《重生之不再做妾》作者:赵安雨   文案:   做为家生子和陪嫁丫头,红叶听小姐的安排,给英俊风流的姑爷做了小妾。   小姐病逝之后,红叶护着小少爷,争姑爷的宠爱,与新任主母斗了12年。   少爷平平安安长大,继承姑爷的爵位,人老珠黄的红叶早被姑爷忘了。   姑爷去世第三天,红叶被新任主母抄了箱笼,提脚卖进烟花之地。   红叶一头碰死,死前想,如果有来生,再也不要做妾。   睁开眼睛,红叶回到16岁,小姐还活着,新任主母还没有进门。   这一回,红叶再也不要做妾,   红叶要把自己嫁个好人,比如,那个帅气英武、出手豪爽的护卫!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红叶,展南屏 ┃ 配角:马丽娘,孔连捷 ┃ 其它:古言,重生,宅斗,妻妾   一句话简介:前生做妾的红叶,这辈子嫁个好人   立意:认真生活,走好自己的路! 第1章   秋风瑟瑟,桂花飘香,京城西山枫叶渐红,路上行人裹紧衣裳,康乾二十五年的秋天不紧不慢到来了。   京城一隅,百年伯爵府忠勤伯府大门外面,几个老成的仆人架着梯子,小心翼翼摘下一顶大红灯笼,把库里取出来的白灯笼挂回原处。   一身素服的二管家站在台阶上,踮脚叮嘱:“左边高些,再高些!”   三个月之前,忠勤伯孔连捷出京公干,途中赶路患了热伤风,等回到京中,已经病得很重了。接连换了几位太医,都没能好转,熬了这么久还是去世了,消息传开,不少人叹息:孔连捷恭谨能干,颇受皇帝信赖,还不到40岁。   伯爷夫人苏氏,原来的忠勤伯世子、如今的新任忠勤伯孔昭服丧三年,谢绝宴请,闭门不出,日子归于平静。   府里内院“翠竹院”,孔连捷第三房小妾吕红叶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赶我走?”30岁的吕红叶容颜憔悴,双眼深陷,瘦骨伶仃地一阵风就吹走了。此刻她愣在当地,脸色比发髻上的白绒花还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在这里守孝,还能去哪里?还庄子里,府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   周朝规矩,像忠勤伯府这般积德行善、重名声的公卿之家,丈夫去世,妾室尤其是年纪不大、没有子女的妾室,是可以有多种选择的:第一,府里给一笔钱,妾室归家;第二,给一笔薄薄的嫁妆,安排嫁人;第三,如果妾室不愿离开,府里像以前一样发钱发粮,给妾室养老。   哪有孝期未完,就把妾室扫地出门的?   站在吕红叶面前的是伯爵府内院管事嬷嬷,姓孟,圆胖大脸,胖墩墩的,下人背后叫她“墩子”,当面谄谀地叫一声“孟妈妈”。   孟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我还没说完,三姨娘就发脾气,性子也太大了些:夫人的意思,不是赶姨娘走,是请姨娘到庄子小住,等院子修缮好了,再....”   吕红叶柳眉倒竖,捏一块白帕子,指着孟嬷嬷鼻子:“我呸!我是伯爷堂堂正正的姨娘!过了明路、立了文书、摆了酒的!我入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这话是真的。   吕红叶是跟着孔连捷原配、原山东布政使嫡次女马丽娘入的伯爵府,当年才7岁。马丽娘精明能干,嫁给孔连捷十年,先后生了嫡长女、嫡长子,抬了两房姨娘,把庶出的两个孩子养的妥妥帖帖。康乾十三年,马丽娘病重,把吕红叶抬为第三房姨娘,与嫡子嫡女自成一派,虽然死了,也令孔连捷填房、如今的忠勤伯太夫人苏氏的日子并不好过。   没人比孟嬷嬷--苏氏陪房妈妈更清楚这些了。   “好大的胆子!”孟嬷嬷眼一翻,平时挂着笑容的脸庞甚是吓人,“夫人的话,你也敢质疑?谁给你的胆子?告诉你,今世不同往日,可不是你这贱婢放肆的时候!来,让三姨娘换个地方,醒醒脑子!”   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妇人从门口冲进来,一左一右握住吕红叶胳膊,手像铁钳子,疼得她“哎呦”一声。   孟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白绸缎手帕,走前两步,塞进吕红叶嘴里,叉着腰喊:“给我抄了她的箱笼,对着单子,看看府里丢了什么!”   她头一偏,余光瞥见自己的丫鬟秋菊偷偷溜出院子,心里放松不少--孟嬷嬷也好,苏氏也罢,不可能不顾孔昭的感受。   这个念头在几分钟之后成了泡影:翠竹院、内院垂花门、府里二门、伯爵府偏门....孔昭的影子,不,哪怕孔昭随从、小厮也没露面。   难道秋菊被苏氏的人抓住了?   被四名妇人抓手抓脚、抬出偏门的吕红叶像一只困兽发出呜呜的声音,鬓角青筋直冒,口水都流出来了。   门外停着一辆平头黑棚马车,车夫粗手大脚的,一看就不是伯爵府的车架。   深深的无力感把吕红叶湮没了,扭着脖子往回瞧,终于发现熟人的影子:秋菊没命似的奔过来,头发散着,满面泪痕,话都说不清楚了:“姨娘,姨娘,伯爷说没空,把我赶出来....我在门外磕头,也不许我进去,我就去找伯爷夫人,夫人说,一切听太夫人的....”   马丽娘临死之前,现任忠勤伯孔昭才4岁,半懂不懂的,马丽娘指着吕红叶说“娘的妹妹,你得叫红姨”,孔昭乖乖叫“红姨”。   士为知己者死。   为这一声红姨,吕红叶梗着脖子,护着小小的孔昭,和新任主母苏氏斗了十二年,在孔连捷面前邀宠、打击苏氏生的两个儿子....   孔昭长大成人、迎娶陆氏那一天,吕红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虽然没有孩子,也能享一享清福了。   此时此刻,吕红叶疯了似的喊起来“你说什么鬼话,你把昭哥儿叫出来,你骗我。”   打断她的是孟嬷嬷,目光满是轻蔑:“我呸!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小妾,端茶递水倒马桶睡脚踏板的玩意,还把自己当正房奶奶了!做你的春秋大梦!陈氏!”   一个经常出入府里的人牙子迎上来,听孟嬷嬷说“找个山沟子,别让她跑出来,要是哪天回府里闹事,哼哼,你可留神,别在城里做事了”,便点头哈腰地,连说“不敢”。   吕红叶全身血液沸腾了。   昭哥儿,不,孔昭他怎么会?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己是他亲生母亲留下的人!自己相当于他的姨母!自己伺候过他的父亲!   孔昭小时候对她亲亲热热,偷偷告诉她“太太(苏氏)对我不好,只对弟弟好”;等年纪大了,孔昭对她客客气气,当着府里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私下里还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给她的赏赐是第一等的。   说实话,孔连捷一死,吕红叶预感苏氏会拿自己出气,怎么,怎么孔昭也变了个人?   两名仆妇用绳子把她捆成粽子,掀开帘子,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往车里一扔。吕红叶狼狈地在粗布坐垫打个滚儿,脑袋顶开青布帘子,眼睛凑到车窗:   偏门里走出个穿着白色孝袍的青年人,昂首挺胸地,一看就是有头脸的--伯爵府大管家孔善财最小的儿子,孔昭随从,孔大河。   整座忠勤伯府无人不知,孔大河是孔昭的手脚,眼睛,某种程度上,孔大河的话就是孔昭的意思,就连太夫人苏氏、伯爷夫人陆氏也指使不了孔大河。   吕红叶喜得眼泪流出来--是孔昭派来救自己的!   只见孔大河走下台阶,客气地和孟嬷嬷招呼,后者还礼,话语随风声飘进车窗:“偷东西,脏了府里地界”“送出去反省反省”   孔大河半分反驳的意思都没有,瞥了一眼车窗,目光很快移开去。   这是,什么意思?   吕红叶的心一寸寸凉了。   车身沉一下,人牙子谄媚地说完好话,跳上车子,车厢慢慢移动。   车顶不停晃动,一幕幕昔日情形涌到吕红叶脑海:满身药味的马丽娘赏自己一套蝶恋花银头面,四匹绫罗绸缎,四套没穿过的衣裳,说“二爷看中你了”....自己又惶恐又害羞,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被自己成为姨娘的喜事砸晕了,母亲嘀咕“屋里有两个,以后还不知几个”....噼里啪啦鞭炮响,四桌酒席,自己穿着桃红褙子,孔连捷英俊的脸庞....给马丽娘磕头敬茶,接过两只绿汪汪的翡翠镯子,一朵珍珠珠花....一碗碗冒着热气的红花避子汤....马丽娘葬礼,自己嚎啕大哭....新任主母苏氏用冷冰冰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一只手摸过来,拔走吕红叶发髻上两根莲花头银簪,从手腕撸下两只赤银素镯,人牙子把东西塞进自己怀里,掰开她嘴巴:“说是33岁,也不知是真是假,还能不能生。”   吕红叶一口咬住她手指,仿佛是面前这个人害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人牙子惨叫一声,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费了半天力气救出自己的手,鲜血泉水般涌出来,再一瞧,手背少一块肉。   “贱人!”人牙子连踢带打,扇吕红叶耳光,唾沫喷的老高:“本来想把你卖到郊区,你这么不识抬举,非把你卖进窑子里不可!”   吕红叶呆呆地,什么话也没说。   马车换个方向,继续在城中行驶,片刻之后停在翠花胡同某间不起眼的院子门口--翠花胡同是以开满妓院、暗门子“享誉京城”的。   院门开了,人牙子和一个满头珠翠、体格肥胖的妇人寒暄,指使车夫把吕红叶扯过来:“您看看这脸,这头发这牙,收拾收拾是个好料子!”   妇人打量两眼,嫌弃:“年纪大了点。”   话虽这么说,妇人还是给人牙子一锭银子,“就当积德行善了”,又叮嘱“来两个人,带进去洗干净,换身衣裳,教教规矩。”   手脚被松开了,吕红叶不声不响地任凭两个健妇拉进院门,在拐弯的地方冷不丁奔两步,一头撞在坚硬的石壁。   鲜血像红玫瑰一样绽放,身子在惊呼声中软软跌倒,吕红叶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悔不悔?值得不值得?”   她在马丽娘、孔连捷、苏氏和孔昭眼中,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重新来一次,她再也不要做妾,再也不要低人一头,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里;再也不要和几个女人分一个男人,年头久了被抛在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红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野中是半新不旧的官绿色幔帐,床角挂着一个鹅黄香囊。她紧张地缩成一团,之后愣住:在哪里见过?   可,这里不是她的住处,翠竹院卧房的帐子是簇新的宝蓝色。   她盯着香囊上的翠绿色缠枝花,下意识摸一摸,是自己绣的--那么,这里也不是窑子。   游目四顾,红叶发现此处是一间坐南朝北的后罩房,由于太阳晒,糊着高丽纸的窗棂挂着宝蓝窗纱;靠墙一张大炕,足够四个人睡,现在摆着一只宝蓝色枕头,一只湖蓝色枕头,两床大红夹被;窗下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套茶具,一盆绿绿的文竹,四只椅子,两边靠墙是黑漆高柜,柜门贴着自己亲手剪的窗花。   是她当丫鬟的时候,跟着马丽娘在伯爵府的住处,属于孔连捷的四进院子“长春院”   是濒死幻觉吗?   红叶满心茫然而悲凉,如果是梦,迟一些醒来;如果是幻觉,请持续片刻,再入黄泉。   仿佛老天爷听到这句话似的,一个留了头的十一、二岁小女孩蹦蹦跳跳进来,把一个蓝布包袱递给红叶,“垂花门香杏送进来,郝大娘给姐姐的。”   郝大娘是红叶母亲,原本分在洗衣房,红叶当了姨娘后,送进库房领了个闲差。苏氏进府,找郝大娘个错儿,免了她的差使,红叶气得半死,却也没办法。   红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康乾十九年,母亲风寒,请了大夫拖了两年,还是死了。   她瞪着包袱,仿佛是烫手山芋。   小女孩叫香橙,捧一杯水给红叶,从怀里拿出一根垂着长长流苏的络子:“今天是姐姐生辰,我一点心意,没姐姐手艺好,还请姐姐指点!”   是个梅花络子,记得还是她教香橙打的。红叶瞥一眼,抖着手打开包袱: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绿棉裙,两双白袜,一条大红汗巾子。   每年生辰,母亲会亲手给她做一件衣裳;母亲去世之后,红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红叶声音发抖。   香橙跑到窗边,看一看天色:“未时三刻”,又捧来一小把麦芽糖“刚去厨房,钱大娘给的。”   麦芽糖金黄色,红叶却盯着小姑娘的脸,“今年是十一年,还是十二年?”不等回答,就东翻西找,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绘着兰花的小小靶镜:镜中的人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大的杏眼,秀鼻小口,乌鸦鸦的黑发用红头绳束着。   小小的房间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红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回到康乾十二年,17岁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给新老读者盆友鞠躬~   下本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   纪慕云聪慧美丽,幼承庭训,原本有美好前途,却家逢大变,拖到20岁还没成亲。   病重的金陵凌家七太太看中她,两百两银子,替自家老爷纳了慕云,做家中小妾。   暮云以为这一生,斗斗小妾,膈应膈应新主母,运气好生个孩子,等着年老色衰那一天,也就这样了。   却不知,七太太病逝,凌七老爷对催婚的族长说:我家中有子,不必再娶;如定要再娶,纪慕云即可。 第2章   长春院位于忠勤伯府西北角,是个四进的院子,属于二爷孔连捷。   第二进是孔连捷的内院书房,第三进住着两位小姐、公子连带奶娘、下人,第四进是正主子孔连捷马丽娘的住处:五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两侧是打通的厢房,各自加了耳房,西厢房住着最小的嫡公子昭哥儿,丫鬟住在后罩房,从如意门穿过去,是两位姨娘的院子。   青砖铺就的地面,粉墙黛瓦的房屋,黑漆立柱、抄手游廊和如意门,窗子糊着雪白的高丽纸和浅红窗纱,院中一个爬满绿藤的葡萄架,窗台下方是个小小的花圃,院里两棵冠盖如伞的梧桐树。   从正房西捎间窗子望出去,几株月季花亭亭玉立,马丽娘随口问:“大夫怎么说?”   长春院都知道,徐妈妈是二夫人马丽娘的陪房、奶娘和管事嬷嬷,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徐妈妈走在府里,如今的忠勤伯长子、世子夫人赵氏也会客客气气地,赏徐妈妈个座儿。   徐妈妈有些无奈,“说红叶受了惊,给把了脉,怕是要吃点药。”   马丽娘没吭声,端起案几上的豆绿粉彩盖碗轻轻呷一口。   不一会儿,一个水红绫袄、青缎镶水红边比甲的丫鬟进屋福了福,捧上一张纸:“大夫开了方子。”   俗话说,久病成医。   马丽娘生女儿的时候还好,前年生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昭哥儿时难产,虽然母子平安,却落下了病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每隔五天就有大夫进来问诊,常年药不断。   也因为这个,马丽娘对药方、药房非常熟悉,看上面果然是柴胡、木香、丹参、檀香之类的太平方,便把纸一合,问道“红叶呢?”   那丫鬟叫秀莲,和红叶同为二等丫鬟,在院里算是有头脸的,绘声绘色描述:“红叶说有鬼、阎王殿,说的真真的,谁过去都打,吓人着呢。香橙挨了两下,手都破了,小丁香跑着叫了吕大强家的来,红叶见到吕家的就哭,这才不闹腾了。”   又解释:“奴婢问了香橙,说今天是红叶生日,香橙讨红叶的好,请厨房钱妈妈给煮碗面,晚上端上来。红叶本来歇着好好的,两眼发直,突然折腾上了。”   马丽娘皱皱眉,把方子递还给她,“你去抓药,跟吕大强家的说,这两天让红叶歇着,看看再说。”   秀莲笑着应了,出屋去了。   徐妈妈把“是不是撞上邪祟”咽回肚里,“这丫头,过什么生日,真不让人安生,晚上我去瞧瞧。”   马丽娘嗯一声,“你去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很快,一碗褐色的、冒着热气的汤药便端到红叶面前,闻着就苦。   主子的恩典是不能推辞的,何况,给请大夫对下人来说,是难得的荣耀:换个不得宠的,直接清出院子,找个犄角旮旯一塞,就不管死活了。   睡在枕头上的红叶一口气把汤药喝下去,用帕子擦擦嘴角,拈一颗香橙捧来的麦芽糖,给小姑娘个笑容,才安慰母亲:“娘,我没事了。”   红叶妈妈叫冯春梅,四十不到年纪,一辈子没读过书,没离开过后院,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老实人。   冯春梅在洗衣房干活儿,丈夫吕大强在外院更房,女儿红叶在马丽娘院子是有头脸的丫鬟,儿子红河在门房跑腿,外人叫声“吕大强家的”,熟人便喊她的本姓“冯大娘”。   冯春梅训斥“没事你闹什么”,又不放心,摸摸红叶额头,把她胳膊塞回夹被里,想说什么,看一眼门口没吭声。   香橙不声不响出去,坐到门口台阶打络子。   冯春梅这才压低声音:“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面前的母亲头发乌黑、脸庞圆圆的,皱纹还没有爬到眼角,令红叶很不适应:去世前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喝粥,瘦得像具骷髅,手腕细的镯子都戴不住。   是人还是鬼?   她握住母亲的手掌,温热有力,左手手背有黄豆般的疤痕--红叶7岁那年,和年幼的弟弟抢炸丸子,哭着说母亲偏心,母亲把自己那碗给她,手一滑,滚烫的油撒一手。   红叶热泪盈眶。   “娘,我就是,做了个噩梦。”她定定神,开始撒谎:“醒过来一时分不清,香橙不懂事,惊动这么多人。一会我说她。”   冯春梅却不放心:女儿是府里二等丫鬟,月例800钱,素来得二夫人信赖,吃穿用都是府里的,逢年过节拿到的赏赐远远不止这个数,家里也沾光。   难不成有小人作祟,想个邪法,把女儿挤下去,占女儿的位置?   “你小心着。”冯春梅使个眼色,嘴巴凑到红叶耳边:“别什么都吃,睡觉也小心些。等过两天,我到外面求个符,给你戴上。”   红叶胡乱应了,“我爹呢?红河呢?”   冯春梅嗔怪:“大白天的,能干什么去?谁像你的似的,不干活折腾人!”   原来的那个世界(红叶不知道怎么描述),父亲和弟弟差事被新任夫人苏氏找借口抹了,人活得好好的。   她便没吭声,依偎在母亲肩膀,眼泪一行行落下,在衣服湿成一片。   初秋天短,到了下午天便暗下来,梧桐树沙沙作响。二房下人除了在主子前值班的,分批去耳房吃饭。   冯春梅不让红叶下床,自己和香橙用黑漆托盘端了饭来:两碗白饭,两碗红枣粥,红叶是两碗菜,醋溜白菜、小炒肉,香橙只有一碟素烧西葫芦,另有一碗什锦面,上面卧着个荷包蛋。   香橙咧着嘴巴:“我请钱大娘做的。”   红叶摸摸她的发髻,说声“谢谢”   府里惯例,一、二等丫鬟各自带着一到两个不入流的小丫鬟,一方面能腾出手,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伺候主子;另一方面,指点、调理小丫鬟,把人培养出来,日后由主子挑选。   红叶入府之后,就是跟着当时的大丫鬟,由不入流、三等做到如今的二等。   三人吃过晚饭,内院便要关门、巡夜了。冯春梅不敢多待,见红叶人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样子,也放了心:“早点睡,明早我再来”。   红叶应了,从床头木柜抽屉摸出一个掌心大的瓷罐,塞进母亲手里“夫人赏的。”   是润手油,没有夫人小姐日常的好,外面买也得几个大钱。   冯春梅揣进怀里,叮嘱两句便走了。   一个白绫袄、青缎镶浅绿芽边比甲的丫鬟掀开帘子,笑模笑样地问“红叶姐姐可好些”,身后跟着个留头的小丫头。   是二等丫鬟彩燕,与红叶同住这间屋子,两个小丫头住在远些的排房。   红叶百感交集:原来那个世界,彩燕和她关系亲近,两年后嫁给外院的小厮,不在长春院当差,逐渐生疏了。   她定定神,露出笑脸:“早没事了,本来就好好的。”又歉疚地说“我娘一来,倒把你挤出去了。”   彩燕松了口气,拿出个油纸包,“今天厨房做了红豆包”,又从荷包取出一枚细细的金戒指:“姐姐生辰,我的心意。”   红叶依稀记得,每年彩燕过生日,自己也送礼物,便大大方方收下了。   隔壁房间的大小丫鬟探头探脑地,有送礼物的过来,红叶笑脸相迎,在脑海中把对方和名字对上号。   忽然门口咳嗽一声,她抬头,见是个40余岁的妇人,姜黄色镶暗红边比甲,官绿色裙子,整整齐齐的圆髻簪两根赤金镶青玉簪子,一朵大红绢花,脸上带着笑容。   红叶稳住神,恭恭敬敬福了福“徐妈妈”,扶着她的手让进屋子,带着笑说“妈妈今天有空,赏光到我这里。”   把徐妈妈扶到屋里最好的座位,推一推桌上盛着麦芽糖和橘子的碟子,叮嘱两句,香橙一溜烟跑了。   徐妈妈不动声色地望过来,见红叶眼神澄净,脸色红润,头发重新梳过,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红叶啊,坐。”   红叶立在她身边,“妈妈身边,哪有我坐的地方。”   徐妈妈握住她左手,感觉温热柔软,脉搏有力,暗暗放了些心,“跟妈妈说,下午,是怎么档子事?”   她已经打好腹稿,露出迷惘神色:“回妈妈话,下午不是我当值,我回屋做过年用的荷包,困了便歇了,不想做了个梦:梦到我,梦到小时候,我和我爹我娘、弟弟没被夫人选来府里,留在原来的府里。”   马丽娘是山东布政使马勇嫡次女,康乾二年和孔连捷成亲的时候,马勇还在京城任职,原来的府里便是马府。   徐妈妈不置可否。   红叶又说:“老夫人(马丽娘母亲)见我针线好,把我放进二少爷房里做事,一晃眼,也长到现在的年纪了,我娘病死了,爹和弟弟好好的。二少爷娶了亲,少奶奶带了陪房的人,屋里人够了,老夫人便把我安排到府里的针线房,还....还给我定了门婚事。”   说到最后,她声音像蚊子,脖子都红了。   徐妈妈满脸惊讶,显然没想到。   红叶吭哧吭哧地,“不知怎么,我被香橙吵醒了,一时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就....”又拉着徐妈妈的手用力摇晃:“好妈妈,我不敢欺瞒您,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您帮我和夫人说说,夫人罚便罚我,可别生我的气。”   换了别人,徐妈妈一定板起脸,狠狠训斥一顿;可想起上个月医生遮遮掩掩的话,马丽娘的心灰意冷,手里这么几个人,红叶有大用....   徐妈妈噗嗤一声笑了,“我倒是什么,原来啊,小妮子是想嫁人了!”   红叶脸涨得通红,“妈妈!”   屋里气氛好了不少,香橙趁机提了一壶滚热的水,红叶沏了龙井茶,端到徐妈妈面前:“夫人赏的,您尝尝。”   见徐妈妈笑着端起盖碗,她趁机又说:“我娘也吓了一跳,怕有什么不妥当,说这几天去庙里求个符。妈妈,您见多识广,您看,我该怎么办?”   徐妈妈想了想,拍拍她的手:“你娘说得对,去庙里拜一拜,我看,这几天变天,你受了风寒,烧糊涂了。”   红叶连连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闲聊片刻,徐妈妈喝了半杯茶,便站起身:“好好养着,夫人让你歇一天,有什么事让香橙过来。”   红叶应了,把人送出屋门,目送她顺着青石道路拐弯,才收回目光。   希望能过关,她想。   作者有话说:   《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父母意外亡故,14岁的温菁菁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苦苦经营唯一的铺子。   弟弟成家了,23岁的温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嫁给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   时移事迁,29岁的温菁菁心灰意冷,离开丁家,搬到郊外庄子。   数年之后,温菁菁身染重病,在丁柏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4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之后温菁菁开铺子,挣大钱,心平气和地把和离书递到丁柏面前,“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缘尽于此。”   丁柏把和离书撕成两半:“既娶了你,便是有缘。此事休要再提。” 第3章   自己是人是鬼?这里是真实世界还是死前幻觉?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自己....会不会活了两辈子?   红叶苦苦思索,夜间辗转反复。无法入眠。   回到康乾十二年的第三天,她见到了活生生的马丽娘。   二十五六岁年纪,丁香色绣折枝梅花对襟褙子,白绫小袄,下头是一条粉色百褶裙,乌黑青丝挽了个堕马髻,赤金累丝丹凤衔着的红宝石和红宝石耳环搭配红色唇脂,显得整个人很有精神。   红叶回忆着原来世界,恭敬地行了福礼,“夫人”。   她原以为,得把向徐妈妈撒的谎再圆一遍,说些好听的,想不到,马丽娘压根不提她的“噩梦”,闲聊似的说:“这两天在绣什么,给我看看。”   说起来,像红叶这样,卖身契捏在主子手里的下人除了逢年过节、主子外出,是没太多私人时间的。如果不在主子身边,多半在自己屋里做些绣活,打打下手,随时听吩咐--没人喜欢懒惰的人。   红叶微微松了口气:昨晚翻了箱柜,十七岁的自己绣活不如三十岁的自己,在这个院子里算顶级了。   蓝绸包袱呈到面前,马丽娘目光落下,见是四个精致的锦缎荷包,两个葫芦形,两个如意型,缎面、珍珠、丝线和袋口抽绳搭配的非常漂亮;两方帕子,一方绣小猫滚绣球,一方绣雪后寒梅;一双绣着鹦鹉衔桃的大红睡鞋,针脚细密,颜色娇艳,虽然还没做完,已令人爱不释手。   红叶低声说:“帕子是给大小姐的,鞋子是给您的。”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上下打量她,带着笑感叹:“可真快,一晃眼就十七岁了,我还记得我进府那年,这丫头还没桌子高。”   徐妈妈呵呵笑,目光也很慈祥:“可不,大小姐和三少爷一晃眼这么大了,您没变样子。”   马丽娘嗔怪地白她一样,“瞧你说的,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还能不变样子。”   满屋丫鬟和红叶捧场地跟着笑,唯一笑不出的是立在屋角的秀莲:出了前天的事,红叶还没失宠吗?   气氛一片大好,马丽娘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红叶:“拿着吧。”   细细长长,簪首盛开一朵小小的赤金山茶花--原来那个世界,红叶是在生辰当天收到这份贵重礼物的。   红叶做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双手缩到背后:“夫人,我不能拿,太贵重了。”   马丽娘笑了笑,手伸在远处,徐妈妈连忙训她:“你这丫头,夫人赏赐,什么时候收回来过!还不大大方方接了!”   她嗫嚅着,双手接过钗子。   马丽娘懒洋洋地看着指尖鲜红蔻丹,“快过年了,你用点精神,把鞋做完了,给大小姐绣条过年穿的裙褂,给三少爷做件鹤氅--针线房的人打下手,你盯着点,再做些荷包,我赏人用。”   红叶立刻明白了:自己出了邪门的事,马丽娘心里没底,把自己打发回屋绣活,观望一阵再说。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红叶恭声答应,态度令马丽娘心情愉悦,随口说:“明天初一,跟我去庙里烧烧香,拜一拜。”   每月初一,马丽娘去大相国寺礼佛、祈福,红叶并不意外;可原来的世界,她针线好,勤奋诚实,机变灵巧却不如秀莲几个,马丽娘外出很少带她。   能出去走走自然好,无论小丫鬟还是做妾,红叶都被憋坏了。   院里传来响动,脚步声噼里啪啦,小丫鬟刚刚掀开夹帘,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就一头冲了进来:“娘,娘亲!”   马丽娘唯一的儿子,二房嫡长子,堂兄弟之中排行第三,昭哥儿。   马丽娘张开胳膊,欢欢喜喜地把儿子搂到怀里,笑容映到眼底:“肚子饿不饿?今天厨房蒸了叉烧包”又摸小男孩身上,检查衣服够不够厚,小男孩格格笑着直躲。   昭哥儿奶娘、大大小小的丫鬟呼啦啦进屋,占据不少空间,红叶趁机退后几步,指甲陷入掌心--十三年后的孔昭就没这么可爱了。   又一声“娘~”,一位不到十岁的女孩子轻快地走进来,垂髫发髻戴两朵酒盅大的珠花,碧绿右衽衣裳,雪白百褶裙,走动之间裙摆露出鞋尖珍珠。   二房嫡长女,也是马丽娘第一个孩子,娴姐儿。   一位高大英俊的成年男子随之踏入,望着母子三人露出愉悦的神情。他穿一件石青色锦缎直裰,腰间坠着两个荷包、金三事和一块羊脂玉佩,发髻簪着碧玉簪,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倜傥风流。   如今的二爷,未来的忠勤伯孔连捷。   红叶胸口憋闷,喘不过来气--原来的世界,明年这个时候,马丽娘做主,她成了孔连捷第三房小妾。   并不是所有的通房丫头都能升级成姨娘的,红叶觉得自己运气好,马丽娘却说:昭哥儿还小,你也年轻,等过两年,昭哥儿大些,你再生孩子。   小妾是没资格反对主母的,且木已成舟,红叶只好答应。   每次孔连捷到她院子过夜,第二天一早,徐妈妈端着一碗避子汤过来。一碗碗汤药下肚,红叶小日子乱了,每月腹痛难忍,像受刑。   一年多之后,马丽娘病死,孔连捷娶了新夫人苏氏。苏氏娘家得力,把两个绝色的丫头抬成姨娘,又连生两个儿子,孔连捷被拿捏的服服帖帖,哪还记得起红叶?   一个没孩子、没宠爱的姨娘,在后宅只能用“苦熬”来形容,红叶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记得自己院子每一块青砖,每一棵花木....做了荷包衣服送给娴姐儿,后者漫不经心....到小厨房花钱做甜羹点心,送到书房的时候,孔连捷搂着通房丫头亲热....越来越依靠孔昭....歇斯底里地向苏氏挑衅....孔连捷眼底的厌恶与嫌弃....   “让一让。”   回忆被打乱,红叶定定神,发现是提着红漆食盒的秀莲,连忙避开两步。一等丫鬟绿霞站在桌边,小心翼翼把餐碟端出食盒,她便走过去,用白帕子裹手,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碗著摆放。   燕窝粥,皮蛋咸肉粥,红枣桂圆粥,红豆糕,金银馒头,叉烧包,八个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子盛着各色酱菜,还有一小碗肉末鸡蛋羹。   昭哥儿爱吃这道菜,伸出小手,被马丽娘用湿帕子捏住,戳戳脑门:“等一等大姐。”   刚刚从净房出来的娴姐儿目光却被炕桌上的蓝布包袱吸引住了,一手一个拎起两只荷包,惊喜地喊:“娘,可真漂亮,比丁娘子绣得还好。”   丁娘子是教府中四位小姐刺绣的绣娘,月钱五两,在京城小有名气。   红叶有点心虚:昨晚她熬了熬夜,往四个荷包订了珍珠、彩线和金丝,抽绳和流苏都是重新搭配的,很多花样要几年后才从江南传到京城。   马丽娘笑道:“是红叶的手艺,你若是喜欢,娘把她拨到你房里。”孔连捷却点点空座,“过来吧,你弟弟肚子饿了。先把基础打好,丁娘子教你的东西还没学会,就惦记别的了?”   娴姐儿只好撅着嘴巴,坐下拿起调羹,安安静静舀起一枚红枣,昭哥儿大口吃肉包。   不知怎的,席间气氛忽然有些变化:马丽娘似笑非笑地看丈夫一眼,像是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孔连捷一本正经地低头吃饭,姿态优雅从容,什么话也没说。   用餐间隙,他左手拿一个金银馒头,夹一筷子卤鹌鹑,抬眼瞥红叶一眼。   以前红叶不懂男女之事,没感觉;如今一下子明白孔连捷的意思:他目光满意而淡定,就像看着库房里的梅瓶,荷包里的银锭,卧房幔帐中的女人--喏,红叶就像他筷子间的鹌鹑,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   红叶打个冷战,心越来越凉。   作者有话说:   主子赐的,又是过生日的礼物,红叶不收就是不给面子,不识抬举。 第4章   见到这个世界的孔连捷当晚,做了12年小妾的红叶冥思苦想,怎样才能不做小妾?   大周惯例,内宅里的丫鬟一般到18岁便要放出去了,不会超过20岁。如果主子觉得丫鬟人品好、使着顺手,会嫁给受信赖、有潜力的下人,留在身边做管事妈妈;如果主子对丫鬟印象平平,随手配给年纪相当、需要娶老婆的下人,或者打发给老子娘,自行婚配去。   她刚17岁,上面有两个年纪更大的一等丫鬟,每天都要伺候主子,婚事没人提起。   红叶想起原来的世界:明年这个时候,马丽娘对她说“二爷看中你,我也放心你”,她又惶恐又害羞,夹杂对未来的憧憬,隐隐约约有“不用离开院子”的喜悦:吃穿用都是府里的,月钱也高,如果配了小厮,哪有这样的享受?   等把她母亲叫过去,马丽娘直接拍了板,定下日子,冯春梅唯唯诺诺,半个不字都没说出来。   当天晚上,院里的人都知道“红叶要做姨娘了”。   此时此刻,红叶静静地想,得提前给自己定下一门婚事。   一般情况下,丫鬟和府里的小厮看对眼,等年纪到了,两家老子娘找主子心情好的时候求个恩典,主子顺水推舟应了。   当然,这种情况只适用于厚道的主子,遇到苛刻的,会反过来觉得丫鬟小子“私相授受、勾勾搭搭”,没好果子吃。   红叶苦笑:现在明摆着,马丽娘和孔连捷看中她,私下有了默契。如果她忽然冒出一门婚事,马丽娘失了面子,不但不会答应,还会大发雷霆,把她打发出去,差事不要想了,爹娘弟弟的差事也保不住,一家四口喝西北风。   孔连捷会不会强纳她?红叶不太确定,应该不会吧?孔连捷现在一妻两妾三个通房丫头,未来苏氏进门还会更多,她又不是戏文里的沉鱼落雁,美若天仙。   想到这里,红叶忽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孔连捷;事实上,孔连捷新鲜劲儿一过去,她就失宠了,之后和苏氏较劲,孔连捷再也不踏入她的院子。   红叶长长叹一口气,仿佛能把烦心事一股脑儿吹开。   找一门婚事,找谁呢?她日日待在长春院,没见过几个外男,只能让爹娘来找。只要这个人有差事,品行不坏,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红叶就满意了。   往最坏的方面想,如果马丽娘不答应她的婚事,或者放出风声,说她“定给孔连捷做妾”,府里上上下下,不会有人再敢娶她。   大不了,一辈子不嫁,做姑子去!   红叶忿忿地捶打床单,生了一会儿气,下床点亮油灯,到门窗看一眼,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靠床最近的带锁木柜:   两枚金簪,四枚银簪,一支珠钗,两对一点油金镯子,两朵珍珠珠花,两对银丁香,一对金丁香,数枚戒指,大都是马丽娘的旧首饰,陆陆续续赏下来的,式样老旧些,分量也轻,拿到当铺可以换银子。   一包自己做的绢花、纱花和绒布花,以及布卷材料;   一包颜色鲜艳的苏线,两卷金线,彩珠翠缕,等闲不用,给马丽娘娴姐儿绣东西才会用到;   另有个小小的钱匣子,里面有几两银子,几串大钱,四个一两银子一个的梅花锞子,是刚刚过去的端午节、中秋节赏下来的。   柜里还有衣裳鞋袜,府里每年给做四套衣服,夏衫冬袄汗巾帕子一应俱全,马丽娘赏赐的旧衣裳红叶得了不少。   说起来,红叶一家四口都有差事,在府里是不多见的,每年能存下钱。同为二等丫鬟的秀莲,娘身体不好,老子没了,哥哥好吃懒做被抹了差事,每月月钱发下来就来讨钱,红叶遇到过两次。   想到这里,红叶并不放心:原来的世界,苏氏抄了她的箱笼;换到这里,惹怒马丽娘,一句话“赶出去”,屋里的东西一样也拿不出去。   今天彩燕在主屋当值,屋里没被人,安静的像坟墓,她翻来覆去,一会儿想“马丽娘就是怕儿子长不大,想找个人对付新夫人”,一会儿遗憾“娴姐儿年纪大些就好了,自己可以跟着嫁出去”,一会儿又怕“回到原来的世界”,天蒙蒙亮才睡着了。   九月初一,整座长春院像上满了发条的自鸣钟,清早便忙忙碌碌:   孔连捷目前任京城五军都督府的东城副指挥使,一早出门点卯去了。   娴姐儿、庶出三小姐慧姐儿、二房庶长子/堂兄弟排行第二的旭哥儿与最小的昭哥儿一起到正房给马丽娘请安,早餐之后各自离去。   旭哥儿今年七岁,已经入学了,到外院学堂读书去;两位小姐去找长房大小姐丹姐儿练字,做针线;昭哥儿年纪还小,没有启蒙,由奶娘和玩伴陪着玩耍去了。   红叶的注意力放在两位姨娘身上:生了旭哥儿的马姨娘是孔老夫人给的,府里家生子,忠厚老实,深得老夫人信任;生了慧姐儿的孙姨娘是马丽娘陪嫁丫鬟,牙尖嘴利的,一点话能说三天三夜。   原来的世界里,新夫人苏氏一进门连抬两位姨娘,也不吝啬通房丫头,孔连捷把孙姨娘和红叶抛到脑后,倒是马姨娘,大概为了旭哥儿的脸面,孔连捷隔一阵便去一次,。   “红叶!”一等丫鬟绿云招手,“我在这里盯着,你把要带的东西理好,过来告诉我一声。”   伯爵府惯例,世子夫人这一辈的太太夫人们,每人使唤两位一等丫鬟,四位二等丫鬟,六位三等丫鬟,余下是跑腿的小丫鬟。   马丽娘也是如此,一等绿云、绿霞,二等红叶、秀莲、彩燕和双福,三等六个丫鬟,年纪小的香橙、小丁香是不入流的。   红叶应了,到内室和双福检查马丽娘的披风、风帽、帕子、茶盅碗筷、防暑丹药、备用的伞、盛满绿豆汤的暖壶、小包茶叶、装着点心糖果的什锦攒盒....   秀莲进屋看见了,撇撇嘴出去了。   片刻之后,三辆挂着伯爵府标志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在十名护卫的簇拥之下,隆隆驶出伯爵府大门,向着大相国寺而去。   第二辆马车左侧的青色窗帘掀开一条细细的缝,红叶小心翼翼朝外张望:   视野中的京城繁华而喧嚣,游人如织,街面铺子一间接一间,小摊贩叫卖一声接一声,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和原来的世界没什么不同。   红叶做丫鬟的时候出过两次府,等成了姨娘,再也没出过伯爵府的垂花门,在翠竹院抬头望,天空都是四方形的。   “最近几天啊,小心些。”绿云低声叮嘱,“别着了人的道。”   有小人?红叶放下窗帘,压低声音“谁啊?”   绿云使个眼色,她一下子明白了:“秀莲?”   绿云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今天你跟着出来,把她给气的,饭都没吃。”   有人的地方就有帮派,长春院上上下下几十个丫鬟婆子,绿云、红叶、彩燕关系好些,绿霞、秀莲是一气的,剩下双福跟谁都说得来,小丫鬟们乱抱大腿。   红叶点点头,脸庞又凑到窗边,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骑马行在车边的侍卫头目望过来,锐利的目光如利箭,红叶不由自主地,整个人直往后退。   这人是谁啊?   长方脸,单眼皮,高高的鼻梁,嘴唇很薄,肩宽腰细,握着缰绳的胳膊看上去很有力气。大概常年在室外的缘故,脸庞、脖颈和露在外面的手臂晒得黝黑,整个人颇有风尘之色。   红叶没见过这个人,好奇地发问。   绿云俯身过来,看了一眼便说:“展护卫,跟大爷的,难怪你不认识。”   姓展?电石光火间,红叶屏住呼吸:   原来那个世界的康乾十七年春天,伯爵府世子、嫡长子孔连骁奉旨到外省平乱,寡不敌众,当场战死,随行护卫、数千兵士全军覆没。   孔连骁妻子高氏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悲痛之下当场发作,折腾两天没生出来,一尸两命;孔连骁唯一的嫡子昱歌儿接连失去父母,浑浑噩噩地受了风寒,拖了半年跟着死了。   大周律例,嫡子才能承爵,无子夺爵。   孔连骁一系失去资格,老伯爷上折子,由嫡次子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   那个时候,马丽娘死了一年,二房新夫人苏氏已经进门怀孕,生下来如果是男孩,继承权在昭哥儿后面。   红叶生怕苏氏对昭哥儿起坏心,老母鸡似的盯着,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   记得某天,红叶去正房请安,已经执掌府里事务的苏氏说起,老伯爷厚待跟着孔连骁殉职的护卫,抚恤金十分优厚,老伯爷身边的护卫就是殉职护卫的父亲还是叔叔。   现在想起来,那护卫的姓不多见,依稀就是姓展。   大相国寺位于京城城西,是久负盛名的胜地,每月初一十五吸引无数虔诚的信徒,有人走着,有人骑着毛驴,有人坐车,孔家的马车到了山脚就走不动了。   马车一停,红叶和绿云利索地跳下车子,跑到第一辆马车车边,一个弯腰放脚凳,一个掀开青布帘子,接住马丽娘伸出来的手。   大概要拜佛,马丽娘今天穿的非常素净,宝蓝妆花对襟褙子,象牙白罗裙,只带一只白玉簪。颠簸一路的缘故,她看起来很疲倦,眉头皱着。   绿云小心翼翼搀着她,随行管事跑着去叫滑轿,红叶奔回自己的马车,把脚蹬塞回去,伸长胳膊取出两把油纸伞,忽然“哎呀”一声。   伞面刚刚打过蜡,锋利如刀的边缘割破她左手掌缘,鲜血一条线般洒下来。   作者有话说:   红叶最麻烦的是,一旦马丽娘把内定她做小妾的风声放出来,整座伯爵府没男人敢来娶她,红楼梦里的鸳鸯就是,依靠贾母拒绝了贾赦,自己也嫁不出去了,只能做姑子。   马丽娘孔连捷夫妻里面,是马丽娘看中了红叶,要保护自己儿子,孔连捷倒不是那么痴心,他通房小妾太多了,只要他愿意,二房乃至老妇人身边的丫鬟随他挑,当然,老婆主动给他纳妾,他也不会拒绝就死了。   至于丫鬟的家当,我看红楼梦原著和87红楼梦里面,晴雯是家生子儿,攒了几百两银子的金银细软,当然都是宝玉和主子们打赏的,月钱也就每月不到一吊钱。晴雯被赶出去,几百两银子的衣服首饰,都没拿出去。   伯爵府家底丰厚,马丽娘也嫁妆两万两,对自己的陪房是很大方的,又看中了红叶,所以红叶才有不少首饰,普通丫鬟是不可能的。 第5章   红叶第一反应是“大意了”,太久没做小丫鬟,边边角角的小事都忘记了,其次便是“不能扫了马丽娘的兴致。”   她松开右手,从衣袖拎出一块粉色帕子裹住受伤的地方,伸长胳膊,避免血弄脏自己的裙子。   这么一来,油纸伞一头夹在她腋下,一头杵在泥地,看着有些滑稽。   两只穿着黑色靴子的大脚停在她面前三步的地方,来人弯腰拾起两把伞,看了看,递来一块白色棉手巾--是刚刚引起红叶好奇的展护卫。   红叶一眼看出那块手巾比自己的丝帕更吸水,接过来裹紧左手,接回油纸伞,用解放出来的丝帕擦干净,匆匆说声“谢谢”就一溜烟跑走了。   运气不错,没耽误太久,油纸伞遮住灼热的日光,马丽娘用温茶润润喉咙,大汗淋漓的管事带着滑轿出现在视野尽头来了。绿云眼尖,用眼神问“怎么了”,她摇摇头,把左手缩在身后。   山脚一排排撑着遮阳棚的摊贩,卖糖人糖葫芦的、卖藕粉杏仁霜的、卖炸灌肠素炒饼的,做好了用油纸一包,游人边走边吃;卖巴掌长的桃木剑桃木牌的,卖梳篦铜镜的,卖绢扇折扇的,不少人围着挑选。   红叶边用余光浏览,边紧紧跟着滑轿。一行人经山路登上寺庙,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进入大雄宝殿。   换到十余年后,“忠勤伯夫人”是可以得到方丈一对一接待的,如今的马丽娘面子不够大,来拜佛的官眷、捐了巨资的商贾也实在多了些,马丽娘由一位高高瘦瘦的僧人接待,烧三炷香,向佛祖诚心祈祷一番,就到寺庙后院的厢房歇息了。   温水梳洗一番,脸色苍白的马丽娘散开发髻,歪在挂着姜黄幔帐的床上闭上眼睛,徐妈妈轻轻给她揉腿。   绿云带着丫鬟们轻手轻脚退出厢房,找一个小丫头守在门口,拉着红叶走开几步:“午膳过半个时辰才好,吃过饭去放生池,之后便回府了。”   她每月跟着马丽娘过来,行程驾轻就熟;车上带了一桶活鲤鱼,往放生池一放,就算积德行善了。   红叶记在心里,感激地握握她的手:“有什么要带的?”   绿云笑嘻嘻,捏捏红叶脸颊:“快去吧,回来迟了,雪里蕻包子就没有了。”   大相国寺的素斋八宝豆腐、素佛跳墙、油焖笋和素包子在京城是很有名的,丫鬟们上不了桌,包子是能尝到的。   顺着来路出了后院,拐两个弯,红叶回到威严庄重的大雄宝殿。临近中午,游客少了些,等着进香的队伍依然排出殿外,她等不及,便在殿外青石板找个干净的地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膝盖感到地板的坚硬,额头触到冷冰冰,鼻端满是檀香的味道,耳畔响彻着高僧吟诵的“阿弥陀佛”....   一切告诉她,不是幻觉,周遭是真实存在的,红叶迷惑:原来的世界算什么呢?30岁的自己去了哪里?   现在17岁的自己,是幽魂还是活人?濒死幻觉还是一口不甘心的、梗在喉咙的气?   她想不明白,望着大殿里的佛像诚心实意祈祷:佛祖保佑,在这个世界不要再做别人的妾了,她要堂堂正正嫁人,平头正脸做夫妻,生几个孩子。   之后红叶去偏殿请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一个宝蓝色的香袋,小心翼翼收好。   做完这一切之后,红叶有一种“已经这样了,随遇而安吧”的心态,整个人轻松起来。   时间不早了,她往回去的路走两步,忽然停住了:上山的时候,她看到寺庙两侧的枫树红彤彤的,远远望去像傍晚时分的彩霞。   红叶生在八月二十八日,据母亲说,府里有头脸的仆人跟主子到西山办事,见满山红叶如火如荼,随手捡了几枝回去,给她两支。母亲当晚便生了她,起名红叶。   等大一些,马丽娘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到了孔府也没给红叶改名。   下次再来西山,还不知什么时候,红叶这么想着,随着出去的人流匆匆走出寺庙,在山门眺望一番便迈开脚步--   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猎豹般冷不丁从斜刺出现,挡在红叶身前。   是展护卫,靛蓝劲装,黑色腰带,扎着绑腿,腰间配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黑鞘长刀,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目光冷冷的。   红叶立刻意识到,对方以为自己趁着主子休息,想偷偷溜下山去。   “我打算去那棵树边上。”她解释,指着远处的枫树:“摘两枚叶子就回来,很快的。”   展护卫不置可否,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判断她“是不是说谎”。   长期做小妾的本能告诉红叶,不能让别人质疑自己的品德,尤其她一个美貌少女,打算孤身一人出庙....   于是她沉住气,实话实说:“我就叫红叶,生辰在上月底,出生的时候别人送我家里两枚红叶,家里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在府里负责针线,几年没出过门,下次来庙里还不知什么时候,就~”   不知是不是展护卫知道她的名字,目光友善不少,示意“继续说。”   红叶试探:“您要答应,我就去摘两枚,不答应,我就得回去了。”   展护卫想了想,大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让开道路,看一眼天空:“快一点,该午膳了。”   用不着说第二遍,红叶就一路碎步,跑到寺庙左侧一棵五、六米高的枫树树底。   那是一棵修长美丽的树,树冠丰满茂盛,树干呈光亮的褐色,五指型的叶子从青绿逐渐变成红色。   红叶掂起脚尖,从最低的枝头摘下两枚红得像火焰的树叶,交到左手捏住,继续一通摘。不那么红的,黄色的,青绿色的,直到拿不住了,她才掏出手帕把一大把叶子包住。   忙活完之后,红叶才发现展护卫就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望着自己,之后他扬起手,把一个小小的瓷瓶抛到她手帕上。   是什么?   红叶愣了一下,用迷惑的目光望着对方,展护卫朝她捏着手帕的双手扬一扬下巴,她才反应过来。   “没大碍了。”红叶给对方一个感激的笑脸,托起瓷瓶递过去,“谢谢您了。”   展护卫没接,也没说话,转身迈开脚步,踏上通往庙里的台阶,红叶连忙跟着。   可能是佛祖保佑,红叶回到厢房的时候,马丽娘正在梳头,绿云端着铜镜站在身后。   午餐果然是大相国寺的素包子,味道很好,红叶吃到雪菜豆腐馅和萝卜粉条馅的。回到府里,马丽娘直接回卧房了,秀莲翻着白眼、气鼓鼓的,她假装没看见。   “晚上给我娘带个话,我挺好的。”回到自己屋子,她对香橙说,“告诉我娘,这两天有空进来一趟。”   香橙把玩着两枚鲜艳的红叶,高高兴兴答应了。   当天晚上,红叶回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睡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男主出现了,男主说话了,男主~~   给个收藏吧,谢谢啦,么么~ 第6章   九月初三,红叶又见到了母亲。   冯春梅把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几年没见着似的,见人好端端的才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香袋:“白云观请回来的,是柄桃木剑,能斩黄大仙和长虫--我托了刘嫂子,刘嫂子结拜姐妹的干姨是观外卖糕饼家里的,真真儿的。你戴好了,白天黑夜别摘,别弄湿了。”   红叶被复杂的关系绕了一下,心里很感动,接过来放在怀里,把从大相国寺请回来的香袋手串给母亲看:“去庙里拜了拜,没事了,娘您放心吧。”   只有得宠的下人才能伺候主子出门,冯春梅心里一喜,“夫人带你去了?真是菩萨保佑。”   这么一来,女儿的差事就不会丢了。   红叶可高兴不起来,走到门口看看,关好屋门,把母亲拉到自己床边坐下。“娘,有个事,我得和您说:这段时日,我估摸夫人的意思,是想把我留在院里。”   世人惯例,女子及笄而嫁,大户人家比如伯爵府的三位小姐,12、3岁相看、合八字、定亲,纳采纳吉一步步下来,15、6岁出嫁;丫鬟下人17、8婚配,20岁再不嫁,按照律例重税,会被口水淹死的。   冯春梅咧开嘴巴,忙问:“夫人可透了口风?看中了哪个小子?”   红叶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像幽魂的呐喊:“不是指配给人,是....让二爷纳了我,抬我当姨娘。”   冯春梅脸上的笑容定住了,一时间,整个人纠结起来:姨娘是半个主子,女儿从此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日后生了小少爷小姐,自己一家也有了靠山;另一方面,府里都知道,二爷孔连捷已经有了两位姨娘,数位通房,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俱全,女儿能不能得宠,得宠几年,能不能生下孩子,谁也说不好。   冯春梅夫妻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浮躁跳脱,没什么脑子,相比较下,红叶在儿子的年纪已经当上三等丫鬟了,便期待着女儿能做到管事妈妈。   “夫人怎么说的?说准了没有?”她有点喜,又有点忧,没注意了,站起身一边嘟囔“得跟你爹说”,脑子一转,拉住红叶胳膊:“二爷可收用你了?”   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马丽娘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定了,冯春梅夫妻以为她被孔连捷收用过了,非常高兴--并不是所有的通房丫头都能抬成姨娘的。   红叶反手握住母亲手臂,斩钉截铁地答:“没有,没有的事。娘,夫人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今天叫您来,就是把话跟您和爹说清楚,我不愿做姨娘,谁爱做谁做,就算二爷二夫人发了话,我也不会答应的,大不了,剪了头做姑子,一辈子不嫁。”   这是很重的话了,冯春梅的思路迅速转向另一边:“可是你自己看中了人?哪家的小子?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姑娘家家的,自己就~”   丫头小子私相授受、做出丑事,被主子抓住会逐出府去,她和吕大海抬不起头,红河别想找到好媳妇了。   就知道会这样。红叶叹一口气,一边嗔怪“您说什么呢”一边把母亲按回床边,把自己的想法详详细细说了,当然,她没法说马丽娘即将病逝,只说自己跟随马丽娘去庙里,发现“她在佛前祈祷,已经病入膏肓”。   “娘,夫人身体这个样子,万一~”她使个眼色,“二爷肯定是要再娶的,新夫人是谁家的,什么脾性,谁也不知道。二小姐九岁,过几年就嫁了;三小姐还小,将来一副嫁妆罢了,又有孙姨娘护着;二少爷已经懂事了,有马姨娘护着,将来分出去另过。只有昭哥儿,今年还不到3岁,能不能长得大、长成什么样都不好说,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夫人怎么放得下心?”   冯春梅被女儿这番涉及主子的言辞镇住了,细一想,半个错儿也没有。   红叶按住母亲手背,“娘,如果您是夫人,您怎么办?必定是在我们四房里面选个人,长长久久地护着昭哥儿。就算夫人如了意,新夫人却不是好惹的,不把这个人捏成泥,是不会罢休的。娘,如果二爷是个有定性、重情义的,也罢了,可二爷除了孙姨娘马姨娘,现在房里就五、六个人,等新夫人进了门,带了新的丫头姨娘进来,到时候十几个人,争着抢着讨二爷的欢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日子,可怎么过?”   内宅倾轧的手段,向来是各府下人口耳相传的,正妻想发落小妾,像吃萝卜白菜一样天经地义,冯春梅不由自主点点头。   红叶再接再厉,“娘,万一我被夫人选中,就成了新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二爷不是长性子的人,到时候我死路一条,新夫人再找个错儿,抹了您、我爹、红河的差事,我们家就喝西北风了。”   做下人的,没什么雄心壮志,所图的是安稳日子,冯春梅把最后一点“女儿做了姨娘,自家也能沾光”的心思打消了,“有多大脑袋,吃多大碗饭,还是消消停停过日子”   红叶松了口气,“娘,我就是看您和爹日子过得好好的,才~才不想做姨娘的。您和我爹说说,千万不能答应夫人和二爷。”   听到这里,冯春梅想想便胆怯,不由急起来:“你这孩子,没点眼色:夫人二爷面前,哪有我们说不的道理?”   “所以,不能等夫人提起。”红叶拉着母亲的手撒娇“您回去就和爹商量,看看谁家的人合适,明年年中之前把我的事定下来,一起去讨夫人的话。”   这样一来,出于主子的尊严,马丽娘不可能当着满院子仆妇的面,硬说“红叶不能嫁给某某小厮,红叶要给二爷做小妾”,只能以“我身边的人,我还没说话,你们就来当我的家,做我的主”为借口,当场大发雷霆。   红叶已经想好,等到时候,她就说“婚姻的事父母做主”,一定要嫁给选好的男人。马丽娘再发脾气,也只能把她打发出去,不能逼她做姨娘了。   冯春梅没想的这么严重,便答应了,站起来就要走“告诉你爹去”   红叶千叮万嘱“千万千万别告诉别人,红河也不能说”,见母亲答应了才放心,“对了,您和红河说,明天申时三刻在西侧门等我,有事托给他。”   送走母亲,她回到屋里望向靠墙木柜,心里忐忑不安:万一被赶出院子,月钱细软带不出去,一家人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红叶安慰自己。   说起来,忠诚伯府像大多数钟鸣鼎食的公卿之家一样规矩森严,成年男仆不进内院,女子不出垂花门;不过,几百号家生子世代通婚、生子,不少人亲戚连着亲戚,有人白天在内院当差,晚上回外院住,走动是难免的。   红河跟着冯春梅吕大海住在府邸边缘的群房,不能进入红叶居住的长春院,第二天下午,便在内外院通行的西侧门等着:这里有婆子和小丫头守着,既能办事,也不会随意往来。   离得远远的,红叶便加快脚步,果然见到记忆中的少年:12、3岁,五官像她,瘦瘦高高像根豆芽菜,当差穿的青色衣裳,腰间扎着白色腰带。   原来的世界,红河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差事被苏氏找个茬拿掉了,一天到晚混日子,全靠她接济。   红叶泪眼模糊,用手帕不停擦拭,红河被吓住了,围着她打转:“差事办砸了?”   她没吭声,把拎着的包袱递过去,“糕饼给爹娘,鞋是给你的”   红河美滋滋打开,拿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比来比去,冷不丁在包袱里发现一个布包,“这是啥?”   “给侍卫处展护卫。”红叶把初一那天发生的事讲了,只说自己手划伤了,不提摘枫叶的事,“这是他的手巾,这是150文钱,你到外院厨房,或者后街看看,买两角酒买些卤肉,算是谢他,这50文给你零花。”   油盐酱醋四碗1文钱,一斤米5文钱,四斤青菜1文钱,一斤猪肉20文,一斤牛肉30文,150文可以买不少吃食了。   红叶原来没这么大方,可她知道,伯爵府大大小小十多个管事的地方,护卫主子出行的侍卫处、执掌全府经济的账房和迎来送往、对外交际的回事处是最重要的。   展护卫是侍卫头领,既然认识了,就要好好维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请人帮忙了。何况,他给的那个瓷瓶装的是上好的金创药,红叶暂时用不着,又舍不得还,留在身边了。   红河把钱分成两份揣进怀里,“行啊,是大展侍卫,还是小展侍卫?”   咦?红叶睁大眼睛,“我也不知道,有两个人吗?”   红河点头如小鸡啄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大展侍卫和小展侍卫跟大爷,老展侍卫是跟老伯爷的,老展侍卫是大展侍卫和小展侍卫的爹。我听侍卫处王大叔说,老展侍卫是南侠展昭展御猫的嫡系后人,八八六十四手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   看得出来,这小子没少去茶楼,听评书,红叶想。   红河滔滔不绝,半天才想起来:“到底是大展护卫还是小展护卫啊?”   红叶踮起脚尖,右手比划着“他长这么高,有点黑,不太爱说话,看上去22、3岁的样子,确实带着一把刀,刀鞘是黑色的。”   红河一拍大腿,“是大展护卫,我远远见过,小展护卫比我话还多。”   红叶忍不住微笑,“你就说,九月初一随着二夫人去相国寺那位。别忘了我的东西。”   红河扔下一句“忘不了”就转身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00:27:50~2022-05-17 09: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brin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第二天一早,红河兴冲冲地左拎右提,穿行在伯府外院东侧的青石道路之间,看到一扇挂着“丁”的红漆院门便停住脚。   此处依次坐落五间小小的跨院,甲乙丙丁排行,是府里除了主子之外最好的住所,三位赐姓孔的大主管和侍卫处两位首领便住在这里。   来之前,红河已经打听清楚了,敲敲门等着。   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长方脸、英气勃勃的青年站在里面,打着哈欠打量红河:“找谁?”   红河口齿伶俐地答:“我是门房的红河,吕红河,二房的红叶是我姐姐。九月初一,我姐姐随二夫人去大相国寺进香,伤到了手,多亏展大侍卫,哥哥是展小侍卫嘛?”   青年是展卫东,众人口中的展小侍卫,仰头回忆:九月初一,世子爷没有外出,负责二房出行的米侍卫腹泻,到侍卫处请假,自家大哥确实护着二房马夫人出去一趟。   “客气个啥。”话是这么说,展卫东盯着半大不小少年手中油腻腻的纸包和酒瓶,“还让你们破费,红叶是吧?”   红河把吃食往他怀里一塞,跑出两步才想起来:“还展大侍卫的东西。”   黄毛孩子,急赤白脸地跑个啥?展卫东拎着东西跨回院子,   傍晚展南屏回来,踏进院门就闻到酒香,绕过一道刻着五福临门的影壁墙,整座跨院尽收眼底: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西厢房相对而立,粉白墙壁大红立柱,黑灰瓦片鱼鳞般泛着日光,天井中间立着一座葡萄架,风一吹,绿叶间一串串紫葡萄沉甸甸。   葡萄架下的石桌盖着纱罩,展南屏走过去,随手拎起一瞧:两角酒剩了一角,闻着像金华酒,荷叶包着一整只八宝烧鸡,另一只只剩骨头,卤猪蹄还有一整个,葱花饼凉了,香葱、鸡蛋和小黄瓜乱七八糟堆着。   西厢房传来鼾声,他推开门,退开两步让秋风吹进室里,在院里打清水洗漱,换上家常袍子,再出来一瞧,展卫东用冷水洗过脸,坐在台阶揉眼睛。   “外面买的?”展南屏随口问,“还是来人了。”   展卫东还有点困,“啥呀,给你的--二房叫红叶的,姓什么来着,啊对,姓吕,让她弟弟拎来的,还说什么东西还你。”   展南屏微微一愣,“东西呢?”   展卫东扒拉着头发,总算没忘了:“放你屋里,炕桌上呢。”   一分钟后,展南屏在东厢房桌上找到自己平常用的棉手巾,洗的干干净净,散发着皂角清香,包在一块半旧包袱皮里。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那个穿白绫小袄、青色缎面镶湖蓝芽边比甲、腰间系着大红汗巾的姑娘;她长着一双清澈的水杏眼,鹅蛋脸,鼻子尖尖的,皮肤很白,乌鸦鸦的黑发用红头绳扎成辫子,插了一根赤金山茶花簪子。   真小气,也不给我两片红叶,展南屏想。   今天红叶没戴山茶花簪子--既是主子赏的,戴出来给主子看看就行了,天天戴着太出风头,丢了也麻烦。   她只戴了一根银钗,两朵拇指大的粉色绢花,就跟着过来叫她的丫鬟双玉,离开长春院去三位小姐上课的沁芳斋了。   “玉姐姐,只是为了荷包,没别的吗?”回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没离开过长春院的红叶略有些紧张。   双玉是双福那一批进府的,人牙子带来40个小丫头供二房挑选,最后留下六个。双玉细心周到,脾气也好,被马丽娘指给女儿使唤,在娴姐儿屋里很有体面。   双玉连连点头,“二小姐把你上回绣的荷包帕子拿走了,在课上给丁娘子瞧,大小姐和四小姐都很喜欢,二小姐就叫你过去,我看啊,这回你可闲不下了。”   红叶有点头疼--平白无故得罪了府里的绣娘,砸人招牌总不是好事。   可做奴才的,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违抗是不可能的。   沁芳斋位于伯府西北,离后花园很近,草木香气顺着敞开的窗子吹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室中非常热闹,丁娘子神色算不上好,低头整理满满一笸箩线团,红叶已经把这个人忘光了,现在依然顾不上:二房的娴姐儿慧姐儿并列而坐,长房大小姐丹姐儿和最小的玲姐儿坐在黑漆书案另一侧,除此之外,一位贵妇人笑眯眯地轻摇海棠型绢扇,听小女孩儿们叽叽喳喳。   湖蓝绣五彩折枝海棠花对襟褙子,水绿曳地长裙,发髻插了两根碧玉簪,两对翡翠镯,皮肤白皙,目光清澈,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是伯爵府世子夫人赵氏。   面前的赵氏与红叶记忆中大不相同--原来的世界,世子孔连骁去世,怀着身孕的赵氏悲痛之下早产。新夫人苏氏带着几个姨娘去长房帮忙,红叶身份低,只能等在院里,眼瞧着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四五个太医进进出出,稳婆惊慌失措地声音“脚先出来了!   当时已经嫁人的丹姐儿赶回府里,在院里握着嘴哭,赵氏唯一的儿子、伯爵府嫡长孙昱哥儿不声不响地晕倒了。   身边双玉稳稳行个福礼,红叶提醒自己“和原来的世界不同了”,跟着行礼。   赵氏打量她,“这些荷包帕子,是你绣的?”   红叶恭敬地答:“回夫人话,是奴婢绣的。”   赵氏从丹姐儿手里接过一个玄色底子绣牡丹花的荷包,红、白两色牡丹在浓绿叶子的衬托下格外鲜艳,仔细一瞧,光是叶子就用了七种绿色丝线,花蕊是金线绣的,在阳光下像一块宝石。   她满意地放在桌案,随手拿起一方月白帕子:传统的麻姑献寿,线条优美,云彩灵动,好一些的绣娘也能做得出,并不稀奇;可帕子里的图案是宝蓝素线绣的,似乎有些寡淡,手帕四边用米粒大的彩色珠子镶了一圈,顿时华丽生动起来,猛一瞧,倒像一块绣屏。   “心思真是巧。”赵氏头也不抬地赞道:“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   红叶低头不语:原来的世界,苏氏把几个姨娘当丫鬟使唤,每天让姨娘在自己屋里端茶递水,捧盂打扇。那时苏氏已经是忠勤伯世子夫人,往来交往的是公卿之家的贵妇人,每月都要进宫,穿着打扮在大周王朝是第一等的,很多料子要在几年后开了海禁,才从广东运到京城,她是在那个时候开的眼界。   赵氏闲闲地问:“叫你来,是叫你给四位小姐绣几个荷包,做几双鞋,绣的细一些,精巧一些,可能做的到?”   红叶老老实实地答:“回夫人话,奴婢能做,只是,二夫人给奴婢派了针线上的活儿,年底就得做完,怕是时间紧了些。”   赵氏失笑,对众人说“是个老实的。”   娴姐儿自然护着自己房里的人,“大伯母,我娘和我的东西都是红叶做的,日日离不了呢。”   换成平时,赵氏自然不会打一个丫鬟的主意,可丹姐儿13岁了,和永平侯府的嫡长孙定了亲,后年便要出嫁,认亲时给亲戚们的鞋袜一大堆--永平府孙辈光嫡出的爷们就有十二位,纵然有绣娘代做,给婆婆丈夫的活计总得亲自动手。   丹姐儿两年前就跟着赵氏学管家,针线上也得抓起来了。   赵氏便对自己的大丫鬟翠蓝说:“一会儿你跟着二小姐去,见了二夫人,就说我跟她借红叶用一用:四位小姐练习针线的时候,让红叶跟着过来,若是二夫人那边忙不开,就算了。”   翠蓝脆生生答应。   为一个丫鬟,赵氏自然不会亲自去二房说,马丽娘也不可能驳了大嫂的面子。   听到这话,红叶便明白,自己每天上午得到沁芳斋做针线了。   总比在屋里闷着强,她在原来的世界憋得够久了,忍不住露出笑容,听赵氏说“赏这丫头”,连忙屈膝道谢,退后两步,双手接住翠蓝递来的一个素面荷包。   在没人的地方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海棠花形状的银锞子,每个最少一两重,赵氏还是很大方的。   如果....赵氏不死就好了。   赵氏不死,苏氏进了门只是忠勤伯府二爷的续弦,世子夫人、忠勤伯夫人和太夫人这辈子就别想了。   哼,看她还嚣张不嚣张的起来!   红叶这么想着,突然整个人僵住了:赵氏可以不死吗? 第8章   当晚回到屋里,红叶盯着黑乎乎的账顶,怎么也睡不着:   原来的世界,康乾十七年春天,世子孔连骁奉旨出省平乱,种了埋伏,寡不敌众当场遇难,随行人员没一个活下来。   消息传回府里,高氏和嫡子昱哥儿先后死去,长房无人承爵,二房孔连捷才成了世子。   她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连府门都出不去,能改变这一切吗?   身边彩燕打着小呼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翻个身,安慰自己“还有四年时间”,闭上眼睛。   就像红叶猜测的,马丽娘轻松地答应了长房过来传话的翠蓝,吩咐红叶“每天跟着二小姐过去,手里的活儿慢慢做,不碍事。”   府里的小姐不用读书科考,功课也是不少的,年纪大的丹姐儿学管家、做针线,年纪小些的三位小姐还要练字、画画、合香,隔日练一次琴。   红叶日日去沁芳斋,认认真真做针线,半句话也不多说。   除了丹姐儿,另三位小姐年纪都不大,从小一起长大,嫡庶之间没太大分别,跟着丁娘子练一会儿针线,就喊红叶和心思巧的丫鬟描新鲜花样子,商量荷包和鞋面的式样颜色,茶水点心鲜果不断,气氛非常轻松。   没几日,她就和四位小姐身边的丫鬟处熟了,有说有笑的。   回来长春院,慧姐儿生母孙姨娘对她友善不少,悄悄赏了她两枚花戒指,这是原来的世界没有的事。   红叶不敢随便收,告诉了马丽娘,马丽娘笑一笑,没当回事,“既是给你的,那你就收了吧。”   过了半月,冯春梅悄悄告诉红叶,外院库房小管事张成家有个18岁的儿子,这两年该婚配了,人很机灵,能说会道的,让红叶找机会见一见。   张成吗?红叶努力回忆,原来的世界,有个姓张的库房管事犯了错儿,东西和账目对不上,被送到官府去了,记不清是不是这个人了。   到了九月三十日,红叶一早去正房点个卯,就回屋里做衣裳了:今天是药师佛诞辰,马丽娘定是要去庙里的,娴姐儿关心母亲,也想跟着去,就不去沁芳斋了。   手里的活计是给马丽娘做的,过年穿的衣服针线房是有定例的,马丽娘嫌做出来的衣服千篇一律,没有新意,和红叶商量着,用上好的墨绿料子做成襕边,绣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和卷草纹,镶在长裙裙摆一定很出彩。   主子发了话,红叶便报给许妈妈,买了上好的苏线、细珠和碎玉,描好样子,手脚不停地干活。   一朵花堪堪绣完,窗外忽然喧嚣起来,脚步慌乱地穿过天井,有人喊“快,快!”   红叶放下针线,匆匆走进院子,见几个小丫头神色惊慌地聚在正房门口,脸都白了。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门,卧房方向挤满丫鬟,娴姐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   大概,马丽娘病发了,她心里明白,站在门口打帘子。   不多时,两个姨娘也赶过来了,绿霞带着日常给府里看病的李太医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正房,丫鬟们纷纷退到外头,娴姐儿抽泣着由双玉陪着去了一座傲雪寒梅地黑漆屏风后面,徐妈妈把太医迎进来,放了帐子,请太医把脉。   太医先切左脉,又切右脉,徐妈妈把嘴巴凑过去,“今日要去庙里,刚换了衣裳,就....”细细说了一番。   太医微一沉思,“恕下官失礼,想看一看夫人面色。”   这位太医五十余岁,做马丽娘父亲也使得,又是来惯的,徐妈妈便低声对马丽娘说了,小心地卷起大红罗帐,挂在满池娇银勺上,露出马丽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不多时,太医写好方子,叮嘱一些“不可操心、受累,下官后日再来”之类的话,便告辞了。   煎药的煎药,打热水的打热水,炖补品的炖补品,徐妈妈把满室人轰出去,两位姨娘进内室服侍,昭哥儿屋里的人也来打听。又过了一会儿,马丽娘缓过劲儿,低声叫人,脱下外出的衣裳,由绿云绿霞扶着倚在姜黄色绣翠竹的大迎枕上。   娴姐儿哭的眼睛都肿了,像受了惊的小兽伏在床边,喃喃自责:“娘,都怪我。”   马丽娘轻轻抚摸女儿头顶,“傻孩子,等娘好了,带你去庙里吃八宝豆腐,啊?”   娴姐儿用力摇头,“不去了,娘,我再也不去大相国寺了。”   这句孩子气的话把马丽娘逗笑了,“这孩子,不可胡说”。她歇口气,提高声音“徐妈妈,你替我去趟庙里吧。”   徐妈妈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那怎么行,您身边不能没人服侍。”   马丽娘笑了起来,目光从两位姨娘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身上滑过,“哪儿就没人了呢?你去一趟吧,月初我许了愿的,是我的心意。”   药师佛诞辰一年一度,对日日寻医问药的信徒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   许妈妈犹豫片刻,知道马丽娘想安女儿的心,只好应了,看一看平日里得力的丫鬟都在内室,便说:“叫绿云绿霞几个伺候着,我带红叶去一趟,拜一拜就回来。”   马丽娘点点头,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叫昭哥儿的人回去吧,别惊到他....”   片刻之后,红叶心神不定地随徐妈妈上了马车,车轮辘辘驶过路面,一路向西山行去。   有徐妈妈在,红叶不可能像上次一样往外瞧,规规矩矩坐在车里;徐妈妈脸色不好,喝茶润了润喉就闭目养神,显然在为马丽娘的身体担忧。   红叶用余光打量,这位妈妈脸上的神色只有难过,没有惊讶和措手不及,她便明白,和原来的世界一样,徐妈妈已经明白马丽娘的病情无可挽回了。   下车的时候,红叶惊讶的发现,领头的侍卫依然是展护卫,展南屏--她已经打听到对方的名字了。   展南屏依然话不多,与徐妈妈打个招呼,派两个人守在后头,自己站到队伍前方去了,仿佛不认识红叶似的。   今天的大相国寺人山人海,一行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大雄宝殿,又排了好一会儿,才匍匐在宝相庄严的佛祖面前。   徐妈妈低声祝祷,红叶也诚心诚意向佛祖乞求,自己不要再做小妾了。   有主子在,可以吃顿素斋,写个午觉,只有仆妇的话,就得直接回府去了。徐妈妈向展南屏道了辛苦,后者爽快地答应了。   归程路上,徐妈妈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任务,靠着车里的湖蓝靠垫,一副说体己话的架势:“你说这世道,夫人在家里就是个要强的,老太太宠爱,老爷夫人更是当成心肝宝贝,千挑万选嫁了二爷,又生了二小姐三少爷,顺风顺水到现在,却得了这么个病。”   红叶说着最稳妥的话:“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好生养两年,就会好起来的。”   徐妈妈长长叹息,不再提这个话题,拍拍她的手:“夫人常常和我说起,从家里带来20个人,就你模样好,心地好,手也灵巧,靠得住。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把你当自己人看呢!”   这20个人指马丽娘的陪房,包括管事的徐妈妈,四个陪嫁丫鬟,红叶一家四口和另外三家,十来年间,大多被马丽娘安插在二房和府里各处。   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马丽娘病逝前,给娴姐儿定下亲事,把昭哥儿托付给徐妈妈和红叶,让昭哥叫“妈妈”“红姨”,一副刘备托孤的架势。诸葛亮鞠躬尽瘁,六出祁山,在五丈原送了性命;红叶也傻乎乎的,觉得夫人对自己掏心挖肺,自己若不报答,就是黑了心、烂穿肺。   现在想一想,就算马丽娘去了,马家还在仕途,马丽娘父亲、母亲、亲哥哥活得好好的,孔连捷再风流好色,也把昭哥儿这个嫡长子看得极重,要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姨娘多事?   她做出一副感动的神情,想起上一世自己的愚蠢,眼睛不由自主红了。   徐妈妈大受鼓励,声音提高几分:“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红叶,跟妈妈说,今年多大了?”   红叶老老实实答:“八月二十七日的生辰,满十七岁了。”   徐妈妈呵呵笑,上上下下打量她:“换成乡下,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瞧瞧,跟水葱似的,别说男人,妈妈见了都舍不得。”   红叶娇嗔地轻轻推徐妈妈一把。   徐妈妈继续哄诱:“你放心,你的事情,夫人放在心里呢!妈妈今天跟你交个底,夫人也好,妈妈也好,舍不得你嫁出去,少不得留在府里。跟妈妈说,有没有看中的小子?”   红叶低着头。   “那妈妈可就帮你相看了。”徐妈妈话比蜜甜:“妈妈活了这把年纪,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伯爵府这么好的地方,二爷能干,夫人贤惠,小姐少爷懂事,世间可找不到第二家。府里金山银山,就我们和大爷两家,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吃喝不尽。嫁汉嫁汉,不就图个穿衣吃饭?你呀,福气还在后头呢!”   红叶盯着车底,仿佛没听见。   进了京城,路上人多车满,马车比出去的时候慢得多,展南屏骑着的马儿是跟他多年的,懂他的心意,乖乖落后马车半步。   车内人的话语偶尔顺着车帘飘出来,展南屏是祖传的功夫,眼睛、耳朵是专门练过的,比普通人敏锐得多,堪堪拼凑出只言片语:   管事妈妈说“帮你相看”,又说“嫁汉嫁汉”,目的是什么,傻子都猜得出。   展南屏抬眼去看,时近正午,阳光明亮灼热,隔着薄薄的车帘,能隐隐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红叶今天没戴那枚赤金山茶花簪子,换了一根式样普通的银钗,和一朵酒盅大、鹅黄色的堆纱海棠花。   如果红叶说一句“有看中的人”或者“全听夫人安排”,展南屏也就死了心,可车里的姑娘   安安静静,直到跳下马车,一句话也没说。 第9章   “为何如此?”长春院正房后面的罩房尽头一间,秀莲忿忿不平地把豆绿色官窑茶盅摔在桌上。“以前去大相国寺都是我,现在可好,连着两次都是她去的,也不知道夫人看中她什么!”   丫鬟里面也有势力范围。红叶针线好,彩燕温柔细心,双福厚道勤快,秀莲活泼机智,能说会道的,很得主子欢心,日日跟着马丽娘身边,自视是长春院丫鬟里面的佼佼者,   这样一来,红叶就把秀莲比下去了。   三等丫鬟彩英是秀莲一手带起来的,自然向着她说话:“可不,八月底红叶闹那么一出,我还以为夫人得把她打发出去,最不济也不要她在内院伺候了。想不到,才几天啊,跟没事人似的了。”   这话说到秀莲心坎里。“哼,谁让她是夫人陪嫁来的呢,就这一点,就把咱们比进泥地里。”   秀莲和彩英都是外面买来、签了卖身契的仆人,入府之后一步步学规矩、从扫地丫头干起,运气好进了长春院,远远比不上在府里长大、知根知底的红叶。   这话一说,彩英没话讲了,把滚在桌面的茶盅拾起来,嘟囔“碎了要赔的。”   秀莲瞪着桌面一摊亮晶晶的残茶,想起刚刚在卧房偷听到的:   徐妈妈小声说“跟红叶交了底”,躺在床上的夫人话里透着疲惫:“你跟她说了?”徐妈妈笑道“这么大的事儿,得您亲自和她老子娘讲,哪有我开口的道理?我呀,就是点了点她,没把话说透,我也怕臊了她。”夫人嗯一声,没再吭声。   夫人的身体,没人比做为贴身丫鬟的秀莲更清楚得了:自从生了昭哥儿,夫人就落下病根,隔三差五请太医,动不动就病上数日。伺候秀莲的小丫头小茉莉负责把衣物抱到洗衣房,偷偷告诉秀莲,夫人断断续续流着红....   夫人病着,自然服侍不了二爷,二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没抬新的姨娘,只收了几个通房丫头,可二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两个旧姨娘不受宠,夫人又这个样子,抬新姨娘是早晚的事。   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们,谁不想做姨娘呢?做了姨娘就是半个主子,一步登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生下孩子就是少爷小姐,下半辈子有了依靠--谁愿意被指给小厮?成了亲就从长春院搬出去,一家几口挤在府里的群房,沾不到夫人的赏赐,吃饭都是外院大锅饭。   再想一想英俊如玉的二爷....眉梢带笑,眼里露着风流....   秀莲伸长脖子,望着映在残茶中的自己:细长妩媚的眼睛,尖鼻子,嘴唇微厚,尖尖的下巴,浓密发髻戴了一支夫人赏的玲珑草虫簪。   哪里比不上红叶?   夫人不选中自己,偏偏抬举红叶做姨娘!   不就因为红叶是夫人的陪房吗?不就会做点针线吗?等红叶得了二爷宠爱,还不得整治死她秀莲啊!   秀莲想想就要气死了。   和秀莲想的恰恰相反,红叶一点都不想做姨娘,不但不愿意,还开始相看了:   十月上旬某日,她约好了爹娘,找个空儿,在西偏门“拿东西”:   确实是拿东西,满满一个包袱,有吃食有衣裳:   “你爹的,袍角破了,别的地方好好的,裁掉补一条边还能穿。”冯春梅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像红叶,加一条同色襕边,衣服就显得体面多了。“这是刘嫂子腌的萝卜,谢你上回的重阳糕;你弟弟给你的葡萄。”   九月初九做重阳糕,长春院小厨房做的糕撒了葡萄干青红丝,糖放的也多,比外院大厨房的味道强多了。   红叶送给爹娘一些,看来冯春梅分给邻居了。   红叶抱了满怀,忍不住望向几步外:吕大强背脊微微驼着,粗手大脚的,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   原来的世界,父亲没了差事,日日在门口发呆,照顾母亲,给红河看孩子。   不像现在,有精气神,眼睛里有光。红叶眼眶发热,低头掩饰过去。   没说几句,又有两个人到偏门外面等待。   大概是张成家的儿子。   不用母亲使眼色,红叶就用余光望过去: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17、8岁的,青布衣裳,个子不高,略有些胖,眼睛转来转去,一看就很机灵,叫守门婆子“干娘”。   没说几句,对方的目光也望过来,嘴巴一点没停,恭维婆子“面善”,“有后福”。   红叶垂下目光,和母亲说着闲话,摆弄一串紫嘟嘟的葡萄,没有世面卖得好。“这葡萄真好。”   冯春梅叮嘱“说是谁家种的。别让主子瞧见。”说话间,张成家约的人已经到了,像红叶似的传递些东西,说些话。   回到屋里,红叶把葡萄洗洗,装在碟子里,沏一壶热茶,和彩燕、绿云、香橙小丁香几个分着吃了。   当晚她想了又想,张成儿子太灵活了些,不稳重,加上她记不清,原来的世界差使出了问题的是不是张成家,不敢大意,便告诉母亲“换一家吧。”   马丽娘这一病,惊动了府里的人,昭哥儿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娴姐儿眼泪汪汪地,伏在母亲床脚不起来。   孔连骁孔连捷的母亲孔老夫人和赵氏一起来探病,见马丽娘脸色苍白,床都起不来,都唬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就歇下了。”孔老夫人直抹泪,“不是一直吃着药?这大夫不行,就换一个,我给你去太医院找去!”   赵氏也连声说:“我娘家嫂子的妹妹也有这个毛病,换到第四个大夫,连针灸带吃药,就好了,年初我还见了一面呢!回去我就给我嫂子送信。”   能来伯爵府给夫人看病的,便不是太医院左右医正,也是京城数得着的御医了。   马丽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向赵氏道谢,握着婆婆的手:“娘,大夫好好的,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稍微累一点就歇下了。”   孔老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年底事多,把你累到了,家里的事你放一放,好好养着,有我和你嫂子呢!”   马丽娘点点头,用愧疚的语气说“娘,我就是怕,服侍不好二爷。”   孔老夫人把脸一板,“他都当爹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你管头管脚的。你这孩子啊,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你瞧瞧我,什么事都撒手不管,谁不听话就骂他,每顿吃两碗饭,绕着花园走三圈,不是好好的?”   马丽娘用帕子捂着嘴笑,赵氏也忍俊不禁,满屋子丫鬟仆妇偷偷笑。   孔老夫人对赵氏说,“珍娘,过年的事情,你帮你弟妹顶起来,别让你弟妹费心;缺什么药,直接去库房取,不用告诉我。”   赵氏起身,恭声应了。   孔老夫人回过头,柔声说:“丽娘,昭哥儿这边,若是你看顾不过来,送到我院子里,由我带着;娴姐儿不小了,跟在你身边侍疾吧。”   马丽娘却仰起头,“娘,还是让娴姐儿去沁芳斋,姐姐妹妹在一起也热闹;跟着我过了病气,有什么好的?我身边又不少服侍的人。”   这是小事,女孩子功课只半天,逢年过节放假。孔老夫人便应了,望向立在床前的两位姨娘、丫鬟婆子:“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服侍二夫人;二夫人好了,人人有赏赐;若有淘气的,大棒子打一顿,直接赶出去!”   立在卧房屋角的红叶随着众人低声应“是”。   傍晚孔连捷回来,自然一番安慰。   马丽娘把女儿儿子打发回屋,让服侍的也下去了,依偎在丈夫怀里说体己话:“只是对不住您--这两年,我身子这样,没能好好服侍您。”   十年结发夫妻,又生了儿子女儿,孔连捷对妻子也是体贴的:“说什么胡话!快些好起来,莫让我担心。”又笑着说“以后我服侍你。”   马丽娘微微笑着,望着丈夫英俊的眉眼:“妾身是关心您嘛!马姨娘孙姨娘笨手笨脚的,莺歌几个又沉不住气,没经过事。”   莺歌是通房丫头,在孔连捷书房服侍。   孔连捷不以为意,“等你好了,慢慢□□不迟。”   马丽娘握住他手掌,拉长声音:“我屋里就有调理好的,您看谁好,我直接抬举了,伺候您我也放心。”   孔连捷再风流,也不会在发妻重病的时候选人,敷衍一句“算了吧”,躺到她身边。   马丽娘用细细的胳膊撑起身体,依偎到丈夫肩头,吃吃笑道:“妾身本来想把红叶给您,您既然这么说,妾身就不给了。剩下的你看谁好,自己挑吧,秀莲好不好?还是彩燕?”   红叶是马丽娘的陪嫁丫头,脾气好、人本分,从桌子高的小丫头一天天长成娉婷少女,孔连捷看在眼里,难免动了点心思,有一回对马丽娘说“配小子可惜了”,马丽娘啐他“我的人,你个个都要惦记!”   当时他笑一笑便过去了,多年夫妻,早有了默契,马丽娘既然知道了,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此刻孔连捷搂住她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娘说的没错,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马丽娘却认真起来,拉着他衣袖:“有件事,我想和爷商量。”   不等孔连捷答话,她就径直说下去:“娴姐儿翻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光学针线功课,也该知道知道家里的事,我想让她跟着丹姐儿,每日到大嫂身边学学,以后遇到了照着办就是。爷~你我可就娴姐儿这一个女儿。”   孔连捷一口答应,又说“还有什么?爷都答应你。”   马丽娘用袖子掩住脸,只露出眼睛:“爷真好,不过,爷再好,红叶现在也不能给爷--妾身给她安排了活儿,等做完了,就摆酒,正正经经给爷抬进屋里。”   孔连捷笑一笑,捏捏她鼻尖,“都依你。” 第10章   一进腊月,北风吹面如刀,瓦片结着丝丝寒霜,一碗清水放在屋外,片刻便凝结成坨。长春院花圃里月季、玫瑰叶子落得干干净净,正屋和二爷孔连捷书房多宝阁的翡翠石料盆景依旧翠油油的。   尽管如此,整个二房乃至内院,都洋溢着喜气:赵氏娘家嫂子推荐一位老医生,从外地接到府里给马丽娘看病,隔日针灸,几服药下去,马丽娘脸色红润,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孔连捷大喜,送了医生200两礼金,连带丰厚的礼物,孔老夫人也有赏赐。   冬至衙门封印,府里三位爷不必再出门公干,就此留在府里。赵氏把过年的事担了起来,置办年货、采买、安排伯爵府往来礼单,日日忙得脚不点地,丹姐儿娴姐儿也跟着忙碌。   腊月二十三做了糖瓜,红叶吃着好,拿了50文钱去小厨房,“若有富裕的,妈妈匀我些,我娘也爱吃这一口。”   钱家的是马丽娘的陪房,掌管长春院小厨房七、八年,从没出过什么错儿,见是红叶笑着嗔怪:“想吃就过来,又不是外人,干什么这么见外?妈妈就缺了你这点零花?”   话是这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红叶从丫鬟做到姨娘,最知道人情冷暖,不愿占人便宜。“哪能偏了妈妈的东西?月初妈妈的腊八蒜腊八粥,就没少给我拿,妈妈不收,我可不能来了。”   钱家的笑嘻嘻地,用个小小的纸盒子,装了一整盒新鲜糖瓜,又用油纸包了新蒸的年糕:“我姑娘说了,你教着打新络子,谢还来不及呢。”   钱家的女儿红玉八岁了,成天厨房、院里两边跑,见谁都笑,一心想跟个大丫鬟,以后一级级升上去。红叶已经带了香橙,没法打包票,便夸两句“红叶手巧”,拿着糖果出去了。   当天下午,红叶在西偏门见到外院库房李老三的儿子:年轻人白白瘦瘦,老实诚恳,衣服鞋子浆洗的干干净净,给人印象很好。   红叶却头大如斗:原来的世界,这个年轻人是娶了同为二等丫鬟的秀莲的。   那时秀莲成了长春院的管事妈妈,有马丽娘的话,每月月钱2两银子,比得上姨娘了,心气很高,看不起老老实实的丈夫,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动不动闹和离。   当时红叶已经失宠了,苦涩地想,若自己能好好的嫁个人,再穷再苦的日子也比蜜甜。   手臂被捏捏,她回过神,把包袱打开,让守门婆子看到都是吃食,便塞给母亲。   等回到院子里,红叶找机会告诉母亲“这个人不行,换个吧”,冯春梅却对李老三的儿子印象颇佳,不乐意地絮絮叨叨:“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挑来挑去挑花眼。要我说,差不多行了。”   红叶头疼,就算李老三的儿子和秀莲过得再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生儿育女过了半辈子,让她嫁过去,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到了腊月二十八,二房长春院按照往年惯例,两个主子连带娴姐儿、昭哥儿,两个姨娘并慧姐儿旭哥,拿着名册把院子里的人从上到下点一遍,把赏赐发下去:   “绿云绿霞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放出去了。”马丽娘倚在放了七、八个软垫的贵妃榻中,膝盖搭着一条翠绿绸缎夹被,捧着珐琅手炉,“去,每人赏两件衣裳,不让白跟我一场”   两人都是得用的,老子、娘先前进来探过口风,绿云由马丽娘指给府里管车轿小管事的儿子,绿霞是买来的,出府嫁给一家零食铺子的少东家,双方都很满意。   两人红着脸,给主子磕了头,从管衣裳的双福手里接过两件八成新的马丽娘衣裙,退到一边。   这么一来,马丽娘身边两位一等丫鬟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马丽娘目光从红叶、秀莲、彩燕、双福身上掠过,再看看几个三等丫鬟,皱皱眉,对丈夫说:“丫头就是这点不好,好不容易调理出来,没几年就出去了,依旧没人用。”   孔连捷不在意地端起茶盅,“你看着办吧,不行买几个人。”   马丽娘便问绿云:“我记得你娘说,你翻过年才成亲?”   绿云红着脸,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本来订的是十月份,后来,后来他嫡亲的叔叔肠炎,去了,他家便说缓一缓,明年年末再....”   大周律例,叔父去世,侄子需服丧一年,是为齐衰不杖期。伯爵府是世袭罔替的公卿之家,便是普通下人,也得遵守。   马丽娘笑了起来,“即使这样,正好:我屋里的事由绿云掌总,秀莲补绿霞的坑,你们两个搭伙干活,各找各的帮手。”   秀莲兴奋的脸庞发红,走上前给两位主子磕头:从今日起,她的月钱便涨到一两银子一个月,吃食待遇也相应提上去了。   和原来的世界一样,红叶琢磨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一下,连忙走前一步。   马丽娘打量着她,“红叶也升一升,盯着我屋里针线上的事,还有二小姐的衣裳,别的统统不用管,月钱么,跟绿云秀莲一样。”   红叶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马丽娘--原来的世界,她没升上去,始终停在二等的位置。   徐妈妈在旁边笑道:“这丫头,高兴的傻了,还不谢过夫人。”   红叶回过神,连忙上前磕头。   马丽娘笑道:“把心放在肚子里,该有的,少不了你的,等你喜事到了,我也重重有赏--可都听清楚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丫鬟们说的,丫鬟们纷纷露出笑容,孔连捷也笑眯眯的。   之后马丽娘指了二等丫鬟中的彩英填补秀莲的位置,红叶的缺没有合意的人选,小丫头们还小,不顶用,便告诉徐妈妈,过完年叫人牙子来。   正屋打理顺了,两位姨娘和哥儿姐儿屋里的该打发的打发,该提的提,孔连捷身边的人、书房、小厨房、茶房也是如此。   孔连捷看看今天人到的齐,提高声音:“今天就把过年的东西领下去,府里有府里的一份,我额外发一份,人人都有。记着,只要好好伺候,”   人人咧开了嘴,插烛般拜下去,都知道二夫人身体大好,二爷高兴,就此做了散财童子。   果然,孔连捷身边的小厮清风明月抬了装钱的匣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铸成元宝式样,一两银子一个。   红叶领到两个,加上府里的赏赐,和香橙、小丁香、彩燕几个说起买头花买零嘴,高高兴兴地很晚才睡。   祭灶神,扫尘,贴春联,祭祖,除夕那天,红叶又发了一笔小财:   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又是一年之重,府里的主子们好好打扮一番,男的容光焕发,女的花枝招展,举手抬足都是清贵两字:   老伯爷和孔连骁、孔连捷都是镶着玄狐皮的鹤氅,老夫人一身宝蓝色绣白色仙鹤锦缎褙子,镶蓝宝石抹额,蓝宝石耳环,住一根檀香木龙头拐杖;赵氏一身大红遍地金刻丝通袖袄,整套红宝石头面,手上戴着莲子米大的红宝石戒指;马丽娘也是一身大红刻丝袄裙,裙摆镶了一尺宽、绣着芙蓉花和卷草纹的墨绿幱便,搭配发髻上的翡翠大花,十分出彩。   四位小姐之中,年纪最长的丹姐儿戴一支镶着红、蓝宝石的赤金凤钗,大红刻丝绣凤穿牡丹小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慧姐儿玲姐儿也是大红装扮,唯有二房的娴姐儿,一件草绿色右衽绣芙蓉花小袄,大红洒金百褶罗裙,清爽俏丽,在姐妹之中脱颖而出,老夫人拉着手称赞,就连老伯爷也多看了两眼。   夜间回到长春院,昭哥儿年纪小,已经睡着了,乳娘哄着去了厢房;娴姐儿兴冲冲的跟进正房,顺手摘下鬓边一朵珍珠珠花,递给红叶--今天的衣裳,是红叶帮母女参谋的。   那珠花是用粉红、纯白珍珠穿成,饰着两片小小的翡翠叶子,不过酒盅大小,非常漂亮。年前孔连捷得了一匣子上好的珍珠,带回家里,马丽娘派下人送到银楼,大的镶在簪子、凤钗,小的穿成珠花。   红叶不敢收,连连说“太贵重了,奴婢不过尽了本分。”   内室的马丽娘听见,笑着说“赏你就收着,大过年的,不兴往外推。”   红叶只好受了,屈膝道谢。   孔连捷正好出了净房,一身家常佛头青道袍,施施然走过来,“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还不睡觉?”   徐妈妈忙解释:“是红叶不懂事。”   孔连捷抬眼打量,红叶低着头,一件青缎镶翠绿芽边比甲,白绫夹袄,过年的缘故,腰间扎了大红丝绦,头上扎着红头绳,戴一朵拇指大的红绒花;   他心里痒痒,碍着人多,女儿也在,咳一声“散了吧,明天还得早起,给祖父祖母拜年呢。”   娴姐儿脆生生答应,领着四个丫鬟走了,红叶趁机退了出去。   康乾十二年最后一天,红叶心里不安,便决定“下一个相看的男人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心术不正的,就用最快速度把自己订出去”。 第11章   大周惯例,正月十五在长安街设下连绵数里的灯市,张灯结彩焰火通宵,帝后登上城楼,与万民同乐。   达官贵人自然跟随,伯爵府也不例外,老夫人和赵氏入宫,马丽娘是次子媳妇,身子又不好,便不入宫了,每年在府里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领着少爷小姐一起观灯,吃汤圆,唱歌谣,欢度佳节。   今年马丽娘却说,还是成亲前几年到外面观了灯的,如今静极思动,想去街上走一走,观观灯。   孔连捷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传下话去,他亲自领着,长春院大大小小的主子只要想去的,都可以跟着。   偌大的四进院子顿时像烧开水的汤锅,沸沸扬扬热闹起来。   马丽娘大病初愈,身边离不开人,带衣服、拾首饰、带汤药吃食一样样安排下去,绿云秀莲为首,二等丫鬟都带上了,红叶也跟着。   两位姨娘、小姐少爷只带贴身丫鬟,昭哥儿由马丽娘亲自抱着。徐妈妈心细,和马丽娘商量了,带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又让随从带着滑轿,远远跟在队伍后面。   红叶在原来的世界也观过灯,那是在她做姨娘的第一年,新夫人苏氏进门,比孔连捷小十来岁,孔连捷非常宠爱,什么都依着苏氏。红叶穿金戴银地,一整晚见到孔连捷和苏氏恩恩爱爱,再好看的灯火也如同纸板。   现在,红叶没有姨娘分例的大毛衣裳,只能从仆妇衣裳里面挑选,心情却好的不能再好:“外面下了雪,穿件夹袄,外面套上棉袄,怎么也够了。”   彩燕翻箱倒柜,找自己的雪帽,看看棉鞋迟疑起来:“我的鞋子给了家里,这双鞋是我娘的,底磨破了。”   红叶套上今年府里新做的厚棉袄,坐在床边换棉裤,指指自己柜子:“我去年的还有,你要穿,就拿去。”   彩燕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好姐姐,等回来,我给你做双新的。”   小丁香和香橙满脸羡慕,坐在门边不吭声:她俩太小了,不可能跟着出去。   片刻之后,孔连捷两名贴身随从清点站在院子里的仆妇丫鬟,等府里代步的小油车到了院门,便去正房请主子们。   门帘一掀,披着玄狐毛皮宝蓝色鹤氅、发髻簪一根羊脂玉簪子的孔连捷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下面伸个懒腰,娴姐儿一件石榴红羽纱面银鼠皮出风毛鹤氅,掐金小羊皮靴子,戴一顶镶红宝石的卧兔儿。至于马丽娘,裹得严严实实,有徐妈妈和秀莲一左一右搀扶着,由奶娘抱着的昭哥儿紧紧跟在身边。   再次行走在贯穿京城东西的长安街,红叶恍如隔世,不知道是梦还是自己的臆想:   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街道两侧林立小摊小贩,视野中的屋檐、街道和建筑物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已经黑下来了,行人如蚂蚁,把长长的街道塞得寸步难行,喧闹、呼喊与孩童的嬉笑不绝于耳。往来巡逻的顺天府衙役满头大汗,不时吆喝着,把挤成一团的游人驱散开来。   忠勤伯府出身行伍,有体面的护卫一代代跟在府里,忠心耿耿之余,也很有经验,什么场面都应付得来。诺,见游人众多,护卫首领打个手势,数十名护卫手挽手肩并肩,把数位主子、十余位丫鬟仆妇围在里面,与外界隔离开来。   马丽娘身边仆妇众多,红叶便走在队伍中间。前面便是娴姐儿,这位二小姐还是幼年时阖府观过一次灯,懂事之后都在府里过节,今天像出了笼的小鸟儿,激动得脸都红了,紧紧牵着父亲的手,不时奔到两侧小摊,见什么都新鲜,买什么都不砍价,一口气买十多只灯笼(兄弟姐妹加祖父母、伯父伯母,还要送给闺蜜、堂、表兄妹),自有孔连捷的随从付钱。   咦?红叶睁大眼睛,发现护卫里面有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蓝色劲装,肩上披着玄色披风,是熟人,展南屏。   只见他满脸严肃,目光炯炯地审视靠近队伍的行人,右手不时扶住腰间的刀柄。   奇怪,原来的世界,她好像没见过这男人;再一想,她做姨娘时总共也没出过几次门,红叶便释然了。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红叶随口答应。   原来是前方一间卖灯笼的店铺人头攒动,随从过去一瞧,灯笼是从琉球国运过来的,式样精巧,颜色靓丽,价格也不菲,有些灯笼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娴姐儿被一盏大鱼形状的灯笼震撼了,瞪圆了眼睛,“红叶,红叶!”   她的丫鬟回头喊,红叶连忙艰难地穿过人群,挤到店铺前面,立刻被娴姐儿指着的灯笼吸引了注意力:鱼灯并不少见,面前这盏却不是常见的鲤鱼灯,而是一尾头颅宽广、身体呈流线的大鱼,尾巴似剪刀,眼睛小小的,嘴巴可以活动,整个灯笼有半个人那么大。   红叶没读过《庄子逍遥游》,不然便该知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鱼灯通身呈宝蓝色,靠近肚腹的地方是鱼肚白,翠绿色的双鳍可以摆动,底部是灯座,里面燃着一支短短的蜡烛,把整条鱼映得金碧辉煌,不似人间之物。   “红叶红叶,你给我绣一个荷包,就绣这条鱼,再绣一方帕子。”娴姐儿撅着嘴巴,满脸失望之色:随从刚刚去买,店铺老板却说,鱼灯只有这一盏,已经卖出去了,买主是四皇子,一会儿四皇子府会派人来取。   四皇子是当今太子同母弟弟,很受帝后宠爱,满京城谁人不知?   红叶答应了,仰着头,认真记下鱼灯的颜色形状。   队伍停滞下来,孔连捷亲自过来瞧,听说“鱼灯卖出去了”,安慰女儿“换一个,只管挑,爹给你买。”   娴姐儿闷闷不乐地,挑了一盏绘满彩蝶的走马灯,和一盏含苞待放的荷花灯,比不上鱼灯,也比普通铺子卖的强得多了。   灯笼着实漂亮,红叶也有点动心,可正主子都在,哪轮得到丫鬟,便没吭声。   继续前行,不光灯笼,卖什么的都有,卖梳子的卖绢扇的卖把劲的,卖吃食的也很多,有一罐罐的糖果,一碗碗的杏仁、霜油茶和冰粉,一串串的糖葫芦,映在灯光下面格外可口。   说是观灯,总不能像平头百姓一样,从东街走到西街,府里管事早早在长安街沿街的北平楼包下雅间,一行人走的脚都疼了,到北平楼歇脚。   雅间在二楼,中间用两扇牡丹屏风和落地罩隔开,孔连捷马丽娘连同小姐少爷占了视野好、更宽敞的一间,茶水点心鲜果流水价送进去;两位姨娘在另一间,由头脸的大丫鬟轮番进来歇脚。   徐妈妈擦着汗过来,“小蹄子们,妈妈嗓子快冒烟了。”丫鬟们请她坐的请她坐,奉茶的奉茶,捧水果的捧水果,又央求她“买些头花回去。”   刚才一路行来,主子们买东西,丫鬟们跟着伺候,谁也不敢开口,现在歇下来,再不提一提,就白带着钱来了。   徐妈妈捧着莲子汤,拿腔拿调地“等会吧,等夫人心情好,我再提一提。”丫鬟们奉承“您老人家提了,哪有不成的道理?”   难得出来一回,谁也顾不上歇息,轻声细气地到窗边张望:行人摩肩接踵,整条街道犹如一条光灿灿金闪闪的游龙,与天上璀璨光洁的星河交相辉映。   红叶探出脑袋,呼吸着凛冽清新的空气,闭上眼睛,--这一刻,重新活了一回也好,亦或两个不同的世界也罢,她满心虔诚地拜谢菩萨,拜谢上天;红叶告诉自己,这一次不一样了,要好好活下去。   睁开眼睛,她忽然看到,灯火通明的北平楼台阶之上,立着一个高个子男人。   是展南屏,盯着进进出出的客人,身后两个随从大概奉了娴姐儿的令,买了几碗桂花羹进来。   不知怎的,展南屏似乎感到什么,仰起头,望着窗子中的红叶:灯光与星光倾泻下来,映着他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孔以及坦诚而灼热的目光。   一时间,红叶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脸庞热腾腾,什么话也说不出。   深夜回到府里,人人累的人仰马翻,马丽娘是坐着滑轿回来的。彩燕把带回来的头花分成几份,红叶慢慢叠起衣裳,便睡下了。   过了两天,冯春梅传进话来,展南屏父亲托人打听,想与自家结亲。 第12章   “说是老子在老爷跟前做事,展南屏和弟弟跟着大爷,在外院极有体面。”冯春梅喜得合不拢嘴,指着府门方向:“你弟弟去过一回,整整齐齐一个院子,你嫁过去了比夫人这边还强。”   就好像她已经嫁人了一样,红叶嗔怪“娘!”   冯春梅急扯白脸地,“你再挑,你再挑我和你爹就不管了,你自己说要嫁人,我和你爹费劲巴力,你挑三拣四的,没一个....”   红叶拉着她胳膊,“娘,我什么时候挑三拣四了?我又没说大展护卫不行。”   冯春梅如释重负地,在屋里团团转:“就是岁数大了点,二十三了,可年纪大了,知道疼人,过日子哪有笊篱不碰锅沿的,拌起嘴来能让着你。他爹说了,若是成了,就早点办事,正好你岁数也到了....”   就这样,嫁给那个相识又陌生的男人吗?红叶默默数着,去年九月初一大相国寺第一面,药师佛诞辰第二面,前两天正月十五,见了第三面....   不用说,嫁给大爷孔连骁的护卫,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不用看马丽娘和苏氏的脸色,不用留在长春院,不用每次见到孔连捷,心里都别扭极了。   可....红叶看看紧闭的窗子,换成之前,她一定欢欢喜喜嫁过去,可她这个情形....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在这个世界多待一天,就是上天的恩赐,如果嫁了人,有了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怎么办?   她心事重重地,对母亲说“娘,我想见他一面。”   冯春梅恨不得早点把日子定下来,嘟囔“不是早就见过吗,还见什么见。我给你说,你爹打听过了,大展护卫是在府里长大的,在大爷面前得力,赏赐是第一份的,长得也好....”   她推推母亲胳膊,“娘,怎么也要见一面,这么大的事,不能人家一说,我们就答应了吧?人家不把我们当回事,也会得罪张成家的和李老三家的。”   听着有道理,冯春梅便答应了,拿了一朵正月十五从街上买回来的大红绒花,一包桂花糖,欢欢喜喜地走了。   元宵节过去,伯爵府三位爷的假期结束,正院、长房和二房长春院各自忙碌起来。   孔连捷任五军都督府副指挥使,正月里事务不多,消磨时光罢了。上峰小妾生了个儿子,在家里宴请同僚,订了京城有名酒楼清香阁的酱肘子和八宝鸭。他欣然赴宴,喝了不少金华酒,深夜醉醺醺回到府里。   彼时娴姐儿、昭哥儿各回各的院子,旭哥儿慧姐也早早歇了,正房飘着淡淡的药香,马丽娘已经睡下了。   孔连捷问“夫人今天可安好”,徐妈妈连忙屈膝回话:“早上起来略有些乏,太医院的医生把脉,说,怕是过年累着了,让多歇息,夫人便没出门,上午哄着昭哥儿,中午二小姐回来了,陪着夫人用了饭,歇了午觉,夫人对着清单,找库里的料子,准备做春衫。”   孔连捷打着酒嗝坐在椅中,端起秀莲捧来的温茶咕嘟嘟喝了干净,“夫人今天吃了什么?”   徐妈妈倒背如流:“早上吃了两个小笼包子,半碗粥,中午二小姐昭少爷在,吃的是八珍火锅....”   说话间,内室传来响动,小丫鬟掀开帘子叫“夫人醒了”。孔连捷一边嘟囔“怪我”,一边走进卧房,大马金刀往床边一坐,马丽娘穿着桃红色镶水红边细棉睡衣,握着他的手嗔怪“这么晚才回来。”   孔连捷双手比划“老马生了个儿子,这么大,眼睛已经睁开了”,又搂着她“明天打发人去买清香阁的肘子。”   马丽娘嫣然而笑“爷对我真好”,满屋丫鬟仆妇都羡慕地笑。   时间不早,马丽娘推他去睡:“明天还得早起呢。”孔连捷应了,叮嘱她“好生养着”,站起身走出正房,跟着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走了。   秀莲快手快脚地撤掉宝蓝色大迎枕,和徐妈妈扶着马丽娘躺回被窝,打个哈欠“睡个觉也不让人消停。”   徐妈妈刚刚放下帐子,小丫鬟又进来说:“夫人,清风(孔连捷的随从)来说,二爷路上吐酒,把今天穿的鹤氅脏了,书房只有一件石青色灰鼠皮大毛衣裳,问二奶奶再拿一件备着。”   马丽娘皱着眉头“这些没脚蟹,越来越不会伺候了!早干什么吃的!”   灰鼠皮的衣裳不是不能穿,对于伯爵府二爷的身份,略低了些。   正房的衣裳鞋袜由二等丫鬟双福管着,当下秀莲去后罩房叫起双福,绿云也被惊动了,三个人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宝蓝色素面镶白狐皮鹤氅,一件佛头青绣团花竹叶纹锦袍,连带细布里衣、亵衣、鞋袜满满一大包。   马丽娘这才消停,由徐妈妈劝着睡下,秀莲带着个小丫鬟捧着走了,   秀莲到院门外一瞧,夜幕黑压压,两顶过年的大红灯笼照着,半个人影也没有--清风等不及,已经走了。   她一边嗔道“急什么急”,一面指挥小茉莉“走稳些”。   小茉莉是专门伺候她的小丫鬟,别的不说,领路是练过的,用一盏琉璃灯笼把前方照得清清楚楚。两人顺着青石道路穿过少爷小姐住的三进院子,路上遇到巡夜婆子,报了名字,一路行到孔连捷的书房。   这里和正房一样,也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屋,左右两间耳房,东西厢房相对而立,后罩房住着丫鬟,随从和小厮住在外面院子的倒座房。   踏进院门,秀莲就见孔连捷只穿家常袍子站在正屋外的青石台阶,像是刚刚吐完,闭着眼睛,单手扶着红漆立柱缓劲儿。   秀莲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把包袱塞给小茉莉,双手扶住孔连捷胳膊,嗔怪地叫:“人都死绝了?让二爷就这么出来了?”   孔连捷看她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这丫鬟一件青缎镶水红芽边比甲,粉红袄子,白色挑线裙子,鬓边戴一朵粉红绒花,眉目含情,下巴尖尖的,虽然比不上红叶,也算是七分人才了,便笑道“不是还有你吗?”   秀莲脸一红,跺跺脚:“奴婢是给二爷送大衣裳来的,这么冷的天儿,二爷着了凉可怎么好?莺歌姐姐呢?”   孔连捷笑而不答,扶着她肩膀一步三摇地走进正屋,嘴里笑道“什么莺歌八哥,我瞧着,都没你好。”   秀莲脸庞一红,把这位二爷扶进书房左侧卧室,靠窗一张镶着大理石的大炕,对面是一张不大不小的拔步床,宝蓝幔帐低低垂着,并排两个湖蓝色绣鸳鸯戏水的枕头。   不知怎么,孔连捷身体软软往下滑,秀莲几乎被带倒,使出浑身力气把他送到床边,额头汗都出来了,还没转身,就被孔连捷一把抱到床铺之中。   “二爷,别~”秀莲被男子气息熏得意乱情迷。   孔连捷香一香她红唇,在她耳边说“别什么?为什么别?不说好生伺候爷,要去哪里?”   忽然之间,秀莲想到马丽娘和徐妈妈的话,想起红叶俏丽的脸,想起绿霞告诉自己“夫人给你在外院挑小子呢”,想起外院窄小的群房,长春院两个姨娘的院子,便抿紧唇,依偎在这位二爷怀里不吭声了。   孔连捷得意地笑,翻身压住她,一把扯开秀莲腰间大红汗巾子,嗅一嗅“好香!”   外间客厅,小茉莉半懂半不懂,捧着个包袱不知怎么办。石阶脚步声响,一个青缎镶五彩芽边的丫鬟用红漆绘花卉托盘托着一盅醒酒汤,笑道“送衣裳来的吧?放椅子上吧,等我腾出手,给你糖吃”   是在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莺歌。   小茉莉脸涨得通红,莺歌奇道“怎么了这是?”   卧室方向传来一声女子呼痛的声音,莺歌脸色一变,托盘倾斜,醒酒汤洒了大半。她顾不得小茉莉了,轻手轻脚走到卧室,探出脑袋:   宝蓝幔帐低垂,几件衣裳散在地上,一个男子面朝床里,发髻散着,光滑的脊背不停耸动,右肩扛着一只白生生的小腿....   小骚蹄子!捡着这么个空儿就....莺歌眼里含泪,跺跺脚,原路奔回客厅,把小茉莉推到一边,急扯白脸地到厢房找另一个通房丫头黄鹂去了。   作者有话说:   红叶是家生子奴婢,能嫁给外院体面的护卫,是最好的选择了。 第13章   一只染着大红蔻丹的手狠狠拍在临床大炕炕几,豆绿色的官窑茶盅颓然倾倒。   马丽娘声色俱厉,“我还没死呢!一个个就没鼻子没脸地往爷们床上爬!”   徐妈妈上前,小心翼翼地拍打她背脊,“芝麻蒜皮大的事,不值当的,您可不能气着。”又催小丫鬟“还不快着换茶!”   马丽娘扶着额头靠在草绿色绣粉色梅花靠垫,半晌才缓过劲儿,眼眶不由湿了:“妈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看看他,不是我小气,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   徐妈妈轰走小丫头,给她顺气,“爷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要怪就怪秀莲。”   这回马丽娘却没附和,捏紧手中的帕子,“苍蝇不抱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不见绿云过去,不见双福过去?亏我给她看了外面的小子,等年底就指过去,她可倒好,想攀高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倒往二爷身上撞!”   库房是府里重要的地方之一,把身边的人嫁过去,也就握住了府里的经济命脉,随时知道情况。   徐妈妈想了想,“有句话怎么说,非我....不是我们养大的,和我们不一条心。”   正说着,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在门外说:“二夫人,秀莲姐姐....”   徐妈妈喝道:“夫人面前,哪门子姐姐妹妹~”   小丫鬟只好说“秀莲过来回话。”   马丽娘冷笑:“怎么,还得我亲自去请?还是她立了什么擎天保驾的功?正房装不下她了?”   小丫鬟缩头缩脑退下去,不一会儿,秀莲低着头进来,行个福礼,立在地上不吭声。   头发重新梳过,脸也是新洗过的,涂了口脂--马丽娘收回目光,盯着海棠木炕几上的桃红色珐琅手炉。   秀莲想了很多说辞,什么“二爷喝多了”“奴婢怕得不行,没脸见主子”,做好迎接马丽娘怒火的准备。万万想不到,面前的主子不闻不问,不但不提昨晚的事,面色淡淡地,仿佛就没有她这个人。   过了半晌,马丽娘才像平时一样漫不经心地说一声“下去吧”,又对徐妈妈说:“叫绿云进来。”   秀莲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等绿云进来了,马丽娘一句接一句叮嘱“去厨房说,早餐我想吃馄饨,再做一碗什锦卤子的豆腐脑,肉末烧饼;上次少爷说肉包子好,中午再蒸一笼,给我做草菇三鲜馅的,给二小姐做梅干菜排骨馅的,晚上做八宝鸭,再做个烧羊头,炒豆芽菜”   绿云牢牢记住,下去了,徐妈妈不耐烦地端着喝残的茶盅,板着脸训斥“怎么还杵在这里?院子里什么时候养闲人了?”   秀莲满脸通红,福了福,退着出去了。   “红叶呢?”马丽娘冷不丁问。   徐妈妈怔了怔,“跟着二小姐去给老夫人问安,之后直接去沁芳斋。奴婢听二小姐说,要红叶把那晚的鱼灯画下来,做衣裳鞋子帕子呢!”   马丽娘露出今天第一抹笑容。“你去趟针线房,找王娘子说一声,调两个人到院子里,跟着红叶干活--二小姐那个架势,红叶就是八只手八只眼也不够用。”   徐妈妈笑了起来,“谁说不是,这丫头绣出的东西,就连老夫人都说好呢。”   其实红叶有些头疼,对娴姐儿的热情应付不来:娴姐儿被那盏宝蓝色的鱼灯迷住了,决定做一件长袍、一方帕子、一双鞋、一个荷包,拉着她画了样子,光布料和丝线的颜色就讨论了半个时辰:   娴姐儿想做成鹅黄色底,宝蓝色大鱼图案,模仿鱼灯亮起来的样子。她搭配好布料和丝线,随手用湖蓝色布料搭配宝蓝色丝线,娴姐儿看了也觉得好。   一个撞色,一个同色系,娴姐儿犹豫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两种都做,各做一套”。   反正她二小姐动动嘴皮子罢了。   红叶只好答应,同她商量搭配的襕边、领口和下摆的颜色式样,连同流苏盘扣也定下来,认真记好。   到了沁芳斋,四位小姐叽叽喳喳,话题围绕娴姐儿从灯市带回来的五盏花灯:那家铺子的花灯比其他铺子的灯笼质量高上一筹,娴姐儿自己买了一盏莲花灯一盏走马灯,又给三位姐妹带回一盏兔子灯、一盏螃蟹灯和一盏美人灯,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式样精巧不说,颜色非常鲜艳,不必点燃,放在屋里就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丁娘子借着灯笼,指点四位小姐绣活的颜色、布局和搭配,留下功课,用最简单的荷花灯做例子,一个月为限,每人做一个荷包或者帕子;绣活不许别人代工,若是想绣复杂些的,便挑其他四盏灯笼之一。   丹姐儿是大小姐,自然不甘落后,娴姐儿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回长春院的路上便和几个丫鬟商量,挑哪个花样好?   从莲花灯说到水芙蓉、木芙蓉,思路拓展开来,娴姐儿灵机一动,七月是马丽娘的生辰,兴冲冲地喊:“红叶,我想好了,我们给娘做一件新衣裳,就像大伯母那件石青色团花礼服,绣八个不同的花瓶,插八枝不同的折枝花,有莲花牡丹,有月季有梅花有杏花,还有海棠、芍药和菊花,再绣上彩蝶、蜀葵和罂粟,卷草纹也很漂亮。”   红叶做出兴奋的神情,“让奴婢想想,什么颜色的料子好?”   娴姐儿被自己的主意迷住了,“水绿或者艾绿好了,要不然,品蓝色如何?”   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花瓶的话,用祖母屋里的青花瓷梅瓶,白瓷美人瓠,娘屋里的天青色旧窑梅瓶,祖父书房的天蓝釉花囊,爹爹屋里的兽耳衔环瓶....”   回到长春院,娴姐儿高高兴兴到正屋,徐妈妈在门口招手,一排排丫鬟婆子提着红漆食盒进去,红叶这才有空回到自己的屋子。   香橙跑着去拎了饭菜回来,红叶一碗红烧肉一碗溜肉段一碟醋溜白菜,香橙一碗烧茄子,两碗白米饭两碗汤羹。两人匆匆吃完,红叶候在正屋外面,不见娴姐儿出来,小丫鬟说,陪着马丽娘午睡了,她便回到屋子做针线,等娴姐儿醒了,在正屋光线最好的耳房陪着做了一下午针线,马丽娘查看账册,核对自己库里的贵重东西。   红叶并不习惯这样的“宠爱”:原来的世界,她的针线远远没有现在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个普通小妾。娴姐儿对她视而不见,还不如昭哥儿,实打实和她亲近过。   现在嘛,按照娴姐儿对她的重视程度,红叶很怕自己三十岁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傍晚回到屋子,红叶一边活动肩膀,一边给窗台上的绿竹和水仙浇水。   门帘一响,彩燕进来了,满脸神秘地把小丁香和香橙哄出去,拉着她坐到床边。   “听绿云说,昨晚二爷收了秀莲。”彩燕朝书房的方向使个眼色,“夫人气得,为了芝麻大的小事,就发作了秋雨,又罚了玉梅三个月月例,叫人牙子买人进来呢!”   秋雨和玉梅都是三等丫鬟,什么活儿都干,就是不太机灵,大概被马丽娘迁怒了。   红叶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的世界,秀莲嫁给和她相过亲的李老三儿子,儿子太老实,没爬上去,李老三却是库房小管事,家里吃喝不愁。   怎么这一回,秀莲跟了孔连捷?   和她有关系吗?红叶努力思索,这几个月来,自己什么也没做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夫人是什么意思?二爷呢?”   丫鬟爬了老爷、少爷的床,通常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府里光明正大摆酒,抬做姨娘,成为半个主子,每月月例二两银子,生下孩子便是小主子;一条是做通房丫头,比姨娘差一筹,在内院里过了明路,月例没有变化,赏赐能多拿一些的,吃食、衣服也比普通丫头强不少;第三条就倒霉了,老爷少爷没有抬举丫鬟的打算,女主人也不给撑腰,赏几个银子、两件衣裳,到了年龄打发到庄子,配给车夫、农夫或者年纪大的鳏夫就完事了。   彩燕幸灾乐祸地扁扁嘴:“夫人什么话都没说,也没理秀莲,二爷早上直接出门去了。秀莲哭得眼睛都肿了,躲在屋里不出来,我看啊,这事情没谱了。”   红叶却高兴不起来,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曾几何时,她觉得做姨娘不失为一个好归属,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如今避之不及,这辈子再也不想做姨娘了。   抱着这种心态,两天之后,红叶在西偏门见到了展南屏。   他依然是靛蓝色衣裳,玄色腰带,腰间挂着一柄黑色长刀,越发显得身高臂长,肩宽腰窄,武人气概十足。   相比之下,红叶也是平时当差的装束,一边跟母亲说话,一边偷眼望过去。   展南屏找的借口是“二爷身边的南弦”,熟稔地与后者说着什么。   红叶说些闲话,想按照说好的,和展南屏说几句,可当着母亲几个和守门的两个婆子,脚像钉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地方。于是她望展南屏一眼,确定后者看到自己,便盯着南弦,很快,展南屏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过不多时,展南屏像是办完了事,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红叶收下母亲做的米糕,也回去了。   回长春院的路上,身后脚步声响,她停住脚步,心里有些预感,回头望去果然是南弦。   “红叶姐姐。”其实南弦比红叶大些,不过他伶俐,嘴甜的很,极会来事:“大展护卫说,姐姐有事吩咐我。”   红叶有点紧张,再一想,展南屏应该和南弦有些交情;再一想,沁芳斋不算内院,离后花园不远,还算安全。“我明日服侍二小姐去沁芳斋,有个官房,午间没什么人去。”   南弦笑嘻嘻地应了,说起展南屏跟着大爷孔连骁办事,曾帮过他很大的忙,“姐姐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当天晚上,红叶翻来覆去地,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第14章   到这个世界以来,红叶从未像康乾十三年正月二十日那么紧张。   正月未出,府里事务没那么多,赵氏料理家务几句话就了结了,丹姐儿和娴姐儿听一会儿,便到沁芳斋来,和两位年幼的小姐做针线--丁娘子住在府里,过年闲一些,讲些外面的趣事,四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听得入神。   红叶“肚子疼”,一上午去了两趟官房,午间散课,对娴姐儿身边的双玉愁眉苦脸地:“妹妹先回吧,我还得去趟官房。”   双玉明白了,收拾绣具的时候告诉娴姐儿“红叶不舒服,说,不用等她了。”   如今娴姐儿日日离不开红叶,却不可能为一个丫头耽误午膳,不在意地带着慧姐儿,在一堆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走了。   红叶若无其事地沿青石小路向西行走数百米,到了一栋掩映在树荫下的居所,进去洗了洗手,从荷包取出一罐油膏涂抹在手背,慢慢走出来。   时值寒冬,府里草木凋零,夫人小姐们喜爱的数棵梅树在远方盛开,柏树、冬青树依然绿油油。   说起来,沁芳斋位于伯爵府西北角,属于内院范畴,往东是长房院落,再往东是伯爷居住的正房,西边则是二房长春院,除了奉有主子的话,男仆一般是不能进来的。   她选在这里,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万一被别人看到了,也有辩解的余地。   树荫一寸寸移动,冬日稀薄的阳光晒下来,红叶肚子有些饿,犹豫着要不要吃一块带着的糕点。   远处人影晃动,个子很高,距离很远就看到了,红叶掂起脚尖,松了口气:是展南屏。   展南屏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微笑,却没有说话,伸伸手指,率先走进道路右侧的树林。   片刻之后,两人停在一处假山之后,侧面是一处凋零的枯竹,正面是个小小的池塘,若是有谁过来,两人远远就知道。   一时间,凛冽寒风在周围涌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红叶小心翼翼地面前的男人:神情磊落,堂堂正正的,走在大街上不太像随从,倒像一位良民、正经人了。   最关键的,展南屏阳刚硬朗,男子气息十足,与孔连捷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习气迥然不同,令红叶非常满意。   能嫁给他,自己一辈子也不枉了。   可,红叶满脑子胡思乱想,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难道告诉对方,自己是一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三十岁的幽魂?   展南屏不太自然地盯着脚尖,想了想,轻咳一声:“我家里的事,你可知晓?”   她摇摇头。   展南屏便说:“我家籍贯湖广,祖传的武艺,在江湖上有我们家一号。后来□□登基,我祖上便入了一家镖局。”   毕竟活了三十岁,不是以前的小丫鬟了,红叶一下子明白了:乱世出英豪,展家祖上大概是靠武功吃饭的,等国泰民安,便规规矩矩挣钱养家了。   果然,展南屏继续说:“我祖父机缘巧合,进入伯爵府做了护卫,那还是上一代伯爷的事,到了我父亲,跟着现在的伯爷行走,我和我弟弟十八岁便跟着大爷,已经有五年了。”   红叶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家上一代是马家佃户,有一年,马老太太去庄子小住,挑了四个丫鬟,其中便有我祖母。回府之后,老太太给我祖母指了婚事,有了我娘、我舅舅和我姨母。等二夫人和二爷定亲,老太太选了我爹我娘做陪房,连带我弟弟和我,跟着二夫人到了伯爵府。”   展南屏越听,心中越满意:他家从祖父辈便有家底,每年伯爵府的月例、赏赐是第一等的,即使不在伯爵府当差,也能过得富足。   他和弟弟从小便被老伯爷指给现在的大爷孔连骁,与孔连骁的书童、随从一起读书识字,以便在外边行走,是外院一等一的人才,眼光颇高,不愿娶个睁眼瞎。孔连骁几次想把赵氏身边的人配给他,展南屏都婉言拒绝了。   去年初见,他就发现红叶沉稳聪慧,和普通的丫鬟不一样,果然,他请父亲打听红叶家的事,冯春梅欢天喜地地说,自己一家是二夫人的陪房,女儿跟着两位小姐读书,针线炉灶样样来得。   不多时,红叶说完了,展南屏直截了当地问:“我父亲托人说亲,你家可跟你说了?”   红叶轻轻点了一下。   展南屏略带局促,声音也有些紧张,“你看我,可行?”   这次红叶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仿佛没听见。   世人皆知,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展南屏这辈子没和后宅女子接触过,只在外面办事的时候,和一些当家做主的老板娘、女镖师乃至尼姑打过交道,有点不明白红叶的想法: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来这里,如果她愿意,为什么不吭声?   难不成,是难为情?   展南屏觉得自己明白了,喜悦随之升起:“等我回去,便告诉我爹....”   “大展护卫。”红叶忽然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一些:“我有事和你说。”   展南屏本能地严肃起来,“请说。”   红叶咬着唇,“十年前夫人嫁进来的时候,有四个陪嫁丫鬟,一个给二爷做了姨娘,生了慧小姐,两个配给府里的人,最后一个得了热病没了。”   展南屏认真倾听。   红叶平静地说:“现在夫人身边,只有我是从家里带来的。四年前夫人生昭少爷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两年汤药不断,按照惯例,我该在今年由夫人指配,可,我悄悄看着,夫人怕是想把我留在长春院。”   展南屏一下子想起,去年年底第二次相遇,二夫人身边的徐妈妈与红叶一辆马车,话题暧昧而委婉....   他当时想,偷听别人隐私不好,另一方面忍不住想,这位二夫人的贴身丫鬟,会不会有了看中的人?   直到今年元宵节,北平楼外的展南屏抬起头,漫天星光与璀璨灯火之间,从二楼雅间的红叶眼含热泪的身影,就这么深深刻在他心底。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武人向来果断干脆,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行就娶她,不行,就埋在心底,愿她好好过日子。   展南屏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二夫人的意思是“把红叶配给二房得力的管事或者小厮”,红叶不会特意说“留在长春院”。   他沉声说,“你是说?”   红叶垂下头:“夫人,想把我给二爷做姨娘。夫人没说过,二爷也没开口,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徐妈妈露过口风。”   不等对方发问,她就继续讲下去:“夫人身子骨不好,有一天,我听到夫人问医生,怕就是这两年的事了。二小姐快嫁人了,昭少爷才三岁,两位姨娘不得宠,万一....万一新夫人进门,再生了哥儿姐儿,昭少爷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夫人就想抬我做姨娘,护着昭少爷,对付新夫人。”   她想起原来的世界,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深褐色的红花汤,视野模糊起来。   展南屏深深呼吸,突然开口:“你怎么想?”   不等她回答,他就继续问下去:“你愿不愿意?”   红叶指甲刺进掌心,大声说:“我不愿!”   冥冥之间,她仿佛对着原来世界那个三十岁的、年老色衰、头破血流的自己,大声说:“我想像我祖父祖母、像我爹我娘那样,好好嫁个人,做平头正脸的夫妻!我不愿矮人一头,不愿白天在老爷太太面前是奴婢,晚上回家,我的男人还把我当奴婢!”   足足几息,展南屏面无表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之后他的声音像从天上传下来:“我明白了。我和你的事,回去就定下来,剩下的,交给我。”   红叶焦急地说:“我是二夫人的人,我的事,得二夫人发话,我爹娘弟弟还在府里当差,万一....”   来到这个世界,红叶一直想自己的事:马丽娘是个自尊心强、掌控欲极强的女人,身子骨败了,眼看大限将至,在意的只是昭哥儿和娴姐儿。   万一马丽娘不管不顾,把她指给二爷,甚至不用摆酒、喝她敬的茶,只要说一声“红叶给了二爷”,偌大伯爵府,不会有人娶她--谁会为了一个家生子奴才,跟孔连捷作对?   她可以誓死不从,孔连捷堂堂伯爵嫡子,要脸面要声誉,用不着强迫她一个丫头--可得罪了主子的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运气好,爹娘弟弟跟她一起丢了差事,在府里熬着吃闲饭;运气不好,被马丽娘赶出伯爵府,卖给人牙子或者流落街头,日子怎么过?   她一个人,把爹娘弟弟三个人害了,想想都难受。   展南屏斩钉截铁地说:“别怕,二夫人再强,也强不过伯爷和大爷,我去找大爷说话,不会让你为难的。”   对于红叶来说,孔连骁只是一个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命运:孔连骁活着,孔连捷只是伯爵府二爷;孔连骁亡故,孔连捷尊贵起来,嫡子昭哥儿和苏氏生的嫡次子嫡三子表面亲近,实际势同水火,她这个原配留下的小妾,自然要护着昭哥儿,与苏氏斗得像乌眼鸡。   她睁大眼睛,嗫嚅着“行吗?”   展南屏温和地答:“我们练武之人,成亲都晚,大爷早就问过我的婚事。”说到这里,他问道:“长春院像你一样的姐妹,一般什么时候配人?”   红叶想起原来的世界:“满十八岁就差不多了,去年年底,我们院里的绿云绿霞老子娘求了恩典,由夫人配给府里的人。今年八月二十七日,我就满十八岁了。”   展南屏记在心里,“你放心,今年六月之前,我找机会,把你我的事过了明路。”   好像一场梦似的,自己担心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出于本能不愿怀疑对方,讷讷地:“那,万一不行?”   “万一不行,我提前告诉你,走一步看一步。”他果断地说,继而笑了起来:“我会尽我的力,你放心。”   红叶怔怔地望着他,用力点头。   之后展南屏看看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得出去了。”他从腰间摸出一个褡裢荷包,打开,托出一个小小的珐琅盒子,“吃着玩吧。”   红叶本来没敢接:她做了十二年小妾,日日防备苏氏找她的茬,对私相授受、私下传递信物是非常忌讳的,听到“吃”字,才拿过来打开:满盒子拇指大的、五颜六色的糖果,甜甜的果香扑鼻而来。   “正月十五那天,在街上买的。”那晚他决定去求亲,见徐妈妈讨了马丽娘的话,派个仆妇去铺子买头花,忽然想给红叶也买点什么。现在想起来,展南屏有点不好意思,咳一声,垂下目光:“每月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只要我在府里,还是这个时辰,在这里等你;你有事叫南弦找我,他嘴很严,不会乱说的。”   红叶不停点头。   展南屏留恋地望她一眼,迈开脚步,率先离开假山后面的阴影,四处看一看,“走吧。”   红叶继续点头,小心翼翼把糖盒收进荷包,说句自己也没听清楚的话,就踏上来时的小路。走出数十米,她回过身,见展南屏还在原处。   作者有话说:   新文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求收藏   纪慕云聪慧美丽,幼承庭训,原本有美好前途,却家逢大变,伴着弱父幼弟,拖到20岁还没成亲。   病重的金陵凌家七太太看中她,两百两银子,替自家老爷纳了慕云,做家中小妾。   暮云以为这一生,斗斗小妾,膈应膈应新主母,运气好生个孩子,等着年老色衰那一天,也就这样了。   却不知,七太太病逝,凌七老爷对催婚的族长说:我家中有子,不必再娶;如定要再娶,纪慕云即可。 第15章   红叶不是小气的人,原来的世界当做丫鬟的时候,盼着主子赏赐,等她做了姨娘,没男人的宠爱,没名分没儿女,抓在手里的就只有真金白银了。   她对香橙非常大方,教香橙针线、打络子,教香橙看主子眼色,饭菜和香橙一起吃,可那一天展南屏送的糖果,红叶破天荒没有拿出来分给香橙。   不但没分,等夜间香橙回与小丫鬟合住的屋子,彩燕去抬热水,红叶才打开荷包,拈出小小的盒子:湖蓝底盒盖绘着粉白梅花,简简单单的非常漂亮,打开一瞧,满满地盛着糖果,什么颜色都有,大红色的,绯红色的,粉红色的,青色的,草绿色的,橘红色的,还有浅蓝色的。   京城酒楼以北平楼为首,银楼以翠羽堂为先,论起糕点是稻香村与富春饽饽铺,糖果铺子公认银霜堂为第一。   银霜堂招牌的什锦糖果有数十种味道,什么荔枝、橘子、玫瑰、哈密瓜、甜梨、葡萄、樱桃、西瓜、水蜜桃....买的时候,可以用纸盒子盛着,也可以用这种珐琅盒子,糖果吃完了,还可以放些小东西。   伯爵府老夫人不敢吃甜的,赵氏牙不好,吃不得甜,丹姐儿也一样,马丽娘先前买过一些,现在身体不好,也就忘了。红叶还是做姨娘的时候,吃过几颗银霜堂的糖果,后来失宠了,也就沾不到了。   这一盒糖,怕要几两银子吧?   她想尝一颗,又舍不得,告诉自己“糖就是要吃的,过几日热起来,不吃也会化掉”,挑来拣去,拈起一颗橘红色的--这个颜色有三颗,是最多的。   放进嘴里,浓郁新鲜的橘子味道把她整个人笼罩了。   草绿色的是什么味道?红叶猜测着,端午节才有的艾草吗?   她把糖盒用一块帕子裹住,放到柜子最里面,一边上锁一边发愁:送给展南屏什么呢?   很快,红叶就为别的事情发愁了:   娴姐儿把全部精力放在马丽娘过生日的衣裳上,决定以湖绿绸缎为底子,八种折枝花卉搭配八种不同的花瓶,和红叶商量:“粉牡丹用红蓝云纹的花瓶,芍药是没骨花,柔柔软软的,用金黄色搭配,虞美人、芙蓉花用这个斗彩蒜头抱月瓶....”   红叶按照娴姐儿的思路一一花了图样,把碎布头和彩线拿出来,开始试着搭配,又为难地说:“二小姐想的真好,奴婢想不出这么周全。可这样一来,要绣的确实多了些,也费时候,奴婢还得给您做衣裳呢!”   照这个样子,她一个人分成三个也不够用。   娴姐儿头也不抬地挑选丝线:“你放心,娘亲说了,从府里找几个人,给我们打下手。”   马丽娘说到做到,不出三天,府里的针线房划拨过来四位绣娘,徐妈妈训了话,拨到娴姐儿身边。马丽娘把正房的西耳房腾出来,给女儿做针线房。   这么一来,红叶每天到正房请安,如果娴姐儿去长房赵氏身边,就带着绣娘做针线;如果娴姐儿去了沁芳斋,红叶也跟着过去,回来继续干活儿。   有绣娘帮忙,红叶负责定花样、配色和绣一些重要的图案,得以松一口气。   娴姐儿是个急性子,半个月过去,丁娘子留下的功课还没做完,想叫红叶代工。红叶笑着不肯,娴姐儿整整一下午撅着嘴巴。   马丽娘听说了,难得笑了一场,拔下头上一根草虫儿金簪赏了红叶,亲自陪着娴姐儿,五、六天过去,一个象牙白绣荷花灯图案的荷包才勉勉强强绣完了。   相比之下,红叶已经绣好大鱼图案的荷包、帕子和一双鞋面,开始做配套的衣裳了。   很快,冯春梅告诉红叶,自家和展南屏的父亲展老护卫定下亲事,交换了庚帖,等到年底红叶满十八岁,就去讨主子的恩典。   到这个世界以来,红叶第一次觉得安心,整个人轻飘飘地,仿佛可以飞起来,姨娘、新夫人、红花汤什么的,离她越来越远了。   二月初一那天,马丽娘照例去大相国寺。   去年她病重的时候,娴姐儿由孔老夫人带着,去庙里许了心愿,现在马丽娘身子大好,自然是要还愿的。   彼时天气渐暖,京城处处带着春意,丹姐儿撺掇赵氏,也去大相国寺吃素斋。赵氏动了心,去请孔老夫人,老夫人一瞧两个儿媳都去,也来了兴致。   这样一来,要带的人就多了,三辆主子坐的马车,三辆下人乘的马车,数十位随从、护卫。红叶极得马丽娘母女宠爱,便也跟来了。   可惜,这一次展南屏没能出现--世子孔连骁外出,他随行出门去了。   红叶闷闷不乐。   老夫人年纪大了,马丽娘大病初愈,午间便在庙里歇息。   今天气氛大好,红叶和绿云几个商量着,买了些包子带回去,又结伴到大雄宝殿磕头。   大概,是菩萨保佑自己吧?红叶想。   这个时候,长春院主子不在,院里一片寂静,留守的小丫鬟守着暖炉打瞌睡。   “哭什么哭!”后罩房里,秀莲训斥眼睛红肿的小茉莉,“没点出息!”   小茉莉今年十二岁了,伶俐细心,又跟着一等丫鬟秀莲,本来很有希望做到三等丫鬟,一级级升上去,现在泡汤了。   她吸吸鼻子,瞥一眼靠窗炕桌,眼泪又涌出来:院里份例,秀莲午餐三碗菜,她一碗菜,厨房的人经常送些鲜果汤羹;自从秀莲被二爷收了,被夫人冷落,什么差事也不给,厨房的人便怠慢了,一天不如一天,今天小茉莉去厨房端饭,居然只有两个白馒头,两碗稀粥一小碟咸菜!   还不如外院最最低等的下人!   小茉莉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姐姐,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秀莲没吭声:那天之后,二爷再也没有找过她....   夜里热情似火,接连要了她三次,白天就冷了脸,穿上裤子不认人了!   自己还是个黄花姑娘呢!   秀莲咬紧牙,安慰小茉莉也安慰自己:“怕什么,该怎么过怎么过--夫人身子骨不好,二爷要面子,不好意思现在张嘴,等风头过去,早晚会找我的。”   小茉莉看看紧闭的门窗,小声问:“姐姐,你,你会像孙姨娘马姨娘一样吗?”   会吗?秀莲也不知道。   那晚她在孔连捷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夫人知道了,会打死奴婢的。”孔连捷怜香惜玉,托起她下巴:“不怕,爷抬举你。”   于是她有了信心,“你放心,二爷亲口答应的。”   小茉莉露出一个笑容,姨娘的贴身丫鬟比一等丫鬟的跟班强多了。   马丽娘多年积威之下,小姑娘还是有点怕,嘟囔“可,可二爷不能日日跟着姐姐,院子里的事还是夫人说了算,还有徐妈妈。”   秀莲不屑地撇一撇嘴。   “傻蹄子,姐姐今天教你个乖。”她戳一戳小茉莉脑门,“院里的事二夫人说了算,可这院子才多大?府里的事,大爷也要和二爷商量着办,夫人再强,能强的过二爷?”   小茉莉张大嘴巴。   秀莲指指自己:“前年二小姐屋里的双喜,沏茶的时候烫伤二小姐左手,夫人二话不说,抽了双喜十个嘴巴,找了人牙子来把双喜卖了。”   “夫人真想发落我,早把我撵到庄子上去了,或者找了人牙子来。”秀莲胸有成竹地说,“今天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撵我,不卖我?哼,我的身契还在夫人手里呢!”   小茉莉拼命点头,用崇拜的目光望着秀莲,“夫人怕二爷,才不敢发落姐姐!”   秀莲点点头,“不光是这个,二小姐也快说亲了,夫人怕闹得大了,影响二小姐的婚事。”   母亲善妒,不给丈夫纳妾,女儿也没什么好名声。   小茉莉露出崇拜的神情,秀莲受到鼓励,自然更加得意。   “我们呀,忍一忍,熬过这阵就好了。”她放柔声音,哄着小茉莉:“今天和你说的话,烂在肚子里;如果你和别人说了,哼,以后我绝不再和你说一句话,不管你的事。”   小茉莉诅咒发誓,如果自己告诉别人,就烂断肚肠,舌头长疮。之后小姑娘放了心,乖乖坐到桌边,把馒头掰开咬一口。   二爷真的会护着自己吗?秀莲想起,莺歌黄鹂几个通房丫头忿忿的目光和马丽娘泥雕木塑般的面孔,忍不住打个冷战。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后悔药吃,秀莲安慰自己,总不能眼瞧着红叶成了二爷的妾,自己配了府里的下人。   再说....她望向正房的方向,没人比她这个贴身丫鬟更了解马丽娘的身体了....原来的医生束手无策,新医生换了药方....   秀莲有一种感觉,马丽娘是好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求新文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   纪慕云聪慧美丽,幼承庭训,原本有美好前途,却家逢大变,伴着老父幼弟,拖到20岁还没成亲。   病重的金陵凌家七太太看中她,两百两银子,替自家老爷纳了慕云,做家中小妾。   暮云以为这一生,斗斗小妾,膈应膈应新主母,运气好生个孩子,等着年老色衰那一天,也就这样了。   却不知,七太太病逝,凌七老爷对催婚的族长说:我家中有子,不必再娶;如定要再娶,纪慕云即可。 第16章   康乾十三年三月,红叶做好娴姐儿两件衣裳,刚好派上用场:马丽娘父母、伯父伯母风尘仆仆地到达京城,孔连捷亲自去接,送到马宅安顿。第二天,马丽娘父母便到伯爵府探望。   说起来,马家祖籍广东,康乾十年马丽娘祖父去世,马家二老丁忧,回乡守孝三年,今年二月期满,从广东坐船、乘车一路行来,足足用了两个月。   马太太今年四十三岁,保养得宜的缘故,头发乌黑,面如满月,一双手伸出来白白嫩嫩,一点都不像有娴姐儿这么大外孙女的人。   马老爷丁忧之前在浙江任上,马丽娘五、六年没见到母亲了,今日一见面就扑到母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惹得马太太泪流满面,满屋子丫鬟仆妇鼻子发酸,昭哥儿傻乎乎地说“娘不哭,姐姐不哭。”   孔连捷一早点了个卯就回府来了,无奈地对女儿说:“幸好你外祖母知道我,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娘呢。”   娴姐儿十一岁了,很懂些事了,用帕子擦擦眼睛,依偎在马太太身边。   不多时,母女俩哭得累了,娴姐儿指挥小丫鬟端来热水,服侍母亲和外祖母洗脸、梳头、擦粉,又亲手把热茶捧给马太太。   马太太怀里搂着昭哥儿,拉着娴姐儿的手,“我的儿!你母亲也算享上你的福了。”又上下打量:娴姐儿一件右衽湖蓝色绣宝蓝色鲲鱼春衫,宝蓝色裙子,颈间挂着赤金锁片,腰间悬着一块牡丹花羊脂玉佩,垂着翠绿色的络子。   “上回见,只有这么高。”马太太用手比划一下,摸摸娴姐儿衣摆:“真是精巧,京城物华天宝,流行的花样和我们那里大不相同。”   马丽娘满脸与有荣焉,“娘,这衣裳啊,是我们姐儿自己想出来的,连我这身衣裳也是娴姐儿带人做的。”   马太太惊讶地看女儿一眼:马丽娘今天穿着大红绣百蝶穿花夹袄,鹅黄色绣折纸花马面裙,碧汪汪的翡翠禁步垂着大红流苏,衬得她面色红润,气色极好。   马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好孩子,针线上的事学到家了,你娘像你这么大,连个荷包都绣不好。记着,别累着,仔细眼睛,以后日子长着呢。”   立在屋角的红叶垂下头。   娴姐儿得意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昭哥儿见了,伸胳膊吵着要抱,马太太叫着“乖孙”搂紧他不放,一时间,正房热闹得像过年。   好不容易有个空儿,徐妈妈进来屈膝:“老太太,二爷二夫人,二少爷、三小姐连两位姨娘在外面候着,想给老太太请个安。”   马太太在椅中坐正身体,说声“快叫进来”,朝带来的丫鬟使个眼色。   很快,旭哥儿、慧姐儿端端正正给马太太磕头,说着“外祖母安好”的吉利话。   在立法上,庶子庶女是正室夫人的子女,也叫马太太一声“外祖母”。   马太太笑容满面地应了,赏旭哥儿一套文房四宝,叮嘱“好好用功”,给慧姐儿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姐儿拿着玩吧”。   到了两位姨娘,马太太仔细打量一番,才各赏了一个荷包。   原是马丽娘陪嫁丫鬟的马姨娘非常激动,连声叫着“老夫人”,马太太对她也比孙姨娘亲热的多,连声说“好,好!”   徐妈妈趁机说“老太太来了,我们做下人的盼星星盼月亮,借光也给老太太行个礼。”   不用多说,马丽娘屋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在前,娴姐儿、昭哥儿身边的人在后,齐刷刷拜倒一地。   马太太挨个打量,徐妈妈在旁一一指点,“夫人屋里的绿云秀莲,管着夫人身边的事;双福,伺候衣裳的,彩燕,伺候吃食的....”   每见一个,马太太便点点头,各赏两个元宝银锞子。   到了红叶,徐妈妈加重语气“红叶,吕大强的闺女,娘是洗衣房的冯春梅,您还记得不?”   马太太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上上下下打量红叶:“这么大了?真是认不出了。”   徐妈妈笑道:“红叶如今灵巧得很,我们屋里和大小姐针线上的事,都是红叶管着。”   马太太一下子明白了,笑呵呵地看了娴姐儿一眼,“赏,赏个双份儿,好好伺候夫人和二小姐。”   马太太带来的丫头便又递给红叶两个银锞子。   算一算,一天得了四两雪花银,着实发了财,可红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原来的世界,马丽娘死后,马太太对昭哥儿和娴姐儿百般呵护,对她这个姨娘也是时时有赏赐。   当时的红叶被感动了,加倍和苏氏对着干,苏氏嘲讽:马家真是不讲究,干脆认了姨娘当小姐,说出去多好听啊!   她把这话告诉娴姐儿,娴姐儿跑到苏氏面前大吵一架,又到孔连捷处告状,孔连捷对苏氏发一顿脾气,过不几天又和好了。娴姐儿是出嫁女,苏氏拿她没办法,便朝红叶撒气。   现在想一想,真是不值得,红叶苦涩地想。   马老爷马太太就这样留在京城,与伯爵府走动起来,拜访孔老太太和赵氏,邀请一家人到马府做客。   娴姐儿忙忙碌碌,红叶乐得清静,留在正房带着四位绣娘做衣裳。   到了三月十二日,娴姐儿参加马丽娘一个闺蜜女儿的生日宴,不在府里,红叶到沁芳斋与丹姐儿身边的丫鬟讨了几枚珐琅扣子,时近中午,慢慢走向偏僻处的假山。   展南屏已经等在那里了,就像南弦传过来的消息,前天才回到府里,风尘仆仆地,满脸风霜之色。   他也在打量红叶:依然是内院有等级丫鬟的青缎比甲,大概是今年新做的春衫,崭新缎面镶了石榴红的芽边,玉色百褶裙,鬓边戴一朵石榴红绢花,一朵精致的珠花。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红叶小心翼翼地,“听南弦说,你去了湖广?”   展南屏点点头,指一指南边方向:“跟着世子爷走的,先是骑马,之后行船,走的时候天还冷着,现在已经穿夹衣了。”   原来的世界里,红叶一个丫鬟老家就在湖广,家里穷,卖到人牙子手里,辗转落到京城。   她便说:“湖广啊?我院里有个姐妹就是湖广的,听她说,那边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又很冷,夏天吃莲藕,有一道叫热干面的菜,放了酱和萝卜干。”   展南屏惊讶地睁大眼睛,一下子放松下来:想不到,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的还不少。   他便双手比划:“这次我们去,休息的时候去尝了热干面,这么大一碗,那边吃什么都要加辣椒。”   又问,“你那个姐妹,在什么地方?”   红叶便答:“武汉东边一个县城,名字我没记住。”   展南屏说“我跟世子爷去过一次武汉,有个叫黄鹤楼的地方,很有名,很多文人写过诗。”   红叶仰着头回忆:“陪二小姐三小姐上课的时候,先生像是说过什么,故人西辞黄鹤楼....我只记得这一句。”   缘分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是在外宅行走的武人,一个是伺候太太小姐的丫鬟,见过四次面,恳谈过一次,如今说起话,一个惊喜一个细心,奇迹般的非常合拍。   听他见完这一次的见闻,红叶也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娓娓道来:“我们家的老爷老太太来了京城,第二天就到府里来,见过老太太和世子夫人,吃过晚饭才走。我们家老太太还记得我,赏了我这个。”   她拿出上次得的四个银锞子,献宝似的捧在手心。   展南屏不由自主微微笑,一边叮嘱“收好,莫丢了”,一边也从衣袋取出一个蓝布包,“这次去湖广买的,我们队里大多是成了家的,大周给他媳妇带的,我也顺路买了一个。”   红叶小心翼翼接过来,打开一瞧,是一面红漆绘栀子花梳篦,做工不如太太小姐用的,颜色倒很鲜亮。   “谢谢。”她满脸喜悦,立刻握在手里:“我很喜欢。”   展南屏生平第一次有“给家里人带了东西”的感觉,胸中满满当当,令他陌生而喜悦。   之后红叶也取出一个湖蓝素面荷包,打开递给他:是一串不太起眼的檀木佛珠,“月初去大相国寺请的,你没在。你....日日在外面,风餐露宿地,带着吧。”   展南屏嗯一声,小心翼翼把佛珠放回去,荷包塞进怀里。   荷包是她绣的,红叶以前生怕被别人抓住“私相授受”的把柄,现在不一样,两家长辈说定了,有了婚约,便是未婚夫妻了,便是马丽娘叫她做妾,她也能理直气壮地顶回去,什么都不怕了。   可惜,她白天忙着干活儿,晚间怕费眼睛,只敢打打络子,聊聊天,那个荷包是以前随便绣的,先将就了。   以后有了空儿,给他好好做个荷包。   东拉西扯地,时间不早,展南屏看看天色,略带不舍地说“得回去了。”   红叶这才发觉,连忙说“先走了”,提着裙摆匆匆踏上小路,展南屏跟在后头,脚步咯吱咯吱,令人格外安心。 第17章   暖风吹遍京城,杏花、桃花开满枝头,芍药牡丹竞相绽放,大大小小的公卿之家、官员夫人打首饰、做新衫,相约踏青、郊游,长春院的人却高兴不起来:   马丽娘病了。   三月马家来到京城,马丽娘高兴极了,带着娴姐儿昭哥儿回娘家,陪母亲去大相国寺,到相熟的人家拜访,大概是累到了,三月二十七日不知怎么,忽然起不来了。   这一回,赵氏介绍的医生依旧来了,依旧是针灸汤剂齐下,效果却没上次那么立竿见影,直到四月初,马丽娘依然歇在正房,连府里的后花园都去不成。   孔老夫人和赵氏常来探望,当面安慰一番,离开长春院,婆媳俩互相看看,都没说话。   马太太自然十分忧心,人迅速憔悴下来,十天倒有七天到伯爵府,陪女儿说话,指点娴姐儿功课,帮着带昭哥儿。   孔连捷每日到正屋陪伴妻子,陪岳母说说话,看看女儿的功课,哄一哄儿子,再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什么   娴姐儿哭了几天,乖巧地像个大人,日日不离马丽娘左右,催着红叶“需得把娘生辰的衣服做出来”。   红叶已经忙起来了,湖绿色的绸缎底子,前襟、后襟、两片衣袖分别安排给绣娘,按照娴姐儿定下来的花样绣个不停。   除了衣裳,配套的帕子、鞋子、络子也得做起来。   就像生怕红叶不够忙似的,马丽娘时不时把她招过来,想起什么就安排什么,都是给娴姐儿的:   “过几日,娴姐儿要跟着她大伯母和丹姐儿去李阁老母亲寿宴,你到她屋里找一找,穿一身喜庆点的。”   红叶应了,和娴姐儿身边的双玉找出一件大红色绣宝瓶柿蒂纹妆花衣裳,配宝蓝色柿蒂纹马面裙,戴赤金项圈;   “四月十七,娴姐儿表姐及笄,天气热起来,找几件清凉的衫子,也别太素淡了。”   红叶便找了一件淡紫色右衽纱衫,搭配藕荷色绣缠枝花百褶裙,配一块羊脂玉禁步;   “娴姐儿舅母送了一批料子来,你清点清点,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给姐儿做春衫吧。”   红叶一瞧,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月白、玫瑰红、杨妃红、湖蓝、玉色、雨过天青、荷叶绿、松柏绿、姜黄色、秋香色、宝蓝色、靛蓝色、石青色、佛头青....   焦布、银条纱、绫罗绸缎,另有四匹蜀绣、四匹妆花,都是上好的料子。   红叶把颜色娇嫩的给了娴姐儿,颜色深些的另分一堆,留给马丽娘:“奴婢给您也做几件衣裳。”   马丽娘显然是满意的,马太太也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把红叶叫到身边细细打量:“是个好孩子。好好服侍,你主子看在眼里呢!”   马丽娘用沾着药汁的帕子擦擦嘴角,“娘,我身边的人,什么时候不放在心上了?您放心,我就这么几个人了,就像自家人似的,一个个的早都安排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红叶想说“我不给二爷做妾”,可马丽娘积威之下,又是病重之身,话赶话的,她不愿硬碰硬,便没吭声;另外,展南屏承诺过她,一定会把事情办好,她相信他的话。   毕竟,现在才四月初,早得很呢。   红叶低着头,马太太来了兴致,想问“配给哪个人”,见女儿使个眼色,便换了话题,随手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等红叶退下,徐妈妈察言观色也退了出去,马丽娘才说:“娘,我想把红叶给了二爷。”   马太太顿时明白了,望着女儿苍白的容颜,心里有些酸楚,叹了口气。“姑爷身边哪里还缺人?倒不如给了娴姐儿--再过两年,她就该嫁了。”   马丽娘淡淡地笑,“娘,娴姐儿是您外孙女,昭哥儿也是我的心头肉。娴姐儿毕竟大了,等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昭哥儿什么都不懂,说不定,过几年不记得我了。”   “呸呸!”马太太啐了一口,扬起手来拍打女儿两下,“说的这是什么话!医生怎么说的,忌忧思动气,你自己不把你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还有谁惦记着你!”   马丽娘侧过头,盯着插在天青色花瓶里的白芍药--花朵美丽而脆弱,一、两天便枯萎了,却年年盛开;自己活了二十几载,已经走到尽头。   她不愿母亲为自己操心,强打精神,“娘,不说这个。我伺候不了二爷,孙姨娘马姨娘不中用,二爷日日歇在书房,莺歌黄鹂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现在我还能强压着,送避子汤过去,再过一阵,我也懒得管了。”   马太太竖起眉毛,“不早说!哪天带过来,我给你发落了,不能惯这些狐媚子毛病!”   马丽娘淡淡地笑,看起来,是真不在意。   马太太只好说:“咱们家里还有几个人,改天我带过来,给你看看。”   马丽娘笑了笑,“行啊,娘您带来,我就收下。不过,红叶的事,我是想好了的:这丫头长的出挑,性子也好,我冷眼旁观,二爷是放在心里的,碍着我身子不好,不好意思来讨。倒不如我做主,把红叶抬了姨娘。”   “这么一来,二爷感我的情,红叶呢,心诚,老实,我给点甜头,让她护着昭哥儿--她老子娘弟弟在我手里捏着,不怕她不听话。”   马太太点点头,有些意兴阑珊:“你定吧。对了,你屋里那个叫秀莲的,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马太太过来,给了秀莲赏赐,之后却不见这丫头踪影,屋里的事由绿云管着。   马丽娘哼了一声,“还能怎么着,心思活了,后罩房容不下她了。”   马太太嘟囔一句“不害臊”,小心翼翼地问:“就这么冷着她?”   马丽娘无所谓地,“让她知道知道,别以为爬了主子的床,就能当姨娘了,二爷半个字也没提过。只要我在一天,就别想在长春院蹦跶。”   正在后罩房的秀莲打了两个喷嚏,百无聊赖地在小小的屋子转圈--本来有同屋的丫鬟,自从在书房陪过二爷,丫鬟被挪出去,只剩她一个人。   小茉莉探头探脑地,端了两个李子过来,个头小小的,一看就是厨房没人要的。   秀莲不挑剔,咬一口,问了问今天院里的情况,尤其是煎药、马太太的脸色,心里有了底,微微笑着,有一些话不敢对小茉莉说:夫人大概是好不起来了。   到了四月底,一桩喜事在府里传了开来:由赵氏做保山,马丽娘孔连捷相看,娴姐儿和承平伯第三个嫡出的孙子定了亲。   听到这个消息,娴姐儿躲在房里不出来,表姐妹、丹姐儿几个来贺喜,她害羞地捂着脸,任姐妹们打趣。   红叶一点都不惊讶,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的;若干年后,娴姐儿和未来的丈夫算不上恩爱,比貌合神离强一些,生了儿子就各过各的,堪堪维持着两个伯爵府的体面。   五月初二,红叶给展南屏带去一个装满艾草和菖蒲的荷包,靛蓝色底,绣着两根斜斜的翠竹,鲜亮而低调。   展南屏接过来在腰间比划两下,却没挂上,把荷包带进怀里,认真地解释:“我天天上马下马,带着家伙,挂着这个碍事。不过,我会带在身上的。”   红叶有些失望:她熬夜绣的呢!本来想绣个五毒荷包,实在来不及了。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你,总是~动刀动枪的吗?”   展南屏怕把她吓到,便解释:“也不是,跟着世子爷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出出进进的,吓唬吓唬人罢了。对了,我~明天就要出门了。”   红叶更加失望了,耷拉着肩膀:“不能过完端午再走吗?”   展南屏略带歉意地解释:“宫里的差使,安排下来就得走。对了,我的话,别对别人说。”   红叶是明白的:大周立朝近百年,开国元勋、公侯伯爵数十家,有的谋逆、有的贪腐、有的陷入党争,浮浮沉沉荣辱生死,如今还有体面的只有不到十家。   伯爵府世子孔连骁文武兼备,诚恳谦恭,是一位难得的人才,皇帝在潜邸便有交情,对他非常器重,赏赐是第一等的。换成败落的公卿之家,皇帝根本想不起,体面早就没了。   红叶用力点头,“我还想着,给你包些粽子、青团呢。”   这么大的人,还想着吃,展南屏的心柔软起来,“不怕,这次去的不远,你给我做好,我回来吃。”   红叶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已经尝到糯米、豆沙和枣子的清香。 第18章   端午临近,长春院弥漫着糯米、粽叶、甜枣、豆沙、蜂蜜和冰糖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糯糯的,吸两口人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马家祖籍广州,和北方人口味完全不同,送到府里的粽子里面有猪肉、蛋黄、腊肉、绿豆、香菇、干贝和海米,一口下去咸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马丽娘身子骨不好,天天拿药当饭吃,居然一口气吃了两个半才放筷子。   于是今年长春院的小厨房除了甜粽子,也包了咸粽子,马丽娘马太太带着娴姐儿、昭哥儿亲手包了许多,送到老夫人和长房处,又送了亲戚朋友,吃不完的赏给仆妇。   小厨房的吃食油多糖多,比外院大锅饭味道好,红叶像以往一样,拿了些钱和挂鸭蛋的络子,到小厨房找钱妈妈。   钱妈妈也是马丽娘的陪房,精明能干一个妇人,天天被油烟熏,一点都不胖。   说起来,伯爵府在公卿之家中家资丰厚,有七、八处庄子,在京城开着铺子,府里只有两个嫡系房头,两位主母都带了大笔的嫁妆进来,日子过得非常富裕。   像马丽娘,嫌府里的吃食不合口味,只吃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动不动便派人去北平楼买了招牌菜肴回来,连带娴姐儿昭哥儿也非常挑嘴。   一见红叶,钱妈妈眼睛笑成一条缝:“来就来吧,还这么见外,妈妈这里什么时候少了你的吃食?”   红叶把钱压在灶台一个笸箩底下,嬉笑着“我每次又吃又拿,妈妈不和我见外,也得甜甜手下人的嘴儿,要不然,我可没脸来了。”   都是仆妇丫头,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谁也不欠谁的。满院子的丫头里面,红叶什么时候过来都不空着手;换成秀莲,拿个旧帕子编个络子,变着花样在小厨房点菜,肉末鸡蛋酸笋鸡汤,比主子事情还多。钱妈妈表面不说,心里要多腻烦有多腻烦。   钱妈妈喜滋滋的,打开半人高的蒸锅,扇两下浓雾般的蒸汽,用长长的筷子夹出一个个墨绿色的粽子,“这是豆沙的,这是枣泥的,这是八宝陷的,那锅是咸口的。”   红叶应了,“妈妈少拿两个,我不爱吃咸的。”   钱妈妈手脚不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给你爹娘尝尝,还有红河呢。你教我姑娘打的金鱼盘扣蝴蝶盘扣,我一瞧,哎呀呀,真跟那回事似的。”   钱妈妈的女儿红玉八岁,天天在院子里面跑,帮大丫鬟带话,帮小丫头递东西,人人都喜欢。   大概这个缘故,钱妈妈给红叶几枚大鸭蛋,一小葫芦雄黄酒,“北平楼买回来的,多了一坛,备着二爷使。你悄没声的,莫教人看见了。”   红叶答应了。   很快,一包吃食两件衣服递到红河手里,红叶一样样叮嘱:“给你的,给爹的给娘的,粽子给大展护卫家里尝尝。”   过完了年,红叶窜了一头,瘦瘦高高的,从“带着孩童气的少年”像“日渐成熟的少年”转变,把脚边的篮子给了她:“展伯伯家里送来的”   展南屏展卫东的父亲,展定疆。   红叶没见过未来的公公,听娘亲说了不止一次,话语之间透露处“亲家公是个有本事的”;再一想,能养出展南屏这样的儿子,人品不会差。   打开竹篮一瞧,整整齐齐四个粽子,四枚枇杷,两包艾草,一卷五彩丝线,不贵重,心意却到了,是亲戚之间的走动。   红叶美滋滋地,捧回屋里分给亲近的姐妹,夜里算着,展南屏什么时候回来?   端午节当天,朝廷放假一天,伯爵府的三位爷不用出门,在老伯爷和孔老太太屋里吃了团圆饭。   娴姐儿戴了一只姜黄色、绣五毒图案、翠绿流苏的五毒袋,□□蛇蝎活灵活现地,颜色非常鲜艳,获得长辈一致赞誉,这两天身子好些的马丽娘笑眯眯地。   红叶和跟过去的丫鬟在正房领到赏赐,回长春院又有赏赐,同样喜气洋洋,小香橙捂着到手的银子说“天天过节就好了。”   歇过午觉,院子里的气氛急转而下:   昭哥儿爱吃粽子,中午在正房只吃了一个,回到自己的西厢房歇了午觉,肚子饿了,闹着吃粽子。乳娘答应了,两个仆妇巴结着,去小厨房要了几个粽子,用小碗盛上蜂蜜、白糖和桂花酱,端给昭哥儿。   昭哥儿一口气吃了一个半,不知怎么地噎到了,瞪着眼睛用手指抠嗓子,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乳娘连拍带喊,仆妇吓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地的声音惊动了正屋马丽娘,连丫鬟带仆妇一窝蜂冲出来,哭的哭叫的叫,找医生的找医生,叫孔连捷的叫孔连捷。   徐妈妈养过孩子,又带大了马丽娘母子三个,也不多说,趴在地上口对口地,把昭哥儿嗓子眼里的一口粽子吸了出来。   昭哥儿慢慢缓过气,睁开眼睛,瘫在地上、话也说不出的马丽娘这才有了活气儿,搂着儿子放声大哭起来。   正房、长房的人被惊动了,赵氏和孔老太太到长春院来安慰昭哥儿许久,等医生来了才避到隔壁。医生看了看,说,小少爷无有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以后不可多吃软、粘之物,旁边的人也要精心些,再大些就好了。   不用说,当家主母的愤怒席卷了整座院子:   乳娘本该逐出去,碍着昭哥儿年幼,怕生病,暂时留在院里,挨十手板,扣一年月例;两个仆妇拎到长春园外打了50板子,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成河,叫来人牙子,用门板抬出去了;昭哥儿屋里所有丫鬟仆妇统统十下手板,有卖身契的发卖了,府里的人交给外院主管,一个都不留。   马丽娘从自己和娴姐儿屋里挑出八个人伺候昭哥儿,叫找人牙子来,再买些下人。   就连小厨房的钱妈妈,也被扣了三个月月例,若她不是马丽娘的陪房,差事必然保不住了。   经过今天的事,马丽娘想把儿子挪入自己屋里,可她常年吃药,怕过了病气,想了又想,依然把昭哥儿留在东厢房。   经过一番折腾,马丽娘露出倦色,娴姐儿婉言安慰,陪着母亲弟弟歇了午觉,窗外暮色四合,夏风吹拂,已经到了傍晚。   赵氏介绍来的医生和往常的医生不一样,不建议马丽娘成日躺在床上,“每日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娴姐儿想让母亲散散心,便撒娇“娘,我的香囊还没挂完呢。”   跟红叶相处数月,娴姐儿绣活不说,眼力长了不少,见到什么衣裳料子都想搭配一下。加上她订了亲,跟着丹姐儿在赵氏面前学家务,开始拿自家院里的人试手:   端午做了装艾草香料的香囊,娴姐儿事先看过爹娘弟妹的屋子,做了不同颜色的香囊,准备挂在帐子里。   这不是难事,香囊也是红叶几个绣的,娴姐儿动了动嘴;三天前马家堂叔到了京城,带来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娴姐儿日日跑到马府,把这个事给忘记了,今天早晨才把正屋和自己屋里挂好了。   马丽娘叹口气,“一个你一个你弟弟,真是我的魔星。”到底没拒绝,由绿云扶着站起身,娴姐儿欢呼着跟在后面。   昭哥儿厢房,挂大红罗帐,娴姐儿拿出两个宝蓝色香囊,给弟弟挂在帐角;慧姐儿屋子的帐子是官绿色的,娴姐儿挑两个玫瑰红香囊;旭哥儿卧房的帐子也是官绿色的,娴姐儿给庶弟两个湖蓝香囊。   姨娘自然是没有的。   娴姐儿摘了一朵月季,给马丽娘别在鬓角,牵着弟弟的手,娘三个边走边笑,一路到第二进院子,孔连捷内院书房。偌大院子静悄悄的,大概主子不在,值班的丫鬟去吃饭了,马丽娘便有三分不喜。   娴姐儿忙打岔:“爹爹屋里的帐子是宝蓝色的,我挑了姜黄色的,跟我身上这个香囊一个颜色,不过没给爹爹绣五毒,绣了云彩和仙鹤。”   说着话,丫鬟双玉推开正屋大门,烛台上的牛油蜡烛是新点燃的,吸吸鼻子,有酒菜味道,便奇怪起来:二爷下午出去了,不在府里,昭哥儿遇险的时候二夫人派人去找,还没回来呢。   忽然之间,卧房的方向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双玉愣了愣,被一只细细的胳膊推开了,马丽娘冷笑着,大步走进丈夫的内室:   靠墙一张雕着八仙过海的黑漆螺钿八步床,挂着宝蓝色幔帐,里面大红被褥凌乱,枕头一正一斜,显示是睡过的;窗边一张罗汉床,两个青缎比甲、大红罗裙的丫鬟一左一右,中间炕几堆着七、八个碟子,烧猪头肉、炸鹌鹑、油焖春笋、胭脂鹅脯、醋溜白菜、清炒豆芽、糖炒栗子和蜜饯金桔羹,还有一碟剥开的糖粽子。   丫鬟黄鹂喝一口酒,把筷子一扔“哎呀,我不能再吃了,二爷赏了我料子,新作的裙子都穿不了了。”   “怕什么,左右二爷不嫌你。”另一个丫鬟喜鹊笑道,瞄一眼黄鹂鼓鼓囊囊的胸铺,故作惊讶地问“我看啊,你不像做丫鬟的,倒像陆妈妈似的,专门给二爷喂....”   陆妈妈便是昭哥儿的奶娘,在府里伺候几年了。   黄鹂啐了一口,跳起来绕过炕桌打她,“要死了你!二爷回回沐浴叫你伺候,在浴桶里玩些什么花样儿,打量我不知道!”   两个丫头嘻嘻哈哈在屋里转了个圈,不知怎么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以为是孔连捷回来了,娇声细气叫“二爷~”,回过头,见到的却是马丽娘冷冰冰的面孔。   马丽娘的目光从两个丫头苍白的脸庞移到杯盘狼藉的炕桌,再到宝蓝色的罗帐,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   “绿云,跟南弦去外院。”马丽娘的声音非常平静,带着些许厌恶,仿佛两个丫头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说我的话,再叫人牙子进来一趟。” 第19章   端午当天,中午在府里吃过饭,孔连捷便和永昌伯家的三爷于广出城跑马,出了一身汗,捉了两只野兔,一人分了一只,回城喝酒去。   平时常去北平楼,吃腻了,孔连捷提议“换一家”,便去了一家不太有名的湖南菜馆,什么剁椒鱼头、辣椒炒肉、金鱼戏莲、板栗烧菜心、洞庭金龟、红煨鱼翅、东安子鸡,一大碗甜羹,又上了时令的鸭蛋和粽子。   孔连捷不太能吃辣,偶然吃一次倒也过瘾,于光的岳父在湖南做过六年知府,连带他的妻子也爱吃辣椒,府里特意聘了厨子,两人你一盅我一盏,吃的满头大汗。   于光夹一块板栗,随口问“上次你说,你夫人病得厉害,这一阵如何了?”   孔连捷喝两口甜羹,随口答:“能如何,熬着呗。”   于光是个爱管闲事的,“没给你抬几房妾?”   孔连捷哼哼两声,叹息“哪有你夫人贤惠,左一房右一房,也不怕府里面没地方住。”   永昌伯府这一辈十一个儿子,八位小姐,各自娶妻生子纳妾嫁女,一个个院子像鸽子笼,说句话隔壁就能听见。   于光把胸铺一排,斜着眼睛:“男子汉大丈夫,纳几房小妾开枝散叶,那是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不像某人,只敢往房里划拉丫头。”   孔连捷也不生气,抄起酒壶灌他:“左右忍不了几天,你瞧着,到那一日,我纳她十房八房。”   一顿酒喝到深夜,醉醺醺地和于光分手,孔连捷也不骑马,从大街上走着醒酒,走不几步“哇”地一声,翻江倒海搬吐出来。这一来,脑子清醒了,肚子里舒服了,嘴巴干得要命,随口喊人“弄些解渴的来”   随行的明月应了,叫两个人守着,自己跑到最近的酒楼买了个西瓜,用冰镇着拎回原地。   孔连捷半个西瓜下肚,胃里舒坦了,脑袋也不晕了,坐上叫来的马车,摇摇晃晃回到伯爵府,已是亥时(深夜11点)。   门口有二房的小厮一蹦三尺高,急赤白脸地迎上来,把“三少爷午间噎住了,二夫人派人找二爷”说了。   孔连捷愣了一下,脸色都变了,骂句“一个个干什么吃的”,踹了小厮一脚,大步流星往里走。   回到长春院正房,孔连捷径直进了儿子平日住的厢房,见昭哥儿好端端睡在床上,脸色红扑扑的,呼吸均匀,不像受了伤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往两边看,昭哥儿奶娘陆妈妈战战兢兢站在一边,丫鬟一个是马丽娘屋里的,一个是娴姐儿屋里的。   孔连捷憋着气,走出屋子才站住脚,低声问“怎么回事?”   陆妈妈跟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青石台阶,把下午的事情讲了,连连磕头:“是奴婢的过,奴婢不会伺候,让小主子受了惊吓”   正屋的灯一直亮着,此刻传来响动,孔连捷瞥了一眼,狠狠踹了陆妈妈左腰一脚,“小心伺候着,再有闪失,爷埋了你!”   陆妈妈滚到台阶底下,连连求饶。   孔连捷懒得理她,转身去了正房。徐妈妈已经等在里头,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随他往里走,“夫人一直在等二爷。”   见了马丽娘,孔连捷自然好生抚慰一番,说自己“汗都湿透了”,骂下人“一个个撵出去”,指着徐妈妈说“赏”,又宽慰马丽娘“别气到了,身子骨重要。”   马丽娘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娴姐儿大了,能帮妾身的忙了,昭哥儿也好好地,必有后福。这几天就买人回来,爷若是回来得早,给妾身把把关。”   孔连捷笑道:“院子里的事,你安排的妥妥帖帖,哪里用得着我?”又看看自鸣钟;“今天晚了,早点歇吧,明天再说。我睡在这里,陪陪你和昭哥儿。”   马丽娘握着帕子笑一笑,“我料到爷要留下的,只一样,爷明天起的早,可不能过了病气,我指使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把爷日常用的东西也搬过来了,委屈爷几天。”   孔连捷没当回事,陪马丽娘歇下,又叮嘱徐妈妈几句,才去了东厢房。一应东西是准备好的,他累得很了,喝两口茶便睡下了,转眼间鼾声震天。   第二天一早,丫鬟唤他起来,孔连捷到西厢房看看儿子,这才放了心,马丽娘还没起来,他也不去正屋,吃了小厨房端来的肉饼、小米粥和咸鸭蛋,擦擦嘴便出去了。   刚刚踏出第五进院子,等在月亮门外的一个丫鬟眼泪汪汪地迎过来,“二爷,您救黄鹂喜鹊一救!”   是莺歌。   孔连捷愣了愣,不由站住脚步,莺歌抱着他大腿哭的梨花带雨,同样焦头烂额的南弦低声把事情讲了:“....夫人叫了人牙子来,把黄鹂喜鹊卖进了丽春院。”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丽春院是一处窑子,专门供给中下层客人,车夫走卒,屠户卖货郎,出些银钱便能逍遥一把。   孔连捷睁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不早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南弦不敢委屈,把自己摘出来:“昨天夫人罚我月钱,让我出门找爷回来,我跑遍城西,没见爷的影子,回来一瞧,爷已经在正院歇下,我进不来,就在这里守着。”   孔连捷一拳锤在自己掌心,抬头看看天色,“什么时候的事?”   答话的是莺歌:“昨日酉时”,苦苦哀求:“二爷,您救救黄鹂喜鹊,呜呜,她们在府里长大的,就是贪嘴....”   昨日酉时到现在,半天过去了,又是在窑子,就算买回来,孔连捷不认为自己还能宠幸那两个丫头。   于是他心烦意乱地甩开莺歌,骂南弦几句“以后机灵着点”,就大步离开原地。   莺歌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背影,连滚带爬扑过去,“二爷,二爷,您不能不管....”   数日之后,孔连捷嫡亲哥哥,孔连骁也有些烦心。   说起来,做为伯爵府下一任主人,孔连骁本可以躺着吃,横着睡,在父辈功勋吃一辈子,不必太拼命,可孔连骁是老伯爷进行培养出来的,文武兼备,品格忠厚,在公卿之家的继承人里面是屈指可数的上进,和皇帝年纪相差无几,深得皇帝信任。   如今九边太平,沿海稳定,没有武将发挥的余地,皇帝便令孔连捷奉旨行事,到各地巡视、应急、督理税粮,做一个钦差大臣。   去年夏天,湖广一代暴雨不断,河堤塌陷,死了不少人,哀声传到京城;今年刚到端午,皇帝便派他过去,巡视河堤,检查当地的防涝之事,避免再次发生惨剧。   五月上旬,孔连捷一行进入湖广境界,没摆明身份,穿了便装,沿着河道一路缓行,细细探访。   到了一处小小县城,刚刚从河边回来,饭还没吃,树林冒出一小伙歹人,喊着“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挥舞着刀剑扑过来。   孔连骁十七岁就杀过京郊的强盗,二话不说拔出长剑,随行七、八名侍卫一阵风似的,把他护在中间。   这次是私下行事,孔连骁不可能把自己府里的护卫和皇帝派的兵士统统带在身边,否则前呼后拥地,随便一个人都看出他是当官的,差事就不用干了。   于是他扮作京城来的行商,带个掌柜的,两个小厮,护卫远远跟着,假装是另一批人,互相不认识。   现在和贼人交上手,孔连骁就后悔“人带少了”:歹人数量是他两倍有余。   幸好伯爵府的护卫个个久经阵仗,见过血,杀过歹人,头领展南屏兄弟武功高强,孔连骁自己也拼了命,堪堪维持住战局。   随着时间推移,天平像孔连骁倾斜过来:路过平民看见了,一边跑一边喊人,歹徒首领用余光看见了,不露痕迹地寻找退路。   展南屏一眼看出来,当机立断,合身扑过去,紧紧缠住这首领,其他人士气大振,把歹徒冲得夺路而逃。   一番苦战,歹人首领被擒,另有两名歹徒,孔连骁一行不少人带伤,不敢再微服行走,擒着三名歹徒投到衙门。   傍晚时分,孔连骁写好给皇帝的密信,伸个懒腰,到客栈院子里和护卫们同桌吃饭,一人一碗大肉面,中间是满满的菜。   老伯爷也是这样,在京城守规矩,到了外面,大锅饭大碗酒大把赏赐,换得手下人忠心耿耿。   孔连骁褒奖今日功劳最大的展南屏,亲自给他斟酒,“这一回事情太险,待得查明,上面必定有赏赐,南屏是头一份。”   展南屏双手接过酒杯,恭声道谢。   展卫东嘻嘻哈哈地,“大爷,赏赐不赏赐放一边,最好给我哥哥几天假,好让我哥哥会会小嫂子。”   这句话一出,院内热闹起来,不少人问“哪家的姑娘””够快的啊。”   孔连骁也非常好奇:世人早婚,他自己15岁就娶了赵氏,展南屏今年20出头,换到别人,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他大笑着拍打展南屏肩膀,“行啊,上回问你,还说没有合适的,这会都定下来了?是府里的人吗?”   展南屏一反平日的果断干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展卫东挤过来抢着说“是二房红叶姑娘。去年我大哥随着二夫人去了一趟大相国寺,见了红叶姑娘一面,回来就央了我爹去打听,一听说红叶姑娘没定亲,就....”   展南屏把弟弟扒拉到一边:“刚定下来,还没过明路。她年纪也还不到....”   孔连骁朗声大笑,大手一挥,豪爽地拍拍胸口:“等回了京,我给你们办喜事!” 第20章   五月二十九日,吏部文书下来,马丽娘父亲马大成任山西大同知府,六月二十日就得到任。   马家管家随即出发,去当地打点,看宅子;马大成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给在四川任知县的儿子儿媳写了信,准备动身。   马太太和丈夫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房里只有一个没有生育的妾室,从没分开过,如今却为难起来:丈夫要上任,女儿生着病,儿子在外地,留在京城的话,和妯娌又不和睦--马丽娘大伯至今没能起复,天天在府里吟诗做对,颇为逍遥。   马丽娘知道了,劝母亲去山西:“爹爹年纪大了,山西那边又没什么门生故旧,亲戚朋友,身边不能没有人。您若不跟着,别说您了,连我都不放心。”   马太太看看女儿苍白的面孔,“你这身子骨....”   马丽娘笑起来:“娘,我这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药不断,弯弯扁担压不断,您又不能替我。再说,山西离京城这么近,不比浙江方便多了,您常回来看我,也就是了。”   徐妈妈也说“我们娴姐儿也大了,能帮上夫人的忙了。”   马太太犹豫片刻,长长叹口气,理理她的头发:“既这样,我便先过去,等你爹爹安顿下来,再回来看你。左右离得近,几天就到了。”   马丽娘拉着母亲的手,“娘,您和爹定下动身的日子,派人来告诉我,公公婆婆定要摆酒践行的,世子爷在外面,二爷那边,也让他别安排别的事情。”   既然提起二爷,马太太看看屋里的人,马丽娘点点头,徐妈妈便带着几个丫鬟下去了。   “丽娘,照我说,你趁着这个空儿,跟二爷说说话。”马太太用安抚的口吻说,“事情过去就算了,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不许赌气了。”   马丽娘撇撇嘴,“娘,我没和二爷置气。”   马太太叹气:“还说没有,当我看不出?”又劝“夫妻不和邻也欺,要是让你公公婆婆看出来,面子往哪里搁?”   马丽娘哼了一声,声音提高几分:“娘,我哪敢和二爷对着来?我就处置了两个不听话的丫鬟,二爷就把脸拉的这么长。我要是干点什么,二爷还不得吃了我?娘,我心里过不去,为了两个丫头,他就,就和我甩脸子。”   说到伤心处,马丽娘红着眼睛,伏在马太太怀里。   马太太好一番哄劝,“丽娘,你出嫁之前,娘是怎么教你的?爷们在外面行走,人人盯着瞧着,面子是第一位的。那两个狐媚子,你处置就处置了,谁也说不出什么,可你应该交给你大嫂,不该就那么卖进窑子--你让二爷的脸往哪搁?”   马丽娘来了火气,瞪着眼睛:“娘,您是没看见,那两个丫头被二爷惯成什么样子,再不卖出去,二房那还有我站脚的地方?”   “胡说!你和二爷是结发夫妻,一辈子的恩义,又有娴姐儿昭哥儿,那两个算什么东西?”马太太瞪她一眼,放缓了口气:“算了,不提了,我问你,二爷身边少了人,什么时候把红叶给过去?”   马丽娘用帕子擦擦眼角,掠一掠凌乱的头发,“我本来打算,今年给她开脸。可这丫头针线好,娴姐儿离不开,天天不是做衣裳,就是绣帕子。缓一缓吧,左右红叶还不到年纪,吊吊二爷的胃口。”   娴姐儿开始绣嫁妆了,马丽娘特意去长房看过丹姐儿的嫁妆,回来吩咐,都是伯爵府嫡出的小姐,丹姐儿有什么,娴姐儿就得有什么。   这么一来,红叶忙忙碌碌,做不完的活儿。   马太太板起脸,“胡说,一个丫头有什么离不开?早点开了脸,白天跟着娴姐儿,晚上伺候二爷,把避子汤预备上。若是这丫头尽心尽力伺候,等娴姐儿嫁了,许她生个一儿半女;若是眼孔高了,不服管了,就晾到一边去。”   马丽娘应了,索性顺着母亲:“如今二爷除了看哥儿姐儿,不进我的屋子,也罢,我好好歇几天;等世子爷回来了,府里必是要摆酒的,公公婆婆高兴,二爷也高兴,我给红叶开了脸,摆几桌酒,一起热闹热闹,您觉得如何?”   马太太这才露出笑脸:“我看着甚好。那个秀莲呢?”   这段时间,秀莲没了差事,不吵也不闹,每天早晨给马丽娘请个安,就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屋里做绣活,五天一方帕子,十天一双鞋,活计没有针线房的好,比她自己是有长进了。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说:“看不出,是个沉得住气的。娘,我打算,明年给秀莲个名分,和红叶作伴去,现下二爷身边有莺歌杜娟,不缺人伺候。”   一个小妾不保险,两个姨娘刚刚好:相互扶持互相制约,日后孔连捷房里人再多,也能站得住脚。   见女儿安排的井井有条,马太太放了心,叫徐妈妈进来换茶,问“哥儿姐儿醒了没有?”又派人去买外面的桂花糕和莲子羹。   之后几天,马太太对孔老太太和赵氏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托付女婿照顾女儿,又叮嘱昭哥儿“好好读书”,娴姐儿“陪陪你母亲”,拉着马丽娘的手“隔几日就写信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京城。   六月下旬,世子孔连骁回到京城,没有回家,直接被皇帝招进宫去,密密谈了半日,日落西山才走出宫门。   伯爵府的马车早已在外面等着,几个护卫牵着马,一个衣衫华贵的公子跳出马车,激动地迎上来:“大哥!”   是孔连捷。   老伯爷只有两个儿子,从小一起长大,从没有过其他公卿之家“兄弟阋墙”的事情,感情很深。   孔连骁搂着兄弟肩膀,重重拍几下,一边长长吐气“可算回来了”,一边见弟弟脸颊削瘦,比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憔悴许多,随口问,“瘦了?”   孔连捷抹抹脸,“一直没下雨,热得人睡不好觉。”亲自掀开帘子,等哥哥钻进去,把缰绳抛给随从,跟着上了马车。   今日孔连骁入宫,随行的回府报信,驾着府里的马车来接,车里一应俱全:一壶温茶,四样鲜果,两个红漆什锦攒盒,打开盖子,一盒盛着枣泥酥、桂花糕、牛舌饼、奶油松瓤卷酥,一盒则是胭脂鹅脯,糟鹅掌,腊肉丝,煎银鱼,酱肘子,白斩鸡,都是孔连骁平日爱吃的。   孔连骁饿得很了,抓起乌木箸边吃,孔连捷笑嘻嘻瞧着,却不动筷子:“今天府里给你接风,大嫂安排人去买北平楼的八宝鸭和酱猪头肉。”   孔连骁便留着肚子,吃几口就端起茶盅一饮而尽,“外面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没吃过一顿饱饭。”   孔连捷关切地摸他右边肋骨:“我看看,伤得重不重?把爹给吓得,几天没睡好觉。”   这一趟差事,孔连骁是奉旨行事,不敢把遇袭的事情告诉家里,临回来的时候,才给父亲写信,说是“受了点伤。”   孔连骁看看密闭的车帘,解开衣带,露出裹着纱布的身体。   孔连捷倒吸一口凉气,怒骂“这帮黑心肝的,是打算灭口啊!”   孔连骁嘘一声,压低声音“谁也别说。”见孔连捷点点头,才后怕地系好衣袋,掀起车辆,下巴朝外伸一伸:“这一次,若没有大展几个,我不一定回得来。”   孔连捷也朝外看,见一身黑衣的展南屏腰悬长刀,骑着一匹黑马,腰杆笔直,目光炯炯,好一位西北男儿!   “还是爹偏心,把大展小展统统给了你,都不说分我一个。”孔连捷笑嘻嘻地发牢骚,又说“既然这样,我也赏他,重重有赏!”   以展南屏的功劳,伯爵府是有赏赐的,晚间见了老伯爷,一定有大大的红包。   提起展南屏,孔连骁想起件事,顺口便说:“正好,他和弟妹身边的丫鬟定了亲,我打算多给他几天假,按府里的随礼双倍,你叫弟妹也....”   孔连捷满口答应,问“是哪个?”听哥哥说一句“叫什么红叶”,就愣住了,“红叶?”   “说是叫这个名儿。”孔连骁端着半满的茶盅,忽然觉得弟弟面色有些古怪,转念一想,也愣住了:“怎么,是你的通房?”   孔连捷摇摇头,嘴里说着“是丽娘的陪房,进府十来年了,还算老实,跟着娴姐儿做针线。”   知弟莫若兄,孔连骁一眼看了出来,弟弟怕是看上了这个红叶,最不济,也是打算自己收用的。   他有点为难,追问一句“你收了没有?”   孔连捷叹口气,“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得得,我糊弄你干嘛,马丽娘有这个意思,我也看上眼了,还没上手。”   这便省事了,孔连骁松了口气,拍拍弟弟肩膀:“兄弟,听哥哥的,把红叶给大展吧,左右不过一个丫头--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身边还少了美貌的丫头吗?再不然,哥哥房里的随你挑!”   几句话功夫,孔连捷脑子转的很快:大哥是府里的顶梁柱,和他感情极好,哥哥面子一定要给;展南屏是哥哥第一护卫,知根知底的,救过哥哥的命,即使不在府里,也能到其他府邸做护卫,投军也大有前途,这样的人才必须笼络住。   至于红叶,哥哥说的没错,左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又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什么稀罕;他身边几个通房,没到手的时候还算有趣,等到了身边,新鲜劲儿过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就听大哥的。”孔连捷爽快地答,又揶揄兄长:“真的让我挑?我怕大嫂求之不得,把珍珠琥珀几个推给我,大哥可别后悔。”   孔连骁放了心,哈哈笑起来:“随你看上谁,直接拉走就是,你嫂子可不是吃飞醋的人。”   话语透出的恩爱令孔连捷由衷羡慕,没接话,低头喝茶。   孔连骁奇怪地打量他,试探“怎么,和弟妹吵架了?”   孔连捷迟疑:黄鹂喜鹊的事,在城里闹的沸沸扬扬,赵氏已经知道了。赵氏是宗妇,又和大哥是恩爱夫妻,等大哥回到府里,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大哥的。   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房里的事说了。   孔连骁皱起眉,“为两个丫头,何必闹的这么僵?等回去了,我让你嫂子劝劝弟妹。”   孔连捷四仰八叉往车厢里的靠垫一躺,望着不断晃动的车顶:“算了吧,就这样吧,爱咋咋。”   熬着呗,看看谁熬得过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00:57:50~2022-06-01 00:1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w 8瓶;zc1303 5瓶;抚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展南屏回到伯爵府的事,红叶很快便听说了:南弦找了个七、八岁的小厮,跑进垂花门告诉了香橙,香橙立刻到正屋耳房外面,瞅个空儿,溜进去告诉正在绣衣服的红叶:“说是回来了。”   具体谁回来,回到哪里,为什么告诉红叶,香橙统统不知道。   一根带着浅绿丝线的钢针斜斜刺入鹅黄妆花料子,比应该在的位置差了三分。   红叶松开针尾,目送小香橙贴着墙壁溜走,站起来走到窗边,青花大缸里面水草浮动,红红的锦鲤吐出一个泡泡。   四位绣娘也停下来喝茶,活动活动酸疼的脖颈。   可算回来了啊!五月初三走的,到今天整整五十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平时都是这样的吗?红叶叹气。   时间就此过得飞快,午间红叶果然听厨房的人说,世子爷一行回到京城,府里晚上要摆酒,给世子爷接风洗尘。   听说几家堂姐妹、远亲也要来,娴姐儿坐不住了,拉着红叶翻箱倒柜,穿一件今年新做的碧绿绣缠枝花裙褂,搭配葱白绣花鸟马面裙,又从首饰匣子挑挑拣拣,戴上一朵翡翠珠花,一支羊脂玉镶碧玺簪子,这才满意了。   下午主子们去了正院,丫鬟们轻松起来,三三两两聊天,耳房里的绣娘们休息的时间也比平时长。   吃过晚饭,红叶回到屋里,拿出一方绣到一半的湖蓝帕子,唉声叹气地端详:还差个底子才完工,流苏也没编好,只好下次再给他了。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上次吃了他家的粽子,这回做点什么还他?   白天费了眼睛,红叶便不再绣东西,打一根络子,又把各种颜色的布料摊在炕上,用一把彩色丝线搭配,哪种出彩便记下来。   无门忽然开了,双福略带焦急地叫,“红叶,夫人叫你过去。”   不知怎么的,红叶心脏跳了一下,匆匆收起东西,走到拐角的时候小声问“知道什么事吗?”   双福声音像蚊子叫:“从府宴回来,二爷来了一趟。”   红叶深深吸了一口气。   到了正屋,满屋人忙忙碌碌,一个小丫鬟跪着高高捧起盛满热水的珐琅盆,绿云捧着毛巾皂角,马丽娘肩膀搭着一方杏色棉帕子。徐妈妈服侍她净面,亲手递上羊脂油,又给马丽娘把发髻间的珠钗翠玉卸下。   忙碌一番,马丽娘满脸倦色,挥挥手“散了吧,红叶过来。”   双福用担忧的目光望一眼,跟着绿云走出去了,红叶走前几步,屈膝行礼。   之后几分钟,马丽娘没吭声,像没见过红叶似的,上上下下打量她,屋里空气凝重似有千斤重。   “看不出,闷嘴葫芦似的,胆子倒不小。”马丽娘戴着绿宝石的右手在案桌重重一拍:“你们一家子是我的奴才,猪油蒙了心,敢背着我捣鬼?”   红叶没有马丽娘想象中的惊慌,露出迷茫的神色:“奴婢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马丽娘冷哼一声,“你和外院的展南屏私相授受,勾搭成奸,还有脸说!”   红叶“哦”一声,显得轻松起来:“夫人,您大概是误会了:展护卫是府里的老人,有一次奴婢随夫人去大相国寺上香,安排事情的时候遇到了。展护卫年纪不小,家里问了问奴婢家里的事,和奴婢老子娘商量了,就给奴婢和展护卫的婚事定了下来。”   马丽娘被气笑了:“你是我的使唤丫头,你的事我说了算,轮得到你爹娘老子出头?还什么定亲,讨过我的话没有?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红叶满脸“夫人为何如此愤怒”的莫名其妙,“夫人,奴婢一家来府里时候久了,看多了夫人屋里姐姐们的惯例。奴婢爹娘是想,先把奴婢的事情定下来,等今年年底,奴婢年纪到了,再进来讨夫人的恩典。”   “你们想得倒挺美。”马丽娘不错眼珠子地瞪着她,被无视、被忽略、被丈夫不容置疑的安排彻底激怒,歇斯底里地叫:“我告诉你,没门,你的事我早有安排,我已经告诉二爷,让展南屏找个别的丫头,爱娶谁娶谁;你呢,好好在我院子里当差,干得好呢,给你找个去处,干得不好呢,阖家老小....”   生平第一次,马大成嫡女、伯爵府二爷夫人马丽娘的话语被一个丫鬟打断了。   “夫人,奴婢娘老子和展南屏爹爹拿的主意,已经过了礼,给奴婢和展南屏定了亲。”红叶话语平静,眼神悲凉坚定,仿佛看到原来的自己:“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好女不嫁二夫的道理。无论夫人给奴婢什么去处,奴婢都不会去的,奴婢宁愿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奴婢仰仗夫人,却也不是糊涂虫,不做违心的事,哪怕夫人把奴婢打发出去,奴婢依然是这句话。”   马丽娘蹭地站起身,握着帕子的手指向她,哆哆嗦嗦地一时间说不出话。   徐妈妈不放心,在外面候着,这时候掀开帘子,本进来一把扶住马丽娘,连声叫“喊大夫来。”   红叶心脏怦怦跳,一溜烟奔出正屋,把满院子的人都惊动了。   好在今年以来,府里请了一位善于调养的医婆,就歇在院子里,当下给马丽娘把脉;不多时又有一位太医进府,诊断一番,开了安神的方子,马丽娘喝下便歇息了。   会不会出事?红叶不知道,整晚没有睡着,心里害怕的很,却又倔强地想“算是给原来的我出一口气。”   第二天清早,徐妈妈推门进来,板着脸,张口就是训斥:“谁给你的担子,敢忤逆夫人!活该拖出去卖了!”   红叶立在炕边,一声不吭,同屋的彩燕吓得脸都白了。   徐妈妈瞪着她冷笑:“能耐了你,敢另攀高枝,这么有本事,长春院这一亩三分地,就留不下你了。张口闭口你老子你娘,那就滚回你老子娘那里!”   说着,徐妈妈厌恶地挥挥手,扔下一句“赶紧给我滚蛋!”就摔门出去了。   电石光火间,红叶想起原来的世界,苏氏手下的孟嬷嬷抄了自己的箱笼,派人直接把自己绑出去。   她立刻明白了,两步奔到墙边,拎出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木柜,扒拉两下,把一条八成新的石榴红包袱皮甩到一边,抓起一块鸭蛋青色包袱皮,把自己的钱匣子、金银首饰一股脑儿塞进去,心里顿时定下来。   展南屏送的糖盒和梳篦,没给他做完的帕子,之后是她做好的荷包、帕子,金线苏线,彩珠翠缕;再往柜底看看,有个半旧的淡紫包袱,打开是红红绿绿黄黄的枫叶,红叶也放进自己的包袱。   做完这一切,她略一迟疑:衣柜都是她这两年的四季衣裳,是带不走了。   彩燕拉拉她衣袖,不停使眼色,红叶便点点头,系紧包袱跨到臂弯,出了自己的屋子。   徐妈妈正坐在隔壁绿云的屋子门口,喝着小丫鬟奉承的茶,见到她,板着脸把茶碗一摔,扭头便走,红叶默默跟着。   从后罩房拐出来,徐妈妈指指正屋门口的台阶,红叶明白了,过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一路从马丽娘的正院、两个姨娘的第四进院子、娴姐儿昭哥儿的第三进、孔连捷书房第二进院子,出了长春院的大门,直接拐到西偏门,走向伯爵府周边的仆人群房。   徐妈妈始终跟着马丽娘,没到过这边,倒是红叶认路,一路找到吕家的住处。   一大清早的,仆人们都起来了,等着吃饭、办差;徐妈妈把吕大海冯春梅喊出来,疾言厉色地训斥:“二夫人的话,红叶年纪大了,该配人了,既然你们拿了主意,就把红叶放出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说完便走了。   周围仆人面面相觑,看起热闹:吕家女儿被主子撵出来了!   冯春梅红头胀脸地,把红叶拉进屋里,吕大海抖着手,不知道怎么办好。   “怎么回事?”冯春梅滑稽,“怎么就....”   红叶低声喊“娘~”,把臂弯里的包袱亮出来:“徐妈妈只把我带回来,没说免了您、爹爹和红河的差事。”   冯春梅一想,确实是,一颗心放回原处。   她笑起来,“娘,大展护卫朝世子爷说了,二爷给了夫人话,夫人把我打发回来,左不过,不在夫人身边伺候了。”   冯春梅被女儿的镇定感染了,“那,那你这?”   她打开包袱,把钱匣子给母亲看:“您把心放肚子里。红河呢?”   冯春梅拍着胸口:“昨天跟着值夜,没回来。”   红河十三岁了,顶半个人用,跟着小头目在门房轮值了。   说着,她拈起两枚铜钱,大大方方走出屋门,左右看看,朝隔壁家的小子招招手,“小轩子,是不是你?”   小轩子才五、六岁,擦擦鼻涕,听她问“去没去过门房”,便使劲点头。   红叶把钱递过去,指着远处,“帮姐姐个忙,到门房,把红河叫回来,行不行?”   小轩子父母每月月钱不过几百钱,吃喝是府里的,难得给他一、两文零花,顿时咧开嘴巴,接过大钱嗷嗷嗷着跑远了。 第22章   回到府里第二天,展南屏是被弟弟吵醒的。   昨晚回府,他身为护卫首领,与孔连骁的贴身随从一起到正院。老伯爷和二爷孔连捷的随身护卫、随从、府里三位大管家、有头有脸的幕僚都来相陪,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展定疆。   父子并肩而坐,甚是喜悦。   老伯爷父子三人带着男客一桌,中间用山水屏风隔开,老夫人、赵氏、马丽娘并女客一桌,外间展氏父子等人坐满三桌,不多时,一道道菜:   八鲜果八蜜饯八冷盘,之后荔枝里脊肉,宫保鸡丁,油焖大虾,芙蓉鱼片,八宝肥鸭,香辣膳段,桂花鸭,红烧排骨,香菇菜心,砂锅鱼翅,金腿烩白菜,羊肉锅子,一瓮香喷喷的佛跳墙,又上了八样细巧点心,比不上皇宫内院,也是难得的山珍美味。   上好的金华酒,老伯爷每桌劝酒,到了展南屏这里,拍着他的肩膀,对展定疆感慨:“你有个好儿子!”   展定疆父子双双站起,父亲连声道“不敢当!”儿子更机敏些,“伯爷、世子爷对属下家的关照,属下一家记在心里,只能拼了这条命,报答伯爷世子爷!”   论起阿谀奉承,展家父子再说一百句,也比不上在座的幕僚文人。   老伯爷被感动了,红光满面地给父子两人斟满一杯,自己也喝了。孔连骁已经醉醺醺,奔过来指着展南屏说,“父亲,大展要成亲了,您可得赏他个大大的红包!”   老伯爷和展定疆相伴数十载,对他这两个儿子相知甚多:大的沉稳机敏,小的粗心豪爽,人品、武艺没的说,眼孔也很高,老伯爷几次想把老夫人和赵氏身边的丫鬟配过去,都被婉言拒绝了。   老伯爷呵呵大笑,欣慰地对展定疆说“定疆也要抱孙子了”又问“谁家的闺女?”   孔连骁一指自己席面,喷着酒气:“弟妹身边的丫鬟,说是去年跟着去上香,这小子一眼就看上了。”   展南屏不由窘然,老伯爷是真高兴,连声说“好,好啊!”   于是展南屏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和父亲回到院里,一觉睡到天明--皇帝给了孔连骁假期,孔连骁这几日在府里,他自然也闲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弟弟的声音叽叽呱呱,他打个哈欠,正想骂两句,一句“小嫂子回家来了”就睁大眼睛。   果然,红河等在院子里,略带焦急地喊一声“展大哥”,就说“我姐姐回家来了。”   展南屏从院子里的大缸舀一瓢水洗把脸,“什么时候的事?一个人?”   红河年纪轻,没经过事,满脸忐忑:“就刚才,二夫人身边的徐妈妈把我姐姐送回来,说,说我姐姐年纪大了,该成亲了,就放出来了,转身就走了。”   展南屏仔细听了,追问“还说什么了?”   红河想了又想,“说既然我们家拿了主意,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姐姐说,我爹娘还有我还有差事,不要紧的,让我跟你说一声。”   展南屏把毛巾扔进铜盆,回屋换一件石青色衣服,拎一个石青色包袱大步走出来:“走吧。”   片刻之后,红叶见到了展南屏。   两家定了亲,就是未婚夫妻,按常理,是不该随便见面的。   吕大海干活去了,冯春梅还没走,刚刚打回早餐,不外小米粥和馒头咸菜。红叶待在屋里,开着房门,展南屏便站在台阶下面。   他先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冯春梅:“带回来的吃食。”   冯春梅对未来女婿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连连答应着收下。   通过开着的屋门,展南屏能看见未来妻子:青缎镶杏红芽边比甲,鱼肚白碎花小袄,白裙子,鬓边一朵杏红色绢花。不知天热还是焦心,人瘦了些,也憔悴了,显得眼睛更大了。   “昨天晚上,夫人听了二爷的话,问了我和你的事。”红叶斟酌着词语,“我便说了,夫人没说什么,今天早上便让我出来了。”   只这一句话,展南屏便明白了:昨晚世子爷向二爷说了自己的婚事,二爷转告二夫人。   他在府中二十余年,虽然只在外院行走,不曾踏足内院,可身边同伴成亲的占了多半,娶的大多是府里的丫鬟,见过不少了。   按照惯例,他在世子爷身边有体面,红叶是二夫人的陪房、家生子,日日随着二小姐做活,做到二等丫鬟;如今两人定亲,马丽娘应该欢欢喜喜给红叶添妆、发嫁,全了世子爷和二爷的面子。   可二夫人呢,二话不说就把红叶从二房送了出来,说得好听点是回父母身边备嫁,说得难听些,便是撒手不管了。   展南屏想起五月初,去湖广之前,红叶对自己说的“二夫人想把我给二爷做姨娘”,又大声说“我不愿!”   不用说,昨晚马丽娘和红叶摊牌,后者坚持与自己的婚事,便被打发出来了。   一时之间,他胸口热腾腾的,像烧开的水咕嘟嘟冒着泡泡,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又有一种被别人信任、依赖乃至托付的幸福。   “我知道了。”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红叶,提高声音:“你歇一歇,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   这个时候,徐妈妈已经回到长春院。   马丽娘笑容满面地,丝毫看不出昨晚的愤怒,娴姐儿昭哥儿也在,一个个红漆食盒捧上来,粥就有三种:燕窝粥,红枣桂圆粥,梅菜排骨粥,还有什锦豆腐脑,金银小馒头,豌豆黄,小油条,小笼包子,连带八种小菜。   马丽娘胃口小,吃两口燕窝粥,就把豆腐脑上面的木耳、花生、黄花、香菇和葱花搅成一团糊糊,昭哥儿一瞧,也跟着扭手扭脚地玩耍。   娴姐儿立刻拍了弟弟一下,昭哥儿不满意地撅起嘴巴,“娘,姐姐欺负我。”   马丽娘板起脸,“娘是怎么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   自从昭哥儿被粽子噎到,看这儿子“吃东西”这件事,对马丽娘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昭哥儿只好老老实实咬一口包子。   和平日一样,娴姐儿放下筷子去找赵氏和丹姐,昭哥儿有奶娘和玩伴陪着,到凉爽的地方玩耍去了。   两个丫鬟把炕桌端走,马丽娘指指隔壁:“放那边吧。”   桌上的菜只动了动,主子们的饭食,地位再高的妈妈也是吃不到的。   徐妈妈忙屈膝道谢,使眼色把小丫鬟打发出去,方压低声音:“送到吕大海那里了。”   马丽娘哼了一声,“可震慑几句?”   徐妈妈连忙说“那是自然。”   马丽娘盯着自己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胸膛不住起伏:“若不是看在世子爷的颜面,看在二爷的面子,我非把这家猪油蒙了心的奴婢发卖出去不可!”   徐妈妈小心翼翼地劝:“您消消气,为了个丫头,不值当的。”   马丽娘不但没消气,反而更怒了,“一个个的,看我身子骨不行了,起不来了,就蹬鼻子上脸,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在马丽娘心里,丫鬟们私下看中外院的小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得宠的配成婚,算是她的恩典,不得宠的双双发卖出去。   做梦也想不到,红叶攀了长房的高枝,明明一句“我已经把红叶配了人”就能打发了的事,碍着世子爷的颜面,不得不答应,实在令人窝火。   这回徐妈妈话也不敢说了,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等她发泄好一会儿才端过一碗温茶。   马丽娘接在手里,兀自滔滔不绝“枉我抬举她,让她帮娴姐儿绣嫁妆”,徐妈妈趁这个空儿,插一句“夫人,话赶话说到这儿,二小姐那边,找谁顶上去?”   马丽娘顿住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绣娘。“你去和大嫂说说,把府里针线房的管事派过来,算了,丹姐儿那边也要用人。”   她想了想,“你去和大嫂说,大小姐二小姐眼看就要嫁了,三小姐四小姐也大了,一位丁娘子不够,再从内务府请一位针线上的人吧。”   徐妈妈恭恭敬敬应了。   马丽娘靠在玫瑰椅中沉思,眉宇间竖起硬币似的竖纹,“把秀莲叫过来吧。”   徐妈妈一愣,低声说“夫人,您是打算?”   马丽娘哼了一声,用讥讽的语气说:“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二爷身边不能没人呐?万一二爷在外面拈花惹草,立个外室,我那贤惠的大嫂,不得笑掉大牙?”   事关主子,徐妈妈不敢多说。   “按理说,该给二爷纳房良妾。”马丽娘撇撇嘴,“可这么多年,就算我身子骨好的时候,二爷也没消停,我这心,早就淡了。秀莲再不争气,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她吧。” 第23章   没有差事的第一天,红叶过得相当自在。   吕家住的群房是府里普通下人的居所,由于是二夫人的陪房,一间屋子朝向很好,也宽敞,两间屋子用门板隔开,外间住红河,吕大海夫妻住里间--入伯爵府十年,一家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有了红叶,自然就不够了,吕大海搬到外间,红叶和母亲睡里面。   展南屏走后,冯春梅和红河也干活去了,剩下红叶一个,把自己的东西整理整理,放进柜子,开始收拾屋子。   门是开着的,有人探头探脑,是隔壁刘嫂子。   红叶把人请进来,到处找水壶茶叶--她刚回来,屋里的事还不太熟。   刘嫂子连连摆手,摸着肥嘟嘟的下巴“客气什么呀,姑娘?天天吃你送出来的点心,瞧瞧我这身肉!”   长春院富贵,养出的丫鬟对主子恭恭敬敬,私底下穿金戴银,文绉绉的,被外面的人称作“副小姐”,红叶很久没接触这么朴实自嘲的话语了。   她翻出一个装着糖果的罐儿,“那还不是应该的?您帮我求的护身符,我日日戴在身上呢!”   闲聊几句,刘嫂子是个藏不住话的,转弯抹角打听起来。   红叶不想撒谎,大大方方地答:“我快到年纪了,定了亲,夫人把我放出来,和家里聚一聚,准备嫁人了。”   刘嫂子一大早就看到展南屏了,用羡慕的口吻说“真是一门好亲”,又夸赞展南屏“周正,有本事”。   红叶咯咯笑个不停。   刘嫂子要带两个孩子,没有差事,丈夫是车轿房的,聊了一会就回家做家务。红叶有了空闲,收拾收拾屋子,继续绣帕子。   到了中午,刘嫂子去外厨房打饭,顺便给她带了包子和小米粥。冯春梅不放心,也带了吃食回来。   吃过午餐,红叶歇了一会儿,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自己做点什么呢?   原来的世界,她是失宠的姨娘,成天做衣裳,烧香拜佛,和苏氏对着干;到了这里,红叶忙忙碌碌地,连胡思乱想的时间都没有。   冷不丁闲下来了,她有点空虚,非常不适应。等嫁给展南屏,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哪怕像母亲一样也好。   一句话,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回二房是不可能的了,她得自己找出路。   做针线是红叶最擅长的,不用娴姐儿马丽娘那么讲究,普普通通一双鞋垫、一方帕子一个荷包都可以卖钱;   以前她不能出府,现在有母亲有红河,做了针线出去卖再容易不过了。   等成亲之后,展南屏会给她家用,她自己再挣些钱,攒起来做私房。等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吗?   昨晚马丽娘气急败坏的话语,无比真实地告诉红叶“自己要嫁给展南屏了。”   再也不会给二爷做妾。   离马丽娘、苏氏远远的。   再也不用喝苦涩的汤药,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红叶泪眼模糊。   黄昏时分,爹娘都没回来,红叶猜测,大概直接去厨房打饭了?   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红叶放下针线,推门一瞧--一高一矮两个丫鬟,各自捧着个大大的包袱东张西望。   她喜出望外,挥舞胳膊:“这里,这~”   很快,彩燕香橙就揉着酸疼的胳膊,大口喝茶了。   “这包是夫人赏的衣裳,去年今年新做的衣裳鞋袜,都在里面了。”彩燕指指包袱,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那里面是绿云双福送你的体己,这个是我送你的。”   大丫鬟们有自己的交际圈,红叶平日和彩燕几人交好,一听便红了眼圈。   “替我谢谢绿云姐姐、双福妹妹。”红叶有些惋惜,擦擦眼泪:“也没来得及和她们说说话。”   彩燕也有点伤感:红叶一走,还不知换谁和她一个屋子呢。   香橙更是难过:她还够不上三等,只能继续跟着大丫鬟,红叶温柔大方,什么都教她,还带她写字。如果换个小气利害的丫鬟,香橙能不能爬上去都不一定。   三人黯然,心里都明白,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相聚了。   彩燕看看门口,小声说:“院子里都说,你跟夫人顶嘴,被夫人轰出来了。可,可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徐妈妈就在院子里,我们吓得不行,徐妈妈却转身进耳房去了。”   香橙连连点头。   红叶心知肚明:徐妈妈知道马丽娘活不长了,自己嫁给展南屏也成了定局,并不想对自己赶尽杀绝,最起码,不想得罪世子爷身边得力的护卫。   原来的世界,马丽娘死了,徐妈妈对她笼络有加,哄着她“世子爷知道你的好”,与苏氏对着干。   这一回,她可不愿意当马丽娘的刀,谁爱当谁当吧。   她实话实说,“我爹娘给我和大展护卫定了亲,夫人让我回来备嫁,旁的什么也没说。”   彩燕立刻明白了:二夫人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吕家安然无恙。她笑嘻嘻地拉着红叶衣袖:“好姐姐,日子定下来给我们送个信儿,”   忽然之间,外面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是展南屏,红叶一下子站起来。   果然,展南屏拎着两包吃食,从远处大步行来,吕大海满脸是笑地跟在后头,对着邻居与有荣焉。   “定下来了。”站到台阶下面的展南屏开门见山地说,目光是无可错辩的喜悦,“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   红叶双手接过吃食,脸颊如朝霞,彩燕和香橙双双贴在门板里面--还没见过红叶未婚夫哩。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展南屏微微笑着,也被未婚妻的情绪感染了,“世子爷近几个月不会出京,我在府中,也不出远门;我爹和伯父伯母商量,你是八月二十七日生辰,后面的九月初二是好日子,便定在这天。”   九月初二,红叶牢牢记在心里。   展南屏絮絮地说:“要粉房子,要搬东西,我正和我爹商量,看看....”   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距离九月初二还有....红叶细细数着,还有七十天。   这个时候,长房也在商量展南屏的婚事。   “你爹爹说,大展护卫是一等一的贴心人,要重重的赏赐。”赵氏靠在猩猩红大迎枕上,轻轻摇着一把绣兰花团扇,“你说一说,若是你遇到了,怎么个赏法?”   丹姐儿跟着母亲学了三年家务,对这方面的事情见得极多,想也不想便胸有成竹地答:“先查公中的账本,以往首领护卫成亲赏多少,这次也赏多少;私下里,再用我手里体己的钱贴补。公是公,私是私,不可混在一起,不可让手下的人互相攀比。”   赵氏满意地嗯一声。   丹姐儿受到鼓励,开始举一反三:“娘,上月你身边的翠莲配人,翠莲是一等,您除了公中的二两银子,还赏了翠莲二十两银子,两根金簪,四匹料子,走的您的私账;我身边的阿朱成亲,是二等,您让我也赏了二十两银子,一对金镯子两根金簪,两件我的旧衣裳,簪子和衣服是我的,银子是您贴补我的。”   赵氏满意地看着女儿,“翠莲是嫁出府去,以后见一面就难了,;阿朱是你身边第一个放出去的,这几年伺候你也算尽心,又是嫁给你弟弟身边小厮的哥哥,以后你用得着。我们格外厚一些,让你身边的人看看,只要用心当差,不会亏待他们。”   丹姐儿是嫡长女,衣裳料子是最好的,镶金穿翠,拿到当铺可以当不少银子,小户人家根本见不到,留起来给女儿也是好的。   丹姐儿用力点头,“那,娘,大展护卫立了大功,老展护卫是祖父身边的人,这次我们要赏多少银子?” 第24章   赵氏笑起来,端起粉彩喜鹊登枝茶盅呷一口,“这回啊,可不只是赏银子的事了。你爹说,大展护卫连他爹他弟弟住在丁字院里,平时住倒是够了,大展护卫这一成亲,就不太方便了。”   丹姐儿立刻明白了:小门小户的,公公儿媳一个灶台吃饭,不讲究;有点条件的人家,便是要分开的。到了伯爵府,赵氏是嫡长媳,也就罢了,时常见老伯爷一面,马丽娘除了逢年过节,府里的大事,难得见老伯爷一面。   她转动着眼珠子:“娘,小展护卫是不是也快成亲了?”   赵氏欣慰地点点头,“小展护卫比大展护卫小三岁,眼瞧着也要娶媳妇了。他们那个丁字院呢,我没去过,问过你爹爹身边的朗月,说是老展护卫住北房,大展护卫和小展护卫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院子里连个隔断也没有。”   “我不知道大展护卫怎么跟你爹爹说的,你爹爹回来就告诉二管家,把甲字院到戊字院扩一扩。丁字院和以后的新院子打通了,等大展护卫成了亲,老展护卫和小展护卫住原来的院子,大展护卫到新院子。这么一来,他们走动方便,住得也舒坦。”   丹姐儿一副受教了的样子,“娘的意思是,对付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诀窍:给翠莲和阿朱,赏银子赏衣裳就够了,展护卫这种府里的人才,爹爹离不开的,就要大方一些。”   赵氏戳戳她的脑门,“还是我姑娘聪明,展护卫一家子逢年过节拿的赏赐是第一等的,去年年终,你爹爹额外拿出八百两,分给展护卫、朗月他们六个,否则,他们凭什么给你爹爹卖命?”   “好铁要用在刀刃上,你赏大展护卫一百两银子,比不上给他扩一扩院子。丹姐儿,记住娘的话,像大展护卫这种对府里有用的,要大方一点,来个千金买骨,竖个榜样,他落了实惠,又有面子,自然感激涕零,加倍替你爹爹效力。”   丹姐儿是明白的:府里富裕的很,爹爹在外面买一幅字画,就要五千两;娘去银楼打一副镶绿宝石的头面,要六千两;她自己的嫁妆,不算田产铺子,压箱的银子娘就打算给她一万两,收买人心,自然不能小气。   想到这里,她迷惑起来,歪着脑袋:“娘,可我听双玉说,红叶从二婶屋里出来,回老子娘身边去了,二婶一根针都没赏赐。”   赵氏若有所思,问女儿:“换成你,你打算怎么做?”   丹姐儿挺起胸膛,“既然红叶配的是爹爹身边的人,我自然要厚厚的赏赐红叶,从我院子里发嫁,还要派双玉对大展护卫说,不可欺负了红叶,否则,我可不答应。”   “说得好。”赵氏正一正女儿鬓边的赤金衔红宝石步摇,“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主子也不用做了。”   她想考考女儿“你二婶为什么把红叶打发出去”,又觉得,还是不要让女儿知道长辈的隐私,略一犹豫间,丹吉尔已经发问,“娘,娴姐儿和二婶素日很是看重红叶,为何这次,如此狠心?”   赵氏叹口气,再一想,女儿明年就要嫁人了,便放低声音:“你二婶啊,怕是另有打算,想把红叶配给别的人。大展护卫和你爹爹一说,损了你二婶的颜面,自然就~就这样了。”   丹姐儿明白一些,自己和娘亲身边的大丫鬟若是背着主子安排了婚事,自己确实要生气的。   她便说:“可惜了,娘,我本来还想赏红叶些东西的。”   赵氏觉得无所谓,“赏可以,不要明面上,私底下送过去就是了,给你爹爹壮壮颜面。娘本来还想....”   丹姐儿好奇,“还想什么?”   赵氏拉一拉女儿腰间的月白缎子绣大红芙蓉花荷包,“本来还想,红叶针线好,调到府里针线房,或者到你身边去,结果你二婶这么一来,就算了。”   没有为了一个丫鬟,伤了妯娌之间和气的道理。   丹姐儿明白了,善解人意地歪着脑袋:“娘,二婶这两年,脾气大了许多,我听双玉说,前几天,有个小丫鬟把茶水弄洒了,被二婶拖出去打板子,长春院的人战战兢兢的,生怕被二婶责罚。”   这次赵氏没接话,低头喝茶,心想,你二婶不止打,还把你二叔的通房丫头卖进窑子里了。   说起来,马丽娘并不总是凶神恶煞的。   比如现在,她就和颜悦色地问跪在下面的秀莲:“说说看,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   就好像她没有故意冷落秀莲似的。   秀莲沉住气,双手捧起一个包袱,恭恭敬敬地说:“夫人快生辰了,奴婢给夫人做了两条裙子,两双鞋子,两方帕子。奴婢手笨,绣的慢,还没做完。”   徐妈妈接过去打开,捧到马丽娘面前:一条石榴红绣折枝花百褶裙,一条水绿色绣鹅黄色卷草纹罗裙,一双鹦鹉衔桃大红睡鞋,一双寒梅傲雪粉红睡鞋。   秀莲在丫鬟中不算针线好的,也没什么耐心,这么多年没在针线上下过功夫;面前的活计却针脚细密,配色鲜艳,显然是用了心的。   “不错,有长进了。”马丽娘瞥一眼,用满意的口吻说:“这人呐,活到老学到老,总是没错的。”   秀莲露出知足的神色,连声称是。   马丽娘又问:“以后呢,打算做些什么?”   秀莲想也不想:“夫人安排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露出回忆的神色:“秀莲,你是哪年进的府?”   “康乾四年春天,那年奴婢才六岁。”秀莲流利地答,“三管家把奴婢、奴婢的娘和奴婢哥哥买进府里,奴婢运气好,进了夫人的院子,当了跑腿的小丫头。”   马丽娘想起来了,随手比比黑漆八仙桌,“我记起来了,那时候,你也就这么高。”   秀莲二话不说,给马丽娘重重磕了三个头:“奴婢的爹死了,若不是夫人挑中了奴婢一家,奴婢一家早就饿死了,夫人对奴婢有再造之恩。”   这句话把马丽娘逗笑了,“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还再造之恩。你这张嘴啊,真是伶俐,在我院子里也是头一等了。起来说话吧。”   徐妈妈跟着笑。   秀莲赧然,小心翼翼站起来。   马丽娘又说,“康乾四年八岁,今年也十七岁了,该配人了。有没有看好的人,说出来吧,我给你做主。”   秀莲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夫人说笑了,奴婢的事,自然有夫人做主,哪有奴婢自己张罗的道理?”   马丽娘挑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的话,我就给你指出去了: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在二爷面前有体面,早就央求我,给他家二小子配一门婚事。他家二小子我见过,人老实,长得也过得去,今年十八岁,配你刚刚好。要是你应了,我就找个机会,让你看一眼。”   这一瞬间,秀莲脑海中两个声音激烈搏斗:一个声音喊,不错的小伙子,嫁过去,一辈子就有着落了;另一个却冷笑,你已经破了身子,不管嫁给谁,都不会夫妻和睦。   再说,一旦嫁出去,长春院的荣华富贵就和自己无关了:秀莲低下头,看着自己雪白的百褶裙,和镶着五彩芽边的绸缎比甲--若不是在二夫人面前,普通仆妇哪有这样的衣裳鞋袜?外院大锅饭哪有小厨房好?   秀莲下定决心,噗通一声跪在马丽娘面前,盯着后者郁金香红的马面裙:“夫人,奴婢不想嫁人不嫁人的事,奴婢什么都听夫人的。夫人是主子,是奴婢的靠山,奴婢什么都是夫人给的。奴婢只想像徐妈妈一样,跟在夫人身边,夫人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   这几句话把马丽娘感动了,看看徐妈妈,露出满意的神情。   “瞧瞧秀莲。”她感慨地拍一拍秀莲肩膀,对徐妈妈说:“不是所有人,良心都被那狗吃了。”   徐妈妈附和:“可不,秀莲是咱们院子里长大的,和咱们一条心。”   马丽娘想一想,朝后靠在贵妃椅中,把搭在腿上的青缎夹被提一提,“起来说话吧。”   秀莲第二次站起身,低头立在当地。   “二爷身边缺个贴心的人,我满院子瞧,也就你还稳重一些。”马丽娘上上下下打量她,拉长声音:“你可愿,替我服侍二爷?”   秀莲脸庞涨得通红,“奴婢听夫人的。”   马丽娘满意地点点头,“既这么说,我就做主了,跟你娘说一声,把你留在院子里了。你呢,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做什么,听我安排就是。”   说到这里,她端起五福捧寿茶盅,慢慢呷一口,徐妈妈会意,用安抚的口吻说:“秀莲,既是你听夫人安排,有个事,得说在头里:我们二房有二少爷、三少爷,不缺子嗣,如今三少爷还小,你呢也还年轻,不急着生。等三少爷大一些,夫人会疼你的。”   公卿之家惯例,除非正室夫人没有儿子,否则,嫡子和庶子之间的年龄差的越大,兄弟越和睦。   秀莲是知道的,心里虽不情愿,却明白犹豫不得,二话不说便抢着答“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婢都听夫人的。”   被冷落的几个月,她早就想好了:自己才十七岁,马丽娘病入膏肓,撑不了多久了,等新夫人进门,自己就是原配留下的人,在二爷、昭哥儿心里大大不同,孩子一定会有的。   马丽娘露出满意的神情,从鬓边拔下一枚赤金芙蓉花簪子,伸长手臂,秀莲忙低下头,任马丽娘把簪子插到自己发髻里。   “你是个聪明人。”马丽娘略带疲惫地说,徐妈妈忙替她捏肩膀:“去吧,从今日起,还到我屋里当差吧。”   秀莲屈膝行礼,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第25章   离开长春院,红叶并没有闲下来,整个七月都在忙忙碌碌。   婚期定下来,吕大海有了底,不发愁了,连带红河该办差办差,冯春梅白天当差,晚上回来给她备嫁。   说是备嫁,丫头下人不像丹姐儿娴姐儿之类的千金小姐,一出生便开始准备嫁妆,到了出嫁的时候,田产铺子衣裳料子压箱银子,讲究些的把家具、马桶也准备好,堪称十里红妆。   府里下人婚嫁没那么讲究,男方象征性拎个四色礼盒、聘金,女方带着日常的衣裳鞋袜,蒸些喜饼,请亲近的人吃饭,吹打一番,自此便住到男方家里去了。   红叶却不想这么草率:原来的世界,她只是个妾,失宠的时候悔恨“还不如正正经经嫁个人,做平头夫妻”,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弥补遗憾。   她拿出自己的积蓄,三十两银子,“娘,我列个单子,您帮我把东西买回来吧。”   冯春梅被女儿的大方惊到了:二夫人没给女儿一分钱,令她大失所望,便想着,能节俭便节俭一些。   “钱又没烧你的手!”冯春梅急扯白脸地,以前你有差事,现下你没活儿干,干什么一把子扔出去?存起来给我外孙!”   红叶耐心解释,“娘,展护卫在府里是护卫首领,又是大爷身边的人,比我们家有体面,我们家多备些东西,成亲的时候让旁人看了,一来展护卫有颜面,二来我们家自己脸上也有光:难不成,让人家笑话我们,高攀了展护卫,成了庙里那只进不出的貔貅?”   女儿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把夫人的赏赐送出来,给自己攒着。冯春梅盯着面前的元宝和银壳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我和你爹早都给你备好了,你的衣裳不都是现成的?你弟弟可还没娶媳妇!”   “衣裳是衣裳,别的也得预备:展护卫扩了房子,按理,我们是应该备家具的,现下没那么讲究,台面上看得过去,也就行了。”她叹口气,指一指府里丁字院落的方向:“娘,展护卫见过世面,眼孔高,家里有爹有弟弟,若是我们家小里小气,人家一家子看在眼里,以后看得起我们?以后怎么走动?怎么提拔红河?”   提到儿子,冯春梅不说话了,埋怨女儿跟在夫人小姐身边,染上了奢侈习气。   红叶压低声音:“娘,虽然我从夫人身边出来了,可展护卫是世子爷的人,世子爷早晚是伯爷,府里还不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说了算?世子夫人和大小姐都知道我,现下我没差事,以后还能没有?日子长着呢。您啊,把心放肚子里,我就红河一个弟弟,以后还指望红河给我撑腰呢!”   这么一想,冯春梅高兴起来,咧开嘴巴。   红叶做出伤心的神情,拿过银子,“您要是不管,我请隔壁刘嫂子给我置办东西。”   冯春梅连忙抢过银子,“废话,我是你娘,哪有不管你的道理!”   等母亲略带心疼地出房去了,红叶露出一个笑容:她做了十二年小妾,最善于揣摩人心,没什么见识的母亲和精明狡诈的续弦夫人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用不着冯春梅心疼,展家的聘礼就送来了:   衣服金饰、四坛酒、上好的茶叶、四盒八色点心、一对活蹦乱跳的肥鹅,两百两聘金,体体面面十二抬。   上门的是府里二管家,喜气洋洋地“恭喜,恭喜!”。往日吕大海对人家点头哈腰,冷不丁面对面,话也说不出了。   红河兴冲冲地,传来展南屏的话:“新院子是现成的,怕时间太紧,只刷了一遍漆,就放在那里吹风了。展大哥问,姐姐有什么想要的,或者,院子想弄成什么样子,告诉他,他去弄。”   又蹲在地上,找一根树枝,画了两个相连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指着说“展大哥住这,展二哥住这,亲家伯伯住这。”   是以后她的家呢!红叶心里暖洋洋,“我怎么知道?家里什么都不缺。”   一会儿又想起来:“你跟他说,把厨房砌的大一点。”   做姨娘的事后,她为了讨好孔连捷,会做很多吃食,现在,可以给自己的丈夫洗手作羹汤了。   过两天,赵氏身边的丫鬟唤了红叶去。   到了正屋,赵氏和颜悦色地,比平时亲切许多:“听说日子定下来了?可还缺什么?”   红叶恭恭敬敬行礼,低声道:“回世子夫人话,订了九月初二,奴婢家里准备了,不缺什么。”   赵氏满意地嗯一声,挥挥手,大丫鬟翠蓝用托盘端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枣红漳绒上躺着两根镶红宝石的赤金簪子,一对雕牡丹花赤金镯子,一对牡丹花赤金耳环。   红叶微微吃惊:长房比二房富贵是毋庸置疑的,赵氏是世子夫人,出手自然大方,可两枚红宝石有小手指大....   “当不起夫人厚赏。”她用诚惶诚恐的语气说,“太贵重了....”   赵氏被她的态度取悦了,温声道:“大展护卫是世子爷身边得用的人,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世子爷常和我说起。好好收下吧,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告诉我。”   红叶见推拖不得,又行了个福礼,再三道谢才小心翼翼接过来。   丹姐儿也在旁边,像模像样地点点头,身边的大丫鬟也捧了个小小的匣子上来,里面盛着一枚垂着珍珠流苏的赤金步摇,一朵镶着红珊瑚、蜜蜡的珠花。   这是很贵重的赏赐了,红叶再次拜倒,略带哽咽地说:“夫人和大小姐恩典,奴婢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奴婢一定和大展护卫尽心尽力,服侍夫人、大小姐和世子爷。”   赵氏微微点头,觉得红叶是个懂事的人。   回到家里,冯春梅喜得合不拢嘴,不敢耽搁,把全部精力放在采买:   四只樟木箱子,首饰盒,放小东西的匣子,梳妆镜,配套的茶具、花瓶、茶叶罐、糖果盒,屋子里的幔帐被褥是来不及做了,直接去外面铺子买。   首饰是红叶自己挑的,一套足银满池娇首饰,自然没有马丽娘、娴姐儿戴得头面精巧,也没那么多花样,她已经很满意了。   衣裳鞋袜是现成的,府里去年的衣裳,红叶还没穿完。冯春梅去城里的绸缎铺子买了时新的绸缎料子,给一家三口留一些,剩下的满满叠在箱子里,手都插不进去。   红叶忙着做鞋:新人过门,是要给公公和小叔子鞋袜的。冯春梅怕她做不完,也来帮忙。   七月下旬,是马丽娘二十七岁生日。   普普通通一个散生,府里又有长辈在,按惯例,是不会大肆庆祝的。   马丽娘却大张旗鼓地庆生,和老夫人赵氏打了招呼,给亲戚朋友下帖子,让娴姐儿把闺蜜也请了来,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又从北平楼叫了包厨,在长春院摆开二十多桌宴席。   一时间,二房人来人往,乐声阵阵,远远便能听到。   按照惯例,二房的下人是要给马丽娘祝寿的。   吕大海一家是马丽娘陪房,根正苗红的二房人,吃完午餐便到长春院,在院子外面等着。   丫鬟们翻飞蝴蝶似的,忙得脚不点地,两位姨娘在正屋外面打帘子、递鲜果、伺候茶水,红叶远远看着,想起原来世界的自己。   正想着,慧姐儿生母马姨娘也看见她,找个空儿,顺着墙边溜过来,说句“姑娘大喜。”   红叶笑着道谢。   马姨娘从手腕摘下一枚掐丝珐琅手镯,塞到她手里,“要伺候主子,到时候未必喝的到你喜酒,一点点心意。”   红叶想推辞,马姨娘摆摆手,忙忙走了。   到了下午,太太、小姐陆陆续续告辞,娴姐儿昭哥儿回了自己的院子,马丽娘也在一堆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到正屋。   几家陪房瞧见了,穿过院子站在台阶底下,丫鬟也等着这个空儿,进去禀告一声,退出来整整齐齐站好。   正屋门开了,穿一件湖绿色绣博古花卉纹绸缎裙褂的马丽娘端端正正坐在椅中。   只见她画着厚厚的妆,梳了高高的牡丹髻,点翠梅花钿儿,赤金大凤钗衔着的红宝石、西洋翡翠珠花中间的红宝石花蕊与如火红唇交互辉映,手上戴着两枚沉甸甸的红宝石戒指,像开到末路的鲜花。   徐妈妈领头,向马丽娘行礼:“恭贺夫人芳辰,祝夫人多福多寿。”   “罢了。”马丽娘的笑意疲惫不堪,抬抬手指:“赏。”   一位穿着青缎镶石榴红芽边比甲的丫鬟捧满盛满海棠花形状银锞子的托盘,小丫鬟跟在旁边,拿起银锞子递给每人。   是秀莲和小茉莉。   红叶用余光打量,秀莲一条石榴红裙子,腰间扎着石榴红撒花汗巾子,鬓边插一根赤金芙蓉花簪子、两朵酒盅大的珠花,眉宇间透着扬眉吐气。   发钱发的好好的,到了红叶一家,秀莲却撇撇嘴,用周围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离了夫人的院子,就不是夫人的人了”,捧着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大海老实,冯春梅气愤,红河气得半死--二两银子呢,红叶却无所谓--她并不缺钱。   屋子里的马丽娘似乎看见了,似乎又不在意,挥挥手,徐妈妈忙不迭喊“散了吧”,就指挥绿云几个把马丽娘围住了。   红叶收回目光,隐隐有一种预感:她离开了原来世界的轨迹,秀莲却背道而驰,走向马丽娘身边空出来的位置。   她平静地想,希望秀莲不会像自己一样后悔。 第26章   八月初八是丹姐儿的生辰,红叶绣完了给未来公公和小叔子的鞋,便琢磨着,收了赵氏和丹姐儿的重赏,自己也得表表心意,得罪了马丽娘,以后靠着长房吃饭了。   说起来,丹姐儿今年十四岁,明年及笄,之后便出嫁了,赵氏心疼女儿,打算好好办一办。她不像马丽娘那么大肆铺张,发帖子请了丹姐儿的闺蜜,请了自家亲戚,就在花园水榭办一场生辰宴。   红叶想了又想:去年回到这个世界,初遇赵氏和丹姐儿,两人都很喜欢她绣的牡丹花荷包和一方嵌着彩珠的帕子。   依旧绣件东西好了。   红叶便找到丹姐儿身边的大丫鬟碧桃。   碧桃在沁芳斋便和她熟了,听她说“想给大小姐绣个荷包做生辰礼物”,便出主意“那天啊,大小姐穿一件大红刻丝遍地金牡丹纹通袖袄,赤金红宝石头面,赤金牡丹纹项圈。”   红叶记在心里,“不会变了吧?”   碧桃哎呦一声,快言快语地说:“衣裳是我们夫人去外面铺子订做的,纵比不上红叶妹妹你,也是很难得的,大小姐试过,喜欢得很呢。”   红叶便道:“谢谢姐姐,我回去想想,讨个巧儿;若是讨了大小姐欢心,一定请姐姐吃零嘴。”   碧桃促狭,“零嘴有什么稀罕,要请,便请喝喜酒。”   两人笑闹一会儿,红叶回到住处,琢磨“大红配赤金”的颜色。   之后十多天,她用手中最好的油绿、翠绿和水绿料子做一朵拳头大的绢花,金色碎珠做花蕊,每片花瓣掺杂两根金线。   按照风俗,未婚夫妻不能见面,展南屏托红河给她带了外面的糕饼和酱肘子,红叶高高兴兴和家人吃了,分给邻居和朋友。   她也告诉展南屏,丹姐儿生辰快到了,自己绣件礼物,给他的东西延一延。   展南屏回话,世子爷也给丹姐儿准备了礼物,让她不用着急自己,别累到。   红叶心里暖暖的。   绢花做到一半,不像戴在头上的绢花那样收底、用铁丝连接发钗,而是缝在一个翠绿色荷包表面。   这样一来,既是放东西的荷包,又是一朵小小的、怒放的绿牡丹,鲜艳别致,颜色生动,令人移不开目光。   这种荷包要在几年后才从海外流传开来,现在的京城还没人见过。   八月初七那天,红叶把荷包送到长房,丹姐儿一看便非常喜爱,系在腰间,在镜子前转了个圈。   丹姐儿喜滋滋说一句“赏”,红叶忙不迭摇手:“上回您已经赏过了,这是奴婢的心意,可不是来讨赏的。”   丹姐儿更高兴了,傍晚向母亲炫耀一番,第二天穿上订做的衣裳,戴好绿牡丹荷包,万红丛中一点绿,把她衬托得格外灵动,在亲戚朋友和三位姐妹之间出尽了风头。   几位小姐都来问“针线上的人做的,还是外面买的?”   丹姐儿颇为得意,“家里的人做的,先说好,做一朵可费功夫了,可没空给你们做。”   表妹张牙舞爪地“好你个阿丹,连个荷包也舍不得让人绣”,堂姐说“改日带了我家里的绣娘来,给你这位绣娘学一学。”   丹姐儿自然满口答应。   一旁娴姐儿慢慢踱开,表情复杂:这么出彩的配色,这么巧妙的心思,定是红叶想出来的。   上月娘那件湖绿衣裳,还是红叶绣的,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娘突然把红叶打发出去了,娴姐儿非常惋惜--她还有很多新鲜念头,让红叶做呢。   想不到,红叶给大伯母和姐姐做东西去了!   娴姐儿很不高兴。   回到长春院,娴姐儿直接去了正屋,见到窝在床上的母亲,勒着宝石蓝镶猫眼石额帕,脸色蜡黄,精神萎靡,有些问题就缩回肚子里了。   她说些丹姐儿生辰的趣事,陪马丽娘歇了一会儿,把晚餐的单子定下来给小厨房,找个空儿,问起徐妈妈。   徐妈妈忙说:“她娘老子给定了亲,夫人的恩典,放出去和娘老子聚一聚,在外面成亲算了,里里外外的,都说我们夫人宽厚呢!二小姐怎么问起她?”   娴姐儿含糊着,“算是伺候过我的人,打算赏些东西。”   徐妈妈满脸是笑:“要不说,还是我们二小姐宅心仁厚。”   晚餐都是娴姐儿昭哥儿爱吃的,琵琶大虾,松鼠桂鱼,八宝肥鸭,香菇菜心,小炒肉,油焖笋,清炒菜心,酸溜白菜,一笼叉烧包,一笼梅干菜排骨包,酸笋鸡丝汤,红枣桂圆蛋羹。   娴姐儿斯斯文文用甜白瓷调羹舀一口汤,笑道“娘,这汤真鲜,爹爹最爱吃了。”   马丽娘吃一口蛋羹,“还是女儿贴心。放心,娘给小厨房留了话,你爹爹进门,什么都是现成的。”   孔连捷回府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   按照这段时间的惯例,他到正屋坐了坐,问问马丽娘的身体,看过厢房的昭哥儿,就回第二进院子,自己的书房去了。   平时一片祥和,近来服侍的丫鬟战战兢兢的,莺歌杜鹃两个通房丫头也小心翼翼。   孔连捷去过净房,换了家常佛头青道袍,坐到摆满八样菜肴的炕桌边,低头看看:“今天可有什么事?”   莺歌想了想,“二小姐三小姐去水榭,参加大小姐的生辰宴,夫人没过去,也没传我们,其他的就没有了。”   孔连捷是知道的,伸筷夹了一块炸鹌鹑,“哦,来了哪些客人?”   换成平时,莺歌几个参加不了宴席,会到园子里逛逛,和四位小姐身边的丫鬟聊天玩耍,打探消息;自从马丽娘卖了黄鹂喜鹊,根本不敢出长春院了。   莺歌委屈地答:“奴婢不知道。”   比起平日的娇俏可爱,今天两个丫头呆板胆怯,孔连捷未免扫兴,低头吃饭。   正吃几口,门口传来响动:“二爷可在,奴婢秀莲,奉夫人的话,给二爷送酸笋鸡丝汤。”   听到“秀莲”两字,孔连捷不由抬眼:面前的丫鬟穿一件青缎镶桃红芽边比甲,白绫袄,桃红裙子,乌油油的发髻簪一根赤金芙蓉花簪子,两朵新鲜的凌霄花,水蛇腰,溜肩膀,有些亭亭玉立的味道。   他来了兴致,调笑问:“有日子没见着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过来,我瞧瞧。”   秀莲含羞带怯地把手里的甜白瓷炖盅轻轻放到炕桌角落,“二爷真爱说笑。”左右看看,拿起一个汤碗,揭开盖子,盛了半碗汤放到他面前。   孔连捷嗅一嗅,忽然道:“什么味儿?”   秀莲愣一愣,见他招招手,轻轻靠近一些,孔连捷把筷子一放,忽然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在她鬓边吸一吸:“好香的花儿!”   莺歌杜鹃对视一眼,脸色黯然地退了下去。   秀莲用一块粉红帕子捂住脸:“爷,您总是欺负奴婢。”   孔连捷笑道“爷怎么舍得?”又双手一托,把她横抱在腿上掂了掂,“轻了,腰也细了。”   秀莲带着几分委屈,拉着他衣袖:“奴婢日日惦记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可不就....”   孔连捷摸摸她的下巴,“怪可怜儿的,说实话,想爷了没有?”   秀莲羞的说不出话,脖子都红了。   上回沾过一次,就被马丽娘棒打鸳鸯,见不到人,如今隔了几个月,孔连捷难免动心,抓起自己的杯子喝半口,灌秀莲喝了残酒。之后他一边凑在她耳边说些风流话,一边解了这丫头腰间汗巾子,扯开衣裳,掀起大红绣鸳鸯戏水肚兜,“我的心肝,让我看看~”   里面传来一声娇呼,之后又没了动静,像是被什么含住了....两个丫鬟咬着嘴唇守在门口,叫小丫头“叫茶坊准备热水。”   莺歌泪水不停流:她托了外院的人,打听黄鹂杜鹃的近况,一个被嫖客折磨致死,一个已经自尽了。喜鹊扭着手里的帕子,忿忿地凑到莺歌耳边:“我就不信,这骚蹄子有什么好下场!” 第27章   红叶的十八岁生辰,过得热热闹闹:   原来的世界,她还没抬成姨娘,白天在马丽娘身边,傍晚香橙到小厨房要了一碗面,绿云几个平日合得来的,送了她礼物,她在房里请姐妹们喝茶、吃点心糖果,冯春梅送了衣裳进来。   现在么,住的地方依然开不了火,冯春梅到外院厨房讨了什锦面,一人吃一碗,又请邻居吃。   到了下午,绿云、双福、彩燕,香橙和小丁香几个相携来了。红叶如今手里宽裕,叫红河到外面买了点心、糖饼和鲜果,用白瓷碟子摆出来,沏了茶,比不上长春院的,也满满一桌。   大家嘻嘻哈哈地,把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的。   彩燕拈一块洒着蜜汁的桂花糕,大惊小怪地:“红叶姐姐出来,果然是不一样了,稻香村的呢!”   稻香村在京城是颇受欢迎的点心铺子,达官贵人不时光顾,招牌点心要几两银子一盒。红河买回来的不是最好的,也花了些钱。   红叶往她嘴里塞一块蜜豆糕,“那你就多吃点,如今见一次难了,我可心疼你。”   双福笑得眯着眼,“以后有了姐夫,我们去姐夫家便是,还怕短了我们的点心?”   红叶红着脸,“只管来,好吃好喝少不了你的。”   双福是府里的家生子,早早定了亲,过两年也要放出去了。   小丁香睁着大大的眼睛,“还没见过姐夫呀!”香橙捂着鼓鼓的嘴巴,“我见到了我见到了,我告诉你,姐夫长得....”   红叶一手一个,捏住两个小姑娘的脸颊,两个小丫头齐齐呼疼。   笑闹一会儿,绿云借机解手,把她拉到屋檐下面,低声问“知道了吧,秀莲?”   三天之前,马丽娘在长春院摆酒,请了三桌客人,给秀莲正式抬成姨娘。   红叶点点头,心里明白:马丽娘知道她和展南屏成亲的日子,不早不晚,特意提前几天给秀莲抬姨娘,恶心恶心她。   “爱怎样怎样好了,愿意攀高枝,便攀去吧。”她不在意地说,“不关我们的事。”   绿云没吭声:绿云是大丫鬟里面管事的,知道的最多,隐隐约约猜出马丽娘的想法,提点过红叶。红叶出来的时候,也和绿云透了些底。   绿云指一指长春院的方向:“夫人发话,给秀莲扩了间院子,比马姨娘孙姨娘的院子都大,开了库房,桌椅瓢盆,瓷器绣屏,帐子马桶一股脑儿送进去,除了小茉莉,新拨了两个丫鬟伺候,餐餐小厨房,人人叫一声“李姨娘”(秀莲本姓李)。院里院外无不夸夫人贤惠,说秀莲命好。”   命好吗?红叶不觉得。   她拉着绿云的手,由衷地说“姐姐,你不用怕我挂心,别人愿意做姨娘,尽管去做好了,人各有命,我现在挺好,以后守着一个男人,睡觉也踏实。”   绿云噗嗤一声笑了,也来拧她脸颊,“你这妮子,眼看是要嫁人了,什么话都敢说了!”   红叶嬉笑,“话糙理不糙嘛!姐姐不也是想和姐夫好好过日子!”   这句话把绿云打动了,低声说:“就是你说的,夫人身体这个样子,二爷又是风流的脾气,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我反正到了年底,就要嫁出去了。”   她去年就该配人了,去年未来夫家遇到白事,需要守孝,才拖了一年。   红叶应道:“就是这个理,夫人再厉害,也管不到我了。”   绿云看看左右,把声音压得更低些:“你听说没有,夫人给老太太写信,没几日,那边便送了三个人来?”   长春院使唤人不够,从常来府里的人牙子手里买了几个丫头几个小厮,常来常往的香橙已经告诉她了;这件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红叶摇摇头,绿云便说:“上回人牙子带来的人里,说是从我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进来就能使唤,夫人留了一个十四岁的,一个十五岁的,改了名字叫柳叶,柳黄,又有三个十一、二岁的,徐妈妈正教规矩。这次老太太送来的人,说是老爷老太太到了山西,置办宅子时留下的丫头,是一对姐妹,连同老太太身边一个和你我差不多年纪的丫头,一道送来了。夫人起名柳红柳青,老太太身边的没改名,依然叫素心。”   林林总总一大堆话,红叶一下子抓到重点:原来的世界,善于服侍人的素心就此跟着徐妈妈,精心照顾昭哥儿;柳红、柳黄长得好,被孔连捷收了房,虽然没能抬姨娘,也给苏氏添了不少恶心,剩下三个成了二房得力的丫鬟。   她笑一笑,意有所指地说:“夫人什么都安排好了,不用别人操心。”   绿云是明白的,没吭声,换了话题:“你猜,今天我们怎么来得?”   红叶猜不到,握着她的手:“我本以为,只有香橙和彩燕能来,还把给你们的吃食包好,让她俩带回去呢!”   绿云彩燕是得力的大丫头,主子随时会叫,等闲不能离开。   绿云哎一声,拍拍胸口:“还是你贴心。秀莲虽然抬了姨娘,日日随在夫人身边,端茶倒水捧盂打扇,比我们还来得。昨晚二爷回来得晚,秀莲睡在夫人脚踏板,连带小茉莉,尝药倒水周到极了,徐妈妈都闲了下来。”   “有秀莲顶在前头,我们才出的来,刚才迎面遇到徐妈妈,见我们提着东西,便问去哪。”绿云比划着,“我实话实说,给你说说话儿便回去。徐妈妈反而说,不用急,横竖有她在呢。”   红叶呵呵笑。   说是“不用急”,当下人的,总不可能溜出去太久,主子找不到人,就该发脾气了。   两人细语片刻,拉着手回到屋里,彩燕几个正打量堆了满墙壁的嫁妆,咂咂感叹着,“和大家小姐一样了!”   有两口箱子放不下,送到隔壁家。   香橙眼睛都不够用了,双手在自己衣服蹭蹭,才敢去摸她的大红嫁衣,又提起一匹崭新的草绿色素面绸缎,“可真鲜亮,姐姐做了衣裳,穿上一定好看。”   红叶把绸缎裹在她身上,“我记住了,等你嫁人那天,一定给你添过去。”   四人是带了礼物来的,红叶把点心、卤味用油纸包了,添上给钱妈妈等熟人的鲜果,一直送到仆人住的群房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过不多时,展南屏也来了:   自从定亲以来,两人全靠红河传话,今日冷不丁见到,红叶心脏怦怦跳:   只见展南屏一身群青色衣裳,薄底靴子,玄色腰带,虽然在府里,依然挂着那柄长刀。大概喜事将近,他平日严肃的脸庞上挂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目光发亮,红叶一瞧,脸庞不由自主热腾腾。   她在屋里,他便依然站在青石台阶下,夕阳静静洒落,给大地镶上一层金红色的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红叶细声细气地,“你怎么来了。”   展南屏没吭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袱皮托在手里。   红叶心想“这是我男人,再不用避嫌,不用别人转交”,大大方方接过来。入手是个方方正正的匣子,打开一瞧,一面巴掌大的珐琅靶镜安安静静躺在里面,芭蕉叶形状,正面打磨得光滑,背面是宝蓝色底,绘着两枚通红的枫叶,取“枫叶红于二月花”之意。   红叶,红叶。   她顿时明白了,含情脉脉地望着未婚夫,说声“等一会儿”就捧着匣子走了。   再出现的时候,红叶把一个素面荷包塞到展南屏手里,就不肯再露面了,“不早了,你,你~”   陆陆续续地,有人收工回群房,周围热闹起来,有小孩子拉长声音的哭闹。   展南屏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咳一声,“那,我就先走了”   回到新房,他才把握在手心的东西举到眼前:荷包是素面的,里面装着一方湖蓝色绣粉白芙蓉花帕子,帕子裹着两枚枫叶,一枚呈灿烂的橙红色,另一枚叶子整体为火红色,右下角却是黄绿色的,十分可爱。   展南屏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心里默默计算,二十八,二十九,九月初二,还有四天便是婚期了。 第28章   出嫁那一天, 红叶没有睡好,早早就翻来覆去地,望着落入窗棂的星光。   墙角衣架挂着一件大红遍地金嫁衣, 是母亲拉着隔壁嫂子去城里喜铺买的, 加上盖头、喜帕和鞋面, 满满一大包。   用红叶的眼光,嫁衣的绣工只能算一般, 却是她有生以来最最喜爱的衣裳了。   过了今天, 她就正式脱离原来世界的轨道,开始新生活了。   想到这里,红叶翻个身,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到底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还是....她重活一世?   临死前一口不甘心的、懊悔的气, 令她回到十七岁的时候?有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红叶咬右手手背一口,椭圆形的牙印应在白白的肌肤上,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泪水慢慢模糊红叶的视线。   还来得及。   不知不觉, 淡淡的日光像水银一样倾泻进来,清晨到来了。   冯春梅醒得早, 欢天喜地地穿新衣裳,插两枚簪子,戴枚金戒指, 出门张罗去了。   很快, 外面喧嚣起来, 红叶能听到“恭喜恭喜”和邻居小孩的声音。   她坐到屋角一面铜镜面前, 打量镜中的自己:大大的眼睛, 线条柔和的鹅蛋脸, 鼻子尖尖, 皮肤白白嫩嫩,像剥壳的鸡蛋。   是十八岁的吕红叶。   她笑一笑,镜中的女孩也跟着笑一笑。   屋门开了,全服人米妈妈和冯春梅欢欢喜喜进来,一个说“大喜了”,一个找出一条旧帕子,搭在红叶肩膀。   米妈妈三十余岁,丈夫在外院做小管事,自己在库房当差,有儿有女,公婆都在,脾气又好,常常被仆妇请来当全福人。   洗脸、敷粉、描眉画眼,嘴唇抿一抿胭脂,梳一个新娘子特有的发髻,穿上大红嫁衣,红叶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   这么多年,马丽娘赏赐不少首饰,她一个也不想戴,把赵氏赏的两根镶红宝石赤金发簪插在鬓边,挑一朵丹姐儿赏的珊瑚珠花,自己做的绢花,戴上展家下聘的金耳环、金手镯和金戒指。   米妈妈满脸羡慕,咂咂感叹。   望着镜中的自己,红叶几乎认不出了。   怕婚礼中途上厕所,冯春梅端了新鲜的糕点和肉包子,红叶吃了两块点心,又吃了个煮鸡蛋,只敢喝一口茶。   客人陆陆续续来了:钱妈妈的女儿红玉带了一大包点了红的喜饼,“我娘要伺候夫人的饭食,出不来,让我跟红叶姐姐说,糕饼是刚蒸出来的,放了红豆蜂蜜”;彩燕和香橙到的很早,带了相熟姐妹的礼物,惋惜地说,绿云和小丁香来不成了;马丽娘的另外两家陪房也来了人。   外面有人谄媚地喊“夫人身边的姐姐来了”,红叶抬头看,原来是赵氏身边的翠蓝,丹姐儿身边的碧桃,刚想迎接,就被翠蓝按住肩膀。   “可别动,今天你是正主子。”翠蓝很会说话,用惊讶的目光打量屋里的箱笼,看样子,是要给赵氏回话的。   碧桃拿出几方帕子几个荷包几根簪子,绣工不绣工放一边,样样镶珠嵌翠,用了金线,拿出来很体面了。“这是翠心姐姐的,这是碧枝妹妹的,这两个是四小姐屋里的阿朱和阿紫....”   跟着娴姐儿去沁芳斋时,红叶结识几位小姐身边的人,现在看看,长房的丫鬟比二房富贵。   她连连道谢,送了包好的喜糖喜饼,“姐姐们沾沾喜气。”   不一会儿,马姨娘孙姨娘身边的人来了,替旭哥儿慧姐儿打赏,娴姐儿身边的双玉也到了,低声说“这是我和双静贺姐姐的礼物。”   红叶便明白了,没有娴姐儿的。   邻居们也来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屋子都站不下了。   冷不丁听到徐妈妈的声音,红叶非常惊讶:果然是许妈妈,穿着葛黄色镶襕边比甲,带一根镶青金石赤金簪子。   “瞧瞧我们红叶,打扮的可真漂亮。”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徐妈妈笑容满面的,出手也很大方,送红叶一对雕花赤金镯子,一对金耳环,说是替马丽娘赏赐也有人信:“我们四房里面,姑娘本来就少,现下红叶嫁了,就钱家的红玉了。”   红玉还是小姑娘,也不害臊,大声说:“我要是能像红叶姐姐一样嫁人就好了。”   满屋人哈哈大笑。   外面摆起两桌宴席,谁来都有糕饼吃有卤肉拿,热闹半天,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了。   如今习俗,新郎官迎亲的时候,要过娘家人一关。   红河带着几个邻居家的小子守着外面屋门,徐妈妈带着彩燕一行躲在里面,猜谜、唱歌、讨红包,嘻嘻哈哈半日,才开了门。   红叶的视线被红盖头遮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侧过头倾听:展南屏在欢呼声中走了进来;展南屏给吕大强磕头;展卫东来了,听起来,还有另一位成年男子;展南屏给冯春梅行礼,领了红包。   在红叶心里,红河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靠父母和自己护着;如今伏在这位半大少年的背脊,她忍不住泪盈于睫。   花娇是由府里的滑轿改装的,披红挂彩的,比外面的八抬大轿小一圈,在仆人群房中行走刚刚好。   红叶坐进轿中,刚刚吁了口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响起来,周遭摇动,轿底已经离开地面。十二台箱笼跟在花轿后面,绕着伯爵府西南方位的群房兜一大圈,停进下人中最有体面的丁字跨院。   有人扶着她下轿,塞给她一只苹果一个瓷瓶,跨过马鞍,踏着软绵绵的红毯,走进一间堂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有人高声宣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红叶牵着红绸,恭恭敬敬下拜,在手上力道的牵引下步入新房。   周遭有人笑道“让我们看看新娘子”,不多时,头顶盖头悄然落下,红叶眨眨眼,略带茫然地望着满屋子女眷。   “新娘子可真好看。”   “这么高个子,配我们大展啊,那是天生一对。”   展南屏便在红叶面前,今天穿着耀目的大红色,与平时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令她有些不适应。多看几眼,她便赞叹,这么高大雄壮、气宇轩昂的男子,穿起这么俗气的颜色,也令人心旷神怡。   是她的夫君了。   满世界红枣、花生、桂圆扔过来,红叶不敢动,被撒了满身,展南屏本能地退后一步,惹起一阵哄笑。   一位夫人端着饺子和汤圆过来,红叶是被母亲教过的,咬一口,果然饺子是生的,别人问“生不生?”她就老老实实答“生”。   满屋女眷又是一阵哄笑。   展家全福人,一位穿玫瑰红褙子、略显肥胖的妇人亲手端了茶盘过来,里面有一对用红绳系起来的小酒杯,满满的。   不用人教,展南屏便拿起一只酒杯,红叶也小心翼翼端起一杯,红着脸,喝了这杯酒。   外面有人喊“酒呢?拿酒来。”   展南屏塞来一个什么东西,朝满屋子女眷作个揖:“我先出去了。”   展家全福人爽朗地笑:“这么漂亮的新娘子,我们不会欺负了她的,去吧去吧。”   展南屏望她一眼,在嬉笑声中走了。红叶低头一瞧,手心是一枚桂圆,大概是他刚刚接住的。   全福人便介绍起来,自己姓张,是展南屏最最得力手下兼好友周少光的妻子;其余人都是护卫的家眷,展家三代在伯爵府,没什么亲戚,朋友结下不少,武人没那么多讲究,便都进了新房。   红叶用心记忆,只记下一小半,张氏笑道“妹子别费心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外面有人喊“世子爷来了,世子爷来了!”   张氏是成了亲的,又是武人家眷,没那么讲究,到门口瞧一眼,大姑娘小媳妇也咯咯笑着跟过去。   “世子爷来了,穿的便装,喝一杯酒就走了。老伯爷也派身边的人过来。”张氏高高兴兴回来,“妹子可真有福气。”   红叶腼腆地笑。   新郎官这一去,自然便吃席敬酒了,到了傍晚,过来认门的香橙给红叶端了饭来,又和彩燕一起给她洗脸,卸了发髻。红叶舍不得大红嫁服,便依旧穿着。   到了夜间,喧闹渐渐平息,送客的声音透过窗子传进来,香橙彩燕嬉笑着跑了。过不多时,一个人脚步沉重地穿过庭院,在台阶站一站,才跨进门来。   是展南屏,外头大衣裳已经脱了,挽着袖子,平时形影不离的长刀不见了,脸颊兀自带着兴奋和喜悦,眼睛非常亮。   原来,他喝多酒是这个样子,坐在床沿的红叶想。   “有水没?”展南屏理直气壮地嘟囔,嘴里带着酒气,“给我点水。”   自然是有的。红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茶端过去,展南屏一口就喝干了,伸着杯子等,她端起茶壶又斟一杯,对方依然一口喝掉,她耐心地再斟。   这一回,展南屏总算满足了,上下打量她:大红嫁服把红叶脸庞衬托的格外素净白腻,新娘子繁复的发髻换成家常发髻,贵重的宝石簪子和珠花不见了,自家下定的金手镯金耳环和金戒指在红烛下闪闪发亮。   他摸摸红叶丰厚柔顺的发髻,忽然转过身,大步流星走了--红叶睁大眼睛,才反应过来他去净房了。   展南屏再次踏入房中的时候,她开始紧张,坐在床边握紧手指。   “吃饭了没?”他坐到她身边,双手放在膝盖。   她点点头,展南屏便说“我也吃了,喝了点酒。”   红叶抿着嘴吧,身边的男人显然喝的不止一点点。   龙凤红烛静静燃烧,视野中被大红色笼罩了,空气中热腾腾的,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展南屏伸展胳膊,身体微微挪动,“明天还得早起,要不,歇了吧?”   红叶点点头。   他侧过头,手掌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雪白的耳垂,落在她肩膀。“你戴这个,真好看。”   那只手热乎乎的,像铁铸的,把红叶怦怦乱跳的心放回远处。她想问“哪一件首饰呀?”,喉咙却紧张的发不出声音,轻轻咳一声,就被拉进他坚实宽阔的怀抱里了。   大红嫁衣落在床旁的瞬间,像船锚笔直落进深不见底的幽海。红叶搂紧丈夫脖子,看着他满是汗水的脸庞,有一种直觉,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00:19:30~2022-06-09 00: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吃肉的喵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红叶很多很多年没在男人的怀抱中睁开眼睛了。   孔连捷的宠幸对她来说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 刚刚把她从头到脚笼浇得湿漉漉,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般一去不复返。漫长而炎热的盛夏、萧瑟深秋乃至冰冷彻骨的冬天,他偶尔在天边露个面, 始终没回到她身边。   坚实有力的臂膀、宽阔平坦的胸膛, 精瘦矫健的腰肢, 湿漉漉的鬓角,灼热的嘴唇, 力气怎么也使不完....   晨曦溜进罗帐的时候, 红叶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睁开眼睛,新婚丈夫分明就在枕边。   她伏在枕上,好奇地望着展南屏的睡颜:平时略显冷峻的面容平静安详,睫毛长长的, 带几分孩子气。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去摸他的睫毛,距离还有一寸, 狭长幽深的眼睛就睁开了。   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对方也慢慢笑起来, 翻过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还疼吗?”   红叶脸庞比大红罗帐还红,像害羞的猫儿一下子缩进被子。展南屏不放心, 把夹被掀开一角, 嘴里说“我给你看看。”   幔帐骤然动荡起来, 一下下一波波, 像永不停息的海浪。   再掀开帐子, 已是天光大亮。   糟糕, 这么迟了, 红叶慌手慌脚地穿衣裳,鞋袜找不到了,洗脸的东西也不知在哪里。   展南屏整理停当,打来热水,笨拙地帮她梳理乱成一团的黑发,被红叶嗔怪地拍一下。   “你先去。”她匆匆用沾了头油的梳篦疏通打结的地方,“跟公公说,我们马上就。。。。”   展南屏咧开嘴巴,“急什么,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晚点早点不要紧的。”   不要紧吗?   红叶的手微微顿住:原来的世界,马丽娘为了给她长面子,先是在孔连捷、两位姨娘、两位少爷两位小姐的面前喝了她敬的茶,又赏了她一套赤金头面,一匣子各色首饰,八件自己的衣裳,伯爵府便都知道,吕姨娘(红叶)是二夫人最器重的人。   给自己公公、小叔子行礼,显然随意许多。   展定疆身材高大,腰板笔直,目光炯炯的,像衰老了的展南屏。红叶瞥一眼,就恭恭敬敬磕头行礼,接过两个封红和一个小小的雕花匣子,奉上亲手做的鞋袜和一个装着岁岁平安银元宝的宝蓝色绣仙鹤钱褡裢。   展定疆身边是一个空着的太师椅,是留给展南屏展定疆的母亲陆氏的。红叶跟着展南屏下拜,展定疆目中闪过伤感之色,也带着欣慰:“好好,他娘走得早,你们,你们好好过日子,他娘便安心了。”   展卫东是个活泼开朗的青年,比展南屏矮一些,身子宽不少,走在路上绝对不会认错“是展家的人”   红叶送他一双鞋和一个装着岁岁平安银元宝的石青色绣松柏钱褡裢,收到一个封红,一根镶着红宝石、蓝宝石和祖母绿的赤金衔珠凤钗,金灿灿的,怕不有十几两重,把赵氏的红宝石簪子和丹姐儿的步摇比下去了。   展卫东和哥哥感情极好,对新嫂子也很友善,大大咧咧地说“嫂嫂戴着玩吧。”   她睁大眼睛,见展南屏无所谓的点点头,才敢收下。   展家亲戚少,朋友多得是,男客女客坐满一间堂屋。展家是武人,没那么多讲究,展南屏从头到尾介绍下来,红叶只记住一小半,领头的护卫周少光和妻子米氏、护卫吴三定和妻子乔氏。   幸好展南屏提前让红河传话,否则,见面礼可就不够了。话说回来,人人都有礼物,荷包、帕子、水粉、珠花、梳篦、香粉,红叶收了满满一大捧。   一圈转下来,时候也就不早了,红叶有点着急:按照惯例,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是要上灶烧饭,显一显厨艺的。   她趁别人不注意,拉一拉展南屏的袖子,望向摆满瓜果点心的黑漆桌案,展南屏立刻明白了。   “和厨房说了,中午送几桌酒过来。”他笑道,“家里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红叶松了口气,小声说:“知道了。”   展南屏温柔地嗯一声,去陪客人了。   和女眷们用过午膳,认亲也就结束了,米氏乔氏热情地邀请她“就住在边上,随时过来玩”,陆续告辞了。   展定疆展卫东打了招呼,便穿过院子尽头的一个小门,到前院去了--根据红河的描述,红叶住的地方是新扩的,另一边是展示父子原来住的丁字跨院。   喧嚣半日,一下子清静下来,红叶从昨天清晨便绷紧的弦松弛下来,腰酸腿疼的,坐在床边一动都不想动了。   展南屏见茶凉了,便去烧水,红叶拉着他袖子,“你,你带我走一走。”   总得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展南屏咧开嘴巴,望向卧房的方向,意有所指地问“你还能走吗?”   她脸庞腾地红了....昨晚被翻红浪....抵死缠绵....统共睡了没多久....   “怎么不能。”她红着脸,跺跺脚,“我不是让你买了菜,晚上我想给爹和小叔做顿饭。”   展南屏不以为意,摸摸她鬓发,“时候长着,不差这一天两天。你啊,好好歇两天,有的是你忙活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白日我和爹爹、卫东分成两边,跟着伯爷和世子爷,有时在府里,有时在外面,你不用管我们的饭。你自己在家吃,也可以回你家,要不跟着米嫂子乔嫂子。晚间若是我们在家,在开灶做饭吧。”   红叶用心记下,心中雀跃起来:原来的世界,她想洗手作羹汤而不可得,现在可以日日给丈夫和亲人烹饭煮汤。“那,我现在就想去厨房看看。”   展南屏笑道“好贤惠的娘子!”惹来她一记粉拳。   很快,红叶站在宽阔的青石台阶,打量自己日后生活的地方:   此处是一间坐北朝南的一进院子,并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北三间粉墙黛瓦的堂屋,鱼鳞般的瓦片,新糊的窗纱,两侧是东、西厢房,倒座三间略矮些的瓦房,院子中间种着一棵高大繁茂的石榴树,大概是新移来的,绿叶之间点缀着一个个拳头大的红青果实。   红叶一下子便爱上了,雀跃奔到到树边,掂起脚尖触摸最低的石榴果,“能吃么?”   展南屏目光透着爱怜,没吭声,仰头瞧了瞧,掰下一个最红的,托在手心。   表皮涨裂开来,露出一颗颗珊瑚珠似的小小果实,她小心翼翼拈起两个,尝一尝,舌尖像沾了蜜。之后红叶又掰两颗,塞到他嘴边,见他张嘴吃了,连石榴籽都咔嚓嚓嚼了,咂舌不已:“原来是只骆驼!”   牛嚼牡丹,骆驼吃石榴籽!   展南屏像是想吓唬她一下,自己却先笑了,忽然一把红叶托起来,伸直胳膊,一颗颗红红青青的果子就在眼前了。   红叶摘了四个,还想再摘,没地方放了,便说“骆驼骆驼~”   展南屏托着她转个圈儿,红石榴、绿叶和新婚丈夫的笑脸映亮了红叶的心。   院落东南角是厨房,新砌的炉灶在窗下,调料案板刀具是新买的,靠墙对着成袋米面,木架对着一些蔬菜瓜果。   红叶熟练地拎起菜刀,又摸摸大小不一的案板,“展南屏,你喜欢吃什么菜?”   “我不挑,什么都行。”展南屏侧过头,“叫我什么?”   红叶脸颊慢慢红了,如同熟透的石榴。   展南屏哄道:“叫我什么?”   她想了又想,小声说“夫君。”   西南角有一条小小的通道,站在青石通道望去,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展家父子原来的住所。   粗粗一看,两间院子一模一样,区别是红叶的院子种的是石榴树,对面则是满满一架葡萄,风一吹,绿叶间露出沉甸甸的紫葡萄。   “真漂亮。”她赞叹。   展南屏已经想好了,“先这样住,等卫东成了亲,和弟妹跟我们住,白天你也有个伴。”   红叶对出手豪爽的展卫东印象很好,“卫东要成亲了吗?”   展南屏有一种“弟弟还是个小孩”的感觉,“成什么亲,他还小呢。”   小?她睁大眼睛,展卫东有二十岁了吧?按常理,都是两、三个娃娃的爹了。   展南屏解释道:“我们练武的,成亲都不会太早,最少也要二十岁。我们这一派还是练兵器的,若是上流内家功夫,一辈子不成亲也不稀奇。”   红叶做出被吓到的表情,拍拍胸口:“那,如果你当和尚了,只能去庙里看你,要不,你就在大相国寺好了,那里的素包子可好吃了。”   展南屏瞪着她,忽然张开胳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秋风轻轻吹拂,展南屏衣袋鼓鼓的,是她摘的四枚石榴。这一瞬间,红叶希望时间停下来,永远永远,不要和丈夫分开。 第30章   新婚第二天, 红叶绞尽脑汁,做出一桌丰盛的菜肴:   材料是从外院厨房买回来的,护卫的特权之一, 有鱼有肉, 有蔬菜有鲜果。   红叶昨晚就把熬粥的白米用清水泡上了, 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红枣桂圆粥(材料是现成的), 另一边灶眼热上大白馒头。等着锅开的时候, 她切黄瓜剁蒜泥煎鸡蛋,滴几滴香油到咸菜丝上面,用白瓷小碟夹几块酱豆腐。   早餐在公公的正房,由于没婆婆,红叶不方便留下, 布置好餐桌向公公行个礼,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父子三人落座,打量比平时丰盛许多的餐桌。   展定疆没说什么, 坐下拿起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展卫东尝一筷子黄瓜,里面有醋有蒜, 胃口一下子打开了;展南屏吃了一口又一口,有一种“还是有媳妇好”的自豪。   午餐是红烧排骨、凉拌莴笋叶子和炒莴笋,满满一锅米饭。   排骨油光水亮, 酱红色一大盘, 咬一口, 肉就从骨头上落下来了;莴笋是用木耳鸡蛋炒的, 盛在白瓷盘里很漂亮;莴笋叶翠绿翠绿, 咯吱咯吱的。   父子三人都吃光了。   晚餐继续吃米饭, 香辣可口的辣椒小炒肉, 清淡的溜蘑菇,焦黄入味的煎草鱼和鱼头豆腐汤。   展定疆非常满意,倒背着手,到院子里消食去了;展南屏把洗碗的活儿派给弟弟,自己回房一瞧,红叶已经吃完饭,正在洗甜梨,剥石榴。   他有些歉疚,柔声说“以后我陪你吃。”   嫁人嫁人,不把长辈小叔子哄好怎么行?   红叶已经很满意了:原来的世界,她给孔连捷做过汤羹,问题是,给孔连捷做汤烹茶的不止一个人,他一天一个都吃不过来,哪里轮得到红叶?到了后来,她就只给昭哥儿做菜肴了。   现在丈夫、家人爱吃她做的饭,红叶心里甜丝丝,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好啊。”她高兴地眯着眼睛,“你把公公和卫东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告诉我,我就怕”   展南屏说了些“爹不爱吃甜的、卫东爱吃辣,自己没什么忌口”,握着她湿漉漉的手:“等以后,你有了孩子,就别做了,从群房找个人,白天给你做饭,晚上我不在,也能陪陪你。”   父子三人经常不在家,她一个人,住不了两重院子。   孩子吗?红叶想到这两日,不断摇动的大红罗帐,粗重的呼吸,绷紧的腰肢....会不会,已经有了孩子?   她脸颊一下子红了,像天边的晚霞:“哪有这么快?”   展南屏望着她笑,目光温柔中带着火热,还带着三分暧昧,“那还不快?说有就有了。”   夜间又是被翻红浪,抵死缠绵。   第三天回门,冯春梅见女儿眉眼之中满是妩媚与春青,倒是放心了:“姑爷对你可好?”   红叶抿着嘴笑,眼睛亮晶晶,欢快是藏也藏不住的。   冯春梅不由吁一口气,有一种“女儿嫁了”的轻松,也有些怅然--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平时是不能回娘家的。   好在住在一个伯爵府,又都是下人,没那么多讲究,隔三差五回来瞧瞧,她这个当娘的也知足了。   自然而然地,冯春梅对新姑爷非常满意,给了红包,端来蒸好的糖糕,满脸是笑:“我家红叶围着灶台长大的,想吃什么,让她做,年底天寒,让她给亲家公公做身厚衣裳。”   展南屏答得坦诚:“这两天,是她上灶台,饭菜甚好,别的不着急。”   吕大海不善言辞,便把邻居刘嫂子夫妻请来陪客,小轩子坐在台阶,高高兴兴吃糖。展卫东也来了,红河和他混熟了,激动地跟在后面--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外面的世界、刀光剑雨   今天绿云和彩燕都没露面,香橙一个人来的,愁眉苦脸地告诉红叶“院子里忙得很”又说,自己跟新来的柳叶一起住了。   红叶记得,原来的世界里,柳叶是二房买进来的,成了二等丫鬟,配人之后也在二房,被苏氏打压,一直没当上管事的。   她便说:“那个柳叶好不好相处?”   香橙耷拉着脑袋:“今年15岁,说是在犯了事的隋大人府上当差,被徐妈妈挑中,留在我们院子。如今被分去打扫院子,徐妈妈夸她细心,依我看,过了年就让她进屋子服侍了。”   红叶便安慰:“人家做得好,你便学着些,如果性子好,不妨亲热些,说不定有照应的时候。”   道理是对的,香橙高兴不起来:红叶是马丽娘的陪房,肯定是留在二房的,香橙原本以为,怎么也能跟着红叶做到二等丫鬟,现在换了人,前途就不一定了。   “要是姐姐不出来就好了。”香橙说着天真的话,“我舍不得姐姐。”   红叶摸摸小丫头梳的双丫髻,“傻瓜,你都十二岁了,年底运气好,没准就能升一升了。好好干几年,到我这个年纪,也该放出来了。”   香橙像大人一样长吁短叹。   吃过午饭,红叶三人回到家中,展卫东找护卫玩耍去了,红叶忙忙碌碌,准备晚饭,展南屏帮忙打打水,洗洗水果,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散步。   夜间闲下来,红叶才有时间打开箱笼,把自己的东西摆在合适的地方:瓷器是现成的,由于展家人少,不用买太多,她就挑了一套时新的粉彩蝶恋花,价格不便宜,摆在堂屋令人眼前一亮;椅套、坐垫是新买的,吉利的大红色;幔帐展家准备了,她打算挂一年,再换成自己备的官绿色和宝蓝色;她在长春院待惯了,一年四季从花园采了鲜花插瓶,这回出嫁,让红河挑了两个花瓶,蓝色的春天用,粉色的冬天摆....   以前有府里,一年四季做新衣裳,红叶用不着操心,现在成了家,不光自己,还得操心丈夫了。   她打开一只标着“陆”的箱笼,里面是深色料子,拎起一匹群青色的,“这匹颜色深,给公公做件衣裳;靛蓝还有这块景泰蓝,给你做两件外衣,这匹竹叶青的,卫东年纪轻,穿着正合适。”   说起来,展卫东比她大两岁。   展南屏不由露出笑容,由着红叶拿出尺子在自己身周比来比去,认真地记录。   之后清点结婚收的礼物,公公的见面礼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玉镯,水头尚可,值不了几个钱,比展卫东送她的钗子差远了,匣子里另有三百两银票。   红叶小心翼翼拈起来,试着猜测:“这是,婆母留下的吗?”   展南屏点点头,目光露出追忆和伤感:“我娘去世的早,省吃俭用的,什么都给我们花了。这是她留下来的,还有一根簪子,一个戒指,在卫东那里,留个念想。”   红叶用漳绒轻轻摩挲,包好放回原处,忽然觉得奇怪,想问,又不敢问。   展南屏已经察觉了,接过盒子在手里把玩:“我们练武的,钱来得快,去的也快。那几年我和卫东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顿吃一锅肉,练功也到了紧要关头,依靠药物提升,人参,鹿茸,铁砂,一个都不能少。”   “加上人情应酬,府里的朋友,江湖上的朋友,来来去去的,攒不下什么钱,爹有一次受了伤,在家养了半年,花钱的地方就多了,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伯爷赏赐。我娘背着我们,把首饰当了一些。”他露出伤感的神色,“时间长了,就找不回来了。”   红叶随之伤感起来,轻轻倚在他肩膀。   展南屏拍拍她,站起身,从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取出一个包袱,“你收着吧。”   沉甸甸的,红叶不用打开,就明白是银子。果然,是一锭锭明晃晃的雪花银,二十五两一锭,足足十五锭。   “你收起来三百两,剩下的平时零花,加上过年的。”展南屏叮嘱,“以后,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有大事再添。”   五两银子可以做很多事,小门小户有老人有孩子的,一年开销也才十来两。   红叶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当了姨娘之后,她每月月例二两,另有马丽娘的私房补贴,府里一年四季衣裳份例,年节赏赐,孔连捷也赏过她一些金银首饰。   可此时此刻,她依然被感动了:面前这个男人,把自己的体己给了她,真心实意,想和她过一辈子。   她眼圈发红,“你手里,还有钱没有?”   展南屏被这句话逗笑了,“哪能没有?留着慢慢花,买糖吃,买素包子吃,啊?”   她白他一眼,“你才吃素包子,干脆,你去相国寺当和尚好了。”   “当和尚?”展南屏摸摸头发,“我有老婆有老爹,当什么和尚?再说,你舍得我吗?嗯?”   这个人,红叶捂住脸,不肯看他,展南屏笑着把她搂到怀里。 第31章   九月初九那天, 红叶做了重阳糕。   外院厨房用白糕和糯米,加一些薄薄的猪油和糖粉;二院小厨房加一层红枣和栗子,味道香甜起来;红叶额外加了芝麻、豆沙和青红丝, 撒些葡萄干, 就成了上好的重阳花糕。   咬一口, 软绵绵粘丝丝,甜的像蜜。   展定疆尝了尝, 赞一句, 展南屏吃了一块就放下了--对大多数男人来说,确实甜了些,只有展卫东,咔嚓咔嚓吃半盘子,称赞“嫂子手艺真好。”   红叶大受鼓舞, 送回娘家一些,给香橙彩燕送去一些,余下的用彩纸剪了小旗子, 装饰在花糕表面,送到邻居家。   周少平和吴三定是一等护卫, 住的厢房朝向好,宽敞明亮,离得也近, 仅次于展家父子。   周家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吴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白天玩在一起, 一窝蜂地叫“展叔叔吕婶婶”, 一边伸手就抓重阳花糕。   米氏乔氏一个哄孩子“洗手去”, 一个热情地邀请展南屏和红叶“坐, 坐”,去屋里沏茶。   看得出,三家交情很好,米氏乔氏对展南屏没什么避讳,孩子们也非常热情,熟稔地坐在展南屏腿上,糕点上的桂花掉了他一裤子。   红叶忍着笑。   米氏比她大几岁,亲亲热热喊“妹子”,把展南屏夸成一朵花:“大展兄弟呀,跟我们家那是没话说,我们当家的常说,若不是展大伯、大展兄弟,早就没我们家了。”   乔氏没米氏口齿伶俐,不停地给红叶剥橘子,又把梨水端出来--乔氏小儿子喉咙疼,一大早就熬了梨水喝。   米氏拍顽皮的小儿子一下,“旁边玩去”,小男孩不肯,搂着展南屏大腿嗷嗷嗷。展南屏宠溺地把孩子托到肩膀,小男孩神气活现地揪着他耳朵,大喊“骑大马喽”。   米氏笑眯眯地对红叶说:“妹子,看见没有,快点生一个,展大伯呀,盼孙子盼着脖子都长了”乔氏也说“大展兄弟脾气好,哪像我们家那口子,自己儿子都躲着走。”   回家的路上,红叶满心憧憬,自己以后也会像米氏乔氏一样,丈夫出门去了,就在家做家务,带带孩子吧?   这个时候,长春院的秀莲也在吃重阳糕。   往年人人都有,也能吃到院里小厨房的,到底不如今日,钱妈妈巴巴地派人把糕点送到秀莲的院子--钱妈妈是马丽娘的陪房,眼孔高的很,对主子恭恭敬敬,其余的,就见人下菜碟了。   有一次马丽娘出府赴宴,秀莲心血来潮,想吃个香菇肉末炖蛋,派小茉莉去小厨房,半日才端回来。小茉莉哭丧着脸,说,红叶姐姐几个要吃素炒面筋和酸辣汤,钱妈妈巴巴地捅开炉子给做,还额外送了一碟酱肉一碟烙饼,等把红叶的人送走了,才轮到小茉莉。   那时的秀莲忿忿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红叶不就比自己多了个陪房的身份!   是什么时候,红叶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红叶和秀莲相差一岁,一个跟着马丽娘入伯爵府,一个第二年就被人牙子卖了进来,一起伺候主子、一起从末流丫鬟做到二等丫鬟。   一起长大的缘故,无论是身边人还是主子,都把两人相提并论:一样的水灵娇俏,一样的可造之材。慢慢地,两人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一样:红叶针线好,细心,老实,不爱得罪人;秀莲嘴上来的,能哄主子,反应快,嘴上不饶人。   马丽娘知人善任,红叶留在屋里,秀莲跟在身边。   内院丫头等闲接触不到外男,出出进进的,只有姑爷和两位少爷。   秀莲到了思春年纪,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英俊潇洒的二爷孔连捷身上....眉眼含笑,举止风流....伯爵府的嫡出爷们,身上兼着指挥使的职....出手豪爽,对身边人也很关照,有一次随手赏了秀莲一锭银子,秀莲藏在身边,没告诉娘和哥哥....   夜深人静之际,秀莲想,若是能留在院子里就好了。   谁曾想,有一天秀莲听到,马丽娘和徐妈妈商量,把红叶给二爷。   为什么不是她?   秀莲不甘心!   她暗自窥探,果然,二爷的目光偶尔落在红叶身上....就像看着碗里的肉....转一转又移开去....   现在好了,红叶打发出去,配了个下人,自己成了主子--半个主子,也是主子。   想到这里,秀莲的目光从重阳糕移到粉彩花鸟碟子,移到黑漆方桌,移到墙壁挂着的花鸟图和豆绿挂瓶,移到青花瓷梅瓶中两支盛开的凌霄花,移到糊着崭新窗纱的窗棂....   这里是属于秀莲的。   强过两个丫鬟合住的屋子一万倍。   门外人影闪动,小茉莉和一个瘦高条的丫鬟并肩进来,把红漆托盘放到桌面,端出一个霁红小碗,“姨娘,柳黄姐姐做的芝麻糊和我们做的不一样呢!”   秀莲是姨娘了,身边一个小茉莉就不够了。马丽娘从新买来的丫鬟里挑了个叫柳黄的,按二等的例,又找了个十三岁叫芳霞的,按三等丫头,一起指到秀莲身边。   芳霞就罢了,柳黄机灵勤快,懂得看眼色,才来几天,就把秀莲哄得舒舒服服。   听到这话,秀莲来了兴致,见碗里黑灰色的芝麻糊表面撒了一圈金黄色的干桂花,中间点了两滴蜂蜜,“会不会太甜了?”   柳黄双手垫着帕子,把调羹递到她手边“姨娘尝尝看,若是吃不惯,奴婢还按以前的方子。”   秀莲尝一口,发现芝麻糊里面没放砂糖或者冰糖,拌着表面的调料,味道清香甜美。   “凑合。”她矜持地说,推一推桌面盛着糕点的碟子,“赏你们了。”   柳黄露出喜悦的笑容,道过谢,就抱着托盘退到门边,不吭声了。   小茉莉把今天打听到的消息低声说出来,不外是“夫人吐了药”、“老太太来了信”、“二小姐约着大小姐,去大相国寺祈福”。   秀莲全神贯注听着,不时问“孙姨娘和马姨娘呢?”   到了傍晚,秀莲对着菱花铜镜描眉画眼,发髻怎么梳都不满意。柳黄低声问“要不奴婢试试”?   她点点头,柳黄便拿起梳篦,灵巧地给她梳了个弯月髻,又从首饰盒里选择一根垂着流苏的步摇,一朵镶宝石珠花--都是马丽娘赏的。   秀莲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满意。   傍晚时分,院门有了动静,秀莲想也不想就奔下台阶,一身宝蓝素面锦袍的孔连捷大步走进来。   秀莲笑容如花,“二爷~”   孔连捷握住她双手,笑着问“可见是想我了。”又打量她:“今儿是什么日子,打扮的这么齐整?”   秀莲摇晃他衣袖,“今日您过来嘛!”   “小没良心的!”孔连捷捏捏她下巴,调笑道“爷哪天没过来?”   一边说笑,两人一边相携而行,莺歌面无表情地远远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孔连捷随意瞥了打帘子的柳黄一眼,见这丫鬟脖子白白嫩嫩,像一段粉藕,不由多看一眼。   上茶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那边的是谁?”   秀莲没当回事,“今年六月买进来的,夫人指给我使唤。”又嗔怪“怎么教你的,怎么不来拜见二爷?”   柳黄忙低头过来,屈膝给孔连捷行礼,细声细气地“奴婢见过二爷”   孔连捷挥挥手,把人打发下去,转身把秀莲抱在怀里:“我的乖乖,猜我今天带了什么来?”   秀莲娇声道“我的爷,奴婢怎么猜得出?您告诉奴婢吧”,见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没有字,打开一瞧,花花绿绿的,却是一男一女不穿衣物,在榻上摆出各种奇异姿势--是一本春工图。   羞得秀莲捂着脸,把册子抛到一边,孔连捷兴致正好,就近把她按在桌边,解了大红汗巾子,脱鞋褪袜,“今天不许扭扭捏捏,要不然,爷就不疼你了。”   院子另一个角落,莺歌把从徐妈妈处领的红花药材放进一个小锅,细细煎熬,褐色液体慢慢冒出一个个蟹眼般的泡泡 第32章   九月十五那天, 红叶跟着展南屏,去大相国寺拜佛。   说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可以出门。   昨日展南屏提起, “过几天便销假, 可有想去的地方?”她试着问“能不能去庙里拜拜”, 展南屏更奇怪,反过来问她“有什么不能的?”   红叶恍然, 自己已经不是伯爵府二爷的妾室,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等二爷踏足自己的院子;如今自己堂堂正正嫁了人,可以光明正大出门去。   她欢呼雀跃,挑着出门的衣裳,带上温茶水果雨伞, 展南屏却说:“这么沉,有什么可带的?我带你去馆子。”   在外面吃饭吗?   原来的世界,红叶只跟着孔连捷、苏氏、小姐少爷和几位姨娘出过门, 主子们在酒楼订了包间,姨娘们在旁边伺候, 抽空吃了两块点心。   红叶一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像憧憬过年放鞭炮的小孩子, 被展南屏取笑了。   第二天一早, 红叶穿一件玫瑰红夹袄, 一条淡黄色棉裙, 和丈夫吃了早餐, 便出门去了--展定疆和展卫东已经跟在老伯爷和孔连骁身边了。   平时坐马车, 如今便没有了, 展南屏雇了一辆平头马车,一路往西山而行。   今天是十五,拜佛的人很多,出了城门,道路上的马车一辆接一辆,不乏朱盖翠顶、挂着王府标记的。   红叶拨开帘子,凑到车窗旁边:道路两侧的树叶枯黄,有了凋零之意,草皮还带着绿意,一阵秋风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只好缩回车里,这才发现,丈夫也在车里,有些害羞。   展南屏并不在意,换成平门小户,妻子得日日出门买菜,照顾家里。现在他只想,可见妻子是憋得狠了。   “以后若是我有空,就陪你出来。”他摸摸红叶头顶,话里带着怜惜:“或是跟着米嫂子,乔嫂子。”   红叶满心欢喜,用力点头。   到了大相国寺,她想自己走上去。展南屏不太放心,她嗔道:“又不是没走过,滑轿要花钱的”抢先迈上台阶。   走走停停,红叶不时用帕子擦汗,握紧丈夫的手。数百台阶被一步步留在身后,仿佛原来世界的阴霾。   这一回,她在大雄宝殿里泥首跪拜,泪水涟涟地感谢佛祖“救我于苦海”,发誓“今生做您的信徒。积德行善,”   初一十五信徒众多,山顶摩肩接踵,寸步难行,没有伯爵府的名头,就吃不到大相国寺的素斋了。   这次不用红叶说,展南屏就拉着她到山门西侧。时隔一年,上次那棵枫树像一团赤红色的火焰,又像开到茶蘼的彼岸花。有一种凄艳的美丽。   红叶抬起胳膊,摘下一枚红红的叶子放进手帕,又摘一枚青色的。展南屏没有插手,安安静静站在树下。   回城的时候车流如潮,离城门几公里,车子就走走停停,拉车的马儿伸长脖子,够路边的野草。   红叶随口问:“夫君,为什么不在郊区买个小庄子?”   他一人的体己就有三百两,加上展定疆展卫东,起码一千两。有这笔钱,可以在京郊买两处庄子,可以在京城偏僻的位置买一座两进的宅子了。   展南屏以为,妻子问他“为什么不搬出来”:公卿之家得力的管家、护卫、奶娘并不仅仅服侍主子,有的跟着主子,长了见识,读书习武,开了铺子;有的家里给捐个七品小官,走马上任;有的搬出来,买宅子单住,时间长了,也呼奴使婢,成了老爷太太。   老伯爷以前的奶娘,就在府后置了宅子,成了老封君,隔几日,便到府里和老太太打牌听戏,讲古叙旧。孙子跟着少爷一起读书,考到举人,后来做了知县,说起来,也是一段主仆相得的佳话。   他肃然说:“老伯爷、世子爷对我们家有大恩,定是要全心效力,住在府里的,不可再提此事。”   红叶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知道的,我是说,我们为什么不给家里置些产业?京城的房子越来越贵,若买了房子铺子,自己不住,还可以租出去,添些家用。”   展南屏略有些难为情:一家三口大手大脚惯了,花银子如流水,不过,家里确是有些产业的。“爹爹在城西横三条的金鱼胡同置了两处宅子,是挨着的,改天带你去看。”   红叶咂舌:想不到,自己嫁了个家底丰厚的人家。   细一想,别说爷们身边得力的人,马丽娘身边的徐妈妈,苏氏身边的孟妈妈,赵氏身边的郭妈妈,无不穿金戴银,富裕得很。   马车好不容易进了城,已经日影渐斜,红叶肚子咕咕叫,后悔没带些吃的。   展南屏拉着她走了半条街,沿途买了头绳和芝麻糖,又去一家远近有名的铺子买了一方销金点翠手帕、一方葡萄紫颜色的蜀绣帕子。   “我不行了。”红叶停下来,苦着脸:“脚好疼。”   展南屏呵呵笑,“一看就是没走过路的。”又庆幸:“幸好你没缠脚。”   千金小姐才会缠脚,丫鬟、平民都是天足。   又行两步,他往前一指,“就到了。”   她伸着脖子一瞧,前方是一栋略显古旧的三层楼阁,黛瓦如鱼鳞,檐角飞挑,左右立着发黄的石狮子,门口可并行两辆马车,两边种着一棵冠盖如伞的古树。   “北平楼?”她睁大眼睛,念着招牌上面的大字。   京城第一酒楼。原来的世界,她从来没来过这里。   展南屏扶着她胳膊,“回来给你叫辆车。”   红叶浑身使不完的力气,拉着他便走,惹得展南屏呵呵笑。   北平楼接待的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不少外地人过来开眼界,伙计眼利的很,对两人不至冷面相待,也谈不上热情,把两人懒洋洋地引到一楼角落的位置。   展南屏什么事都遇到过,并不以为意,点了几个招牌菜,随手抛过去一个银锞子,“请你喝茶”   伙计立刻露出笑容,给两人沏了上好的碧螺春,送了四色点心鲜果,又端来一小盘糖花生和椒盐瓜子,“两位尝尝。”   红叶一边嗑瓜子,一边四处观望:不同外面的古朴,北平楼内里金碧辉煌,用镂空屏风隔成一个个区域,四壁挂着字画山水,二楼是包间,隐隐可闻丝竹声乐。   不一会儿,一道道热香四溢的菜肴上来了,八宝鸭外表呈酱红色,肚子里面塞着香菇、笋丁、金华火腿、栗子、糯米、虾仁、青豆和鸡脯肉,香糯软烂;酱肘子是用老卤制的,油光水滑的,切成薄薄的片蘸着蒜汁老醋,吃一口,回味无穷;大虾烧白菜鲜香可口,芫爆百叶清爽脆嫩....   傍晚回家,红叶双脚泡在热水里,没骨头似的依偎在丈夫身边:“夫君真好,若是早些遇到夫君就好了。”   展南屏失笑,给她按摩脚底和小腿穴位:“记住了,若是再疼,就这么着。”   她疼得直吸凉气,哎呀一声,索性倒在床铺,“不要了,不要了。”   展南屏笑着握紧她细细的脚踝,用力按了几下,才松开手。红叶抹着疼出来的眼泪,忽然说:“展南屏,今天是什么日子?”   展南屏奇怪,“不是十五么?”   她提高声音,“康乾十三年,九月十五,去年九月初一,我才遇到你,也是去庙里上香。”   这么快吗?才一年时光?就像认识很久很久似的。世间自有“一见如故”之说。   展南屏不笑了,目光带着怀念,半天才略带惆怅地说:“我爹和我娘也是这样,在外面遇到了,办完事,回去见第二面,就把亲事定下来了。”   她轻轻挪过来,搂着丈夫肩膀,“我爹我娘也是一样,配人之前见了一面,就这么过来了。展南屏,我们也不分开,好不好?”   他张开臂膀,搂着红叶低低嗯一声。 第33章   二十天一转眼便过去了, 到了九月二十日,展南屏一早吃过肉包子和小米粥,穿上护卫衣服, 向红叶告别, 便同弟弟出门去了。   红叶眼眶发酸, 心里空落落的。   平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她很不适应, 做了一会针线, 去米氏乔氏处吃午饭。   展南屏早就托付过,两人很是热情,做了面条和炸馒头片。红叶慢慢定下心,帮忙洗碗洗水果,哄着几个孩子玩耍。   到了下午, 她算着赵氏处理完府里的事,歇过午觉该起来了,便往长房去。   长房和长春院一样, 是一处方方正正的五进院子,红叶到门口请小厮传话, 小厮一听她说“展南屏家的”,立刻露出笑脸:“大展嫂子稍等”,往阴凉地搬过一把长凳, 和同伴招呼了, 一溜烟跑进院子。   红叶还是第一次到这里, 接过小厮递来的温茶, 欣赏两侧郁郁葱葱的花草。   过不多时, 小厮飞奔回来, 还带了个丫鬟:“大展嫂子, 夫人叫您进去呢!”   她想起展南屏出手阔绰,便拿几个钱给他,小厮连连摇手,“大展哥自己人,若收了嫂子的钱,我怎么和大展哥说话?”   红叶只好跟着叫翠萍的丫鬟进去。和长春院布置得差不多,长房第二进院子是孔连骁的内院书房,第三进院子属于世孙昱哥儿,第四进院子是丹姐儿的,第五进正房则是赵氏的住处。   不知姨娘和庶子庶女住哪里?红叶想。   到了正屋屋檐下面,她理一理衣服,等翠萍掀起湖蓝色帘子,便迈进屋子。   世子夫人赵氏捧着雨过天青茶盅,端端正正坐在一把镶着云母石的玫瑰椅里。只见她一件玫瑰紫绣折枝花夹袄,蜜合色撒花百褶裙,襟口别着一串十八子碧玺手串,鬓边一只赤金盘珠卧凤钗,两朵紫色堆纱花,颇有些雍容华贵。   再看屋里,一水儿贵重的花梨木家具,墙上挂着一副月下牡丹图,数只景泰蓝悬瓶,窗旁案几摆着两个用玻璃罩子罩着的玉石盆景,雨过天青色花觚插着两只娇艳的大红芙蓉花,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红叶端端正正下拜,“红叶给夫人请安。”   赵氏嗯一声,也在打量她:新婚的缘故,红叶今天穿一件大红色右衽夹袄,杏红色百褶裙,梳了妇人的发髻,攒一根镶红宝石的赤金簪子--正是赵氏赏的。   赵氏便有些满意,“起来说话吧。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她直起身,应道“回夫人话,今天他~我们当家的销了假,回世子爷身边上工了。”又屈膝行礼:“蒙世子爷和夫人恩典,多给奴婢十天婚假,奴婢和当家的十分感激。”   赵氏笑道,“这日子啊,过的可真快。”,又说“给大展家的个座儿。”   身边丫鬟便端了个小机子,红叶连忙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说:“夫人面前,哪有奴婢的地方?奴婢今天是来谢恩的,若是不知礼数,奴婢当家的会骂奴婢的。”   赵氏点点头,更满意了,聊起家常:“家里可还有人?大展护卫出了门,你平时做些什么?”   红叶一一答了,见赵氏和颜悦色的,心情甚佳,便把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露出个红漆木匣子,“这些时日没做别的,只做了两朵绢花,带来孝敬夫人。夫人若能赏脸收下,便是奴婢的脸面了。”   赵氏来了兴趣,笑道“拿过来我瞧瞧”,身边一位姓郭的妈妈上前接过木匣,捧给赵氏面前:盒里铺着杏色手帕,上面摆着两朵“鲜花”,一朵枣红色牡丹花,层层叠叠,茶杯大小,珍珠花蕊停着一只翠蓝色的蜜蜂;另一朵是粉红色山茶花,酒盅大,金黄色花蕊落着一只碧绿色的小小蝴蝶。   猛一瞧,两朵花颜色生动,上好漳绒做的花瓣湿漉漉,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两只昆虫随时可以飞起来。相比之下,赵氏发髻簪着的两朵堆纱花是赵氏嫂子送来的宫花,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   赵氏不由看住了,拿起一朵仔细端详:蜜蜂眼睛是米粒般的玻璃珠子,身体是用漳绒做的,翅膀是透明绡纱,花朵边缘用细铁丝撑住,显得格外精神。   “瞧瞧,手可真是巧。”她笑着对身边一位姓郭的妈妈说:“依着我看,比苏州那边来的还好。”   郭妈妈捧场:“可不是,换了奴婢,想都想不出。”   红叶谦虚两句。   赵氏合上盖子,递给身边的翠蓝“给二小姐送去”又对红叶说:“红叶,我瞧着,若是你没什么事,不如到二小姐院子里,给二小姐做些小东西。”   “一来,二小姐身边你也熟,凑个热闹;二来,二小姐快出门子了,你帮着参谋参谋,做些小活计配衣裳。”提起女儿嫁人,赵氏略有些失落,“三来呢,你也找些事做。”   红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奴婢遵夫人的话。”   赵氏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用天天来,隔几日来一次,直接去二小姐院里。月例呢,就从我屋里发,按照翠蓝的例。”   翠蓝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月例一两银子,在府里很有体面。   红叶连忙推辞:“给夫人和二小姐做些小玩意儿,是奴婢的心意,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夫人吩咐就是,不敢提什么月例。”   赵氏笑了起来,“是个老实的。你放心,该收你就收着,二小姐让你做的东西,保证做都做不完。”   话到这里,红叶不敢再推辞,低声答应了。   赵氏端起茶喝了一口,红叶便恭恭敬敬告辞,由翠蓝带着,去了丹姐儿的叠翠院。   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院子,屋檐下挂着黄鹂和八哥,院里种着一棵叶子掉的差不多的杏树,花圃种着名种牡丹和兰花。   听说“红叶以后在院里当差”,丹姐儿一下子高兴起来,见到两朵红叶做的绒花,极感兴趣地摸了又摸:“叶子怎么做的?像真的似的。这朵枣红的给娘,我留着粉的好了。”又问“只能用漳绒吗?绢、纱、布和绸缎能不能做?我喜欢栀子花,给我做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吧!”   红叶笑道:“奴婢会是会,就怕做的不好。”   丹姐儿压根没想那么多,二话不说从箱笼里面找出几匹织金妆花,几匹刻丝,几匹绫罗,几匹宫里的锦缎,“多做一些,每天换着戴,还可以送人。”   红叶额上出汗,“奴婢一个人,可做不完这么多。”把做花的工序和材料写出来,什么细铜丝、铜珠、琉璃碎珠、鎏金鎏银珠子、苏线,列了一张纸。   丹姐儿兴致勃勃地,叫来碧桃红桃几个大丫鬟,找出平日喜欢的衣服(多半是赵氏订做的嫁妆),一一搭配要做的绒花。   很快,话题从绒花到荷包、手串、鞋子和手帕,红叶在原来的世界见多识广,无论家常服饰、出府做客、还是入宫的礼服,总能想出出彩的花样。   大大小小的丫鬟们叽叽咯咯,气氛极好。丹姐儿看她梳了妇人发髻,忽然好奇起来:“成亲可好?”   红叶脸颊发红,“还好,就是没有家里热闹,每日得做饭、干活。”又笑道:“幸好有大小姐,奴婢在您这里能偷个懒。”   丹姐儿有些惆怅:红叶是从府里群房嫁到府里跨院,几步路就回去了,她出了伯爵府,回来一趟就难了。   碧桃红桃忙说笑话,丹姐儿是个乐观的人,挥挥手也就不伤感了:“既这样,你隔三日来一次好了,白日我跟着娘,你下午过来,晚上回去。”   红叶高高兴兴答应了。   到了夜间,她略带歉疚地对丈夫说:“要给大小姐和夫人做东西,本来想给公公、你和二弟做衣裳,怕是没空了。”   展南屏却很高兴,好奇地拿起一匹雪粉色的绸缎,“这是做什么的?”   她给丈夫一个笑脸,“栀子花,大小姐喜欢栀子花。”   他嗯一声,“衣裳不着急,又不是没得穿。”又叮嘱,“仔细眼睛。”   红叶甜甜地答应了。 第34章   西北风呼呼地吹, 挂在枝头的叶子打着旋飞上空中,行走在京城中的行人裹紧衣裳,张口便冒出白气, 康乾十三年的腊月不紧不慢到来了。   室外滴水成冰, 长春院内的气氛却是热火朝天。   “绿云夫家出孝了, 过自己小日子去吧,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马丽娘歪在铺着貂皮坐垫的贵妃椅里, 膝盖盖着大红色夹被, 戴着一顶雪白的卧兔儿,“去,那两件衣裳赏了你,可别说你主子是个小气的。”   绿云十分欢喜。马丽娘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一路从小丫鬟做到一等丫鬟, 总算全须全尾的放出来了。“谢夫人恩典。”   双福管着马丽娘的衣裳,一早便准备好了,两件半新的厚衣裳递过去, 绿云满心欢喜地接了。   马丽娘捧着一个景泰蓝花篮形手炉,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一指:“我屋里的事, 便由彩燕揽总,双福管衣裳首饰,彩英口齿伶俐, 管外面的事, 三人拿一等的例。”   按照府里惯例, 每位夫人身边, 一等丫鬟只有两位, 多出来的, 便由马丽娘体己贴补了。   三人露出感激的神色, 插烛般拜下去。   之后是二等丫鬟,马丽娘捡了府里的老人双满、彩娟,去年买进来的柳叶、柳红、柳青,定了下来。   旁边的孔连捷把玩着一柄新到手的黑漆描金折扇,笑道:“这一堆柳树,我是分不出谁是谁。”   马丽娘懒得再改,随手指着三人:“听见二爷的话没有?你们四个柳,平时按照名字穿红穿黄穿绿,省得二爷分不出。”   三人连带秀莲院子里的柳黄齐齐答应。   这一回,小丁香、香橙升成三等丫头,每月能拿500文钱,喜得嘴巴合不上。   两位姨娘、四位小姐少爷身边的人由马丽娘仔细看过,该添的添该减的减,一一定下来。   和往年一样,除了府里过年的东西,二房亦有赏赐,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每人两个,就是二两银子,人人喜气洋洋地。   秀莲尤其高兴:姨娘的份例可比丫鬟丰厚多了,不说吃的用的戴的,只一件出风毛玫瑰紫缎面灰鼠斗篷,就是她从没碰过的。   大概被众人喜悦的神情感染了,马丽娘红光满面的,朝秀莲招招手,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秀莲便走上前,满脸堆笑:“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府里发的衣裳,就花眼了。”   马丽娘失笑,“这算什么?好好服侍二爷,好东西多着呢!”目光掠过穿着青莲色灰鼠斗篷的马姨娘、茄子紫灰鼠斗篷的孙姨娘,“这两位就是你的先例。”   孙姨娘马姨娘忙说“不敢”。   马丽娘对双福招招手,“去,把我近年的衣裳挑两件出来,鲜亮点的,连同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给了秀莲。”   双福望一眼马丽娘的脸色,立刻明白了,回屋片刻,抱着石榴红刻丝银鼠薄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连带一件大红猩猩毡厚斗篷,一股脑儿给了秀莲。   这几件都是秋冬时的衣物,秀莲一个人抱不住,连声说“夫人赏的太多了”,柳黄机灵地过来帮忙。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笑:“给你就收着,马姨娘孙姨娘什么时候也没短过好东西。”   马姨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忙说“夫人手里宽裕的很,稍微松松手,就够我们吃几年了。”孙姨娘也说“夫人宽厚。”   这话是真的,两位姨娘生了小姐少爷,府里、二房时时有赏赐,秀莲想一想,便没再推辞。   孔连捷自然乐见妻妾和谐,笑着把折扇别在腰间,端起茶喝一口。   可惜,其乐融融的气氛没能维持太久:   除夕那天,马丽娘不太舒服,娴姐儿劝她多歇歇,她却要强,撑着穿衣梳妆,赴府里的年夜饭。席间山珍海味,她只吃了一筷子香菇菜心,就吐得一塌糊涂,吐到最后,秽物成了褐色的。   这一来,别说孔连捷娴姐儿,就连老伯爷和老夫人都焦急失色,急急派人招太医。   昔日赵氏推荐的医生返乡去了,正当除夕,太医院给马丽娘看惯了病的医生歇假,并不在家,管家奔波到深夜,方带另一位太医回来,参考马丽娘的旧方子开了药。   马丽娘这一病,足足病了月余,长春院正屋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娴姐儿越来越懂事,留在正屋照顾母亲,马丽娘怕过了病气,坚决不许。娴姐儿哭得不行,“女儿只想陪陪娘亲”,马丽娘双目一红,勉强答应了,让徐妈妈把西耳房收拾出来,给女儿暂住。   三位姨娘跟着侍疾,煎药的煎药,捧盂的捧盂,尤其是秀莲,日日睡在马丽娘床踏板,熬得眼圈乌黑,下巴都尖了。   昭哥儿由马太太送来的素心带着。素心是马家家生子,话不算多,端庄稳重一个人,管着马太太屋里的事。马太太离京之前,就想把素心留下,当时行李繁多,乱糟糟的,一时离不开素心,到了山西,才把人送了过来。   今年的正月十五冷冷清清,没人再提“出府观灯”的事,老伯爷和长房的院子在树顶屋檐挂了花灯,做了元宵,哄着孩子们玩耍一番,就算过完节了。   与此相反,红叶的正月过得其乐融融:   白天给丹姐儿做绒花,傍晚给丈夫做饭,若是丈夫有事,便去邻居或者娘家蹭饭吃,红叶的日子忙忙碌碌,分外充实。   进了腊月,某日她正绣东西,忽然有些头晕,以为自己成天盯着绣花绷子,眼睛受不得,便走到窗台下,盯着白瓷缸里的金鱼:红鱼在绿草间曳曳游动,底下铺着彩色的鹅卵石,非常可爱。   之后她改打络子,傍晚让丈夫买两只鸟回来。展南屏以为她一个人寂寞,笑着答应,到鸟市转了一圈,给米氏赵氏一家买回一对画眉鸟,给她的却是一对小小的鹦鹉:一只身体葱绿色,胸脯葱黄色,头脸橙红色,弯弯的嘴巴是大红色的;另一只全身鹅黄色,胸脯是漂亮的胭脂色,像天边晚霞。   红叶非常喜欢,欢叫着把核桃木鸟笼挂在屋檐底下,一只起名叫“阿南”,另一只叫“红儿”。   “可爱吧?”她信誓旦旦地,“等以后它们生了蛋,孵出小鸟,就给二弟一对,再给我弟弟一对。”   紧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展南屏递来一小碗活虫子,说是“它们吃的。”   红叶尖叫着跳到一边,让他“快扔掉”。展南屏不肯,“饿死你的阿南小红”。   她白丈夫一眼,用小米、瓜子、菜心、苹果和栗子填饱两只鹦鹉的肚子,没几天,两只鸟儿就大了一圈。   有了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红叶的日子充实多了,却不知怎么,越来越不舒服,过两天刚端起饭碗,就吐了出来。   米氏是有经验地,一边让女儿“给婶婶端水”,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红叶恍然,脸颊一下子红了,低声说“迟了十多日,天寒,上月底感冒了,就没敢想。”乔氏也高兴起来,“八成是有了。”   府里是有医生的,比不上太医院的医正,给下人们看病绰绰有余。   不多时,红叶躺在米氏家床上,一位医生闭目按上她的右腕,过半晌,摇头晃脑地说:“脉如滚珠,是喜脉。”   泪水一股脑儿涌进红叶眼底,连床角挂的放着平安符的蓝色香囊也看不清了--周家是武人,米氏便不像太太小姐似的挂香料、摘鲜花,家中四处挂着平安符。   有了孩子吗?她自己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走路会绣花,或者会武术的孩子?   米氏把她留在家中,见她还要拿针线,笑道“好我的妹子,缓一缓吧,仔细伤了眼睛。”   傍晚展南屏回来,米氏的大儿子小球已经等在门口,小眼睛瞧着孔连骁和护卫们分开,在小厮书童的簇拥下进了内院,蹦蹦跳跳过去叉着腰喊“我娘说,红叶嫂嫂要生娃娃了。”   展南屏脚步一顿,满脸惊喜,又有一种“差不多该有了”的笃定,顺手把马僵抛给弟弟,一把提起小球,“你婶婶呢?在你家里,是不是?”   小球使劲点头,跨到他背脊,“驾,驾!”   周少光看起来比展南屏还高兴,挥着手臂:“请客,必须得请客!”   展卫东则沉浸在“自家要添丁了”的兴奋里,念叨着“随你挑!”   不多时,红叶见到风尘仆仆的丈夫,犹如一千年一万年没见过似的,张开胳膊就扑进他怀里。   沏了红糖水的米氏哎呦一声,笑着拉女儿出去了。   “展南屏。”她压低声音,“展南屏?”   展南屏紧紧搂住她,又想起她肚子里有宝宝了,连忙收回力气,轻轻拍打她后背,“在,在呢。”   红叶侧过头,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夫君,南屏哥,我有孩子了。”   展南屏嗯一声,“我知道。”   红叶的心像正月十五的烟花,在幽深夜空砰地一声绽放开来。   展南屏摸摸她散开的发髻,“前两天我还想,该有个孩子了,想不到就有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你吃饭怎么办?在嫂子这里,还是找个人?得找个人,你这人啊,闲不住,别干这干那了....”   红叶不停点头,紧紧依偎着丈夫,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 第35章   展南屏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当天晚上,就给红叶找了个伴:   看花园的扈婆子有三个孙女,老伴在库房干苦力, 儿子年纪轻轻伤寒死了, 儿媳妇改嫁, 最大的孙女十三岁,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个外院厨房打下手的活儿, 一个月两百文, 一家五口日子紧巴巴。   乔氏认识扈婆子,听展南屏说“给红叶找个人”,想起这家人来,下午过去说了。   扈婆子听说“大展护卫的老婆怀了孕,家里没人, 想找个小丫头跟着”,顿时喜出望外,对乔氏千恩万谢, 拉着两个孙女就要走,转念一想, 回屋捡了八个鸡蛋一包红糖,这才拖大带小到丁字跨院来。   这个时候,红叶正乖乖躺在床上喝卧了荷包蛋的小米粥, 展南屏不放心, 在旁边陪着。外面热闹起来, 周少光吴三定和展卫东回来了, 喊着“开坛酒”, 米氏下厨, 乔氏去外厨房买肉, 五六个孩子叽叽喳喳。   扈婆子跟着到了,在展家没找到人,便到护卫们的群房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人就笑。   展南屏已经听乔氏说了,见扈婆子身边两个丫头目光淳朴,身板也有力气,衣裳破旧了些,却洗得干干净净,便满意了,对红叶说“你挑个吧。”   红叶招招手,拉着两个东张西望的女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吃饭了没有?”   高一点的说“二丫,十一岁”,矮一点的胆子有点小,怯生生地答“三丫,今年十岁了。”   红叶没少和小姑娘打交道,香橙也是这个年纪跟着她的,便选了大一点的二丫,“想不想跟着我?白天陪着我,晚上回去也行,留下也行,”   二丫见她温柔和气,长得又漂亮,便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吃的少,什么活儿都干。”   屋里的人都笑,扈婆子嗔怪“死丫头没见过世面”,听展南屏答应“每月两百文,包吃住”,喜得见牙不见眼。   吃过晚饭,红叶在展南屏扶持之下,带着二丫,小心翼翼走回自己的院子。   展定疆已经知道了,喜滋滋地对两人点点头,叮嘱儿子“好好照顾着”。展卫东则大包大揽,“嫂子想吃啥,想用啥?只管跟我说”。   红叶也不跟他客气,“想酸菜吃,除夕的酸菜羊肉锅子,想着就流口水。”   展卫东挤眉弄眼地,“嫂子别给我哥省钱,让我哥日日给你带北平楼的酱肘子。”   展南屏板着脸,“行啊,就交给你,每日给你嫂子带北平楼的菜,不许重样。”   红叶咯咯笑。   回到院子,她带二丫转了一圈,把厨房和净房指给小姑娘,又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指挥展南屏从箱笼取出棉被铺盖。   二丫见什么都是新的,感动得眼泪汪汪,挽起袖子就烧开水,擦桌子。   夜间红叶一点睡意都没有,枕在展南屏怀里,憧憬着“孩儿像你还是像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儿?”   展南屏满心敬畏地抚摸她平平的腹部,随口说“当然生儿子”。   这个人!红叶瞪圆眼睛,顿时不乐意了:“你不喜欢姑娘吗?”   他忙说:“不是不喜欢,儿子顶用,女儿练不好我们这一派的功夫,得另外拜师,送得远远的,到时候你肯定舍不得。”   说到功夫什么的,红叶就不懂了,悻悻地“那就不练功夫好了,姑娘家家的,练什么功夫!”   几句话功夫,展南屏反应过来,摸摸她散开的黑发,“女儿好啊,帮你干活,帮你带弟弟妹妹,还能给你做伴。”   红叶这才白他一眼。   两世为人,她吃过足够的苦,刚刚尝到甜蜜的滋味,心里隐隐约约盼望,自己能生个男孩子,能像展南屏一样,练功夫、见世面、行走江湖,而不是像她自己,日日夜夜困在内宅,周旋于炉灶与绣花线之间。   转念一想,原来的世界她膝下空虚,一辈子孤零零的,现在菩萨垂怜,有了亲生骨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生了女儿,自己好好疼她,喜欢做针线做针线,跟着爹爹练功夫便练功夫,长大嫁个离得近的人家,比不了丹姐儿娴姐儿那般的千金小姐,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展南屏,夫君。”黑暗中,她依偎到丈夫怀里,“我想去大相国寺还个愿。”   展南屏想都不想便拒绝了:“乔嫂子米嫂子都说,满三个月才能走动,便是能走动了,也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又高兴起来:成亲之后,两人去庙里,红叶拜佛,他也许了“早日生个孩儿”的心愿,如今心想事成了。   他便说:“我去一趟庙里吧,若是你不放心,叫岳母也去。”   红叶答应了,心里算日子,等生了孩子,一定要去菩萨面前还愿。   第二天一早,二丫快手快脚烧水、做饭,别看人不大,干活非常麻利,不一会儿功夫,粥锅扑扑冒着热气。   红叶慢慢起床,正在洗漱,冯春梅已经进门。昨晚给吕家送信,冯春梅回家才知道,天色已经黑了,怕惊动她,便没过来。   冯春梅有一种“女儿给夫家添丁”的扬眉吐气,大张旗鼓地放下红糖和一只卤鸡,喜滋滋地叮嘱一堆“别逞能”“不能动剪子”“前三个月不能下地”,见院里多了个小丫头,悄悄一问,每月还要给钱,顿时不乐意了:“可见你是有钱了,钱烧的!不如让刘嫂子外甥女过来,给顿饭就行。”   刘嫂子外甥女粗手苯脚的,又是熟人的亲戚,轻不得重不得,红叶想都没想过。   “二丫是乔嫂子带来的。”她含糊过去,“您得去洗衣房,我也不能什么都指着两个嫂子。”   冯春梅只好不提,把二丫叫过来,见她人朴实,口齿伶俐,一时挑不出毛病,便带着去了一趟吕家认人。   展南屏放了心,说一声“给你带吃的回来”这才出门去了。   消息慢慢传出去,已经嫁人的绿云当晚便赶过来,拉着红叶的手,“可真快,要当娘了。”   红叶笑嘻嘻地,“你这妮子也一样,快点生个孩儿,跟我结个亲家。”   绿云带着新嫁娘的羞涩,握着脸“就这么定了,可不许赖皮。”   香橙也很欢喜,见到二丫就此住进红叶的小院,难免有些眼热,念叨着“若是我能陪着姐姐就好了。”   红叶自然也和香橙亲近,可惜,香橙是二房的丫鬟,她自己拿长房的月例,是不可能过来的。   “你现在不也练出来了。”她安慰香橙,把二丫煮的红枣粥和咸鸭蛋朝对面推推,“和你一屋的柳叶,不是得夫人看重?你学着点,等她升上去了,定会拉你一把。”   香橙点点头,忽然想起件事:“听柳叶姐姐说,老夫人来信,这两日便进京了,二爷派人在驿站等呢!”   马太太吗?红叶努力回忆,时隔十多年,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马太太是三天后进京的。   马太太风尘仆仆的,回马府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拜访伯爵府,马丽娘早早派人在门口等着。   只隔半年,马太太几乎认不出女儿了:眼窝陷进去,面色焦黄,瘦骨伶仃地倚在铺着洋红锦垫的贵妃榻,仿佛一朵开到尽头的花,一阵风吹过就滚落尘埃。   马太太是经过事的,不敢声张,亲热地拥住女儿“瞧你瘦的!”   马丽娘伏在母亲怀里,半天才出声:“娘,我就是吃不下。”   “吃不下,是厨子不中用。”马太太嗔怪地说,对徐妈妈横眉立目:“怎么不卖出去,换个顶用的?”   徐妈妈不敢接话,陪着笑脸:“是府里的人不中用。”   马太太指挥自己的丫头:“去,把我带来的百年人参送到厨房,让钱氏炖了鸡汤过来,再做不好,便不用伺候了。”   人参补强不补弱,以马丽娘的身体,是顶不住这么猛补的。   徐妈妈答应了,把人参送到小厨房,另让钱妈妈做了温补的红枣小米粥,清鸡汤,马丽娘爱吃的什锦豆腐脑过来。   有母亲陪着,马丽娘勉强吃了些,擦擦嘴巴“我刚起来,没洗面没擦粉,您就来了。”又说:“跟二小姐三少爷说,外祖母到了。”   又关心父亲:“娘,爹爹身体怎样?那山西的米,也不知吃不吃得惯。”   母女俩正闲话,一个青缎比甲、牙白棉裙的丫鬟在门口露了个脸,见马太太在,便没敢进来,却也不肯走远,在屋檐下立着。   马丽娘看着像莺歌,使个眼色,身边彩英过去问两句,回来说“莺歌说是有事,要亲自回夫人。”   马太太起身,往耳房走“日日听你说娴姐儿针线长进,我去瞧瞧”,马丽娘一把拉住母亲衣袖:“娘,女儿还有什么瞒着您的。”   又提高声音:“莺歌进来,干什么神神鬼鬼的?”   马太太依旧坐下,徐妈妈见情,招招手,带着满屋子丫鬟出去了。   莺歌战战兢兢进来,跪在贵妃榻前面,头也不敢抬。   马丽娘瞪她一眼,“话都说不清,要舌头有何用?”   莺歌忙伏低身体,声音发颤:“夫人,秀莲怕是有了。”   哗啦一声,粉彩麻姑献寿茶盅摔个粉碎。   马太太面沉似水:公卿之家与普通官宦之家不同,子嗣衿贵,二房已经有了庶长子,嫡子昭哥儿还小,抬姨娘是为了服侍爷们;冒出个庶子,谁来教养?马丽娘身体这个样子,岂不是添堵?   “你是干什么吃的?”马丽娘声音阴寒,仿佛四九天北京城上空的寒风,“你是收了秀莲的钱,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莺歌吓得磕了个头,略带结巴地答:“夫人,奴婢怎么敢?秀莲每次服侍过二爷,奴婢都服侍秀莲喝避子汤,绝对没有懈怠!夫人,别说秀莲,奴婢自己和杜鹃,也是不敢断的!”   马丽娘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判断这丫鬟有没有撒谎。   须臾之后,她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到堂屋:“去,把秀莲给我叫过来。”   伏在帘子偷听的徐妈妈缩缩脖子,恭声答应。 第36章   一盅茶时分, 秀莲便到了,正屋气氛冷得象冰。   说起来,秀莲原本服侍在马丽娘身边, 夜间便睡在床踏板, 前几日天寒, 受了风,鼻塞流涕的。   马丽娘怕过了病气, 便把她打发回去:“歇两天, 横竖我这里不缺人。”还派医生给她诊治。   想不到,这丫头存了心思,糊弄她!   想到这里,马丽娘气不打一处来,带着翡翠镯子的手掌狠狠拍在紫檀木矮几, 发出清脆的声音。“李秀莲!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吃里扒外,算计起我来了!”   来之前, 秀莲已经猜到两分,想不到, 进门就是暴雨雷霆,要把她捏成灰尘。   “夫人,奴婢不敢。”秀莲双膝跪地, 露出惊惶的神色:“夫人, 夫人, 这这, 好好的, 怎么就?”   马丽娘抓起母亲面前的盖碗用力一掷, 却没了力气, 盖碗咕噜噜滚到屋角,茶水撒到她自己大红洒金马面裙。   马太太忙按住女儿手臂,瞪着秀莲,就像瞪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你主子抬举你,是给你脸,你可倒好,不吭不哈的停了药,打算攀高枝?告诉你,想得美!”   事到临头,秀莲把心一横,诧异地问:“老太太,您说的什么,奴婢不懂?奴婢是伤了风....”马丽娘不耐烦地对莺歌扬一扬下吧:“你说。”   莺歌磕了个头,口齿伶俐地说“奴婢给秀莲煎的避子汤,秀莲十次有八次拖延着,不肯好好喝,奴婢催了又催才勉强喝。十一月十六,秀莲端着汤,说二爷有事,就先走了,拖到中午才喝;腊月八号也是,说汤冷了,硬是不肯喝,奴婢说,要来告诉夫人,她才喝了几口。”   马丽娘冷笑,秀莲咬着嘴唇。   莺歌又说:“这几个月,奴婢瞧着,秀莲小日子是在月底。秀莲的小衣裳历来是张婆子去洗,这个月却是小茉莉洗的,奴婢觉得奇怪,前几日秀莲伤风,大夫开的药,秀莲叫小茉莉倒在院子花圃里....”   秀莲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莺歌,只一瞬,便低头求饶:“夫人,莺歌素来和奴婢过不去,莺歌跟二爷时间久,却蒙夫人恩典,抬举了奴婢,莺歌早就恨上奴婢了!”   莺歌气得“你~”一声,毕竟在书房伺候多年,沉住气说:“夫人,空口白牙的,奴婢没有证据,奴婢却敢说,秀莲必定没来小日子!”   马丽娘呼哧呼哧喘着气,懒得再问,马太太已经催着徐妈妈“把府里的大夫找来。”   不光大夫,医婆也在院子里候命,片刻之后齐齐给秀莲把脉,都说“恭喜,恭喜,是喜脉。”   莺歌露出得意的目光,秀莲像被抽了筋,浑身哆嗦着瘫在铺着大红地毯的青石地面。   马太太一拍桌案,对徐妈妈喝道:“找人牙子来,连带李秀莲她娘她哥哥,给我一并提脚卖了!”   秀莲一咬牙,膝行几步,抱住马丽娘双脚,哀声乞求:“夫人,奴婢是和莺歌赌气,故意拖着她,让她没法回屋,并不是真敢不服汤药,否则,莺歌怎么早不说,晚不说,今日才来禀告?奴婢前几日伤风,医生煎的药苦的很,喝了大半,剩下的实在喝不下了,并不是有意倒掉,茉莉,茉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连滚带爬进来,哭哭啼啼便说:“药是我给姨娘煎的,比黄连还苦,平日吃完药,姨娘吃一颗蜜饯,那天蜜饯吃完了,姨娘便剩下一些。”   正是小茉莉。   秀莲喘过一口气,连声追问:“奴婢伤风那日,二爷没过来,莺歌不需煎避子汤。我倒想问问,莺歌你偷偷摸摸到我的院子,是想做什么?偷夫人赏给我的东西吗?”   莺歌猝不及防地,被扣上了黑锅,一下子急了眼:“你你,你撒谎,谁稀罕你的东西!打量二爷没赏过我?”   一个姨娘一个丫鬟,乌眼鸡似的互相等着,恨不得撕破对方的脸。   马丽娘听得头疼,抚着胸口冷笑:“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还不给我闭嘴!”   莺歌不敢再说,缩在地下,秀莲却磕了个头,梗着脖子说:“奴婢不知道怀了孩子,奴婢以为有莺歌,奴婢,奴婢不懂啊夫人!奴婢从头到脚,都是夫人赏的,夫人给的,绝对没有二心--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信不过谁,也要信奴婢啊!”   马丽娘微微动容,居高临下打量秀莲,半晌才说:“你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秀莲知道有救了,连连磕头,“求夫人垂怜!奴婢猪油蒙了心,奴婢知错了,夫人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莫要赶奴婢走!夫人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还要报答夫人呢!”   马太太冷眼旁观,想到女儿信里的话,便对医婆说“开一副打胎的方子,越快越好。若是不灵,你也不用在府里待了。”   医婆唯唯称是。   小茉莉浑身哆嗦,秀莲也脸如白纸,只有莺歌露出快意的目光。   夕阳一寸寸落下,玫瑰色的晚霞染红半边天空,把长春院中的松柏镶上一层浅红色的金边。   深夜时分,两个仆妇半扶半架,把秀莲搬回院子,放到卧室便走了。   迎上来的柳黄吓慌了:床上的秀莲脸色灰白,唇角破碎,鬓角被汗水打湿了,穿的不是走时的衣裳。“茉莉,茉莉,怎么啦,怎么啦到底?”   小茉莉胳膊捂着脑袋,抽抽搭搭的,什么话也不说。   柳黄只好用热水投了帕子,给秀莲擦脸擦脖子,找出一小罐鼻烟放到她鼻子下面。   过了片刻,秀莲“哎”一声徐徐醒来,突然捂住肚子“我的孩子!”   柳黄愣住了,缩回手,眼圈红了,悄无声息走开了。不一会儿,她用布垫着手,端着一个白瓷瓦罐回来,“刚好柳叶当值,我讨了来,姨娘趁热吃吧!”   揭开盖子,是半只热腾腾的乌骨鸡,马丽娘只喝汤,鸡肉剩了下来。   秀莲霍地坐起身,也等不及筷子,抓起鸡肉塞进嘴里,喃喃骂道“我且瞧着,她什么时候死!”   这个时候,伯爵府另一个角落的红叶也在吃鸡。   自从有了孩子,人人给她进补,顿顿有蛋有肉,展南屏给了米氏银两,让隔一天,给她炖只肥鸡。   不到一个月,红叶就吃腻了,见到炖鸡就头疼,根本吃不下。   展南屏便从外面轮番买了烧鸡、酱牛肉、酱肘子,红叶换了胃口,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是天福号烧鸡,浓油赤酱一只红艳艳的肥鸡,外皮泛着油光,筷子一触,骨头便脱落下来,鸡肉放进嘴里便融化,鲜美的不行。   红叶切开一半,留一只鸡翅、一大块鸡肉给二丫,自己吃得香甜,吃到半饱,才发现烧鸡肚子里塞满香菇和竹笋,懒得用筷子,拈起一块香菇塞进丈夫嘴里。   展南屏咔嚓咔嚓吃了,目光不像平时一般欢快,反而略带惆怅地望着她,被红叶发现了。   “怎么啦?”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她非常敏感,舔舔油腻腻的手指:“跟我说说。”   展南屏欲言又止,长长叹息一声,“世子爷要出公差,我和卫东照例跟着,怕是,你得在家等我了。”   红叶怔怔的,隔了片刻才明白,新婚以来亲密无间的丈夫要抛下自己,去外地公干了。   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事后红叶自己也好笑,快当娘的人了,一下子成了个小孩子:“不去行不行?”   展南屏歉疚地握住她油腻腻的手指。   红叶撅着嘴巴,饭也不吃了,奔回卧室往床上一躺。   展南屏被逗笑了,走到床边,把她绣着翠绿缠枝花的鹅黄绣鞋脱掉,这才躺在她身边。“乖,最快一月,最迟一个半月,定会早早回来,嗯?”   要一个月啊?这么久?红叶用一块藕荷色素帕子盖住脸。   展南屏搂着她,抚摸她尚且平平的肚子,好言好语地哄:“我不在这几日,你在家想一想,若是儿子,叫什么名字?大名叫爹起,我们起个小名,好不好?若是女儿,又叫什么?等你想好了,我也就回来了,嗯?”   红叶眼泪汪汪地,半天才点点头,再一想,时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37章   康乾十四年三月初二, 忠勤伯世子孔连骁奉皇帝密旨,出巡江浙,随行的有府里护卫展南屏、展卫东、周少光和吴三定。   第二天一早, 红叶醒过来, 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眼圈顿时又红了--至少两个月后,丈夫才能躺在自己身边了。   强打精神起床, 洗漱一番, 削个苹果,留一半给二丫,自己边啃,边分一些到鸟笼。   两只鹦鹉像一对儿披着花棉袄的皮孩子,在笼子里面蹦来蹦去, 发出喜悦的声音。   门开了,二丫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肉包子、炒鸡蛋、拌黄瓜, 两幅碗碟,搬来椅子, 坐在红叶侧面。   红叶以前是姨娘,现在在长房领差事,又不是千金小姐, 日日和二丫相对, 便不讲究什么, 和二丫同桌而食。   看得出, 这个友善的举动把二丫感动坏了, 平日干活加倍认真, 把厨房和净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喏, 两人吃过早餐,红叶在院里绕着石榴树消食,二丫利索地收拾碗筷。   之后红叶扶着二丫,慢慢走到护卫群房,米氏乔氏一个收拾屋子,一个领着孩子们玩耍,欢笑冲出院子。   老一辈有个说法,怀孕前三个月的妇人不能见刀剪钢针,红叶便不做针线,打络子编盘扣,指点二丫的绣工。   吃过午餐,她在米氏的屋子睡个午觉,醒来日影西斜,窗台花香合着传进来的米线,令人一种心神安定。   傍晚回家,和公公打个招呼,就和二丫回自己的院子散散步,说说话,早早便睡了。   自从女婿出门,冯春梅隔一日便来陪她,刘嫂子小轩轩一家跟来串门,绿云几个也时不时过来。   红叶的生活像世子夫人赵氏屋里的自鸣钟,规律而宁静。   到了四月初,大夫给她把脉,断定“胎儿极好”,无需担忧。   红叶放了心,初三那天到长房,给赵氏请安去:听说她怀了孕,赵氏派翠蓝赏了东西,让她安生坐胎,不忙去请安;等展南屏兄弟跟孔连骁出门,赵氏也传来话,让她若是有事,只管去告诉赵氏。   里里外外的,极给展南屏一家体面。   以前不觉得,如今红叶做过十二年小妾,佩服赵氏的精明:一些东西,几句话,便换得展南屏兄弟感激涕零,为孔连骁肝脑涂地。   到了长房,红叶把二丫留在外面,跟着赵氏房里另一个丫鬟翠菊进正屋,恭恭敬敬请安。   “给大展家的个座儿。”赵氏穿一件宝石蓝色夏衫,靛蓝色绣粉牡丹百褶裙,带两对珐琅镶蓝宝石镯子,看着非常清凉,“端碗酸梅汤来,这才四月,已经热的不行了。”   绿豆性凉,孕妇少喝为妙。   红叶略一犹豫,便道过谢,在番草纹绣墩坐了半个身体,接过酸梅汤,“知道夫人忙碌,怕扰了夫人,不敢常来。”   赵氏显然心情不错,和她拉起家常,“我就上午忙些,等昱哥儿去学堂,丹姐儿做针线,反而没什么事了,你啊,只管过来。说起来,大展护卫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吧?”   红叶随着她的话,“可不是,就这么走了,也不能写封信,奴婢心里空落落的。”   赵氏比她强不到哪里去,这次孔连骁出去,只送回一封家书,唉声叹气地:“男人就是这样的,在外面忙起来,就把我们娘们抛到脑后了。加上皇恩浩荡,这回呐,就在家等吧。”   闲聊片刻,红叶把自己带来的弹墨包袱奉上:“如今奴婢不敢做针线,又闲不住,做了几朵纱花,夫人看着好,戴着玩。”   赵氏来了兴趣,朝丫鬟招招手,“上回你给丹姐儿做的栀子花,三月底她表姐生辰,戴出去一回,人人赞好。她表姐派了人过来,我给拦了,让到年底再说。”   包袱里有三朵活灵活现的纱花,一朵翠蓝色牡丹,茶碗大,花瓣是上好的娟纱,碎米般的金珠花蕊熠熠生辉;一朵酒盅大的姚黄牡丹,红珊瑚花蕊,被油绿色叶子衬托得格外娇艳;还有一朵炭火般的石榴花,明艳艳的,过些日子端午节,正好戴。   上回红叶在绒花加了蜜蜂蜻蜓,活泼可爱,是送给丹姐儿的,眼前这三朵娇艳之余富丽堂皇,符合赵氏的身份、年纪。   赵氏收回满意的目光,向翠蓝点点头,后者便小心翼翼把纱花收下,“一会儿送到丹姐那儿。”   正说着,小丫鬟掀起帘子,赵氏身边的最得力的郭妈妈面露焦急之色进来,见有客人,便没吭声,站到屋角。   赵氏疑惑地看过去,红叶察言观色,便笑道:“奴婢也有些日子没见二小姐了,借着夫人的话,过去瞧瞧。”   赵氏笑着派翠蓝“你陪着去吧,小心着。”   等两人出去,赵氏才朝郭妈妈招招手,又把小丫头打发出去。“可有什么事?”   郭妈妈接过茶盅,顾不上喝,压低声音:“夫人,二夫人那边,打死了两个人。”   赵氏瞪大眼睛,一下子在贵妃榻中坐直身体,疾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了什么?”   郭妈妈喘过口气,条理清晰地答:“说是午时的事。二夫人这几日清点箱笼,查院子里的账,到了二夫人的陪嫁,说是二夫人库房里面,少了一只红漆描金匣子,里面一只盛香水的水晶瓶不见了。”   “二夫人便问看库房的裴大家的,裴大家的说,放匣子的箱笼几年没开过了,不知道。”郭妈妈双手比划一下匣子的尺寸,“二夫人带着气,带人拿着账本,一项项查对,找了两日,又发现雨过天青梅瓶压碎了一个,少了一个。”   “库房的钥匙只有裴大家的有,查账本,梅瓶去年拿到二爷书房去了,二爷书房的小厮北墨画的押,可二爷书房翻了个遍,根本没有梅瓶的影子。”   赵氏看了自己堂屋案几上的汝窑花囊一眼,“之后呢?”   郭妈妈面露不忍之色,“二夫人问裴大家的和北墨,是不是把东西拿出去当了,换银子了。裴大家的叫撞天屈,一会儿说本来就没有,一会说不记得,北墨则说,有一次不小心打破了,不敢说出来,偷着把碎片埋了。二夫人便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两人偷东西,便得教训教训,喊人拖到院子里打,就....就没了动静!”   赵氏一巴掌拍在黑漆案几,四只镯子接触案几发出刺耳的噪音。   “一个梅瓶一个匣子,丢了便丢了,扣月例、免了差事、撵出去,最不济把人卖了,非得要了人性命!”赵氏气不打一处来:“那裴大是她的陪房,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北墨是府里的家生子,说打死便活活打死!便是老夫人,也没这么草菅人命!”   郭妈妈垂手而立,一声不敢坑。   赵氏越想越生气,“马丽娘吃药吃糊涂了,脑子里都想写什么?娴姐儿今年十二岁,过不了两年就该嫁了,她就不怕坏了她女儿的名声!”   最关键的,赵氏的女儿丹姐儿半年后就嫁了,嫁的还是门当户对、名声卓越的世代簪缨之家,万一传出去,伯爵府苛待奴婢、打杀下人的名声是跑不掉了,丹姐儿如何立足?夫家如何不嫌弃?   当今皇帝宽厚仁慈,孝敬尊长,去年宫里的淳妃打杀了一个偶尔犯错的宫女,传了出去,皇帝斥责淳妃,下旨夺其封号,降为贵人,一面也不肯见。   想到这里,赵氏霍地站起来,便往外走,到门口却迟疑了。   郭妈妈小心地瞧她神色,“给奴婢传话的南烛说,二夫人又气到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二小姐急急忙忙过去了,府里的大夫和医婆都赶过去了。”   赵氏吁一口气,在屋里踱步:“左不过,是马丽娘敲山震虎,杀鸡给院里的猴子看。”   郭妈妈附和:“二夫人病这两年,心里头,始终不踏实。”   “她啊,身子骨不行了,生怕过两年,二叔再娶个厉害的,一手捏着二叔,一手磋磨娴姐儿昭哥儿。先是抬了个李姨娘(秀莲),又查账查嫁妆。”赵氏悻悻地回到座位,端起茶盅喝一口,嫌凉,放回原处。“二叔呢,也不和她拧着,离得远远的,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到这里,赵氏难免兔死狐悲,想起自己的昱哥儿丹姐儿:“别说她了,换成我,我也撂不开手,闭不上眼。”   郭妈妈嗔怪地拉拉她袖子,只念阿弥陀佛:“好我的夫人,您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不行,到了十五,奴婢非替您去庙里拜拜不可。”   赵氏露出一丝笑容,紧接着变成苦笑。“话是这么说,也不能由着她折腾。一会儿你出去,就说我的话,从账房提银子,抚恤裴大家的和北墨家一家二十两,买口棺材,好好埋了;家里若是有人想当差,回你一声,在府里安排个位置。”   郭妈妈连连点头,称赞:“夫人心善,阿弥陀佛。”   “还有,让府里的人把嘴给我闭上,尤其是二房的。”赵氏千叮万嘱,“若是有胡说八道、挑弄是非、议论主子的,传我的话,拉出去打嘴巴!   郭妈妈连声称是,“奴婢自去说。”   赵氏皱眉想了又想,站起身:“走,去老夫人那里。”   这么大的事,必须和婆婆说一声。 第38章   端午节没到, 红叶就包起了粽子。   糯米、豆沙、红枣、五彩蜜豆裹进碧绿粽叶,只一滚,扎上细细的红丝线, 变成了一只玲珑粽子。   红叶想起去年在二房吃到的咸粽子, 让二丫买些咸蛋黄和火腿、五花肉, 加了胡椒和香粉,味道也很好。   二丫手很巧, 见红叶怀孕胃口大开, 一天能吃四五顿,便裹了些细粽子,两根手指那么粗,摆在盘里像一根根碧绿羊角,吃的时候一蒸, 两口便下肚了。   红叶把粽子孝敬公公,给自家、米氏乔氏、绿云香橙几个送了,分给住得近的邻居, 自己也吃了不少。   也不知道夫君吃粽子没有,红叶失落:去年端午节展南屏外出了, 今年依然不在。   戴五毒绒花,五彩丝络,红叶今年没做香囊, 二丫磕磕绊绊地, 绣了有生以来第一个香囊, 红叶怀孕的缘故, 没放香料, 放了些石榴花的花瓣, 美滋滋挂在腰间。   过了端午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红叶动不动便一身汗,胃口也不好,肚子慢慢大起来,人却瘦了许多。   红叶找出细布和绢纱做衣裳,怀念起做姨娘时府里发的焦布。夜间炎热,红叶睡不着,二丫用铜盆盛了井水放在卧室四角,又给她打扇子。   红叶觉得自己娇贵了,又一想,以前自己也没怀过孩子,便释然了。   盛夏隔几天便是一场雨,或细密如丝,或淅淅沥沥,或倾盆而落,把整座四九城笼罩在底下。   每当下雨,红叶便懒得出门,叫二丫和米氏说一声,留在家里,享受难得的清凉。   打打络子,做做绢花,红叶闲来写字,见展家没什么书,给二丫200文钱,让“给我弟弟,去外面买些游记、诗词、戏本子回来”。   二丫张大嘴巴,“姐姐会读书吗?”   红叶更奇怪,二丫不认字吗?转念一想,自己是马丽娘的陪房,马家是书香世家,马丽娘祖父、父亲叔父都是二甲进士,贴身丫鬟都是读过《幼林琼学》的。   到了孔家,二房有少爷有小姐,一路读书不断,得力的大丫鬟是跟着读书识字的,到了红叶,十二年姨娘时光,除了针线做菜,便是依靠戏本子、杂书熬过来的。   像二丫这样的低等丫鬟,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得,打官司都得求别人写状纸。   “这样吧,你叫声好姐姐,我心情好了,教你几个字。”红叶笑嘻嘻地,伸长胳膊摸摸二丫的双丫髻,“等你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二丫一点都不害羞,脆生生地高声叫“好姐姐、香姐姐、糖姐姐蜜姐姐,教教我吧,以后就是我的亲姐姐。”   红叶哈哈大笑,思念丈夫的愁绪被驱散几分,拿过纸笔,教二丫写了自己的名字和“扈”字。   二丫认真记住,不敢多用家里的纸墨,用一根树枝在台阶下的泥地写个不停,横平竖直地写出“一,二,三”,到了“扈”就成了一个泥疙瘩。   过了几天,二丫回过一次家,大概和家里说了,三丫探头探脑的,也跟过来了,央求道“我只待一会,不吃饭,晚上就走。”   红叶叹一口气,想起自己在菩萨面前发誓“积德行善”,便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记得,要考试的。”   三丫高高兴兴答应,认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像铜铃,干活的时候像拼命三郎,拦都拦不住,刷了净房刷厨房,踩着梯子把屋檐下的灰擦得干干净净。   身边多了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红叶心情好了不少,吃得香,也睡得着了。到了月底,除了二丫的两百文钱,也给了三丫一百文,三丫眼泪汪汪地。   扈婆子知道了,千恩万谢的,送来半片烧猪头肉、两双鞋垫、一个各色布头拼的布老虎;待得听说两个孙女跟着红叶识字,自然喜出望外,逢人便夸“大展家的”贤惠能干、心眼好,直把红叶夸成一朵花。   冯春梅听说“又多了个吃饭的”,难免不乐意,念念叨叨的“你们家钱可真多”,红叶假装没听见。   香橙过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正趴在桌面,用旧笔蘸着水,在两块干干净净的木板上写“日月五星,天地与人”,等写完了,用扇子扇几下,很快便干了,埋头继续写。   红叶挺着肚子,端了一小锅银耳汤来,盛在四个冰蓝小碗,见香橙神色怔怔的,不像平时高高兴兴的,便问“怎么啦?”   香橙想说,想起双福的叮嘱“姐姐有了孩儿,你可别乱说”便挤出个笑容:“中午去小厨房,钱妈妈也正给二小姐送银耳汤,分了我一碗。”   红叶一笑,搅搅自己做的,“快,尝尝我做得好,还是钱妈妈做得好。”   香橙尝一口,惊讶地咂咂嘴,“钱妈妈放了冰糖,红枣,桂圆,姐姐这个是,鱼汤?”   “是鲫鱼啦,放了枸杞。”她在原来的世界常做,冷不丁想起来,便尝试一回。“我天天吃甜的,吃絮了,吃着这个倒好。”   香橙称赞“可真鲜”红叶得意起来,“只要想吃了,便过来。”   这个时候,娴姐儿对着钱妈妈熬了一个早晨的银耳汤,调羹搅了又搅,半点胃口也没有。   双玉在旁边瞧着,把屋里的小丫头轰出去,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叫小厨房,重新热一碗来?或是您想吃什么?”   娴姐儿把调羹扔到碟子里,抓起一方紫葡萄颜色的帕子压住眼睛。   双玉不敢吭声,轻手轻脚地把桌子上的碗碟端到一边。   “上午从沁芳斋出来,大姐姐把我拉到一旁,说,祖父和府里的名声重要,让我劝劝母亲,以后,以后谨言慎行,遇到事情,和祖母、大伯母商量着办。”娴姐儿眼里含泪。   当时丹姐神色严肃,目光冷静,微微扬着下巴,只比娴姐儿大两岁多,却像个大人了,令娴姐儿很不习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只是二爷的女儿,丹姐儿却是未来伯爷的嫡长女。   双玉是娴姐儿的贴身丫头,从小和娴姐儿一起长大的,比娴姐儿大两岁,以后会跟着娴姐儿出嫁,未来做管事妈妈的,情分非比寻常。   双玉犹豫一下,壮着胆子开口:“二小姐,奴婢是想,大小姐话直了些,却,却是真心实意为二小姐着想的。”   两人都明白,娴姐儿已订了亲,再过两年就该出嫁了,若是有个“刻薄凶残、打杀奴婢”的母亲,嫁到夫家也会被连累。   娴姐儿神色无奈:“难不成我是傻子?我跟大姐姐说,那两个奴婢抵死不认,把娘气到了,想打几板子,吓唬吓唬院子里的人。谁曾想,刚打了几下,娘不舒服,由徐妈妈扶着回屋去了,底下人死心眼,不知道问着点,也不知道变通,就那么....当时我不在,爹爹也不在,满院子姨娘、下人不知干什么吃的,没一个个出来劝!”   双玉想起血粼粼的场景,心中不忍。“那?”   娴姐儿擦擦眼角,“大姐姐却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为我们伯爵府的名声,为了祖父的声誉,需得宽厚仁慈,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还让我陪母亲读读佛经,去相国寺拜拜。”   双玉斟酌词句,她自顾自说下去:“当时我气得不行,大姐姐却转身走了。亏我一直把她当亲姐姐,想不到,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下人,她就不依不饶的,辜负了我的心!”   双玉垂下目光。   “我也想劝娘,可我有什么办法?”娴姐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噘着嘴巴,“娘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夫千叮万嘱,不能让娘生气,不能让娘多思多虑,上到祖母、外祖母和爹爹,下到院子里的人,哪个不顺着娘的意?就那两个不懂事的,不乖乖磕头认错,非得叫屈!”   说到这里,娴姐儿更难过了,把“若是娘的病更重了,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大声说:“上回太医院的大夫说,娘的身体,夏天还好,最怕天寒。眼看都六月了,外祖母给娘点了长明灯,等到了十五,我也去相国寺拜拜,双玉,从我的匣子取五百两银票。”   双玉答应了,利索地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娴姐儿卧室的箱笼,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螺钿匣子,从卷着的银票里面拣出一张,找个水绿色的半旧荷包装起来。   娴姐儿接过荷包,认真地挂在腰间藕荷色丝绦,“钱给外祖母,相国寺那盏灯就当我的孝心。你告诉外院的清风南烛,准备些活鲤鱼、活乌龟、活猫活狗,再加些鸟儿,到了庙里放生,给我娘祈福。”   双玉嘴上答应,心里却想:再多的猫儿狗儿,怕是也救不了二夫人的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00:28:44~2022-06-18 23:1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鱼、头上有犄角、泡江湖打酱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w、阿瘦路路、魏魏153 10瓶;头上有犄角 3瓶;280746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展南屏是康乾十四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回到京城的。   彼时太阳正好, 红叶睡醒一觉,用菜叶喂两只鹦鹉,教它们说话, 鹦鹉肚子填饱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她把买回来的杂书和戏本子搬出来晒, 自己坐在屋里,喝着放凉的红豆沙, 裁开一匹葡萄紫的绢纱, 两个小丫头在阴凉地头碰头地写字。   上次请安,赵氏嘴上说“不急”,可红叶知道,丹姐儿是赵氏孔连骁嫡长女,也是伯爵府第三代第一个孩子, 承载了老伯爷老夫人、赵氏家族的关爱,堪称掌上明珠。   丹姐儿和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亲,嫁妆也是伯爵府上上下下极看重的, 自己得罪了二房,跟长房走得越近越好。   诺, 她做不了衣裳荷包,给丹姐儿已经做好的衣服添些配饰,还是绰绰有余的。   细铁丝弯成合适的弧度, 用淡紫色丝线把米粒大的葡萄色碎珠穿起来, 两片油绿色绸缎裁成葡萄叶形状, 红叶穿针引线, 开始给“葡萄叶”锁边。至于做花瓣的绢纱, 她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放进水里泡着, 一部分太阳下面晒,第三部 分挂在屋里,这样一来,做出来的花瓣光线、质地和颜色略有区别,组成一朵真花。   叶边修完了,红叶从三十多种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种挑出一根翠绿色的,打算绣叶子的脉络。听说最好的绣娘,光一种颜色的丝线(比如绿色)就有一百多种,令人叹为观止,红叶想着,手上钢针不经意刺落--   忽然之间,似乎有一缕阳光穿破瓦片,落到红叶身上,红叶脸庞热的发烫,茫然抬头--通过打开的窗子,她看到一个满脸风霜之色的高大男子站在院门,头发蓬乱,眼睛很亮,皮肤黑了些,藏蓝色衣裳被汗水打湿了,显得颇为狼狈。   之后的事情,红叶自己也有些后怕:她想也不想站起身,以孕妇难以想象的敏捷跨过门槛,奔下青石台阶--好在这个时候,展南屏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跃过院子,张开胳膊,把妻子接在怀里。   “也不小心点,不是说不动针线,看你这....”展南屏胡乱说着,脸上带着敬畏,小心翼翼感受着红叶的肚子。   红叶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比如“你怎么才回来”“也不派人送个信”“我就缝个叶子”“你瘦了很多” ,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啊地一声大哭起来。   展南屏哭笑不得,衣襟被打湿了,轻轻拍着她背脊,“好了,好了,要当娘的人了,跟个小孩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话是这么说,大热天的,把热乎乎沉甸甸的大胖媳妇抱在怀里,整个人说不出的安心。   笑话?在自己家里,对着久别重逢的丈夫,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男人,有谁敢笑话?红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理直气壮,毫不顾忌地搂着丈夫腰间。   两个小丫头羞红了脸,探头探脑地,都想:红叶姐姐和姐夫真恩爱,就像戏文唱的“在天愿作比翼鸟”!   并不是所有人都恩恩爱爱、喜出望外的。   长春院扩出来的新院子“采莲院”,取“江南可采莲”之意,合了秀莲的名字,二爷孔连捷常来过夜,在二房炙手可热。   可惜,自从秀莲落了胎,医生诊断“需要调理数月”,孔连捷便没再踏足,转而住在书房,整座院子就此冷清下来。   今天日头好,秀莲坐在屋檐下面的太师椅,用一把杨妃红团扇遮着脸,舒服的快要睡着了。   听到细细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并不意外地见到一个穿着青缎镶柳黄色芽边、腰间扎着柳黄色汗巾子的丫鬟。   “拿了什么来?”秀莲带些期待。   今天午饭是酸溜白菜、煎小黄鱼、素炒蘑菇和虾油拌黄瓜,豆腐汤,并一碗白米饭,一碟红枣糕,比起以前的大鱼大肉差远了。   可秀莲正调养身体,医生叮嘱“吃些清淡的”,见这几道毫无油水的菜心里窝火,也没什么办法,嫌小黄鱼只有大拇指粗,一口没吃便赏了两个丫鬟。   这么一来,只过了一个时辰,她就又饿了,叫柳黄去小厨房拿些点心。   此刻柳黄把托盘端过来,是四块乌梅糕,两个切开的咸鸭蛋,一盅热腾腾的什锦面。“奴婢本来想要个肉末蒸蛋,可钱妈妈说,鸡蛋今天吃完了,正催人去买;奴婢便央了她,用鸡汤煮了碗面,拿了几块糕。”   秀莲便明白,柳黄给了几个钱,钱妈妈才换了好脸色。   说着,柳黄把吃食放在一张矮几,拿了筷子和调羹来,“您先吃,我去给您煮碗芝麻糊。”   什锦面有火腿有豆芽有黄瓜丝,还有新鲜芽菜,秀莲咽一口口水,“煮三碗吧,你们也吃些。”   等柳黄端着三碗撒了糖桂花的芝麻糊回来,秀莲已经把面吃完了,露出满足的神情。   “二爷可在府里?”她低声问。   柳黄小口喝芝麻糊,也压低声音:“奴婢打听了,二爷昨晚和同僚饮宴,到了深夜迟了,便没回府,今早二爷身边的人回来取二爷平常用的东西和衣裳。前天和大前天,二爷宿在书房,书房的人伺候的。”   秀莲像喝了一缸醋,酸溜溜,透着苦涩:孔连捷知道她的事吗?   若是马丽娘把事情瞒住了,孔连捷早就像平常一样过来了;若是马丽娘没有隐瞒,秀莲不敢指望他替自己出气,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主,只盼着他过来看看,给点赏赐,让府里的人知道,他孔二爷是宠着秀莲的。   直到现在,孔连捷一句话不说,一次面不露,秀莲不得不明白,这位二爷心里,恐怕....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孔连捷顾忌马丽娘的身体,顾忌娴姐儿昭哥儿的体面,才不得不强忍着,秀良安慰自己。   柳黄察言观色,等她强压住烦恼,才继续说:“正屋那边,夫人母亲日日过来,盯着夫人吃药,医生诊治,迟了便住在府里;二小姐也日日侍疾,住在耳房。三少爷由夫人母亲给的素心带着,给夫人请完安,便在院子里玩耍。”   “还不是怕被噎死!”秀莲想起去年昭哥儿遇险时惊险的场面,忍不住嘲讽:“人的命,天注定,我看,哼哼,悬!”   柳黄没接话,低头收拾碗筷,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小碟黄澄澄的橘子:“刚刚出去,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的儿子托人送来,给姨娘的。”   秀莲身子一僵:李老三的儿子老实厚道,无意中见过她一面之后,就托人给她娘说亲。当时她是马丽娘身边的大丫鬟,吃食衣服赏赐在二房是第一等的,连带她娘眼孔高了,不太满意李老三的儿子,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不知这个小李养不养得起我家秀莲。”   想不到,自己跟了二爷,李老三的儿子还....   秀莲无精打采地,“你和茉莉分了吧。”   柳黄答应了,用帕子包着,剥开一个橘子,清新酸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秀莲扭过头,忽然冷笑:“我们且等着,看她....看她们乐到什么时候!等我身子利索了,二爷回来了,有他们好瞧的!”   她才十八岁,青春美貌,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马丽娘呢,足足二十六岁了,离得几步远,就能闻到身上的药味;两位姨娘也年纪大了,并不得孔连捷宠爱,秀莲信心十足。   柳黄吃了橘子,端着剩下的橘子走远,秀莲双手扶住肚子,眼角含泪: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一定要和她们算这笔账! 第40章   两方帕子、一根烧蓝发簪、一个小孩子玩的红漆拨浪鼓、一双小孩穿的虎头鞋、还有满满一大包色泽艳丽的苏线。   红叶大喜过望, 隔着桌子握住展南屏双手,连声道谢“可真好看!以后若是我出门,也给你带好玩的回来。”   展南屏听着妻子的傻话, 呵呵笑着, 摸摸她的头。说起来, 他没什么带礼物的习惯,去年认识红叶, 才开始跟着成了亲的护卫们, 给家里挑选东西。这会去杭州,办完公事,周少光吴三定几个都给家里人带东西,他也跟着,想起老婆和没出世的孩子, 心里暖暖的。   “喜欢就好。”妻子发自内心的喜悦把他从头到脚感染了,开始一一指点:“这个是杭州有名的银楼买的,卖帕子的铺子在银楼边上, 线也是那里买的;这两个是杂货铺买的,怎么样?”   红叶的眼睛不够用了:一方石榴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丝帕, 一方杏黄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子,绣工罢了,穗子的花样她没见过;烧蓝蝶恋花簪子上的蝴蝶眼睛是两颗小小的碧玺珠子, 花朵是两片芙蓉玉;红漆绘小猫扑蝶拨浪鼓和金黄大红相间的虎头鞋精致的像画出来的, 托在手里, 根本不舍得给孩子穿;至于那包丝线, 如雨后彩虹, 在光线下闪动明艳瑰丽的光芒, 显然价格不菲。   “我夫君眼光真好。”红叶满心欢喜, 好听的话一串接一串,“我猜到,你会给我带东西回来,可我猜不到你带这么多的好东西,那,贵不贵?”   展南屏伸出右手比了比。   四十两银子?红叶咋舌,有些心痛,更多的是欢喜。   “我好好带着。一定不会丢掉的。”她眼睛弯弯地,高兴得脸都红了,摸摸发髻,侧过头--   展南屏伸长胳膊,神色温柔地把簪子插在她右鬓。   “难得去一次杭州,以后再想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妻子这么高兴,别说几十两银子,就是几百两也值了,他心满意足地说:“既然喜欢,以后再买。”   晚饭非常丰盛,二丫三丫使出浑身解数,红烧肉、豆瓣鱼、老虎菜、摊鸡蛋,从厨房买回酱肘子和烧牛肉,摆了满满一桌子。   展氏父子在外院吃饭,请了些单身的护卫朋友,红叶和两个丫头在自己屋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红叶胃口格外好,哼着歌儿盛了第二碗饭,一抬头,展南屏步履匆匆地穿过院子,掀起帘子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红叶扶着桌子站起身,一句“怎么了”没说出口,展南屏就扶住她胳膊,把她小心翼翼扶回原处。   “没事,没事。”他安慰着红叶,目光温柔,“我就是,过来看看。”   说着,他真的看看桌面上的菜肴,打量两个略带紧张的丫头,叮嘱“好好陪着,有事叫我”,这才出屋回去了。   大概,是不放心自己?红叶甜蜜地猜测。   两个小丫头满脸羡慕:“姐夫对姐姐可真好”   吃过饭,两个丫头烧了热水,送到前院两大桶,自己院子留一桶。红叶洗过澡,铺好被褥,便叫两个丫头去厢房歇着去了。   过不多时,展南屏外衣搭在胳膊,脸颊微红地回到正屋,喊一声“那俩丫头走了没有?”   红叶答“走了”,他便回手闩上屋门,边走边松开腰带,把脱下的衣服甩到椅背,张着胳膊,把迎上来的红叶抱到怀里,“让我看看。”   红叶羞红了脸,推他胳膊:“有什么好看的。”   展南屏亲亲她脸颊,坚持“给我看看”,一边把她扶进床帐,一边抚上她隆起的肚子....他的手掌往日灼热有力,今天却温柔如水,带着敬畏和心疼....红叶有些害羞,有些渴望,喘息着叫他的名字。   展南屏叹口气,遗憾地收回手掌:以前没娶妻,不觉得;这次外出,和护卫们说荤话、开玩笑,夜间想起新婚燕尔的妻子,难免十分想念。   医生说过,前三个月不许行房。展南屏临走之前,日子不到,恋恋不舍地和红叶分开两床被子,只敢拉拉手;回来的路上还想,到了家,要和红叶好好亲热亲热。   现在一看,红叶肚子圆圆的,给他的感觉陌生且奇特,喜悦像春日野草般疯长,那股子无处安放的火气不由自主地消了。   等老婆生完孩子吧,来日方长。   “我去冲一冲。”他用胳膊撑起身体,给红叶系好粉白底子镶银红边寝衣的带子,“你别动了,嗯?”   红叶却舍不得丈夫,“大夫让我每天绕院子走路,今天没走完呢!”   没过多久,展南屏泡在一大桶热水里面,散开发髻,任红叶用玉簪花皂角给他洗头发,又用篦子轻轻梳理。   “还是家里舒服。”他闭着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以前单身,图省事,用冷水冲个澡就罢了,结婚以后,红叶订了个黄杨木浴桶,每日烧了热水,展南屏这才体验到泡热水澡的好处。   她笑道:“还是有娘子好吧?”   展南屏笑一笑,用湿淋淋的手臂摸摸她脸颊,双手撑住浴桶边缘,哗啦一声站起来:娘子怀着孕,他不敢待太久。   红叶脸颊热腾腾,用帕子轻轻给丈夫擦拭,拿过寝衣给他披在肩膀。   回到大红幔帐之间,两人耳鬓厮磨,喁喁细语。   红叶眷恋这样的时刻:亲密无间,坦诚相对,仿佛世界只有自己和丈夫两个人。   “这是扈婆婆做的。”她把枕边一个碎布头拼成的布老虎给丈夫瞧,“就省得我做了,我娘给做了两身衣裳了,刘嫂子把轩轩小时候的衣裳拿过来。”   展南屏拿在手里打量,材料粗糙,做工还算精细,“和虎头鞋凑一对。”   红叶从枕边拿过一个小小箩筐,里面有个没做完的红肚兜,绿绿的荷叶之间嬉戏着两条杏红鲤鱼,虽只绣了个边,依然活灵活现的。“每天只绣几针,不碍事的。”   展南屏便说,“只做这一个吧”,张开右手,把肚兜拿来比一比,堪堪和他手掌一边大,像是给玩偶的,奇道:“这么小?能穿吗?”   他很少说这么傻里傻气的话,红叶咯咯大笑,笑的脸都红了,只好用一方绿色手帕盖住脸。   展南屏有点难为情,咳一声,把肚兜压在枕头底下,脑袋压上去,见她依然笑个不停,也不吭声,躺在那里不动弹。   好不容易红叶笑累了,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鼓鼓的肚皮,“等孩儿生出来,你给他穿好了。”   展南屏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摸摸她肚皮,忽然问:“我想好了,若是男孩,小名就叫阿木,若是女儿,就叫枫姐儿吧。”   咦?枫树吗?红叶一下子明白了,前年两人初遇,正是深秋,大相国寺枫树摇曳,如一团团燃烧的烈焰,把山顶染成天边瑰丽的晚霞。   她小小声答应,慢慢挪过去,依偎到丈夫怀里,心里甜丝丝的。 第41章   做巧果, 对月祭拜,观牛郎织女星,投针祈祷, 康乾十四年的七夕节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过两天, 孔老夫人带着赵氏、丹姐儿到长春院来, 探望久病不愈的马丽娘。   正屋窗子开着,平时煎药的小炉搬到厢房, 屋檐下摆着大盆大盆的茉莉花、栀子花和玉簪花;进得屋来, 屋角立着一人高的美人蕉,汝窑梅瓶插着两朵火红的芙蓉花,天青色胆瓶养着几朵白山茶,水晶小碗泡着数朵雪白的茉莉花....   把平时弥漫的药香压下去了。   马丽娘穿着湖蓝绣百蝶穿花对襟褙子,白绫裙子, 戴点翠镶蓝宝石凤钗,端端正正坐在玫瑰椅中,见小丫鬟掀起帘子喊“来了”, 便带着娴姐儿走出屋子,给一路行来的婆婆行礼:“娘好, 大嫂好,丹姐儿也来了。”   孔老夫人反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臂,嗔道:“就这么几步路, 大热的天, 偏偏不消停!”又怪徐妈妈几个:“也不说拦着二夫人。”   徐妈妈几个连忙屈膝, 马丽娘柔声说:“好几天没见到您老人家, 我心里惦记。”到底把孔老夫人迎进正屋, 扶到铺着半新不旧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中, 才由丫鬟扶回自己的座位, 赵氏母女各自落座。   “这几日,身子可好?”孔老夫人接过丫鬟捧来的景泰蓝小碗,里面盛着褐色的酸梅汤。   马丽娘笑:“还是老样子,天天那些药,隔几天针一次。”   赵氏端详着她脸庞,笑道:“我看弟妹,似是有些水肿,有没有问问大夫?”   马丽娘摸着自己的脸,没当回事:“大夫说,如今暑热,待秋天便好些,我想啊,一碗碗药喝着,难免有些肿。”又笑道:“如今我都胖了。”   娴姐儿心里难过,低下头去。   孔老夫人看见了,朝她招招手,“如今我们娴姐儿也大了,能帮娘的忙了。记着,可别太累,若是忙不过来,跟你大伯母说,添些人手过来。”   娴姐儿答应了。   赵氏也问:“眼瞧着弟妹的生日到了,依着往年的例,摆几桌酒?刚好亲家太太在京,一并请来,热闹热闹?”   去年马丽娘的生辰,在二房大张旗鼓地庆祝一番,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摆了二十多桌宴席。   “自然是要办一办的。”马丽娘显然想过了,用水红帕子按按嘴角,“便依着去年的例吧,偏劳大嫂了,正好娴姐儿经历过,今年啊,就让娴姐儿跟着大嫂学学吧。”   赵氏自然答应,夸赞两句娴姐儿。   马丽娘投桃报李,问起丹姐儿下月的生辰并及笄宴来:“准备得怎么样?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早在一年前,赵氏便筹备起女儿的及笄宴,上至流程、宾客、行礼的簪钗,下至菜肴、当天用的碗碟和丫鬟们的衣裳,事无巨细,考虑得十分周全。   “安排的差不多了。”赵氏笑着婉拒,“我给亲家太太、亲家嫂子下帖子,到了那天啊,弟妹养好身体,直接来观礼就好了。”   马丽娘笑一笑,望向落落大方的丹姐儿:天热的缘故,只穿一间家常淡紫色羽纱衣裳,藕荷色挑线裙子,腰间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玉比目鱼垂着葡萄紫络子,紫瑛石珠花和耳环倒也罢了,发髻簪着两根修长洁白的羽毛,羽毛镶着米粒般的碎钻,动一动便反射阳光。   “今年城里流行吗?”马丽娘随口称赞,“丹姐儿这装扮,真是少见。”   赵氏与有荣焉:“她呀,和身边几个丫头叽叽咕咕的,心思都费在这上头。前几日,平南侯府二小姐诗会,她便穿成这样去了,得了侯夫人的称赞,一堆人上门找她,这不,在家里也闲不住。”   丹姐儿跺跺脚,嗔道:“娘,您不是也说好么,又来笑话女儿。”   孔老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娘可不是笑话你,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娘是舍不得你。”   及笄之后,丹姐儿就要出嫁了,虽然同在京城,逢年过节能回府来,总是别人家的人,得问过婆婆、丈夫的有意思。   这话一说,赵氏和马丽娘都沉默下来,娴姐儿心里却想:羽毛也好,配色也罢,定是红叶给丹姐儿出的主意。   她心里有淡淡的不快:红叶本是二房的丫头,犯了背弃主子的忌讳,长房不但不嫌弃,还用起来了。   孔老夫人呵呵一笑,“别说你娘,祖母也舍不得你,祖母早早给你备了好东西,下个月便瞧见了。”   丹姐儿依偎在祖母身边,轻轻摇晃老人家衣袖,“孙女不要礼物,孙女只要祖母,祖母走到哪里,孙女便跟到哪里。”   孔老夫人满脸是笑,“这只猴儿,怎么就托生到我们家来了。”赵氏笑道:“便是齐天大圣,也脱不开您老人家的五指山呐!”   满屋人都笑,马丽娘的笑容却没到达眼底--孔老太太对娴姐儿可没这么宠溺。   闲话片刻,孔老太太便起身:“你歇着吧,这么热的天,好生歇个午觉。平时有什么事,交给手下人,别费神。”   马丽娘一边答应,一边把三人送出门去。   娴姐儿也跟着,心里有些奇怪:往日祖母过来,都要待上半天,今天怎么这么快?见母亲歇了片刻,挣扎着起来换回家常衣裳,不禁埋怨“还不如就穿这件,省的折腾。”   马丽娘露出倔强的神色,随后失笑,接过丫鬟端来的温茶,“知道了知道了,怎么和你外祖母一样。去,带着昭哥儿,找你三妹妹玩去吧,娘要歇会。晚饭回来用,有什么想吃的,一会儿告诉双福。”   娴姐儿答应了,叫着一堆丫鬟婆子走了。   长春院恢复往日的寂静,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蹦来奔去,一只蝉躲在枝头,有气无力地歌唱,给人一种“时日无多”的凄惶。   马丽娘睡了片刻,忽然闭着眼睛说“秀莲这段时日,可还老实?”   徐妈妈是派了人盯着的,答得流利:“除了每日给您请安,院门都不出,她娘每月进来一趟。依奴婢看,还算老实。”   马丽娘嗯一声,“把人叫过来吧。”   片刻之后,秀莲低着头,规规矩矩进屋,“给夫人请安。”   马丽娘的目光从对方发髻间的赤金芙蓉花簪子到桃红素面对襟褙子,到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再到湖蓝绣折枝莲花鞋子;之后她用茶碗盖子拂动碧绿茶水,迟迟一言不发,仿佛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直到茶水冰凉,秀莲双脚微微发抖,额头冒出汗珠,马丽娘才不紧不慢开口。   “听说,你背地后骂我。”马丽娘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就要罚你,你服不服?”   秀莲惊愕地抬起头,“夫人,奴婢从没怨什么,不知哪个长舌头的,背后胡说八道!奴婢,奴婢愿意与她当面对质!”   敢这么说,就是没吐过怨言了,马丽娘不置可否。“嘴上没有,就是心里有,秀莲,你心里骂我,怨我,恨我恨的咬牙切齿,是不是?”   秀莲按捺住心底的怨恨,和柳黄商量过的话语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奴婢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您。奴婢蒙您恩典,成了半个主子,难免,难免心里长了草,糊里糊涂地,想再升一步....奴婢心里,确实委屈....孙姨娘马姨娘还不如奴婢,怎么就比奴婢命好....奴婢爹死了,娘和哥哥不顶用....奴婢的命怎么这么苦....”   马丽娘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满意:这丫鬟没说假话。   “行了。”她顺手把一方大红帕子丢给秀莲,“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说这么丧气的话做什么   ?秀莲,既然你对我这么大的怨气,就跟着你娘、你哥哥出府去吧,我不要你们的赎身银子,以前赏你的东西,也一并给你了,自己过日子去吧。”   秀莲连连磕头,“夫人,夫人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错,奴婢知道错了!”   马丽娘这才给个甜枣吃:“既如此,以前的事不提了。你才多大?府里几十几百个丫头,你算顶尖的了,再过几年,你怎么知道你比不过孙姨娘马姨娘?”   秀莲握着帕子,不停抽泣。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舒展宽大的衣袖,“秀莲,你这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太浮躁了些。我抬举你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秀莲沉默片刻,才说:“夫人叮嘱我喝避子汤,说,过几年三少爷大些,才许我,许我....”   马丽娘嗯一声,“你犯了我的忌讳,就别怪我心狠。话说回来,秀莲,说不定过几年,这院子换了主子,你心里就只念我的好了。”   朝夕在心底徘徊的念头冷不丁地回荡在耳边,秀莲愕然抬头,触到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   “这院子里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好不了了。”马丽娘话语平静而冷淡,仿佛诉说别人的事,“到时候,长春院不能没有女主人,二爷会给你们娶回一位新夫人。这位新夫人呢,会给二爷生新的少爷、小姐,为了新的少爷、小姐,自然会和现在的四位小姐少爷过不去。”   “二小姐三小姐是姑娘家,等及笄,就会嫁出去,二少爷今年九岁,有孙姨娘护着,按照府里的规矩,明年就有自己的院子,再过几年娶了妻,就会分出去单过,只有我的昭哥儿....”   大周律例,子嗣不分嫡庶,均分其父家产,不过,嫡母的嫁妆只分给嫡子和嫡女。像伯爵府这样的公卿世家,通常庶子成年,就分出去单过,父亲去世之前,会把私人产业分给儿子们,这其中,嫡子会占大部分,祖传的产业、祭田和买卖是不分的。   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骤然浮现出担忧、不舍和发自内心的悲痛,像一眼不甘心枯萎的井,令秀莲手心出汗。   “只有我的昭哥儿,日日夜夜和二爷、二爷的新夫人和新夫人的少爷小姐过日子。”马丽娘冷笑,“秀莲,你若是我,你难过不难过?你放不放的下心?”   秀莲低声说:“不放心。”   马丽娘双手一拍,低低笑了起来:“所以呐,秀莲啊,你想一想,我抬举你,是为了什么?我看重你,又是为了什么?我不许你早早生孩子,到底为了什么?”   痛苦如蛛网,在心底一寸寸蔓延开来。秀莲低声说:“您是想,奴婢服侍三少爷。”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亲手把她搀扶起来:“傻孩子,你还年轻,等三少爷大些,懂事了,你再生养孩子,也来得及。秀莲,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二爷对你好,你就好生护着三少爷过日子;若是二爷有了新主母,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的日子不好过,三少爷却是个知好歹的。二爷靠不住,三少爷会对你好的。”   “秀莲,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秀莲屏住呼吸,像着了魔似的,用力点头。 第42章   马丽娘的二十八岁生辰与初秋的雨一并如期而至。   像去年一样, 发请帖给亲戚朋友,请来声名远播的戏班子、京城最好的酒楼做包厨,长春院热热闹闹, 人人有赏钱, 几乎像过年了。   不过, 寿星马丽娘本人只露了一面,敬了客人一杯酒, 就离席歇息去了, 娴姐儿和昭哥儿代母亲陪客。   丹姐儿带着弟妹来了,见屋角侍立一位穿桃红绣芙蓉花对襟褙子、鹅黄裙子的女子,知道是二叔的小妾,不由多看几眼:孔连骁也有侍妾,平时只在赵氏身边伺候, 客人来的时候就得回自己的院子了。   也不怕亲戚朋友笑话!婶婶做事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丹姐儿略带不满地想。   散席之后,她向母亲抱怨, 赵氏哼一声,并没接话, 转而说起今天席上有一道桂花栗子羹火候不错,等下月丹姐儿生辰,也去找这家酒楼。   到了八月初八, 忠勤伯府阖家齐聚, 请了半个京城的公卿之家夫人, 连带亲戚朋友, 庆祝丹姐儿的十五岁生辰。   及笄对女子来说是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不仅孔连骁夫妻, 就连老伯爷、孔老太太也满心欢喜, 和客人比划着“刚生下像只小猫似的,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赵氏满心欢喜地应酬客人,见到丹姐儿未来的婆母,难免带着三分伤感。见时候到了,便端庄肃穆地起身,说了些“烦劳各位贵客光临,感激不尽”之类的客气话。   今天仪式的正宾是身份最高、和孔家颇有交情的宁远侯夫人,等赵氏说完,高声宣布仪式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正厅尽头,不多时,一位穿杏红绣牡丹花右衽衣裳、象牙白十二幅锦裙的少女神色庄重地缓步而行,满头青丝弯成优美的垂髻,周身没有其他装饰,只有腰间挂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喜上眉梢玉佩,长长的杏红流苏在裙摆间摇曳,如天边一抹瑰丽璀璨的晚霞。   按照习俗,担任司者的往往是及笄者的姐妹,今天的司者自然是娴姐儿。她托着一个红漆雕凤穿牡丹的托盘,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堂姐--自己的及笄礼能有这么隆重就好了。   宁远侯夫人笑眯眯地对走到身前的丹姐儿点点头,等她跪坐在宝蓝坐垫,拿起一把洁白无瑕的象牙梳篦在她发间梳了两下,说了些祝福的话语,便揭开娴姐儿手中托盘覆着的绸缎,拈起一枚镶着红宝石、祖母绿、蓝宝石的赤金累丝流苏凤钗,凤嘴衔着一块拇指大的杏红色宝石,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   丹姐儿眼中露出喜悦和兴奋--这块宝石非常罕见,是孔连骁从广州高价买回来的--微微低头,任宁远侯夫人把凤钗插在自己鬓间。   至此礼成,丹姐儿收到家人的恭贺、宾客们的祝福和小山一般的礼物。   赵氏带着丹姐向客人致谢,轮到马丽娘,丹姐儿客气地说一句“今日婶婶精神真好”,马丽娘笑眯眯地夸奖“丹姐儿的好日子,我不好也得好了。”   身边娴姐儿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母亲:厚厚的脂粉只能遮住苍白憔悴的脸色,目光中的疲惫是掩饰不住的。   “娘,要不然,我陪您回去歇歇?”她低声问。   马丽娘轻轻摇头,招招手,对从屋角过来的秀莲说“可记住了?”   秀莲今日穿回青缎镶水红边比甲、水红小袄的丫鬟打扮,比丫鬟更恭敬,“记住了。”   马丽娘嗯一声,叮嘱道:“回去用笔写下来,可别记混了。”   秀莲答应了,“回去奴婢就写。”   马丽娘这才放心,看女儿一眼:长房丹姐儿及笄礼有的,三年之后自己女儿的及笄礼,一样都不能少。   此时的娴姐儿没体会到母亲的心情,撒娇说:“娘,大姐今天的衣裳真好看。”   马丽娘用衣袖捂着嘴咳几声,“不过是宫里赏的妆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娘箱笼里也有,茜红、烟霞粉、雨过天青、宝石蓝,玉带白、荷叶绿,都给了你吧。”   娴姐儿美滋滋地答:“那太好了,娘自己也留几匹做衣裳吧。”   傍晚时分,客人回去了,丹姐儿身边的大丫鬟碧桃喜滋滋地到外院,把一个素面荷包递给红叶,“夫人今天高兴,大小姐身边的人统统有赏,我把你那份儿也领出来了,怎么样,还是我惦记你吧?”   今天丹姐儿的衣裳是千挑百选的,本来想穿天水碧衣裳,可上上个月丹姐儿表姐及笄,便选了这个颜色,丹姐儿只好避开。大红是婚礼的颜色,不合适,丹姐儿和身边几个丫鬟、红叶商量一百次,才根据父亲打得凤钗定下今日穿的衣裳,果然非常出彩。   红叶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海棠花样式的银锞子,足足二两,笑嘻嘻道谢,“还是碧桃姐姐好,也不知谁有福气,娶了碧桃姐姐去。”   碧桃啐一声,“小油嘴的,可见是找到人家了,天天拿我们取笑。”   红叶理直气壮:“怎么是取笑?到时候有了姐夫,我们还得讨红包哩!”   两人玩闹一番,碧桃是个姑娘家,没经验,盯着红叶圆圆的肚皮惊叹“才八个月,就这么大了?”   “快九个月了。”红叶更正,抚着肚皮说:“等生出来,让他叫你姨姨。”   碧桃笑“你放心,红包早就准备好了”又侧着头端详,围着她转了一圈,“大夫说没说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看啊,八成是个男孩子。”   红叶大笑,“你什么时候还会看这个了?   碧桃故作神秘:“我听我姨说的,肚子圆圆的,八成是男孩子,若是尖尖的,便是女孩子。我姨生了五个,都是这样的。”   红叶做出难为情的表情,“我娘和米嫂子乔嫂子也这么说,不过,我没告诉大展哥。”   其实,她觉得展南屏也喜欢女儿,常给米氏乔氏的女孩子带头绳,不过,喜悦和失望是不一样的。   碧桃故意问:“若是你老公不喜欢女孩子怎么办?”   红叶把腰一叉,“他敢!那我就带着孩子回家去。”   碧桃便放了心,“若是女孩子,先开花后结果,你多生几个就是了。”   红叶继续叉着腰,“好,我等着你嫁人,给我多生几个外甥!”   又嬉笑片刻,时候不早,碧桃不敢多待,准备回去了。   红叶便往外走,两个小丫头连忙跟着,碧桃想拦,她便说:“大夫让我多走动,到时候好生”。   到了厨房,她从蒸笼取出一盘红彤彤的酱肘子,分着两张油纸裹了,又从木架子捧下一个带盖的碟子“刚炸的带鱼,打算明天吃,算了吧,谁让你惦记我呢。”   二丫找出一个柳藤编的篮子,把吃食放进去,碧桃道了谢,叮嘱几句“生了来送信”挎着篮子走了。   夜间告诉丈夫,展南屏把玩着两个银锞子,随口问道“你那时候,怎么办的?”   红叶愣了愣,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十五岁生辰。   “我们做下人的,办什么办!”她叠着枕边的小衣裳,“我出100钱,到小厨房下了碗面,要了几个菜,请绿云双福彩燕吃了顿饭,就罢了。”   展南屏并不意外,却有点心疼,摸摸她圆滚滚的肚皮,“等明年,给你补上。”   明年她就二十岁了。   红叶幸福地眯着眼睛,忽然哎一声,肚皮动了动,“他踢我。”   展南屏立刻撑起身体,把脸凑过去,却迟了些,孩子不动了。他不死心,久久趴在肚皮上面,惹得红叶咯咯笑个不停。   初秋的风拂动石榴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厢房二丫打个哈欠,又睡着了。 第43章   九月初十那天, 红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前一天,红叶还在做重阳糕,上好的糯米和白米, 加上猪油砂糖红枣栗子, 铺上芝麻、豆沙和鲜艳的青红丝, 撒几颗葡萄干,比小厨房做出来的还好吃。   去年红叶把糕送给米氏乔氏的孩子, 孩子们便记住了, 今年吵着“婶婶做糕”。米氏笑骂“你娘我一直饿着你吗?”孩子们窃笑“婶婶做的糕好吃”   说是好吃,其实就是放的材料多,糖也多。红叶结结实实做了几笼,分给自己家、亲友邻居,绿云香橙、碧桃红桃, 给二丫家也送了不少。   冯春梅嗔怪“闲不住吧你就”,展南屏白天看不见,回家吃几块糕点, 叮嘱“好好地,别再干活了。”   红叶答应了, 摸着自己的肚子睡了个午觉。过了晌午,她觉得肚子一坠一坠的疼,摸摸衣裳湿漉漉的, 便叫二丫:“叫田嫂子来。”   田嫂子是外院的仆妇, 当家的在府里账房, 性格稳重, 自己生了五个子女, 姐妹、妯娌也生了一串, 见识得多了, 遇到熟人媳妇生孩子,她就过去帮一把。时间长了,田嫂子成了府里半个稳婆。   从红叶怀上,就和田嫂子打了招呼,进了九月,田嫂子每天来一趟,展南屏不放心,这几天把田嫂子接来,住在家里。   二丫立刻指使三丫“快去”,自己扶着红叶,把被褥堆在她身后,从柜子拿了干净衣裳,又端了温水喂她。   不一会儿,田嫂子进来一瞧,摸摸红叶一阵一阵抽搐的肚皮,“是要生了。”   红叶有些紧张,又有一种“可算到时候”了的感觉,按照田嫂子的指点,喝口水,换一身衣裳,扶着田嫂子在屋里慢慢走路--她是头胎,早得很呢。   二丫做了一锅红糖荷包蛋,给红叶吃了,这个时候,三丫早把米嫂子乔嫂子叫过来了。   傍晚展南屏回府,院子热闹得很,两个丫头在屋檐下紧张得绞手指,几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在屋子里忙活,厨房传来鸡汤的香气。   他听一听,刚迈进屋门,就被田嫂子赶了出来“在外面行走的爷们,小心冲撞了。”   展南屏只好到窗户底下,喊一声红叶的名字,红叶在里面疼的满头大汗,还不到生的时候,低低应了一声。他没听见,提高声音又喊,乔氏笑着答“行了大展兄弟,你媳妇好着呢,明天这时候包你抱上胖娃娃。”   众人都笑,展南屏讪讪地,回到父亲和弟弟的外院,不一会儿,拿了个帕子裹着什么过来:“五十年的人参,她若是撑不住,切一片含在舌头底下。”   其实红叶远远不到“撑不住”的时候,听到这话,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到了半夜,她又累又疲,阵痛一波波没有尽头,米氏送来一片人参,她压在舌头底下,心里甜丝丝的。   第二天日头东升,婴儿哭声响彻在院落上空。   在院子里徘徊一整夜的展南屏大汗淋漓地,几乎站不住: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他有一个要好的护卫兄弟,和媳妇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谁曾想,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孩子也没活下来,护卫兄弟想不开,离开伯爵府浪迹天涯去了。   他扶着石榴树缓了缓,深深呼吸,一个箭步跃上台阶。   “是个儿子。”米氏喜气洋洋地掀帘出来,“胖胳膊胖腿儿的,当娘的也平平安安,大展兄弟真是好福气。”   展南屏擦擦额头的汗,慢慢地有真实感了,咧开嘴,“她呢?”   “累坏了,看一眼孩子就睡过去了。”米氏挥挥手,回屋去了。“里面收拾着呢,你且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彩霞满天。   红叶迷迷糊糊醒来,身体兀自发疼,动一下就倒吸一口凉气,发觉少了些什么,一下子直起身体。   冯春梅一把把她按下去,板着脸:“乱动什么!当心以后吃苦头!”   红叶定定神,已经找到停留在自己枕边一个红红的襁褓:皱巴巴的红脸蛋,额发毛茸茸,眼睛紧闭,粉红色的嘴巴张开,像个小小的荷花骨朵。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像有一只大手,把记忆中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避子汤狠狠摔在地板....这里是新的世界,是她新的人生,原来的世界求之不得的,如今就在面前。   不止一个人劝“月子里可不能掉眼泪”,她顾不上,越哭越伤心,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   床铺动了动,一个人影伏在她身边,话语带着怜爱,又有些紧张:“哪里疼?”   是展南屏。   红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搂着展南屏脖子不放,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展南屏不太习惯现在的红叶--肚子瘪下去了,一下子陌生了--笨手笨脚地拍她背脊:“好了好了,你看,儿子好好地,像我。”   儿子不是像娘嘛?红叶百忙中想。   冯春梅哎呦一声,上来就是埋怨:“瞧瞧,瞧瞧你!有你这么当娘的吗?也不怕姑爷笑话!多大的人了!你儿子还没哭,你先哭上了!”   像是听到这句话似的,小婴儿哇地一声,像个小猫似的嚎叫起来,红叶顾不上伤感,摸一把鼻涕就忙过去细瞧,展南屏也凑过脑袋,两人不轻不重撞到一起,各自揉啊揉。   田嫂子在旁边吃完饭,刚好过来,拍手笑道:“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由冯春梅带着,在隔壁睡了,两个丫头回厢房去了,展南屏守在她身边,悄声发问:“白天为什么哭?”   那架势,不像疼的,倒像受了委屈。   红叶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一个劲往他怀里扎,展南屏心疼了,搂着她拍啊拍,还是个年轻姑娘呢,生孩子受了罪,吓到了。   好在母子平安。   他搂着媳妇心满意足,红叶依偎在丈夫怀里,同样想不起别的事情。   第二天,展定疆给孙子起了大名,展峻山,红叶觉得很好听,有“险峰峻岭”“高山仰止”的意思。展定疆掂量大胖孙子,摸摸骨头,笑道“是个练武的材料。”   不用说,展家这一辈是“山”字辈,展卫东雀跃,“等我有了儿子,叫什么山?”   展定疆瞪他一眼,“还儿子呢,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丢不丢人?”   展卫东一跳八尺高,“我是讨不到吗?我是懒得讨罢了。你看我哥,东瞧不上西瞧不上,前年见了嫂子,今年您就抱上孙子了!”   展定疆倒背双手,不紧不慢踱了出去,“那是你哥。你,我可指望不上。”   按照商量好的,小娃娃的小名儿叫阿木,民间小孩儿夭折的不少,家家户户起了“阿猫阿狗”之类贱名养活,“木”者,有草木繁盛之意,亦有生机盎然的意思,大家就木木、木哥儿叫开了。   红叶初为人母,一切懵懂而新奇,却在脑海中进行过无数次了,抱着胖娃娃,为他第一声啼哭、第一抹笑容、第一个哈欠、第一下挥舞手脚而潸然泪下。   展南屏是练过很多遍的,小心翼翼抱起儿子,抱着抱着便举高高:“像我。”   冯春梅每天都来,给外孙子洗澡、哄睡,乔氏米氏轮流送鲫鱼汤、鸡汤,扈婆子炖了一锅猪脚,红叶实在吃不下,偷偷塞给丈夫和小叔子。   洗三那天,府里有体面的护卫、红叶家的人都到了,孔连骁赏了席面,丹姐儿身边的碧桃、赵氏身边的翠兰带来了赏赐,已经嫁人的绿云和香橙几个也来了,仪式热热闹闹。   临走的时候,彩燕把徐妈妈的礼物拿出来,“妈妈说,服侍二夫人离不开,就心意到了。”   红叶把红蛋和喜饼做回礼,“替我谢谢妈妈。近来可好?”   彩燕摇摇头,左右看看:“院子里乱的很,我娘老子已经去求了恩典,只盼着年底,把我放出去。”   红叶是明白的,叮嘱“小心些”。   一个月子坐下来,小娃娃白白胖胖,红叶瘦回来许多,展南屏展卫东脸都圆了。 第44章   八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了整条街,忠勤伯世子嫡长女丹姐儿出嫁,头一抬是宫里赏的白玉如意, 之后是代表铺子和田庄的瓦片, 满满的衣裳、红漆家具、成套器皿和瓷器....第一抬嫁妆进了夫家大门, 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有出伯爵府,真正的十里红妆。   碧桃红桃碧枝几个跟着丹姐儿嫁过去, 红叶有些不舍, 托彩燕送了礼物。好在丹姐儿夫家也在京城,来往总是方便的。   嫁了女儿,三天回门、住了对月,赵氏把全部精力放在府里,准备过年的事。   换成以往, 娴姐儿会跟在赵氏身边,学着打理府里的事务,如今说母亲身体不好, 日日不离长春院,初一十五去庙里进香。   到了十月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西北风在空中盘旋呼啸,吹不散长春院弥漫的药香。   娴姐儿到耳房看着小炉, 等药煎好, 端着红漆托盘回到正屋, 一进卧室就嗔怪:“您怎么起来了!”   马丽娘穿着一件瑰丽的大红色绣芙蓉花锦袍, 葱绿百褶裙, 正坐在菱花铜镜前, 望着徐妈妈把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戴在自己牡丹髻。“喜不喜欢?”   娴姐儿一愣, “什么?”   马丽娘望向镜中的自己,镜面模糊,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娘今天这套首饰,是你外祖父在浙江任职的时候打的,金子倒也罢了,这几颗宝石是海外藩国来的,难得的很,留给你吧。”   娴姐儿嗔怪:“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您的身体,大冷天的,快点歇下吧。”   马丽娘笑道:“天天躺着,也不怕你娘生褥疮。”说着,扶着女儿和双福的手,走到正屋坐下,“你弟弟呢?”   娴姐儿答:“外院跟着夫子读书呢,素心、陆妈妈、身边的人都在。”   今年昭哥儿满五岁,按照惯例,可以启蒙了。府里原有个姓牛的举人夫子,教导大少爷昱哥儿、二少爷旭哥儿的功课,昭哥儿年纪太小,跟不上哥哥,马丽娘给父亲写信,请了一位姓秦的举人夫子。   秦夫子三十来岁,在京中备考,马丽娘给了秦夫子五十两银子的薪金、一个小厮、一年四季的衣裳,把府里一处小小的院子给秦夫子,即使在京城,这个条件也很优越了。   马丽娘点了点头,收敛了笑容,朝徐妈妈示意,后者便从卧室的黑漆柜子抱了三本厚厚的册子出来。   娴姐儿接过一本,打开首页便是清单:京城柳树胡同,三进宅子一套;京城西直门临街,某某号铺子两间;郊外良田八百亩;之后是全套家具、成箱的衣裳料子、一套套名贵首饰....   娴姐儿便知道,册子是娘亲的嫁妆了,心里不安:“娘,您这是做什么?”   “傻孩子,娘手里的东西,你得有个数。”马丽娘推推册子,“宅子铺子什么的没长腿,搬不走,其他的东西娘上月清点过,你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就问吧。”   娴姐儿把册子一扔,热泪盈眶地:“娘,有什么好看的,您的东西您自己管着,为什么要女儿看!”   一个悲伤的、模模糊糊出现在脑海的念头翻上来,被娴姐儿狠狠压回心底。   马丽娘眼圈也红了,用帕子捂着嘴:“娘这个样子,娘~娘的阿娴,娘的乖乖,娘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你祖父舅舅不在身边,外祖母那个样子,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上个月马太太为马丽娘的病情着急,一时不慎中了风,半边身子不能动,话也说不出,在京城马府徐徐调理,马丽娘的嫂子怀了身孕,无法回来侍疾,马丽娘心里一急,病的越发重了。   娴姐儿伏在母亲肩膀,哭得泣不成声:“娘别说这种话,娘只是一时病重,大伯母推荐的医生已经搬到京城了,给娘慢慢医治,终有一日会好的!”   马丽娘微微笑,笑意中带着凄惶,低头望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好孩子,听娘说。”   她放柔声音,仿佛女儿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也还年轻‘健康:“娘这一辈子,只生了你和你弟弟,你弟弟还小,帮不上娘和你的忙,幸好你长大了。娘身体不好,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你,你帮娘掌管着,一方面娘不用再费心,另一方面,家里的事你心里也有个底。”   娴姐儿想说话,被母亲眼中的悲哀镇住了,嘴巴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马丽娘又说:“若是娘好起来,自然什么都好,若是娘身体不行了,等过两年,你和你弟弟总不至于吃了别人的亏--”   娴姐儿咬着嘴唇,泪水不停流,“娘,您别说这些,女儿心里难受,娘一定长命百岁。”   见女儿倔头倔脑的,马丽娘忽然疾声厉色:“你翻过年就十三岁了,换到没钱的人家,都嫁人生孩子了,娘也是十五岁嫁到府里来的,你这么不懂事,是要娘死了也不闭眼?是不是让你弟弟长不大!是不是让别人看轻了我们娘三个!”   娴姐儿一滞,难以置信地说“娘,您这是什么话,有爹爹,还有伯父、祖父和祖母”   马丽娘冷笑两声,“你爹爹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过个一年半载,你爹爹娶了新主母,你和你弟弟怎么办?”   仿佛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把娴姐儿劈成焦炭,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到那时候,你和你弟弟还没守完三年,你爹爹就给你生新弟妹了!”想起丈夫的凉薄,马丽娘冷笑,“你还算好,亲事定了,嫁妆有了,一辈子有着落了,你弟弟那份还不知在哪里!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万一新主母是个心狠的,你弟弟能不能长的大都是两说!就算你弟弟长大了,新主母给你弟弟说一门不靠谱的婚事,你弟弟一辈子就毁了!连带你,没有亲生兄弟撑腰,在夫家怎么抬得起头?”   娴姐儿艰难地张开嘴巴,“娘~”   马丽娘却不打算迁就女儿,嘴巴开合,一句一句像刀子,“你伯父、祖父祖母和你我再亲,有和你爹爹亲吗?你爹爹后面生十个八个孩子,都是你大伯的侄儿侄女,是你祖父母的亲孙子、亲孙女!你爹爹没有世子之位,你弟弟这辈子只能继承一个荫封的四品职位,你爹爹后面的孩子什么都没有。新主母能不给你弟弟使绊子?能不给她亲生儿女划拉家产?能日日夜夜在你爹爹耳边吹枕边风?....”   娴姐儿嚎啕大哭,肩膀不停耸动,马丽娘露出不忍的神色,轻轻抚摸女儿头顶,也跟着哭了起来。   过了片刻,母女两人哭累了,互相用帕子擦拭。   不等母亲说话,娴姐儿便抽泣着:“娘,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   马丽娘哭道:“娘宁愿你什么都不明白,娘宁愿你像丹姐儿,有你大伯父、大伯母呵护着,一辈子平平安安,富富贵贵。”   说到这里,两人又抱头痛哭,马丽娘一口气哽住了,咳得厉害,娴姐儿大声喊人,徐妈妈带着医婆奔进来,喂水喂药拍背针灸,好不容易才缓过气。   马丽娘筋疲力尽地挥挥手,把其他人打发出去,示意徐妈妈留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女儿。   娴姐儿二话不说,拿起册子翻了一遍,问道:“册子在这里,娘屋里的箱笼是双福管着,其他东西在我们院子的库房,谁管着,可曾一一核对?院子和庄子是谁负责?可曾时时派人过去?”   马丽娘露出赞赏的目光,“娘屋里的账目一清二楚,库房里的换了杜青家的,和册子上核对过了,没什么出入,院子和庄子你去过,你爹爹派人管着,徐妈妈知道。”   娴姐儿抹抹泪,“娘今日既然提起,恕女儿冒昧,娘的嫁妆日后如何办?女儿的嫁妆府里准备的七七八八,弟弟那边,娘是怎么打算的?”   马丽娘把第二本册子推过去:“娘的东西分成两份,首饰衣裳料子给你,做个念想,大件的给你弟弟;外面的院子给你做嫁妆,剩下的都是你弟弟的。这是娘写的文书,你和你弟弟各一份,你爹爹一份,你祖父手里两份。将来若是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让你祖父或者你舅舅找你大伯父说话。”   娴姐儿低头不做声:在她心里,父亲和母亲没有太大区别,父亲宠爱自己,对自己有求必应,母亲却更严厉。   马丽娘看出来了,低声说:“娴姐儿,娘今天说的,是有备无患,若是娘亲杞人忧天,事情比娘想的好,便是最好不过;若是被娘说中了,你也有个准备。就算你爹爹娶了新主母,你是娘生的,我们这一房的嫡长女,你弟弟是二房嫡长子,是你祖父祖母嫡出的孙子孙女,再有几个弟妹,也越不过你和你弟弟。”   娴姐儿认真思索。   马丽娘继续说:“若是....你和你弟弟相依为命,你护着你弟弟长大,等你嫁了人,你弟弟也能给你撑腰。记着,若是新主母为难你们,只管去找你祖父祖母;若是你爹爹偏心,就找你舅舅、你外祖父,万万不可憋在肚里,这世上有一便有二,别人看你们好欺负,只会得寸进尺,若是你们拿得住,遇到事狠狠反击回去,别人就拿你们没办法。”   娴姐儿没吭声。   马丽娘说的累了,喝一口温水,指着徐妈妈:“以后,徐妈妈就跟着你弟弟,等你弟弟单独开了院子,由徐妈妈服侍。你在府里,遇事和徐妈妈商量着办,等到你嫁人了,遇到事徐妈妈给你送信,依然和徐妈妈商量着来,等你弟弟长大就好了。”   娴姐儿点了点头。   “旭哥儿年纪大了,有孙姨娘护着,成了亲出去单过;慧姐儿是庶出的,给一副嫁妆完事,又有马姨娘,也没什么大碍。”马丽娘缓缓说,“不管你爹爹找个什么样的,不管这个人有没有儿女,都会把你和你弟弟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马丽娘压低声音:“你爹爹身边几个,都是不成器的,娘只好把秀莲抬了姨娘,和你和你弟弟相互照应,遇到什么事,图个自保。遇到什么事,有秀莲帮你挡着,若是新主母为难秀莲,你也帮秀莲一把,这么一来,你爹爹身边有我们的人,新主母再出什么幺蛾子,也拿你们没办法。”   娴姐儿低声答应。   说到这里,马丽娘向徐妈妈点点头,后者出去了,很快掀开帘子,带了个水红褙子、鹅黄裙子的女子进来,正是秀莲。   不等马丽娘吩咐,秀莲就做出谦卑的神情,屈膝给两人行礼,立在娴姐儿下首。   马丽娘今天说多了话,疲惫地靠在椅背,只挥挥手,秀莲便给娴姐儿行礼。娴姐儿木着脸,随手拔下一根金簪递过去,秀莲道谢,“奴婢定不辜负夫人所托,听二小姐吩咐”,便跟着徐妈妈出去了。   “好孩子。”没了外人,马丽娘一下子浑身瘫软,张着嘴巴吸气,“别怕,有娘护着你,护着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娴姐儿眼泪汪汪地扶着母亲,满心希望,今天的事是一场秋日幻梦,母亲像自己幼年一样年轻漂亮,和父亲恩恩爱爱.... 第45章   进入腊月, 小木木可以把头抬起来了。   尽管坚持的时间很短,红叶依然欢天喜地,满心自豪, 见谁都笑容满面。她年轻, 身体也好, 把儿子喂得白白胖胖,一天比一天沉, 像个秤砣, 乔氏很羡慕,说起生老三的事:当时她刚刚生了孩子,丈夫在外面受了伤,险些残废,她急的够呛, 一下子没有奶水,孩子是喝别人的奶水和牛乳长大的。   冯春梅抱着白胖外孙喜滋滋的,“比你强, 你小时候娇气得很,蚊子叮个包都哭一宿, 你弟弟皮实,有一回脑袋磕在桌角,鼓起那么大个包, 给块糖就忘了。”   红叶早不记得了, 猛一听, 有点同情弟弟。   说起红河, 有展南屏这么个姐夫, 在门房的日子也风光起来, 刚刚到年纪, 就升成三等小厮,每月300文月钱,管事对他和颜悦色的,很是关照。   红河对展南屏带着几分敬畏,对展卫东就打心底亲近,也想学功夫。关于练武,红叶听丈夫说起,能在江湖混出名号的,多半是从小练起的童子功,一旦过了十岁,筋骨硬了,反应慢了,就算有贵重药材,想入门也难上加难。   红叶便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谁曾想,展卫东二话不说,随手教红河两招。红河兴奋得满脸通红,天天比比划划的,看着像那么回事,红叶奇怪地问丈夫,展南屏喷笑:“花架子罢了。告诉你弟弟,活动活动筋骨就算了,在外边别对着人比划。”   她不解,展南屏右手在空中干净利索地虚劈两下:“我们练武的,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除非大奸大恶之徒,轻易不向不会功夫的人动手。怕就怕你弟弟这样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遇到高手给他一下,他又挡不住,麻烦就大了。”   红叶恍然,对着弟弟耳提面命一番。   展南屏对小舅子没什么期待,对儿子就非常重视,每晚回来,抱着儿子在屋里走路,走着走着,就把孩子举得高高的。   年底买年货,红叶没时间出府逛街,列了单子给,买了腊肉鸡鸭,糖茶点心、鸡蛋菜蔬,瓜子花生,从铺子买回两箱上好的衣料,从上到下每人都做新衣裳,两个丫头高兴坏了。   展南屏带回一些常用的药材,一盒上好的何首乌、一盒冬虫夏草回来,亲自收在库房。   红叶还是第一次去外院库房,一进去便吸吸鼻子,满屋药草的味道,像药铺一样,一个个抽屉外面标签写着“外伤”“内伤”“强健筋骨等等。   展家世代在外面行走,果然有些积累。   他笑道:“这算什么,等过两年,咱们儿子长起来,要用的东西多着呢。”   她好奇起来,“要用什么?”   展南屏左右看看,随手从书架取下一本册子,红叶打开一瞧,“启蒙”“强健筋骨”那两页,什么有年头的人参、灵芝、何首乌、鹿茸,黄酒、烧酒和蜂蜜,和一些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药草。   红叶咋舌:看起来,展家家底一大部分花在这些地方了。   二十三,祭灶王爷,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   腊月二十五这天,红叶吃着“徐福记”买回来的芝麻花生和自家做的糖瓜,看看胖儿子由母亲带着睡的正香,去厨房看看:二丫搬着腌酸菜的坛子,三丫蹲在水边洗蘑菇,明天炖肉烧排骨。   “干完就完了,回屋垫垫肚子。”红叶不能沾凉水,厨房里的活儿交给两个丫头了,“又不是等米下锅。”   三丫仰起脸笑:“马上就收拾完了。”二丫个子不高,力气却大,把盛着辣白菜、雪里红、酱萝卜的坛子整整齐齐垒在墙边,才答“姐姐回屋去吧,别吹了风。”   红叶拽拽身上厚厚的皮褂子和宝蓝出风毛灰鼠皮斗篷,“屋里烧着炭盆,热的待不住,才出来透透风,一看我要出门,我娘让我捂这么多。”   三丫喜滋滋地看看自己身上的粉色素面棉袄,忽然侧过头:“好像是姐夫。”   红叶不信,看看从窗子打进来的阳光:“这才几时?他要晚上才....”   真的有脚步声,穿过院落走向正屋,不多时折到厨房,门一开,一小股冷风窜进小小的房子:石青色灰鼠皮斗篷,高个子,眉宇带着罕见的严肃,是展南屏。   红叶直觉便是“发生事情了”,心里一慌,本能地走向丈夫,展南屏顺势拉住她胳膊,转身走出厨房。   到了东厢房,他把门一关,略带无奈地说:“木木他娘,我得出去一趟。”   红叶明白了,“跟着世子爷吗?这个时候?”   眼瞅着过年了。   展南屏点点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奉了宫里的命令,要去一趟山东,看这日子,怕是过完年才回来了。”   红叶第一反应便是“明天还要烧肉”,嘟起嘴巴:“不能过完年再走吗?”   展南屏叹口气,斟酌着词句,语气满是歉疚:“怕是不行。世子爷已经回院子收拾东西,今晚就要动身。”   大概是宫里的旨意。   红叶整个人被叫做“失望”的情绪包围了,喃喃说:“除夕也不行吗?儿子的百天快到了。”   展南屏张开胳膊,把她抱在怀里,带着胡茬的下巴在她额头蹭蹭,“乖,等我回来,我回来再办个,恩?”   两个时辰之后,展南屏兄弟带着换洗衣裳、金银药材,辞过父亲妻子,率领二十名护卫,跟着世子孔连骁连夜骑马出了京城。   红叶不情愿地把丈夫送到门口,不少未婚护卫羡慕的围观,满心不舍地回到院子,哄了哄儿子,饭也吃不下就歇下了,望着大红幔帐帐角挂着的靛蓝绣翠竹荷包发呆:   原来的世界,世子孔连骁就是这样,奉了皇帝旨意,在各省巡视、督查,深受皇帝宠信,在京城颇为风光,另一方面,得罪了不少人。   康乾十七年春天,某地接连大旱,春耕的种子出了问题,民怨沸沸扬扬。孔连骁一行奉旨前往巡视,遇到叛乱,被裹在难民和别有用心的人中,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事后老伯爷追查,孔连骁本人和随性护卫的尸首周身伤痕累累,是力战之后,被人刺死的。   朝野震怒,皇帝连发旨意,派大理寺卿和御史查办此事,历时两个月,揪出一连串人,三名首犯与菜市口斩首示众,家眷发配岭南,下旨厚赏忠勤伯府,给了赵氏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头--那个时候,赵氏已经死了,昱哥半年之后也死去了。   距离现在,还有两年,红叶告诉自己。   展南屏一走,家里冷清不少,还好有不知愁的木木,红叶炖肉做衣,收拾屋子,除夕那天,展定疆一个人,不好与儿媳妇独处,与留在府里的独身护卫吃了团圆饭,红叶自己带着二丫三丫吃饭,住在一个府里,也没那么多讲究,冯春梅依旧帮带孩子,次日回娘家,刚刚出嫁的丹姐儿也回到府里,身边碧桃几个送来礼物,到了初三和米氏乔氏一群护卫家眷相聚。   孔连骁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府里没安排出行,事实上,也欢庆不起来--马丽娘病的更重了,翻过年来就没起床,赵氏和孔老夫人接连探望。   “二小姐、徐妈妈、秀莲几个日日守着,我们都见不到夫人。”来串门的彩燕说,“太医便住在院子里。”   绿云笑道:“什么秀莲,是李姨娘了。”   彩燕哎呀一声,“瞧我这嘴,总改不过来。”自我解嘲道:“我得小心些,人家是主子了,万一哪天到夫人面前告我一状,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绿云吃吃笑:“不怕,横竖你已经配了人,没几日就嫁出去了,秀莲也好,李姨娘也罢,够不着你了。”   彩燕满脸通红,追着打她:“满桌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   端果脯和蜜枣茶来的红叶并不意外,原来的世界,彩燕也是这个时候配人的。“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们可要去热闹热闹。”   彩燕羞答答的,“过年的时候,他家说,年纪都不小了,等着春天就~”绿云取笑:“李管事家两个儿子,都生的闺女,就盼着大胖孙子呢”   李管事?   红叶莫名其妙地,忽然问:“彩燕许配的哪家人?”   绿云替彩燕答:“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家的小儿子,听我当家的说,老老实实一个人,这妮子是个有福气的。”   李老三?红叶张大嘴巴:原来的世界,李老三家的儿子娶了秀莲,彩燕嫁给一个姓董的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第46章   康乾十五年正月, 长春院挂对联贴福字,做吃食发新衣,双倍赏赐仆人, 却半分年节气氛都没有。   正月二十三清晨, 一辆青帷小油车从偏门驶进伯爵府, 顺着青石道路一路疾驰,到达二房长春院院门。   二等丫鬟双满已经等在这里, 给下车的马太太拜了拜, 使个眼色,两位健妇一前一后抬着滑竿迎上来。   “丽娘可好?”马太太左半身不方便,在两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上了滑竿。   双满小心翼翼地说:“今早喝了碗豆腐脑,正等您老人家呢。”   马太太不再说话,满脸忧色地望着前方, “快些,快!”   片刻之后,马太太震惊地望着脸如土色的女儿, 才几日不见,怎么就....她强忍着没有七情上面, 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前几日拿过来的元宵,可吃了没有?”   昭哥儿高高兴兴地迎上来,“吃了, 娘也给我包了。”娴姐儿瘦了许多, 没有说话。   马太太强颜欢笑地, “外祖母包的桂花馅, 玫瑰馅, 你娘包的什么馅?”   “核桃馅、枣子馅, 还有芫荽馅。”昭哥儿仰着太阳花般的小脸, 认真地答,“娘、姐姐、我和阿朱阿翠一起包,爹爹过来了,让厨房加一道爹爹喜欢的芫荽肚丝。我就问,芫荽能不能包在元宵里面,爹爹大笑,说自然能了,就找厨房要了芫荽。”   妻子病的要死,做丈夫的,还有心情点菜,可见何等凉薄。马太太压着熊熊怒火,告诫自己“外孙子外孙女还要依靠这个爹爹”,夸奖昭哥儿几句。   昭哥儿更高兴了,把爹爹带回来的几盏花灯拿出来显摆,“这盏莲花灯是姐姐的,这个鱼灯是娘的,这盏兔儿爷灯是我的”   马太太安慰自己“给女儿带的”,靠在猩猩红大迎枕喝了口茶,马丽娘歇了片刻,喘着气说“今天请您来,是想把我屋里的事交代一下,交代完了,再请二爷过来。”   马太太应了,尽量端正地坐直身体。   马丽娘便点点头,徐妈妈站在门口使个眼色,一个穿草绿夹袄、鱼肚白长裙的年轻女子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四人行礼。   马丽娘对马太太说,“娘,这是我屋里的秀莲。”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面,马太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是个好孩子,赏。”   马太太带来的丫鬟便递了个玫红色荷包过去,秀莲接了,低声道谢。   马丽娘看了娴姐儿一眼,见她面色沉静,便柔声对昭哥儿说:“昭哥儿,这是李姨娘,李秀莲,娘留给你的,好不好?”   昭哥儿便以为,这个女子日后就是自己身边的仆妇了,痛快地答应了。   马丽娘笑了起来,揉揉儿子头顶,低声解释:“昭哥儿啊,这个秀莲和其他姨娘不一样,是娘身边长大的,是娘给你留的人,以后你见到了,就像见到娘一样,你有什么事,可以交给秀莲去做,秀莲有什么事找你,你也要帮她的忙。”   昭哥儿被母亲话语中的郑重其事打动了,用一个五岁孩童的目光打量秀莲。   马丽娘想了想,用轻快地口吻说:“秀莲衷心的很,是娘看了十多年的,不会有错,你就当成~当成娘的姐妹好了。”   娴姐儿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母亲,马太太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女儿这般对一个下人,可想而知,对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不信任!   昭哥儿用力点头,“知道了。”   既然到这个地步,索性办到最好,马丽娘拉着儿子的手,“既是娘的姐妹,你可以叫一声莲姨,不过只有今天,以后就不用了,好吗?”   秀莲愣住了,慌手慌脚地跪倒:“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万万不可。”   马丽娘摆摆手,坚持道:“昭哥儿?”   昭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便细声细气地叫一声“红姨”,秀莲热泪盈眶,满心受宠若惊,被信任、被托付的自豪油然而生,呜咽着连连磕头:“夫人,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二小姐和三少爷!”   马丽娘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叮嘱儿子:“记住,今天娘说的,莫要对别人说,爹爹也不能说,明白吗?”   见昭哥儿用力点头,她才放下心,朝徐妈妈点点头,后者对双福说一声“去书房请二爷过来”,又掀开帘子,朝外面招手。   孔连捷过来的时候,大大小小有头脸的仆妇已经站了半屋子。   他先关切地责怪马丽娘“怎么起来了”,之后问候岳母,慈祥地叮嘱儿子女儿“别累到娘”。   马丽娘神色温柔,“二爷,就是上次说的,趁着过年,您也在府里,妾身想把院子里的事情交代一下,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也有个章法。”   孔连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于是她强自振作着,提高声音,威严一如往日:“以后我屋里的事,由徐妈妈管着;二小姐院子,由二小姐自己管着,三少爷身边,有素心、陆妈妈,遇到事和徐妈妈商量;仓库由杜青家的管,厨房依旧由钱妈妈管着....”   林林总总的,把长春院各个地方都安排到了,没提孔连捷的书房。到了三位姨娘,马丽娘留个心眼,不愿秀莲成为众矢之的,便没单独提起,只说“马姨娘孙姨娘是老人了,照顾好旭哥儿慧姐儿,李姨娘是新来的,好好伺候二爷。”   听到这话,孔连捷抬起眼皮,见一边的秀莲眼圈红红的,比以往瘦了许多,有了些“病美人”的味道,不由又看一眼--自从秀莲坐小月子,马丽娘病重,年底事忙,他就没再去过秀莲的院子。   事情办完,马丽娘便把仆妇尽数打发走了,只留下徐妈妈,对孔连捷说:“妾身的陪嫁,都在这本册子里了,妾身想,把衣裳料子和一处铺子给娴姐儿,大件的给昭哥儿,您看可好?”   孔连捷皱起眉头,“怎么说起这个来?哪就到了这个地步?安心养病,别想乱七八糟的,让岳母担心。”   马丽娘用帕子捂住嘴,笑道:“妾身也不过白说一句罢了,看您,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不怕吓到昭哥儿。”   孔连捷依旧摇头,“大过年的,何必说不吉利的话?等出了正月,开了印,我再去给你请大夫。”   马太太吃力地插口:“姑爷想得周全,丽娘也有丽娘的道理:她如今身子不好,不能有心事,把想交代的交代完了,说不定反而好了。娴姐儿过两年就要出门子了,该懂得都懂了,倒是昭哥儿--徐妈妈,带着出去玩吧。”   马丽娘想了想,便没坚持,依依不舍地目送昭哥儿出去了。“妾身拢共就这点东西,分出去了,心里就踏实了。二爷,今时不同往日,旭哥儿慧姐儿那边,妾身就顾不上了,偏劳二爷吧。”   按照习俗,庶子女名义上属于嫡妻,称呼嫡妻“母亲”,生身之母是“姨娘”。正室夫人的嫁妆虽说分给嫡出子女,碍于面子,在庶子女成亲、迁居、举业时,多多少少要出些钱的。   孔连捷长长叹口气,无奈地挥手,“随你吧。”   马丽娘安心了,又对母亲微笑:“昭哥儿娴姐儿就偏劳母亲了。”   马太太眼圈一红,顿时急眼:“说的这是什么话!”   孔连捷忙道:“岳母还说我,您看您,倒要把孩子吓到了。”   马太太低头拭泪,娴姐儿用自己的帕子给祖母   孔连捷体贴地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又说,朋友介绍了新的名医。马丽娘神色平淡,向他道谢,“娘难得来一次,妾身还想跟娘说说私房话   孔连捷只好答应,叮嘱“晚上我送岳母回去,若是迟了,就住在府里”,才带着娴姐儿出屋去了。   马太太把凉下来的茶水倒在盖碗,沾湿帕子擦拭红肿的眼睛,“还有什么事?”   马丽娘却没吭声,艰难地靠到母亲身边,“娘,女儿就想和您,再待一会儿,娘,近来我常想起出阁之前的事情,向您,想爹爹,想大哥。”   提起往事,马太太不自禁的嘴角含笑,“那会儿你淘得很,跟个小子似的,天天跟着你哥哥满地跑,脸都晒黑了,有一天从树上掉下来,胳膊擦破皮,落了疤,把我愁得,生怕你嫁不出去。”   马丽娘大笑,笑着笑着,慢慢笑不出了:孔连捷是她自己看中的,公卿子弟,英俊倜傥;父母觉得伯爵府高门大户,孔连捷和世子兄长感情极好,家底丰厚,便和伯爵府结了亲,想不到,落到这般地步。   “娘,女儿若是一辈子没嫁人便好了。”她越过母亲肩膀,望着墙壁上一个腰鼓型的粉绿悬瓶,“那样一来,女儿便不用生孩子,不用伤了身子骨,不用天天躺在床上....”   马太太捂住她嘴巴:“你你,你别戳为娘的心窝子。”   马丽娘安静下来,半天才出声,“娘,女儿是想,把娴姐儿昭哥托付给您,托付给大哥。您看在二十八年母女情分....”   这句话一出,马太太掩面大哭,“你放心.....” 第47章   康乾十五年二月, 暖风吹拂京城,桃花徐徐开放,春天和朦胧细雨悄然到来。   二月初六, 夕阳西下, 人倦马疲的孔连骁一行到达京城, 连同去驿站迎接的管家,回到忠勤伯伯爵府。   过年的大红颜色已经摘下, 门口下人穿了白, 人人脸色呆板。   孔连捷派人给老伯爷报信,自行回到长房,月白衣裙、满头银器的赵氏已经等在正屋,笑容满面地服侍他沐浴,换上一套象牙白衣裳。丫鬟已经上了八色点心、小菜攒盒、鲜果热茶, 赵氏亲手布筷:“爷必是要和父亲、二弟吃饭的,先垫垫肚子。”又心疼:“瞧瞧,晒得跟码头干苦力的小子一般!”   马丽娘是弟妹, 按照俗礼,孔连捷不用服丧, 不过赵氏谨慎,上的是素菜,孔连捷夹一口芥末堆, 顺口笑:“夫人什么时候去过码头?”   赵氏掩袖而笑:“先帝在的时候, 父亲带着全家去苏杭, 做了一路的船, 妾身晕船, 什么都吃不下, 每晚停在江边才吃些粥, 闻到鱼虾的味道便想吐。”   孔连骁打量她,放柔声音:“夫人也清减了,想来近日忙碌,莫要累到了。弟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得到丈夫的褒奖,赵氏颇为欢喜,“娘年纪大了,妾身尽力是本分,哪里称得上辛苦?丹姐儿头七回来,还在问您什么时候回来,妾身已经派人给她报信了。弟妹那边,因是小辈,不好惊动,定了停灵三十五日,三日后开丧,弟妹信奉大相国寺,便请了大相国寺的高僧做道场....”   说着话,昱哥儿已经走进正房,不到十岁的少年,欢欢喜喜给孔连骁行礼,“父亲怎么才回来!”   对着儿子,孔连骁便板起脸:“怎么如此浮躁?近日读了什么书?可开的弓?我要检查的!”   不多时,一身素衣、白带白靴的孔连捷到了长房,会了孔连骁,并肩去灵堂祭拜一番,又去父亲的院子。   “人既已走了,还要节哀,昭哥儿娴姐儿几个还指望着你,要保重身体,让大夫给你把把脉。”孔连骁关心侄子侄女,“你在信里说,亲家太太中了风,可好些了?”   马丽娘是一月二十九日没的,头七已经过了,伤心加上日夜操劳,孔连捷憔悴不少,眼窝深陷,下巴胡子拉碴。“昭哥儿还好,娴姐儿病了两回,日日吃着药,又只能吃素,瘦得厉害。她外祖母也病着,头七过来,这两日在家里歇着。”   马丽娘去世,两个子女和两个庶子女需服三年斩衰,不能吃肉,不能丝竹、饮宴。   孔连骁是经历过府里的丧事的,有经验,“让厨房用肉汤卤鸡蛋、鸽子蛋,用鸡汤炖了豆腐、蘑菇,点心多备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拘着。”   孔连捷应了,“大夫说,娴姐儿心重,思虑过度,让家里宽着些儿。哥,你说,也没指望她进宫选娘娘,怎么就~”   孔连骁停住脚步,皱起眉头:“年轻轻的,怎么添了这么个毛病?可不要随了她娘。”想了想,又说:“我看,娴姐儿这两年被弟妹拘在身边,性子拧了,过了病气。她在孝里,不好出门散心,让丹姐儿时常回来,陪她说说话,在花园里走动走动,划划船,绣绣花。”   孔连骁点点头,无奈地答:“我也是这么想的,派人去大相国寺,点了三盏长明灯....”   兄弟二人顺着青石小路边走边谈,前面便是到了老伯爷的院子,孔连骁忽然想起件事:“你自己那边,注意些,莫要闹出事来,横竖就一年工夫。”   孔连捷父母俱在,得给发妻服一年的丧,不过,大多数丧妻的人守上三个月,私下就玩乐开了。   孔连捷唉一声,“总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   弟弟平日的风流,孔连骁是知道的,切切叮嘱:“过了这阵,爹娘必要给你相看,你若是坏了名声,可找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孔连捷嘟囔:“晓得了晓得了。”   人世间的欢喜与悲伤并不相通。   这个时候,红叶欢天喜地的,做了红烧肉、炖排骨、炸里脊、酱肘子、一锅白菜丸子汤,绊了萝卜皮和糖醋白菜心,炸了下酒的花生米--这些菜肴够红叶家吃两顿,展家人虽少,却是武人,饭量极大,红叶第一次下厨就被吓了一跳。   不仅如此,两位单身的护卫拎着猪头肉跟了过来,到家里蹭饭,展南屏喜滋滋地把儿子抱出去,过了半天才送回内院。六个月大的木哥儿手脚舞动,啊啊叫着,红叶奇道:“怎么啦?”   展南屏不肯说,转身就走了,红叶迷惑,问儿子:“你爹爹怎么你啦?”   小木木兴奋得脸都红了,却什么也说不出。   到了夜间,她烧热水,把儿子哄睡着了,交给母亲去了厢房,洗了个澡,换上新做的湖绿色镶鹅黄寝衣,两个丫头去外院看了,说“已经在送客了”,嬉笑着也去睡了。   果然,外院喧闹渐停,熟悉的脚步声走回院里,路过石榴树的时候拍了一掌,大步走进正屋。   红叶心脏砰砰跳,有一种进洞房的紧张与喜悦,门一开,展南屏大步进来,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想我没有?”   红叶搂着他脖子,声音像蚊子鸣叫:“恩。”   “恩是想了还是没想?”展南屏对敷衍的答案不满意,一口吻在她白白的脖颈:“到底想我了没?”   红叶咬住他耳垂,“想了。”   “哪里想?想哪里?”展南屏喷着酒气,单手把她托在肩膀,大踏步往卧室走:“怎么个想法?”   这个人!红叶双颊红如火,轻轻推他肩膀:“臭死了,去洗个澡。”   展南屏把她抛在铺着果绿、石榴红被褥的床上,嗅嗅自己衣袖:“哪里臭?哪里臭了?--你就是嫌弃我了。”   红叶从没见过丈夫耍赖皮的样子,睁大眼睛,紧接着用袖子捂住脸:他解开衣带,把脱下来的衣裳扔到地上,很快就坦坦荡荡地立在眼前,灯火从背后打过来,给他健壮有力的身躯裹上一层金边。   原来的世界,怎么就没有遇到他呢?红叶想了又想,若不是30岁的她自尽,莫名其妙到达这里,说了些神神鬼鬼的话,马丽娘也不会令她陪着去大相国寺上香,也就遇不到展南屏....   寝衣落在枕边,展南屏轻声说“让我看看”,让开一些,烛光洒在床边:红叶忙忙碌碌的,又要带孩子,整个人瘦了下来,有着姑娘时的白皙苗条,又有着初为妇人的柔软丰满,黑发散落肩头,如宣纸上的墨迹。   自从她怀了孕,两人分开两床被子,没再亲热过,好不容易生了孩子,展南屏又外出公干,这一来小别胜新婚,十分情动成了十二分。   床铺吱呀吱呀微微摇晃,大红幔帐跟着波动,如大海上的波浪。   一时间,红叶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搂紧丈夫汗津津的脖子,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体重,他的味道和心跳。   待得云收雨散,她哄着丈夫洗澡去。   刚刚烧开的热水已经微凉,展南屏摸了摸,毫不介意地泡进浴桶,脑袋也埋进去。   一看就风餐露宿的,很久没洗过澡了,红叶捏着鼻子给他用皂角洗头发,用瓢舀起一边的清水冲洗。   展南屏一动不动地享受,半晌才抖抖湿漉漉的头发,说“还是有老婆好啊。”   红叶吃吃笑,捏住他鼻子:“才晓得老婆好?说,出去这么多天,有没有找别的姑娘?”   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平日闲聊,乔氏说起,自家丈夫吴三定有一日在京城办事,路见不平,帮了一个寡妇的忙。打那以后,寡妇经常来找吴三定,道谢啊,求助啊,打听事情啊,吴三定是个好心肠,能帮的就帮了。   一段时间之后,乔氏发现了,气呼呼找到寡妇家里,见对方确实困难,便扔下十两银子,放下狠话:“帮忙可以,直接找我,没见过缠着人家老公的!”回家把丈夫打了一顿。   吴三定这才和寡妇断了。   乔氏总结:在恩爱的夫妻也不能放松!   展南屏一本正经地,指指自己泡在桶里的双腿,“哪有!不都给你了吗?”   这个流氓!红叶以前以为,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正经人,现在一瞧,荤话张口就来。   她啐一声,把瓢往桶里一扔,甩手便走,展南屏在身后笑“这就不管我了?”   红叶抿嘴笑,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到浴桶边:“说,你刚刚把儿子抱出去,做什么了?”   展南屏“哎”一声,“瞧这当娘的,我亲儿子,爹也在,能干什么了?沾了点酒给他。”   酒?红叶记得,今晚席间是烧酒和黄酒。   “你你你~”她拍打他,“坏蛋!”   展南屏笑着比划,“用筷子沾的。就一下。”   红叶气哼哼地戳他肩膀:“等儿子大了,我告诉他!‘’   展南屏侧着头,“有了儿子,就不管我了。”连人带头沉进水里,水面鼓起几个泡泡。   红叶初时好笑,隔了一会,见不到人影,不禁慌张起来,万,伸手进水“哎?”   下一秒,水面破裂开来,展南屏湿淋淋地,把她拉进水里…… 第48章   马丽娘去世当天, 红叶跟着父母赶去长春院,和其余陪房一起哭灵,到了五七, 撤除灵堂最后一天, 红叶再去拜祭。   傍晚时分, 做道场的和尚念着经,灵前白衣白帽的童子已经哭累了, 有一搭没一搭打瞌睡。   红叶拈三炷香, 怅然地凝望“孔门马氏”的灵位,感觉非常复杂:原来的世界,她对马丽娘从感激到忠心耿耿,在漫长岁月中被孔连捷冷落,被苏氏虎视眈眈, 最后被昭哥儿放弃,满心后悔和恨意,“马丽娘害我, 不做姨娘就好了”   现在么,她早早离开二房, 整整两年不见面,很快发觉,这位昔日主子和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 成了陌生人。   人死为大, 她拜一拜, 诚心诚意祈祷:早归极乐, 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拜完起身, 红叶转过身, 远远只见灵堂外面人影闪动, 不少人往这边走。她想起最后去二房的情形,不愿见到熟人,便斜刺走几步,避到一根柱子后面。   进来的是白衣白帽的昭哥儿,小小一个人被丫鬟仆妇簇拥着,神色呆滞懵懂。看得出来,他处于“启蒙”和“还不懂事”之间的年龄,本能地明白“家里出了事”,对“再也见不到母亲”这件事尚没有真实感。   他牵着徐妈妈的手,另一边是白衣白裙的素心,   和昭哥儿相比,徐妈妈的变化更大,壮实的身体足足小了一圈,脸上的肉都下去了,素心不停用帕子拭泪。   不多时,孔连捷带着女儿、姨娘们和庶子女来了,众人齐刷刷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   孔连捷上前拈三炷香,黯然注视马丽娘的灵位,低声祝祷什么;娴姐儿形销骨立的,不得不依靠父亲和丫鬟搀扶前行,瘫在蒲团放声大哭,肩膀不停耸动。   两位姨娘和慧姐儿旭哥儿跟着大哭,昭哥儿一瞧,也张着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徐妈妈望一眼马丽娘的灵位,红肿的眼睛立刻涌出泪来,老眼昏花地跪下去,握着嘴巴哭泣。鬓边别着两朵白花的秀莲用帕子按按眼睛,跟着哭泣起来,碍着昭哥儿还小,不提“二夫人”三字,呜呜咽咽的。   原来的世界,红叶自己哭的真心实意,现在冷眼旁观,觉得这位顶替自己成了姨娘的女子并不太悲戚。   过了片刻,众人哭累了,孔连捷是经过事的男子,掌住心神,吸吸鼻子,灵堂内的哭声慢慢小了。   孔连捷便扭头,吩咐二房大管事:“按该办的办吧”,   管事躬身答应,娴姐儿忽然开口:“爹爹,我想再陪娘亲片刻。”   孔连捷点点头,缓步走到女儿身边,其他人退开一些。   娴姐儿拉着弟弟的手,伤心欲绝地拜倒,把一个素白荷包供在灵前,昭哥儿跟着跪在灵前蒲团,磕了三个响头。秀莲一瞧,也跪在侧面,哀哀哭泣。   徐妈妈心疼,上前哄道:“好我的二小姐三少爷,别累到了,再....再行个礼,就歇了吧,可别累坏身子。”   孔连捷也拉起儿子,对娴姐儿温声说:“熬了这些时候,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回屋歇一歇吧,不可再难过了。”   娴姐儿像个牛犊子一般固执,跪着不肯起来,昭哥儿一瞧,跟着往下出溜,又坐回地板。   今天是五七整日,一大早亲戚们便来拜祭,孔连捷是正主子,天不亮便起来了,陪客人、落泪、主持仪式,午饭只吃一碗素面,加上连番劳累,此刻精疲力尽,已经熬不住了。   他便有些不耐,“你弟弟还小,还在长身体,你这么样,你弟弟怎么办?   往日温顺的娴姐儿却不肯:“我和弟弟都是娘生的,娘~女儿只想多陪陪娘。”   孔连捷长长叹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孝顺,切切不可过于悲伤,累坏了身体,你娘也会心疼的。”   徐妈妈忙说:“二爷想得周全,三少爷还小,还没吃饭呐!”   过了今日,母亲的牌位便搬去孔家祠堂,只有过年,才能祭拜,娴姐儿本来便心痛如绞,被父亲这么一说,更是想不开了,眼泪不停往下落。   秀莲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二小姐莫要悲伤,明日是十五,二夫人若有闲暇,定会去大相国寺的,二小姐若是撑得住,不妨去拜一拜。”   娴姐儿愣了一下,眼睛多了些光亮,孔连捷忙说:“说的是,不如早些回房,明日我带你们去庙里拜一拜佛,你娘定会欣慰的。”   徐妈妈赞道:“正是,得回房早些准备,带着人手和吃食....”   娴姐儿没再吭声,侧头看着秀莲:“难得你有心,也跟着去吧。”   秀莲温顺地答应了,孔连捷也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朝管事点了点头,两位姨娘暗自对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孔连捷带着二房的人渐行渐远。   红叶松了口气,从柱子后面出来,快步回群房去了。   夜间和丈夫说起。   提起马丽娘,展南屏印象平平,“往日府里的人提起,都说二夫人刻薄、善妒,不许二爷纳妾,二爷看中的丫头被她打发了,她抬举的姨娘,二爷看不上。前两年,二爷在外面置了个外室,被二夫人知道了,带着人赶过去,把人绑起来,送到官府去了。”   这这这?红叶睁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拿什么知道?”展南屏觉得好笑,解释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世子夫人发话,知道的,谁也不许说出去,若是坏了府里的名声,就不是打板子的事了。”   红叶有些魂不守舍:原来的世界,她压根没听说过这件事。“什么时候的事?”   展南屏想了想,“有了三少爷之后。”   红叶仔细回忆,那时候,马丽娘添了下红之症,暴躁易怒,动不动便发脾气,孔连捷有一阵住在外院,很少回来,想不到,出了这种事。   想一想,原来的世界,她还痴迷过英俊风流的孔连捷,现在想起来,实在可笑。   “还是夫君好。”她情不自禁地搂着丈夫胳膊,“不像二爷,左一个右一个的。”   数息之后,展南屏才低低开口:“真的吗?红叶,那说好,你不可后悔。”   有时候夜深人静,望着妻子的睡颜,展南屏会有些怕:自己无官无职,在府里受世子爷青眼,出府就是个普通人;如果妻子做了姨娘,便是半个主子,生了少爷小姐是实打实的小主子,小姐就罢了,小少爷分出去单过,等二爷去世,红叶跟着出府,也是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正经主子了。   红叶瞪圆眼睛,“你这人,怎地说这种话!”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气急了,一口咬在他肩膀,展南屏嘶一声,肩膀一缩,反手搂住她,“随便一说,怎么便当真了?”   红叶气呼呼地,“若是我后悔,今日去灵堂之事,为何要告诉你?你你你,你分明便是欺负人!”   展南屏有点慌,忙紧紧拥住她,“好好,是我的不是,是我胡思乱想,我怕我委屈了你,还不行吗?”   红叶越想越委屈,抽抽搭搭地,捂着脸哭了起来,任凭丈夫千哄万劝,也不肯理他。展南屏无计可施,只好举起右手,赌咒发誓:“若是我再说这种混账话,就叫我天打雷劈,在外面遇到十个八个高手....”   这个人,这种话也能乱说!   红叶狠狠捶他一拳,“你走开,你你你,你混蛋!”   展南屏接住她的手掌,掀开衣裳,按在自己胸口,“我是混蛋,不可再生混蛋的气。孩他娘,二夫人再不好,也有一点好处:若不是她带你去大相国寺,我便见不到你了。”   红叶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马丽娘,她就不会出府,去大相国寺上香;不去大相国寺,也就不会认识展南屏;不认识展南屏,就不会嫁给对方,不会顺利离开二房。   “那,你不可再说伤我心的话。”她委屈地说,“否则,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自己去外院睡!”   展南屏笑出声:“这可要了我的命了。”又想起件事:“去外院睡也行,需得带着你,带着儿子,否则,杀了我的头也不去。”   红叶气得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你这人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   “那你不生气了。”展南屏笑了起来,摸摸她黑发,“不生我气了。”   红叶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展南屏,若是你,你永远对我如现在这般,我便不生气了。”   这回轮到他认真思索了。“那,你也得如现在这般。”   一时间,红叶没有说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   只要你不负我,我也不负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23:35:57~2022-06-27 21:5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上有犄角 20瓶;一颗甜糖 10瓶;ilovekun 3瓶;爱做白日梦、资深潜水员 2瓶;橘子汽泡水、泡江湖打酱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 绿云怀孕了。   红叶非常高兴,把木木的小衣服收拾出两套,送到绿云家里。绿云正躺在床上无聊, 高高兴兴把衣服垫到枕头底下, 和红叶说闲话:“我娘和婆婆不许我下床, 说是过了三个月才行,你怀着那会, 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 不能动针线,不能下地,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呗!”红叶怕惊扰了孕妇,没带孩子过来, 双手一拍:“我那有戏本子,你若想看,明天给你带两本来。”   绿云不是马丽娘的陪房, 十余岁一家子卖进府里,不识几个字, 悻悻地拒绝了:“算了吧,我可不像你,能当女夫子了。”   又悄声说:“你听说没有, 二小姐央了二爷, 到外院读书去, 二爷原本没答应, 让二小姐做做针线, 陪陪三小姐和四小姐。后来二小姐病怏怏的, 饭也吃不下去, 二爷只好答应了。如今啊,二小姐和三少爷一起,跟着新来的夫子读书呐!”   红叶没吭声:大家小姐不用参加科考,不必苦读四书五经,只读闺学,练练字,弹弹琴,学学针线,交交手帕交,出阁前两年学管家;娴姐儿今年十三岁,就算要读书,跟着昱哥儿哥儿正合适,何必跟着才五岁、刚刚启蒙的昭哥儿!   只是想跟弟弟亲近些罢了。   “横竖不与我们相关。”红叶对二房的事听都懒得听,“我倒是听说,大小姐怀孕了!”   绿云还是第一次听说,“真的?”又可惜自己不在长房当差:“世子夫人会打赏的。”   红叶噗嗤一笑,“你把肚子里这个生出来,姐夫一定给你打钗子。”   傍晚回家,红叶发愁地对丈夫说:“正给你做衣裳,这一来,得给大小姐做些包被、衣裳,又没空了。”   展南屏无所谓,“柜子里的衣裳多的穿不完,大小姐那边,你上点心。”   孔连骁器重自己,自家必然要把世子爷家的事放在心上。   红叶只好把没做完的衣裳放到一边,从柜子里找出布料、针线,在纸上画来画去。   到了九月初十,木哥儿周岁,要抓周的。   红叶兴致勃勃地,准备了毛笔、砚台,一本《声韵启蒙》,算盘,尺子,横笛,布老虎,拨浪鼓,一根长长的葱;展南屏二话不说,拿了手指长的木头刀剑,木头飞镖,瞪着桌上一个拳头大的南瓜型针插子,“这玩意干什么的?”   “这都没见过,我那里多的是。”红叶大惊小怪地,狡黠地眨眨眼:“万一你儿子喜欢做针线呢?”   展南屏指指自己鼻子,“我儿子,怎么可能?我爹说,我抓周的时候,上来就抓了这个。”他满脸怀念地把玩着小木刀,“那时我娘还在。卫东抓周的时候,抓了个马缰,果然,成天跑来跑去的。”   话是这么说,抓周那天,展南屏趁她不注意,提前把那个没有针的针插子塞进衣袋。   时候到了,红叶把欢蹦乱跳的胖小子抱到长长的桌案一边,指着前方:“去吧,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木木今天穿一身新衣裳,神气活现地站起来,盯着琳琅满目的桌面,大声叫“娘~”   红叶已经站到桌案对面去了,张开胳膊:“来,到娘这边来。”   旁边红河喊:“拿一个,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左边的吕大海指着一块砚台,“这个,这个好!”右边的展定僵点点面前的小木刀,目光满是期待,“木哥儿,到祖父这边来”   小男孩东张西望一番,反而不动弹了,就地一坐,抓起一个颜色鲜艳的东西--是个女子用的梳篦,周围响起一片哄笑,有人说“这么小就惦记娶媳妇了。”   展南屏唉声叹气地没眼看,心里埋怨:哪个倒霉鬼放的?   左右一瞧,瞪了弟弟一眼--展卫东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自然是他偷偷放到桌上的。   之后木木左手拎着梳篦,两只小眼睛胡乱张望,用空着的一只手抓住一个鹅黄色的鱼袋--里面放着木头做的官印。   周围纷纷喝彩,“长大会做大官!”   皆大欢喜。   红叶抱着沉甸甸的大胖儿子,啪地亲一口,“你可真聪明!”木木得意地啊啊叫。   吃过重阳糕,离冬至就不远了,红叶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儿子,给赵氏请安。   赵氏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夸赞木哥儿“瞧这胳膊腿儿,可真有劲儿。”赏了一套笔锭如意,两匹上等的料子。之后她提起红叶带来的大红遍地织金包被,一角绣着一匹活灵活现的宝蓝色马驹,正在低头吃翡翠色的青草。   丹姐儿的孩子明年出生,正是属马,男女都可以用。   赵氏露出满意的目光:婆家和娘家都会准备新生儿的衣裳物品,哪家的出彩,就会用哪家的,手里的包被构思巧妙,针线出色,不但可以用,孩子长大了是个念想。   红叶还带来两个织锦荷包,一个姜黄底,镶金缀珠的,搭配长长的石榴红蝙蝠络子;另一个紫藤花颜色,绣满深深浅浅的紫色小花,偶尔有两、三朵粉白花朵冒出头,底部是浓绿叶子。   红叶是费了心思的,“日常戴着玩,可以换着配衣裳。”   赵氏恩一声,点点头,旁边的小丫鬟便接过去了。   “还是你的心思巧。”赵氏称赞,“丹姐儿如今出了门子,回来呆不多久,每次都急急火火地找你。”   红叶笑道:“大小姐上次带回来广州那边的打籽秀,让奴婢开了眼界呐!”   闲聊片刻,当家主母事情多,不时有仆妇在外面等,红叶带着孩子,不敢多待,便起身告辞了。   赵氏吩咐翠蓝“送一送”,自己喝口热茶,问了问郭妈妈昱哥儿“做什么呢”,听郭妈妈回话“读了会书,去习武场了”便放了心,打算回屋歪一歪。   回到卧房,解开外面的大衣裳,脚步霍霍声,孔连骁进来了,赵氏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您今天回来得早!”   吩咐丫鬟“跟小厨房说一声,做世子爷爱吃的龙井虾仁和宫爆鱼丁”,又说“派个人和大少爷说一声,世子爷回来了。”   孔连骁张开胳膊,任妻子帮自己换衣服,“猜一猜,今天我遇到谁了?”   他在外面办事,每天遇到几十上百人,毫无头绪地怎么猜?赵氏却心思飞快,“莫不是和二叔的亲事有关?”   说起来,康乾十五年年末,孔连捷的婚事成了伯爵府一个小小的难题:孔连捷是嫡子,却不是长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老伯爷一死,便会分出去单过;伯爵府十分富庶,大部分却是祖产,他能分到的只有孔老夫人的嫁妆和老伯爷的私产--孔连骁兄弟情深,早就表示过,父母的私产大半给弟弟。   且,孔连捷发妻去世,留下了五岁的嫡子和十三岁的嫡女,女儿便罢了,嫁出去便是,嫡子会继承孔连捷恩荫的四品职衔,后面的填房生出子女,什么也落不到了。   这么一来,平日相熟的公卿之家不愿把女儿嫁过来,普通官宦之家的姑娘,伯爵府又瞧不上。   孔连骁笑道:“夫人断事极明,若是在外面做事,定把为夫比下去了。”   赵氏掩袖而笑,“夫君谬赞,妾身胡乱猜的罢了。夫君快说,是哪家的姑娘?”   孔连骁笑道:“苏敏齐,原本在云南做巡抚,去年调回京城做御史。他大儿子是康乾四年的进士,如今在苏州任通判,第二个儿子考了武进士,经人推荐,在西城任副指挥使,和我熟识,今天有空,一起喝酒。席间说起家里有个17岁的妹妹,原有个口头未婚夫,还没下定便去世了,被耽搁下来。我听着,像是有意说给我听得。”   赵氏立刻明白了:云南是蛮荒之地,万里迢迢的,谁也不愿过去,苏敏齐在云南任职,不是被政敌整了,就是在吏部没有可靠的人脉;自家是清贵之家,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丈夫得皇帝宠信,又年轻,几十年的富贵是妥妥的。   这个苏敏齐没人脉,还能做到巡抚,能调回京,能力是有的;两个儿子都是进士,家教是没问题的,就看姑娘的人品了。   “既是朋友,夫君不妨把人请回家来,连夫人带孩子,做个通家之好。”赵氏笑道,“妾身告诉娘和孩子们,再去北平楼买菜回来,安排下去,在府里好好消遣一日。”   这么一来,就能见到苏小姐了。   孔连骁双掌一拍,“家有贤妻,实在令人心悦诚服,不亦乐乎!”   赵氏嗔道:“瞧您,也不怕别人笑话!”   夫妻正调笑间,院里传来动静,是昱哥儿回来了,夫妻俩互相看看衣物,并肩出去了。 第50章   十一月初六, 苏家举家拜访忠诚伯爵府,先是拜见了老伯爷和孔老夫人,苏敏齐父子与孔连骁、孔连捷兄弟相谈甚欢, 女眷在赵氏、丹姐儿的陪伴下逛了府中花园, 吃了孔家私房菜, 盘恒到很晚。   半月之后,孔连骁孔连捷带着家人到苏家做客, 同样宾主尽欢。   进了腊月, 二房隐隐约约有消息传出来,苏家三小姐要嫁进府里来了。   “世子夫人身边的翠香说,世子爷和苏家大少爷约定,等翻过年去,二爷除了服, 两家便换帖子。”大丫鬟双玉瞧着娴姐儿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其他的,奴婢再去打听。”   娴姐儿没吭声, 在脑海中寻找苏家三小姐:娇小玲珑的瓜子脸,白皮肤, 水杏眼,眉毛细细的,十月初六也是唯一见面那次, 苏小姐穿一件鹅黄色右衽小袄, 橘红色绣缠枝海棠花马面裙, 高高的牡丹髻间戴了一朵茶杯大的珊瑚蜜蜡珠花和两根赤金海棠花簪。   这个女子, 要取代娘的位置吗?娴姐儿心中茫然。   双玉不敢再说, 默默退到一边。   整整一天, 娴姐儿郁郁寡欢, 和昭哥儿玩了一会儿,就去找徐妈妈。   徐妈妈也是刚刚知道的,嘟囔一些“人走茶凉”的话,就说起对苏小姐的印象--十月初客人来访,她陪着昭哥儿见客,见过苏小姐一面。   “看着是个厉害的。”她吃过的盐比娴姐儿吃过的米还多,“有心眼,会算计。”   娴姐儿无精打采地,什么话也不想说。   徐妈妈继续说:“奴婢打听了,老夫人赏了苏家两位小姐每人一块玉佩,说了好一会子话。”   苏家是孔连骁介绍的,赵氏自然不会反对,这么一来,也得到了老夫人的认可。   娴姐儿胡乱点点头。   傍晚娴姐儿安顿好昭哥儿,回到自己的卧房,正伤心间,双满在门外低声说:“小姐,李姨娘来了。”   她点点头,不多时,秀莲便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坐在双满搬来的绣墩,接过茶盅。“小姐,有个事得和您说。”   娴姐儿点点头,秀莲便蹙着眉头,“十一月初六那天,苏家来的客人由大小姐带着,在园子里逛了逛。因是天冷,只看了看梅园,顺路去了暖房,就到春罗源喝茶去了。”   春罗源是一处雅致小院,临近水边,一年四季都有景色,有小厨房也有客房,来了客人多半会到这里。   “您和主子们走在前头,奴婢远远跟着,看到您跟着老夫人进去,不多时,大小姐陪着两位没见过的小姐出来赏茶园里的山茶花。”秀莲蹙着眉,声音透着沮丧:“刚好二爷被大管家请出去,回来的时候迎面遇到三位小姐,打了招呼。”   也就是说,父亲亲自相中了苏小姐,娴姐儿想。   说来奇怪,她一点都不诧异:母亲活着的时候,千方百计给她找婚事,见了不少年纪相当的公卿世家子弟,娴姐儿自己相看过三、四次,才定下来承平伯的孙子。   母亲嫁给父亲之前,也是见过的,她想。   如今新人胜旧人,父亲又看中了别的女人。   见娴姐儿沉默,秀莲略一犹豫,继续说下去:“等到了十一月二十,您和三少爷没去,二爷跟着世子爷一家去了苏府。奴婢向二爷身边的清风打听,那个苏小姐借着招待世子夫人,又见了二爷一面。”   娴姐儿沉默,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下去吧。”   秀莲低声说“是奴婢多事....奴婢也是怕,怕什么都不知道,冷不丁地吃了别人的亏。”福一福身,轻手轻脚离开了。   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娴姐儿看着挂在墙头的母亲画像,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时候,展南屏也说起苏家。   “门第不高不低,不朋不党,家里人多,苏家光这一辈嫡支就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苏太太是杭州花家的女儿,明理温厚,理家、管事、打理铺子都拿的起来,女儿类母,苏家小姐必然也是不错的。”展南屏见过苏家的人,细细介绍:“老伯爷和世子爷觉得可以,二爷也看中了,便拍了板。”   红叶很想对丈夫说:关于苏家、花家,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得多。   提起苏氏,她一肚子火气,便说:“话是这么说,我听大小姐身边的红桃说,这位苏三小姐是跟着祖母长大的,没在苏家太太身边呆多久;苏小姐祖母是独生女,有名的不容人,脾气大,苏三小姐也跟着脾气一点都不好。”   展南屏瞪圆眼睛,半晌才说:“事情已经定了,这这,总不能反悔?”   孔苏两家权衡利弊,各取所需,亲事定了大半,一个“苏小姐不是跟着苏太太长大的“改变不了两家联姻的大局。   红叶歪着头,用研究的目光望着丈夫:“南屏哥,我不太明白,你~”   展南屏明白了,失笑道:“你是看我一个护卫,不是主子也不是亲戚,怎么就,这么把府里的事放在心上?”   见妻子点点头,他便感慨地说:“我祖父受过上一辈伯爷的恩典,投到府里,我父亲是在府里出生的,连带我和卫东,落地便在府里,从启蒙,到读书,练功,小有所成,十七、八岁外出闯荡,见过世面吃过苦,再回府里当差,几位伯爷多有关照,时时有赏赐。说句托大的话,老伯爷和现在伯爷、世子爷从没把我们家当成普通下人,我们家也没把自己当成奴才。”   “说句托大的话,一个好汉三个帮,换到外面,槽帮,丐帮,门派,镖局,几位伯爷是主子,也是当家的,领头的,我们家便是干活的,也是臂膀、得力的、当副手的。众人抬柴火焰高,府里的事,旁的帮不上,些许小事,既然知道了,能出力便出一把力。”   红叶早就发现,展南屏乃至展家有一种豪迈侠义气息,像话本子和说书人嘴里行走江湖的游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对我不义,我便拳头相对;对待伯爵府,那便是“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便对你倾囊相待”。   原来的世界,世子孔连骁在外地遇袭,展南屏兄弟力战身亡--如果不管孔连骁,二人会不会有逃生的机会?   可惜,没有如果,面前这个大好男儿,为了孔连骁死于歹人手里了,老伯爷在剜心悲痛之下,依然记得“厚待展护卫亲眷”。   红叶一下子伤心起来,投到丈夫怀里,“你~你傻不傻?”   展南屏摸不着头脑,反而严肃起来:“这有什么的?伯爷对我们不薄,人心是肉长的,换成你,不也得尽心尽力。”   她闷声闷气地,“我不像你,没遇到个好主子。”   这句话,展南屏没有反对,安慰道:“世子夫人、大小姐对你甚好。”   她点点头,问道:“我们木哥儿,日后也要在府里当差吗?”   这一次,展南屏仔细想了想才答:“那是自然,不过,木哥儿比大少爷年纪差得多了些,大少爷身边,已经有了得力的小厮和伴当。”   最好交情见面初,展南屏兄弟和孔连骁年纪相仿,一起读书习武长大,日日相处,早成了习惯,相处十分相得;到了下一代,孔连骁十五岁成亲生子,展南屏是习武之人,不能早成亲,二十四岁才有了长子,差距就大了,展卫东更是还没媳妇。   “到时候看吧。”展南屏说,“木哥儿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要外出闯荡,说不定另有机遇,我有一个堂叔,当初和我爹一起出门,留在槽帮,做了个副堂主,可惜远了点,人在济南。再不然,回到府里也是好的。”   红叶还不放心:“如果~如今老伯爷和世子爷器重我们,什么都好说,若是日后遇到不讲理的主子?”   展南屏有些不快,又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   红叶拉着他的手强调:“如果,只是如果。”   “那便算了。”展南屏失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一个巴掌拍不响,真要那样,愿意在府里便在府里,不愿意了,外面随便干点什么,树挪死,人挪活。哪个地方没饭吃?街后还有宅子,又不是没地方住。”   红叶松了口气:昱哥儿年纪小,看不出,昭哥儿就算了吧,她可不愿自己儿子跟随昭哥儿办事。   咦,宅子?   她好奇起来,拉住丈夫衣袖,“我还没去过呢!”   展南屏指一指南边,“房子租出去了,现下天冷,等暖和了,我带你去看看。”   红叶欢欢喜喜答应了。 第51章   康乾十六年春天, 孔连捷在二管事的陪伴下,缓步走过长春院西围墙新开的一道月亮门,再行几步, 一座小巧雅致的三进院子便在面前:   马丽娘去世之后, 他和父亲、兄长商量着, 把长春院西边原来的群房扩建,做为续弦的住处, 把马丽娘原来的住处空出来。   马家很满意, 这样一来,马丽娘留下的器皿、库房就不用动了,做个念想儿,两个孩子住在原来的地方。等昭哥儿长大,成亲便住进马丽娘的院子, 也不用浪费。   待得和苏家议亲,苏家的人上门看过,也很满意--谁愿意住旧人的屋子--量了尺寸回去, 打了成套的红漆家具送过来,把新居填得满满的。   “都准备好了?”孔连捷望一眼花圃中劳作的婆子。   二管家恭敬地答:“按照您的吩咐, 一、二等丫头的缺留给新夫人定,府里配了四个三等丫头,六个粗使仆妇, 四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吃食的话, 依旧从院子里的小厨房;世子夫人发话, 从公中库房取了家什过来, 先把屋子摆上, 等新夫人进门, 再按新夫人的喜好调换。”   孔连捷点点头, 倒背着手进院子查看一圈,嫌墙上的花鸟图素净,换成富贵牡丹图,用粉彩蝶恋花茶盅喝口茶,拍一拍黑漆螺钿镶玉石屏风,在挂着大红罗帐的拔步床坐一坐。   说起来,孔连捷对苏家小姐非常满意。   还没出孝期,他的婚事就摆到家人面前,这家门第低,那家家底薄,第三家心思太活,什么钱都往兜里搂....各式各样女子任他挑选,这个长的不好,那个面相刻薄,第三个什么都不懂。   只有苏小姐,聪明美貌,眼神灵活,见他先是害羞,速速避开了,又偷偷看他一眼,孔连捷一下子看中了:苏小姐比他小十岁,平时听他的话,断然不会变成第二个马丽娘。   回到旧院,他带着两个儿子吃过晚饭,看着徐妈妈和素心簇拥着昭哥儿去了娴姐儿的院子,这才拐个弯,去了跨院。   一踏进院门,小茉莉掀开帘子喊一句,秀莲满脸惊喜地迎出正屋,一把挽着他胳膊,笑面如花:“爷,您这么久没来,奴婢还以为,您不疼奴婢了。”   孔连捷摸摸她下巴,“爷还不心疼你?这日子口爷还惦记着你,满院子你是独一份了。”   秀莲喜滋滋地把他送进正屋,“沏爷赏我的好茶,去小厨房要上好的点心,把上午大小姐送来的梨子端来”把满屋子丫鬟指使的团团转。孔连捷一个错眼不见,再见这丫头,原本的家常杏色褙子已经换成石榴红右衽夹袄,湖蓝百褶裙,鬓边别了一朵他赏的珍珠步摇。   “好你个小骚货。”孔连捷大笑,“动作倒麻利。”   秀莲张着胳膊转个圈,娇滴滴地:“这料子是爷上次赏的,自打做了衣裳,还没舍得上身,爷瞧瞧,可还入得眼?”   孔连捷摸着下巴,打量她细细的腰身,鼓鼓的胸脯,勾着手指“过来”,秀莲偏不肯,嬉笑着接过茉莉端来的杏仁露,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爷,奴婢上回伺候您,还是腊月的事呢,这段时日,奴婢心里一直惦着您,夜里都睡不好。”   “瞧这可怜见的。”孔连捷尝了一口,皱起眉,“怎么,厨子换了人?”目光在屋里寻找:“柳黄那丫头呢?”   秀莲一下子像喝了陈年老醋,委屈地说:“爷来这里,是找奴婢的,还是找柳黄的?若是找奴婢,为何总提柳黄?若是找柳黄的,奴婢豁出去得罪新太太,收拾厢房,抬举了柳黄。”   胆子不小,敢向他抱怨!孔连捷哼了一声,站起身拔腿就走,秀莲额头汗都出来了,死死抱住他腰间,颤声哀求道:“爷,好我的二爷,奴婢说错了话,您饶奴婢这一回罢!”   孔连捷略一迟疑,秀莲眼泪汪汪地跪在他面前,仰着脸,“爷,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心慌意乱的,只怕过几日,新太太进了门,不知能不能容下奴婢,更不知二爷还有没有空到奴婢这里来。奴婢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奴婢吧。”   她本有几分姿色,这么又哭又跪,着实惹人怜爱,孔连捷独寝一段时日,本来便是来过夜的,现在心头拱起火来,挑起秀莲下巴:“小醋坛子,倒是没看出来,胆子倒不小。”   秀莲暗地松口气,软绵绵依偎到他肩膀,白白嫩嫩的小手顺着他的衣襟滑进去:“奴婢胆子大,也是您惯出来的,奴婢胆子大,就如那孙大圣,也逃不过您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呐。”   几句奉承话一说,孔连捷又高兴起来,在她臀部重重一拍,“这回爷便饶了你,记着,再有下回,别怪爷心狠。”   秀莲嬉笑着拍拍丰满的胸口:“爷放心,奴婢再也不敢了。不过,爷可真威风,吓的奴婢心里突突跳,就像戏文里七进七出长坂坡的常山赵子龙。”   孔连捷得意地抱着她走向卧房,“还赵子龙--罢了,既然这么说,进去给爷脱光,趴好了,爷非杀你个七进七出不可。”   卧房里面床架咯咯直响,院子里面,两个青缎比甲的丫鬟乌眼鸡似的对峙而立。   比甲镶五彩芽边的是莺歌,叉着腰,“神气什么呀?等新奶奶进门,有的你主子吃苦!”   系柳黄色汗巾子的是柳黄,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哼,我们姨娘再怎么样,也是正正经经的半个主子,不像有的人,这么多年了,连半个主子都没混上呢。”   一句话说到莺歌的伤心处:她是孔老夫人的丫头,识得几个字,细心伶俐,被老夫人给了孔连捷使唤,又被收了房,一晃五、六年了。   孔连捷已有两位生儿育女的姨娘,莺歌不敢比,秀莲却是后来的,莺歌忿忿不平:都是府里的丫头,凭什么抬举秀莲,不抬举自己!   傻瓜都明白,马丽娘想用秀莲对付新夫人!   “哼,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我看啊,二爷根本没往心里去。”莺歌凉凉地用手掌扇风,指一指灶台上的药汤:“要不然,二爷怎么不让你主子停了这个呢?”   柳黄想也不想:“那是二爷顾着二夫人的体面,以后时间长了,就知道我们姨娘的好处了。要不然,二爷今天怎么来了我们姨娘这里?”   莺歌跺跺脚--自从马丽娘去世,孔连捷按照父兄的意思,给她守一年,书房只用小厮,不用丫头伺候,莺歌几个被打发到外院去了。   “呸,小贱蹄子!”莺歌面目扭曲,指着柳黄鼻子,唾沫星子喷得老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赤胆忠心,也想学你主子,爬二爷的床!”   这话惹恼了柳黄,用力拍打莺歌胳膊,两个大丫头扯头发掐指甲,胡乱撕扯起来。厨房门一开,小茉莉跑着进来,拎起灶上的水壶:“快起开,二爷姨娘进房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水呢!”   七天之后,鞭炮声响,喜气洋洋,六十四台嫁妆从苏府抬出来,绕了北京城半个圈,苏家三小姐嫁进了伯爵府。 第52章   孔连捷再娶当天, 娴姐儿没有睡好。   第二天起床黑着两个眼圈,双玉唬了一跳,煮了鸡蛋给她敷, 双满把挂在架子上的衣裳拿过来。   娴姐儿喝了两口银耳汤, 才坐到菱花铜镜前, 双玉把一条杏黄色大棉帕细细掩在领口,擅长梳头的丫鬟双堂已经捧着梳篦、桂花水站在身后。   “梳个双环髻吧。”娴姐儿面无表情地说。   很快, 双堂挽好发髻, 把一副镶着拇指大珍珠的纯银头面插戴齐全,捧着一面巴掌大的芭蕉扇型铜镜请娴姐儿看。   娴姐儿扫了一眼,站起身,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穿上月白色右衽夹袄,象牙白绣梅花马面裙, 鞋尖缀着两枚拇指大的珍珠。   双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一枚巴掌大、洁白无瑕的和田玉喜鹊登枝玉佩--马丽娘的陪嫁--挂在娴姐儿腰间丝绦,用手打理长长的月白色流苏。   时间差不多, 双满到外面等,很快掀开帘子, 昭哥儿在徐妈妈和素心的簇拥下奔进来。   “姐姐!”他高了半个头,话语有和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去年年初马丽娘去世,昭哥儿半懂半不懂, 被身边人的悲戚吓到了, 又也找不到母亲, 哭的惊天动地, 谁也哄不住。孔老太太不放心, 把昭哥儿接到身边, 娴姐儿跟着过去, 姐弟俩在孔老太太的碧纱橱住了大半年,才慢慢好了。   到了年底,孔连捷婚事订的七七八八,把一儿一女接回长春院,过了个年。   娴姐儿拉一拉弟弟月白色的褂子,问道“睡得可好?”   昭哥儿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反问“姐姐歇的可好?近来倒春寒,莫要着凉了。”   她笑着答应,把昭哥儿发髻中的明珠正一正。   另一边,炕桌摆满热气腾腾的食物,昭哥儿的肉末鸡蛋羹和小笼包,娴姐儿的燕窝粥和桂花糕,四色酱菜,还有一碗豆腐脑。   两人默默吃完,娴姐儿检查弟弟衣襟没有食物,才用温水漱口,含了两枚蜜饯,拉着弟弟的手步出远门。   前方两个小丫头守在门口,见到一行人立刻扭头跑远,不多时,孙姨娘马姨娘带着慧姐儿旭哥儿快步走出。   娴姐儿的目光从庶弟庶妹身上的月白装束挪到两位姨娘的靛蓝、墨绿衣裳,满意地点点头,率先走向长春院大门。   赵氏手下的翠香带着三辆小油车等在外头,给娴姐儿福了福,扶着姐弟俩钻入车厢,两位姨娘也带着儿女各自上车。   车轮辘辘转动,停下来的时候,到了伯爵府正房花厅,娴姐儿一下车,就听到了欢声笑语。   孔家的人已经到齐了,就连外地的亲戚,老家的旁支也来了人,熙熙攘攘数十人,分男女各坐东西。   赵氏今天容光焕发地,穿着真红色刻丝通袖袄,大概为了避新娘子的风头,带了一副镶祖母绿的头面,站在中间陪几位老太太说话,眼角见到娴姐儿一行,笑道:“来了。”亲自上前,把娴姐儿姐弟四个带到祖父母身边,两位姨娘守在屋外。   时隔数月,娴姐儿又见到了苏小姐,应该说继母了:姑娘家的双环髻换成妇人的牡丹髻,龙眼大的红宝石赤金头面,胸前戴一枚赤金璎珞八宝项圈,正红色凤穿牡丹洒金礼服,整个人犹如一团火焰。   旁边孔连捷满面春风地,也是一身大红团花洒金礼服,腰间一条宝蓝色腰带,挂着两个荷包和一个蝙蝠玉佩,和苏氏并肩而立犹如一对璧人。   娴姐儿垂下目光。   赵氏是宗妇,见人齐了,说两句场面上的话,待厅堂安静下来,就带着两位新人到厅堂正中,老伯爵夫妻一左一右端坐在太师椅中。   小丫鬟送来蒲团,孔连捷带着苏氏双双跪倒,磕头,老伯爷拈须微笑,递来一个薄薄的红包,显然是银票,孔老妇人说了些“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告诉你嫂嫂”的话,递了一个红漆匣子,大概装着首饰,苏氏恭恭敬敬接过,没有打开,递给身后的丫鬟。   之后是兄长,孔连骁打趣弟弟几句,送的也是银票,赵氏也送了一个装首饰的匣子,看了看苏氏作为回礼的针线,笑嘻嘻拉着苏氏的手,“弟妹一看就是个能干的,马上便是端午节,若是不累,便来办我的忙。”   苏氏忙说:“嫂嫂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什么帮不帮的。”   赵氏笑着看孔连捷一眼:“可别这么说,二叔嘴上不说,心里啊,该埋怨我了。”   孔连捷给嫂嫂直作揖,引起一阵笑声。   长房的丹姐儿带着夫婿,世孙昱哥儿、庶女玲姐儿庶子时哥儿给新婶婶见礼,苏氏忙拉起怀着孕的丹姐儿,嗔怪“怀着身子呢,别图这些虚的”,对昱哥儿笑一笑,对玲姐儿时哥儿也很友善。   热闹一番,赵氏拉着苏氏过来,挨个指引:“娴姐儿,你见过的,这个是昭哥儿,过了年长个子了,旭哥儿启蒙早,功课很扎实,慧姐儿是个聪明孩子,针线也好。来,好孩子们,这位便是二夫人,以后要叫母亲了。”   关于称呼,赵氏是考虑过的:马丽娘刚刚去世,娴姐儿怕是不乐意,却也改变不了什么,自己卖苏氏和孔连骁个好,老太太也高兴。   果然,娴姐儿客气而疏离地叫一声“二太太”,昭哥儿就像鹦鹉似的叫“二太太”,旭哥儿慧姐儿二话不说,跟着照做。   孔连捷略带为难地看看新婚妻子,苏氏丝毫没有不快,和颜悦色地应了,亲手从丫鬟捧着的托盘里拿过四个镶着金线珍珠的荷包:娴姐儿是石榴红绣牡丹花,昭哥儿是宝蓝色绣宝瓶,慧姐儿是湖绿色绣芙蓉花,旭哥儿是湖蓝色绣松柏。   光这四个荷包,也值几个银子,里面鼓鼓囊囊,显然装着饰物,娴姐儿没吭声,随手递给丫鬟。   苏氏认了亲戚,收了一堆红包礼物,送出去鞋袜,一早上也就过去了,府里安排席面,招待来观礼的亲戚客人。   老夫人年纪大了,吃过饭犯困,拉着新儿媳的手说些话,就回屋歇息,赵氏把客人安排进府里的客房,慢慢也就各自散去。   回到长春院,孔连捷招呼一声,径直陪苏氏进了新院子,娴姐儿一行跟在后面。   进了正屋,屋子已经换了模样,苏氏平时用的青花瓷器皿替掉了粉彩器皿,喜气洋洋之余又颇为雅致,孔连捷满意地坐在铺着的太师椅中,苏氏姿势优美地坐在身边。   娴姐儿四个相对而坐,姨娘们站在墙边。   小丫鬟把蒲团铺在铺着锦毡的地面,徐妈妈侍立在旁,朝两人行个礼,才指引道:“孙姨娘,我们二少爷的生母。”   孙姨娘恭恭敬敬拜倒,捧起一杯茶,苏氏的丫鬟接过去,苏氏象征性的抿一口茶,和声说“是个有功的,日后好好侍候二爷”,赏了一对玉镯子。   马姨娘照做一遍,得到一朵珍珠珠花。   到了秀莲,苏氏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落在她发间的赤金簪子,说了句:“好好服侍二爷”,才赏了一对珍珠耳环。   等姨娘们退下,徐妈妈把四位小姐少爷身边有头脸的丫鬟一一引见,给新主母见礼。苏氏认真看过,身边几个丫鬟也嘴唇微动,显然在用心记忆,之后说声“赏”,便有小丫鬟捧着银锞子打赏。   等人退下去,苏氏笑着说“趁这个空儿,妾身身边的人,也给二爷请个安。”   顿时呼啦啦站了一屋子下人,由轮到苏氏身边的一个妈妈领头,给孔连捷行礼。   “妾身的奶妈妈,姓孟,一直跟着妾身,是妾身身边最得力的人。”苏氏望着孟妈妈的目光充满信任与依赖,“连带孟妈妈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跟着妾身过来府里。”   如果红叶在此处,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孔连捷挥挥手,早有徐妈妈指挥小丫鬟打赏,孟妈妈恭恭敬敬道谢。   苏氏又说:“妾身身边四个大丫鬟,秋菊,秋兰,冬湘,冬霞,后面两个是喜儿和翠儿,管着针线上的事....”   孔连捷居高临下粗粗一瞧,在黑压压的人中发现一个杏眼桃腮、身材纤细的丫头,叫什么“春苗”,不由多看一眼;再往后,还有个叫“莹儿”的丫头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圆眼睛圆鼻头嘴巴像颗红樱桃,非常讨喜。   他的目光被苏氏看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按一按唇角。 第53章   等满屋子人退下去, 苏氏柔声说:“妾身初来乍到,又是新院子,想请二爷赏脸, 晚上吃一顿团圆饭吧?哥儿姐儿们年纪还小, 不用分开两席, 三位姨娘另开一桌,算是妾身的心意。”   孔连捷连声赞好, “去, 和小厨房说一声,问问夫人爱吃什么菜。”   徐妈妈和孟妈妈同时答应,互相看一眼;徐妈妈心想,这里是新院子,便没再吭声, 孟妈妈朝她笑一笑,出去传话了。   苏氏又笑道:“把东西拿来。”   秋兰冬湘各自捧了一个铺着璋绒的托盘过来,里面琳琅满目:两套多宝阁订制的文房四宝, 其中一套刻着桃树和猴子,取“马上封侯”之意, 另一套小巧玲珑,一看就是给孩童用的。另有两把鲨鱼皮鞘、镶着各色宝石的小小弯刀;   第二个托盘盛着两个巴掌大、金头发绿眼睛的西洋玩偶,穿着白底红玫瑰花衣裙, 像个小公主, 另有两条五颜六色、糖果般的宝石项链。   “别的倒也罢了, 这两个玩偶是妾身大嫂的娘家从广东带回来的, 看着怪有意思。”苏氏笑容满面, “给两位姐儿玩吧。”   慧姐儿从没见过, 一下子喜欢上玩偶, 却不敢动--娴姐儿眼皮都没动一下。   “谢过二太太。”娴姐儿平静地不符合自己的年龄,板着脸说“我不喜欢,都给了三妹吧。”   苏氏愣了一下,难免尴尬起来,孔连捷略微不快,咳一声,抬抬下巴:“是好东西,收起来吧,昭哥儿那把刀送到我那里,大些再给他。”又对苏氏说:“夫人有心了。”   苏氏重新露出笑容:“二爷过奖了,妾身应该做的。”   傍晚席间,三位姨娘伺候,苏氏亲手布菜,只给孔连捷夹了一筷子小黄鱼,孔连捷就拉着她落座:“自家人,不必拘礼。”   苏氏笑着给娴姐儿四人每人布了一筷菜,叫姨娘们也入席,自己才坐到孔连捷身边。   娴姐儿低头,席间果然有几道不常吃的菜肴:竹笋鸡,铁板浇汁藕夹,醋溜鱼片,宫爆干贝。她筷子离这几道菜远远的,只吃平日吃的菜肴。   孔连捷看到了,心里有些不悦,又怕苏氏上心--他对新婚燕尔的新夫人是很满意、很看重的,亲自给苏氏舀了一碗汤,苏氏对他甜甜地笑。   食不言,寝不语,屋中只闻调羹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   不多时,孔连捷放下筷子,接过漱口的柠檬水,对徐妈妈说:“时候不早,送三少爷回院子,大家都散了吧。”又对苏氏笑道:“明天还要早起。”   按照习俗,新婚第三日,新郎官跟着新娘子回娘家,拜访岳父、岳母娘大舅哥。   苏氏温顺地应了,目光扫过昭哥儿,忽然灵机一动:“二爷,要不要把哥儿姐儿也带上?人多热闹,说话也亲热些。”   孔连捷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苏氏是续弦,苏家一直怕女儿和原配留下的子女合不来,受了委屈,两位舅兄特意探过口风,他是拍着胸脯担保过“一定对苏氏好”的;如果带着四个子女回门,苏家一瞧,女儿和孩子们相处非常愉快,自然便放心了。   他目光满是柔情,“这,怕是委屈了你。”   人家好好的黄花姑娘,在家是父母的掌中宝,嫁给他直接成了四个孩子的娘,就连新婚回门,见父母一面,也得带着他的孩子,孔连捷怎么想,怎么觉得对不住苏氏。   苏氏笑弯了眼睛:“瞧您说的,妾身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委屈?”   她朝四个孩子笑一笑,“妾身是想,妾身大哥的儿子,和旭哥儿年纪相仿,妾身二哥的儿子和昭哥儿差不多大,妾身两个堂姐明天也会到,三个外甥女刚好可以和娴姐儿慧姐儿说上话....”   忽然之间,娴姐儿起身,肃容打断这番话:“二太太是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惜,我们有孝在身,不方便出门。”   说着,娴姐儿朝父亲福一福身,“时候不早,父亲和二太太明早还要出门,女儿便告退了。”   换成别人,孔连捷早就厉声呵斥,可娴姐儿是嫡长女,当着昭哥儿三人、新婚妻子的面,他怎么也骂不出口,眼睁睁看着娴姐儿拉着昭哥儿离去,慧姐儿旭哥儿犹犹豫豫跟着,丫鬟仆妇呼啦啦跟上去,孙姨娘马姨娘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秀莲想也不想便追着走了。   一时间,留在正屋的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平时这时候,他们四个都睡下了。”孔连捷长吸一口气,试图把女儿的举动归结为“孩子还小,不懂事”,歉疚地赔笑脸:“时间不早,我们也歇息吧。”   苏氏没吭声,眼圈慢慢红了,孟妈妈一瞧,立刻带着人退了下去。   “妾身只是想,只是想。”苏氏用帕子捂住嘴巴,“妾身没别的意思,妾身只想....”   孔连捷连忙起身,按住新婚妻子肩膀,放柔声音:“胡说,你诚心诚意的,是我行事不妥当,是我考虑不周全,不关你的事。”   泪水像断线珠子,从苏氏白玉般的脸庞滑落,孔连捷用衣袖帮她擦拭,好言好语地哄:“玉兰,玉儿,兰娘,莫哭莫哭,是为夫的不是。”   苏氏闺名玉兰,昨晚洞房花烛,孔连捷才得知的。   苏氏噗嗤一笑,又扑簌簌落下泪来:“夫君,妾身是不是做错了?”   孔连捷正色答:“怎么会?你没有做错,不但没有做错,反而做得很好,是娴姐儿不懂事。”   苏氏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那便好了,妾身只想,让孩子们知道妾身,喜欢上臣妾,是妾身太急了些。”   孔连捷被感动了,目光少见的温柔:“你是我的夫人,家里的主母,一辈子都在这里,有什么可急的?日久见人心,你对孩子们的好,孩子们迟早领会得到。”   说到这里,他握着苏氏的手,“嫁给我,委屈你了。”   苏氏心中窃喜,面上却感动非常:“瞧您说的,您第二次见我,就把家里的事说得一清二楚,妾身家里也担忧不已,是妾身自己,自己忘不掉您....”   说着,她羞涩地用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桃红帕子捂脸,快步奔进卧房,孔连捷又是感动,又是歉疚,跟着追进去,“兰娘,兰娘~”   苏氏娇滴滴地扑在他怀里,“二郎~莫要嫌妾身不知羞~”孔连捷一把抱住她,眉眼带笑:“怎么会?兰娘忘不掉我,我也心系兰娘。   一时间,新婚夫妻恩恩爱爱,满室皆春。   孔连捷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苏氏扭着帕子,“昨晚妾身就没睡好,夫君又想欺负人家。”孔连捷笑道:“好好,今晚我轻些,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   这个时候,秀莲在娴姐儿的院子,面带担忧:“二小姐太心急了,二爷怕是要恼。”   “恼便恼吧,谁家的规矩,孝期出门子?说到祖父面前我也不怕!”娴姐儿木着脸,“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还能封了我的嘴不成!   徐妈妈雀跃地扬起眉毛,“也罢,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秀莲却高兴不起来:刚才孔连捷盯两个婢女的目光,也落到她的眼里。“奴婢倒是想,谨慎着些儿好,当着二爷,忍让新太太三分。”   二房的事,终归是二爷说了算。   娴姐儿不置可否,端起茶杯:“累了,歇了吧。”   等人统统走了,娴姐儿低着头,盯着裙摆上方那块洁白无瑕的玉佩,热泪涌上来:母亲还在就好了。 第54章   到了五月, 天气热腾腾地,红叶用赵氏赏的焦布给丈夫、小叔和公公做衣裳,给儿子做了两件肚兜。一岁半的木哥儿迈着两条藕节似的短腿, 满院子乱跑, 不一会儿肚兜就湿透了。   二丫三丫找了个大木盆, 打满井水,烧些开水兑进去, 摸摸水不凉不热, 才把木哥儿放进去。木哥儿像只小鸭子,高兴地呱呱乱叫,把半盆水都扑腾出来。   冯春梅在屋檐下做针线,不时看过去一眼,“还是我们家的饭好, 这俩丫头来的时候野人似的,现在像个正经人了。”   红叶好笑,“人家天天练字, 做针线,放到主子身边, 一等二等不敢说,做到三等是板上钉钉的。”   她做过姨娘,调理起小丫鬟一套一套的。   冯春梅缝过一针, 探过脑袋:“二丫得有十五了吧?”   红叶正给丹姐儿做七夕节香囊的络子, 头也不抬地答:“哪有, 才十四”, 听母亲冒出一句“你说, 把二丫说给你弟弟, 怎么样?”顿时睁大眼睛, 没忘记压低声音:“您不是掐着眼睛瞧不上人家吗?”   冯春梅嗔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嘴!”又瞪一眼“你现在好了,什么都齐全了,也不管管你弟弟!”   红叶辩解:“红河才多大,成亲还早呢!”   在她心里,弟弟还是个跟在小叔身后胡乱比划拳脚的孩子,虽然十五岁,换到富贵人家该成亲了,在府里下人早得很。   母亲的心思很好猜:二丫三丫这两年跟着她认字、做针线、跟着护卫家眷,行事越来越有条理,与原来的野丫头不可同日而语。   扈婆子喜得合不拢嘴,早早放出话去,两个孙女是“大展护卫老婆手把手教出来的”,抬高孙女身价,准备嫁个好人家--聘礼少了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两个丫头肯吃苦,手脚灵活,有眼力价,做弟媳是极好的,红叶很喜欢;可原来的世界,红河娶了府里洗衣房管事的外甥女吴氏,夫妻感情很好,生了两儿一女。之后苏氏把红河差事抹了,红叶拿出体己钱贴补弟弟弟妹,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怎能乱点鸳鸯谱?   她想了想,“娘,是红河让您来问的吗?”   冯春梅悻悻地答:“那小子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满院子蹦跶,哪顾得上正经事!”   在母亲心里,儿子赶紧成亲,生孙子才是正经事,红叶笑出声,不慌不忙劝:“娘,红河还小呢,哪有这么早就成亲的?再等一等,若是他看中二丫,便让他自己去和二丫说,两个人过日子,还得两个人看对了眼。若是他不提,便慢慢看吧,您还怕找不到儿媳妇嘛?”   冯春梅觉得有理,女儿便是和女婿看对了眼,日子过得恩恩爱爱;再说,自从女儿嫁给女婿,她在洗衣房的日子好过多了,人人露出笑脸,“我这不是怕,别人先定下了吗!”   “您放心,真有人说亲,二丫三丫一定跟我说的。”红叶给母亲吃定心丸,“到时候也来得及。”   话是这么说,等母亲领着儿子到隔壁家串门,红叶把两个丫头叫过来,“你们两个也不小了,以后什么打算?”   二丫露出迷茫的目光,“姐姐另外找人了吗?还是大娘不做事了?”三丫一下子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   红叶摸摸两个丫脑袋:“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这里终究不是主子的院子,你们做得再好,主子也瞧不见。你们年纪大了,也懂事了,来,给我说说,以后怎么打算?”   两个丫头都不吭声,她继续说:“若是想去府里做事,我就找机会,跟夫人跟前的翠蓝提一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我这里除了月钱,也给不了你们什么,不是长久之计。”   二丫看一眼妹妹:“姐姐是为我们着想,可姐姐这边离不开人,我们还想跟着姐姐。”   “若是我说,我们是府里的人,能在府里有个差事是最好的,旱涝保丰收,一边贴补家里,自己也能存些私房,我,我娘都有差事。过几年,你们嫁人了,总不能月月手心朝上,朝丈夫要钱花。”红叶笑道,“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能挣些钱,日子过得才有底气,若是和丈夫拌嘴,也能挺起胸来。”   三丫满脸羡慕,“我看姐姐姐夫,就从不拌嘴。”   红叶嘻嘻笑,拧她的脸:“傻丫头,你若嫁了人,头两年定也好的什么似的。这人啊,一两年、三五年看不出什么,五年八年,十年才看出好歹。”   原来的世界,孔连捷也宠爱过她一、两年,时间长了,新人美如花,她这旧人就成了鱼眼睛,看一眼都费工夫。   三丫用力点头,二丫却说:“姐姐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也不瞒姐姐:我们跟着姐姐,什么都能学,若是去当差,月钱比姐姐身边多些,日日忙来忙去,就是那点事,比姐姐身边差远了。”   是个聪明的,红叶心想。   二丫察言观色,拉着她衣袖央求:“好姐姐,你就再留我们两年吧。我们在姐姐身边,比在夫人身边还自在。”   这并不全是恭维话:偌大一个伯爵府,只有少数得脸的丫鬟能读书识字,算账做针线,大多数是睁眼瞎,端茶倒水、扫院子做粗活,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到了年纪放出去配了子,没了活计,五年生三胎,也就看孩子、洗衣做饭了。   红叶想了想,便说:“这样吧,你们再跟我两年,到了十五岁就找个差事,说亲的时候好听些。到时候,就算我不提,你们祖母也过来讨人了。”   两个丫答应了,三丫仰着脸笑:“说不定那时候,姐姐又怀了哥儿,我们就不用走了。”   傍晚香橙来院子里玩,愁眉苦脸的连酸梅汤都喝不下:“明日新夫人便回来了。”   一个月前,苏氏回娘家住对月。说起来,并不是所有新娘子都能住满一个月的,大多住个六日八日,便回夫家了,苏氏既不是当家太太,又是做续弦的,娘家父母心疼,便留苏氏住满一个月。   红叶头也不抬地把一股姜黄色的线分成四股,叮嘱说“记得,在别人面前别什么“新啊旧啊”,只说二夫人便是。“   香橙答应了,依旧提心吊胆:“姐姐,二夫人这一回来,便管起院子里的事,我的差事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如今香橙是三等丫鬟,每月有五百文钱,在府里算是体面的。   红叶依然笃定:“你放心,两、三年里头,你的差事稳稳的,再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香橙像大人一样叹气:“若是真的,自然好,我请姐姐吃麻婆子的糖炒花生。”   红叶嬉笑,“好啊,你就等着掏钱袋吧。”   到了第二日,孔连捷早早下衙,骑马到苏府,拜见岳父舅兄,对岳母夸奖妻子“明理,懂事”,推杯换盏美味佳肴,暮色四合时分方接着夫人回府。   到了新院子,留在家里的丫鬟有条不紊地端来热茶、鲜果和点心,苏氏带着贴身丫鬟梳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孔连捷叫来娴姐儿姐弟四个,给苏氏请安。   苏氏把从家里带来的礼物分给四人,还有四盒糕点,“我母亲做的糕点,回去尝尝,若是喜欢,下次再做。”   娴姐儿吩咐丫鬟收下,平静地道过谢,便带着弟妹下去了。   夫妻相对而坐,阔别一个月,正是小别胜新婚,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是含情脉脉。   苏氏娇声说:“妾身走了这么久,也不知二爷身边的人伺候的好不好。”   孔连捷握着她的手,“你放心,在自己家里,我还能受了委屈?倒是你,刚从你府搬到家里,又从家里搬回去,今天搬回来,也不知住不住得惯。”   苏氏欢欢喜喜地,“还是夫君贴心,也不知怎么,明明住了十几年,冷不丁地,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话说得亲热,带着些暧昧,孔连捷便笑:“莫不是我不在身边,不习惯了?”   苏氏啐他一口,把小脸一板,“夫君总来欺我。”   正头娘子不比丫头小妾,别有一番端庄风情,孔连捷便笑道:“是为夫不好,娘子莫怪。”   调笑几句,说起府里的事,苏氏担忧地扭着一方翠绿帕子,“回来的时候,娘还担心,妾身年纪小,不懂事,初来乍到的,怕违了府里的规矩,叮嘱妾身按照原来的例。妾身便想和二爷商量,妾身院子的事由孟妈妈管着,妾身身边的丫鬟就在妾身身边伺候,妾身的库房由毛家的管着,旧院的事暂且不变,等过一阵,妾身熟悉了,再和二爷商量,看看如何调配。”   这番话说到孔连捷心坎里,连声赞道“甚好。”又叮嘱“中元节、中秋节快到了,你跟着大嫂学一学,年底事多,帮帮忙也是好的。”   苏氏掩袖而笑:“妾身遵命。还有件事,想和二爷商量:妾身有四房陪房,暂时没有着落,请二爷看看,安排些差事吧。”   孔连捷顿时明白了:按照惯例,女主人嫁进来,会把陪房安排在院子里的重要位置,比如马丽娘手下揽总的徐妈妈,小厨房的钱妈妈,和外院直接交流的一等丫鬟;现在苏氏维持长春院旧貌,依然由马丽娘的人管事,苏氏带进来的人就没事做了。   “放心。”他大包大揽,“回头列个单子给我,我看一看,府里用人的地方多着,活儿是干不完的。”   苏氏起身,朝他福了福“谢过二爷”,孔连捷笑眯眯拉到自己怀里:“谢什么谢,说,想爷了没有?”   苏氏红着脸,伏在他怀里说了句什么,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第55章   裹粽子, 戴五毒香囊,挂鸭蛋络子,过了康乾十六年的端午节, 展南屏随着孔连骁出门公干, 回到京城已是六月底。   木哥儿正在外院撅着屁股刨土, 冷不丁见到父亲,睁着小眼睛琢磨“这人是谁”。原本他只会叫“娘”, 不知怎么地, 突然开了窍,清晰地扯着脖子喊一声“爹”。展南屏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大胖儿子高高举起来,“好小子,再叫一声。”   木哥儿却不肯了, 嬉笑着在他头顶手足舞动,口水流得老长。   风尘仆仆的展南屏拎着木哥儿回内院,一松手, 小家伙儿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穿过院子,攀上台阶, 跨过门槛,一溜烟钻进正屋“娘,娘!”   屋子里的红叶忙把手里衣裳塞进藤筐, 拽过一块姜黄色的旧包袱皮盖上, 奔到镜边理理鬓角, 拽拽衣裳, 欢天喜地拉着儿子迎出去, “怎么走了这多天!”   展南屏把手里的包袱往台阶一扔, 一把抱起红叶, 在院子里面转个圈。红叶欢叫一声,紧紧搂住丈夫脖颈,眼泪都出来了。木木激动地围着两人转,伸着胳膊也要抱“爹,爹!”   一家三口玩耍半日,回到屋里,三丫去烧水,展南屏换了衣裳,指使二丫“带这小子找二叔玩”。   提起二叔,木哥儿来了劲,松开牵着红叶的手指转身便跑,二丫咯咯笑着跟着。   展南屏到门口看看,把屋门一关,拉过门闩挂上,试着推了推。红叶吃吃笑,“大白天的,也不怕别人笑话。”展南屏一边亲吻她嫣红的脸颊,一边搂着她往里间走,“大白天怎么了,夫妻敦伦,人之常理,圣人的话,谁敢笑话?”   衣裳一件件落在地上、床头,红叶满头黑发洒满鸳鸯戏水枕头,双腿缠上去,在丈夫健壮结实的胸膛咬一口。   三丫在厨房烧了热水,用壶拎回来准备沏茶,再一瞧,青天白日的屋门关了,窃笑着把水壶放到石榴树下,回厨房去了:要炸花生米拌白菜丝,要去外院厨房买肉回来,事情很多呀。   当晚外院坐了一屋子人,木哥儿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啃酱肘子,舔祖父酒杯,爬二叔脖颈,嗷嗷叫着被红叶拎回屋子。   七夕红叶做了各色巧果,大的送人,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给木哥儿挂在脖颈。木哥儿边走边吃,弄翻了摆祭品的长桌,拿着结网的黑蜘蛛(喜子)满地跑,把两个丫吓得不轻。   正准备投针的红叶板起脸,揍了儿子两巴掌,木哥儿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足足三天只要爹爹二叔祖父和外祖母,不要娘了,红叶乐得清闲。   再过几天,展南屏对兄弟说,“我问过世子爷,夫人这几天不爽利,中元节在府里。我和你嫂子出门走走,你留下看家吧。”   也就是看侄子了。   展卫东一蹦八尺高:“凭啥?我也要出门,我脱不开身,你找爹爹吧。”   展南屏扫他两眼,“怕爹有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展卫东也想出门玩耍。“你们出门耍,让我看你儿子?哪门子的道理?”   展南屏忍着笑,肃然说“谁让你没儿子。若是不服,娶个媳妇回来,生个儿子,便没人指使你了。”说完倒背着手走了。   展卫东觉得,兄长和爹爹像个十足十。   话是这么说,中元节那天,展卫东早早和几个单身护卫走了,红叶把儿子留给母亲,穿一件月白色右衽夹袄,石榴红六幅湘裙,戴上丈夫送自己的红漆绘栀子花梳篦和丹姐儿赏的珠花,光鲜亮丽出门去。   说起来,自从红叶嫁给展南屏,逢年过节能去大相国寺拜一拜,中元节还没出来过:十四年她怀着孕,十五年木哥儿还小,今年是头一遭。   “还要去庙里吗?”展南屏租了辆平顶马车。   红叶挽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亲手做的点心和糖果,“要的,一定要去的。”   展南屏不是虔诚的信徒,不过,毕竟是刀尖行走的人,对妻子“去庙里拜一拜”并不反对,也很乐意陪着,毕竟,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两人饭也不吃便直奔大相国寺,在庙里虔心祈祷,买了雪里红和萝卜馅的包子,在寺外摘了些绿油油的枫叶,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了。   本来展南屏还想带她去北平楼,可今天过节,街上人流车行,张灯结彩,几乎挪不动脚步,北平楼这等京城有名的酒楼,想都不必想便没有位置。   展南屏想了想,离开大街七拐八弯,到了胡同里面一处不起眼的馆子。   红叶东张西望,发现馆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坐了八成满,有书生有行商,有附近的住户,显然在城里小有名气。   “两个人。”展南屏对店小二伸出两根手指,“切两盘肉,菜看着上。”   他是来过的,店小二用毛巾把桌面擦得油光水滑,收下铜钱走了。   红油赤酱的猪头肉,酱肘子,酸辣土豆丝,虾皮豆芽菜,菠菜粉丝,另有一小碟甜面酱,一小碟黄豆酱,一小碟雪白葱丝,一碟焦黄酥脆的炸排叉。   “来喽~”店小二把一盘又白又薄的面饼端到桌上,又端来一海碗酸辣汤,“慢用呐您~”   红叶拈起一张饼,发现它像纸一样透亮、柔韧,对面展南屏已经夹着猪头肉蘸酱,放在自己的面饼上了。   这家店的饼确实好吃,红叶吃了三卷,意犹未尽地直舔手指,展南屏吃了十张,还把碟子里的肉都吃了,喝了两碗汤。   “回去我给你做。”她窃笑。   夜幕慢慢降临。   和往日不同,中元节的夜晚带着神秘和惆怅,秋风如泣如诉,月亮黄澄澄的,像一枚黯淡无光的孔明灯孤零零悬在天边。   路上摩肩接踵,走都走不动,视野里满是黑压压的头顶和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年轻人是最多的。展南屏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护在臂弯里--每年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都有走失、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京城的孟兰节会是最最吸引人的。   红叶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从前面行人的肩膀看到摆满鲜花、果品和印着红色花朵的雪白糕点的白云观祭坛。   道士在前方庄重地祈福,有人端着藕粉,有人兜售彩色面具,有人肩膀坐一只小猴子,有人朝着手中的火把噗地喷一口酒,就成了耀目火龙....   红叶看得眼花缭乱。   从白云观请了两盏荷花灯,荷花瓣是粉红纱做的,青色莲蓬,草绿色叶片,底座是涂了漆的木头,四周镶了几颗碎玻璃,红叶喜爱地把玩:“回家给儿子做一个。”   深夜时分,两人才随着人流挪到河边,河中间有一艘大大的法船,给人一种庄严的凄美之感。   红叶把两根手指长的蜡烛插在“莲蓬”中间,等展南屏用个火折子晃一晃,火苗冒出来,蜡烛映亮小小的河灯。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一盏河灯放到水面,等它晃晃悠悠飘远些,再放第二盏。   几息工夫,两盏小小的“莲花”就盛开在黑黝黝的水面,随着水波慢慢飘流。有那么一瞬间,第一盏灯朝右侧倾倒,红叶哎一声,惋惜地以为它要沉底了,想不到一阵风吹来,那盏灯晃了晃,又在水面站稳了。   没过多久,两盏灯一先一后汇入浩浩荡荡的河灯队伍,远远望去,水面火光闪耀,莲花盛开,灿如天上银河。   原来的世界,红叶没在中元节出过门,此刻默默祝祷:愿原来三十岁的自己早登极乐,去该去的地方。   回到府里已经过了子时,侧门一个愣头青门卫查了展南屏的腰牌才开门,展南屏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夸奖“就该如此”   回到家里,展卫东居然还没回家,展南屏奇道“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红叶看看木哥儿,翻着个小白肚皮,睡的正香,顿时放了心。   洗漱更衣,上床歇息,红叶心满意足地搂着丈夫,心想,说不定是自己重新活过一次,无论如何,怎样都不重要,遇到丈夫便是佛祖保佑了。 第56章   过了中元节, 长春院传来喜讯,苏氏有喜了。   给马丽娘把过脉的大夫铁口直断,“二夫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脉象平稳, 甚是康健。恭喜, 恭喜!”   算一算,明年二月间, 新生儿出生, 孔连捷十分喜悦,拉着苏氏双手,“想吃什么?想用什么?”   苏氏倚在大红鸳鸯枕上,羞不可抑地说:“妾身,妾身也不知道, 妾身什么也不想吃。”   “胡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孔连捷叫来孟妈妈,细问苏氏近几日的起居饮食。孟妈妈便说, 夫人胃口不佳,什么也吃不下, 孔连捷便说,让苏氏身边的人去小厨房,专门做苏氏日常饮食。   苏氏自是欢喜。   孔连捷是有经验的, 让大夫开了安胎药, “平日有什么当留意的, 有什么避讳, 告诉底下的人。”   孟妈妈忙答应着, 苏氏掩袖而笑, 明白他的淡定与细心--孔连捷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孔老夫人听说了, 自是十分欢喜,带着赵氏来看苏氏。   苏氏还要起来,孔老夫人忙一把按住:“傻孩子,图孝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听我的话,好好躺着,过三个月才许下地,不可累到了。”   苏氏只好答应,半躺半倚在帐子里,孟妈妈在旁边,只把孔连捷夸成一朵花:“比我们还周全,什么都替夫人想到了。”   孔老夫人笑道:“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黄毛小儿,再说,又是当爹的,应当应分的。”   在孔老夫人和老伯爵心里,两个儿子各自只有一个嫡子,人丁实在单薄了些。如今苏氏有了身子,男丁自然是大大的喜事,就算女儿,也能给久没有新生儿的伯爵府带来欢喜,再说,苏氏还年轻,一个个生便是。   赵氏也这么想,心里略带酸涩。   孔老夫人又问:“去,开我的库房,取些上好的燕窝、首乌来,加上银耳红枣,日日不能断的,再取些宫里赏的料子,要那细软的,给二夫人做小衣裳,再取些刻丝织金,给孩儿做斗篷包被。”   孔连捷在旁笑道:“您老人家给自己留些。”   孔老夫人连连摆手:“宫里每年都赏,放在那里也是积灰。”又说:“若是想亲家母了,便接过来住几日,左右离得近,不必拘着,也来陪我说说话儿。”   如此说了半日,孔老夫人留下吃过午饭,身上乏了,叮嘱苏氏好好休息,便回去了,临行留下话,“好好伺候你们夫人,小少爷小小姐落地,我重重有赏。”   孟妈妈等人齐齐答应。   傍晚娴姐儿听说了,沉默半日,什么话也没说,每日晨昏定省,一个字也没提起。倒是孔连捷,喜滋滋地告诉四个儿女,“要当兄长/姐姐了。”   昭哥儿略感好奇:他是最小的孩子,还没有过弟妹呢。不过,见姐姐若无其事,昭哥儿也跟着淡了下来--明年二月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徐妈妈唉声叹气,生怕苏氏生出儿子,分了昭哥儿的宠爱,秀莲想起自己没了的孩儿,偷偷抹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一个个消息传回娴姐儿的屋子:   苏氏胃口始终不好,孔连捷便去苏府,把厨子带回府里,占了小厨房,单独做新院子的饭食,钱妈妈依然管着旧院子的饭;苏夫人隔几日便来府中陪伴女儿,给孔老妇人、赵氏说话儿,认识不少公卿之家的夫人;苏氏四房陪房,被孔连捷在外院安排了差事,库房、回事处、账房都有。   等苏氏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孔连捷松了口气,依照府里的规矩,和苏氏分房而居。孔连捷是成年男子,日子久了难免上火,时时到秀莲的院子,一时间,秀莲在后院一枝独秀。   秀莲自然欣喜,和徐妈妈商量“不喝劳什子的药”   徐妈妈竖起眉毛,气呼呼地骂“小蹄子心野了!忘了夫人的话!”   秀莲柳眉倒竖,“自从喝了那个,每月来月事,肚子疼的刀绾也似,谁爱受那个罪,谁自己受去!再喝两年,我想生也生不出了!”又指着苏氏住处的方向,恨恨地:“便是我不生,人家一样生!”   时势比人强,往日任打任杀的小丫鬟,成了受宠的姨娘,主子身死,新夫人收敛锋芒,眼看便要给二爷添嫡子嫡女了,还用得着秀莲--一时间,徐妈妈无计可施,只好呸一声:“你想生,也得生的出才行,随便你吧。”   自此秀莲不再碰莺歌端来的红花汤,还指着鼻子对莺歌说:“你喜欢,你自己喝吧。”   气的莺歌砸了汤碗,向孔连捷告状。   孔连捷却不以为意:他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俱全,多一个少一个庶子女没什么不同,再说,秀莲聪敏灵巧,甚得他喜爱,莺歌跟他时间太久,早就没了新鲜劲儿。   经此一役,秀莲更加春风得意,莺歌伤心不已,退了一射之地。   第二天晨昏定省,秀莲沾沾自喜地穿了一件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梳了堕马髻,戴了马丽娘赏的赤金簪子。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本有几分姿色,这一来鹤立鸡群,把马姨娘孙姨娘都比下去了。   苏氏还没显怀,居高临下地坐在太师椅中,目光在秀莲的裙子上一扫,就明白不是姨娘的分例--只有太太的衣裙,才能用如此多的金线和如此繁复的花样。   苏氏用帕子沾沾唇角,也不多说,便端茶打发姨娘们下去了。片刻之后娴姐儿四个来了,苏氏和颜悦色地说些闲话,轮到娴姐儿不愿多说,留一句“夫人将息吧,我们不打扰了”便带着弟弟走了。   孟妈妈忿忿地,和苏氏商量半日“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奴婢看出来了,这院子里没一盏省油的灯。”   苏氏不以为然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怕什么,娘说了,我现在不能急,等生了儿子,站稳脚跟,再一个个跟她们算账。”   孟妈妈忙拍自己手背一下,“看我,差点乱了分寸,夫人说得对,您生小少爷要紧。”   到了傍晚,孔连捷从外面回来,带了银霜堂的糖果,小巧玲珑一个珐琅盒子,吃完糖果可以放些零碎东西,苏氏小女孩似的欢呼一声,搂着他胳膊不放:“还是二爷对妾身好。”   孔连捷颇为满意,呵呵笑道:“傻瓜,我不对你好,却对谁好去?”   苏氏噘着嘴巴,语带愧疚:“二爷对妾身这么好,妾身却没法伺候二爷,都是妾身的不是。”   孔连捷“哎”一声,握住她嘴巴,柔声说:“你现在怀着身子,切不可胡思乱想,等生了孩儿,我再好生陪你,何必急于一时?”   话是这么说,苏氏闷闷不乐地,忽然眼前一亮:“左右二爷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不如~不如妾身抬举两个丫头,替妾身伺候二爷,二爷身边有了人,妾身心里也踏实了,如何?”   孔连捷自然推辞,笑道:“不必,你带来的人也不多,自己留着使吧。”忽然听苏氏说“春苗莹儿”,不由微微一愣:两个丫头长得不错,一进门他就留意了。   说起来,孔连捷风流归风流,却不是急色鬼,普通婢女就罢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若没有夫人暗示,他是不会私下收用的--秀莲是自己送上门的,他便没拒绝。   苏氏察言观色,继续说下去:“这两个是妾身家生子,人老实,手脚还算麻利,若是二爷不嫌弃,妾身便给她们开了脸。”   一席话说的孔连捷心花怒放,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这,岂不是委屈了你?”   苏氏握着帕子巧笑嫣然,“有什么委屈的,伺候好了二爷,才是妾身的本分。不过,二爷,妾身也想请您答应件事。”   此时此刻,便是苏氏要天上的月亮,孔连捷也不会拒绝,“心肝,想要什么便说吧。”   苏氏指一指糊着银红窗纱的窗棂:“妾身身边人少,想叫春苗莹儿留在妾身院子,把第二进的东西厢房给她们。二爷晚上过来,就叫她们伺候,白日无事,还能到妾身身边做事。爷~妾身可是为了您,才~”   孔连捷着实被感动了,由衷地答:“我都明白,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了你的心。”   苏氏顺水推舟,“您可要记得您的话。” 第57章   第二日, 孟妈妈放风出去,长春院旧院子和苏氏新院子的人都知道,春苗莹儿要做姨娘了。   孔老夫人知道了, 甚是满意, “是个不嫉妒的”, 探望苏氏的时候把春苗莹儿叫了来,叮嘱“好好伺候二爷、夫人, 不许淘气”, 赏了几匹料子,两对金镯子。   赵氏却笑一笑,私下和身边的郭妈妈说“是个有心计的,那两个丫头,卖身契捏在她手里, 横竖还能飞上天去!”郭妈妈也说“这么一来,既拢住了二爷的心,又压倒了原来的三位姨娘, 这日后啊,长春院就是她一人独大了。”   赵氏有些不快:她宁愿有个心地纯善、舍不得让出丈夫的妯娌, 也不愿有苏氏这样有心计有手段的妯娌。   妈妈察言观色,忙道:“任凭二夫人再折腾,也越不过您去, 还不知道她这一胎是男是女呢!纵是男的, 前面还有昭哥儿。”   赵氏点点头, 喝口银耳汤, 摸摸自己的肚子:“也不知怎么, 迟了半个月, 月事还没来, 肚里疼得厉害,像是受了寒。”   郭妈妈不放心,便说“换太医来瞧瞧”,赵氏笑道:“前几日刚来过,也没诊出个子午寅丑。”郭妈妈放了心,瞧着她脸色打趣:“若是再不来,奴婢便以为是喜讯呢!”赵氏用帕子拍她一下,“我都什么年纪了,当外祖母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就像赵氏评价的,苏氏是个有章法的,并不急于行事,让人把自己的院子第二进收拾出来,搬家具换器皿栽花木,参照府里姨娘的例,理出两个小小的院子,指了两个三等丫鬟伺候。   八月初井井有条,苏氏才把春苗莹儿叫过来嘱咐一番“不可丢了我的脸”,和孔连捷商量“妾身怀着孕,不便粉房子,先这么着吧,到了年底,若是这两个丫头懂事,二爷也满意,才办酒席,提月例”。   苏氏说一句,孔连捷便点点头,不是“甚好”便是“依夫人所言”,惹得苏氏和屋里的大小丫鬟发笑。   之后苏氏看了黄历,对了八字,先把莹儿给了孔连捷,过了几日,把春苗也给了。   春苗秀丽婀娜,莹儿娇憨讨喜,孔连捷本来就对两个丫头颇为留意,如今心愿得偿,自然十分宠爱,十日有六、七日留宿两个丫头的院子,剩下三、四日,恩恩爱爱地陪在苏氏身边。   莺歌自此有了新的差事,给两人熬避子汤。   院子里好事之人私下便“曹姨娘”“康姨娘”地叫了起来,有的奉承,有的讨好,苏氏只做不知。春苗莹儿毕恭毕敬地,对苏氏加倍殷勤,日日在身边伺候,夜间才回自己的院子。   旧院子里的秀莲听说了,不由难以置信:马丽娘嫁进伯爵府次年有喜,生了娴姐儿,之后足足三年,肚皮没有消息,才在孔老夫人的暗示之下把身边的丫鬟和老夫人的一个丫鬟抬了姨娘,生了旭哥儿与慧姐儿。马丽娘不甘心,遍寻名医调理数年,磕磕绊绊地生下昭哥儿,身子就此损了--苏氏进门才四个月,就给丈夫通房丫头,一给还给两个?   今年孔连捷续弦,秀莲心底酸溜溜的,见苏氏得了孔连捷的心,夜里妒得睡不着;换到苏氏,还怀着身孕呢,就把丈夫推给别的女人,不窝心,不嫉妒?   秀莲怔怔的,寻思半日对柳黄说:“这个苏氏,不是好相与的。”   屋里没别人,柳黄便坐在她对面嗑瓜子,穿着桃红绣玉兰花鞋子的脚一翘一翘,“若是好相与的,敢嫁进伯爵府,敢嫁给二爷?”   有几个有身份、有地位人家的姑娘,愿意当续弦,进门就当娘的呢?   秀莲吐一口气,回忆春苗和莹儿的脸--这两个不是在屋里伺候的,不常露面,还没和姨娘们一起日日给苏氏请安“我是瞧不上。长得还不如你。”   柳黄一晒,“人家是新夫人看中的,新夫人带来跟我们对着干的,便长得像个窝瓜,也有新夫人兜着,我们比得了吗?”   新夫人这三个字,柳黄只在没人的时候提起。   这句话把秀莲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二爷是个没长性的,让她们且得意去,看二爷能宠她们到几时!”   柳黄不以为意,伸出手指戳一戳她额头:“傻不傻呀,你和她们较什么劲!要学就学新夫人,生孩子要紧。你瞧着吧,等明年孩子落地,新夫人就该插手院子里的事了,该换人换人,该整治整治,大小姐那边也落不下好。”   秀莲把帕子拧成抹布:“二爷半个多月不来了,我一个人,拿什么生?”   柳黄也为她发愁,找了话安慰:“你放心,听说新夫人安排莺歌,给那两个熬红花汤呢!”   提起一碗碗褐色的、苦涩汤药,秀莲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如释重负地嘟囔“谁爱喝谁喝,我是不喝了。”   柳黄又想了想,低声说:“依我看,如果新夫人这一胎是男丁,那两个过几年才有可能生,若是个小姐,那两个这辈子也生不出来。”   秀莲胡乱点点头,“得想想办法,把二爷引回来。”   柳黄便替她出主意:“现在二爷在兴头上,等过了新鲜劲儿,新夫人必定要压一压那两个。到时你给二爷缝个荷包,精心些,放一方帕子,上面绣首诗。”秀莲去拧她的脸,取笑道:“小蹄子哪里听来,还诗呀歌啊,一套一套的。”柳黄闪开了,嬉笑:“人家为你费心巴力的,你倒好,翻过来说我!”   秀莲叉着腰骂:“把你惯的没大没小,天天你啊我啊的。”   柳黄委屈,福了福身:“是姨娘日日说,没把奴婢当普通丫头,没人的时候自在些,奴婢这才放了胆量。罢罢罢,日后奴婢定然好好当差,给姨娘做牛做马....”   一主一仆正嬉闹间,屋外传来动静,柳黄忙推到一边,过去开门,一个小丫鬟提着红漆食盒进来,秀莲嗔道:“这么半天才回来!”   是小茉莉。   小茉莉把食盒端到案几,打开盖子,端出一碗火腿烧白菜、一碗炸排骨,一碗肉末豆腐,一碟拌黄瓜花生米,然后是一碗白米饭,一大碗清鸡汤。   这便是姨娘的分例了。   秀莲看了看,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对柳黄说“你也把饭拿来,一块儿吃吧。”   当着第三人的面,柳黄向来是很恭敬的,忙说“姨娘用吧,奴婢去把饭提来,和茉莉一起吃”说着,便出屋去了。   秀莲趁机问小茉莉:“今天没有别的吗?”   小茉莉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落了东西:“钱妈妈什么也没说,奴婢过去,摸了摸饭菜是热的,就把饭提回来了。”   秀莲叹口气,想问“李老三的儿子没有东西送过来”,又不敢,只好说“油腻腻的,吃不下,有没有鲜果?”   小茉莉更奇怪了,茶点是申初才有的,“姨娘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厨房讨。”   秀莲悻悻地“不用了”。   不多时,柳黄把自己和小茉莉的饭提来,炖豆腐,煎小鱼,白米饭--她是二等丫鬟的例,小茉莉是三等,只有一碟炒青菜。   柳黄还从盒底端出一小碟酸梅子,用个瓷勺子给秀莲拨几个,分小茉莉几个,剩下的才放到自己碗里。小茉莉端了板凳,秀莲在桌边吃饭,两个丫鬟在门边吃。   秀莲尝一口梅子,酸的眼睛鼻子嘴巴皱到一处,汤都顾不上喝,端起茶盅灌几口才缓过神,“厨房的醋都放进来了?”   柳黄笑道:“放出去的彩燕有了身子,她男人从外面买回梅子,央了钱妈妈做,钱妈妈就用蜜糖腌了一坛子,分了柳叶一些,柳叶又给我留了些。姨娘尝尝,吃的不顺口便算了。”   秀莲嘴里的梅子顿时比黄连还苦,勉强问道“彩燕的男人,是库房李老三的儿子李大吉嘛?”   “可不就是他。”柳黄挑着豆腐里的蘑菇,随口答:“李老三是个精明能干的,三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的,这个李大吉话都说不利索,也不知怎么,彩燕就看中他了。”   可不是么,结结巴巴、身材略胖,说两句话脸就红了,不敢看自己--秀莲脑海涌出李大吉的身影。   如果....自己点了头....夫人会把自己指给李大吉....不用做姨娘了....   秀莲心中苦涩,用力甩甩头,把这个荒唐念头甩到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22:33:22~2022-07-04 10:4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明、luo 5瓶;泡江湖打酱油、千斤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八月暑热渐消, 展南屏穿上了妻子做的新衣裳:外出的衣裳府里一年四季都做,护卫额外有两身,红叶便做了两身家常穿的长袍, 一套靛蓝料子墨绿衣领, 一套石青料子湖蓝衣领, 袍脚内侧都绣着一片指尖大的红叶。   展南屏非常喜欢,当天便穿在身上,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惹得展卫东眼红。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红叶也收到礼物。   说起来,自从成了亲,每年展南屏都会送她生辰礼物:十三年是一面绘着枫叶的珐琅靶镜,十四年是杭州带回来的帕子和烧蓝发簪, 十五年她整二十岁,展南屏从外面铺子买回四匹上好的衣料,一匹葱绿遍地金绸缎, 一匹茜红百蝶穿花绸缎,一匹嫩黄色卷草纹绸缎, 一匹湖蓝色宝瓶纹绸缎,另有一些老板推荐的丝线纽扣,让她“自己做身衣裳”。   到了今年, 展南屏问:“想要些什么?”   她什么也不缺, 说“快过年了, 给儿子买双好些的鞋子”   木木满院子乱跑, 一双鞋子半个月便穿破了, 要不就脏的没法要。   展南屏却说“那小子衣裳鞋袜多得是, 你娘每月都做, 倒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红叶决定不再客气:“没有擦脸的粉了。”   于是第二天,展南屏带了一盒扬州谢馥春的茉莉香粉回来,盛在巴掌大的贝壳状匣子里,红叶打开一瞧,不是寻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乳黄色香粉,拈一点涂在脸颊,轻薄匀白,带着淡淡的香气,猛一瞧,像是没擦粉,脸色却自然润泽,气色极好。   说是用紫茉莉花种兑上香露制的,二两银子一盒呢!   红叶高高兴兴地,生辰那天擦粉梳妆,穿一件湖绿右衽夹袄,茜红色百褶裙,戴了烧蓝发簪,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亲自下厨,做了醋溜豆芽、糖醋藕丝,韭菜虾皮、摊鸡蛋切葱丝,从外院厨房买了酱肘子和酱牛肉,守在灶台一张张烙大饼。   无论展南屏父子,还是来祝贺的乔氏米氏、绿云香橙,红叶一家,都吃的心满意足,木哥儿自己吃了两张卷饼,撑得直打嗝。   到了九月,桂花香气飘满京城,红叶照例避开初一到初五,去长房给赵氏请安。   一路行来,满院子丫鬟仆妇喜气洋洋地,红叶略带诧异,放慢脚步一想,便明白了。等到了正屋,屋檐下的小丫鬟说“大夫在呢,大展嫂子等一等吧”   她道谢,从荷包摸出几块糖纸包着的桂花糖“家里做的,若是喜欢,到家里来拿”,小丫鬟欢欢喜喜接了。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的太医在郭妈妈的陪伴下出屋,朝厢房去了。小丫鬟进屋去了,很快掀起帘子,红叶检查儿子衣裳整齐,拉着他的小手进去。   赵氏脸色红润,随意挽个发髻,戴一枚赤金卧凤钗,穿着枣红色镶璋绒边洒金棉袍,显得气色极好,见到木哥儿便招手“这孩子,每回见都窜半头。”   木哥儿接过一把玫瑰色的窝丝糖,不忘给红叶一枚,在满屋子人的笑声中把剩下的塞进自己嘴巴。   红叶笑道:“夫人气色可真好,想来是有顺心的事。眼看到年底,事情多着,里里外外离不开,夫人可要好好将息。”   赵氏脸上掠过少有的难为情,岔过话题:“可不是,年年到了这个时候,忙的脚不点地。上回你给我带来的糖炒花生、山楂果子,我吃着倒新鲜,不比府里往年常去的那家差,我便说,今年便用这家的货吧。”   闲聊片刻,郭妈妈带了小丫鬟,端了杏子、葡萄和糖渍梅子进来,又有酸梅汤,也给了红叶一碗。   红叶喝了一口,八成厨房下了猛料,嘴里酸涩的不行,刚想喝茶压一压,不知怎么胃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她怕脏了正屋的地,几步奔到门口,坐在小凳子的木哥儿不知怎么回事,迈着小短腿跟过去,“娘!”   赵氏一瞧,大笑起来,“去,把大夫叫回来。”郭妈妈也凑趣:“奴婢看着,大展家的也有了喜讯。”   喜讯吗?红叶握着帕子,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感慨,眼泪流出来,用帕子拭一拭:“不敢劳动夫人....\"   赵氏心情极佳,指挥小丫鬟“快,扶回来坐下说话”,又说“把个脉罢了,又不碍事。”   果然,大夫给红叶把了把脉,笃定地说“是喜脉,快两个月了。”   算一算,明年七月份生。   赵氏呵呵大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是件好事,三年抱俩,在哪里都是恩爱的。前几天世子爷还说,昱哥儿身边的小厮伴当不济事,不如世子爷年幼的时候,等我肚子里这个出来,若是个男的,正好和你家木哥儿和你肚里这个做个伴。”   红叶做出“刚刚才知道”的表情,满脸惊讶和喜悦,“您也,也有了身子?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   这句话打动赵氏心坎:内宅女子多半把菩萨做为内心的信仰与寄托,赵氏主持中馈,没办法像马丽娘一样初一十五去庙里,私底下该祝祷祝祷,该烧香烧香,不必马丽娘差。   赵氏今年三十二岁,马上便当外祖母,时隔多年又能怀上身孕,除了夫妻恩爱,必是佛祖保佑。   “怪不好意思的,除了老夫人那里,谁都没告诉。”赵氏露出难得的羞涩:“丹姐儿马上便生了,我还说给她带孩子呢,没过两天,我这边又~说出去都难为情。”   红叶笑着哄:“府里人丁兴旺,难得的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老夫人不定多高兴呢。您可不能再忙了,过几天便冷下来,再一下雪,等天气暖和再出门吧。”   赵氏和她说了半天闲话,赏了好些孩子的料子吃食,又赏了料子。红叶回家一说,展南屏也非常高兴。“若是男丁便好了,世子爷子嗣单薄了些。”   红叶心想,不论是男是女,先过了明年那关再说吧。   赵氏的喜讯在府里引起小小的轰动。   孔老夫人高兴坏了,每天都过来探望,开了私库,赏了小山般的东西,又叫请了赵氏娘家母亲和嫂子来家里小住:“她这一胎年纪不小了,亲家常来常往地,陪她说说话,陪我也散一散,不必拘着。”   又把赵氏手里的事务一股脑儿接了过去,把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妈妈叫齐,吩咐说“夫人身子不变,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直接回到我这里,任谁有天大的事,不许扰了夫人,若有违背,直接交给人牙子卖了!”   管事妈妈个个矮了半截,大声称“是”。   年底事情多,纵有往年的例,需要主母决断的依然层出不穷,两个儿媳帮不上忙,老夫人已有了春秋,连轴转下来,未免精力不济。   娴姐儿便自告奋勇:“往日跟着大伯母、母亲和大姐姐学了的,正好陪陪祖母。”   孔老夫人自然乐意,拉着孙女的手:“没白疼我们娴姐儿,知道心疼祖母了。也好,先拿家里的事练一练手,以后遇到了,正好有个例。”   自此娴姐儿上午去外院,随着孔老夫人料理家务,下午回到长春院,和弟弟、慧姐儿读书写字,玩耍针线--旭哥儿年纪大了,有自己的功课。   娴姐儿已经十四岁了,经的看的多了,偶尔孔老夫人还会询问她的意见,慢慢的行事果断干练起来,在仆妇间有了尊严。   苏氏知道了,未免不喜,私下和孟妈妈说体己话:“怎么这么巧,我刚怀上,她也要生,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我打擂台。”   孟妈妈安慰:“世子夫人是沾了您的喜气,再说,她年纪大了,这一胎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是两回事呢。”   苏氏没精打采的,刚刚被全府人捧在手心里,身份更矜贵的嫂子也要生孩子,把自己风头盖过去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孟妈妈哄到:“世子夫人那边,没准生个姑娘,夫人和两个舅夫人给您看过,可都说是男丁。等小少爷落地,您就站稳脚跟了。”   如果赵氏也生个男孩....孔老夫人和老伯爵必定更重视赵氏的孩子。   苏氏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生就生吧,横竖我也拦不住。怎么娘犯糊涂,把个娴姐儿推出去了?她身上还戴着孝呢。”   提起这位话不投机的嫡小姐,孟妈妈更有话说:“账本钱财在外院,她左不过干看着,又没让她管人管家。再说,她还有一年便出孝了,亲事也定完了,等出了门子,还能日日回家里?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也只好如此。   苏氏悻悻地,摸着自己肚子喃喃自语:“你可要给娘争点气....\" 第59章   听说红叶的喜讯, 乔氏一点都不奇怪,“我就猜着该有了”,米氏准备小衣裳小鞋子, 木木穿过的衣裳, 弟妹也能穿。   展定疆甚是高兴, 叮嘱展南屏“好好待媳妇”。展南屏是最高兴的,告诉儿子“你要当哥哥了。”   弟弟妹妹的, 木木啥也不在乎, 满院子乱跑,玩累了想往娘亲怀里扎,被当爹的一把拎过去,“小兔崽子!不能往你妈身上撞,知道吗?”   木木不乐意, 张着胳膊叫“娘”,红叶有点心疼,展南屏虎着脸把儿子扛起来, 对两个丫说“白天小心着点”   二丫三丫兴冲冲的,学着红叶, 把要准备的东西、事情列了个单子,那架势,就像她们要当娘似的。   展卫东听说了, 上上下下打量红叶:“嫂子又要生了?”   红叶抿嘴笑, 摸摸一点起伏都没有的肚子, “明年六月才生呢。”   展卫东转身去找兄长, “行啊你, 又要当爹了。”   展南屏志得意满地伸个懒腰, “早晚的事。”又挤兑弟弟:“你再不快点, 以后跟不上趟了。”   练武世家有习惯,几个孩子一起启蒙、练功,互相比着就练下去了,从小就有默契,感情也好;若是年纪相差太大,一方面大人精力跟不上,另一方面孩子落单,练着没动力。   展卫东挺起胸膛:“谁说我没有,我给你说,我有看上的人了,还没过明路。”   展南屏来了兴趣,“哪家的姑娘?府里的还是府外的?多大年纪?人品怎么样?说出来,给你把把关。”   展卫东便说了:今年中元节,他和两名护卫出府玩耍,在后海一带临街一间卖糖水的铺子遇到一个年轻姑娘,一见钟情了,一晚上买了三次糖水,满街头找茅厕。第二天再去,和姑娘搭讪着,就这么认识了:“她家便是开铺子的,隔壁糕饼店是大伯家开的。娘亲吃着药,弟妹还小,生意靠她爹和她撑着。”   展南屏迷惑:换成自己,已经告诉家里,安排相看了。   展卫东解释:“她祖父在郊外,身体不好,她爹探病去了,还没回家。”   展南屏觉得有意思,很少见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这么忐忑的一面。   之后他告诉父亲,出去打听了一下,晚上告诉红叶:“铺子开了几代,家底虽说薄了些,却是本本分分的人家。家里九口人,也算热闹。”   再过几日,展卫东出府一趟,大概得了姑娘家的首肯,兴冲冲地告诉父亲兄长。   按照习俗,红叶这个做嫂子的,应该出面相看,可她还没怀满三个月,展定疆不放心,让她在家里歇着,请了米氏出面相看姑娘。   米氏回来告诉红叶:“闺女水灵着呢,叫云娘,今年十七岁,见生人有点害羞。说了会话的功夫,给我吃了六种点心四种糖水,手脚特别麻利。”   妯娌是一辈子的事,红叶认真听了,开始准备给弟妹的礼物。   过几日,展定疆请了媒人,到糖水铺子家里提亲。老板姓蒋,对展卫东十二分满意,换了庚帖,收了聘礼,本想把姑娘多留一年,婚礼定在明年春天;展定疆说,“明年世子爷要出门,儿子得跟着”,两家一商量,便把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展南屏说,蒋家侧面打听,嫂子进门带了多少嫁妆,怕女儿进门寒酸,姑爷没面子;展南屏便说,自己媳妇是府里长大的,蒋家有弟妹兄长,和大伯家一起生活,没必要踮起脚充高个子,量力而为便是。   展卫东的婚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展家再得孔连骁父子信任,也不是正经主子,不能像娶红叶一样在府里操办,家里的宅子又租出去了,便和府里二管家商量,借二管家在府外的宅子办喜事。   二管家满口答应,紧锣密鼓地叫人把宅子收拾一番。   展家也忙忙碌碌,把内院东厢房清理出来,西厢房留给两个丫头和冯春梅,放不下的东西搬到外院。扩建内院的时候,展家就决定兄弟两个住在一起,两边厢房各是三间,建的高阔轩敞,窗明几亮,和正屋没什么区别。加上倒座,足够两家人住的,等以后孩子大了,便到外院跟祖父住。   红叶心细,从自己的箱笼拿出崭新的铺盖、帐子和瓷器,把厢房布置的喜气洋洋,又带着两个丫剪了大红双喜字窗花,贴在窗子上。   过几日,绿云生了个女儿,成亲不久的彩燕也有了身孕。红叶高兴得很,如今手里富裕,便到外面铺子打了两个岁岁平安的银锁片,送了绿云一枚,另一枚给彩燕留着。   香橙知道了,难免羡慕:“姐姐莫忘了我。”   红叶戳戳她脑门,“哎呦呦,小丫头想嫁人了。看我弟弟怎么样?”   香橙跺跺脚,一溜烟跑了。   十月中旬,绿云坐了月子,按照惯例和丈夫一起抱着女儿回长春院,给主子磕头--绿云嫁了府里管车轿小管事的儿子,是马丽娘做的主。   当时娴姐儿在外院花厅,陪祖母打理事务,吃过午餐才回院子。绿云扑了个空,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刚好那天日头好,苏氏扶着大丫鬟的手,在院子里散步,见到绿云一家,好奇地问“这是谁?”   绿云能做到一等丫鬟,自然是机敏的,上前行礼,“奴婢是以前在院子里伺候的绿云,前年配给外院车轿处曹平,今日过来,是想给主子请个安。”   又给苏氏行礼:“给二夫人请安。”   苏氏一听就明白,是先头马丽娘的旧仆。   一个丫鬟,苏氏没放在心上,当着一堆丫鬟仆妇的面,便和颜悦色地说“起来吧”。她自己怀着孕,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甚是喜爱,逗了会孩子,赏了绿云两个银锞子,又说“赏这孩子两匹布。外面冷,进屋等着”才走了。   绿云到底不敢,谢过苏氏,回家里吃过午饭,下午申时又来长春院。   娴姐儿已经睡醒午觉,正虔心抄一卷《地藏经》,打算给亡母供奉到大相国寺。   听到绿云来了,她也是高兴的,放下笔把人叫进来,吩咐丫鬟“给绿云个座儿”。   绿云道谢,心疼地打量她“二小姐可清减了”   娴姐儿笑一笑,“这几日跟着祖母,略忙一些。”又打量一身小媳妇打扮的绿云“当了娘的,就是不一样了。”   聊几句闲话,绿云小心翼翼地把一早的事情说了:“二小姐不在,奴婢正打算回去,下午再来,便遇到二夫人。”   娴姐儿脸庞没了笑意,安安静静地倾听,待绿云说到“赏了奴婢两个银锞子,两匹棉布”,忽然冷笑起来。我娘的旧仆,用得着你来献殷勤!   “赏。”娴姐儿对身边的双玉说,“赏她十两银子。”   包括绿云,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吃了一惊:府里姨娘的月例才二两银子,十两银子,普通的农户可以过一年了。   绿云忙站起身,忐忑道:“无功不受禄,奴婢当不起二小姐的....”   娴姐儿打断这番话,干脆地说“再开我的库房,取四匹绸缎,四匹绒布,四匹棉布,两匹大红料子,统统给了绿云。”   这一次,不等绿云推辞,娴姐儿就站起身,昂首挺胸地出屋去了,两个丫鬟急急忙忙跟着。   不到一天,绿云的事传遍长春院上上下下。   徐妈妈哈哈大笑:“做得好!不愧是夫人养大的。”紧接着难过起来:“若是夫人在,便好了。”   秀莲也幸灾乐祸地,“堂堂二爷的夫人,六十四抬嫁妆,打赏起人小里小气地,还不如一个没出阁的小姐,我看啊,够府里的人笑话十年。”   待得苏氏知道这件事,气得脸都红了,狠狠一巴掌拍在案几:“我好心好意对她,给她脸给她体面,她可倒好,拿我作伐子!”   孟妈妈也气得不行:“她娘的奴仆,关我们什么事!下回见了,大棒子打出去!”   苏氏咬着牙,“一个个打量我脾气好,骑到我头上来了!不行,我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孟妈妈唬了一跳,忙劝道“好我的三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大地大没有您肚里的小少爷大。您平平安安把小少爷生下来,再和他们算账--二小姐左不过一个丫头,再过一年半年出了孝,便嫁出去了,还能在府里一辈子?”   这话说的有理,苏氏摸着自己高高挺起的肚子,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对孟妈妈说:“如今忍这一口气,待到明年,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第60章   当晚孔连捷回来得迟了些, 怕扰了苏氏,便宿在旧院书房,次日回到苏氏的院子。   苏氏脸色憔悴, 眼睛红红的, 用半旧翠花帕子挽个发髻, 窝在卧房做针线,与往日精心梳妆、神采奕奕的形象大相径庭, 把孔连捷吓了一跳。   “我的心肝, 可有什么事?”他搂住苏氏柔声问。   苏氏强颜欢笑地,故作不解:“妾身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能有什么事?”   孔连捷一时理不出头绪,便试探“可是大嫂那边喊你去帮忙?还是娘那边有吩咐?”   “二爷说哪里话, 大嫂和妾身一样,在院子里养胎,听说近日胃口不好, 世子爷日日从北平楼买了菜肴回来,大嫂每次都派人送来一份, 妾身便把二爷买回的新鲜果子送过去,一来二去的,便和妾身嫡亲的姐姐一般。”苏氏露出真诚的笑容, 看得出, 确实与赵氏相处甚佳, “娘她老人家时时派了体己的妈妈过来, 问及妾身的身体, 送些小衣裳小玩意, 喏, 这是今日送来的。”   她指着一块小猫滚绣球的紫檀木蜀绣绣屏,“前日妾身给娘请安,说起在娘家养一只波斯猫,娘今日收拾库房,找出这个,送了来给妾身把玩。”   林林总总一大串,听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孔连捷没再追问,哄着苏氏睡下,才借着解手的空儿出了卧房,叫来孟妈妈:“昨日还是今日,院里出了什么事?”   孟妈妈一副踌躇模样,“二爷,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奴婢们提起,谁提便打出去。”   孔连捷沉着脸,一甩衣袖:“你若不说,不用夫人发话,照样打发出去!”   孟妈妈吓得双膝跪地,便把昨日苏氏赏了绿云,娴姐儿重重又赏的事情说了:“夫人原是好心,想不到,想不到二小姐赏的太重,把夫人压下去了。”   这是孔连捷没想到的,惊讶的瞪大眼睛:“娴姐儿?”   孟妈妈连连点头,生怕孔连捷指责自己“攀咬小姐”,又不敢高声,忙不迭解释“二爷,原也没什么,奴婢不敢多事,可,可二夫人初来乍到,院子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看着,二小姐这是打了夫人的脸。”   孔连捷念头一转:他是堂堂男儿,绝大部分精力放在差事和外务,内院的事情甩手不管,统统由母亲、嫂子和妻子打理;话说回来,毕竟出身公卿之家,到了而立之年,对内宅的事情也知之甚多:   昨天的事,苏氏打赏马丽娘的仆妇,希望府里的人认为自己“仁厚”“大方”;娴姐儿故意压过苏氏,气一气苏氏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告诉所有人“自己不喜继母”,“长春院新主母和嫡小姐不合。”   他面沉似水,没做声。   孟妈妈战战兢兢地,“夫人哭了一场,饭也吃不下,不肯让大夫来。奴婢劝了又劝,夫人怕您生气,勉强喝了些粥。二爷,奴婢斗胆多说一句,夫人年轻,没遇过事,这样子是会生病的。”   “就说我的话,明日让大夫进来。”孔连捷疲惫地叹口气,“夫人那边,你好好劝着,不许胡说八道。明日派人去接岳母,陪夫人说说话儿,若是年底事忙,岳母脱不开身,夫人回去住几日亦可。”   肯让夫人回娘家,可见姑爷的心在夫人一边,孟妈妈喜出望外,磕了个头连声答应。   孔连捷略一停顿,说声“仔细伺候着”便去了净房。   第二日回府,孔连捷去了娴姐儿的院子。   临近年底,一日比一日寒冷,娴姐儿穿了茜红色遍地金薄袄,水红色百褶棉裙,戴了一支赤金累丝丹凤,垂下来的红宝石像一枚火焰。   她给父亲沏了茶,亲手端来四色点心:“女儿刚学的,爹爹尝尝。”   孔连捷的目光从娴姐儿头上的凤钗移开,吃一口点心,赞了一句,和颜悦色地问“近日做了什么?”   大户人家的小姐日日给母亲、祖母晨昏定省,不一定见得到父亲,像孔连捷这样外面有差事的,一旦忙起来,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女儿是很常见的。   娴姐儿有条不紊地答:“跟着祖母打理府里的事务,陪祖母歇了午觉,回院子里来,带着弟妹写字,做针线。”   当下吩咐丫鬟,把自己做的活计拿过来:“大姐姐快生了,女儿带着三妹做了几件衣裳,交给大伯母,一起给大姐姐送过去。”   两件婴儿穿的衣裳,不过手掌大小,颜色鲜艳,针脚细密,怕婴儿啃咬,没订纽扣,用细细的带子系着;另有两件给丹姐儿的里衣,鹅黄和玉色料子,看着就很舒服。   孔连捷满意地点点头,“你母亲也怀着身子,空闲时不妨也做几件衣裳。”   娴姐儿笑一笑,没继续这个话题,恭声说“二弟三弟近日读书认真,夫子是夸奖了的,三妹也总惦记父亲,父亲今日有空,是不是把弟弟妹妹叫过来,指点一二?”   孔连捷有一阵没过问儿子们的功课了,自然答应,娴姐儿便命小丫鬟把弟妹们叫过来,“把功课带上。”   不多时,昭哥儿兴奋地喊着“爹爹”奔进屋子,旭哥儿沉稳地跟在后面,给孔连捷行礼;慧姐儿很久没见到父亲了,喜悦地脸都红了,捧起两双墨绿色鞋子:“二姐姐画的样子,起的头,过几日便做完了。”   孔连捷接过没完工的鞋子,心情甚好。   之后娴姐儿打发人去小厨房安排晚饭,有孔连捷爱吃的芫荽肚丝,昭哥儿爱吃的肉包子和旭哥儿慧姐儿喜爱的菜肴,中间攒着个热腾腾的野鸭子火锅。   一顿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第二天苏太太和苏氏嫂子进府,陪着苏氏说了半天话儿,又带了自家做的点心和腌梅子,苏氏才有了笑脸,孔连捷放下心来。   年底事多,一转眼便进了腊月。   凛冽如刀的西北风吹不散展家跨院的喜气,红纱扎成的纱花和络子挂满外院的葡萄架和内院石榴树,门窗贴着大红喜字,就连屋檐下的鸟笼都挂着红绳。   年底府里无事,展家人提前两日,就出府住进了二管家的跨院。   红叶带着两个丫头住进内院,连带来帮忙的乔氏米氏,把做喜房的正屋布置的喜气洋洋。   木哥儿满两周岁了,听说“二叔要娶婶婶”,多了一个人和自己玩,高兴得不得了,又是个新地方,裹着崭新的大红棉袄,戴着虎头帽,嗷嗷叫着满地乱跑。   喜事前一天,准新郎官开始紧张,在院子里呼呼打拳,拉着兄长朋友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被父亲拎着耳朵教训,“媳妇娶不娶了?”   他大大咧咧地:“娶,娶了就喝不成了。”   展定疆板着脸把儿子拎回厢房,让大儿子“盯着点”。   红叶觉得有趣,一边吃银耳炖蛋一边问丈夫“你成亲以前,也这么喝酒吗?”   展南屏不放心地摸摸她肚子,“喝,平时不喝,人多就喝。”   红叶觉得,自家儿子长大八成也喜爱喝酒。   第二天大喜的日子,展卫东一大早便爬起来,洗洗刷刷在院子里打了趟拳,连吃三碗大肉面,举着木哥儿出门遛弯,展南屏在家里检查要带的东西。到了下午,天色渐渐暗了,展卫东穿上大红喜服,不时扯一扯胸前的红花,由兄长和两位要好的兄弟陪着,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队伍迎亲去。   红叶这边也不闲着,换下做饭的家常衣裳,穿件石榴红洒金右衽夹袄,草绿色绣山茶花马面裙,戴上展南屏送的簪子和一朵镶宝石珠花,大着肚子的缘故,显得十分喜庆。   喜宴请了附近酒楼的包厨,不用红叶费心;米氏乔氏早早把桂圆、红枣、花生和干莲子洒满喜房,红叶摆了新鲜水仙花和雪白的栀子花,最后看一遍屋里的龙凤喜烛、喝交杯酒的酒盅和秤杆,相携退出喜房。   展家相熟护卫家的女眷早早到了,做了满满一屋子,叽叽喳喳地在厢房里吃糖炒花生、炒栗子,说着自己成亲的趣事。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喜相逢的鼓乐声,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乔氏麻利地带着两个女伴到外院去了,米氏喊二丫煮饺子,红叶站到台阶上,看到穿红着绿的一行人踏着红毯进来,中间是一个抱着宝瓶、盖着喜帕的女子。   红叶牵着儿子,满面笑容地带着女眷们迎到外院,簇拥着展卫东和新娘子拜过天地,把一对新人迎进正屋。   女方的全府人是个圆滚滚的中年妇人,和展家全福人、红叶说着吉利话,拉着红叶的手“日后要嫂嫂多多关照”,红叶满口答应。   今日的展卫东脸色红彤彤的,就像喝多了酒,耳朵带着红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用一杆缠着喜帕的银秤笨手笨脚地挑起新娘子的盖头。   红叶一瞧,弟妹蒋云娘十六、七岁,白白净净一张苹果脸,大大的水杏眼不敢抬起来,尽管涂着厚厚的粉,依然能看出脸庞、脖颈全红了。   插花、喝交杯酒、二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夹生饺子,蒋云娘羞答答地吃了,说“生”的声音堪比蚊子叫,红叶打赌,展卫东一定听不清。   米氏拉起木哥儿,放上撒着满床果品、铺着大红鸳鸯戏水棉被的喜床:“好孩子,给你二叔翻个跟头,都是给你的,”   木哥儿来了精神,麻利地在喜床翻了两个跟头,把能够到的吃食划拉到身边,引起一屋哄笑,新娘子也笑了一下,又低下头。   外院喧闹声越来越大,展卫东心急火燎地,看了妻子一眼,碍着满屋子女眷没好意思说话,对红叶说一声“嫂子,我走了”就转身出屋,一大院子人等着他敬酒呢。   红叶便招呼弟妹,把屋里的人一一介绍给她,蒋云娘细声细气地向众人问好。红叶看她不自在,便和全福人说些笑话,让二丫端上红枣羹、八宝粥和肉松饼,悄悄把一个装着桂花糕和牛肉干的荷包塞给她,“垫一垫,二弟回来早着呢。”   蒋云娘朝她感激地笑。   是个好相处的,红叶松口气。   夜间送走客人,红叶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展南屏打来热水给她泡脚,按摩脚上的穴位。   红叶倚在枕上,由衷感慨:“成亲真是件辛苦活儿啊”   展南屏被逗笑了,“一辈子就一回,还嫌累?以后娶儿媳妇怎么办?”红叶想想就觉得事多,忽发奇想:“让木哥儿自己张罗好了。“   夫妻两人哈哈大笑,把睡在隔壁的木哥儿吵醒了。   作者有话说:   求预收啦,《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父母意外亡故,14岁的温菁菁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苦苦经营唯一的铺子。   弟弟成家了,23岁的温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嫁给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   时移事迁,29岁的温菁菁心灰意冷,离开丁家,搬到郊外庄子。   数年之后,温菁菁身染重病,在丁柏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4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之后温菁菁开铺子,挣大钱,心平气和地把和离书递到丁柏面前,“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缘尽于此。”   丁柏把和离书撕成两半:“既娶了你,便是有缘。此事休要再提。” 第61章   新婚第二天认亲, 二管家宅子像红叶那时一样,来了满屋子宾客。   说起来,小叔子是个大方的人, 当初送给红叶的认亲礼物是一根镶着各色宝石的赤金衔珠凤钗, 换成给大家小姐添妆、认亲都够了。   轮到红叶, 又是做嫂子的,早早和丈夫商量, 拿了银子到外面有名的银楼, 打了一对牡丹造型、花心是红宝石、镶两片翠玉叶子的赤金鬓花,沉甸甸金灿灿,足有酒盅大,又从自己的首饰里面,挑了两朵没戴过的、丹姐儿赏赐的南珠珠花, 用一个红漆首饰盒装着,看着就很体面。   再次见到蒋云娘,俨然换了一个人:洗去厚重的粉底, 挽了妇人发髻,真红色绣凤凰嫁衣, 烧蓝凤钗并两朵红绒花,目光羞涩而活泼,不时望向展卫东, 令人看了就会心一笑。   蒋云娘非常恭谨地拜见公公、兄嫂、府里的护卫朋友, 收了婆婆昔日一件首饰、一堆礼物红包, 把自己做的鞋子和帕子、荷包作为回礼;另送了红叶一双大红绣鹦鹉衔桃鞋子, 一个放着吉祥如意络子的荷包, 给了木哥儿一个装着四枚银锞子和平安扣的荷包, 和一件针脚细密、颜色鲜艳的老虎斗篷:虎头帽大多数孩子都有, 这个斗篷连着帽子,黑黄相间的,木哥儿一看就喜欢上了。   蒋云娘陪嫁六个箱笼,装得满满的衣物,算不上贵重,给人一种“厚道”和“实惠”的感觉。   看得出来,展卫东对妻子非常满意,那么大大咧咧的人,言语之间颇为护着,告诉二丫把一盒盒的点心分给宾客:“她家做的,想吃什么都有。”   周少光打趣:“她?她是谁?谁是她?”   蒋云娘脸庞又红了,展卫东瞪一眼,“有的吃还不够。中午继续喝。”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红叶也笑个不停。   像所有新嫁娘一样,认完亲的蒋云娘急于展示自己的厨艺,喊着“嫂子别动”,也不好意思指使二丫三丫,闷头在厨房待了一下午,做了开花馒头、红豆豆包和葱油花卷,梅子汤和桂花羹(家里带来的材料),炒了四个热菜,还快手快脚地做了个酸辣汤。   红叶怀着孕,帮不上忙,喊她“歇一歇”,云娘答“家里天天做”,吃完饭还要刷碗,被两个丫抢着干了。   家里开铺子的缘故,云娘手脚麻利脑瓜聪明,也很勤快,此外活泼爱笑,令人一见就很放松,难怪展卫东一见倾心了。   据云娘说,自家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伯家两个堂弟,两家人合开两家铺子,住也住在一个院子。她是家里最大的,大弟和堂弟也开始说亲,因住的地方小,发愁盖房子的事。   展卫东去求亲,云娘爹娘一听,长女能嫁到忠勤伯府里,嫁的又是世子身边得力的人,日后多一条路,说出去威风,对子女前途也好,心里先就肯了;再见到展家丰厚的聘礼,展卫东的人品,二话不说便高高兴兴应下婚事。   红叶打趣:“听说中元节那天,小叔出了你家铺子就去茅厕,夜里才回家。”云娘渐渐和她熟了,胆子大了,笑嘻嘻地“哪里,没成亲之前卫东就说,大哥护着嫂子去了一趟相国寺,回来就去提亲了。”   三日回门,云娘从娘家带了满满两大篮子点心、糖水回来,有桂花糕、花生酥、核桃酥、莲蓉蛋黄酥,有酸梅汤、山楂糕、雪花酪,杏仁羹,芝麻糊,用小罐子盛着,琳琅满目地,自家留了一些,剩下送给客人。   展卫东春风得意地,一看就得到岳父岳母的欢心。   木哥儿吃的肚子都圆了,从此喜欢上新婶婶,每到饭时就去二叔家拍门。   等云娘回完门,展定疆谢过二管家,带着儿子儿媳回到伯爵府。   云娘对展家两间院子非常满意,说“比自家院子还大”,尤其喜爱内院石榴树,听红叶讲述夏天红花盛开,秋天果实累累的情形,憧憬地舍不得走。   到东厢房转个圈,云娘悄悄向红叶道谢:看也知道,屋子是红叶帮着布置的,展卫东不是那块料。   两只鹦鹉在屋檐下呱噪,见到生人,好奇地歪着头打量。   第二天红叶带着云娘到街坊四邻串门,到自家吃了顿饭,第三天带着云娘去长房拜见赵氏,还带了云娘自己做的甜点。   赵氏心情颇佳,收下点心尝了一块,赏了云娘不少东西,对红叶说:“又是个手巧的。你肚里这个还没生出来,眼看你家又要添丁了。”   红叶笑道:“都是沾了世子夫人的光。”说起丹姐儿刚刚出生的儿子。   说起女儿,赵氏是真高兴,滔滔不绝地说新生儿多么健康,洗三多么盛大,亲家多么喜欢丹姐儿。   长房一团和气,二房却和气不起来。   临近年底,前两日娴姐儿对着册子,一一清点母亲的嫁妆和正院的家具器皿,查出没什么损耗,便赏了管库房的仆人。   今天娴姐儿又到母亲的正屋,由徐妈妈带着昭哥儿,把旭哥儿和慧姐也叫过来,招齐满院子的仆妇,把到了年龄的配出去,做得好的提一提,偷奸耍滑的抹了差事,又一一把弟妹身边的人叫过来查问、训话。   其中一个有体面的仆妇,见她是没出阁的小姐,略顶了两句,娴姐儿二话不说,叫来自己屋里的妈妈,“把这人架出去,交给大伯母,就说我们院子用不起”。   那妈妈吓得连连求饶,已经迟了,被徐妈妈厉声呵斥,指挥粗使妈妈把人提走了,满院子人战战兢兢。   之后娴姐儿开了自己的箱笼,赏了三位姨娘料子、旧衣裳,秀莲是第一等的;赏了徐妈妈、钱妈妈、一等、二等三等丫鬟,四位小姐少爷身边的人;最后两位丫鬟端出满满一笸箩雪花银银锞子,在长春院当差的下人都有二两。   这是一年一度的盼头,马丽娘去了,新主母不沾旧院子的事,仆妇们心里没底,生怕往年到手的银子飞了;如今见二小姐严是严了些,照样有赏,每个仆妇脸上兴奋,嘴里称赞。   等到人散了,娴姐儿端起红枣银耳汤喝一口,长长出了口气。徐妈妈躬身问:“二小姐,那边怎么办?”   那边就是新院子。   娴姐儿想也不想便说:“不和我们一个院子,不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也不归我们管,我们凭什么多管闲事?”   徐妈妈略一踌躇,“就怕二爷....”秀莲撇一撇嘴:“那边有新太太,哪里用得着我们操心。就算想给,给多合适还是给少合适,给过去人家要不要,人家苏家是什么规矩,万一人家瞧不上....”   话没说完,娴姐儿已经站起身走了。   想不到,这件每年都做的事情发展像冬季奔腾呼啸的风,脱离了三人的预料:   消息传回苏氏院子,丫鬟添油加酱诉说,苏氏听得怔怔的,当晚动了红,急招太医院的太医。须发皆白的太医皱着眉,对匆匆赶回来的孔连捷说:二夫人受了惊,动了胎气,很可能保不住腹中的孩子。   孔连捷又惊又怒,叫人来问“好端端的,怎么回事?”苏氏以泪洗面,吃不下饭,派人去叫自己的母亲嫂子,鸡飞狗跳的,这么一来,自然惊动了老伯爷、孔老夫人和赵氏。   作者有话说:   《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父母意外亡故,14岁的温菁菁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苦苦经营唯一的铺子。   弟弟成家了,23岁的温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嫁给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   时移事迁,29岁的温菁菁心灰意冷,离开丁家,搬到郊外庄子。   数年之后,温菁菁身染重病,在丁柏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4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之后温菁菁开铺子,挣大钱,心平气和地把和离书递到丁柏面前,“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缘尽于此。”   丁柏把和离书撕成两半:“既娶了你,便是有缘。此事休要再提。” 第62章   康乾十六年腊月二十一日, 孔连捷怒气冲冲地走进长女的院子。   娴姐儿已经听丫鬟说了苏氏院子的事,心里慌乱,一边想“去和祖母解释”, 一边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略一犹豫, 就听到小丫鬟惊慌的声音,隔门望去, 父亲满面怒容地踏上青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事到临头, 她反而有一种“已经这样了”的沉着,吩咐小丫鬟沏茶、摆果品,自己回房换了件衣裳,把一支赤金累丝丹凤戴在鬓间,才回到正屋。   孔连捷并没落座, 倒背双手,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踱步,见到她直截了当地说:“跟我走, 去给你母亲道个歉。”   听到“母亲”二字,娴姐儿心里的惊慌消退, 理直气壮地答:“父亲糊涂了,我母亲已经不在,哪里又冒出个母亲?”   孔连捷被这句诛心之言堵得一滞, 一巴掌拍在黑漆镶大理石案几, 粉彩茶盅被震得跳了两下。“你是读过书、明过礼的, 不是那不识字的乡野村妇!夫子是怎么教你的?孝道两个字怎么写?温顺两个字如何读?苏氏正怀着你弟妹, 没指望你卧病求鲤、割股尝药, 你可倒好, 三番两次于她不敬, 险些酿成大错....你你,你怎么如此不孝?如此寡情?如此不管不顾?让你祖母如何看你?让阖府的人怎么看你?你要不要名声?你可知道廉耻?”   孔老夫人、赵氏和马丽娘多年教诲发挥了作用,娴姐儿反而冷静下来:“爹爹说哪里话来?女儿什么时候向二太太不敬?是谁挑拨离间?是谁胡说八道?”   孔连捷呼哧呼哧地,指着新院子方向:“上回打赏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你故意压苏氏一头;昨日你赏了满院子的人,唯独落下苏氏院子,连个招呼也不打,你为何如此?哪来这么大的主意?是谁撺掇的你?”   娴姐儿倔强地侧着头,“绿云是我娘的丫鬟,亲事是我娘指的,生了孩子找我娘谢恩,女儿替我娘打赏,府里是有惯例的,关二太太什么事?二太太身边有旧仆,遇到这样的事只管打赏好了,谁也不会多话,更不会到爹爹面前搬弄是非。”   孔连捷胸膛不住起伏,,娴姐儿已经说下去:“昨日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往年这个时候,娘和爹爹早就着手打理院子里的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今年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无人提起,女儿是想快过年了,下人们人心浮动地,便按照往年的例把事情办了,账本记得清清楚楚,爹爹不信,只管去看!”   提到账本,孔连捷是明白的:马丽娘嫁给他的时候,不算宅院田地,现银就有数千两,加上铺子的盈利,十余年经营下来足足五、六万两,绝大部分留给娴姐儿与昭哥儿。   府里富庶,长春院开销着实不小,苏氏进门怀孕,没碰院子里的事务,依旧有马丽娘提拔的管事管着,加上马丽娘母亲马太太时时过府来问,娴姐儿跟着祖母和大伯母学管家,孔连捷便默认由长女管着院子里的事,准备明年开春,苏氏生了孩子,娴姐儿快嫁出去了,再由苏氏接手,这么一来,三家和睦,不会落下埋怨。   想不到,今天就出了岔子   “这么大的事,为何你不知会苏氏?”毕竟是平时疼爱的女儿,孔连捷强压怒气,“也不来告诉我一声?”   如果由他压阵,谁也说不出什么。   娴姐儿自有道理:“二太太怀着身子,连我们晨昏定省都不一定见得到面,爹爹也说,莫扰了二太太,女儿自然不敢让二太太劳心劳力,现在爹爹又来怪女儿不告诉二太太。至于爹爹,女儿数日见不到爹爹一面,上回见面还是绿云来院里的时候,女儿不敢打扰爹爹。”   不等孔连捷说话,娴姐儿一口气说下去:“近几年来,女儿跟着祖母、大伯母和母亲打理府里的事务,祖母和大伯母都说,平日不妨在自家府里练练手。一来若女儿有错,也知道错在哪里,下次便不会了;二来女儿以后遇到了,便有了经验,不会手忙脚乱的。”   “二太太进府之后,和爹爹说得清清楚楚,只管新院子的事,旧院子原来如何,以后还如何。女儿便当了真,想不到二太太口是心非....”   孔连捷按住额头,不想再听妇道人家的强词夺理,拿出处理公事上的果断,直截了当地盯着女儿:“苏氏进门以来,对你、对昭哥儿、对旭哥儿慧姐颇多亲近,平日甚是宽容,从来没拿过太太的款儿,不曾让你们立过规矩,不光我看在眼里,你祖母、大伯母和府里的人都看在眼里。”   娴姐儿闭上嘴巴。   “无规矩不成方圆,她是宽容了,放纵的你不成样子。”孔连捷站起身,疾言厉色地说:“昨天的事,是你错了,你现下跟着我,去给苏氏道个歉,给苏氏母亲道个歉,再去给你祖母道个歉。明天开始,你给苏氏侍疾,等这件事过去,你不必去你祖母处,也不用再照顾你弟弟,院子里的事情,不用你插手,你管好你屋里的人就是了。”   泪水一下子涌出娴姐儿眼眶,“爹爹糊涂了,弟弟自打落地,从没离开过我,娘亲临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弟弟年纪还小,冷不丁地分开了,大年底的,若弟弟病了怎么好?”   她又说:“还有,女儿处置院子里的事,谁当了耳报神,报给二太太知晓?就不怕二太太劳了神?不怕二太太伤了身?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不理我们院子的事,现下又怀着身孕,应当修身养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何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为何闹到爹爹祖母面前?为何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乱成一团?若是她当真胸襟宽广,明理懂事....”   一时间,孔连捷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马丽娘。   他高高扬起右手,娴姐儿本能地退缩两步,踩了双玉的脚,身子一个趔趄,双玉伸着双手来接。   望着女儿惊惶扭曲的脸,孔连捷意兴阑珊,慢慢缩回手,移开目光,大步流星走出屋子,站在瑟瑟寒风中吩咐自己的小厮清风:“传话下去,禁二小姐的足,没我的话,不许二小姐出院门一步。”   清风连声答应,他略一迟疑,不愿也不敢面对哭哭啼啼的苏氏--他不是医生,帮不上忙--便转身去了孔老夫人的院子--得把娴姐儿的事告诉母亲一声。   谁知扑了个空,孔老夫人不在:丫鬟说,老夫人去了二夫人的院子,世子夫人也过去了。   孔连捷想了想,径直去了长房。   果然,孔连骁在家,穿了银灰色家常棉袍,拿着一卷书考较昱哥儿的功课,见他来了便打发儿子回去:“晚上背一遍,明天默写。”   昱哥儿有一种小鸟出笼的轻松,恭敬地答应了,亲热地奔到孔连骁身边,“有几日没见二叔,二叔清减了”又说“娘亲手腌了鹅掌鸭信,二叔一定尝尝”。   孔连骁笑骂一句,“滚吧,我和你二叔有事”,昱哥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了,三四个小厮跟在后面。   望着侄儿的背影,孔连捷心情复杂:昱哥儿是兄长唯一的嫡子,在父亲、兄长精心培养之下,性情坚毅,文武兼备,难得的是带着少年人的赤诚和活泼;反观自己,长子旭哥儿资质尚佳,也肯下苦功,却是庶子,难免自卑和敏感;次子昭哥儿年纪还小,娇生惯养的,终日混在内院。   不能让昭哥儿长于妇人之手了,他暗自下了决心,坐到兄长对面,挥手打发走屋角的丫鬟,开门见山地说“我打算让昭哥儿搬到外院,跟着昱哥儿旭哥儿,我自己带着。”   孔连骁微微一怔:府里规矩,少爷们十岁到外院开院,昭哥儿翻过年才七岁。他打量着疲惫不堪的弟弟,联想到府里刚刚发生的事,不由叹口气:“娴姐儿还小,又是姑娘家,慢慢教。”   孔连捷满腹委屈,一股脑儿朝兄长倒了出来,末了说道:“苏氏要死要活的,娴姐儿不懂事,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   任何人夹在嫡生爱女和续弦之间,都不会好过。   孔连骁替他头疼,口里略干,见桌面只有两碗残茶,便高声喊丫鬟“上茶,再弄点吃的,派个人去二爷院子,告诉夫人和二夫人,二爷在我这里,不用惦记。”   又告诉弟弟:“你嫂子和娘在那里盯着,若是有事,便打发人回来说。”   孔连捷忧心忡忡地接过丫鬟捧来的热茶两口喝干,“让嫂子回来吧,别累坏了。”   孔连骁对妻子很有信心:“你嫂子有分寸。”   糟鹅掌鸭信,胭脂鹅脯,煎小黄鱼,小酥肉,山楂酪,芥末堆儿,醋溜白菜,油焖大虾,一小坛上好的金华酒。   孔连捷让人把酒拿下去,“把夫人喝的酸梅汤端些来。”又对弟弟说:“小展新娶的媳妇送来的,你嫂子和娘都爱喝。”   盛在甜白瓷茶盅里的琥铂色液体散发着蜂蜜味道,孔连骁嗅了嗅,一饮而尽。“哥,等翻过年,嫂子生完孩子,我想请嫂子帮我张罗,把娴姐儿嫁出去。”   到那时候,娴姐儿的孝期便满了。   孔连骁并不意外,“女孩子家,嫁出去就消停了。”又叮嘱“马家那边要安排好,莫让挑出毛病--还有昭哥儿。”   孔连捷应一声,神色迷惘而痛苦:“哥,我是真想不到,娴姐儿年纪越大,越不懂事。”   “你和娴姐儿那么大的时候,还满京城找人打架呢。”孔连骁安慰,伸长胳膊拍拍弟弟肩膀:“等过两年,娴姐儿有了孩子,便知父母恩了。”   孔连捷正要答话,院子里一片脚步声响,一副软轿从院外抬到正屋屋檐下,满面倦色的赵氏在四个丫鬟仆妇的搀扶下踏上铺着地毯的青石台阶。   进屋见孔连捷也在,赵氏笑着说:“罗医正名不虚传,几服药下去,弟妹便好起来了,我回来的时候正喝排骨粥呢。娘也回去了,苏太太在弟妹屋里陪着。二叔早些回去,陪陪弟妹吧”   孔连捷如释重负,离席对嫂子长长一揖“多谢嫂嫂”,招呼兄长一声,匆匆回长春院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求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   纪慕云聪慧美丽,幼承庭训,原本有美好前途,却家逢大变,拖到20岁还没成亲。   病重的金陵凌家七太太看中她,两百两银子,替自家老爷纳了慕云,做家中小妾。   暮云以为这一生,斗斗小妾,膈应膈应新主母,运气好生个孩子,等着年老色衰那一天,也就这样了。   却不知,七太太病逝,凌七老爷对催婚的族长说:我家中有子,不必再娶;如定要再娶,纪慕云即可。 第63章   孔连捷披着夜色回到苏氏的院子, 满院子药香合着腊梅清香,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进了卧室,苏氏母亲苏太太守在床边, 幔帐半合, 苏氏合着眼睛的脸庞被大红鸳鸯戏水枕头衬托得格外憔悴。   他不敢出声, 朝岳母行了礼,以眼神示意丫鬟好生伺候, 恭恭敬敬地半扶着岳母回到正室。   “母亲, 辛苦您了。”他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亲自给苏太太端了碗茶:“若不是有您,小婿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苏太太脸色焦黄,发髻蓬乱, 两太阳穴各贴了膏药,嘴唇破了皮,“姑爷, 我正有话和你说,你与兰娘和离了吧。”   饶是想到了, 孔连捷依然暗叫“不好”:他死了原配,再与续弦和离,这辈子别想找到正经人家的姑娘了;别人再一打听, 为什么和离?续弦与原配留下的嫡长女不合, 满京城的人会笑话伯爵府没有家教, 笑他孔连捷教女无方。   再说, 苏氏痴情单纯, 娇美可爱, 成亲不久就把两个美貌丫头给了他, 孔连捷心里是喜欢、满意的。   “成亲以来,小婿与兰娘情投意合,甚是和睦,早有白头之约。”他一急之下,顾不上委婉,诚心诚意地向岳母一揖到地:“何况,兰娘已经有了小婿的骨肉。岳母在上,今日之事,都是小婿的不是,请岳母宽宏大量,原谅小婿这一回。”   苏太太用帕子捂着眼睛,“当日姑爷你来求亲,老爷、他哥哥欢天喜地,说伯爵府是一等一的公卿世家,老伯爷和世子爷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姑爷你也是忠厚诚恳的好儿郎。”   孔连捷心里有愧,低着头。   “阖家老小唯独我不肯:我们女人家过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在府里,一辈子在后院打转。姑爷你有原配夫人,有姨娘有丫头,膝下有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苏太太像苏氏一样哭哭啼啼,“兰娘是我们家最小的,十八年娇生惯养,她爹爹和我从没高声过,是她祖父祖母、外祖父母和兄嫂的掌中宝,心头肉。”   “姑爷你再好,兰娘也只是续弦,姑爷你又比兰娘大十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愿兰娘一辈子看姑爷先头子女的脸色。”苏太太抹一把泪,声音苦涩:“可兰娘这孩子太傻,自从见了姑爷你一面,一门心思系在姑爷你身上,我苦口婆心掰开了揉碎了和她说,她只是不肯,反过来托了嫂嫂,和我对着干,硬让她爹爹答应了婚事。”   孔连捷叹一口气,心里感动。   苏太太越说越伤心:“自打兰娘嫁过来,我日日夜夜悬着心,生怕她被别人欺负。幸好亲家公仁慈,亲家母是个心疼人的,嫂嫂通情达理,什么事都护着兰娘,我心里才安稳几分。等兰娘怀了孩子,我就想,日后有孩子傍身,也算是熬出头来,想不到就出了事。”   “姑爷,不是我倚老卖老,说府上小姐的不是,姑爷也是大家子出来的,岂不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墙倒众人推?经过昨日一事,府里谁还把兰娘看在眼里?谁还把兰娘当成正经太太?兰娘说出来的话,谁还听得进耳朵里?谁不落井下石,挑兰娘的不是,打兰娘的脸....”   孔连捷咳一声,把自己对兄长的决定和盘托出:“岳母息怒,小婿已经发话,从明日起,长春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统统由兰娘掌管,今日晚了,怕抄了兰娘,明日小婿带着娴姐儿,给兰娘赔礼,请安。”   苏太太一颗心落了地,不情不愿地“这,怕是不妥当?二小姐是姑爷你的长姑娘,又是亲家太太带大的。姑爷,听我一句话,没出阁的小姐最是矜贵,不可伤了家里的和气。二小姐有心帮着家里管事,心是好的,姑爷也要顾着二小姐的脸面。”   孔连捷更是惭愧,“娴姐儿年纪也不小了,转过年就快出孝,让她在院子里做做针线,绣绣嫁妆,也就是了。”   一听这话,苏太太强压住唇边的笑意,“姑爷是一家之长,府里的事,姑爷做主吧。刚才老身说了气话,听姑爷的意思,还是想和兰娘过日子?”   孔连捷忙说:“岳母大人在上,便看在未来外孙的份上,莫要再生小婿的气,小婿自当洗心革面,好好和兰娘过日子。”   连洗心革面都说出来了,苏太太也就打起圆场:“千里姻缘一线牵,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的哪有不拌嘴的?我和兰娘她爹年轻时候,各不几日就拌次嘴,还跑回过娘家,年纪大了才不生气了。兰娘年纪小,不懂事,又是新进府里,有什么做的不好,姑爷多多提点....”   孔连捷拍着胸脯担保:“岳母放心,以后小婿定不让兰娘受半分委屈,若是小婿言而无信,不劳动岳母大人,小婿没有脸面再见岳父岳母大人了。”   苏太太这才放心,拉着他准准叮嘱:“老身自是信得过姑爷的。既是如此,兰娘这边,要姑爷多费心了。”   孔连捷满口答应。   第二天苏氏醒来,见肚里孩子没事,扑在孔连捷怀里哭的梨花带鱼,连带苏氏和来探望的孔老夫人一并落泪--赵氏昨日来了,今日在房里休息,差了得力的郭妈妈过来探望。   孔连捷对苏氏百般哄慰,连连自责,都是自己的不是,苏太太也劝女儿“不可再伤心,否则就伤了姑爷的心”,苏氏委委屈屈收了泪,转而向孔老夫人道歉:“儿媳不懂事,让娘担心了。”   孔老夫人安慰:“你是个好的,是你男人的不是。”又对孔连捷板着脸:“再敢惹你媳妇生气,拿大棒子打出去!”   孔连捷唯唯诺诺,自此搬回苏氏院子,每天回府便陪着苏氏,不看小妾一眼;吩咐小厨房,精心伺候苏氏饮食,府里没有的只管出去买;把长春院的账册、银子和花名册交到苏氏手里。   苏氏不肯接,“妾身只是在府里学过,没有真刀实枪管过事,偌大院子数十仆妇,精力又不济,只怕出错。不如等明年春天,妾身生了孩儿,有娘和嫂子带着,夫君陪着,再慢慢接手不迟。”   这话说得稳妥,孔连捷非常满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八千两,去京城最好的银楼打了一套赤金镶祖母绿凤凰纹头面,分心、顶簪和挑心上七颗绿宝石绿汪汪的,最小的也有龙眼大,珠箍十余颗指头的宝石一般大小,金灿灿耀人眼目。   当初下聘,孔连捷送了苏氏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祥云纹头面,也是难得的缅甸宝石,花了六千两,现在一瞧,还比不上这套。   苏氏自是惊喜,挺着大肚子亲自下厨,指挥仆妇做了一桌孔连捷爱吃的菜肴,要了好酒,向他道谢。   自此苏氏安心养胎,孔连捷这才有精力处理其他事情:   按照他的决定,娴姐儿被禁了足,不出院子一步。娴姐儿也不吵闹,安安静静的做针线,读书习字。   昭哥儿日日去找姐姐,院门口的仆妇拦着,他发起少爷脾气,踢了仆妇几脚,跑进娴姐儿院子,无论如何不走了。   孔连捷知道了,把昭哥儿狠狠训斥一顿,想带着他到外院开院子,可临近年底,天寒地冻的,只能翻过年再办。如今他日日陪伴苏氏,无暇顾及儿子,娴姐儿又不在,便把昭哥儿送到祖母院子。   昭哥儿立刻按照秀莲和徐妈妈的吩咐,吵着“要姐姐”。孔老夫人说,“姐姐在家里做东西”,昭哥儿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哄,病怏怏的饭也不吃。孔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个,只好做主把娴姐儿也接过来,姐弟两人安顿在老夫人的厢房。   娴姐儿搬来第一天,把弟弟打发睡了,单独跪在孔老夫人面前,“孙女行事鲁莽,让祖母费心了。”   孔老夫人非常罕见地没有让孙女“起来说话”,沉着脸,半日才道,“你也知道做错了事!若是苏氏落了胎,苏家找你爹爹算账,你可怎么好?”   娴姐儿沉默半响,“孙女不是故意的,孙女只想告诫苏氏,管好她自己便罢,少管我们院子里的事。孙女也没想到,她抓着这件事闹开来,借着怀孕挟持爹爹....”   孔老夫人带着金镶蓝宝石戒指的手重重拍在紫檀木镶螺钿案几,“荒唐!说出大天去,苏氏是你爹爹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名正言顺的继母,一个不孝,就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何况苏氏怀着你的弟妹!你往日行事还算稳妥,如今怎么如此,如此狠毒心肠!”   这句话很重了,娴姐儿额头重重磕在铺着厚厚地毡的地板,“孙女不敢说谎,祖母,苏氏口口声声说不管我们院子的事,我们院子有个风吹草动,她就闹个不停,她自己难道不顾忌她的身子骨?换成孙女,一定生完孩子再做计较,她就不管不顾....”   “你给我闭嘴!”孔老夫人怒斥,“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枉我素来把你和你大姐姐看得一样重,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娴姐儿不敢再说。   孔老夫人盯着手边麻姑献寿茶杯,半晌没吭声:她和赵氏暗地把给苏氏把脉的两个太医叫来,问的清清楚楚,苏氏已经八个月了,怀的稳稳当当,又年轻,病情没有表面那么重--当然,医正不能明说,用言语暗示。   两位当家太太商量,娴姐儿固然不对,苏氏也是有心机的,把孔连捷牢牢捏在手心。   过了很久很久,孔老夫人才理一理镶蓝宝石抹额,“从今日起,你在厢房闭门思过,除了一日三餐,不许出门一步,不许带着昭哥儿胡闹。若再有岔子,以后,以后我也不管你了。”   娴姐儿低声应“是”。 第64章   康乾十七年元月, 伯爵府张灯结彩,欢度佳节。   除夕团圆宴,孔老夫人一瞧, 大儿媳怀孕五月, 小儿媳挺着八个月的肚子, 拖家带口的,热闹是热闹, 着实不便利, 便发话:“年年都是那些事,上元节换个花样,大冷天的,谁也不许折腾,各自在各自的院子过节, 不必到我这里来,做些拿手的饭菜等着我们,把灯挂出来。若是不听话, 我就生气了。”   两对夫妻自然答应。   到了正月十五,孔老夫人由娴姐儿帮着挑了一件铁锈红绣仙鹤瑞草锦袍, 姜黄色绣祥云马面裙,戴了贵重的翡翠头面,拄着紫檀木龙头拐杖, 对镜照一照, 非常满意;娴姐儿自己穿了大红色五彩刻丝棉袄, 鸦青色绣牡丹花马面裙, 依然戴了母亲的赤金衔珠凤钗, 因是过年, 戴了坠了一块羊脂玉的赤金盘螭项圈,   至于昭哥儿,穿一件崭新的宝蓝色团花锦袍,大红刻丝鹤氅,赤金璎珞五彩项圈缀着一块美玉,小小孩童依稀有了少年风采。   日头逐渐高升,三人随着老伯爷到长春院,进了苏氏的院子。   孔连捷领头,三位姨娘连带旭哥儿、慧姐儿已经等在外院,苏氏扶着孟妈妈,到院门口迎接公婆,不好意思地“劳烦爹爹、娘亲移步。”   孔老夫人携着她的手,替她理一理翡翠襟步的大红络子,“好孩子,一家人不拘那些虚的,给我添个大胖孙子、孙女,比什么都强。”   一行人进了正屋,姨娘们立在屋檐下伺候,孔连捷陪着父亲下棋,老夫人和苏氏在罗汉床上吃零嘴,说闲话,四个孩子把一盏盏灯笼挂在院子里,玩五子棋、联句、踢毽子,满屋子其乐融融。   等摆了午饭,有老伯爷爱吃的佛跳墙、冰糖肘子,老夫人喜爱的莲蓬豆腐和八宝肥鸭,孔连捷喜爱的芫荽肚丝,昭哥儿爱吃的肉包子,娴姐儿喜爱的松鼠鳜鱼与火腿羹,旭哥儿三人爱吃的也都在桌上,中间攒着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还有现包现煮的元宵,黑芝麻、五仁、山楂、玫瑰、豆沙、核桃,青红丝白糖、枣泥,什么口味都有。   孔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瞥一眼过去,苏氏满脸笑容地哄慧姐儿说话,身边的娴姐儿沉静地给弟弟布菜。   歇过午觉,日影西斜,又说了会话,老伯爷和孔老夫人起身,“不用送了,早点歇息”,昭哥儿娴姐儿跟着,孔连捷苏氏依依不舍地送到院门。   娴姐儿说,“二弟三妹也来吧,人多热闹。”   旭哥儿慧姐儿自然高兴,眼巴巴看着父亲,孔连捷笑道“去吧,多吃点,夜里派人去接。”   到了长房,一大家子人也迎在门口,赵氏穿一件殷红色绣松竹梅岁寒三友锦袍,翠蓝色马面裙,挽了圆髻,戴一套珍珠头面,珍珠颗颗有龙眼大小,与穿一件翠蓝色团花锦袍的孔连骁珠联璧合,俨然一对璧人。   孔老夫人高高兴兴地握住儿媳的手,“想起你们成亲的时候,可真快,一晃十余年了。”赵氏赧然:“娘一点样子都没变,媳妇胖得不成样子。”   “瞎说。”孔老夫人笑道,“我怀老大老二的时候,比你胖两圈,现在啊,想胖都胖不起来了。”   不等进屋,昱哥儿就喊着“点灯笼”,带着弟妹们把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灯笼点燃,有八角灯,六角灯,走马灯,花篮灯,双鱼灯,葫芦灯,莲花灯,兔子灯,龙灯,鲤鱼灯,还有用薄纱做的纱灯,映得院子流光溢彩,宛如水晶宫。   老夫人笑道:“干脆,堆一座灯山算了。”拉着赵氏进屋,净了手,卸了镯子,开始包元宵。   昱哥儿受到启发,让仆人把库里的灯笼都拿出来,靠墙摞了起来,孔连骁吹胡子瞪眼睛“当心走水!”昱哥儿强调:“不都点上,摆一摆便是”。孔连骁不放心,派了两个小厮在一边盯着。   晚饭除了软糯可口的元宵,还有酱肘子、酱牛肉、烧鸡、烤鸭、腊肉、烧鸽子、卤鹌鹑、烧羊肉,切成细丝放在甜白瓷碟里,另有摊鸡蛋、醋溜豆芽、辣炒土豆丝、糖醋藕丝、鸡蛋炒韭菜、糖醋里脊、韭黄炒粉条、黄瓜条、萝卜条、山楂糕、葱丝,鸡蛋酱黄豆酱肉酱,一张张碟子大的荷叶饼热腾腾送到桌上。   老伯爷近日没少吃山珍海味,肚里油腻,半点胃口都没有,冷不丁地见了桌上菜肴,不由颇为满意,“有日子没吃这一口了。”   孔老夫人也说,“可不是,怪想的,还是你们知道我的肠胃。”   赵氏亲手卷一张饼递给孔老夫人,笑道:“儿媳也不知吃什么好,前两日,大展媳妇带着小展媳妇给我请安,说起家里爱吃春饼,短短几日做了三次,这才想起来。”   孔老夫人接过来,颇有兴趣地问:“我记得,大展媳妇跟你差不了几日?”   “正是,跟儿媳前后脚。”赵氏看看自己的肚子,“明年五月前后便生了。”   这个时候,展家院子也正灯火通明,笑语不绝。   “木哥儿乖,婶婶给你带好玩的回来。”新媳妇云娘一身新衣,带了红叶送的珠花和大红绒花,准备跟着丈夫上街观灯,兴冲冲地捏捏木哥儿脸蛋,“糖葫芦好不好?”   糖葫芦什么的,木哥儿近来吃多了糖水点心,一点不稀罕,抱着云娘大腿:“婶婶带我去,我也要去!”   云娘有点为难:木哥儿还小,玩不多时就犯困了,带上他怎么逛街?若是自家弟妹,直接扔回屋里便是,木哥儿是展家宝贝,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红叶瞧见了,远远便喊“木哥儿过来,别给你婶婶捣乱,来,帮娘搬把白菜来搬到厨房。”   京城习俗,入冬储存白菜,又叫菘菜,买菜那天,木哥儿一颗一颗往家搬,赢得所有人赞誉。从此他便上了瘾,每天把白菜从东厢房搬到西厢房,再搬到外院,再原路搬回来。‘’   木哥儿不乐意,松开云娘转身便往外院跑,不一会儿便骑在展卫东脖子上回来了,神气活现地喊“我也去,我也去!”   红叶是过来人,希望弟妹第一个上元节和小叔子好好过,笑骂“给我下来!”   展卫东满不在乎地,扶着木哥儿小腿转个圈,“二叔带你去啊,带你逛城门楼子,带你去后海,带你去婶婶家吃点心。”   话是这么说,趁展卫东回屋换衣裳,红叶对云娘使个眼色,拉着儿子喂小鸟--他从地里挖出蚯蚓,养在一个罐子里,每天给小鸟吃。   等木哥儿喂完小鸟,满院子找不到二叔婶婶,发觉上当了,扯着脖子嚎啕大哭。展南屏听见了,笑着把儿子抱到周少光家玩去了。   不等天黑,挂在屋檐下、树底和门框的灯便一一点燃了,仿佛一轮轮流动的月亮,在夜幕下发出明亮的光芒。   木哥儿吃了两碗饭三个元宵便忘了伤心事,提着一盏雪白兔子灯,跟在十来个大孩子屁股后面满地跑,到睡觉嗓子都哑了。   把儿子洗干净,交给二丫到隔壁睡了--冯春梅回家去了,红叶用小碟装了晚上炸的花生米,切了两个松花蛋、煮了两盘猪肉白菜饺子,装一小壶酒,和丈夫在窗前赏灯。   “可真快。”她失望地说,“本来还说,跟卫东一起出门呢。”   成亲第一年,她有了身孕,第二年孩子还小,到了今年想去观灯,又有了身孕。好在去年中元节放了河灯,红叶也满足了。   展南屏对甜食没兴趣,元宵应应景儿罢了,一口一个吃饺子,“那还不好办,明年让你娘看着孩子,我们四个出去。”   红叶露出憧憬的神色,嬉笑道:“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弟妹又出不去了。”   新婚夫妻的恩爱,是所有人看得见的,展卫东以前没事便出府溜达,现在回家就不动地方了。今年雪大,云娘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了,急着找人修,展卫东陪着媳妇回两次娘家,找了府里的工匠修房子。   展南屏也笑了,看看妻子鼓鼓的肚皮,“正好,和老二同一年。”   红叶握住他手掌,甜甜蜜蜜地说:“老二可不要像木木一样皮,累都把人累死了。”   展南屏嘟囔,“男孩子,闹点才好,等大了就稳重了。”   红叶想不出木哥儿长大的样子,像丈夫一样沉稳话少?还是像展卫东多些。   第二天一早,木哥儿去拍二叔家的门,云娘欢欢喜喜给他一盏跟他那么高的兔爷灯,又塞给他一盏底座镶着琉璃、层层叠叠的荷花灯:“这是给你的,那是给你娘的。”   木哥儿一手举一盏灯,迈着小短腿往回跑,“娘,娘!”   红叶张开胳膊,欢欢喜喜把儿子抱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   求两个预收啦,《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感谢在2022-07-04 19:28:31~2022-07-05 11:0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二月二龙抬头, 家里吃龙须面,还包了饺子。   云娘端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告诉木哥儿,“这是龙牙”, 木哥儿一愣一愣地, 小心翼翼地咬一小口饺子边, 发现并不硬,嗷嗷叫着“婶婶骗人”, 饺子怎么就成龙牙了?   红叶哈哈大笑。   出了正月, 衙门启印,店铺开业,伯爵府井井有条,云娘家里盖新房子。云娘亲弟弟十五岁,堂弟十四岁, 都快成亲了,家里拿出积蓄,买了同一条街巷街尾一处民居。京城米贵, 居大不易,蒋家家底尚可, 孩子众多,蒋母吃着药,铺子还得进货, 一时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红叶听说了, 拿出十两银子装进一个素面荷包, 私下递给云娘。   云娘很是感激, 亲亲热热挽着她胳膊:“嫂嫂不用了, 卫东给了我钱的。”   红叶笑道, “卫东是卫东, 我们是我们。若是一时用不上,便攒起来买花戴吧。”   云娘推辞一会儿,红叶执意塞到她手里,便不好意思了,小声说“嫂嫂,我正想问,府里的规矩大,不知能不能,找点事情做?我在铺子里做惯事的。”   云娘终日在铺子里忙忙碌碌,冷不丁的闲下来,白日无聊的不行,跟着红叶给展卫东做衣服。她看周少光妻子米氏,吴三定妻子乔氏在家里看孩子,便没吭声,今天聊起来,才小心地问起。   日日住在一起,要住一辈子,弟妹过得好,自家日子才能好。红叶是想过的,拉着她的手问“我也正想问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在家固然是好,能陪着卫东,以后有了孩子带孩子,可卫东时时不在,时间长了,也没意思。”   云娘连连点头,“嫂子,我娘说,再好的夫妻日子长了,也成黄脸婆,不如做些事情,我娘生病之前,没一日闲着。我没嫁过来的时候,听卫东说,嫂子在长房做针线,便想,我能做点心,也能做汤品,若能去厨房做事便好了。”   红叶觉得这姑娘有脑子,也勤快,诚心诚意地教她:“你的手艺没得说,可嫂子说实话,毕竟刚来府里,要学的东西多着。依着我说,你先别急,这几个月跟着我,到处走一走,见见人,等有了孩子,孩子能脱手了,我给世子夫人提一提,看看能不能去厨房。外院厨房月钱低,规矩少,长房小厨房月钱高,是世子夫人的陪房管着,规矩大,事情多,还得值夜。到时候,看你想去哪里,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娘高兴得很,觉得嫂子真心实意帮自己,自此把红叶当成贴心人,“便听嫂子的。怪不得卫东对我说,有什么事,找嫂子拿主意。”   红叶嬉笑:“再快也得明年--说不定,你年底就生娃娃了。”   二月初一、十五拜佛,十九日红叶依然去庙里,展南屏奇道,“不是刚去过吗?”   红叶说,“今日是观音娘娘诞辰,也要去的。”   展南屏摸摸头,“庙里供的又不是观世音菩萨。”   红叶白他一眼,双手合十:“心诚则灵。你这个人!南无观音菩萨,南无观音菩萨~莫要责怪他,信女向您祝祷。”   展南屏白天不在家,无所谓,随她去了。   二月二十一日是展南屏二十八岁生辰,虽然不逢五不逢十的,家里依然非常重视,红叶用五花肉、木耳、黄花菜、口蘑、鸡蛋、洋葱炖了一大锅卤,煮了面,带着两个丫切了白菜和黄瓜、豆芽做码,炖了肘子,炸了花生米、肉丸子,拌了松花蛋和萝卜皮,送到外院,展南屏父子请了周少光吴三定和几个单身护卫,热热闹闹一桌。   红叶自己和冯春梅、云娘、木哥儿、两个丫在内院吃饭,木哥儿吃了两碗面,认真地说“爹爹天天过生日就好了。”一桌人哈哈大笑。   到了夜间,红叶把一个装着平安符的靛青荷包给丈夫挂在腰间,“庙里求的,说让一直戴着。”   展南屏应了,她不放心地叮嘱:“大师说了,不可摘下来,睡觉也得戴着。”   展南屏捏捏她的脸,“省的了,管家婆。今天忙了半天,累坏了吧?我给你揉揉。”   她仰着脸笑:“我列了单子,二丫买回菜来,云娘干的活儿,我在厨房摆了把椅子看着。”   展南屏摸摸她鼓鼓的肚皮,依然不放心:“天热了,不许再折腾,万事生完再说,啊?”   红叶搂着他脖颈答应了。   两人耳鬓厮磨,听外院打了更鼓才歇下。   自从有了孩子,两人各睡一床被子,展南屏生怕压到她越来越大的肚子,往床边又挪了挪,才闭上眼睛。他忙碌一天,舒展着身体很快睡熟了,轻轻打着呼噜,突然之间,耳边传来妻子的尖叫,像剪刀一样撕裂宁静黑暗的空气。   “红叶!”展南屏反应很快,搂住她的肩膀,“红叶?”   小小的帐子里,红叶像被毒蛇惊到了,拼命推打他的胸膛“你走开,你走开!”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惊慌地喊“夫君,展南屏!”   展南屏一把抱住她,柔声说“在呢,红叶,我在这里呢!”   可怜的女子分辨出他的声音,屏住呼吸,不敢相信地小声问“南屏哥?”   他点点头,就像妻子看得见似的:“怎么啦?梦到什么?”   红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哽咽着胡乱喊他的名字,摸索他的脸颊,“展南屏!”   展南屏拍打她的背脊,低声说“在呢,我在呢”,双脚踩到地面,想去点灯,被妻子死死抱住腰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展南屏”   他无奈地坐回床边,柔声问“梦到什么了?给我说说,好不好?”   回应是更紧密的拥抱和更悲切的哭声,展南屏能感觉到,温热泪水打湿自己的胸膛。大概是做了噩梦,他想,不再追问,像哄儿子一样哄着受了惊的妻子。   过了仿佛一个中元节那么久,红叶才抽抽搭搭地,试探着开口:“展南屏?”   他应了,把妻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在呢。”   红叶把脸颊贴过去,半天才吭声。“展南屏,我梦到,我梦到今年三月二十六日,你、二叔跟随世子爷去了兰州。”   展南屏乐了,故意逗她,咽了口口水:“兰州好啊,兰州拉面地道的很,有牛羊肉、葱花、青菜、卤蛋和豆腐泡,那么大一碗,比木哥儿洗脸盆都大,明天你给我做,好不好?”   红叶却没有笑,声音带着惊慌,“兰州那边,春耕的种子被人换成劣质种子,田地种不出,百姓没饭吃,数千人冲了府衙。皇帝震怒,派了世子爷连夜出京。“   展南屏收敛笑容。   “等到了兰州,世子爷发现有人私下串联,撺掇百姓造反,就也微服出巡,想查出真凶。谁曾想,灾民越聚越多,打砸烧抢,攻进了兰州城,引来了附近的盗匪....”   红叶把原来的世界自己听说过的、推测的一股脑儿带着哭腔说了出来:“世子爷连带你和二叔就这么没了....皇帝龙颜大怒,派了大理寺过去,抓了一大串人,在菜市口砍头,发卖....老伯爷难过得晕过去,不肯罢休,亲自去看了你们的尸首....回来厚赏公爹....世子夫人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一急之下当场发作,一尸两命....昱哥儿连急带病,也没了....”   展南屏一把按住她嘴巴,沉声说“不可胡说”,声音尽可能保持沉稳:“傻瓜,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得太多了。不怕,我在呢,啊?”   红叶像溺水的人搂住他的脖颈,胡乱说道“我看到你,护着世子爷,中了好多刀....南屏哥,夫君,你别去,我不要你死,我不让你去。”   “好好,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啊?”展南屏右手向天,赌咒发誓道,“我就在家里,陪着你,陪着木哥儿啊?”   红叶吸吸鼻子,滚烫眼泪抹在他脖颈,哽咽着说:“你若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展南屏搂着她亲了又亲,笑道:“知道了,恩?知道你舍不得我,乖,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儿子。”   红叶这才放心,依偎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只是让他“不去”。展南屏满口答应,哄了好一会儿儿,等妻子睡着了,望着黑黝黝的帐顶直到天明。   梦里的事,自然不可能是真的。 第66章   二月最后一天, 苏氏生了个儿子。   提前半个月,孔连捷就把稳婆和太医请到府里,连带府里生过四五个的媳妇, 苏氏母亲也早早住进苏氏的院子, 孔老夫人时时来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氏是深夜发动的, 睡在屏风后的孟妈妈跑着去叫太医, 苏氏母亲立刻到了房里,孔连捷被惊动,披衣起来,稳婆和太医已经到了内室,他帮不上忙, 给苏氏说了两句话就被岳母赶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转悠。   不多时,孔老夫人身边的妈妈赶过来, 说,老夫人天亮就到, 叮嘱了不让惊动世子夫人。   孔连捷坐立不安地,派人向上峰请假,到厢房坐等, 等天亮了, 孔老夫人过来坐镇, 赵氏派了郭妈妈过来问候。   苏氏是头胎, 足足生了一天, 到了黄昏时分, 一个健壮男孩子的哭声传遍苏氏的院子。   满院子人都欢喜起来, 苏氏母亲抱着大红襁褓里的外孙给孔老夫人,孔老夫人一瞧,孩子小鼻子小眼的,不像儿子,倒像苏氏,笑道“是个有福气的,赏,重重的赏!”   老伯爷只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分别只有一个嫡出的孙子,如今苏氏添了个嫡出的儿子,老伯爷和孔老夫人的喜悦就不用说了。按照“日”字辈的排行,老伯爷给新孙子起名“晓”,兄弟排行第五,下人便“五少爷”叫起来。   老伯爷老夫人都有赏赐,连同孔连骁,也为弟弟高兴,从私库挑了一件和田玉雕的梅花鹿把件送给新生儿,摸着妻子的肚子笑道:“说不定,也能给我们带个哥儿呢。”   赵氏掩袖而笑,“瞧也说得,若是闺女,您就不欢喜了?”   孔连骁忙哄:“若是姑娘,就不嫁出去了,找个养老女婿在家,满京城的人都来我家里求亲,我拿足老泰山的款儿,好好挑一挑。”   赵氏呵呵大笑,三月底晓哥儿满月那天,穿一件柿子红绣折枝牡丹花对襟褙子,葱白镶油绿澜边马面裙,鬓间戴了一枚点翠衔珠卧凤钗,一朵碗口大、几能乱真的牡丹绢花,映的面如满月,气色极好。   满月宴席上除了苏氏家人,伯爵府的亲戚朋友都到齐了,一边夸奖晓哥儿,一边恭维赵氏:在座的多是生养过的媳妇、奶奶,见赵氏肚子圆圆的,从后面看却看不见肚皮,这个铁口直断“也是个哥儿”,那个说“等到时候,你也得请一顿,地方随我们挑”。   其实,赵氏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自己怀的是个男孩子,矜持地笑道“你随便挑,我若说个不字,以后哪有脸见你?”   众人嘻嘻哈哈,“把这句话记下来,到时候省的她不认账。”   一群当家主母一来二去的,把正主子苏氏和晓哥儿的风头压过去了。丹姐儿满面春风地挽着母亲,给各位太太敬酒,丹姐儿婆婆也到了,说了好些恭贺的话。当着外人的面,丹姐儿向来顾着府里的脸面,亲亲热热地拉着娴姐儿的手,到一边说话去了。   苏氏心里不乐,等送走客人,和母亲、嫂子回院歇息,苏夫人年纪大了,去厢房歇午觉,乳娘带着晓哥儿在隔壁歇下,苏氏一时睡不着,喝着鲫鱼汤和嫂子说私房话:“你瞧,这个时候,她还得压我一头。”   这个“她”是谁,苏氏嫂子一清二楚:苏氏以前刚进门,得低头做人,现在生了儿子,孔连捷又宠爱,有了底气,看赵氏便不顺眼了。   说起来,苏氏嫂子嫁进苏家的时候,苏家在外地任上,官没现在大,聘礼两千两,苏氏嫂子陪嫁四千两;等去年苏家进了京城,为了攀上伯爵府和深受皇帝宠爱的孔连骁,又有嫁妆丰厚的嫂子赵氏,苏家踮起脚,给苏氏备了一万两陪嫁。   苏氏嫂子心里不喜,向丈夫抱怨,苏氏哥哥却把苏氏嫂子训斥一顿,说,苏氏在伯爵府好了,自家也能沾光。   如今苏氏提起,嫂子心里不快,笑道:“我的姑奶奶,人家是世子夫人,未来的伯爷夫人,宗妇,族长夫人,什么压不压的,人家是应当应分的。”   苏氏不吭声。   嫂子用下巴指一指黑漆镶大理石桌案上的官窑粉彩花鸟茶盅,目光慢慢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古董珍玩移到窗前插着大红芙蓉花的汝窑耸肩美人瓶,再到苏氏头上的成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到身上大红刻丝绣花鸟裙褂到鞋尖上的龙眼大明珠,“我的好妹子,说句贴心话,孔家这家底,这门风,这规矩做派,你嫁进来算进了福窝子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苏氏悻悻地,“我知道,我也没说不知足,可是....”   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若孔连捷是兄长,孔连骁是弟弟便好了;或者,退一步讲,孔连捷继承不了伯爵之位,身上的四品荫封传给儿子晓哥儿也行,偏偏,前面还有个昭哥儿....   嫁进来之前,苏氏觉得孔连捷英俊洒脱,器宇不凡,没把父母说的“可惜有个嫡出的哥儿”放在心上;待得进了府里,对岸风景强过身边的人,有孔连骁比着,孔连捷平凡许多,事事离不开父兄,天天在眼前晃悠的姨娘、子女令她心烦意乱。   前阵娴姐儿对她这个继母接连不恭,苏氏气的狠了,偏偏怀着孩子,又要低调做人,没法给娴姐儿点颜色看看,听说孔连捷把娴姐儿禁足,方舒坦不少;谁曾想,刚刚禁足一日,昭哥儿便闹开了,吵着“要姐姐”,孔老夫人也是个软耳根,把娴姐儿接到院子里,禁足一事不了了之。   下面的人一看,不暗笑她这个二夫人才怪。   加上徐妈妈把昭哥儿护得严严实实,对苏氏敬而远之,孔连捷三位姨娘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苏氏年纪轻轻,嫁过来才两年,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嫂子察言观色,心里暗自高兴:你也有今天!嘴上却安慰:“你啊,生完孩子胡思乱想,我当时也是这样,过了这阵儿就好了。如今满了月,等身子骨结实了,把院子里的事接过来是正经。”   这话说得妥帖,苏氏便答:“我想过了,娘跟我说不急,怕月子里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等喝两服药,隔个把月,趁着天不热,我再把事情接过来,左右不外那点事。”   她在闺中是跟着母亲嫂子打理过家务的,这一年冷眼旁观,长春院不比府里,涉及钱财,外事和往来,管好自己院子里那点事就成了。   嫂子身体前倾,指一指旧院子方向:“那三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提起秀莲等人,苏氏说不出的郁郁:换成原配夫妻,丈夫敬重妻子,三、五年之内不会纳妾;到了自己头上,一进门三房姨娘,两个生养过,最后一个颇受丈夫宠爱。她不得不把两个美貌丫头给了孔连捷,才把院子里的形势向自己这边扳过来。   苏氏母亲、嫂嫂都没遇到这种事,只有她倒霉。   泪水不由自主涌出来,苏氏抽抽搭搭的,用帕子握着嘴,嫂子吓了一跳,忙给她拭泪:“怎么了这是?”   苏氏哽咽一会儿,“我就是担心,晓哥儿太小,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得大。”   嫂子从衣袖抽出一条干净帕子,“快擦擦,月子里不兴流眼泪。有苗不愁长,一年年的快着呢,过几年你就该操心给晓哥儿说什么样的媳妇了。依着我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把肚子减一减,过两年,再给晓哥儿添个弟弟。”   彼时幼儿夭折颇多,五岁之上父母能松口气,到了十岁才算立住了,开始说亲事。苏氏嫂子的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苏氏嫂子和最小的弟弟。   明知嫂子是好意,苏氏仍然一时转不过弯,把湿透的帕子团成一团,嘟囔“有什么用?再生也越不过昭哥儿去。”   嫂子“嘘”一声,左右看看,见屋门紧闭,一个下人都没有才压低声音:“好我的姑奶奶,这话让人听见,可是一辈子的把柄。”   见苏氏郁郁寡欢,她心里幸灾乐祸,嘴上却真情实意:“横竖姑爷对你体贴,院子里谁能越得过你去?天天胡思乱想的,当心伤身子。这人呐,强不过命,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也管不了。”   苏氏半天才嗯一声。   作者有话说:   求两个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第67章   “今日在家, 跟娘做什么了?”三月末的一天,夕阳西下,展南屏回到院里, 张开胳膊, 接住炮弹般冲过来的木哥儿, 举了两下,目光望向屋檐下大腹便便的红叶,   木哥儿指着鸟笼, 口齿清晰地说“挖虫子,喂小鸟。”红叶见他额头满是汗水,把自己的酸梅递端过去。   展南屏两口喝干,问儿子“娘今天做什么了?”   木哥儿想了又想,指着屋里的方向“开箱子, 叠衣裳。”   展南屏抱着越来越沉的儿子,埋怨道:“不是让你歇着。”,红叶吐吐舌头。   另一边, 云娘带着三丫端个摆满甜羹的木托盘从厨房出来,“大伯尝尝, 新煮的绿豆汤。”   自从云娘来了,每天都有茶点,如今天气渐热, 云娘便把汤羹放在阴凉地方, 公爹、展氏兄弟回来, 正好消暑。   夜间哄睡儿子, 两人歇下。   “累不累?”他揉着红叶的肚子, 红叶轻轻点头, 艰难地挪进他怀里。   展南屏讲起自己的差事:“世子爷去了吏部, 我们在部里茶房等着,你猜遇到谁?”   红叶摇摇头,他笑了起来:“遇到张御史府里的老齐,满脸大胡子那个,我们成亲,他还来送了礼物,记得吗?”   就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样,护卫也有自己的交际圈。   红叶窃笑,“我记得,人还没我高。”   展南屏呵呵笑,“以后见了他,可不许当面说:老齐的三十六路躺地刀,在江湖中颇有名号。”   红叶摸摸他消瘦的脸庞,“那,是他厉害,还是我夫君厉害?”   答案是现成的:“老齐和爹爹是一个辈分,自然比我厉害。不过,只要他砍不到我,我拔腿就跑,他也追不上。”   一个矮冬瓜满地翻滚,丈夫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一幕涌现到红叶脑海,令她咯咯笑个不停。   以前他没这么多话的,她想。   自从那日,展南屏非常关注她,每天都问个不停,私底下怕她再做噩梦,怕被鬼神冲撞,怕她累到;在帐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又怕失火,依旧放到外面,每晚缠着她东拉西扯。   过几天,云娘头晕呕吐,请了大夫,有喜讯传来:年底的时候,云娘要当娘亲了。   展卫东满面春风地,向父亲炫耀:“咱也要当爹了。”   展定疆念一句“小兔崽子,沉不住气”,倒背着手,喜气洋洋地走了。   家里添丁进口,弟弟成了大人,展南屏非常高兴,见红叶肚子大了,便指点弟弟“弟妹有什么要吃要喝,你上点心,东西你嫂子有”又叮嘱二丫三丫:“灵性点,好好陪着,有事去叫米嫂子乔嫂子,不许出岔子。”   一下子,展家两个孕妇,连轴转忙碌起来。   冯春梅从家里端了吃食,叮嘱云娘怀孩子的益处和忌讳;扈婆子提了两只烧鸡两斤红糖两斤鸡蛋,做了布鞋布帽子,送到展家来;红叶把儿子小时候的衣服整理出来,洗干净,无论男女都用得着。   云娘年轻,头一次怀孕,吐得一塌糊涂,什么都吃不下,红叶带着二丫三丫做了米饭,面条,饺子,粥,云娘边吃边吐,反而瘦了。   展卫东心疼媳妇,出府请了丈母娘来。   云娘母亲带着次女卉娘进府,战战兢兢地,有姑爷带着,通过两道关卡才进到展家院子,见院子宽敞,屋子轩朗,有树有葡萄架,屋檐下挂着鸟儿,廊下种着花草,女儿有两个丫头陪着,简直比的上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云娘母亲生怕给女儿丢脸,偷偷叮嘱次女几句,下厨做了汤面,做了醋溜白菜,炸了胡萝卜粉丝丸子。云娘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菜也吃了大半,拍着肚子说“可算活过来了”   红叶笑个不停,胃口大开,也吃了不少炸丸子。   吃过两餐,展卫东一看时间不早,便问丈母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今晚便住下吧,明早送您出去。”   云娘母亲自然乐意,又犹豫:“算了吧,怕添麻烦。”   红叶也劝:“有什么麻烦,东西都是现成的,您难得来一次,下回就得孩子洗三、办满月了。”一边说,一边指挥两个丫头把厢房收拾出来,被褥用具是新的,把云娘母亲照顾的妥妥当当。   云娘和母亲妹妹说了半宿话,第二天,恋恋不舍地送走两人,自此安心养胎。   红叶却开始心神不定,一日话比一日少,见了展南屏强颜欢笑,背地心浮气躁,人都瘦了。展南屏明白她的意思,几番想说,欲言又止:在他心里,妻子只是做了噩梦,越早淡忘越好。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皇帝传召孔连骁,展氏兄弟照例跟去,孔连骁凭腰牌入宫,护卫们在外面等。   这一等就到了红日西坠,彩霞满天,展南屏往日沉得住气,今天不知怎么,心浮气躁的,围着马车打转。   耳边听同伴喜悦的韩“出来了”,展南屏转过身,见到孔连骁穿着官袍的身影:面容疲惫不堪,眼睛很亮,一看就在兴头儿上。   突然之间,妻子说过的话涌进展南屏心头,令他整个人僵硬起来,心脏砰砰跳。   “大展,走吧。”孔连骁熟门熟路地钻进自家马车,忍不住探出头,对他小声说:“那帮兔崽子,胆肥了,嘿嘿,等我们去兰州,把那帮人挨个揪出来,一个也少不了。”   兰州吗?展南屏脑中惊涛骇浪。   回到府里已是天黑,把孔连骁送进外院,展南屏稳住心神,在同伴中点了四十个人的名字,“晚上吃顿顶事的,明早卯时三刻,带齐家伙,在二门等着。剩下的人,留在府里,跟着老伯爷和二爷。若是有什么事,提前打招呼。”   护卫齐声应诺。   回家的路上,展南屏缓步而行,叮嘱弟弟“云娘年纪小,这一去至少两个月,你把事情安排好,让亲家母进府看看。”展卫东满不在乎地“又来说我,倒是你,怎么和小嫂子交代--等咱们这趟回来,小嫂子都生了。”   展南屏罕见的沉默,眼瞧院子就在前面,忽然开口:“先别跟你嫂子和弟妹说。”   展卫东立刻明白哥哥对嫂子歉疚,挤眉弄眼的抢先进了院子。   两人跟展定疆说了,后者一听,关切地问了半天,又说:“叫上媳妇,一起吃顿饭吧。”   展南屏略一犹豫,便回后院吩咐下去,站在屋檐下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红叶听二丫说了,同样沉默片刻,叫二丫准备饭菜,隔着窗子望见丈夫,只一眼,便落下泪来。   红烧肉、炒辣椒、老醋花生、摊鸡蛋、葱丝、黄豆酱、烙饼和酸辣汤,展氏父子带着木哥儿一桌,红叶和云娘在小桌。一顿饭毕,展定疆出院子去了,兄弟俩各自扶着各自的媳妇散步,彼时春日,青绿色的葡萄叶爬满木架,一阵风吹过,仿佛大海的波浪在头顶涌动。   坐在葡萄架下的红叶仰着头,叫着丈夫的名字,展南屏低声答应。   “明天一早,我就出府去了,卫东也去。”他竭力保持话语的平静,“你猜,这回是哪里?”   红叶笨拙地扶着他肩膀站起身,紧紧搂住他脖颈。她什么话也没说,可她心里明白,展南屏便也沉默着,像一具泥雕木塑的雕像。   红叶声音发抖,“南屏哥,夫君,展南屏,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就不要活了。”   展南屏打断她的话,语气严厉,“胡说,还有木哥儿,还有卫东,还有云娘。”   “可我要你活着。”红叶抖得如风中落叶,泪水滴滴答答落在丈夫肩膀。“你答应我,你~”   展南屏斩钉截铁地答:“我答应你。红叶,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不等她回应,他就压低声音,认真地像即将参加科考的考生:“你梦见的事,不要说出去,我爹不要说,你爹娘不要说,谁问也不要说,就当没发生过,记得吗?”   不管是噩梦,还是菩萨显灵、佛祖保佑,展南屏都不想让妻子站到风口浪尖。   红叶点点头。   展南屏又说:“剩下的事,我有分寸,你放心,我,我不会大意的。”   红叶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腹部,“你答应我,答应他,答应木哥儿,你~南屏哥,定是佛祖保佑,让我做了那个梦,你一定要安然回来。”   展南屏捧住她手掌,用力亲一亲。   当天夜里,红叶望着黑乎乎的帐子,听着身畔丈夫的呼吸:自从回到这个世界,嫁给展南屏,她就在等待康乾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的到来。   她曾经想过,让红河假装从府外探听消息,自己告知展南屏,可红叶想了又想,弟弟年纪轻,是在府里长大的,不认识外人,就算和外人串通好了,展南屏外表沉稳,内心精明,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要亲自打探消息,到时候,红河的谎言不攻自破。   那个时候,自己如何向丈夫解释,自己知道没有发生的事?   她还想和展南屏过一辈子呢!   还不如破釜沉舟,假托佛祖之口,对展南屏坦白。   现在一看,自己尽了力,把事情办成了,剩下的,便听天由命吧。   于是她翻个身,翻到丈夫的方向,闭着眼睛慢慢睡着了。   康乾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清晨,忠勤伯世子孔连骁带领护卫,离开京城前往甘肃兰州 第68章   四月下旬, 苏氏接手了长春院的事。   说起来,她年轻,做足双满月, 天天乌鸡红枣鲫鱼燕窝, 养得面色红润, 气色极好,比当姑娘的时候丰腴得多。   孔连捷心疼她, 便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左不过那点事,等晓哥儿满了百天再说吧。”   苏氏自有道理:“嫂子下个月便要生了,起码三个月什么也做不了,娘年纪大了,先是妾身后是嫂子, 天天忙前忙后,妾身看着心疼。妾身先把院子里的事情接过来,等到时候, 能帮娘的,再去帮帮娘亲, 年底嫂嫂好起来,妾身再回来。”   言下之意,苏氏年轻, 生产完便恢复了, 赵氏年纪大了, 少说得养个半年, 孔老夫人那边, 迟早要苏氏帮忙。   孔连捷再一想, 大哥去了兰州, 嫂子马上便生,府里确实离不开人,迟疑道:“晓哥儿还小。”   苏氏掩袖而笑:“瞧夫君说的,又不是小门小户,要妾身亲手喂奶、把尿、哄睡,晓哥儿有乳娘有丫鬟有仆妇,加起来十多口子,再照顾不好晓哥儿,要他们做什么吃的?再说,妾身又不是去远处,每日上午在院子里看一看,离得近,有什么不行的?”   孔连捷觉得有理,便笑道:“也好,早晚要辛苦娘子,赶早不赶晚。”又叮嘱:“若是身子骨撑不住,不可逞强,多歇一歇,左右事情是做不完的。”   苏氏柔声说:“妾身只是心里有个数罢啦,具体做什么,有孟妈妈,有秋菊秋兰,冬湘冬霞,哪用得着妾身费心思。”   孔连捷便应了,第二天把长春院上上下下的仆妇召集到苏氏的院子,从徐妈妈开始,素心、昭哥儿身边的仆妇,到娴姐儿身边的大小丫鬟,到三位姨娘,最后到扫院子的小丫鬟一个不少,黑压压站了满院子。   苏氏是和母亲、嫂子商量过的,又在府里待了一年,行事颇有章法,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认脸,几位大丫鬟轮番问“什么时候进府”“可认识字”“老子娘是做什么的”之类的话,若仆妇答得逻辑清晰,便记上一笔,若仆妇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便也记上一笔。   这么一来,仆妇大多紧张起来。   花了一上午,人只认了一多半,苏氏孔连捷自回屋歇息,丫鬟们留着继续干活儿,自有管厨房的妈妈送来饭食。   等认完了人,苏氏指挥两个识字的丫鬟,把二院的账本和库中的银两接了过来,翻了翻,问道:“以前是谁管着?”   徐妈妈不卑不亢地答:“是奴婢管着,奴婢之前,是接原来二爷身边管事名烟的手,再往前,就不知道了。”   苏氏不置可否,下巴朝账册伸一伸:“这上面的帐,可是你一笔一笔记得?可对的上?”   徐妈妈笑道:“是奴婢记的,每一笔都有来龙去脉,有经手人的签章,有实打实的账本、契约、白纸黑字,夫人一看便知。”   苏氏笑一笑,对秋菊说:“拿下去,对一对。”喝了口茶,不再看徐妈妈一眼。徐妈妈等了一会儿,福了福身,退几步站回原来的位置。   银钱比账本简单,秋兰接过来,当着苏氏和孔连捷的面点清楚,画押,抱着沉重的钱匣子下去了。   最后是仆妇的卖身契:府里家生子的身契在老夫人手里,二院陆陆续续添的人手、马丽娘陪嫁的身契都在这里了。   苏氏接过来,数了数一共四十七份,随手递给孟妈妈,玩笑道:“收好了吧,什么时候二爷要用,别拿不出来。”   孔连捷笑道:“我有什么用的地方?院子里的事,以后只找你便是,我倒省心了。”   苏氏笑道:“妾身是劳碌命,妾身听二爷的。”   徐妈妈垂下目光,面上神情不变,秀莲院子里的柳黄用余光打量站在苏氏身后的丫鬟。   苏氏朝孟妈妈点点头,后者便昂首挺胸地站到屋檐下,提高声音:“今日是夫人接手事务的日子,有些话,得说在前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做下人的,需得守府里的规矩,守夫人的规矩。”   “做得好的,夫人重重有赏,做的不好的,无论有体面的,还是没体面的,休怪夫人不讲情面!”   孟妈妈说完这番话,苏氏满意地嗯一声,挥挥手,自有两个丫鬟端着匣子出来,每人赏赐一个银锞子,仆妇们喜出望外,又觉得苏氏大方。   这日之后,苏氏便开始打理事物,该查账查账,该问管事问管事,该请教老夫人和赵氏的请教老夫人赵氏,对仆妇十分严厉,对主子身边的人却睁一眼闭一眼,夜间当笑话说给孔连捷,一时间,把长春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孔连捷放下心来,每日回府陪一陪苏氏,逗一逗晓哥儿,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考校昭哥儿的功课,看一看娴姐儿,日子平静而温馨。   时间长了,孔连捷难免心痒痒--自从娴姐儿顶撞了苏氏,他便搬到苏氏的院子,再没碰过小妾,算起来,素了大半年了。   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春苗莹儿原本便是苏氏的陪嫁丫头,虽开了脸,颇得孔连捷宠爱,却半点不敢恃宠而骄,对苏氏越发恭敬。   两人本住在苏氏的院子里,自从苏氏生了晓哥儿,便做小伏低,日日围着苏氏打转,做些使唤丫头的活儿--去年苏氏说过,两人若是伺候的好,便摆酒席,做姨娘;如今苏氏生了儿子,有了底气,再不提“抬姨娘”的事,春苗莹儿连月例都没变,哪里敢违苏氏的心意?   孔连捷几次撩拨,春苗莹儿都装不知道,老老实实待在苏氏身边。   孔连捷大为扫兴,拂袖而去:小妾图的就是娇俏风情,刁蛮可爱,这两个像正室夫人一般贤惠规矩,要来做什么?   第二天回府,孔连捷到旧院书房寻东西,伺候的是二等丫鬟,说莺歌病了,“风寒,感冒”,孔连捷怕给儿子过了屏气,便传话让莺歌“养病”。   伏案书写片刻,外面有人娇声说“二爷,可要松松筋骨?可要锤锤肩?”   孔连捷抬起眼皮,见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女子端着个红漆托盘,立在面前:草绿色右衽绸缎夹袄,象牙白百褶裙,发髻戴着赤金簪子,别着两朵新鲜月季花儿,腰间系着石榴红汗巾子,不是秀莲是谁?   孔连捷眼前一亮,顿时露出笑容--足足大半年,他没去过秀莲的院子了。   “爷来了,也不说好生伺候着。”他把笔一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小蹄子就是欠罚!”   秀莲把托盘放在书桌,把桂花芝麻糊和山楂酪端出来,用银筷夹起一块金丝肉松饼,“奴婢新做的,二爷~”   孔连捷张口吃了,咂咂嘴,“好鲜的味儿。”又凑过去在她身上乱嗅,“身上藏着什么?”   秀莲咯咯娇笑,像只兔子一样避开了,“二爷对奴婢不理不睬,现在奴婢好心好意来了,可不给二爷了。”   “小蹄子不给爷,却想给谁?”孔连捷张着胳膊,绕着书桌追逐两圈,“给我过来!”   一追一逃笑闹纠缠,不多时,孔连捷抱着秀莲坐到椅中,好一番亲热。   秀莲情意绵绵地,搂着他脖颈“爷,给了奴婢吧”,孔连捷在“把这丫头就地正法”和“得把找到的书信交给父亲,与父亲吃完饭”之间犹豫一下,理智占了上风。   “乖,今天不行。”话是这么说,孔连捷右手伸进秀莲衣袋,手劲很大,“今天爷有事。明天,明天这时候,在院子里等着爷,啊?”   秀莲大失所望,眼泪涌出来:“爷当年也曾喜爱过奴婢,这半年多,新人胜旧人,把奴婢忘到脑后....”   孔连捷心里微微歉疚--新人入门之前,他也是宠爱过秀莲的。“哭什么哭,爷不是在这里吗?”   他伸手到怀里,一时找不到东西,把腰间绣着金线的荷包拽下来,塞进秀莲怀里。“以后爷常宠着你,啊?”   秀莲露出感动的神情,娇滴滴地“爷的话,奴婢记在心上,奴婢心里都是爷,日日夜夜盼着爷。”说着,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孔连捷嗯一声,也亲亲她脖颈:“明天晚上,洗干净,在床上等着爷,嗯?”   秀莲欢天喜地地应了,“爷不可反悔,爷一日不来,奴婢等一日,爷十日不来,奴婢便等十日,百日,等爷一辈子。” 第69章   第二天, 秀莲兴冲冲地喊小茉莉提了热水,沐浴敷面,梳了个妩媚的堕马髻, 叫了柳黄在衣柜中挑衣裳, 试了又试, 才选定一件淡紫色的春衫,藕荷色的裙子。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午饭有葱爆羊肉, 她嫌腥膻,一筷子没动,分给柳黄和小茉莉,只吃了两块桂花糕,一碗红枣羹。   过了晌午, 秀莲打开首饰匣子,挑选要戴的首饰:平日总戴马丽娘赏的赤金簪子,去年年底, 孔连捷给了她一根珍珠步摇,一根水晶发钗, 忽然觉得身上不对,去了趟净房,被衣裳上的痕迹惊呆了:她的月事来了。   上月明明在三十号, 今天才二十四日!   自从喝了避子汤, 她的小日子就不准了, 忽前忽后的, 停了半年药, 依然没调理过来。   平日倒也罢了, 今天晚上孔连捷过来, 可怎么好!   秀莲欲哭无泪:若是扫了孔连捷的兴,不用说,这位爷大失所望,必定拂袖而去,找别的姨娘丫鬟泻火,不但如此,多半再也不来她的院子了。   这半年来,她一直盯着苏氏院子的动静,好不容易找个空儿,把孔连捷堵在书房里....怎么这么倒霉....彩燕给李老三的儿子李大吉添了个儿子....   秀莲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净房团团乱转。   外面传来小茉莉的叫声,秀莲扶着墙壁,有气无力地走出净房。柳黄捏着个绣花绷子,担心地望过来:“怎么,掉进马桶里了?”   秀莲目光落在柳黄身上:大眼睛尖下巴,皮肤白皙透亮,细细的腰身。   “柳黄,你替我。”秀莲想也不想,话便脱口而出:“替我服侍二爷。”   柳黄惊讶地张大嘴巴:时隔半年,秀莲才把孔连捷勾引过来,肯让给别人?   很快,她醒悟过来,打量秀莲周身。“你?”   “我月事来了。”秀莲压低声音,恨恨地跺跺脚,“二爷今晚来了,你替我留住二爷。”   柳黄低下头,盯着手里没绣完的衣裳。   秀莲定定神,“你若不肯,二爷必定生气,拔脚走了,哪辈子回来还不知道,我没了体面,院子里谁都好不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最多今年,就该指出去。那天孟妈妈过来,问我你的事,我看,新夫人打算把你指到外院,配给谁就不知道了。”   苏氏一进门,就看过院子里的大丫鬟,几个年轻貌美的记在心里,得空指出去,一来空出位子,给苏氏自己的人,二来省得招惹孔连捷。   “你这样的人才,到外面做个小姐也使得,愿意随便嫁个打更的,扫地的,看大门的?”秀莲像个媒婆一样开始游说:“真有好的小子,新夫人肯定留给自己的人,怎么可能指给你?你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柳黄咬住嘴唇。   秀莲添一把火:“以二爷的人品,容貌,性情,配你也使得了,你看看我,这两年吃的穿的用的,和小门小户正经的奶奶也不差什么,等过两年,怀个哥儿姐儿,这辈子也不枉了。”   柳黄欲言又止,“我可没你的福气。”   外院的莺哥几个,苏氏新开脸的春苗莹儿,都是通房丫头,没能抬成姨娘。   “傻妹妹,我和你一样,是二夫人从外面买进来的。一看见你,我就觉得投缘,否则,这么多人,我怎么就看重你呢?”秀莲唉声叹气地,甩甩帕子:“说实话,若不是我身子不争气,二爷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还不愿意让呢,也就是你。只要把二爷哄好了,我吹吹枕边风,你敲敲边鼓,让二爷做主,给你提成姨娘,我和你互相扶持,还有什么过不好的?”   柳黄迟疑着,忽然站起身,跺跺脚:“算了吧,谁愿意谁去,我是不去的。”   秀莲叉着腰,拍打她胳膊,“小蹄子,你敢说,你没发过春?你没动过心?上回二爷在我房里,叫你进来送水,你做什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做什么见到二爷就躲!二爷赏我,哪次漏下了你!去年年底,二爷赏我几匹宫里出来的料子,两根钗子,私下赏了你东西,当我不知道!”   柳黄脸颊通红,不说话了。   “得得得,我就再大方点,以后每月月例,我分你一半,府里发下的东西,我也匀给你。”秀莲咬紧牙,决定先把今天的难关度过去,横竖孔连捷赏了不少私房钱,“直到二爷把你也抬成姨娘!”   柳黄一挑眉毛,“这可是你说的,若是赖账,我可不依!”   秀莲松了口气,“我的妹妹,我的祖宗,我的姨娘,以后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一条船上的,能飞上天去!”   又喊小茉莉:“去,再找厨房提些热水来”,拉着柳黄就朝屋里走:“挑一身衣裳。”   夕阳西下,热浪滚滚,天空被染成血红色。   孔连捷一进院子,就解开外衣,抖了抖被汗打湿的衣襟,“这天,热死了!”   小茉莉端着温水过来,秀莲花枝招展地,拧了把帕子替他擦汗,“刚切的甜瓜,井里晾的绿豆汤,爷润润。”   孔连捷一饮而尽,把碗往托盘一放,“怪甜的,让爷尝一尝。”说着,搂着她亲了一口。   两人亲亲热热进了正屋,秀莲用银叉子叉起甜瓜,一口口喂孔连捷,又服侍他换了衣裳。   晚餐摆上来,清清爽爽的凉面,鸡丝、鸡蛋丝、黄瓜丝、木耳丝、绿豆芽、萝卜丝和花生米用小碗盛着,调好的麻酱、鸡蛋酱、蒜蓉和油泼辣子,另有凉拌肘花、白斩鸡、拌豌豆苗,唯一的热菜是煎小黄鱼。   孔连捷累了一天,胃口大开地连吃三碗,用帕子擦擦嘴角:“还是你这里的吃食爽利。”   秀莲笑道“爷的眼光高,奴婢可不敢当”,一边说,一边俯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孔连捷微微一愣,顿时没了兴致,咳一声,把帕子抛了,“既如此,你歇着吧。”   “瞧爷说的,爷好不容易来一趟,奴婢自当尽心尽力,把爷伺候好。”秀莲妩媚地笑,攀住他肩膀撒娇:“二爷,只要您来了,奴婢什么时候扫过您的兴?”   孔连捷打量她,一时没吭声:世人颇好男风,他没兴趣,只喜爱女人,这丫头刚说“月事来了”,现在吊他胃口,不由有些不悦。   秀莲忙道:“快,别让二爷等。”   帘子掀处,一个桃红绣花夹袄,湖绿色百褶裙,鬓边别着珠花的丫鬟端着一大碗桂花芝麻糊进来,俏生生立在桌前:“给二爷请安。”   柳黄嘛。   孔连捷眼前一亮,“还说今天没看见你。”又斜眼看秀莲,笑道“小醋坛子,今日这么大方?”   秀莲抿嘴笑:“奴婢这院子里,从奴婢到柳黄,都是二爷的人,有什么醋不醋的?”又歉疚:“奴婢今日伺候不了二爷,还有柳黄,二爷既然来了,可不许走了。”   孔连捷笑得十分得意,轻佻地摸一把柳黄的下巴:“你可愿意?”   柳黄低着头,羞得说不出话。   秀莲笑道:“若是不愿意,这丫头怎么肯来?不过,柳黄说到底是奴婢的人,奴婢斗胆,替这丫头讨二爷一句话。”   说着,她给孔连捷福了福身,情真意切地说:“二爷,柳黄是好人家出来的,家里落魄,才卖到府里,是原来二夫人看中的,抬成二等丫头。柳黄也是仰慕二爷的人品,才心甘情愿伺候二爷。二爷,奴婢们好生伺您,求二爷高抬贵手,抬举抬举柳黄,别让柳黄日后受别人欺负。”   旧人贤良,新人娇俏,孔连捷不由心猿意马,大马金刀坐回椅中,笑道:“欺负?谁欺负你,说出来,爷给你们坐主。”   秀莲撅起嘴巴,“二爷,您是主子,是戏文里的大英雄,在府里说一不二,奴婢们是地里的野草,院子里一、二百人,谁不想伺候二爷?谁不嫉妒奴婢、想踩奴婢们一脚?爷,您一句话的事,就是奴婢们的生死攸关了。”   听到这里,柳黄用袖子遮面,呜呜哭了起来。   孔连捷怜香惜玉,素来是个大方的,索性说:“怪可怜见的,起来吧,爷答应你们了。”   柳黄满脸惊喜,秀莲又喜又醋--看来,孔连捷注意柳黄不是一两天了,春苗莹儿还没抬举呢。   孔连捷又道:“不过,爷也不是好糊弄的:今晚你们两个一起伺候爷,把爷伺候爽了,爷就如你们心意,怎么样?”   柳黄粉面低垂,不肯答话,秀莲想也不想便应:“奴婢们有什么不敢,二爷,可立军令状?”   “还知道军令状。”孔连捷哈哈大笑,拎起梅花银酒壶斟了两杯酒,又拿过一个空碗斟满,“来,喝个交杯!”   秀莲忙端一杯递给柳黄,自己也端起一杯,娇声说:“奴婢们祝二爷福如东海,寿比青松。”   孔连捷笑道“把爷说老了。”笑眯眯望着秀莲,秀莲脸如朝霞,吭吭哧哧半日,才说一句“二爷莫忘了奴婢和秀莲姐姐”。   孔连捷哈哈大笑,端起酒碗和两人相碰,仰着脖子饮了,左拥右抱地进内室去了。   当晚春色满屋,被翻红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11:09:32~2022-07-11 22: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个小疯子 2瓶;太太日更三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康乾十七年四月, 红叶前所未有的焦虑。   来到这个世界,或者说重新活过一遍,整整五年, 她的人生处于分岔口:左边, 是和上一世相同, 孔连骁死去,孔连捷当上世子, 右边, 是孔连骁活了下来,孔连捷继续做普通公卿子弟。   与孔连骁相同命运的,还有展南屏。   每天太阳升起,红叶就宽慰自己,自己做了力所能及的, 换成任何人也不会做得更好,丈夫会化险为夷,活下来的;傍晚黄昏来临, 红叶就焦虑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坐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算些什么。   用不了几日,她脸色憔悴, 大大的黑眼圈, 任谁一瞧都会吓一跳:“怎么了这是?”   红叶挤出一个笑容:“今年热得早, 睡不着。”   二丫有了她怀木哥儿的经验, 把井水盛在盆里, 摆在卧室窗下、床脚, 又整夜给她打扇。   红叶却想一个人待着, 让二丫去陪伴云娘。   二丫不放心,告诉了冯春梅“大娘多来陪陪姐姐,姐姐这胎不安稳,肚里的哥儿姐儿太淘气了。”   冯春梅便过来小住,如今一个院子两个孕妇,展定疆是公公,不好多问,她这个当娘的,过来坐镇是应该的。   “你弟弟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冯春梅絮絮叨叨的,边做衣裳边埋怨,“你弟弟都快十八了,换到别人家,早当爹了,你还一点不着急。”   红叶没好声气:“有您和爹爹,我着什么急?”又说“上回我劝您,别乱点鸳鸯谱,怎么样,说对了吧?”   说起来,冯春梅一度想把二丫说给红河:二丫吃苦耐劳,聪明伶俐,又学会了写字算数,在任何人家眼里都是儿媳的上好人选。   冯春梅便去讨红河的意思,想不到,红河不知什么时候看中了洗衣房小管事的侄女吴氏,一口回绝了母亲。   那吴氏父母死得早,没什么嫁妆,叔叔虽是个管事,却有五个子女,什么好事也轮不到吴氏,自家沾不上光,冯春梅不乐意。   红河人小主意定,请了红叶说服母亲。红叶便把“扈婆子把二丫三丫看成奇货可居,张口就要聘礼,少了理都不理”告诉冯春梅,后者一听,便动摇了,红叶又说“日子是自己过的,弟弟看中谁,就和谁过日子,横竖您不能替他。”   冯春梅只好答应,前几日和吴家口头订了婚约,只等年底报给主子,过了明路,今天就是找红叶,“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红叶早就想好了,“您去和徐妈妈说吧。我现下身子不方便,再说,还是那句话,哪有我去给红河说亲的道理?”   其实冯春梅知道女儿说得对,可上次红叶和展南屏的婚事,马丽娘发了脾气,连带徐妈妈也对吕家没好脸色,如今要和人家面对面,冯春梅一想心里就发憷。   “要不,年底报给新夫人?”她迟疑着,“反正徐妈妈也说不上话。”   自从苏氏接手家务,徐妈妈就没了管家的差事,像个老妈子似的,日日跟着昭哥儿。   红叶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千万不可。我们家找徐妈妈,是我们不忘本分,说出大天去,我们是马丽娘的陪房;就算您找到新夫人,人家也不稀罕,反过来,还会觉得我们家见风使舵,没有骨气。”   冯春梅明白了,嘟囔“晓得了。”   红叶扶着腰,走到卧室打开首饰匣子,挑挑拣拣拿出两根花簪,两枚金戒指,两朵自己做的绢花,连同两方外面买回来的新帕子,用个八成新的包袱皮裹了交给母亲:“带给徐妈妈,就说,请她沾沾喜气。”   这么好的东西,随随便便就给出去了,冯春梅心疼地念叨“大手大脚的,攒不下来钱”,又说“你弟弟成亲,你也得表表心意,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以后还指望你弟弟给你撑腰。”   红叶用团扇扇两下,“还用您教,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成亲时,展家送了四色金饰,如今红河成亲,红叶依样葫芦,拿出银子打了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和金戒指,刻了牡丹花图案,体体面面的,可以自己戴,也可以留给子女。   冯春梅这才满意,高高兴兴地收下,加上点心糖果酒水茶叶,一起给了吴家。过两天,回来说“徐妈妈一口答应,又说,你弟弟成亲的时候来喝喜酒。”   那天晚上,红叶一直想着徐妈妈。   原来的世界,孔连骁死去的时候,红叶是二房姨娘,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赵氏难产,母子双亡,府里大乱,红叶才听徐妈妈又喜又忧地说,大爷死在外面,二爷要继承世子之位了--喜的是,昭哥儿是未来的世子,忧的是,昭哥儿自此就是苏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抛开彼时刚刚生了儿子的苏氏,徐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时候,徐妈妈同样没了管事的权利,是个普通仆妇,却能第一时间把事情告诉红叶:马丽娘十年经营,不仅把二房掌控在手里,外院也有一些人手,徐妈妈的消息就是通过这些人递进来的。   像苏氏,一嫁进来,也把陪房在府里安排了差事。   红叶用手臂撑着身体,小心地翻了个身,盯着黑乎乎的账角:赵氏怀着身孕,是府里捧在手心里的,怎么就不早不晚地,得知了孔连骁的死讯?   换成她是老伯爷、老夫人,必定把噩耗压下来,等赵氏生了,身子骨安稳了,孩子大些,再徐徐告之。   会不会....有问题?红叶屏住呼吸。   这个时候,远在兰州的展南屏也睡不着觉,站在窗边,望着天边月亮。   妻子怀满八个月,五月底六月初就要生了,算算时间,他应该能赶回京城;木哥儿更高更壮了吧?满院子挖土、玩水、爬树、逗鸟,动不动“骑大马”,没有片刻闲暇,两个大人看不住他,展南屏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紧接着,焦虑与担忧像厚厚的乌云,爬满展南屏的脸庞:离开京城以来,妻子的“噩梦”没有一天不出现在展南屏脑海。   巧合?警兆?神灵的慈悲?每次陪红叶去庙里,展南屏是抱着“陪老婆”和“拜拜也好”的心思,冷不丁地妻子做了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梦,令他敬畏之余,满心迷惑。   会是真的吗?是红叶胡思乱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还是谨慎些好,毕竟,性命只有一条。   正在沉思,对面屋檐人影晃动,一个黑衣人坐起身,拉起蒙面黑巾,摘下腰间水壶喝一口。   是展卫东。   出门在外,按照惯例,展氏兄弟轮流带队值夜,今天轮到展卫东。   “你咋还不睡?”展卫东比划着,用口型说:“明天还赶路哩。”   展南屏瞪弟弟一眼:“好好干你的活!”   展卫东笑嘻嘻,“想小嫂子了吧?”   展南屏哼一声,“不信你不惦记你老婆。”   展卫东大大方方承认了,摸摸自己的肚皮,目光带着憧憬:“等回去了,我媳妇也五六个月了,就快生了,嘿嘿,省得你一天到晚显摆你儿子....”   忽然之间,背后屋脊“啪嗒”一声响,在黑夜之中格外清晰。   展卫东闭紧嘴巴,猫着腰,无声无息地靠拢过去,一边走,一边拔出一把黑色利刃--为避免反光,剑刃用墨汁涂黑了,另有两个护卫也围过去。   同一时间,展南屏单手按住窗台,像一只大雁,轻巧地从屋里翻到院内,单手握住刀柄。   几息之后,一只叼着半死不活蝙蝠的黑猫窜出屋脊,不满地盯了陌生人一眼,敏捷地跳到树上不见了。   虚惊一场。   展卫东朝同伴做个手势,等后者分散开来,护住院子,跃到兄长身边。   “你的消息,准确吗?”他声音压得极低。   到兰州之后,展南屏勘探数次,对世子爷说,兰州表面风平浪静,地下波涛暗涌,怕是有问题;建议除了官面上的人,请动当地相熟的江湖人士,一方面多一层保障,一方面也不惊动对家。   世子爷信任展家兄弟,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他的身份地位,谨慎一些没错的。   展南屏慢慢点头。   展卫东放心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兄长开了口,宁愿危险一些,也不要风平浪静,啥事都没有。   展南屏深深呼吸,拍拍兄弟的肩膀,踏上台阶走向屋门,心里希望,红叶的“噩梦”最好别是真的,即使是真的,梦的结局也要改一改。 第71章   康乾十七年五月初三, 端午节前夕,“兰州暴/乱、数万灾民围攻府衙”的消息传进京城,朝野震惊, 皇帝龙颜大怒, 传旨调兵镇压。   忠勤伯爷心神不定, 强自掌着,回到府中就吩咐“把二爷找来。”   小厮去了, 很快回禀“二爷没回来, 随行的人说,去永昌伯府上,找三爷喝酒去了。”   忠勤伯皱着眉,斥道“去叫,就说我的话, 让他回来。”   小厮领命去了,忠勤伯倒背双手站在窗边,血红色的天空凄厉低沉, 令人喘不过来气。   孔连捷是一个时辰之后回来的,衣裳被汗水打湿, 呼吸带着酒气,看样子,没回院子就直接到父亲这里来了。   老伯爷不满地瞪他一眼, 压住火气, 挥手把人打发下去, 亲手关了门窗, 才低声说:“你哥哥在兰州。”   孔连捷睁大眼睛, 一时惊呆了:孔连骁奉的是皇帝密旨, 只跟父亲说了一句就出京了, 连弟弟都没告诉;兰州的事,今日他也听说了。   “这,这?”他压住惊惶,“这可怎么办?爹爹,可有哥哥的音讯?”   老伯爷沉声说:“你哥哥出门在外,不能轻易写信,这一个多月只给我带了个口信,说一切平安。”   父子两人都明白,实际并不“平安”,可孔连骁的信万一被劫了去,或者路上丢失,就是“泄露旨意”的重罪了。   孔连捷猜测,“爹,兰州的事,是大哥查出来的?”   老伯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今日在朝堂,陛下已经下旨,调了窦嘉康的兵马平乱,我猜想,你哥哥定是写了密信,直接呈给皇上。”   窦佳康是西宁总兵,距兰州数百公里。   孔连捷关心则乱,在地上团团乱转:“爹,那边不定乱成什么样,哥人在哪儿,平不平安,都没个信。不如,我们派人过去,接应大哥?”   老伯爷瞪他一眼,训道:“等你说,已经迟了,大展小展在你哥哥身边,我已经派老展和二管家带人快马过去,等事情了了,再跟着你哥哥回来。”   有一句话 ,两人下意识忽略过去:兰州距京城数百里,八百里快报也要一去一回,孔连骁人在兰州,派多少人过去都已迟了,只能靠自己。   孔连捷放下点心,擦擦额头的汗,“大哥这个差事,真不是人干的。爹,等大哥回来,让大哥换个安稳的活儿,日日上衙下衙算了,回回这样子,活人得短寿半年。”   “要不是你不争气,你哥哥至于这么拼命?”老伯爷胡子一抖一抖,“你哥哥撑着这个家,累的半死不活,你可倒好,动不动打退堂鼓!”   城中不少公卿之家,有着世袭罔替的爵位,却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不得皇帝欢心,只有个闲职或终日无所事事,一、两代过去,便只剩个空架子,家里的小子找不到媳妇,姑娘嫁不出去,打架赌博包戏子,卖田卖祖产度日。   孔连捷嘟囔“好端端的,说起我来了。”又主动请缨,“爹,嫂子那边快生了,这件事可不能让嫂子知道。”   “还用你说?”老伯爷盯着次子,一字一句道:“我已经传下话,这件事就此封口,谁也不许提,一个字不许漏进内院,不能让你嫂子知道--你嫂子快则月中,慢则月底就该生了。这几日,你告诉你媳妇多陪陪你嫂子,省得她胡思乱想,你娘那边也不要提起。”   孔连捷连忙应了,又想起件事:“爹,还得跟丹姐儿那边说一声,可别让她说漏了。”   这一点,老伯爷倒遗漏了,赞许地点点头,“交给你去办。这段时间,府里的事你多操点心,陪陪你娘你媳妇,记着,千万别说漏嘴。”   片刻之后,孔连捷忧心忡忡地回到院子,昭哥儿娴姐儿依旧在老夫人处,旭哥儿慧姐儿是省心的,他直接去了苏氏的院子。   时间倒退一些,苏氏正在生气:连日来,孔连捷流连秀莲的院子,赏下去不少东西。她本就不快,又听说,秀莲房里的丫鬟柳黄也被孔连捷收用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舍了春苗莹儿,依然勾不住他的心!   苏氏便向孟妈妈滔滔不绝地抱怨。   孟妈妈安慰,“爷们年轻,都是这么过来的,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老伯爷世子爷,大舅爷二舅爷,房里也不止一个人,咱们姑爷还算好的。如今您生了五少爷,左右是谁,也越不过您去。”   苏氏悻悻地,“随他去吧,只有一样:想抬举那两个,也得看我应不应。”孟妈妈笑道:“那两个狐媚子,上不了台面,二爷哪就想起抬举来了?依奴婢说,夫人养好身子,让二爷早点搬回房里是正经。”   说到这里,苏氏始终没能恢复生孩子之前的窈窕,去年的衣裳穿不得了,翻箱倒柜的找出料子,叫针线房的人来做夏衫、秋裳,又给晓哥儿做衣服。   孔连捷进来的时候,桌案、罗汉床摆满五颜六色的料子,两个丫鬟胳膊搭着衣料,两个丫鬟围着苏氏和晓哥儿打转,一个仆妇用尺子量,一个仆妇在纸上记录。   他心情正不好,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径直走到侧间,站在窗前透风。   孟妈妈忙招招手,带着人遥遥给他请了个安,退下去了,苏氏带着两个大丫鬟,欢欢喜喜地把晓哥儿抱过来:“瞧瞧,爹爹回来了。”   孩子还小,眼睛都张不开,打个哈欠便睡了,孔连捷随便抱了抱,便递给乳娘:“下去吧”   苏氏察言观色,把乳娘仆妇打发下去,亲自沏了茶,把洗好的杏子、荔枝和樱桃端到他面前:“广西来的桂味,妾身爱吃这一口儿,特特派人买了来,二爷尝尝。”   孔连捷看着水晶盆中鲜红饱满的荔枝,“给娘和嫂子送过去没?”   苏氏笑道:“瞧爷说的,妾身又不是小孩子,早早送过去了。”   孔连捷点点头,端起茶杯。他晚上喝了酒,被叫回府里,一口水没喝便去了父亲的屋子,说了半天话,如今口干舌燥,咕嘟嘟一杯茶下肚,咂咂嘴:“换了茶叶?”   “妾身把新鲜茉莉花摘下来,挑将开未开的晾干窨制,再把茉莉花蕾晾干,冲泡的时候放进去。”苏氏颇为得意,把自己那碗端给他:“您尝尝,是不是很有味道?”   孔连捷恩一声,端详着碗底的雪白花瓣和绿色花蕾,“给嫂子送些吧。”   苏氏撅起嘴巴,“妾身刚刚想出来的,除了您,谁都没尝过,您也不说好不好,随手便送出去了....”见丈夫板起脸,忙添一句:“嫂子见多识广,爱喝大红袍,妾身这点小心思,怕嫂子笑话。”   “嫂子人最好,怎么会笑话你?”孔连捷又喝了大半盅茶,方才缓过劲儿来,“叫上饭吧。”   苏氏已经吃过了,不过,院里最大的主子没回来,小厨房是不能熄火的。   四碗热菜,两碟凉菜,孔连捷狼吞虎咽地,两碗饭下肚才放下筷子,用吩咐的口吻说:“这几日我有些事,不一定回得来,你每日去陪嫂子,母亲,莫让嫂子母亲孤单。”   苏氏有些不快:端午将至,一日比一日热,晓哥儿还小,交给乳娘她不放心,也不能带在身边,去一趟正院就是一身汗,换衣梳头沐浴,想想就麻烦。   “母亲上回发话,免了妾身的晨昏定省,让妾身在院子里将养身体,不必每日过去。”她委婉地提醒丈夫,自己也需要休息,“嫂子那边一日比一日辛苦,妾身去了,嫂子还要梳头、换衣,怕劳累了嫂子,还是算了吧。”   很容易的事情,怎么就推三阻四的?孔连捷心中不满,懒得再说,径直对孟妈妈扬一扬下巴说:“你记下来,从明日起,每日一日三餐,夫人到世子夫人那里用,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孟妈妈不敢多说,屈膝答应。孔连捷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地没心情应付苏氏,站起身说一句“你早些歇着,这几天我住书房”,便出了屋子。   望着晃动的门帘,苏氏气得摔了布菜的碟子,“这人,到底要怎样?不让我日日请安,是他娘说的,他自己硬要我过去;还有他大嫂,那么大的肚子,还让我伺候她不成?”   孟妈妈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地说:“二爷面色不好,怕是差事上的事。”   苏氏冷笑:“外面不如意,有本事外面能耐,做什么拿我撒气!还去什么书房,打量谁不知道,又去了那两个贱货的院子!”   孟妈妈只好往好处劝:“奴婢看着,二爷是真有事,您可不要硬顶,小心撞到二爷不痛快。”   苏氏哼一声,“怕他不成?以后我跟晓哥儿过,谁稀罕他!”   当着仆妇的面,苏氏说着硬气的话,夜深人静细想,却明白孔连捷“确实有事”。   她是聪明人,第二日起一早给老夫人请安,到赵氏屋里闲坐,一日三餐陪着赵氏,一整天折腾下来,回到自己屋里天已经黑了,累的腰酸背疼,孩儿见面就哭。   也不知什么事!苏氏忿忿地想。   第三天端午节,苏氏被嫂子带来的消息惊呆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1 22:14:07~2022-07-15 22:1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花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兰州民乱, 数千人冲击府衙?”苏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巴,“世子爷在兰州?”   嫂子闵氏绘声绘色:“我还能哄你不成?前日便传开了, 你哥哥说, 兰州死了不少人, 府衙都被烧了。上面龙颜大怒,派兵过去平乱了。你哥哥还说, 你大伯, 九成九就在兰州。”   苏氏不比孔氏父子,对大伯没什么感情,从局外人的角度感叹:“这可真不巧,兵荒马乱的,大伯别出什么事才好....”   忽然之间, 一个隐隐约约在梦中浮现过的念头涌进苏氏脑海:如果孔连骁出事....孔连捷就是世子了....不不不,还有昱哥儿和赵氏肚里的孩子....   她清醒过来,叹一口气, 抬起眼皮,见到闵氏意有所指的眼神。   “大哥怎么说?”苏氏定定神, 把念头压回心底,回忆着府里的事,“大伯三月下旬出京公干, 我想想, 是二十号左右, 没说去哪里, 我也没问, 这么多日一直没有消息。前天二爷回来, 压根没提这事, 只说....”   自家哥哥都知道的事,孔连捷没理由不知道,伯爵府更没理由耳目闭塞;再想一想昨日丈夫阴沉的脸色,苏氏浑身一僵,突然明白:孔连捷知道孔连骁在兰州,不仅如此,后者处境堪忧。   “他让我陪陪大嫂和婆婆,又说这几天事忙,歇在书房,昨日派个人传话,面都没露。”苏氏倒吸一口凉气,一时说不出话。   闵氏沉思着,轻轻点头。“怕是有这么回事。你心里得有个底。”   苏氏脱口而出“前面还有昭哥儿”,话一出口便咬住自己的舌头,用惶恐的目光瞪着闵氏。   “我的姑奶奶。”闵氏骇极而笑,脸上带着了然和揶揄:“我让你陪着二爷,陪着老夫人,这个时候可不能给府里添乱,你说的是什么话!”   苏氏一滞,蹭地站起身,气得脸都红了:“嫂子说的什么话!我把嫂子当亲姐姐,嫂子倒来气我!”   闵氏忙拉住她胳膊,也站起身,好言好语地“你看你,我说句玩笑话,你就不乐意了。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话,你别见怪。”   说着,她把苏氏推回铺着竹席的玫瑰椅中,自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见服侍的人远远在廊下,自己带来的丫鬟和苏氏贴身丫鬟在几步外守着,才满意地坐回原处。“好妹子,你听我说,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乱。”   苏氏不由自主地说:“昨日我在大嫂的院子,晚上才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从大嫂到郭妈妈,到伺候的人,说说笑笑的和平日一样,还和我包粽子、做花糕呢。“   闵氏声音比蚊子还低,“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你,丈夫在外面遇到民乱,你吃得下,睡的香?依我说,必是你公公和姑爷下令,把外面的消息封锁住了。”   苏氏脑筋很快,“若不是我大伯,我公公何必多此一举?何必为了别人的事,费这么大的事?”   事关重大,她不由自主地问“可,若真不是我大伯,我们府里和兰州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可就空....闹了大笑话。”   她把“空欢喜”三个字咽回肚子,闵氏自然听出来了,嗔道:“你是信不过你大哥,还是信不过你二哥?别说你大哥二哥,就连你大哥二哥的同僚、上峰,爹爹的好友或来家里,或派人来,关心你大伯呢!再说,你也不想想,你大伯这几年,奉了皇上的旨意到处暗访,专挑当地官员的错儿,人称“孔阎王”,兰州开春播种,种子不发芽,三月就闹起来了,你大伯就出京去了,不是去兰州是去了哪里?”   苏氏慢慢点头,不再怀疑,身体前倾:“嫂子,可,就算我大伯在兰州,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我也,”   她一个内宅妇人,能做些什么?   “傻子,谁让你管你大伯,离着十万八千里,你也管不到啊!”闵氏恨铁不成钢地拍她手背,指一指赵氏院子的方向:“你啊,就好好等着,看着你大嫂。”   两人密密说了半日的话儿。   今天是端午节,苏氏第一年嫁过来,闵氏特意来送特产和粽子,已经给孔老夫人和赵氏请过安,见时间不早,便告辞了。   “上次听你说,命不好。”临行时,闵氏握着苏氏的手,语气感慨极了,“可娘说过,给你兄妹三个算过命,你的命格大富大贵,比你两个哥哥都好。你瞧,你先是嫁进了伯爵府,如今....”   苏氏低下头。   闵氏捏捏她的手,一语双关:“人的命,天注定,以后啊,我们都要沾你的光呢!”   等闵氏走了,苏氏立刻叫来孟妈妈,依旧喝退丫鬟,“派张木儿去外院打听,从前日起,门房、回事处和老伯爷那里,可有异常的事?”   张木儿是苏氏的陪房之一,苏氏嫁进来后,长春院一时没有位置,便请了孔连骁,安排在外院司房。   孟妈妈唬了一跳,“可是大少奶奶那边,出了什么事?”   孟妈妈是苏氏的奶娘,一家子四口跟着苏氏嫁进伯爵府,是苏氏身边最信任的人。苏氏想了想,对孟妈妈耳语一番。   孟妈妈立刻去了,傍晚回来禀告:“张木儿问过了,前日老伯爷回府,脸色非常难看,先是把贴身的老展护卫和府里的二管家派出去,又发话,门房、回事处齐齐封口,谁也不许多说半句,若是外面的闲言碎语传进来,就按军令打板子,之后派人赶着把二爷叫回来,说了半日的话。二爷回您这里,老伯爷和幕僚说了半夜的话。”   大嫂的话是对的!苏氏握紧拳头。   孟妈妈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咽口唾沫:“李大齐去了车轿处,告诉张木儿说,老展护卫和二管家走的时候骑了府里的好马,一看就是去远地方。果然,这两日没回来,也没半点音讯。”   定是去了兰州!   苏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捏着杏黄帕子,坐在罗汉榻上半晌不语。事关重大,孟妈妈不敢搭茬,站在旁边等着。   “你说....”苏氏忽然开口,“我们做些什么好?”   孟妈妈小心翼翼地,“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想着,大少奶奶说不变应万变,不如等一等吧。”   也只好如此。   夜里翻来覆去,闵氏一句句话如围着肥肉嗡嗡乱叫的苍蝇,在苏氏脑海挥之不去:万一你大伯出了事,爵位落在昱哥儿身上,昱哥儿才十岁,能不能顺利成年,成了亲能不能生出男丁,谁也不知道;退一步讲,皇帝对你大伯青眼有加,你大伯去了,必定弥补你公公,弥补府里。昱哥儿还小,这恩典必定落在姑爷身上,姑爷也不用当劳什子的副指挥使,九成九得个实缺,连带你也得了实惠:就算还有个昭哥儿,晓哥儿的将来也妥妥的。   苏氏嘴角翘起,慢慢翻个身,拎起枕边一个熏了香的镶珠荷包。   万一....只是万一....昱哥儿也没立住....赵氏肚里还有个孩子呢!   苏氏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如避蛇蝎般,把荷包远远甩到一边。   端午节过去,一日比一日热,孔连捷愁眉不展,日日歇在书房,苏氏和孟妈妈说不完的话,派了人回娘家送过一次东西,除了看孩子就是到长房陪赵氏。   五月十一那天,苏氏清早到长房,赵氏刚刚吃过荠菜馄饨、小油条和红枣糕,笑着问“弟妹可吃过饭了?”   苏氏亲热地答:“本想蹭嫂子的饭,晓哥儿哭了一场,我陪了一会儿,吃过了来的。”   大家主母是不哺乳的,孩子一落地就有专门的奶娘、丫鬟和管事妈妈,晓哥儿有七、八个人伺候着。   赵氏临盆在即,越发受不得热,又是在家里,随便挽了个髻儿,只戴了一根通体翠绿的玉簪,穿了焦布比甲,又不敢用冰,两个小丫头在屋角打扇。她便嗔道:“二弟真是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生,定要让你日日顶着大太阳过来,还有晓哥儿呢!好弟妹,我这里一堆使唤的人,哪就少了你一个,娘一会儿儿也过来,回去陪晓哥吧!”   苏氏不肯,笑道:“晓哥儿天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和嫂子说说话儿。”   赵氏将心比心,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片刻不愿分离,不愿弟妹为了自己受苦,摇着一柄竹柄牡丹花团扇:“好妹妹,听我的吧,晓哥儿那么小,我都不放心。”   说着,向郭妈妈说:“送二夫人回去。”   郭妈妈笑着朝苏氏行礼,“趁着太阳没升起来,若是到了正午,那才叫受罪呢!”   苏氏平日温柔活泼,今天却固执地像一块万年石头,“二爷发了话,嫂嫂就让我留下吧。”   赵氏笑出声,“一天两天还好,哪能日日如此。若是二弟絮叨,叫他来找我。”又朝孟妈妈道“还不快扶你家夫人回去。”   孟妈妈不敢违抗,唯唯诺诺地,苏氏一急,脱口而出“嫂嫂莫要赶我,不光二爷,是公公婆婆发的话,世子爷那个样子,让我务必陪着嫂嫂,决不能让嫂嫂出事。”   话刚一出口,苏氏像是发觉说错了话,愣了一愣,忙笑道:“瞧我,哪里跟那里,口没遮拦的。是公公婆婆怕嫂嫂不比从前了,这一胎怕生的艰难,叫我日日陪着嫂嫂,有点什么事能跑跑腿儿。”   赵氏迷惑地盯着她:话没错,苏氏紧张惊慌的神情,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么多下人,这么热的天儿,哪儿就用得着弟妹跑腿儿。”赵氏信口答,“别说二弟不肯,就是二弟肯了,我也不肯。”   苏氏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再不提刚才的事,说起孩子经。   待到午饭后,苏氏像前几日一般,去正院西厢房歇了,赵氏回到卧房,扶着桌案慢慢溜达,把丫鬟打发下去,忽然问“刚才二夫人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郭妈妈点点头,“奴婢一直在想,二夫人八成说漏了嘴--夫人,是不是....”   丈夫出了什么事?哪个样子?公公为什么担心自己?   想到了出门在外的丈夫,赵氏坐立不安,当机立断,“你出去探一探,有没有世子爷的消息。” 第73章   郭妈妈办事向来麻利, 等苏氏用完晚饭走了,便到长房的院子,规规矩矩回禀:“回夫人话, 奴婢到外面问过, 没有世子爷的消息--世子爷出门在外, 不能给府里写信,回回都是这样。夫人安心吧!”   赵氏放下心来, 端起手边的酸梅汤润润嗓子, 嘟囔一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目光掠过郭妈妈低垂的头,心里突然咯噔一声:郭妈妈身上穿的不是上午的衣裳,脸色均匀,鬓发整齐, 显然是刚刚洗了脸,扑了粉。   无论两人的亲密关系,还是仆妇在主子面前把自己展示的辛苦一些, 郭妈妈都没必要梳洗一番再来回话,事实上, 郭妈妈一向是直接回来话的。   “妈妈。”赵氏听见自己声音发颤,“你看看我脖子,怎么起了疹子?”   郭妈妈不疑有诈, 忙凑过来细瞧, 红肿的眼睛和破了皮的嘴唇一下子暴露在赵氏面前。   凭借本能, 赵氏明白“出事了”。   她霍然起身, 一把抓住郭妈妈胳膊:“世子爷在哪里?”   郭妈妈猝不及防地, 忙辩解“夫人别听小人胡诌, 一个个黑心肝的, 早该拖出去打板子。”   赵氏一颗心像沉重的铁锚,直直往下沉:府里的人已经知道了,丈夫出了事。   她声音颤抖,央求道“好妈妈,别瞒着我,世子爷来了信,是不是?信里说什么?”   郭妈妈咬咬牙,一口否认:“哪有的事?夫人不可听没边没际的瞎话,不值当的。若不信,奴婢请了老夫人来,当面和那些子小人对质。”   老夫人有了春秋,因是天热,体虚不敢用冰,今日便没到长房,派了贴身的妈妈过来--为几句谣言,便要惊动年事已高的伯爵夫人?还当面对质?   可想而知,郭妈妈无可奈何之下,已经去找过老夫人,商量了对策。   赵氏身为宗妇,主持伯爵府十年,本能地明白“婆婆会站在郭妈妈一边”,说些“大郎安然无恙,切莫多思多虑,身子骨要紧”的废话。   她腾地站起来,大步朝屋外走,推开过来搀扶的丫鬟,还没下台阶就被郭妈妈死死搀住。   “我的大小姐!”情急之下,郭妈妈叫起赵氏在娘家时的称呼,声音发颤:“你就听奴婢一次,奴婢什么时候蒙过你!世子爷临走之时,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放不下没出世的小公子小小姐,我的好小姐,听世子爷的话,莫要胡思乱想,莫要听歪的邪的,把身子骨养好了....”   三月二十三日,丈夫依依不舍的脸庞浮现在赵氏脑海。   她热泪盈眶,竭力维持着贵夫人的矜持,突然惊恐地发觉,腿上热乎乎,湿漉漉。   “妈妈。”赵氏抓住郭妈妈的手,指甲深深陷进对方肉里,“叫大夫来,我,我,我怕是见红了。”   郭妈妈惊恐的神色只维持了两息,迅速镇定下来,高声叫着丫鬟,合力把赵氏扶到最近的罗汉床上,厉声说“翠屏喊大夫来;翠喜去告诉老夫人“夫人身子不适”;翠蓝,去拿盒子里的对牌,等禀过老夫人,出府告诉娘家夫人(赵氏母亲)--愁眉苦脸干什么,一个个的,给我跑快点!”   这个时候,红叶也挺着个大肚子,扶着二丫胳膊,慢慢走在通往长春院的青石小路。   太阳落了山,暑气渐渐消去,比白天舒适不少。红叶在树荫、长廊下走走停停的,颇为悠闲。   “姐姐,我替你跑一趟多好。”虽然服侍过红叶一胎,如今她九个月,二丫还是颇为紧张。“这么热的天,干什么走来走去的,大娘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红叶年轻,底子好,大夫隔几日把脉都说“康健”,又生过木哥儿了,一点不担心,拿起一个小小的铜壶喝水,“大夫自己说,让我多走动,别吃的太多。你看那些天天躺着的,生孩子时候遭罪着呢,等你自己要当娘了,也别成天坐着。”   二丫握着脸,一下子害羞起来:“姐姐总是戏弄我,没影的事呢。”   红叶刮刮脸,嬉笑道“也不知谁家祖母,家来让我和我娘帮着把关,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依我看,也就这两年,你和你妹妹就定出去了。”   说说笑笑地,一座粉墙黛瓦的五进院落便在面前,青翠树梢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探出脑袋。隔得远远地,红叶便看见一个秋香色褙子的中年妇人站在青石台阶下面,朝这边张望。   是徐妈妈。   “瞧你这孩子。”数月不见,徐妈妈憔悴不少,花白头发挽了个整整齐齐的圆髻,戴着马丽娘赏的赤金填祖母绿簪子,语气满是嗔怪:“就这么走着来了!也不怕路上磕了碰了,你家大展护卫找我算账!”   红叶笑道:“哪那么娇贵,还有一个月才生呢!”   徐妈妈指指门里,语气慈祥:“我跟王强媳妇说了,待会你回去的时候,由她送你一程。妈妈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听妈妈的话。”   听起来,就像红叶是她家亲戚一样。   王强媳妇是二房管车轿的,因是家生子,苏氏接手家务,没有撤换掉她。   一时间,红叶以为回到原来的世界,自己这个受宠姨娘和徐妈妈头碰头地商量,如何给苏氏下绊子、上眼药。   她心里感慨,“那就沾妈妈的光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到院门回事处小歇,二丫搬个小板凳守在外面。小厮见了,端来两杯茶,招呼徐妈妈的时候恭维归恭维,没有往日的敬畏,红叶是察觉得到的。   徐妈妈不动声色,笑着问“前日你娘来了,说起你弟弟要成亲了,日子可真快,跟着夫人进府的时候,你跟这桌子一边高,你弟弟满地跑。”   红叶露出怀念的神情,“那个时候,妈妈忙得很,和我们说一句话的空儿都没有,我娘总说,等我们大了,若得妈妈提携一二,她这辈子便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的,明知自己被苏氏夺了差事,手里半点权利也没有,故意气自己?徐妈妈心中不悦,转念一想,红叶小时候和爹娘一样老实,这几年大为不同:先是不声不响拒绝马丽娘的安排,嫁给世子爷得力的护卫,又得了世子夫人的欢心,在府里颇有体面,数十年的富贵是不用愁的。   再想一想,红叶下午派个小丫头传话“有重要的事”,务必见自己一面,徐妈妈便沉住气,自我解嘲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你过来,妈妈只能陪你说说话儿,喝喝茶了。”   寒暄几句,红叶左右瞧瞧,凑到徐妈妈耳边轻语片刻。   徐妈妈开始笑眯眯地,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神色,盯着红叶眼睛,生怕她撒谎,“你,你怎么知道?”   红叶坐直身体:“妈妈不信,一问便知。”   原来的世界或者上一世,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苏氏成了世子夫人。有一天,徐妈妈告诉红叶,赵氏身边的郭妈妈对她说,赵氏难产那天,是苏氏把孔连骁遇难的消息泄露出来,赵氏难过之下,才一尸两命。   当时红叶问,为什么不揭发苏氏,徐妈妈苦笑,长房的主子死的干净,仆妇被遣散,老夫人老伯爷也没了,找谁申冤?再说,郭妈妈也没证据。   现在么,红叶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如试一试:苏氏既然做了,立刻去查,说不定能抓住马脚。   听了她的话,徐妈妈脑筋转的飞快:红河是门房的人,红叶在外院护卫处,消息灵通得很。   “这这,她的胆子也太大了!”徐妈妈霍地站起身,瞪着苏氏院子的方向:“简直是个祸害!世子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居然敢?”   红叶松了口气:自己算的没错,徐妈妈有人脉,却也是个普通仆妇,要等明日赵氏难产死了,孔连骁的死讯也传了过来,昱哥儿受刺激病倒,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徐妈妈才从熟人的嘴里得知。   红叶压低声音:“妈妈慎言。我也是刚知道的,立刻过来告诉妈妈。如今我在外院,身子又重,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离得近,若能打听打听,是最好的。”   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徐妈妈比红叶有更深的体会:谋害世子夫人,苏氏别想在孔家待了;没了这个续弦夫人,二房以嫡子昭哥儿为重,自己水涨船高,重掌事务只是时间问题。尝过了得势的滋味,谁愿意做个普通老妇?她还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呢!   徐妈妈按捺住一颗激动的心,站起身团团乱转,留一句“好孩子,妈妈领你的情”就跑着出去,大喊“王强媳妇”。   事情办了,成或不成,能办到什么地步,红叶就不知道了。   她低下头,看看挂在腰间的铜水壶:是展南屏以前用过的,旧了些,却轻巧、结实,只有手掌大,可以盛水,也能盛绿豆汤和美酒。   一时间,红叶心中无比思念丈夫。 第74章   康乾十七年五月十二日, 伯爵府主子和消息略灵通的仆妇都知道,世子夫人赵氏难产了。   孔老夫人昨晚守到亥时,被赵氏和苏氏劝着, 回房歇息去了, 回到房里和老伯爷相对无言, 问起“大郎有没有信儿?”   老伯爷摇摇头。   老夫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早寅时便起, 披衣问道“怎么样了?”   随身宋妈妈不敢欺瞒:“琥珀刚刚回来, 说是,世子夫人一夜没睡,夫人的母亲在旁边陪着,大小姐一早就过来了,大少爷被二爷带到书房去了, 二夫人在长房。”   孔老夫人沉着脸,“太医怎么说?用汤药了没有?稳婆呢?”   宋妈妈答:“已经喝了催产的汤剂,太医在施针, 稳婆说,夫人年纪大了, 又受了惊,是会守些苦头。”   “什么年纪大了,又不是七老八十, 乡下妇人五十岁还生娃娃呢!”孔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重重拍在枣红绣祥云枕头, “平时满嘴大道理, 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   宋妈妈不敢吭声, 服侍老夫人换一件靛蓝色绣仙鹤衔芝草褙子, 草草吃了两块点心, 到正院的小佛堂。老夫人恭恭敬敬上了香,捻着沉甸甸的沉香木佛珠,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喃喃祈祷。   娴姐儿等在正屋,还没说话,老夫人便说:“你带着你弟弟读书吧,别乱走。”   娴姐儿乖巧地答应了,“天气热,祖母别热到,若有事叫孙女过去。”   片刻之后,孔老夫人坐软轿到了长房,气氛和往日不同,往来仆妇面色紧张,走路悄无声息。   产房在长房东厢房,一盆盆热水送进去,院子里面站满了人,见到孔老夫人个个矮了半截儿,让出一条路。   整整一夜折腾下来,赵氏脸色苍白,鬓发湿漉漉的,嘴唇被咬破了,叼着一根软木,身上盖着宝蓝夹被,握着母亲的手--赵氏母亲面容疲惫,神色倒还从容,轻声细语地和赵氏说着话儿。   丹姐儿也在,她嫁了人,生了孩子,算是妇人了,可以进产房了,在窗下神色不安地摆弄一套小孩衣裳,见到孔老夫人露出一个笑容,“祖母来了。”   孔老夫人笑呵呵地,拉着她走到床边,柔声道“珍娘,歇的可好?”   赵氏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尚好,母亲不必忧心。”孔老夫人又问候亲家,“吃过没有?”   赵老夫人笑道:“喝了碗粥。”   孔老夫人笑道:“粥啊?吃絮了,我正想添些,让小厨房给我煮碗馄饨吧。”   郭妈妈连忙答应,不多时,鸡汤鲜肉馄饨、乌鸡糯米粥、红糖荷包蛋、三鲜猫耳朵、排骨汤面,连带小油条、糯米豆沙糕、红枣糕,摆了一桌子。   苏氏也到了,涂了厚厚的粉遮盖微红的眼圈,看得出,昨晚也没休息好,给老夫人行礼“晓哥儿在闹,来迟了一会儿”,又去探望赵氏。   赵氏生过两胎,有经验,撑起身子吃了半碗面,喝了几勺粥。孔老夫带着儿媳孙女隔壁吃饭,回来替赵老夫人,一时间,屋里气氛松快不少。   过不多时,太医进来诊脉,稳婆也围着床边,孔老夫人把地方让出来,就在厢房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一个个消息传到孔老夫人这里,一个比一个不妙:赵氏还没足月,不到生的时候,昨天动了红,产道却没开,折腾一天一夜,羊水破了,依旧不到生的时候。   孔老夫人强自镇定,对丹姐儿说“好孩子,你先回去,这里有祖母和你二婶婶呢。”   丹姐儿不肯,眼睛红得像兔子。“祖母,我不走,我要陪着娘。”   “傻孩子,你自己也有孩儿,一天不回去,姑爷和亲家太太怎么放得下心?”孔老夫人放柔声音:“去吧,明早再来,听祖母的话,莫让你娘担心。”   丹姐儿无论如何不肯,带着希翼说:“我回我原来的院子好了,祖母,若我爹爹在,定叫我留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听到她搬出孔令骁,孔老夫人只好应了,丹姐儿留下一个大丫鬟,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苏氏抢着说“娘,我陪着您老人家。”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   不一会儿,昱哥儿也来了,脸色发白地站在院子里,叫“祖母”的时候声音发颤,孔老夫人安慰“好孩子,你娘这一胎受了点罪,莫让她担心。晚上跟着你二叔,在要不然,去祖母的院子跟昭哥儿玩吧。”   昱哥儿隔着窗子喊“娘”,半天才听到虚弱的回应。赵氏母亲出来,安慰他一会儿,昱哥儿才抹着眼泪跟着孔连捷走了。   太阳一寸寸沉下天边,漫长酷热的夜幕降临了。   “没办法?什么叫没办法?”孔老夫人连连追问,“三天前你们给珍娘把脉,还说什么母子平安,今天就告诉我难产了!”   太医为难地擦擦汗:“夫人产道只开到三指,便晕过去了,汤药和针剂都用过了,下官也是,也是无计可施。”   稳婆也叫起屈:“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了惊吓!”   正说着,产房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和赵老夫人呼唤女儿的声音,一阵血腥气刺得人欲呕。   孔老夫人深深呼吸,接力镇定下来“你想个法子,速速行来,若是母子平安,我奉上黄金百两,若是不行,休怪我砸了太医院的大门!”   太医咳一声,压低声音:“老夫人,下官还有一副药效颇大的汤剂,若是用了,有一半的把握,若是一时三刻之内还不生,大人孩子均有危险了。您看?”   孔老夫人明白,是催产的虎狼之药了,略一犹豫,便果断地点点头:“我便把珍娘交给大人了。”   太医拎着药囊走了,孔老夫人把目光转向两名稳婆,“你们怎么说?”   为首的稳婆脸色为难,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折腾两日,再不生,肚子里的孩子便不好了,夫人也....您看,若真是....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便是保大还是保小了。   这一瞬间,孔老夫人左右为难:杳无音讯的长子....独苗儿昱哥儿....与赵氏十余年情分....次子有了两名嫡子....所有人都说赵氏怀的是个哥儿....   见老夫人不吭声,稳婆低声解释:“保大人,便把孩子打下来....保小的,便用剪刀....”   孔老夫人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夫人自然是重中之重!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嘴巴子打出去!”   稳婆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侍立一旁的苏氏给老夫人端了杯茶,给她轻轻捶肩,“林医正是京城最好的接生医生,您放心,嫂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可惜,事情像疾驰的马车,朝另一个方向倾斜下去--   深夜时分,林医正的药剂并没体现出效力,屋子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帐子里的赵氏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赵老夫人左右为难:既想让女儿歇一会儿,又怕女儿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珍娘,珍娘?”   赵氏慢慢睁开眼睛,辨认一会儿眼泪便涌出来,声音细细的,“娘,我,有没有世子爷的信儿?”   赵老夫人前日来之前,听说了兰州的事,现在自然是不能说的:“好孩子,连骁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了,有什么话你自己和他说,啊?”   赵氏喘了会气,半晌才说“娘,我知道,世子爷出事了。”   “胡说!”赵老夫人含泪斥责:“连骁好端端的,再说,你有昱哥儿,有娴姐儿,还有肚子里这个,不能光想着连骁,你,你就不想想我,不想想你爹?好孩子,别胡思乱想,攒攒力气,啊?”   赵氏苦笑,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自己高耸的腹部,声音越来越低“娘,我就是放不下世子爷....”   屋子外面,孔老夫人老泪纵横,林医正满面羞愧地躲在屋角,稳婆恨不得钻进地里,苏氏陪着哭了片刻,问道“娘,要不要叫娴姐儿和昱哥儿过来?”   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孔老夫人迟疑着,还没答话,外面喧哗声响,丹姐儿急赤白脸地奔进院子“娘,娘~”--大丫鬟见势不妙,偷偷给丹姐儿报信了。   数息之后,见到奄奄一息的母亲,丹姐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赵氏身上不起来。赵氏母亲又急又气,“别给你娘添乱”,叫身边的人把她轰出去。丹姐儿不肯,身边两个大丫鬟对个眼色,偷偷溜去给昱哥儿送信。   兵荒马乱之间,一阵脚步突然从远而近,如同一线日光,劈开密不透风的夜雾:老伯爷满脸激动地疾奔而来,手里捏着一封拆开的信,身边跟着去了兰州的护卫吴三定,“大郎来了信,大郎从兰州的信!”   闻声从屋里出来的孔老夫人呆了一呆。由于不知道兰州兵乱,她的喜悦没老伯爷那么强烈,本能地觉得“儿子的信”能给垂危儿媳一些运气,喊着赵氏的名字。   那封薄薄的信从老伯爷到孔老夫人手里,到赵氏母亲手中,后者老眼昏花的,看不清字,还是丹姐儿拆开,一目十行看完,流着泪笑道:“娘,是爹爹写的信,爹爹说,三月底到了兰州,见形势紧张,除了随行护卫,大展护卫还到当地镖局请了人手。四月三十日民乱,爹爹遇到土匪,不得不自卫,随行之人都受了伤,爹爹说,暂时动不了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爹问候娘,也不知娘生了弟妹没有。”   孔连骁受了伤,伤的颇重,重到无法返京--这有什么关系?丈夫还活着,惦记着她,和她肚里的孩子--赵氏仿佛吃了王母娘娘的仙丹,加上求生的本能,浑身生出使不完的力气。   “娘。”她低声叫着,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娘,我饿,给我煮些面。”   康乾十七年五月十三日凌晨,赵氏艰难地生下次子,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5 22:19:44~2022-07-16 23: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loveku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红叶是第二天一早知道喜讯的。   彼时赵氏生了儿子, 精疲力尽地沉沉睡过去,血是止住了,脉象还算稳健。老夫人大喜, 赏了太医和贴身服侍的、院子里的人, 给亲朋好友报喜, 赵老夫人也赏了个双份,抹着眼泪回去了。   丹姐儿喜气洋洋地, 特意派了身边的碧桃到展家院子:“大小姐说, 大展护卫、小展护卫劳苦功高,大展家的身子重,小展家的也有身子,大小姐不让大展家的和小展家的过去,说, 等世子爷和大展护卫、小展护卫回京,大展家的和小展家的再到长房领赏。”   又赏了五十两金子,绫罗绸缎, 簪钗珠花,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手镯--丹姐儿直接从腕上撸下来的。   红叶道谢, 问起丈夫的情况。碧桃绘声绘色把这两日的情形说了,“说是世子爷的信里提到,大展护卫立了大功, 老展护卫也到了兰州, 吴三定吴护卫跋涉百里, 把信送回来的, 老伯爷听说夫人担心, 亲自送到院子里, 果然, 夫人一看就有了力气。”   红叶想象着当时的惊心动魄,一面替原来的世界惨死的孔令骁、展南屏兄弟和赵氏难过,一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谢过菩萨,谢过佛祖。”   碧桃忙说:“大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已经派人去大相国寺进香,等夫人身子骨好些,便和老夫人亲自过去。”又满脸羡慕:“大展护卫是世子爷身边第一人了,姐姐的福气在后面呢!”   送走碧桃,红叶把赏赐和云娘分了,云娘没见过这阵仗,不肯要,红叶直接把东西分成两半,送到她屋里一半,镯子一人一只。“生了儿子做聘礼,若是姑娘,便攒着做嫁妆。”   云娘被感动坏了,眼泪汪汪地叫“嫂嫂”。原来的世界,红叶做姨娘收过不少孔连捷的赏赐,现在想起来,一样也没留下,对身外之物不那么看重,再说,她自己的私房钱和展南屏家当已经不少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红叶张开胳膊,“木哥儿,到娘这里来。”   木哥儿被所有人教导“不能撞了娘的肚子”,又被爹爹揍过一巴掌,长了记性,轻手轻脚走过来,仰着小脸,活像一朵向日葵:“娘。”   原来的世界,她做梦都想有个这样的孩子。红叶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木哥儿,娘想爹爹了。你想不想爹爹?”   爹爹临走的时候,对木哥儿说“听娘的话,不许给娘、婶婶和祖父捣乱,等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若是不听话,就不给带了。”   对一个孩童来说,大道理通常记不住,对“好吃的好玩的”还是很敏感的。木哥儿用力点头,“爹带好吃的”   红叶抹抹泪,揉一揉儿子的小脸蛋“就知道吃。”   木哥儿呵呵笑,模仿爹爹的姿势,把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娘,你什么时候生弟弟妹妹?”   红叶想一想,她比赵氏晚一个月,最快也要月底。“等爹回来,娘就给你生弟弟妹妹。”   洗三那天,赵氏身子骨虚弱,没有出席,由孔老夫人亲自主持,亲戚朋友、京里公卿之家的夫人们都到了。新生儿瘦了些,白白嫩嫩的,搅起水花极大,人人都夸“是个有福气的”   孔连捷在前院招待男客,这个时候,消息灵通的人陆续知道,“兰州兵乱”已经化解,孔连骁居功甚伟,多半又要受皇帝褒奖,纷纷恭维、夸奖,气氛一片大好。   夜间孔连捷醉醺醺地回到院里,苏氏等在正屋,亲自服侍他去净房梳洗、更衣,并肩去看晓哥儿。   晓哥儿已经睡了,裹在大红包被里,奶娘和两个丫鬟守在床边。孔连捷摸摸小儿子的黑发,想起哥哥新出生的儿子,心里着实高兴:兄长临行,叮嘱他照顾嫂子,这一下嫂子化险为夷,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自己能对兄长交差了。   夫妻两人回到卧室,苏氏接过丫鬟端上来的醒酒汤,用调羹搅了搅,双手捧到孔连捷面前。孔连捷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笑道“夫人辛苦了,坐下歇歇吧。”   苏氏却不坐,整整衣带,朝他福了福,正色说“二爷,妾身有一件事,得向二爷赔罪,向嫂嫂赔罪。”   夜色已深,孔连捷折腾一天,颇有些乏了,打着哈欠听到“嫂嫂”二字,怔了怔,见她郑重其事地颇为不解“怎么了?”   苏氏歉意地低着头,细声说:“嫂嫂发动前一天,妾身照常过去陪伴嫂嫂。那天实在热,妾身衣裳被汗打湿了,嫂嫂看了心疼,就说晓哥儿还小,让妾身回来。妾身不肯,嫂嫂说了半日,叫郭妈妈和妾身身边的孟妈妈送妾身回来。妾身想起二爷的叮嘱,心里一急,见嫂嫂不听二爷的,只好搬出公公婆婆来。嫂嫂当时没说什么,妾身也没在意,等晚上妾身回来,都歇下了,娘派来的婆子到院里来,说嫂嫂提前发动了。”   孔连捷哦一声,没太在意,苏氏偷窥他脸色,语气满是担忧:“前两日嫂嫂不安稳,妾身顾不上,如今嫂嫂安稳了,妾身前思后想,不知是不是妾身那句话,让嫂嫂多思多虑了。孟妈妈当时也在,劝妾身,当时一句话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可,可妾身心里害怕....”   她年纪小,生过孩子原本丰腴不少,这两日却消瘦甚多,下巴都尖了,楚楚可怜的令人心疼。   孔连捷是堂堂男子,对内宅口头的事不太在意,加上嫂子母子平安,并没往心里去。“我当什么事,值得你大惊小怪的。既是一句话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嫂子脾气好,不是不讲理的,不会往心里去。”   “妾身便是知道嫂子是个体贴人的,心里才内疚不已。若是妾身想岔了,自然是好;若是嫂子把妾身的话往心里去,嫂子这回受了这么大的罪,妾身想想就掉眼泪。”苏氏眼泪汪汪地,深深福了下去,“二爷,妾身想给嫂子、给娘陪个不是,嫂子和娘若是不原谅,妾身无颜再见嫂子、娘、爹爹和大哥了。”   孔连捷把她扶起,“好好,知道了。”他本想说“没必要”,再一想,嫂子这番吃了苦头,若是心中生了芥蒂,妻子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既是这样,不如,过几日等嫂子能起身了,我们一起过去。”孔连捷想了想,“或者,等大哥来了信,定了回来的日子,我们再给嫂子陪个不是,嫂子心情好,不会介怀的。”   苏氏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地“还是夫君细心,若没有夫君,妾身可怎么好?夫君,妾身想劳夫君的驾,替妾身向嫂子求个情,嫂子大人大量,可别生妾身的气。”   被小妻子这么恳求着,孔连捷心情颇好,一口答应了,“到时候我们出银子,到北平楼办一桌酒席就是了。”   苏氏连连答应,“那怎么够?妾身想把您给妾身的料子挑一挑,给嫂子和小侄儿做衣裳....”   这个时候,赵氏也正说起苏氏。   “这么重的礼?”她戴着宝石抹额,倚在草绿色绣雪中寒梅大迎枕上,喝一口乌鸡粥,随手翻阅今日的礼单,见苏家的礼是“赤金锁片、项圈,开过光的沉香木护身符一块,赤金小鱼九十九枚,赤金花生九十九枚,虎头鞋、虎头帽、小儿衣裳四套”,笑道“真够不少的。”   在亲戚朋友里是头一份了。   说话间,郭妈妈捧来一个托盘,只见锁片沉甸甸的,刻着五福祥云图案,沉香木护符雕着观音净瓶,赤金小鱼足有手指长,鳞片鳍尾活灵活现,金花生就和真花生一般大,金灿灿一大捧,盛在大红底绣连年有鱼荷包里,虎头鞋虎头帽的装饰是金丝做的。   赵氏翻了翻,比自己娘家送的还精细,便说“收起来吧。”   郭妈妈答应着,却说“怕是二夫人给您赔罪来着。”   赵氏默然,半晌才说:“她也不是存心的,我估摸着,是二叔跟公公说定,把世子爷遇险的消息瞒着我和娘,让她跟着我,话赶话的,就....”   郭妈妈直拍胸口:“一想到那天的事,奴婢就心慌。到了今天,奴婢还一想起二夫人就生气--口没遮拦的,成不了大事。”   这话把赵氏逗笑了,“比不了大户人家,一步步爬起来的,能成今天这样已经不错了--那日听我嫂子说,打听了苏家的底细,我这个弟妹啊,是跟着乡下祖母长大的。”   郭妈妈远睁双目:“不是说,苏太太是花家出来的?”   花家是杭州官宦世家,声誉颇好,女儿似母,伯爵府能迎娶苏氏,是看在苏氏母亲娘家份上。   赵氏唉一声,用熏了花香的帕子扇着风,“别提了。亲家太太生了两子两女,我弟妹是最小的。当时一出生,亲家太太是难产,着实养了几年,我弟妹被祖母带大,那个祖母呢是续弦,小门小户出来的独生女,脾气很不好,曾经打死过婢女,被人告到官府,亲家没少赔钱。”   郭妈妈双掌一拍,“怪不得,为了把先头二太太的姨娘压下去,上来就给二爷两个丫头--嫁进来刚几个月?”   赵氏无奈地说:“比丹姐儿大不了几岁,我能怎么办?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说起大小姐来,今日拉奴婢到一边,盘问您是怎么就生气了,受了惊。”郭妈妈委屈地答,“奴婢按照您的话,没敢告诉二小姐真话,只说,是天气太热,您惦记着世子爷....”   正说话间,外面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赵氏身子乏了,挥挥手“明儿再说吧,你也早些歇着。”   郭妈妈应了,叫了两个大丫鬟进来,把赵氏扶回帐子里,留了一个睡床踏板,一个在外屋值夜,自己去隔壁看过新生的哥儿,叮嘱奶娘和仆妇几句,这才把刚才那个丫鬟叫进来。   “什么事?”她不耐烦地,“不能明天再说?”   小丫鬟陪着笑:“妈妈莫生气,实在是先头二太太身边的徐妈妈,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见妈妈....”   徐妈妈?郭妈妈愣住了。   倒推两年,徐妈妈这个马丽娘身边第一仆妇,没少和郭妈妈打交道。郭妈妈是个厚道的,念在旧日情分,又看在昭哥儿份上,便说“把人请到我的屋子吧。”   徐妈妈的屋子在长房内院角落,只是个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棂糊着高丽纸,黑漆家具官窑器皿,秋香色帐子挂着大红五毒荷包,窗台摆着一盆文竹一盆茉莉,不像仆妇住处,住个小姐、客人也使得。   徐妈妈一进来,就喊声“老姐姐”,郭妈妈也笑呵呵迎上来“有日子没见了。”   宾主落座,小丫鬟捧着热茶、四样精细糕点上来,还有一大碗什锦汤面、一大碗乌鸡粥,一碟芥末墩一碟胭脂鹅掌一碟粉蒸肉一碟老醋蛰头,“妈妈请用宵夜吧。”   徐妈妈笑着亲手斟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来来,如今不敢喝酒,这是夫人赏我的大红袍,你来才拿出来。”   当年马丽娘在,徐妈妈掌权,也有过阔气的时候,现在是不能比了。徐妈妈用追忆的目光扫过桌面,却不动筷子,用目光示意,等郭妈妈把小丫鬟打发下去,直截了当地说“老姐姐,我今天来,是把身家性命压上来了。”   郭妈妈眼角一跳,放下青花瓷茶盅,“跟我便直说吧,什么要紧的事?”   徐妈妈凑到她耳边耳语一番,不等说完,郭妈妈便按住桌面,双手青筋暴露,“她,她!”又狐疑地盯着徐妈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有证据?”   只见徐妈妈冷笑一声,“若是没证据,我就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6 23:35:24~2022-07-20 19:1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henzhu 50瓶;小柴爱喝汤 10瓶;ww 5瓶;Middlemist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康乾十七年六月初二, 忠勤伯世子孔连骁一行回到京城。   入了城门,孔连骁家也没回,便风尘仆仆地直奔宫里。皇帝一见, 便分外后怕--当地官员、御史和孔连捷密信里说, 受了不轻的伤--直接问“爱卿可好些了?让朕看一看, 伤势如何?”   孔连骁推辞一番,见皇帝意志甚坚, 便告了罪, 退后十数步,跪坐于地方解开衣裳,腰腹之间缠着绷带,隐隐透出药味。“臣一直用药,又有大夫医治, 已是不碍事了。”   皇帝暗自点头:事情过去一个多月,若孔连骁此刻绷带带血,便透着假了。   “爱卿受了苦。”皇帝有些内疚, “朕把爱卿试做海瑞、包龙图,四处奔走八方巡视, 想不到,碍了歹人的眼,光天化日的, 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孔连骁理好衣裳, 拜倒奏道:“有陛下这句话, 微臣感激涕零, 万死不辞。微臣能得陛下青眼, 能替陛下分忧, 是微臣的福分, 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皇帝做皇子的时候,便和孔连骁交好,后来太子薨逝,意外被先皇选中继承皇位,手中忠心耿耿且有能力的人不多,把孔连骁当成左膀右臂,十来年下来,两人君臣相得,非常默契。   皇帝露出笑意,问起当地情形,孔连骁一一说了,把密信上没提到的细细补充,提出自己的想法。   午间皇帝赐饭,闲聊时说起他的次子“还没见着吧?老伯爷和老夫人怕是急坏了。”孔连骁笑道:“臣在路上给府里去了信,说起生儿子,臣下比陛下可差远了。”   一君一臣前后脚成亲,他才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两个女儿,皇帝已经有七个儿子,五个女儿。   皇帝呵呵大笑,挥挥手“放你几天假,到....到中秋节,再回来上朝吧。”   今天才六月初,连休两个月,是很重的恩典了。   孔连骁满脸喜色,高声谢恩,又说“臣撑得住,想早日回来,给陛下效力。”皇帝笑道:“陪陪你老婆孩子,省得你   片刻之后,孔连骁出宫,拍拍前来迎接的弟弟肩膀,一路坐车回到府中。   整座伯爵府喜气洋洋地,人人带笑,个个恭维,孔连骁和随身护卫、小厮分开,派人给赵氏送信,和弟弟径直到父母的院子。   老伯爷见了有出息的长子十分欣慰,听他说了办差经过,再亲眼看见伤口,眼角不由自主湿了,老夫人更是老泪纵横,拉着孔连骁不肯放手。   孔连骁扶着母亲,安慰道“伤疤不在脸上,又已娶了媳妇,不怕的。”   老夫人擦擦泪,“过过我便进宫,找太后娘娘,给你换个闲差,省得哪一天真出了事,哭死也不顶用。”老伯爷叹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孔连骁呵呵笑,又说:“这次多亏大展,提前到兰州城里,雇了两家镖局的人手,要不然,我怕是回不来了--爹,您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刀光剑雨的,分不清是叛军还是乱民,举目都是,我算伤的轻的,大展小展几个都挂了才   ,镖师有失友善,我山了银子,厚葬了。“”   老伯爷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满意,还有些感慨,“定疆两个儿子,都是靠得住的。我已经发了话,这次跟着你出门的,个个双份赏赐,到了年底,我另有重赏。大展媳妇快生了,你叫你媳妇多赏些东西,定疆那边你不用管。”   老夫人又道:“你媳妇遭了罪,生孩子那两日,我看着都害怕。太医说徐徐调理,急不得,你好好陪着你媳妇,若是敢淘气,看我不把你腿打断~”   孔连骁连声答应,孔连捷在旁憋着笑。   父母兄弟相聚,说不完的话儿,流不完的泪,老伯爷心疼儿子,便说“你伤着,媳妇也将养身体,今晚便回去用饭吧,不必过来了;明天中午我和你娘、你弟弟到你那里,依旧叫你媳妇歇着,老二媳妇去陪你媳妇。”   老夫人用帕子擦泪,笑道:“叫你的小厨房做上回的春饼,别说,我还爱吃那一口。”   兄弟二人齐齐答应。   回去的路上,孔连捷把兄长送到院门,亲热地说:“明日爹娘给大哥接风,后日我和苏氏做东,叫了北平楼的菜,依旧送到大哥的院子,大哥想喝什么酒?我备了上好的金华酒与太白液,嫂嫂这番受了苦,大哥可要好生陪陪嫂子。”   孔连骁笑着答“还用你教”,转身回到院里,仆妇小厮齐齐矮了一截。   两个大丫鬟众星捧月般扶着赵氏站在檐下,只见她穿件宝蓝绣粉红牡丹花锦缎长袍,粉红百褶裙,只戴了两根赤金牡丹花簪子,面上涂了粉,点了唇,仍能看出面容苍白,神色憔悴,瘦骨伶仃地令人害怕--她刚刚生完孩子呀!   奶妈和几个仆妇捧着个大红襁褓,里面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孔连骁下意识扫一眼,就顾不上了--赵氏张开胳膊,像一只受了惊的白鸽,流云般扑向他怀里。   “骁郎!”她平日矜持,今天却不管不顾地,声音发着颤,“骁郎!”   孔连骁紧紧把妻子抱在怀里,胸前衣襟立刻被热泪打湿了。“珍娘!”   这个时候,另一对夫妻也团聚了。   展南屏断了一只胳膊。喏,他出现的时候,左臂打着夹板,干净纱布里透出药膏的味道,身体僵硬,行走颇为不便,红叶瞧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没事,没事。”展南屏对她的大肚子满是敬畏,也有些诧异,“怎么还没生啊?我还以为,我在路上你就生了呢。”   欢喜、后怕和自豪像初夏不期而至的蒙蒙细雨,把红叶整个人打湿了。丈夫活下来了,虽然伤病满身、狼狈不堪,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原来的世界亦或上一世,只存活在别人只言片语中的“大展护卫”这一回活下来了。   “你你,你”她语无伦次地,拉着丈夫没受伤的胳膊又哭又笑“我也不知道,大夫说该生了,可就是没动静,你这里,疼不疼?”   展南屏语气轻松,“碰了一下,不碍事的。”又小心翼翼地摸着她肚子,“是个慢性子,和他哥哥不一样。”   说起木哥儿,先是像炮弹般嗷嗷叫着冲向父亲,被展南屏用没受伤的拎起来了趴在父亲肩膀上蹿下跳,开始对“爹爹回来了”这件事有真实感了,收到好吃的了,转而去找二叔。   展卫东伤在肩背,面颊挨了一下,可真悬,伤疤斜斜掠过左眼,差点便看不见了。   云娘一见,便吓得双脚发软,若不是三丫扶得快,就坐到地上去了。展卫东怕她嫌弃自己,侧着脸紧着解释“我们家祖传的药,灵着呢,过过便好了”,拎起大胖侄子便去摘石榴了。   丰盛晚饭、羡慕的仆妇、听故事的护卫(没去成的兰州)、恭贺的大管家....足足二更,展家宅院才安静下来。   久别重逢的夫妻在大红帐子里说着悄悄话儿。   “展南屏。”每逢红叶叫丈夫的名字,就代表有很重要的事,今天也不例外。她用胳膊支撑沉重的身体,仰着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展南屏洗过澡了,浓密油亮的黑发惬意地散着,穿着她用细布做的睡裤,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恩?”   红叶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定:“展南屏,你和公公说说,等世子爷好了,便别在府里做事了。”   红叶说的是真心话:展南屏兄弟和孔连骁逃过兰州死劫,全靠她在原来的世界亦或上一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康乾十七年六月,孔连骁三人已是死人,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如今不同了,孔连骁没死,日后发生什么,去什么地方当差,是否还会遇到类似兰州的风险,红叶完全不知道。   两个世界像两位并肩而行、到十字路口分道扬镳的游客,挥挥手,背转身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了。   万一丈夫再遇到这种事....剩下她一个....红叶想都不敢想。   展南屏像是想到了,安抚地摸摸她头顶:“怕了?”   红叶点点头,吃力地伸长胳膊,从床边矮几拿起一个火折子,学着他吹燃,不多时,小小的橘色光芒把帐子照亮了:“展南屏,我,我,这次是佛祖保佑,菩萨垂怜,你和小叔没事,若是,若是,我和木哥儿怎么办?云娘怎么办?公公怎么办?你以前对我说过,去世的伯爷、老伯爷和世子对我们家有恩。”   原来的世界,展南屏娶没娶妻?有没有孩子?小叔已经和云娘成亲了吧?公公就两个儿子,就那么都死了,孤苦伶仃地怎么过?   她泪水不停奔涌,哽咽着语无伦次:“可再大的恩,也不能用人命来填。公公、你和小叔给府里卖了一辈子命,是,我知道伯爷对我们家格外优容,世子夫人赏我东西,可我们也不是光吃饭不干活,你日日夜夜劳心劳力,我们又不是伯爵府的什么人,你还有木哥儿,还有我,天天东奔西走的,要到什么时候?”   回应她的是温暖和充满歉意的拥抱。   红叶挣脱开来,语气带着希翼:“你不是说,你有个堂叔在外地做镖头?我们投奔他去,好不好?就算留在京城,我们有手有脚,也能养活自己,家里在后街有宅子,我会做点心,云娘做的糖水连老夫人都说好。我们开个铺子,我和云娘做活,请个人带孩子....”   展南屏柔声叫她的名字,叫她“红叶,好红叶,红儿”自从相识以来,他从没这么温柔过,令她有些不习惯,于是她屏住呼吸。   可一时间,展南屏叹了口气,并没吭声:这次在兰州遇到的事,他怕红叶害怕,没敢都说出来,事实上,连在生死边缘打交道的镖师都被吓住了,问“你们这是得罪了谁?”   “傻瓜,我又不是一条路走到死的蠢驴。”他低声解释,“这次回来,我和世子爷喝酒,说,这样下去不是事。”   红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   展南屏又说:“世子爷这几年到处巡视,没少得罪人,加上皇帝新政,不满意的、断了财路的、未免把气出到世子爷身上。这次就闹大了。”   红叶嘟囔“又不管你的事。”   展南屏低声解释:“世子爷不是铁石人,家里也有夫人和世孙、伯爷伯爷夫人,再说,命是自己的,世子爷家大业大,不是那寒门小户,靠着卖命过日子。世子爷说,这次回来,想个法子换个差事,闲些也不怕,能不出京就不出京了。”   红叶半天没有吭声:想法是好的,能不能实现还不一定。   “那你答应我。”她也压低声音。   展南屏低声答应。   还不知道我让你答应什么呢!红叶脱口而出:“若你说的是真的,那,那自然好上加好,阿弥陀佛;若是,若是没能办成,你就辞了差事,你跟我走,不在府里做事,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我就和你和离!”   这两个决绝的字把展南屏镇住了,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几息之后,展南屏迷惑地看看她,指指自己:“你,你不要我了?”红叶有些后悔,强撑着说“我没说不要,我是说,如果你骗我,你敷衍我,我,我就~带着木哥儿走了!”   展南屏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只被主人轮了一巴掌的大狗,看看她,往床里一滚,把被子蒙在头顶不动弹了。红叶不知道怎么办,慌张地扒拉他两下,又推一推,“展南屏,展南屏!”   他依然没动静,红叶一时间想不出办法,赌气抓起他没受伤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展南屏“嘶”一声,把胳膊往回收,红叶顺势倒在他身上不动了。这下子他没办法了,搂着红叶硕大的肚皮唉声叹气,“好狠的心。”   红叶懊悔地拍一拍他,“你答应我。”   展南屏伸出右手,“那你也答应我,以后不可再说这种话。你离了我,哪找我这么好的男人?”   红叶笑出声,伏在他怀里和他拉钩,“不可骗我。”   “傻瓜,我骗你做什么?”展南屏望着帐顶,轻轻抚摸她的肚皮“让我再去兰州,我都不去了。” 第77章   第二日清早, 赵氏身边的丫鬟早早到长春院来,给苏氏和孔连捷请安:“我们夫人请二爷、二夫人过去。”   孔连捷昨晚歇在苏氏的院子,刚刚起来, 打个哈欠问“什么时辰”, 听小丫鬟答“辰时三刻”, 便随口道“这两口子,也不多睡会, 什么事啊?”   赵氏的丫鬟屈膝:“说是有要紧的事, 在屋里等着二爷二夫人。”   兄长有请,孔连捷断然不会推辞,说一声“跟世子爷和夫人说,我们吃过早饭便到。”   他跟兄长读书习武,三十年风雨无阻, 当下去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去净房由春苗服侍着梳洗、更衣,回到正屋, 热腾腾的粥面点心、小菜已经摆满桌案。   莹儿服侍两人吃过早饭,苏氏打发人“告诉二少爷三小姐, 早上不必过来了”,带着两个大丫鬟翻箱倒柜,挑选要穿的衣裳。   孔连捷逗着奶娘怀里的小儿子, 笑道:“又不是过年, 哪那么麻烦?”   苏氏拎着一件湖蓝色绣花对襟褙子, 嗔道“大哥几个月没回来, 我也很久不和嫂子说话了, 再说, 中午还有爹娘。”   孔连捷信口说:“你不是每天都去陪嫂子吗?”   苏氏拎着衣裳在身上比了比, “嫂子身子骨不好,自从生了六哥儿,就没出过屋,我每日去了也见不着。”   说起来,孔连骁的小儿子还没起名字,孔连捷忽发奇想:“大概是大哥给小六起了名字,我们晓哥儿比六弟大,以后要带着六弟玩,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小儿子说的。   片刻之后,苏氏总算挑好了衣服,杏黄色绣油绿缠枝花对襟褙子,葱白百褶裙,戴了孔连捷送的祖母绿头面中的鬓花和簪子,拿一柄碧油油的竹扇:“可以吗?”   她年轻,适合亮丽的颜色,孔连捷瞄一眼就答“甚好”,苏氏撅起嘴巴“夫君总是这样,什么都说好。”孔连捷笑着捏捏她下巴:“夫人怎么都好看,我说的可是实话。”   苏氏脸如朝霞,满屋子丫鬟吃吃笑。   到了长房,气氛却出乎意料的沉闷压抑,仆妇不敢抬头,丫鬟们站在屋檐下。   赵氏端端正正坐在铺着石榴红绣五福祥云坐垫的太师椅中,虽是夏天,依然穿着杏红长袍马面裙,戴了红宝石首饰,显得有些严肃,身边孔连骁也正襟危坐,一丝笑容也没有。   孔连骁目光一转,本能地意识到“有正经事”,苏氏脚步微滞,向他靠一靠。   “”孔连骁伸手相让,开门见山地说,“二弟弟妹,有点小事,今日当面说一说。”   等两人并肩落座,孔连骁端起青花瓷八仙过海茶盅,笑道“兄弟,今日你我是看客,听着就行了,只一样,莫急。”   两位爷们是看客,自己和赵氏便是主角了,苏氏立刻明白过来,不安地问“大哥,嫂嫂,不知是什么事?”   赵氏不看她一眼,点点头,长房管事的郭妈妈便走到门口,打个手势示意丫鬟仆妇回避,这才回到四人中间屈膝行礼:“给二爷、二夫人请安,老奴斗胆,今天逾越,有一些话想请教二夫人。”   苏氏脸色发白,望向门口,留在门外的孟妈妈立刻进来,也福了福:“妈妈有什么事,问奴婢便是,二夫人身子骨弱,禁不起劳累。”   郭妈妈往日和善,今天却像换了个人,笑道:“几句话的事,累不着二夫人,我们夫人也在呢!奴婢多事,平日听二夫人说,调理的甚是康健,怎么今日就不好了?”   孟妈妈寒了脸,“梅香拜把子,你我都是奴婢,哪有你问夫人话的道理?府里的规矩都不要了?”   不等孔连骁开口,孔连捷就眉头微皱,朝孟妈妈挥挥手,“下去吧,有主子在,轮不到你说话。”又问孔连骁“大哥,用不用借一步说话?”   以他对兄长和嫂子的了解,今天把自己叫来了,摆出面前的阵仗,必定出了大事,既如此,不如大大方方,看看到底怎么解决。   孔连骁说:“不必,你我静观即可。”   苏氏却站了起来,向孔连骁夫妻福了福,向他恳求道“二爷,天气太热,刚才出门的时候,晓哥儿不太舒服,妾身想回去瞧一瞧。”   搬出儿子,孔连骁便迟疑了,对面赵氏下巴抬一抬,“去,把我院子里的孙太医请到二爷二夫人的院子,看着五少爷,若有不妥,立刻过来回了二爷二夫人,去请林医正。二叔,左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耽误不了事,如再不行,只好到公公婆婆面前问话了。”   林医正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赵氏生了孩子,便回到宫中伺候贵人,由新来的孙太医接手。   这话一出,孔连骁便知,再无转圜余地,一边想“难不成,苏氏犯了错儿?”一边肃容道“嫂嫂请问吧。”苏氏跺跺脚,朝门口急急而行,口中道“哪有你们这么欺负人,我去找我爹娘评理”,却被门口两位长房丫鬟拦住。   郭妈妈清一清喉咙,把纷乱压下去:“二夫人,奴婢便斗胆了:今年五月初一,世子爷在兰州公干,遇到兵乱,在人群中走散,消息传回城里,这件事,请问二夫人知不知道?”   孔连捷睁大眼睛,当场愣住了,在脑海中略一回忆,就想起“父亲和自己怕苏氏禁不住事,没把兄长的消息告诉苏氏”。   果然,苏氏一反刚才的抗拒,想也不想便答:“外面的事,二爷从不告诉我。”   郭妈妈向前一步,笑道:“这便好了。今年五月初三,二夫人娘家长嫂闵太太到府里做客,给老夫人和我们夫人请了安,就由夫人陪着,回了夫人的院子,没错吧?”   苏氏不看她,眼睛盯着赵氏“我嫂子来看我,有什么不对的?”   “自然是没有的。”郭妈妈笑容可掬,“二夫人娘家的人往日到府里做客,无论是亲家太太还是闵太太,都亲亲热热说话,二夫人高兴了还把二少爷、三小姐叫去,加上五少爷,该吃饭吃饭,该逛花园逛花园,打赏身边的人,这回却不一样:二夫人把身边的人打发了,关门闭户的,和闵太太在房里说了半日的话,闵太太吃过饭才走,没错吧?”   啪地一声,苏氏带着米珠戒指的手掌拍在黄花梨案几,把茶盅逮到了:“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查我院子里的事?谁给你的胆子?你狗仗人势,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一点规矩都没有,来,给我....”   掌嘴两个字没出口,孔连捷便打断她的话,“好好说话,别扯有的没的”又对郭妈妈说,“你接着说。”   苏氏胸膛不住起伏,尖声道“二郎!你就看着她血口喷人!胡说八道!什么都往我身上扣!”孔连捷阴着脸,看看她,又看看郭妈妈。   郭妈妈提高声音,语速很快:“奴婢是不是乱说,请二爷接着听:闵太太走了,二夫人把这位孟妈妈叫到屋里,又是一个人不叫,说了一会儿话,这位孟妈妈就出了二房,大热的天也不派别人,亲自去司房找二夫人的陪房张木儿,到门房、回事处和老伯爷的院子打听世子爷的消息。门房的张小六,回事处的小李子、老伯爷院子的苏大庆可作证。车轿处的丁强看见,二夫人另一个陪房李大齐和张木儿说了一刻话,具体说的什么,就得李大齐和张木儿自己说了。”   孔连捷霍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妻子,事到临头,苏氏反而冷静下来,冷笑道“当你们有什么本事,屈打成招罢了,便到官府也做不得数的!”   郭妈妈得意地一笑,“便是怕二夫人扣屈打成招的帽子,方才奴婢说的六个人,府里的张小□□个,已经写了证词,画了押;二夫人两位陪房,一根手指都没动过,这位孟妈妈好好地跟在二夫人身边。”   苏氏一滞,孔连捷吸一口气,沉声催促:“还有什么,你接着说。”   郭妈妈又说“接下来几日,二爷歇在书房,二夫人日日招了孟妈妈说话,依然是把身边服侍的人都打发了,五月八日派丫鬟冬湘回二夫人府上送东西,送了些什么,又带回些什么,只能问二夫人和冬湘了。”   苏氏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怎么,我娘快过生辰了,晓哥儿还小,我脱不开身,叫冬湘回府商量给我娘过寿,这都不行吗?”   郭妈妈笑道:“自然是行的。五月十一日一早,二夫人到我们夫人屋里,我们夫人问二夫人,要不要添些早饭,二夫人说不用了。因天气太热,我们夫人心疼二夫人,又惦记五少爷太小,便请二夫人回去,二夫人不肯,说,是二爷发的话,让二夫人陪着我们夫人。”   听到提及自己,孔连捷面容黑得像锅底,苏氏不安地缩一缩身体。   “我们夫人便说,若二爷责怪二夫人,便叫二爷找我们夫人说话,又叫老奴和这位孟妈妈,把二夫人送回二夫人的院子。二夫人一下子急眼,说,不光二爷,是老伯爷老夫人发的话,说世子爷已经出了事,叫二夫人务必陪着我们夫人,万万不能让我们夫人再出事。”郭妈妈想起当时的情形便气呼呼地,嘶哑着嗓子“当时不光夫人和二夫人,奴婢、孟妈妈和我们屋里的翠屏翠蓝都在,奴婢一字不添,一字不减,请问二夫人,奴婢这话说的对不对?”   赵氏咬着牙、孔连骁目光含怒,孔连捷仿佛不认识妻子似的,三人目光齐齐集中在苏氏身上。平时的娇俏讨喜不翼而飞,惊惶和恐惧一闪而过,苏氏反而镇定下来,用一方鹅黄色帕子按按眼睛。   “二爷屋里有三个姨娘,总是惹我生气,等我怀了晓哥儿,把我屋里的春苗莹儿给了二爷。本以为,能把二爷留在我房里,可,二爷收了李姨娘屋里的柳黄。”她吸吸鼻子,连妾身也不说了,直接称呼“我”来:“我嫂子过来那日,我确是把人打发了,和嫂子说了半日的话,嫂子教我,先把春苗和莹儿抬了姨娘,这样一来,就算二爷抬举了柳黄,也有春苗和莹儿挡着。”   孔连捷不自在地动动身子,屋里的事,他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诉说,“你说这做什么!”   苏氏满脸委屈:“嫂子见我难过,怕我伤了身体,就岔开话题,说起大伯的事,说京里已经传遍,问我是真是假。我,我没见过世面,又不敢问二爷,等嫂子走了,就派了孟妈妈去打听,又不敢问别人,只敢问我的陪房。”   门外孟妈妈被两个健妇押着,听到这里高声喊“我们才进府几日,向来不曾管事,谁也不认识,这难道也是错儿?”   孔连捷难免迟疑。   苏氏又说:“我知道了,心里怕得很,怕犯了公公和二爷的忌讳,又怕大伯出了事,府里受波及。二爷那几日歇在书房,我怕二爷知道我打探大伯的事,惹二爷和公公婆婆不喜,更不敢说了。”   “我心里想,大伯远在兰州,我身在内宅,什么忙也帮不上,能做的只有陪着嫂嫂。我再一想,公公婆婆和二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二爷才再三叮嘱我陪着嫂嫂,把大伯的事瞒住不说。”   “这般过了几日,五月十一日那天,嫂嫂打发我回屋,我心里一急,不知怎么,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苏氏泪光涟涟地望着孔连捷,“二爷记不记得,前两日我还说,害嫂子受了惊,想向嫂子赔罪。”   这件事是有的,孔连捷不由沉默。   苏氏转而望向孔连骁,委屈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嫂嫂今日如此,是疑我起了黑心,可,可大伯和二爷都在,就算退一万步,我,是我对不住嫂嫂,可府里还有昱哥儿,有昭哥儿,我我,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大伯,我见识浅薄,沉不住气,说错了话,可,可我不是故意的,更不是存心气嫂嫂。我,我愿意向嫂嫂赔罪,向大伯赔罪,我愿意请我爹娘兄嫂,到府里负荆请罪。请大伯和嫂嫂原谅我这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哇,今天还有榜单,真是惊喜,感谢读者盆友!   求两个新文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文案都在预收,就不放在这里了,鞠躬感谢感谢在2022-07-20 19:18:56~2022-07-21 23:0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_bird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没人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心肠恶毒、加害嫂嫂, 孔连捷也不例外。   万一....就像苏氏说的,她私下知道了大哥的事,不敢告诉自己, 日思夜想的, 不小心在嫂嫂面前说错了话?   孔连捷满心踌躇, 看一看咬牙切齿的郭妈妈,看一看楚楚可怜的苏氏, 目光落到兄长身上微微一怔:后者面色镇定, 带着隐隐约约的怒意。   “起初我也想,是你不小心的。”赵氏骨子里透出疲惫,声音比平时尖利,像屋檐下悬挂的冰柱。“你比丹姐儿大不了两岁,亲家是官宦之家, 没在京城待过,经不住事,何况, 你说的也是实话。”   孔连捷叫到,“嫂子!”   赵氏给他一个“不必介怀”的笑容, “五月十一日那天,你说了那句话,我心中疑虑, 碍着你在, 我又有身子, 什么都没说。等你吃过晚饭走了, 才派郭妈妈去外院打探。”   郭妈妈又是惭愧, 又是难过, 捂着嘴哭了起来。   “郭妈妈查出世子爷遇险的消息, 心中害怕,不敢来回我,去找娘亲商量,娘亲说,瞒着我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可郭妈妈是我的奶妈,从小把我养大,什么也瞒不过我,反倒令我起了疑心,当场动了胎气。”   孔连骁心疼不已,从案几伸过胳膊握住妻子手掌,赵氏对他嫣然一笑,“待我生了六哥儿,虽说受了罪,心里是高兴的。郭妈妈心里不快,我劝她,你年纪小,口没遮拦的;娘问我如何受了惊,我说,是我担心世子爷;就连丹姐儿问我,我都怕她对你生了芥蒂,没敢告诉她。”   “可这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赵氏收起笑容,温柔美丽的脸庞冷冰冰的,“弟妹,五月十一日傍晚你出了长房,回你自己的院子,为何除了孟妈妈,把其他人打发下去?小丫鬟茉莉去送水,见到你眼圈通红,哭了一场,之后你派了贴身的冬湘到长房来,打听我的事。”   苏氏强撑着“我是说错了话,怕,怕”   赵氏柔声说“怕我出事,是不是?我院子里的丫头若兰急得直哭,对冬湘说,我动了红,太医正给我施针。冬湘回了你的院子,自然向你回了话,为何你既不过来帮忙,也不派人慰问,什么动静也没有,等娘亲得到消息赶了过来,见我情况不佳,情急之下把我娘请到府里,派人去叫你,你才过来,说,晚饭的时候我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动了胎气。”   苏氏哑口无言,不敢去看赵氏,也不敢看丈夫。   孔连捷霍然起身,朝着赵氏深深一揖:“嫂子,苏氏可还有别的错儿?”   赵氏笑道:“二叔,我也是就事论事罢了,既没知会过你,自是不好查你院子里旁的事。”   孔连捷又朝着兄长一一到地,羞愧地不肯抬头“大哥把嫂嫂托付给我,想不到,出了这种事,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嫂嫂。”   孔连骁也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叮嘱,“二弟,别说是你,我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说出大天去,也和你没关系,莫往心里去。还有,万事看着晓哥儿,莫伤了和气。”   “今天之事,我必定给大哥大嫂一个交代。”孔连骁沉声说,大步流星出了正屋,迈过门槛的时候踹了孟妈妈一脚,后者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苏氏浑身一抖,下意识奔过去,被孔连骁一把抓住手腕,拉拉扯扯顺着青石道路出了长房的院子,带着哭腔“二郎,夫君!”   孔连捷脚下不停,一言不发地越走越快,苏氏跌跌撞撞跟着。长房和长春院相距甚远,男人还好,苏氏平常过来是乘小油车或者软轿的,现在自然不行了,这一路走回院子,衣裳被汗水打湿,双脚疼得不行,几次险些跌倒。   直到踏进苏氏的院子,孔连捷才松开手,回头瞥一眼,丫鬟仆妇远远跟着,没人敢靠近,压低声音:“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故意的?”   这一瞬间,苏氏无比犹豫:告诉丈夫自己的恶毒心思,还是坚持自己的“清白”?   出于年轻女子的本能,她不愿令自己托付终身的男人失望,用发抖的声音说“夫君,我并非如嫂嫂所说,我并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惜,她脸上的迟疑被孔连捷尽收眼底,他便知,嫂子的推断是真的,再说,以他对兄长嫂嫂的了解,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至于摆出今天的阵势,更不会做得这么绝。   “亏我还想,若是你诚心认错,我就,就让你多见一见晓哥儿。”他语气失望,“既是如此,你便在这院子里闭门思过吧。”   苏氏大惊失色,紧紧抓住他衣袖,“夫君,夫君!”   孔连捷厌恶地甩开她,对战战兢兢过来的小丫鬟说“去外书房,把我身边的清风朗月叫来。”又扭过头对着苏氏:“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许出这院子一步,晓哥儿那边有我,你不必操心,每月由奶娘带着,给你见一回。”   这就是把她禁足了。   苏氏骇然,大声说“二郎,夫君,我是你妻子,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孔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你你,你怎可如此对我?”   “八抬大轿,没错,你是我拜过堂的妻子,是我娶回家孝敬父母尊敬兄嫂绵延子嗣的女人,可你做了些什么?”他不怒反笑,“苏玉兰,你陷害我嫂子,害我无颜面对大哥,面对爹娘,你,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苏氏强撑着,“我没有,你为何不信我?”   孔连捷冷笑:“我嫂嫂从不撒谎,更不会构陷于你!别说你,就连马丽娘,她也从未说过半句苛责的话!”   提起生了娴姐儿昭哥儿的原配,苏氏心中忿忿,脱口而出“马丽娘样样比我好,你娶我做什么?   孔连捷瞪着她,胸膛不住起伏,刚巧小厮跑着到了,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又指着远处丫鬟画个圈:“连同这院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就在里面待着吧。差事办不好,你也不用出来了。”   小厮大声答应,不敢多问,立刻找人去了。   苏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哀求道“二郎,夫君,我的好二郎!你看在晓哥儿份上你也不能这样,你让晓哥儿长大,如何看你!”   “我便是看在晓哥儿份上,才如此处置!”孔连捷沉声答。   他说的是真心话:家族资源是有限的,嫡子占大头,继承爵位和皇帝荫封,前者是昱哥儿,后者是他的嫡子昭哥儿,庶子只能凭借科举入仕,旭哥儿对功课就比哥哥们认真的多。   如今孔连骁添了第二个嫡子,庶子都得往后排,更别提弟弟的儿子了。孔连骁今年三十余岁,十五、六年后继承了忠勤伯爵位,给府里第三代找差事、订婚事,侄子们肯定是比不过儿子们的。   何况,苏氏这回得罪赵氏,险些置赵氏于死地,赵氏孔连骁今天把事情摊开,快刀斩乱麻处置,已是看在孔连捷情面,日后如何指望孔连骁赵氏为了苏氏的儿子奔走、出力?   想到这里,孔连捷越发愤怒,“你若是有一丝一毫念着晓哥儿,便不会做出这种歹毒之事,你让晓哥儿如何在府里立足!你让他如何面对兄弟伯父、祖父祖母?”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苏氏也豁出去了,大声哭道“我便是再不好,也是为了你,为了晓哥儿!你你,你心里只有你哥哥你嫂子,你心里何尝有过我,有过晓哥儿!你嫂嫂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说一百遍,你也当成耳旁风!”   孔连捷冷笑,对他来说,抉择并不难:孔连骁是他的嫡亲兄长,敬爱手足,幼年并肩习文练武,成年帮他跑差事、挑亲事,有好东西让给他,家里的东西任他先挑,三十年下来和爹娘相比也不差什么;   赵氏和孔连骁青梅竹马,和孔连捷也颇为熟稔,嫁进府里是温柔和气的大姐姐,孝敬公婆教导子女,对他关爱有加,照顾两任弟媳和侄子侄女,有赵氏在,内宅的事孔连骁从不担心。   退一万步,抛开多年情分,孔连骁是族长、未来忠勤伯、伯爵府的主人,赵氏是宗妇、伯爵夫人、永平伯的嫡女,对孔连骁乃至伯爵府至关重要。   至于苏氏,进门不过一年的续弦,就算生了儿子,也比不过嫡子昭哥儿,家里官位不高,远远比不过受皇帝恩宠的兄长。何况,苏氏做出这种事,便是打御前官司,孔家也占着道理。   更何况,孔连捷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父母会站在兄长嫂嫂一边。   想到此处,他懒得再废话,直截了当地甩开苏氏,一抖袖子“你若再多言,我便给你一纸休书,你回自家去吧!”   苏氏被面前冷酷绝情的男人震住了,本能地认为“回家比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强”,带着哭腔道“你们家太欺负人了,我,我要找我爹我娘。”   “正好。我也正想找岳父岳母说一说话。”毕竟出身公卿之家,饶是怒不可遏,孔连捷言辞间依然对长辈不失礼数,“我倒想请教请教,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欺骗公婆、陷害长嫂与侄儿如何治罪?□□还是流放?”   这句话把苏氏吓得一哆嗦,目光满是恐惧,脸色惨白,与平时的娇俏可爱判若两人。   孔连捷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厌恶,转身便朝外走,被苏氏抓住衣袖“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你不能不管我了。”   他停住脚步,也不回头,“刚我还在想,若是你诚心认错、悔过,我还可以替你向大哥嫂嫂、爹娘赔罪,想不到,你这般,这般,哼!”   说完这句话,他再一次甩开苏氏,大踏步走了。   过不多时,苏氏院子发生的事情便传到伯爵府大大小小主子的耳朵里,老夫人摇摇头,连苏氏的名字也不想提起;赵氏对孔连骁说“委屈二叔了”,私下对郭妈妈说,“出了一口恶气”,郭妈妈非常解恨;娴姐儿恭贺徐妈妈,“以后院子里的事,还得妈妈掌着”,徐妈妈谦虚两句,难免扬眉吐气。   香橙把当天的事告诉红叶,红叶哈哈大笑,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姐姐没在新夫人手下当过差啊?   原来的世界,苏氏捏了红叶半辈子,等孔连捷一死,就把红叶卖出府去,这个仇,红叶一直记着。   可算出了这口气!若不是苏氏心肠歹毒,两个世界都陷害赵氏,谁也拿她没办法。   红叶忿忿地,忽然肚子疼,哎呦两声扶住腰“二丫,叫大夫来~”   深夜时分,红叶生下了次子,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说:   现代文的话,我喜欢主角儿女双全,古代文的话,还是生男孩子好了,女孩子一辈子太艰难了。感谢在2022-07-21 23:07:01~2022-07-23 22:4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452901 2瓶;孔庙祈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新生儿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 胖胳膊胖腿儿的,比木木刚生下来时还壮,足足五斤三两。   红叶不是头胎, 依然受了不少罪, 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才生下孩子, 精疲力尽地抱了抱孩子,吃了碗鸡腿面就睡着了。   闺女又生了个男丁, 冯春梅在女婿家加倍扬眉吐气, 拎着一篮红蛋挨家报喜。云娘已经六、七个月了,在产房里陪着她,受了些惊吓,乔氏米氏安慰“都是这么过来的”。云娘对展卫东念叨“不生了”,展卫东哄她“生完了给你打钗子”。   木木被哄到外婆家玩了一天, 第二天回自己家一瞧,娘亲肚皮瘪了,身边多了个哭声洪亮的小家伙儿, 趴在炕边耷拉着脑袋:他和周家的小姐姐玩得好,也想有个小姐姐, 和大人一说,被取笑了:姐姐是不可能了,最多有个妹妹, 现在却冒出个弟弟。   “娘, 娘。”他扒拉扒拉红叶, “我不想要弟弟, 你给我生个妹妹。”   这话被当爹的听见了, 板着脸把小家伙儿拎起来, “傻不傻, 以后弟弟跟着你,打架练功吃饭有帮手,多好。”   木木坚持“我要妹妹,我就喜欢妹妹”那口气,就好像他爱吃米饭,不爱吃面条。   展南屏被儿子逗笑了,敷衍“过两年,啊?等弟弟大点,娘再给你生个妹妹。”   过两年在三岁半孩子心里,比明天还遥远,木木眨巴着眼睛,很快把这事扔到一边,用手指戳弟弟红彤彤的脸蛋。   展家喜气洋洋的,却一商量,没按照木木惯例办洗三:府里风波暗涌,消息灵通些的都低调行事,看二房的热闹:   孔连捷不再和苏氏说话,到苏府找到苏氏父母连同两位舅兄,开门见山把事情说了。   苏父苏母大惊失色,连同舅兄,统统不信他的说辞,苏氏嫂子闵氏更是说“见到我们姑奶奶再说”。   孔连捷答应了。   苏氏和孟妈妈商量过了,对着父母兄嫂哭诉一番,咬紧牙关,拒不承认“陷害赵氏”之事。苏家人与她密谈半日,苏父对孔连捷说,“苏氏说错了话,不是存心的,愿向赵氏赔罪,向亲家赔罪”,苏母和孔连捷央求“一日夫妻百日恩,又有了晓哥儿。贤婿念着玉兰往日的好,原谅了玉兰吧!”   孔连捷却不肯:他是老伯爷和兄长手把手养大的,从小到大受到受到的训诫便是“观人首观心术”,若某人心底纯良,便愚笨些、急躁些也使得;若某人心肠歹毒,再美貌、再恭敬、再伶俐,也不能放在身边。   在他和孔家人心里,苏氏已经是个无可救药、望之可怖的人了。   孔连捷一口拒绝,对苏父苏母说:“我没法和苏氏过日子,府里大哥做主,更是无有苏氏存身之地。不如两家好聚好散,我与苏氏和离,之后各自婚嫁,两不干涉,苏氏嫁妆统统退回去,什么时候想看晓哥儿,说一声,我就把晓哥儿带过去。若是不肯,我便一纸休书,与苏氏再无瓜葛。请两位今日便把苏氏接回去吧。”   苏父不乐意了,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我女儿好好一个人,嫁给你一年就生了儿子,你可倒好,仗着你伯爵府势大,便来欺我女儿!罢罢罢,见官去!”苏母哭哭啼啼:“玉兰常说,你原配留下的哥儿姐儿连同姨娘日日与她对着干,我劝她忍着,想不到,是你这个当爹的纵容!我的玉兰,命怎么这么苦!”   苏氏嫂子嘟嘟囔囔“说我们姑奶奶存心害人,跟话本子里的事似的,谁信?说出大天去,世子夫人安然无恙,我们姑奶奶糟了大罪,我们姑奶奶图什么?我们家招谁惹谁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一句话,苏家看准这件事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只有孔家仆人的证词,又是内宅隐私,未必能把苏氏如何。孔家若报官或是张扬开来,对赵氏没有好处,彰显孔府内宅不宁,管束无方,加上孔令骁这位皇帝近臣,立刻在京城成为风口浪尖、街头巷议的话题:忠勤伯世子在兰州遇兵乱,世子夫人在京城被弟媳陷害,弟弟闹着休妻,啥?你不知道?来来我告诉你。   当今皇帝不喜臣下张扬跋扈,对待公卿之家甚严,若被人拿着“兰州兵乱”的事情做文章,必定对孔连骁及伯爵府不喜。   孔连捷气得半死,却不能真把苏氏休了:家里有嫁出去的丹姐儿,有马上出嫁的娴姐儿,有待字闺中的慧姐儿玲姐儿,有尚未娶妻的几位少爷。他亲生儿子晓哥儿无论有一位“陷害世子夫人”的亲母,还是一位被夫家休回去的亲母,无论举业还是娶妻,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至于他自己,死个原配休了续弦,名声算是完了,一堆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很难找到第三位夫人了。   孔老夫人知道了,和老伯爷、长子儿媳商量一番,便劝孔连捷:“她们家和稀泥,不外是不愿意把苏氏接回去。总不能为了打老鼠,把玉瓶砸了。也罢,便这么凑合着吧。”   孔连捷不悦,“娘,我不愿和苏氏待在一个屋檐下。”   孔老夫人也是无奈,念着沉香木佛珠道“和苏家说清楚,既然他们家不要女儿,硬把苏氏留在我们家,日后你和苏氏各过各的,晓哥儿却不能留在她身边,免得教坏了。家里衣裳嚼用日常供给,我们家一分不减,苏氏在院子里,就不要见别人了。日后,等晓哥儿大了,分出去单过,把她接出去,也就罢了。”   这么一来,孔连捷忍上15、6年,就到头了,左右他是男人,房里有妾有子女,苏氏顶着伯爵府二夫人的名头,这辈子独守空房,死后有人拜祭,也就这样了。   事已至此,孔连捷只好答应,回去带走晓哥儿,把苏氏和仆妇丫鬟、陪嫁关在院子里面,派府里护卫守着,不放出一步。苏氏哭哭啼啼吵闹不休,他不搭理,不去看,自此歇在外院。   苏家知道了,隔几日就派苏氏嫂子到府里探望,又逐渐散出去“孔连捷宠妾灭妻”,闹得颇大。   孔连骁知道了,对弟弟颇为内疚,“是我识人不清,耽误了兄弟的终身。”孔连捷打起精神,安慰兄长“关你什么事?是苏氏黑心肝。左右我有昭哥儿娴姐儿。”   孔连骁自己夫妻恩爱,见弟弟此后同弟媳形同陌路,有老婆相当于没老婆,心里难过,在京城淘换数日,寻到孔连捷喜欢的古玩买下来,送到他的书房,又对赵氏说“娴姐儿快嫁了,开了我的私库,给娴姐儿添嫁妆吧。”   七月初,柏哥儿--展定疆给次孙起的小名--在家里过满月,展家相熟的护卫、朋友,吕家的熟人统统来了,比木哥儿满月时还热闹。   云娘早早和娘家说了,上次进过府的云娘母亲带着她最大的妹妹来了,一边给红叶恭贺,一边陪陪云娘。   扈婆子给红叶送了两篮子猪蹄肥鸡,到处宣扬“大展媳妇连生两个儿子”,那架势,全是二丫三丫的功劳。   绿云、彩燕、双福连带香橙一个不少,管长春院小厨房的钱妈妈也来了,送小衣裳的送小衣裳,送吃食的送吃食,都笑道“大展护卫是世子爷身边数一数二的,以后啊,我们还得靠红叶提携呢。”   孔连骁叫外院厨房抬了八桌丰盛席面到展家,过来喝了杯酒,见众人拘束,没有坐席便走了。孔老夫人、赵氏、丹姐儿和娴姐儿派了贴身丫鬟厚赏红叶和柏哥儿,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其中不乏贵重之物,耀花了众人眼睛。   红叶颇为困惑:成亲和木哥儿出生的时候,娴姐儿可是没有露面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红叶抬头,见到一位笑眯眯的中年妇人,穿一件墨绿团花对襟褙子,铁锈红百褶裙,染黑的头发挽成圆髻,插戴两根赤金镶青玉簪子和一朵铁锈红色绢花,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是徐妈妈。   “瞧瞧,气色可真好。”比起上一次相见,徐妈妈一扫眉宇间的颓废,俨然回到马丽娘掌权的时候,亲亲热热挽着红叶胳膊,“三年抱俩,放在哪里都是恩爱的,我们红叶啊就是命好,一嫁就嫁了个好夫婿。”   一时间,红叶仿佛回到原来的世界,自己和徐妈妈推心置腹,同坐一条船。   她定定神,像招呼普通客人一样,“妈妈如今可是忙人,今天有空,亲自来了。”   自从苏氏被禁足,长春院大大小小的事务无人打理,娴姐儿便向父亲建议,用生不如用熟,依旧由徐妈妈管着。孔连捷一想,昭哥儿七、八岁了,再过几年定亲、娶妻,徐妈妈是马丽娘留下的人,自己也放心,便答应了。   这么一来,徐妈妈重新风光起来,二房人见了,无不称一声“妈妈”。   徐妈妈笑道“便是再忙,也不能空了我们红叶。”又向周围人介绍“我可是看着红叶长起来的,这孩子从小就伶俐,是个有福气的。我常对我闺女说,你若能和红叶一样,我就闭眼了。”   就像这几年她和红叶多亲热一样。   徐妈妈又低声说“二小姐也是惦记你的,派了双玉,这不,托我跟你说,若有什么事,回二房招呼一声,我们是一家人。”   嫁给展南屏的红叶,可不是被马丽娘赶回群房的红叶了,诺,没有红叶通风报信,徐妈妈就不能及时知道苏氏的错儿,无法扳倒这位二夫人。   红叶笑着应了,把徐妈妈安排到贵客的位子,香橙几个恭恭敬敬地陪着。   热热闹闹一天,红叶中途歇过一回,等客人走了,夜间累的不行。今天云娘母亲妹妹留在府里,二丫三丫挤在一间房,冯春梅回家去了,木哥儿闹着跟爹娘睡。   展南屏把木哥儿带到隔壁,给他讲故事,木哥儿一会儿“我要吃鸡腿”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往炕下爬“我要我娘”,展南屏吓唬他“再折腾,狼外婆把你叼走”,木哥儿挥着小拳头“我打狼外婆!”   另一边,红叶哄着小儿子,等小家伙儿吃饱睡了,肚子也饿了。她懒得去厨房,从床头拿几块点心,边嚼边到隔壁一瞧--展南屏打着呼噜,臂弯搂着木哥儿,一大一小睡得很香。   白天出现的困惑像潮水一样消退了,红叶已经在这个世界扎了根,再也不会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3 22:40:42~2022-07-25 19: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452901、步步人、2545616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九月中旬, 娴姐儿出嫁了。   她的夫婿是承平伯第三个嫡出的孙子,比她大一岁,马丽娘亲自相看的, 堪称门当户对。府里公中的嫁妆加上马丽娘一半陪嫁, 孔连捷给女儿备下的东西, 孔连骁夫妻的添妆外加老夫人的私房,足足三, 四万两, 够娴姐儿富富裕裕过一辈子了。   出嫁前一天,娴姐儿恋恋不舍地叮嘱弟弟“好好读书,听爹爹、大伯和祖父母的话。”   昭哥儿八岁了,正从孩童成长为少年,懂事地点头。   娴姐儿给弟弟理理衣领:“再过两年, 你就该到外院去了,到时候啊跟着昱哥儿,昱哥儿去哪里, 你就去那里,莫理外面不三不四的人。”   各个府邸都有不成材的子弟, 包戏子的赌博的流连烟花之地的花几万两银子买字画的,,被这样的狐朋狗友缠上, 一辈子就完了。   昭哥儿应道“知道了。”   娴姐儿又说“院里的事交给徐妈妈, 里里外外的你不必操心, 待你娶了媳妇, 让你媳妇和徐妈妈商量着来。”   昭哥儿害羞起来, 扭捏道, “姐姐, 我还早得很呢。”   娴姐儿也笑道“看我,也太急了些,横竖我又不出京城,到时候我给你把关。”   昭哥儿应了,颇有些舍不得姐姐,大声说“姐姐,若是姐夫欺负你,我给你出气!”   娴姐儿见他还没自己高,握着小拳头,咯咯笑个不停“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啊,我就等着昭哥儿给我撑腰了。”   时候不早,昭哥儿回去歇了,娴姐儿和徐妈妈说私房话“爹爹那边倒是省事了,省得妈妈操心。”   昭哥儿半大不小了,过几年娶妻生子,地位稳固,又没有继母管着,前途算是稳了。   徐妈妈喜笑颜开。“可不是么,奴婢着实松了一口气,世子夫人和老夫人都发了话,苏氏再别想翻身,阖府的人哪个不寒碜她!这么一来,可比把苏氏休回去的好。”   休了苏氏,孔连捷必定再娶,好人家的姑娘娶不到,只能娶个小门小户或者某方面有缺点的女子,对昭哥儿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不如苏氏留在府里,管不着昭哥儿,还占着孔二夫人的名分。   娴姐儿也轻松地笑,“秀莲那边,可还安分?”   徐妈妈撇撇嘴,“小蹄子沉不住气,连个哥儿也没生出来,就快不知道姓什么了。倒是柳黄,是个有心思的,央了二爷,断了避子汤,依奴婢看,早晚有消息。”   娴姐儿淡淡地,“任凭是谁,也越不过昭哥儿去。妈妈守着昭哥儿,以后日子长着呢。”   当晚她抚摸着马丽娘留下来的簪子,百感交集地想,以今天的局面,娘亲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第二天娴姐儿出嫁,昱哥儿昭哥儿送嫁,十里红妆,鞭炮声声,羡煞旁人。   赵氏休养数月,身子骨还是弱,在席间坐了坐就回去了,孔老夫人主持宴席,丹姐儿在旁帮忙。苏氏没有露面,要好的亲戚朋友探问,孔老夫人说“病了”。苏氏嫂子闵氏用帕子抹泪,哭道“我苦命的小姑”,惹来不少目光。   做为马丽娘的陪房,红叶提前一天和父母弟弟、其他三房陪房给娴姐儿请安,娴姐儿没有一般新娘子的喜气,平静地给仆妇们打赏“好好伺候二老爷、三少爷”,到了她这里,没什么特殊的吩咐,给红河赏了个双份“听说你快成亲了,拿着吧。”   红叶并不意外:原来的世界,娴姐儿也是这样子,嫁了人、生了孩子,依然把娘家当成重中之重,动不动回娘家和苏氏吵架,朝祖父母告状、护着昭哥儿,嫌弃苏氏生的两个孩子。娴姐儿夫婿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受不了被妻子冷落,更反感妻子插手岳父房里的事。娴姐儿婆婆也颇多怨言,碍着忠勤伯府,什么也没说,给儿子纳了两房良妾。娴姐儿与丈夫大吵一架,伤了情分,夫妻形同陌路,变本加厉地回伯爵府折腾。   如今不同了,苏氏被软禁,孔连骁也不是忠勤伯,娴姐儿大概能消停一点?红叶不知道,也不关心。   婚礼之后,苏家把孔连捷“宠妾灭妻”的消息慢慢散布出去,内宅八卦人云亦云之下,苏氏被禁足一事便成了夫妻不和,孔家成了薄待媳妇的人家,京里沸沸扬扬。   孔老夫人听说了,沉下脸,当着亲戚朋友的面说“苏氏嫉妒,我说了两句,她便不来请安,也不知道她们家怎么教的。既入了我府,就是我家的人,我让人教教苏氏规矩,免得把孩子带坏了。”这么一来,给苏氏扣一顶“嫉妒、不孝、不事翁姑”的大帽子,犯了七出之条,苏家不敢再说。   到了九月底,云娘发动了,折腾一天,生了一个女儿。   孔令骁和赵氏照例赏赐,丹姐儿凑热闹,徐妈妈也大手笔地送来礼物。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生下来就白白嫩嫩,哭声细细的,红叶爱得不行,抱在怀里“真是个小美人。”   云娘有点失望,更怕丈夫不喜女儿:展卫东是个大男子主义,天天扛着木哥儿满院子跑,显见是喜欢儿子的。   想不到,展卫东对女儿十分喜爱,搓了搓手,围着嫩豆腐似的女儿不敢抱,拍着胸脯“我得给她攒嫁妆。”   展定疆和展南屏都很高兴,展家三代没有女孩子了。彼时九月,桂花香气飘遍京城,展定疆便给孙女起个“桂姐儿”的名字,取草木旺盛之意,听起来也好听。   最喜欢小妹妹的是木哥儿,比对自己亲弟弟稀罕多了,日日围着云娘和桂姐儿打转,动不动便对红叶说“娘,我们和婶婶换。”   红叶故意问,“换什么呀?”   木哥儿挺着胸脯,“用弟弟和桂桂换!”   他懒得叫桂姐儿“妹妹”,就叫桂桂。   红叶抱着柏哥儿哈哈大笑,展南屏哭笑不得,把木哥儿四脚朝天拎起来,放到自己脖颈驮着走了。   中秋节一过,二丫的婚事定了下来,对方是府里三管家拐弯抹角的亲戚,见过二丫两次,听说她“认识字,会针线,能做饭,是大展媳妇教出来的”便上门求亲。扈婆子见到丰厚的聘礼,没口子答应,二丫害羞,央了红叶帮自己做主。   红叶便拉着云娘,找机会见了小伙子一面,见那年轻人高个子,稳稳当当,在府里司房做事,觉得不错,便和二丫说了。二丫便答应了,觉得木哥儿三个还小,想再帮红叶一阵,推到明年成亲。   按惯例,二丫是应该回家里备嫁的,红叶一想,前几年问过姐妹两个,两人都想跟着自己,如今要嫁人了,得有个差事,便和赵氏身边的翠蓝说了。   翠蓝笑道“我当是什么事”,知道二丫是府里家生子,又是个伶俐、肯吃苦的,便把二丫放到赵氏新生的六少爷房里,拿三等丫鬟的例“主子身边,得慢慢升上去,到了明年再提拔。”   这是府里人人求之不得的美差,红叶道谢,送了翠蓝两方帕子,一根柳叶金簪,翠蓝不肯要,嗔道“姐姐还和我客气!”红叶便做了糕点糖果、炖肉炸鱼送她,翠蓝才收了。   红叶叮嘱二丫“好好当差,莫给翠蓝丢了面子,你姐姐我的面子也在这里了,若是你干得好,还能给你妹妹带条路。”二丫满口答应。   这么一来,二丫便得去长房当差了,三丫一个人忙不过来,红叶和云娘白天要带三个孩子,云娘身体还没恢复,冯春梅年底事多,帮不上手,展南屏和弟弟商量着,从护卫家里找了个姓杜的小姑娘,到院里帮忙。   说到府里的护卫,有个跟着叔叔生活的年轻人,叫丁鸿宇的,今年二十一岁,是在府里长大的,憨厚老实,功夫也不错,在吴三定手下干活儿。上次云娘母亲、妹妹进府,展卫东接送的时候,丁鸿宇瞧见了,记在心里,到了年底,拐弯抹角地托人私下问,能不能和云娘二妹结亲?   展卫东琢磨,丁鸿宇是个靠得住的,在府里衣食无忧,自己能照拂,慢慢提拔,便回家问云娘。云娘把丁鸿宇家底盘问得一清二楚,比不上展家,比起府里其他人绰绰有余,又没签身契,是自由人,唯一缺点是住在护卫厢房,比不上展家院子大。云娘第二天拉着红叶偷偷见了丁鸿宇一面,见人长得过得去,就告诉了娘家父母。   云娘爹娘一想,云娘过的舒坦,府里日子比自家强百倍,丁鸿宇知根知底的,二女儿有云娘护着,也吃不了亏,满口答应了。云娘二妹卉娘听了,请姐姐姐夫把丁鸿宇约到铺子里,偷偷见了一面,才放了心。   这么一来,两家下了聘礼,明年开春便成亲。 第81章   康乾十八年元月十五, 上元佳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灯火与烟花把整座京城映成不夜城, 忠勤伯府阖府欢庆。   八位仆妇两两并排, 在夜色中由提着灯笼小丫鬟的带领,绕过长春院, 顺着青石小路到达一处僻静清幽的小院。   领头的李妈妈是老夫人院子里的, 熟稔地向立在院门外的四名护卫、两名健妇招呼,后者查过对牌,开了红漆院门,李妈妈带人鱼贯而入。   与伯爵府其余地方不同,此处仆妇懒散, 小厮愁眉苦脸,两个没留头的小丫鬟没精打采地在屋檐下闲坐,就像刚刚被主子训斥一顿、扣光月钱似的。   见到来了人, 下人们略微来了些精神,目送李妈妈一行把黑漆食盒放到屋檐下, 提着四只红漆食盒进了正屋。   过年的缘故,孟妈妈一件酱红色团花褙子,靛蓝罗裙, 头上戴着珠翠首饰和两朵茶杯大的绒布玫瑰花, 显得喜气洋洋。   “您过来了。”她面上带笑, “大节下的, 让您受累了。”   李妈妈还了礼, 也笑道“给主子当差, 应当应分的, 不敢说受累,您才辛苦了。”   寒暄两句,李妈妈示意仆妇把食盒摆到桌案,指着一个三层雕寒梅傲雪食盒道:“今天厨房备了羊肉锅子,另有野鸭脯子、羊肉丸子、鲜百叶和鹌鹑蛋,用炭在底下煨着,我们走得快,您看看热不热乎。”   孟妈妈笑道“李姐姐您拿过来的,自然是热乎的。”   李妈妈又道:“另有小黄瓜、赤须菜和豌豆苗,大冬日的,二夫人尝尝鲜吧。今日吃元宵,有煮好端来的,还有八种包好了的生元宵,豆沙白糖什锦花生核桃黑芝麻桂花馅,什么味儿都有,您安排人,用炉子一煮就得。”   孟妈妈笑着应了。   李妈妈又道:“想给二夫人、五少爷请个安。”   这是做惯了的,孟妈妈带她到西次间,帘子一掀,坐在贵妃榻中的苏氏穿着柿子红妆花锦袍,宝蓝金枝玉叶百花曳地裙,戴着宝石额帕和赤金头面,整个人珠光宝气的,不到两岁的晓哥儿一身大红五彩刻丝棉袄,在屋里和两个小丫头玩耍,几个大丫头张着胳膊护在周围,欢叫和着热气几乎冲出屋子。   大概是过节的缘故,苏氏比平日精神不少,看也不看恭恭敬敬请安的孟妈妈一眼,说一声“赏”,身边的大丫鬟就递过去一个装着银元宝的水红荷包。   李妈妈接了,说两句“夫人气色真好,二少爷可真有劲儿”的恭维话,便告辞了,孟妈妈客气地送她出去。   片刻之后,李妈妈站在院子外的青石台阶,看着护卫把院门关好,守回远处,才松了一口气:差事办完了,能松快松快了。   跟着来的人也喜笑颜开地,簇拥着李妈妈回外院去了。   大门里面的孟妈妈收敛笑容,脚步沉重地顺着道路往回走,踏入第二进院子的时候见没人守着,便气哼哼地站在原地。不多时,一个偷懒的丫鬟小跑着过来,孟妈妈训斥两句,丫鬟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见多恭敬--日子像一潭生着青苔的死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主子在仆妇心里早已不复往日的威严。   孟妈妈在“狠狠罚这丫鬟”和“大年下的,别惹夫人生气”之间犹豫片刻,碍着人手不够,便选择后者。“好好当差,再让我看见,撕你的嘴!”   回到正屋,两个大丫鬟用托盘端着几个青花瓷盖碗过来,纷纷让着“夫人正用饭,妈妈快来吃,煮好的元宵。”   元宵软糯香甜,孟妈妈尝了一个,又吃了几个,才就着葱爆羊肉、醋溜白菜和冰糖肘子吃了饭,回正屋去了。   桌案正中摆着热腾腾的火锅,除了涮的鲜肉和蔬菜,四凉四热四鲜果四甜点,琳琅满目地,却没动什么:苏氏没胃口,像往常一样吃了两口,就不动筷子了。   “妈妈吃过没?”她用帕子沾沾嘴角,“那边的没动,添些吧。”   孟妈妈忧心,劝道:“老奴吃过了,您再进点吧。”   苏氏默然起身,到隔壁内室去了,孟妈妈无奈地i跟着,丫鬟们把桌子撤下去,饭菜就由他们分了。   这里和孔连骁在的时候没什么不同,贵妃榻铺着洋红坐垫,空气飘着淡淡的百合香,梅瓶插着两枝蜜蜡般的腊梅,雕花螺钿拔步床边摆着一张小小的床铺,奶娘正哄晓哥儿玩耍,小男孩吃饱喝足有些困倦,见苏氏来了顿时精神了,“娘!”   苏氏眼睛亮晶晶地,抱着他使劲亲了一口。   小羊吃草、卧冰求鲤、羊羔跪乳、苏氏接连讲了三个故事,晓哥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小手握着苏氏衣摆。   苏氏爱怜地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挥挥手,孟妈妈便带着奶娘和丫鬟们下去,由奶娘睡在外间临床大炕,丫鬟们轮流值夜。   往日的夜晚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更鼓的声音,今日上元节,苏氏的院子位于伯爵府东北角,隐隐约约能听到喧哗与欢笑,透着人间烟火,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若是没出那件事,自己现在应该由孔连捷陪着,在外面观灯玩耍吧?   苏氏静静地想。   说起来,孔连捷比她想象得狠心的多的多,不不不,应该说,与苏氏记忆中那个在花园间挥扇微笑的俊朗男子完全是两个人。   “暗害赵氏”的事情发作之后,孔连捷把她关在院子里,待与苏家折腾一场,见不能和离,就把院子与原来长春院相同的月亮门封了起来,只留一个后门。门外有人守着,日常饮食、供给由仆妇送进院子,苏府的人来了,可以进来探望,亲戚朋友问起来,就说苏氏礼佛,时时病重,谁也见不到人。   苏氏吵了吵了,闹也闹了,哀求也哀求了,孔连捷铁石心肠,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到了后来,根本不肯见她的面。   苏府的人也来府里闹过,孔连捷这次没有退缩,当面讲明:苏氏想留在孔家,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若是不想留,他去官府报备,苏氏“不孝公婆,弃家出走”,一纸休书送到苏家,走了就不用回来了。   苏父苏母不愿有个大归的女儿,又惹不起圣眷正隆的伯爵府,苏氏前思后想,几次想搬出去,住到自己陪嫁的庄子,终究舍不得--一旦走了,孔家不会再让她见儿子。   她低下头,爱怜地亲亲晓哥儿的额头。生下来的时候枕头那么大,像只红皮肤的小猫,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两家最僵的时候,孔连捷一度抱走晓哥儿,不让她见。   苏氏把一条白带悬在横梁,寻死觅活的,嫂子闵氏像泼妇一样,对着孔老夫人大喊大叫“大人的事归大人,两岁大的孩子懂什么,我们姑奶奶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个儿子,这辈子就这一个指望,又不是出了家的姑子,凭什么不让我们姑奶奶见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是爹生娘养的,站出来我瞧瞧!我告诉你们,我们家姑奶奶有个好歹,我们就上金銮殿,请皇帝断断是非曲直,请京城里的人看看,你们家世子爷是什么嘴脸!”   牵扯到孔连骁,赵氏劝住了火冒三丈的孔老夫人,商量一番,答应苏氏每旬见见晓哥儿,可以在院子里住一晚,逢年过节的多住些时日。待晓哥儿十岁,像哥哥们一样到外院开院子便是。   喏,现在是正月,晓哥儿过了除夕便到苏氏院子,过了十五再走。   想到明天儿子就要被孔连捷接走,苏氏心里难过,擦擦泪,一时间矛盾不已:孔家人厌弃自己,若晓哥儿同自己亲近,早晚连累了晓哥儿的前途,要知道,孔连捷可是不缺儿子的;若自己冷落儿子,同儿子保持距离,孔家人反而会更器重晓哥儿。   怎么办呢?   苏氏咬咬牙,自己就这么一个骨肉,还盼着他早日长大成人、娶妻分家,把自己接出苦海呢!左不过,孔连捷不喜欢晓哥儿,孔连骁更不用说了,自己有陪嫁,还不能养活自己和儿子吗?再说,伯爵府要脸面,不可能一点家产不分给晓哥儿的。   想到这里,苏氏踏实下来,拍着孩子,轻轻哼着歌儿。   朦朦胧胧间,她睡着了,梦到自己回到家里,像是要外出做客,丫鬟服侍她梳了个华丽的牡丹髻,穿一件鹅黄色右衽绣海棠花小袄,橘红色绣缠枝海棠花马面裙,在梳妆台上挑选合适的簪钗。母亲也在打扮,嫂子梳妆好了,到自己屋里来,称赞“玉兰今天可真漂亮。”   不不不,不要去,不要去忠勤伯爵府,不要遇到孔连捷!   苏氏惊恐的声音打破寂静,把怀里的晓哥儿吵醒了,奶娘和丫头先后奔进卧房,点灯的点灯,倒水的倒水,“夫人!”   堪堪几息,苏氏已经缓过劲儿,接过一盅温水,声音透着疲惫“做了个梦,不碍事。”   丫鬟不放心,却不敢问,替苏氏掖好被子,点了安息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室中寂静如初,香气像一匹匹野马,在空气中奔腾驰骋,苏氏瞪着眼睛,思绪不断蔓延:   去年春天,孔连骁去了兰州,赵氏怀孕九月,长嫂闵氏到府里,神秘兮兮地把“兰州兵乱”的消息泄露给她....告诉她“娘给你算过命,你的命格大富大贵”....   那天晚上,苏氏做了个梦,梦到孔连骁死在兰州,赵氏动了胎气,一尸两命,世孙昱哥儿悲痛之下,熬几个月也死了,老夫人灵堂去世,老伯爷中了风,丈夫孔连捷继承了世袭罔替的忠勤伯爵位,她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了忠勤伯夫人。   皇帝特意开恩,除了封孔连捷嫡子昭哥儿为世子,苏氏生的晓哥儿继承了四品职位,明哥儿--在梦里,苏氏连生两个儿子--也有荫封。   苏氏就此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贵妇人,月月进宫给皇后请安,时时得宫里赏赐,在公卿之家之中首屈一指。   数不清的珍珠衫、翡翠观音、珊瑚树与白玉碗,穿不过来的绫罗绸缎,看不尽的巴结笑脸,听不完的恭维话....娘家父母与有荣焉,两个嫂子巴结她,想把侄女嫁进府里....   梦醒时分,苏氏怅然若失:有孔连骁、赵氏在,丈夫始终是次子,自己永远是二爷填房,就算自己生了晓哥儿,前面不光有昱哥儿,还有昭哥儿,忠勤伯之位永永远远与她沾不着边,就连原配留下的娴姐儿昭哥儿,地位都在她之上。   那一阵天可真热,暑气蒸腾,整座冰山堆在屋角,慢慢融成了水。苏氏神情恍惚,分不清现实梦里....白天黑夜想着,若孔连骁和赵氏不在,便好了。   真的是梦吗?会不会是神明预示,菩萨指点?   五月十一日那天,赵氏劝她回房去,一副贤良淑德的长嫂模样,上来便不容推辞--人家是嫂子,是宗妇,是世子夫人,说出来的话苏氏必须照做。   不知怎么,苏氏一股无名火冒上心头,脱口而出“世子爷那个样子,公公婆婆命我陪着嫂嫂,万万不可让嫂嫂再出事。”   一语既出,再无挽回余地。   泪水模糊了苏氏的视线,她翻个身,蜷成一团,离儿子近一些。   若是这件事没发生便好了,她依然是伯爵府二夫人,受婆婆宠爱,嫂子呵护,丈夫疼爱,虽然继子继女不喜,日子过得富富裕裕,舒舒服服....   不不不,若是她没嫁进伯爵府便好了,依然是爹娘兄长的掌中宝,心头肉,娇生惯养的苏家小姐。   若是....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苏氏这一生,就在懊恼和悔恨中度过了。   作者有话说:   求两个预收,《娇软美人的继室之路》《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都在专栏里面,谢谢了!感谢在2022-07-27 20:07:46~2022-07-30 22:4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了啦 80瓶;小柴爱喝汤 20瓶;夏天的云 10瓶;浮生过、纸妖 5瓶;花正红叶正绿 3瓶;孔庙祈福、8888888、mr.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康乾十七年, 秀莲风光无比。   苏氏被禁足之前,苏氏房里的春苗莹儿被她拉着柳黄挤了下去,待得苏氏出事, 春苗莹儿一并失宠, 被关进苏氏的院子, 眼瞧这辈子出不来了。   秀莲大喜过望。   之后秀莲在二房一枝独秀,诺, 娴姐儿提拔她起来的, 徐妈妈是自己人,昭哥儿是未来二房的继承人,孙姨娘马姨娘不得宠,唯一对手柳黄,还是她院子里出来的。   一时间, 府中人人皆知,二房有个受二爷宠爱的李姨娘。   早先秀莲恃宠而骄,有点浮躁起来, 一度对失了掌事权利的徐妈妈没那么恭敬了。想不到,吕红叶通风报信, 徐妈妈利用府里的人脉查证一番,发现赵氏早产,苏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立刻到长房揭发, 把苏氏拉下马。   徐妈妈就这么翻了身, 在娴姐儿的助力之下重新执掌二房权柄, 比之前更风光了:眼瞧着, 苏氏翻不了身, 却占着二夫人的位置, 孔连捷不可能再娶,过几年,昭哥儿到外院开院子,娶妻,依然是徐妈妈的天下。   秀莲一看不妙,忙炖汤做点心,柳黄做衣裳鞋袜,撒娇奉承,百般逢迎,把禁足了苏氏之后心情不佳的孔连捷哄得脸色回转。孔连捷一高兴,便兑现承诺,把柳黄抬成姨娘。   柳黄心愿得偿,对秀莲千恩万谢的,口口声声叫秀莲“姐姐”,无论什么事都以秀莲为尊。   徐妈妈见了,便隐忍下来,见了两人笑眯眯的,一字不提过往。秀莲不敢大意,越发精心服侍孔连捷。   这么一来,孔连捷十天有五天歇在书房,另三天在秀莲院子,其余两天才到柳黄几人处。   秀莲哥哥被提拔,母亲也有差事,在院子里过的舒坦,秀莲心满意足,一度以为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唯一缺憾是没有孩子。于是她求了孔连捷,到大相国寺敬香,又请了一尊观音像在房里日日抄经跪拜。   没曾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   十九年年初,赵氏一边调理身子,一边托了娘家亲戚,从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里面找了个姑娘,给孔连捷做妾。   那姑娘姓陈,今年二十一岁,家里原本略有资产,父母先后病逝,弟妹还小,陈姑娘便退了婚约,撑起家里的铺子,教导弟妹读书,一来二去的,耽误了自己的青春。   赵氏把人叫进府里瞧了瞧,很是满意,和老夫人商量了,又请孔连捷见了一面,挑了个日子,吹吹打打一顶小轿把陈姑娘抬进府里,摆了四桌酒席,陈姑娘就成了二房的陈姨娘。   苏氏虽被禁足,毕竟是二房主母,赵氏行事从不出错,带着陈姨娘给苏氏敬了杯茶。苏氏爱答不理的,并不意外,也无所谓,像是早料到这一天。   第二日,秀莲也见到陈姨娘,当场松了口气:陈姨娘白白净净,圆脸大眼,看着不爱说话,规规矩矩的模样,不如她俏丽,也不如柳黄清秀。   想不到,这么一位貌不惊人的陈姨娘,却入孔连捷的眼:孔连捷年纪渐长,经历过不少事,性格踏实下来,陈姨娘沉稳低调,规矩守礼,又读过书习过字,行事有章法,不像小妾,倒有些正房太太的范儿,倒退十年,孔连捷必定不喜,时至今日,陈姨娘却得了他的欢心。   且,陈姨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入府是有纳妾文书的,是为良妾,比秀莲、柳黄和孙马两位姨娘的身份都高一筹。   一时间,陈姨娘成了长春院最得宠的姨娘,秀莲倒退一射之地,忍气吞声收敛锋芒。   入门三个月,陈姨娘怀了孕,孔连捷更是宠爱,频频赏赐,他有儿有女,无论陈姨娘生儿子生女儿,都是喜上加喜。   秀莲咬牙,趁着陈姨娘无法伺候,小意温存,把孔连捷拉回自己的院子,一心想扳回一局,怀个孩子。   谁曾想,直到第二年,陈姨娘生下孔连捷第四个儿子,府里的七少爷,柳黄也有了身孕,秀莲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秀莲欲哭无泪。自从马丽娘在时她流了孩子,又喝过一年避子汤,小日子就乱了,每次月事来时腹疼不已,可她问过大夫,她还年轻,徐徐调理着,是能怀孩子的:医生说,自己治好过一个喝了几年避子汤的妇人,这妇人后来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小子还是姑娘,秀莲不太在乎,左右孔连捷不缺孩子,她只想有个依靠罢了:秀莲并不傻,孔连捷尊重嫂子妻子,对妾室通房丫头处处留情,并不放在心上。   她二十四、五岁了,颜色不如从前,再过两年,孔连捷必定厌烦,像孙姨娘马姨娘一样冷落她,把精力放在新的美人身上,何况,还有柳黄,陈姨娘....   她没多少时间了。   秀莲到处求神拜佛,哀求大夫,托人找求子方子,使劲浑身解数讨孔连捷的欢心,直到柳黄的女儿素姐儿会走路,会咯咯笑,会叫“姨娘”了,身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秀莲有些绝望。   不幸中的万幸,柳黄原本巴结她,之后和她平起平坐,生了女儿之后地位高于她,反倒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对秀莲十分亲厚。   夜深人静,柳黄劝她:“姐姐别吃那些□□蝎子、灵符仙药,当心吃坏了身子。五小姐是有良心的,大了会照拂我们的。”   秀莲落泪,柳黄的女儿再好、再聪明美貌、再讨府里主子们喜欢,也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见她满脸不甘,又透着哀愁,柳黄叹息,说贴心窝子的话:“若不是姐姐,哪有我今日?姐姐若有喜讯,自然是好,若是....反正,日后有我一日,就有姐姐一日。”   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寄托,秀莲不如意,便拿别人的惨事安慰自己:   自己再不好,能随意出入二房,府里锦衣玉食的养着娘和哥哥,有柳黄这个贴心人,能和柳黄照顾素姐儿,日子有个盼头;   不像马丽娘,二十出头就死了,泼天般的富贵荣华,都有别人享受了。   苏氏也没好到哪里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续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在小小的院子,头顶四方天,脚下青石地,一个生人也见不着,生的儿子和自己不亲近,便活一百岁,有什么趣儿呢?   还有娴姐儿,伯爵府嫡出的二小姐,有孔连骁那么个身居高位的伯父,依然和丈夫相敬如冰,生了长子就和丈夫分院而居,丈夫一口气和小妾偏房生了七、八个庶子庶女,丢尽了伯爵府的颜面,不得不由赵氏出面,训诫娴姐儿夫婿一二。   比着比着,秀莲舒服一些。   康乾二十五年上元节,赵氏身体大好,孔连骁高兴,带着赵氏儿女上街观灯。孔连捷跟着兄长,叫人服侍少爷小姐,带齐五房妾室。老夫人也来了兴致,叫人备了软轿,兴致勃勃出门去。   秀莲很多年没出伯爵府了,年轻的时候,偶尔求了孔连捷,去庙里拜佛,近年年纪渐长,孔连捷不怎么来她的院子了,没了出门的机会。   于是她拉着柳黄翻箱倒柜挑选衣裳和首饰,两个女子嘻嘻哈哈地,仿佛回到十、七八岁。   出得府来,璀璨夺目的烟花绽放在深邃夜空,仿佛一块绣着红牡丹、粉牡丹和黄牡丹的靛蓝色缎子,令人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   秀莲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有丹青妙手,把眼前的美景画下来,柳黄盯着街头巷尾的灯笼,想给素姐儿挑个好的,再买些小玩意儿,给素姐儿身边的使唤人。   出来一次,不买些什么就太可惜了。   两人在护卫簇拥下顺着人流艰难地前行,不是踩到前面人的脚,就是鞋子被踩掉了。有人在叫卖“上好的红糖藕粉,宫里娘娘吃的”,秀莲笑了,看过去一眼,刚好见到披着玄色貂皮披风的孔连捷,伸长胳膊把一盏小巧玲珑的莲花灯送到陈姨娘面前,后者双眼发亮,平凡的脸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秀莲忽然想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鲜嫩得像一截粉藕,马丽娘还活着。某一日,孔连捷到上房来,秀莲端茶上来,一不小心把茶水溅到孔连捷手背,红了一小片。   她吓慌了,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怎么办好,以为自己会被打发出去,会被徐妈妈骂,会被马丽娘抹了三等丫头的月例....   未曾想,孔连捷呵呵一笑,没当回事地甩了甩手,端详着她,调侃“怎么,烫了爷的手,也不说赔个不是?”   她嗫嚅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马丽娘带着丫头们进来,瞥到孔连捷的手背,“这是怎么了?”   站在屋角的秀莲背脊发凉,不敢抬头,孔连捷已经无所谓地答一句“刚没留神”,便把话题岔开去。   那天晚上秀莲梦到孔连捷,在梦里,这位二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笑容似春风....   时隔多年,孔连捷已经很少进她的院子,更少对她笑了。   秀莲恍恍惚惚地,仿佛踩在云彩上,不知怎么回的府。柳黄见她精神不好,顺门熟路地进了她的院子,小丫头端茶的端茶,催宵夜的催宵夜,还有的坐在屋角,把两人从外面买回的东西分成几份,明天送人。   外面寒风刺骨,冷不丁回到烧了炭盆的屋子,热气熏得人头晕脑胀,秀莲换了家常衣服,倚在门框,对着茫茫夜色发呆。   茉莉的声音传进来“这是给杨姐姐的,这是许三娘的,这是钱妈妈的,莫要弄混了。”   并不是所有的下人都能跟随主子出府游玩,秀莲柳黄是名正言顺的姨娘,每人带着两个使唤人便到头了。出不去的仆妇便托有体面的仆妇带东西,茉莉是秀莲院子的红人,自有不少人请托。   室中柳黄端着一盏热汤嗔怪,“瞧着吧,大节下的受了风寒,就有苦头吃了”,秀莲无奈地转过身,说一句“果然是当娘的,我在这里吹吹风,十句八句等着....”   一个熟悉的名字闯进耳朵:“彩月姐姐说,她男人夜间当值,离不得家,请我给她带两方帕子,她一方,送彩燕姐姐一方。”小丫鬟有些舍不得,握着帕子嘟囔“红叶姐姐和彩燕姐姐绿云姐姐好,定会给她俩带东西的。”茉莉伸指戳她脑门:“没见过世面,什么好东西,便舍不得了!你看看,这方帕子绣着两只大燕子,三只小燕子,合了彩燕姐姐的名字和她三个孩子。彩月姐姐定是有事求彩燕姐姐,好人做到底,我便把这帕子送给彩月姐姐,彩月姐姐承了我的情....”   彩燕和她的三个孩子--仿佛一柄巨锤重重锤在秀莲胸口,整个人都麻木了。   彩燕原也在二房马丽娘身边当差,指给了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的小儿子,夫妻恩爱,生了三个孩子。   李老三的儿子,李老三的儿子....   一个憨厚单纯的年轻人身影出现在秀莲脑海,眼睛不大,嘴唇略厚,一张圆胖脸,个子不高,算不上好看,也因为这个,秀莲没相中他。   李老三的儿子却看中了秀莲,托媒人说好话,请人给她送吃食,热络得很。后来秀莲成了孔连捷的姨娘,李老三的儿子还托人,给她送过新鲜橘子。   黄澄澄水灵灵的橘子,剥开薄薄的外皮,清新酸涩的汁水溅到脸上,吃在嘴里一泡蜜。   秀莲只吃了一个橘子,时隔多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夜深人静,月上西楼,秀莲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不是孔连捷的姨娘,而是嫁给李老三的儿子,大红盖头龙凤花烛交杯酒,两个伯爵府的下人做了正头夫妻。   梦里不知岁月,秀莲给李老三儿子生了三个孩子,公婆喜欢,丈夫疼爱,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发了月钱都给她,规规矩矩的从不和其他女人玩笑。   有一年上元节,丈夫带着她出门观灯,灯火辉煌,人流如昼,秀莲在街边铺子穿梭,见到一方翠蓝色的手帕,上面绣着两朵莲花,三多花骨朵,刚好合了她的名字和三个孩子--   突然之间,秀莲醒来了,惊恐地醒悟,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李老三儿子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二房失了宠的姨娘,三个孩子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不不,她是有过孩子的,她是当过娘亲的,即使只有两个月,也是孕育过孩子的。秀莲告诉自己,捂住自己的肚子,在寒冷孤单的夜晚哭泣着蜷成一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余下的岁月里,秀莲是在夜复一夜的美梦与失望中度过的。 第83章   康乾二十二年五月, 晚霞把天空染成鲜艳的橘红色,妇人呼唤孩子,仆妇陆陆续续回家, 饭菜的味道在府里群房上空弥漫开来。   坐在窗前的红叶放下络子, 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走出屋子, 走到外院一瞧,快八岁的木哥儿正带着五岁的柏哥儿、五岁的桂姐儿和四岁的林哥儿一板一眼地扎马步呢。   “你动了, 你动了!”木哥儿恼火地喊, “我给你说不许动,你懂不懂?”   祖父和爹爹教功夫,讲究“力由地起”,第一项基本功就是扎马步,木哥儿从小练起, 数年下来已经能稳稳当当扎一个时辰了。   柏哥儿今年才开始洗髓,与其说跟着哥哥练功,不如说凑热闹/瞎捣乱, 理直气壮地喊“我没动,我没动!”   桂姐儿实诚一些, 小声解释“我就动了一小下!”   桂姐儿是女孩子,理论来说,不适合展家的功夫, 练起来事倍功半, 这辈子也达不到祖父、伯伯父亲的地步。按照展定疆的说法, 桂姐儿要不然练些强身健体的, 不靠这一行吃饭;要不然就送出去, 峨眉派、灵鹫宫、百花谷的功法适合女子修习, 掌门人也都是女子。   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 走得远远的,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就嫁人了--云娘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告诉展卫东:女孩子练什么武,你若不养,我养着她一辈子。   展卫东也舍不得,告诉父亲“能练些哪里就练到哪里,又不让她考武状元。以后嫁了人,和丈夫打架,能还手就行了。”   展定疆想了想,便答应了“打架不怕,横竖还有她哥哥。”   打虎亲兄弟,上阵子弟兵,桂姐儿这一辈有木哥柏哥儿,吃不了亏。   于是桂姐儿开始跟着兄弟们练武,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扎马步、抻筋,红叶看着就发笑。   林哥儿是丁鸿宇和云娘妹妹卉娘的长子,离得近,从小在展家院子长大,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来“我看见了,我也没动”   像所有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卉娘性格温柔,针线厨艺都好,和所有人相处颇佳。嫁进府里之后,卉娘很快生下林哥儿,白天丁鸿宇当差,卉娘就到展家院子,和红叶云娘结伴养孩子,做活儿,晚上丈夫回来再带着孩子回去。   三个孩子三张嘴巴,齐心合力地把木哥儿郁闷坏了,红叶怎么看怎么觉得,呆板严肃的长子像丈夫。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阵脚步声响,两个高大挺拔的成年男子并肩从外院走进来,彼此面容酷似,一个略高些,脸色严肃,一个略胖些,笑眯眯的,正是展南屏兄弟。   康乾十七年底,孔连骁伤势痊愈,被皇帝封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如此一来,孔连骁不再神出鬼没地巡查各地,在京城早出晚归,坐起了衙门。   官职不算高,却代表皇帝信任,日后有提拔余地,六部都可去,且,孔连骁才三十余岁,在公卿之家是很难得的。   伯爵府居家欢庆,老夫人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赵氏泪流满面,传出话去,阖府打赏两个月月钱。老伯爷甚是满意,道“不负皇恩,给祖宗添光彩,”孔连捷也十分喜悦,拉着兄长去北平楼喝酒。   得到消息那天,红叶欢喜极了,一头扑进丈夫怀里,眼泪汪汪地说着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她不是神仙菩萨,只知道孔连骁和展氏兄弟兰州遇难,以后再发生什么,她就不知道了。现在好了,展南屏再也不用跟着孔连骁东奔西走,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之后几年,展南屏展卫东兄弟跟着孔连骁留在京城,日升而出,日落而回,不像以前,动不动失踪数月,朝夕陪伴家里,红叶心满意足。   “爹!二叔”“爹爹!大伯!”“姨夫,展大伯!”三个小些的孩子欢呼一声,像三只小兔子,撒着欢扑进两人怀抱,只有木哥儿,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展南屏脖子挂着柏哥儿,走过去摸摸长子肩膀,“站了多久?”   木哥儿仰起头,得意地答“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   展南屏单手把他拎起来,“那现在还站?练功夫不是着急的事,不可冒失贪功,伤了筋骨就麻烦了。”   木哥儿悻悻地收起架子,桂姐儿追问“爹爹,伤了筋骨会怎么样呀”展卫东吓唬她“浑身动不了了呗,像院子里那棵树一样。”   三个小些的孩子哇一声,木哥儿也打个冷战。   展南屏已经顾不上小的了,几步走到红叶面前,扶住她手臂“大热的天,怎么出来了?”柏哥儿这才看到她,张着胳膊要抱“娘,娘!”   红叶嗔怪“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什么不能动的!”展南屏呵呵笑,固执地挽着她胳膊。   老夫老妻了,还肉麻来肉麻去,展卫东绕过兄嫂,带着两个孩子奔进院子,“孩他娘!”   云娘挺着个圆圆的肚子,顺手把碗里的酸梅塞进他嘴里,两个孩子抢着张开嘴巴“啊~”   四年前云娘生下女儿就没了动静,展卫东还好,云娘家里急得不行,求神拜佛的,京城郊区的红螺寺灵验,催着云娘去拜。云娘拉着红叶拜来拜去,等孩子大些,能出门了,就成了妯娌每月必去的郊游,今年开春,云娘怀了身孕,一家人正在高兴,红叶上月也诊出喜讯,更是喜上加喜。   晚饭是卉娘做的,烧排骨,炖豆腐,香菇油菜,老虎菜和皮蛋豆腐,藕合里面夹着鲜肉,裹着面糊下锅,端上桌金黄酥脆一大盘,鲜的不行。   莲藕是刚刚上市的,府里采购回来,主子们吃着好,送给大管家、幕僚、体面的护卫,展家分了一篮,大人小孩都爱吃,红叶便掏了钱,再去外面买。   男人们加上丁鸿宇在外院,红叶几个在里院,杜梅带着孩子们洗手、摆碗筷,坐下开吃。   杜梅是府里一个侍卫家的亲戚,长得不算漂亮,机灵得很,比二丫三丫都会来事,在展家院子好几年了。   说起二丫三丫,一个是长房六少爷明哥儿身边得力的仆妇,一个是赵氏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主子信任,赏赐丰厚,府里人人羡慕。   有这两个榜样,杜梅干起活劲头十足,就等着年纪大些,红叶也帮她找个好出路。   热热闹闹吃完饭,丁鸿宇卉娘带着林哥儿回群房,云娘五个月了,怀的稳稳当当,和展卫东领着孩子们去送。四个孩子像四只小鸭子,呱呱呱地走远了。   红叶刚刚怀上,不到三个月不敢多动,扶着丈夫在院子里围着石榴树走两圈,就回屋去了。屋角用铜盆盛着井水,换上家常穿的细布寝衣,炎炎夏日也没那么难熬了,红叶端起井里冰的酸梅汤,喂到丈夫嘴边。   展南屏喝一口,递回她唇边,看着她喝完才摸摸她肚皮,手劲十分温柔:“闺女折腾你没?”   怀前两个孩子的时候,红叶总是吐,到了后期胎动频繁没少受罪。两个秃小子精力旺盛,从落地开始,天一亮醒来到夜晚睡觉没片刻消停,一个人根本看不住,这回红叶怀上,展南屏希望是个女儿,天天念叨个没完。   红叶也希望是个姑娘,嗔怪:“才两个月,能折腾什么,倒是你儿子,天天不是上房就是爬树,要不就是挖得满地是坑,庄稼地似的,你也不管。”   挖坑是木哥儿从小到大的消遣,开始挖虫子喂鸟,后来跟着父亲叔叔出府,到溪边钓过一次鱼,回家兴致勃勃的挖虫子做鱼饵,带着弟弟挖的院子满地窟窿,用小罐子养着。,有一回杜梅不知道,随手打开一个,被虫子吓的哇啊叫。   他笑着挽袖子,“回来就打。”又调侃“你别舍不得。”   说起来,红叶虽是下人,从小在府里没吃过苦,没挨过打,大一些跟着马丽娘进了伯爵府,锦衣玉食的更是娇贵,加上原来的世界没有孩子,现在有了儿子,难免当成心肝宝贝。   展南屏却是武人,从小和弟弟一起被父亲摔打着长大的,见木哥儿柏哥儿不听话,随手一巴掌,两个孩子的手掌心/小屁股立刻就红了。   红叶舍不得,处处护着两个心肝宝贝,展南屏一点办法也没有。展定疆摇头说“慈母多败儿”,把木哥儿柏哥儿带在身边。   红叶摸摸自己肚子,“我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你是当爹的,你有本事,把你儿子卖了去吧。”   关于“卖掉”的话题,是柏哥儿太淘气了,上至祖父屋里的匕首,下到爹爹的裤腰带,哥哥的零花钱,再到娘亲的花露水,没有他不稀罕、拿不到的。   今年过年,柏哥儿从红叶妆台偷偷拿了一对赵氏赏的流珠凤钗,送给府里马房仆人家里七岁的恬妞儿,恬妞儿母亲吓坏了,赶着把凤钗送回展家。   红叶这才知道,问“为什么给她呀?”   柏哥儿理直气壮“她长得好看!我长大娶她做媳妇~”   才五岁的孩子,就知道娶媳妇了。红叶扶额,告诉了展南屏,送了恬妞儿两朵自己堆的绢花。展南屏狠狠揍了柏哥儿一顿,“再偷东西,就把你给卖了!”又训斥木哥儿“你是当哥哥的,也不管管!”   柏哥儿嗷嗷大哭,木哥儿受了教训,自此神气活现地管着弟弟,吓唬他“不听话就把你给卖了~”柏哥儿气呼呼地找二叔告状,展卫东一听就乐了“哎呦,那感情好,卖你多少钱啊,够不够我们下一趟馆子啊?卖到哪家说一声,二叔二婶看你去,啊?”   柏哥儿这才老实了,不敢乱拿东西了。   现在提起来,展南屏就笑了,安慰她“你放心,这回必定是个姑娘,到时候你带着,教她绣花、做衣裳。”   红叶轻轻呸他,拿起没做完的一件藏蓝色秋裳“有哥哥姐姐带着,做得了针线才怪!”   说起针线,柏哥儿周岁之后,红叶把家里安排妥当,到长房院子当差。赵氏让她管了针线房,不用亲自动手,只给自己、丹姐儿和两个儿子设计衣裳。红叶自此白日当值,夜晚回家,时时陪着赵氏说话儿,拿着一等管事嬷嬷的月例,日子十分舒服。   等到桂姐儿周岁,云娘进了长房小厨房,专门做点心、甜羹,惹得人人羡慕。   今年红叶怀了第三个孩子,赵氏听说了,给她放了假,“和以前一样,不必日日过来,生完了再说”。她便回到家里,一边带几个孩子,一边手脚闲不住,做些家常活计。   这件衣裳是给展南屏的,开春就裁了料子,每天缝几针,现在还没完工。展南屏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口中道“眼睛都坏了。”   院子里面传来动静,两道脚步声飞一样冲进屋子,木哥儿满脸放着光,“爹,祖父说我练得好”,柏哥儿喊“娘,我饿,我肚子饿。”   明明他刚刚在饭桌吃了两大碗饭。   红叶搂住小儿子,啪地亲一口。两个孩子眉目相似,比同量的孩子高不少,木哥儿长了展南屏的长方脸,柏哥儿下巴尖一些,像她,红叶怎么看怎么爱。   展南屏瞪了小儿子一眼,“别撞了你娘”又叮嘱大儿子“那也不能没白天没黑夜的,需得有张有弛。”   这个人,年纪越大越凶巴巴,白日里震慑外人,到家也不松快些。红叶白丈夫一眼,取出床头柜里的匣子,打开一瞧,满满摆着小厨房做的肉松饼、翠绿翠绿的绿茶酥和雪白奶油卷。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红叶不许喝甜的“小心坏了牙”,倒三杯茶,自己也拈一块慢慢嚼。   等两个孩子肚子鼓鼓,展南屏便轰着去睡“明天还要早起。”   红叶生了柏哥儿之后,展定疆怕儿子儿媳忙不过来,便把木哥儿带到外院。等柏哥儿大了,觉得外院有趣,又没爹爹管着,吵着跟了过去,桂姐儿凑热闹,也到外院睡了。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抱抱娘亲,一边一个拉着爹爹的手,到院子里喊“桂妹”,桂姐儿蹦蹦跳跳从家里出来,热热闹闹去外院了。   红叶收起点心,泼了残茶,从院子里摘两朵茉莉花泡在红釉小碗里,打了水洗漱,就着床头灯火静静做衣裳。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见丈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边,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红叶张开胳膊,展南屏慢慢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熟悉的、带着皂角的味道弥漫在鼻端,红叶闭上眼睛,想说什么,又不想打乱一天中难得的静谧。他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安安静静坐在床沿,面颊靠着她头顶。   这是一天中两人独处的甜蜜时光,自从有了孩子,便越来越稀少,可再忙再累,两人每天都要抽时间亲密片刻。   成亲七、八年了,激情慢慢退却,恩义、亲情、默契和结发夫妻之间的温柔合着茉莉香气在空气中涌动,加上两个儿子与即将出生的孩子,红叶无法想象离开面前的男人的日子。   夜深了,展南屏拍拍她肩膀,把她抱到床铺里面,才去桌边吹了灯,就着银白色的月光回到床边。   红叶往里挪一些,腾出更大的地方,枕边茉莉清香幽幽传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也喜欢把茉莉花穿成手串,或者戴在衣襟。   随后她惊讶起来:自己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原来的世界了。   想到这里,她侧着头,在黑暗中安安静静地回忆,只能在脑海中捞起重要片段:马丽娘死了,自己成了姨娘,苏氏成了伯爵夫人,详细一点的细节统统记不起来了。   身畔丈夫翻个身,摸摸她脸颊,满足地轻轻吁一口气,鼻息沉重起来,她也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康乾二十二年,红叶莫名其妙到达这里十年,佛祖保佑,生活足够幸福,足够美满,半点遗憾也没有,把原来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因为是完结章,昨天没写完,今天回家才写完,感谢一路看到此处的读者盆友,鞠躬!   第一本古言,没预收开的,写了20多万字,感谢读者捧场,居然没彻底轮空,对我来说是奇迹了,再次感谢!   完结的时候一度犹豫,要不要把展南屏放出去做个小官,后来一想,这个文的灵感就是某个公卿之家的两个普通人,就保持这样了,在遥远的古代,能安安稳稳一辈子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