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见状态栏》 作者:罗三观.CS 文案: 刚刚开始自己职业生涯的医生孙立恩,一心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成了挂逼。 作者自定义标签 医生 技术流 一言难尽的一周 第1章 男女不分 早上七点,孙立恩已经洗完了第七遍脸。 用被水泡的有些发白起皱的手指抹去脸上多余的水珠后,孙立恩红着眼睛重新看向了洗脸台上面的镜子。孙立恩在内心里全力祈祷着,希望自己看到的东西只是过度值班熬夜所产生的幻觉。 可惜的是,那一行显眼的字仍然沉默的悬浮在他的头顶——孙立恩,男,25岁,有些焦虑。 “总之,先排除一下视网膜的器质性病变。”沉默着用毛巾擦掉了手上的水,孙立恩怀着更加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宿舍,拎着自己的白大褂,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大学室友冯明所轮转的眼科科室。 “你这一大早的连饭都不让我吃,就为了让我给你看看眼睛?”冯明放下手里吃了半个的包子,在白大褂旁蹭了蹭手上的油,顺手抄起放在桌上的检眼镜凑了过来,“提前说好啊,我今儿吃的包子可是韭菜馅的,等会别嫌我味道大。” 带着韭菜味的检查在十秒钟后正式结束,“完全没有问题。”冯明继续拿起包子往嘴里塞,“放心吧,要是你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就一定是你撞鬼了。” 作为通过了住院医师规范培养考试的准医生,孙立恩很清楚幻觉意味着什么。如果确定视网膜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只可能出在脑部。要么是自己的大脑产生了病变,导致他现在不管看谁都自带状态栏,要么就是他没能熬过五年医学本科的教育摧残,在规培生涯的第二个月沦为了精神分裂患者。至于小说里常有的金手指——拜托,那只是小说而已,怎么可能是真的? “这可怎么办?要去做个脑部功能核磁共振么?”孙立恩颓然坐在凳子上,心里全是懊悔。至于撞鬼的说法,他心里明白,那只是冯明的玩笑而已。只是在没有头疼和运动失调之类的问题情况下,脑部出现病变的可能性其实也不算太高。最有可能的还是他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问题,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医生的。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正在颓唐之际,他的手机忽然叫了起来。接起电话,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朝着孙立恩大喊道,“别睡了,再睡下去又要出人命了!赶紧来帮忙!”十八个字在三秒内喊完,然后对面干净利索的挂了电话。 带教老师的电话就是命令,等到孙立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穿着白大褂出现在了市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科抢救室里。 “我叫你回去睡觉,又不是叫你回去刷题。”孙立恩的直接带教老师周军看着精神萎靡的孙立恩有些生气,“你找个镜子看看自己!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没等孙立恩回话,周军就又投入到了紧张的抢救中,他仿佛饿久了的猛兽扑到了推来的病床前,紧接着就是对病人状况的询问,“什么情况?” “23岁女性,车祸。”推车冲进抢救室的院前急救医生大喊道,他的左手扶着床沿,右手却紧紧按着病人的右腿,可暗红色的鲜血却是坚定的往外涌着。“开放骨折,可能伤到了下肢静脉。” 周军瞥了一眼双目微睁,满脸血污的病人,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喊着,“醒醒!你知道自己在哪儿么?” 病人半眯着眼睛,没有回话。 “刚才在车上她还有意识的。”推床的院前急救医生向后挪了两步,把压迫止血病的最佳位置让给了年轻力壮的男护士。和周军沟通着情况,“她伤得比较重,右腿股骨开放性骨折,伴有右腿脱套,可能骨盆也有骨折。” 三四个训练有素的护士二话不说,先把全套生命体征监护设备贴在了病人身上。周军用听诊器在病人的胸口上迅速听了一遍,“两肺无杂音,心跳正常。” “血压下来了,配两袋晶体液,叫血库备血,先维持血容量!”还没等周军把听诊器放回口袋里,刚刚接上电源的监护器就开始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75/42的血压指数一闪而过,而且还在不断下降中。紧急情况下,周军的指挥却忙而不乱,对其他医护人员的指示更加直接明确。“静姐,去休息室里叫刘副主任过来,立恩,推一支去甲!” 人命关天,就算怀疑自己可能有精神病,那也得等救活了面前的这个伤者才行。孙立恩一听到命令,就毫不犹豫的从身旁的急救车抽屉里抽出一支预先包装好的注射器。直接就把针头从已经建立好的输液管注液口里扎了进去。 “好了,血压回来了。”周军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一针去甲肾上腺素的效果很满意。而急急忙忙跟着护士一路小跑过来的刘堂春副主任也赶到了现场。 “老师。”周军和自己的导师兼直接领导打了个招呼,“病人血压低,配了晶体液,用了一支去甲纠正回来了。” 刘副主任早就不算年轻了。短短几十米跑下来竟然还有些气喘,只是还没等他喘匀,刘副主任就朝着地上的那一滩血皱起了眉头,“止血手段不够强硬,叫骨科的人来会诊了没有?” 孙立恩连忙自告奋勇,“主任,我去叫人。” “你去拿止血带。”周军摇了摇头,“止血带平时可不怎么常用,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抓住啊。”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极其熟稔的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喂,郑主任啊?我们急救科来了个车祸伤,多处骨折还有脱套伤,麻烦您过来看一下好吧。” 孙立恩从一旁的急救车里找出了准备好的充气式止血带,看了看患者腿上那一段暴露在外的锋利大腿骨,又默默把充气式的止血带放了回去。转而摸出两卷绷带和四根橡皮管,开始绕着患者的大腿根捆了起来。充气式止血带所需要的工作面积太大,可为了保证止血效果,又不能直接把止血带压在腹腔上。但如果紧贴着伤口放置,只怕刚刚开始充气,就要被那根暴露在外的尖锐大腿骨扎爆。用绷带和橡皮管这种传统模式做止血带,也就成了当下唯一的选择。 骨科的郑主任很快就跑到了抢救室里,看着病床前这个年轻姑娘裸露在外白花花的大腿骨头,以及被撕下来了一大块,耷拉在骨头旁边的皮肤,神色严峻。“家属呢?” “还没到。警察已经联系上了,他们在外地,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回话的护士长手里抱着四五个血袋正在往血液加温器里放,一边放着血袋,她一边有些怜惜的看着这个躺在床上毫无直觉的小姑娘,“真可惜,年纪轻轻的,又长得这么漂亮……” “要尽快做手术。”郑主任朝着刘堂春说道,“我现在就去叫手术室准备,先做检查吧。等家属一到,立刻让他们签字,千万不能有耽误,不然这条命恐怕就没了。” 这边两位主任正在密切交流着诊断的看法,而另一边,孙立恩面色惨然的看着床上的病人,心想自己肯定是疯的不轻。 在孙立恩看来,这个患者苍白而姣好的面孔上方,悬浮着一个状态栏。而状态栏上面写着一行字。 “林兰,男,23岁。他的皮带有些紧。” 第2章 内出血 “完蛋了。”孙立恩在心里使劲唉声叹气,却不敢说出声来。自己以后究竟能不能当医生都无所谓了,可要是自己连男女要是都搞不清楚,只怕以后要出大问题。 “小孙!”周军连着叫了好几声,这才把孙立恩从一阵惶恐中拽了回来。他很不满的问道,“你干什么呢?” 反倒是一旁的刘副主任宽厚道,“小孙这刚开始来咱们急救科轮科,看到这么严重的外伤,有些走神也难免。不过还是要注意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病人的生命很多时候就取决于咱们的决断。一定要谨慎。” 孙立恩咳嗽了两声,有些不确定道,“周老师,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周军顺着孙立恩的目光在林兰的身上看了看,又瞥了一眼仪器,“没问题啊。” “您看这里。”孙立恩站在原地,手微微抬起来了一点,指着她肚子上的一根有些旧的皮带低声道,“这个皮带扣,是不是有些太紧了?” 周军还是一脸懵逼的表情,“紧?那就松一下嘛……”话音未落,他却忽然看到刘副主任窜到了病人身旁,一脸紧张的解开了林兰的皮带。 “可能有内出血。”轻轻用手指敲了几下林兰的腹部后,刘副主任一脸严肃迅速做出了判断,“出血量很大,估计要有个五百毫升以上。马上送CT检查,别等病人家属了,联系医务科要紧急手术授权,等CT结果一出来马上手术!” 其他科室的医生在没有获得病人和病人家属同意以前,是绝对不能给病人做手术的。这涉及到非常复杂的知情权之类的法律问题。但急诊科不同。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如果病人情况非常紧急,在获得医院医务科许可的情况下,急诊科可以在未通知家属的条件下,对病人进行手术。 而林兰现在的情况,就属于情况非常紧急的那一类。 孙立恩也有些懵,其实他只是想到了幻觉里的那行字,同时也觉得皮带太紧可能会影响到病人呼吸,毕竟林兰的肚子都已经被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谷。不管是谁系着这么紧的皮带,只怕都会不舒服。却没想到刘堂春副主任真的检查出了内出血。 “看这个小姑娘的体格,平时应该经常运动,搞不好还是个运动员。”刘副主任朝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周军解释道,“也多亏这一点,她的体脂含量很低,而腰围也小,内出血就很容易导致腰围改变。如果是普通人,内出血要超过1000毫升,才会导致明显的腰围改变。”他有些后怕的点了点头,“小孙不错,观察的很敏锐。”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没敢说自己只是担心病人呼吸不畅。在护士拎着加热好的血袋,为林兰输上血后,刘副主任亲自带队,刚刚立功的孙立恩也一起跟着,外带两名护士,四个人推着病床,朝着抢救室外的CT室走去。 急诊科CT室外排队的人不少,但大多数都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四级病人,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生命等待,但病床上的林兰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孙立恩一行人直接绕过了还在排队的候诊区,推着床就进了CT室。 等待的人群有些骚动,在急诊科挂号的人除了有严重危及生命的疾病以外,还有不少人是“觉得自己很急”。他们可能只是出现了头疼,发烧,流鼻涕之类的症状,因此觉得自己症状紧急,需要立刻得到治疗。没想到挂了号以后却只能以四级病人的身份在各个检查科室里走来走去。 “先来后到不懂的咯?”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老太太很不满的朝着孙立恩嚷嚷道,“我老太太在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头破成这个样子没人管的,为什么你们的关系户就可以躺在床上插队的?” 孙立恩没搭理她,顺带也无视了老太太头上的那行字——病床上的林兰需要马上做CT探查腹部出血情况。在和死神赛跑的比赛中,他们要是因为这种小事停了下来,被耽误的就是患者的生命。 “准备,一,二,三!”孙立恩和另外两个小护士一起喊着口号,拽着床单把林兰转移到了CT机的检查床上。可只是这么一晃,旁边的监护仪就开始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血压又下来了。”刘堂春眉头紧皱,“再推一针去甲,先维持住血压。无论如何要保证她做完检查……” 孙立恩急急忙忙从旁边的抢救车上拿出了针筒,正准备撕包装,却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一热。却是躺在检查床上的林兰一张嘴,吐了他一身。“她醒了?”孙立恩顾不得自己的身上还都是污物,就准备过去检查。 “按住她!”刘主任展现出了如同年轻小伙子一样的反应速度,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刚刚吐完的林兰身边。两只手紧紧按住了她的上肢,同时朝着林兰喊道,“你不要乱动,我们是医生,我们正在救你!” 很难想象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身高一米七的刘堂春甚至被她甩的差点摔倒在地。林兰在挣扎的同时,喉咙里还不停的发出咳咳的声音。 孙立恩见势不妙也冲上来帮忙,两个大男人外加一名护士的身体都压在了林兰的身上,这才勉强镇压住了她的挣扎。“病人躁动,可能有……” “脑出血。”刘堂春和孙立恩的看法一致。“拿一瓶甘露醇,五毫克氟哌啶醇。”刘堂春随后嘱咐道,“甘露醇马上打,氟哌啶醇做静脉推注。无论如何先做完检查!” 在氟哌啶醇的作用下,林兰的挣扎很快彻底平息了下来。孙立恩也终于能把身上沾满了呕吐物的白大褂脱下来,从胃酸的味道中暂且解脱出来。随后,他走出CT室,打算把这件白大褂先放到休息室里去。 “小伙子。”刚才在门外抗议的大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孙立恩,“你们这样不对的,怎么能插队呢?先来后到你们懂不懂的啦?” “刚才送进去的那个姑娘是危重病人。”孙立恩无奈解释道,“如果不是伤情严重,我们也不至于由主任亲自护送啊。”大妈头上也和其他人一样,顶着一行字,“赵卫红,女,67岁,头皮撕裂约0.3厘米。” “什么危重病人,我看就是装病。”大妈仿佛历经无数沧桑后的智者,对于自己的眼光无比自信,同时开始熟练的胡搅蛮缠起来。“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为了不排队连这种招数都用出来了!真是不要脸!” 孙立恩哭笑不得道,“人家要是好好的,上医院来干嘛?她是车祸伤……” “这种事情你跟我说我又不懂的。”大妈对孙立恩的解释嗤之以鼻,“你们插队这个肯定行不通的,我头都流血了,医生都不给我开检查的!等这个关系户做完了检查,你们要给我也检查的!而且你们要多给我检查两个部位。不然我就去投诉你们!” 第3章 特殊技巧 胡搅蛮缠的大妈是很麻烦的,而要让胡搅蛮缠的大妈冷静下来,需要一些特殊的技巧。 “阿姨,您要做检查呀?”和孙立恩一起送病人来检查的护士长胡静不动声色的站到了两人中间,笑眯眯的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我就是要占便宜”的大妈。 “你们刚才插队了!”大妈也不回答,只是一味觉得自己抓到了医生们理亏的地方,“这里这么多人,每个人都被你们耽误了十几分钟。都加在一起那就是好几天的生命被浪费了!” “您刚才说要做检查,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呢?”护士长笑眯眯的问道,“如果不是非常严重的不适,最好不要随便做CT哦。CT的辐射很强,做一次全身扫描的话等于两百多次胸片呢。” 中老年人最怕什么?除了怕没抢到便宜的蔬菜和公交座位以外,最怕的恐怕还是摸不见看不着,但是仿佛一定会引起癌症的辐射。 大妈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CT室外的电磁屏蔽门似乎都成了会肆无忌惮发射核辐射的恶魔之口。她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然后强装镇定道,“那个,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电视还在炉灶上没关火,我……我先回去了。” “姐,你这么说没事吧?”孙立恩算是得救了,但他对护士长的说法有些担心,“万一这老太太真的跑来说你吓唬她,导致没做完CT检查,然后犯了什么急病怎么办?” 护士长叹了口气,“我刚才说的话都是事实,拒绝进行CT检查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 “包括两百多次胸片?” “做全身断层扫描的话,确实等于两百五十次胸片。”护士长嘿嘿一笑,“我没说谎哦。” 这就是智慧啊。孙立恩被护士长的智慧所折服,正打算从肚子里搜出些词汇来使劲夸奖一番对方,却被她打断了思路。“别琢磨了,你去一趟影像科,让他们过来拍个床片。病人现在的状态不方便移动,趁着CT扫描的时间,正好让他们来做一下X光。” 被人施以恩惠的孙立恩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左右不过是跑个腿,可能顺便帮忙推一下仪器而已。他也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谁知道真轮到孙立恩自己行动,他却被自己的“精神病”折腾的够呛。影像科的门诊结果等待区域,为了方便患者检查而被特意被布置在了过道上。这就导致通往影像科的大厅中,几乎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而从早上就开始困扰孙立恩的状态栏借机使劲刷了一波存在感。密密麻麻的状态栏上标注了无数的姓名,让孙立恩连路都看不清不说,甚至还让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头疼。 这些东西要是能关掉就好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努力的往墙边上靠。如果有墙壁可以作为引导的话,倒是不怎么需要担心视野问题了。 然而就在他手臂刚刚摸到墙面的瞬间,孙立恩忽然觉得脑袋里的疼痛感忽然消失了。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等待影像检查结果的病人,那些遍布整个视野的状态栏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孙立恩差点兴奋的跳起来,症状消失了! 虽然心里的欢呼雀跃溢于言表,就连脸上都不自觉的带上了笑容。可孙立恩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他用几乎是一路小跑的速度冲到了影像科里,朝着影像科的值班医生说明了床片的请求。随后和人家一起推着小车,走回了CT室里。 被安定制止了狂躁的林兰躺在检查床上,浑浑噩噩的再次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而她的CT扫描刚刚结束。被刘副主任请来做会诊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生徐有容正皱着眉头。她的脸几乎都快贴到了显示器上,看着上面的图像和数据,眉头紧锁。 CT结果不容乐观,林兰的头部在车祸中受到了撞击后,虽然没有骨折之类的外伤,但仍然引发了脑出血。一个大约三厘米乘三厘米大小的血肿出现在了她大脑的蛛网膜下方,并且开始压迫着林兰的右脑区域。 颞叶海马回区域主要控制着人类的听觉,情感和记忆。受到血肿压迫后,可能会导致记忆障碍、失聪、情感障碍等诸多症状。对见多识广的神经外科的医生们来说,这也是个非常严重的病例。 “手术难度比较大。”来自神经外科的漂亮女医生徐有容皱着眉头,指着屏幕上说,“海马回区域手术本来就很容易造成后遗症,如果要做开颅的话,她现在的循环系统恐怕没办法撑过两台大型手术。” 刘主任看着片子也有些犯愁,“这么大的血肿,自然吸收能吸收掉么?” “够呛。”徐有容摇了摇头,“骨科做脱套的皮瓣缝合之后,为了保证循环畅通而不产生血栓,肯定要控制凝血。控制凝血,那就有出血风险。我们术中要去掉她的一片颅骨做减压,再出血很可能引发脑疝。以她现在的状态,一旦出了脑疝,九成可能救不回来。”她也犯起了愁,“可是她现在的出血量已经有40毫升左右了,一旦再发脑出血,还是有脑疝的危险。” “放着不管,她一定会死。做手术,她有九成可能死。我们一群当医生的,总不能就看着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等死。”刘主任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我去联系骨科和血液科来会诊。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做个接力。等你们处理掉脑血肿以后,让他们做下肢手术。如果他们用了肝素后又有出血迹象,那就准备做截肢。总之,先保命,再治病。” CT检查室内,刘主任为了保住林兰的性命和以后的生活质量,作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而在CT机旁,影像科的医生拿着手上的X光片,正在犯愁。 “角度没问题啊。”影像科的医生把X光片放在眼前,借着机器上的灯光看了又看,“这是怎么搞的?” 孙立恩扶着机器,听到影像科医生的自言自语奇道,“罗哥,有什么问题?” “这影像不对。”被叫做罗哥的影像科医生抖了抖手里的片子,“这是个男人的骨盆影像啊,你看看这骨盆上口,绝对是个男人……真是见鬼了。” “是不是胶片重复曝光了?”孙立恩想到了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些艺术照片,同一张底片多次曝光之后,能产生出很奇妙的效果。 “不可能。”罗哥摇头摇的脑袋都快掉下来了。“我又不傻,底片是刚开封的,成像区也没别的东西。” 孙立恩挠了挠头,以一个规培医的知识储备,他实在是分析不出原因。“要不再拍一张试试?” 罗哥叹了口气,从包装里又拿出一张底片,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林兰的身下。“这张片子就算废了。” 第二次成像出来的X光,和第一次完全一致。 孙立恩仔细看了看,忽然想到了刚才自己看到的说明内容。他咽了口口水,艰难道,“所以……她应该是个小伙子才对?” 第4章 家属 罗哥和孙立恩的诊断,得到了刘主任的认可。 “男性?”拿到X光片的时候,刘主任也吓了一跳,但他随后就恢复了镇静,“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症吧?和现在的状况关系不大,延后处理。” “刘主任,家属到了。”CT检查室的大门今天可算是遭了秧。短时间内来来回回开了不知道多少次,而胡静护士长手劲本来就大,推门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着急,用的力量比平时更大,也有可能正好用上了巧劲。自动开关的防辐射门竟然被硬生生推的脱了轨道,半卡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被半扇门挡住的护士长用手拨拉了几下大门,发现轨道脱出倒也不恼。只是吐气开声,“嘿呀”一声,有些胖乎乎的手在大门上使劲一拽,竟然又把门拽回了轨道上。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能招惹护士长了吧?”罗哥看着这幅场景直笑,同时好心提醒孙立恩道,“你们科的胡姐,据说当年考进护校之前,是练铅球的。” 练习过铅球的胡护士长不光力气特大,而且性子也急,她急匆匆的跑进CT室里道,“刘主任,110联系上病人家属了。” “他们到了?”刘主任一听,顿时也觉得精神一振,“快,让他们进来。” “进不来。”护士长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她的家属也受伤了,刚刚才被救护车送过来。伤势不严重,头皮有些血肿,分诊台的小姑娘们正在观察呢。” 刘主任皱了皱眉头,“这不行啊。”他回身看向和罗哥一起躲在角落里的孙立恩,大手一挥,“小孙,你去和她的家属谈一谈。尽量说明情况,然后把通知书让他签了。” 如果家属还没有联系到,刘堂春主任倒是可以直接为病人进行手术。可现在家属一到,他自行决断的权限就自动终止了——在未获得病人家属的许可前,刘主任不但不能为林兰做手术以抢救她的性命,甚至不能对她施加有创的抢救措施。 然而病人情况仍然危及,手术室已经在安排,骨科的郑国有主任和血液内科的学科带头人黎教授一起赶到了CT室里进行会诊。看着院内大佬一个个从各个科室里赶来,孙立恩自然也不敢偷懒。拿着手上的病例和检查单,就跟着护士长往分诊台跑去。 现在时间是上午七点四十分,正是一天之中急诊人数最少的时候——大部分夜间需要治疗的患者已经受到了救治,而并不怎么急切的患者,则都被分流到二十分钟后开始上班的门诊部中。整个分诊台附近,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而且满脸是血的年轻男人。保卫处的梁保安坐在他身旁,正在朝对方比划着什么。 “小孙你来啦。”梁保安眼神挺好,远远的就看到了一路小跑的孙立恩,朝着他招了招手,“你们科里收了个叫林兰的患者是吧?这是她爱人。” 孙立恩朝着梁保安点了点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问道,“你是就林兰的家属?” “我……是的。”年轻男人操着非常奇怪的口音答道,脸上的表情全是焦躁不安,“林……林兰的情况怎么样了?” “情况非常不好。”孙立恩严肃道,“现在我们三位主任正在CT室里紧急会诊,但是林兰的伤情很复杂,也很危险。必须尽快手术,才有可能挽救回来。如果有耽搁,人肯定就没了。” 年轻男人皱着眉头,“对不起,我……我的中文,不是太好。”他摸索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本红色的护照,“我是……RB人。我不太能听得懂中文。” “Can you speak English?”孙立恩迅速用出学习了十几年的中式英文,只可惜面前的这个RB人一脸的困惑,看样子英语水平比他更差。 “我来吧。”就在双方大眼瞪小眼,而孙立恩急的着急上火之时,影像科的罗哥也赶了过来。 “あなたはRB語がわかるでしょう?(你听得懂日语对吧?)”罗哥张嘴就是一句流利的日语,只是听起来稍微带着些大阪关西地区的口音。 “はい、わかります!(是的,我听的懂!)”年轻男人仿佛见到了亲人一样,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得嘞,这也是个大阪人。”罗哥朝着孙立恩笑了笑,“我来翻译,有什么事情赶紧问。” 虽然不知道罗哥是从哪儿学会的日语,但想来他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瞎胡说。更何况看这RB人激动落泪的样子,明显应该是听得懂罗哥在说什么。孙立恩赶紧把装在身上的通知书取了出来,塞到了年轻人的手里。 “你妻子的病情非常严重,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为了方便罗哥翻译,孙立恩刻意将话说的尽量简短而且明确。“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们需要立刻为她做手术。” 年轻人在自己肿胀的眼角周围抹了抹,点头道,“无论如何,请你们救救她!”罗哥还没完成翻译,年轻人就从轮椅上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在众人反应过来以前,一头磕在了地上。“礼金什么的我会马上去准备,请你们务必救救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哥一边向孙立恩翻译着年轻人的话,一边把人扶了起来,朝着年轻人不满道,“我们不能收礼金,这是犯法的!” 年轻人一怔,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在RB,给主刀医生送礼金是必须的事情,这是我失礼了,真是非常抱歉。” “多余的话先别说了。”孙立恩翻着白眼,在心里使劲鄙视着那些必须收礼金的RB主刀医生。“在你签字以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下。你和林兰有没有领中国的结婚证?” “有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我们前天刚刚拿到证书。” 这就是运气好了。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病危通知书,用于书面告知你,林兰的病情趋于恶化,并且有危及生命的可能。这是手术告知书,向你说明我们要对林兰进行急诊手术。”孙立恩严肃道,“但是因为情况特殊,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出具一个完整的手术计划和策略,主刀的医生可能会由于具体情况的变化而采取不同的治疗手段。最坏的结果包括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术后长时间昏迷变成植物人,或者截肢。” 刚刚新婚,就得知如此噩耗,年轻人又哭了。“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她才23岁!她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运动员,曾经参加过全运会的!” “我们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救治。”孙立恩也有些心软,只可惜作为一个刚刚开始规培的医生,他的发言权实在有限。“情况我都已经说明白了。赶紧签字吧,早一秒钟签字,林兰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 年轻人的泪水混着血在脸上肆意横流。但他甚至没用手去抹一抹脸上的泪水,抓紧时间用颤抖的手在两张通知书上签了字。孙立恩一秒钟都没敢耽搁,立刻收起通知书,朝着抢救室跑去。这两张通知书需要在抢救室里做存档纪录。而跑步的途中,他顺带摸出电话,直接打给了刘堂春副主任。 “刘老师,家属签字了。”通知书入档的时候,正好电话接通。孙立恩连忙在电话中报告道,“纪录已经入档了。”他现在才有机会瞥了一眼患者家属签名的那一栏,上面写着“小林薰”三个字。 “对,签字的是她的丈夫,前天拿到了结婚证。”孙立恩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在病危通知书的医师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另一边回答着沈主任的问题,“病人家属说,患者是个运动员,参加过全运会的。希望我们尽全力救治。” 安排好了入档工作,孙立恩又冲出抢救室,朝着CT室跑了过去。只靠护士长和几位主任推床实在是不太合适,这种活计还是让规培住院医来干比较好。 路过分诊区的时候,孙立恩看到了蜷缩在轮椅上啜泣的小林薰。看着他隆起的眼眶,还有明显带着血肿的头皮,只怕他在车祸中的伤势也不算轻。 正打算上去看看伤情,孙立恩却忽然又在视野中看到了那行阴魂不散的状态栏。“小林薰,男,24岁,轻微脑震荡,失忆。” 第5章 术前准备 罗哥还在小林薰的身旁,不停的安慰着他。同时也在帮他做一些基本的翻译,以完成挂号交费等等一系列工作。 “你怎么又回来了?”罗哥看到孙立恩步履迟缓,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眉头一皱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那个长了蛋的小姑娘出事了?” 孙立恩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罗哥是在问林兰的情况。他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稍远处靠在柜台上艰难数着钞票的小林薰,“我跟抢救室说一下,等会把他也收进来吧。他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我怕他一会直接晕过去。” 小林薰的状态看上去确实不太好。他半靠在医院的缴费窗口上,右手不断的尝试着往口袋里伸去,然而他的手不停的从口袋上面划过,根本伸不进去。 “你没事吧?”罗哥看着小林薰的样子也有些担心,“你是想从口袋里掏钱是么?” “医生……”小林薰的表情充满了困惑,“我的手好像有些奇怪。” 他又尝试了一次掏口袋的动作,失败后慢慢的把手抬了起来,“我的手没知觉了。” 轻微脑震荡可能会引起众多症状,包括头晕,失忆,耳鸣等等。但肢体失去感觉,却并不是其中一项症状。 “罗哥,你带着他去抢救室吧。”孙立恩挠了挠头,“等他老婆进了手术室,我就过来给他办手续。” 罗哥大手一挥,“正好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你忙你的去。等他老婆娘家人来了,我再让他们帮着办。” 孙立恩再次朝着CT室跑了过去,却发现操作间和CT室内都没有了林兰的踪迹。抓住一只正在擦拭地面上呕吐物的影像科住院医问了两句,孙立恩这才调转脚步,朝着手术室跑去。 孙立恩所在的第四中心医院,拥有整个宁远市最大的急诊医疗中心。而作为大急诊模式的试点医院,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中心和别的医院完全不同——它并不是设置在方便车辆运输病人的某个门诊大楼角落一楼。而是自己独占了一整栋十二层高的大楼。同时以豪华到近乎奢侈的地步,设置了整整两层十四个手术室。其中两个一级手术室甚至还能够从更高一层的地方透过玻璃往下看——这是和宁远医科大学合作的教学用手术室。 林兰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术前准备正在紧张有序的进行中。骨科和神经外科的手术团队一起把挺宽敞的教学手术室塞的满满当当。他们正在等待着外面休息室中几位主任的会诊结果。 “同时手术的方案可以试一试。”沉默了很久,黎教授终于抬起了头,掐灭了点燃的第四根香烟。“骨科的抗凝用药延迟到术后八小时再给,配合上引流和神经外的术中电刀烧灼止血,风险能够被降低到可以接受的地步,腹部的内出血不算严重,CT探查结果还可以,积血在腹腔包膜内。腹部的手术可以择期再做。术后加强观察,我安排人专门监控病人的凝血和出血状况。” 刘副主任皱着的眉头终于稍微松开了一点,“这个方案最好。虽然就我们急诊中心来说,保住病人的生命是第一优先事项。但在这基础上,能多保留一些肢体,总是更好的。” 骨科的郑国有主任并不抽烟,他被大烟枪黎教授呛的眼睛都有些发红。连着咳嗽了两声后,他也作出了决定,“尽量缩短手术时间,对于减少出血有积极意义。我们和神经外一起执行手术,争取尽快完成。” 哐当一声,手术休息室的大门被孙立恩一把搡开。他朝着刘堂春主任挥了挥手里的纸片,上气不接下气道,“刘……刘主任,病人家属签字同意了。” “很好。”刘主任眼睛一亮,看了看身旁的徐有容和郑国有主任,“客套的话就先不说了,各位,该我们上场了。” 孙立恩把同意书放在了手术室的资料台上。自己准备转身回去找代教老师周军报道。却没想到被刘主任叫了回来,“小孙,你也去换衣服。神经外科和骨科的联合手术平时不多见,既然碰到了,那就来手术室里看看。” 上级医生的建议在规培医生面前,那是比代教老师更高级别的命令。孙立恩连连点头,跟着休息室旁的小护士走了出去,领了一套塑料袋封好的洗手服出来。 “你知道该怎么穿吧?”小护士年纪也不算大,看上去可能比孙立恩还年轻两岁。但已经是手术室里的老资历护士了。“这个型号的洗手服偏小,里面穿不了自己的衣服,你等一下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掉,穿条内裤换上就行。” 孙立恩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穿洗手服的步骤,“我找个空旷的的地方,捏着衣领……” “捏着衣领你要怎么穿裤子啊?”小护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一次性手术衣的穿法。要等到你手臂消毒之后才穿的。洗手服一般穿就好。记得把裤子上的腰带系紧一点,我可不想等会帮你提裤子。”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实习时他也只是在手术示教室里看过其他医生的手术操作而已。认真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手术室,多少总是有些心里发慌。虽然这心慌已经被小护士的笑话消磨的差不多了。 “外面穿的一次性手术衣不用你管,等下洗完手我帮你穿。”小护士似乎也看出了孙立恩的不安,笑眯眯道,“你把里面的洗手服穿好就行,哦对了,鞋子也一起换掉。更衣室里有消毒过的干净拖鞋。” 态度这么好的资深护士!孙立恩简直觉得身上开始起了鸡皮疙瘩。平时这些资深护士一个赛一个的脾气不好。刚入职的规培医生基本上整天都会沉浸在她们的怒吼中。被年纪比自己小的护士训斥,这对规培医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有些护士长们急眼了甚至会动手……孙立恩眨巴了几下眼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能一把将电磁屏蔽门拽回正轨的护士长胡静。 “行了,赶紧去换衣服。”小护士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去洗手台那边先做准备,你穿好衣服了就赶紧过来。” 第6章 有条不紊 洗手衣其实穿起来和质地粗糙的睡衣没什么区别。孙立恩照着小护士的指示,把肚皮上的裤袋系的格外结实。确认自己没什么遗漏之后,这才穿着拖鞋走向了洗手台。 “先用肥皂。”接下来的操作就是在小护士的指示下,用肥皂和消毒洗手液彻底洗手消毒。虽然还轮不到孙立恩亲自动手操刀,但进入最高级别的一级手术室前,每个人都得执行固定的消毒程序。从手肘一路洗到指甲缝,孙立恩洗到双臂肌肉发涩。等到小护士满意喊停,孙立恩甚至觉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你就这么伸着手,不要动。”小护士抖开一件一次性手术衣,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孙立恩虚抬在面前的双手,把袖子套了上去。“咱们院里用的是干式手套,等会你自己穿上。我帮你系衣带。” “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耐心的护士。”孙立恩终于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以前实习的时候,我遇到的护士小姐姐们……” “脾气都不太好?”小护士嘿嘿笑道,拎着两根衣带绕到孙立恩身后,低头系了个蝴蝶结,顺嘴问道,“你这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对吧?” “对……”孙立恩终于套好了无菌手套。他看着重新绕到自己身前的小护士,有些尴尬道,“我实习的时候……只进过肛肠科的普通手术室。” 小护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种手术室基本和清创室没区别啦。”她随即严肃道,“我觉得,第一次进手术室肯定什么都搞不清楚。大喊大叫其实对你们这些菜鸟用处不大。还不如好好说话,这样你们轻松,我也不至于嗓子疼。” 虽然被评为菜鸟,可孙立恩倒是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向着小护士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后,他走到手术室门外,用屁股顶开了手术门,和小护士一起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站着。开始观摩这一场相当罕见的急诊手术。 孙立恩换衣服以前,这间四十多平米的手术室里已经站进了十几位全副武装的医生。他们身穿着绿色手术服,半举着双手,等待着自家科室主任的指令。这些勤勤恳恳的医生,是一家医院真正的支柱和未来——主治医师。 “各位辛苦。”刘堂春副主任也用屁股顶开了手术门,看着手术室内众多等待已久的主治医师点了点头,“今天的两台手术将同时执行。并且由郑主任和徐医生同时主刀。各位在协助的时候,请务必小心不要移动病人。防止干扰其他手术执行。” 这话其实就是说给骨科医生听的。这群平日里自诩“做手术如同干木工”的粗暴医生们发出了一阵会意的笑声。只是在他们常用的锤头钢锯面前,这种叮嘱似乎注定是白费。 “接骨的事情不着急做。”郑主任也走了进来,他看着自己的这群手下,摆了摆手,“上梁打钉这种事情,等到神经外在豆腐上雕好了花,咱们再上。”他朝着身旁的徐有容笑了笑,“小徐呀,这次手术你是总指挥,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交给你指挥了。” 徐有容倒是毫不客气,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后,也不多客气,直接坐到了手术台前。 林兰的一头秀发已经被剃了个精光,头皮上的撕裂伤触目惊心。站在旁边的麻醉医生看了一眼身后的监控设备后点了点头,“麻醉状态稳定,生命体征好。可以开始手术了。” “早上七点五十一分,手术开始。”徐有容长出一口气,手向右一伸,“手术刀。” 与此同时,腿部的手术也一起开始。“伤口清创,暴露创面。”郑主任也开始了自己的操作。同时还在用农场主吆喝自己的爱犬的口吻喊道,“动作轻着点!” 大概是骨科的诸位平时习惯了大开大合,如今要在腿上动刀动针,却还不能影响到头部稳定,这种全新的挑战让他们都多少有些不适应。 “切开完毕,上皮夹。”徐有容放下了手中的手术刀,却没有继续操作其他的步骤。反而是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自己身旁的一位年轻住院医师。“不要紧张,上头皮夹而已,按照步骤来就行了。”说完之后,她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旁边的麻醉师身旁,找了个凳子做了下来。开始靠着墙壁假寐起来。 “这是徐医生的习惯。”孙立恩旁边的小护士及时切换到了讲解模式,“我听其他人说,徐医生喜欢在大手术前尽量节约精力,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一助去做。” “感觉很大牌哦。”孙立恩低声笑道,这个不知名的小护士的确让他感觉精神不再紧张。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压低声音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胡佳。”小护士大半张脸都被口罩挡住了,只露出了一双非常灵活的大眼睛,她看着孙立恩有些窘迫的表情,笑着回道“你们科里的护士长是我大姑。” 孙立恩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难怪他看到小护士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扇电磁屏蔽门。“你是胡姐的侄女啊?那个……胡姐很照顾我的……” “你管我大姑叫姐姐。”小护士皱了皱眉鼻子,裸露在外的鼻梁上堆出了几道好看的皱纹,“那我是不是要管你叫叔叔呀?占我便宜?小心我去找大姑告状。” 胡静护士长的铁砂掌第三次在孙立恩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徐姐,可以了。”两人低声开着玩笑,在手术台旁低头认真上头皮止血夹的一助忽然抬头汇报道,“我准备开颅。” “有骨科的大主任在,咱们就别现眼了。”刘主任忽然说道,“老郑,有兴趣来开个颅么?” “你少来。”低头用生理盐水冲洗着创面的郑国有连头都没抬,“切骨头我在行,可我老郑下手从来都是用大力气。别等会切了颅骨下来却发现还带下来两块脑子——这种精细活还是留给神外的高手们吧。” 第7章 突发情况 实际上,手术室的气氛,绝大多数情况下应该是轻松欢乐的。 一台大中型手术平均时长在两小时二十分钟左右,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沉默,对于医护人员的精神来说,其实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损耗。想象一下,一个人需要穿着好几层衣服和手套,站立两个小时,随时保持精神的集中和手部动作的精确。同时还要不时观察其他参与手术人员的状态,以保证最佳的团队合作,而且还不能随便说话。这简直就是酷刑。 所以,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医生们,在手术台前几乎都会变身为最好的聊天对象。他们会随机抽取几个话题,然后开始和所有的护士,医生,麻醉师,甚至半麻状态下的病人聊天。口味重一点的医生甚至能在处理肠梗阻的时候,一边用手顺着肠子往外捋屎,一边和小护士讨论等会下班了去哪家店里吃小龙虾或者肥肠面。 手术顺利时,手术室里一般都热闹的如同刚下课的中学教室。 而手术开始出现困难,下了课的教室就仿佛重新响过了上课铃。护士们开始紧张的递送器械,而医生们则一言不发,全神贯注的较劲。 最可怕的时候是手术出了乱子——教室铃响过之后,来上课的并不是受人爱戴的美术老师,而是黑着一张脸的班主任。所有人都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而整间教室里都回荡着班主任的怒吼。 因此,保持良好的氛围就显得格外重要。对于绝大多数参加手术的医护人员来说,只要主刀还在兴致勃勃的聊天,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行了,这就差不多可以开始缝合了。”郑主任小心翼翼的用了七八瓶生理盐水,一点点的将林兰腿上的伤口清洗干净。“先保证神经和血管的存活,别去动股骨。” 得到指示的一帮骨科糙汉子们点了点头,开始小心翼翼的切下原本还悬挂在外面的皮肤。将割下来的皮肤放在一旁的干净手术盘中,一点点修剪起了皮肤下面的脂肪层和组织。被撕下来的皮肤可不是直接缝回去就能长好的东西,如果不经过修剪和打薄,并且在上面打出可以引流的众多小孔的话,就算强行把皮肤缝回去,也只会落得坏死截肢的下场。 手下们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处理皮瓣上,郑主任伸了伸胳膊,觉得自己精力还算不错,示意一旁的小护士为自己带上定做的头戴式放大镜。重新低下头开始缝合破损的血管。 孙立恩躲在角落里看的津津有味。尤其是在看到郑主任准备缝合血管的时候,孙立恩更是觉得有些小激动。 现在的外科手术中,医生们开始越来越多的使用起了血管吻合器来辅助缝合。除了有些贵,以及可能会增加血管扭曲的风险以外,血管吻合器简直就是手术中缝合血管的最佳选择。 但郑主任却在仔细观察后,选择了纯靠手工的手法缝合。 难道是因为血管的缝合位置不适合放置吻合器?孙立恩一边看着郑主任用不到十分钟就缝好了一条静脉,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其中的理由。可似乎是因为他的观察太过仔细,忽然间,孙立恩的眼前,郑主任的头上,跳出了一行显眼的字。 “郑国有,男,61岁,轻微心肌梗死。” 孙立恩眨巴了几下眼睛,那行“轻微心肌梗死”的字更显眼了一些。 正在孙立恩决定一会就去预约MRI,看看自己是不是疯的更厉害,他忽然发现,郑主任头上的汗水似乎变得多了一些。 不,不只是汗水。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郑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上原本无比顺滑的动作也开始迟缓了下来。口罩在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下,开始出现明显的吹起和缩回。 但缝合的动作,没有停止。 “不会吧……”孙立恩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两步,朝着郑主任又靠近了一点,随后,他听到了微微的气喘声。其他的骨科医生正低着头处理皮瓣,同时还在讨论中午要不要吃食堂里的红烧肉。郑主任身旁的小护士明显注意力都在递送器械上,甚至连郑国有满头大汗都没有注意到。而手术室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了神经外科的开颅上。四十多平米的手术室中,竟是只有孙立恩一个人注意到了郑主任的状态有些欠妥。 不能再拖了。孙立恩迅速做出了决定,他先是退了回来,在一脸好奇的胡佳耳旁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不顾她一脸的震惊,快步走到了刘唐春的身后。 刘堂春正垂着双手,看着神经外科的那位住院医师在林兰的颅骨上开洞。钻头在骨头上钻着,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刘主任。”孙立恩悄悄用屁股碰了碰刘主任的腰,唤回了老头的注意力,“郑主任的状态不大对劲。” “恩?”刘主任收回注意力,有些困惑的问道,“怎么了?这老东西没调戏小护士?” 孙立恩无奈点头道,“不光是这样,郑主任好像有些气喘,头上的出汗量也挺大……郑主任是不是有心梗的毛病?” 心梗无小事,最轻微的心梗也能够引发足以让人崩溃的剧痛——有些人更倒霉,他们甚至连疼痛都没有,就直接因为供血不足而晕了过去。 刘主任原本对于规培医的诊断意见都只是当做废话听听而已,可一想到孙立恩发现内出血的战绩,刘主任忽然觉得还是应该重视一下孙立恩的发现。 “老郑,听我家规培说你状态不大对劲。”刘主任绕过手术床,凑到了正在完成缝合的郑主任身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有事……”郑主任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有些破损的股静脉被他彻底缝了起来。随着最后一针结束,郑主任仿佛成了忽然断电的机器人一样,身子向后一软,栽了过去。 “老郑!”刘堂春大惊失色,也顾不上手术室无菌规则了,张开双手就要去扶郑主任。但却被动作更快的孙立恩挡在了前面。 孙立恩一把接住了郑主任,顺势把老头往地上一放,迅速换了个姿势,侧跪在老头身旁,双手就开始了胸外按压。一边按压,孙立恩一边朝着门外早就准备好的胡佳喊道,“别愣着了,推抢救车!” 第8章 活了就好 心肌梗死是要命的病,但如果选一个好一点的发病地点——比如医院,以及身旁有一个好一点的救助者——比如懂得心肺复苏的人。那么,生存下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比起单纯发生在医院里,更好的情况是,心梗发生在急救医生面前。 比发生在急救医生面前,最好的情况是,急诊中心副主任,第四中心医院胸痛科带头人,就守在面前。而且发生的地点,是设备齐全的教学用手术室。 手术室里发生了一阵骚乱。刚才还在用剪刀做着绣花功夫的骨科医生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手术剪,朝着自家主任扑了过来。 “慌什么!”刘主任朝着这群壮汉呵斥道,“滚回去干活!区区一个心梗就吓成这样,成何体统!” 急诊科副主任的怒喝让他们重新恢复了一些镇静。只是他们却仍然没有散去,一脸焦急的看着躺在地上的郑国有,以及正在郑国有身旁做着心肺复苏的孙立恩。 “车来了。”医院手术室里最不缺的就是急救车,毕竟谁也不知道急诊手术的时候,病人到底会出现多少危险情况。小护士胡佳一把拽过了急救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孙立恩身旁喊道,“让点地方,我要贴电极片了。” 这时候就看出来第四中心医院的手术室采购绝对没贪污了。郑主任身上的一次性手术服竟然结实到孙立恩连撕四五次都没撕开的地步。为了尽快暴露出皮肤来贴电极片,最后孙立恩是用刘堂春递来的手术剪,才勉强剪开了郑主任的衣服。 “室颤波形,拿除颤仪!”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杂乱不堪,电极片刚刚贴在郑主任干瘦的皮肤上时,监护仪就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报警声。刘堂春瞥了一眼波形图,转过头就拎来了除颤仪。“充电,都躲开!” 导电凝胶被刘主任胡乱涂在了除颤仪的两片电极板上,“都躲开”的话还没说完,孙立恩就挪开了身子。 “轰!”郑主任的身躯猛地向上一弹,像是濒临窒息的鱼,挣扎了最后一下。 “还没有恢复,再来一次!”刘堂春皱着眉头,“第二次充电,210焦,闪开!” 第二次点击,郑国有的身体又弹跳了一次。 已经有些正在观摩的小护士开始抹眼泪了。除颤这种事情就是这样,随着电击的次数越来越多,能够救回来的可能性也直线下降着。 “第三次!”刘堂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和急迫,他只是看着仍然乱的没有规律的心电图,继续重复着电击。“闪开!” 孙立恩在一旁看着刘堂春重复电击,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正在抓住自己的心脏,然后慢慢的攥住。 他缓缓看向郑主任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郑国有,男,61岁,室颤(距离除颤成功还有2/5次),大面积心肌梗死。” 还有……两次?孙立恩突然睁圆了眼睛,看着那串数字。随着第四次除颤,郑国有的身体又跳动了一次。只是这回跳动的幅度,远远不及前面三次。 小护士们偷偷抹眼泪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刘堂春都有些动摇。他双手拿着电击器,迟迟没有按下第五次除颤。 救命的最后一次除颤电击。 孙立恩看着躺在地上面色铁青的郑国有主任,又看了看似乎打算放弃抢救的刘堂春。忽然一咬牙,从刘堂春手里抢过了除颤器。 “第五次除颤,充电二百……三百六十焦!”他决定赌一把,一个心梗时忍着剧痛,也要缝好患者血管最后一针才肯晕过去的医生,不应该在这里倒下。“闪开!” “轰!”郑国有再次颤动了一下。 “恢复窦性心律。”刘堂春长出一口气,看着心电监护器上那条不断跳动着的黄色线条。知道自己这个老朋友的命暂时保住了,“推到旁边的手术室去……”他看了看病床上还在接受手术的林兰,皱眉问道,“小徐,你估计多久能做完?” “已经开到第二个孔了。”徐有容坐在凳子上,依旧没有抬头。就连刚才郑主任突然向后倒下的时候,徐有容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估计两个小时能完。具体要看血肿的情况。” 刘堂春点了点头,“立恩,你去叫护士站准备复合手术室。” 孙立恩放下手里的除颤器,在小护士胡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五次除颤电击中间,他连续做了大概十分钟的胸外按压。再加上早上没吃早饭,现在已经累的有些走不动路了。 一看这个情况,在手术室里一开始抹眼泪的围观小护士们自告奋勇的去通知了,麻醉医生一看孙立恩确实状态不好,也把屁股下面的凳子让了出来,扶着孙立恩坐了下去。 “小胡啊。”刘堂春皱了皱眉,对着胡佳说道,“去给他拿一瓶葡萄糖,让他先喝着。” “不用这么麻烦。”徐有容坐在手术台前发话了,“不舒服就让他先出去吃点东西。反正神经外的手术没什么可看的。骨科修好皮最少也要等一个小时。” “他娘的……”这边正在讨论着怎么处理孙立恩的低血糖,另一边,躺在地上的郑国有却是悠悠转醒,“真他娘的疼啊。” 刘堂春连忙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郑国有的身旁地面上,笑道,“你个老货运气不错,心梗梗到我这儿来了。” 虽然意识恢复了清醒,可是毕竟心梗对人的损耗太大,胸口处不断传来的疼痛也让上了岁数的郑主任有些招架不住。他眯着眼睛,有气无力道,“这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倒也是倒在手术台边上。和你这个老混蛋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刘堂春凑着趣,“我给你除了四次颤,一点反应都没有。老刘我都有心给你报个烈士上去,让全医疗系统好好学习学习。可惜呀,你没这个命。被我带来的这个小规培一电,给电活了。” “活了好啊。”郑主任躺在地上,长出一口气,“比当烈士好。” 第9章 我能看见状态栏 心梗后病人要绝对静养,在一群身强力壮的骨科医生帮助下,郑主任被慢慢抬上了移动板床。他的运气不错,用来做PCI(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的带有核磁共振和CT扫描机的手术室现在是空置状态,只要进了手术室,只需要几十分钟就能重新疏通他已经闭塞了的冠动脉血管,让他这枚已经工作了六十一年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我来帮忙吧。”孙立恩灌下了半瓶葡萄糖后,感觉自己已经好了很多。早上因为这突然出现的状态栏的缘故没吃上早饭,只不过做了十分钟的胸外按压自己就累成这样。孙立恩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你别添乱。”躺在病床上的郑主任早就听身旁的这群糙汉子们讲述了刚才的情况,知道自己这条命能救回来,孙立恩功不可没。眼看他低血糖刚刚好一点就又要起来,连忙摆了摆手,顺带带动着胳膊上的四条静脉注射管一阵晃悠。“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吃早饭呢?还好我老郑命硬,十分钟就让你电回来了。要是拖到十五分钟,你家刘主任是不是还要抢救一下你啊?” “郑主任,你要是继续这么聊下去,搞不好还得再被电一次。”徐有容轻轻用手术钳取下了林兰头上的一大块颅骨,放在一旁的手术盘里以后搓了搓手,准备开始手术。“我这边要开始了,等会做完了我去ICU里看你啊。” “我才不去ICU。”郑主任有些恼怒,但因为疼痛和乏力的关系,这拒绝听起来却有些像是小孩子赌气。“住一天五千块,你给我报销的啊?” 徐有容难得的抬头看了郑主任一眼,“我觉得您这条命总比两万块更值钱一点。” “不去不去。”郑主任继续赌气,“四天不能下床,你憋死我算了。” “手术刀。”徐有容从一助手里接过手术刀,轻轻划开了林兰的硬脑膜。“干活了,先不聊啦。”她顿了顿,忽然又补充了一句,“我建议您考虑考虑怎么跟婶子说这件事儿。” 郑主任一怔,随即颓然,“算了,住两天ICU躲躲清静也好。” 孙立恩看着郑主任依旧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反而稍微放了心。状态栏上,郑主任仍然挂着“心肌梗死”的标志,只是字体已经模糊了不少,看样子一场手术之后,这个状态就能被消除掉。 状态栏……直到此时,孙立恩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在幻觉状态下,直接越过了自己的上级医生,对一名病人实施了抢救。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开除的场景——对于任何一个医疗机构来说,不服从上级医生,而且还没有获得独立行医资格的规培生抗命,都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行为。 “立恩今天表现不错。”就在孙立恩开始考虑是回老家种地好,还是干脆南下去深圳打工更合适的时候,刘堂春主任忽然大声说道,他甚至凑过来使劲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我就只是递过去了一个眼神,你就能明白我举不动电击板了。很好,这份观察力非常敏锐!” 孙立恩一怔,却明白过来,这是刘堂春在为自己刚才的行动背书。 “行了,你先出去休息一会吧。”刘堂春仍然在使劲拍打着他的后背,“葡萄糖既不好喝也不扛饿,你先去吃点东西。等会回来了再继续观摩。” “先躲出去。”接着拍打的姿势,孙立恩听到了刘主任低声的吩咐,“等会你就别进来了。直接回抢救室,我中午再去找你。” 这就是要避避风头了。孙立恩向老主任投去感激的一瞥,自己默默的走出了手术室。 医院的食堂一般没什么人会愿意去吃——除非是那些行动实在是不怎么方便的住院病人。原因倒不是因为味道不好,只是因为第四中心医院食堂的运营方针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早餐时间在八点就会结束。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半都不营业。 林兰进手术室是早上七点五十一分,距离她被送进医院,仅仅过去了二十分钟不到。对郑主任进行胸外按压十分钟,不管怎么算,现在食堂肯定是没有东西可以吃了。 “医院东门那边有一家早点摊子。”正在脱下外面的一次性手术服时,胡佳也走了出来,对着孙立恩道,“我之前去吃过,味道还不错。现在食堂没东西可吃,直接去那边吧?” “行呀。”心里没有了压力的孙立恩从善如流,“你早上吃了么?要是没吃的话,一起?” 胡佳摘掉了口罩,笑眯眯的摇了摇头,“我得去复合手术室看看。你自己去吧。”她轻轻一侧头,“吃饭的话,晚上再说好了。” “所以,你就把我拽出来了。”冯明坐在孙立恩对面,一手捏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一手抄着筷子正在夹碗里的米粉。时不时还从旁边泡着油条的豆浆里捞出一块油条大嚼特嚼,吃的酣畅淋漓。“你这人太过分了,有主任罩,有美女撩,现在还要在我面前炫耀。我跟你讲,嘚瑟的人一般都死得早你知道么?” 孙立恩瞪了自己的好友一眼,“你今天喝了马尿了?怎么满嘴骚话呢?” “这叫真性情。”冯明咽下最后半个卤蛋,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所以,你就是为了炫耀才叫我出来的?” “我是找你……”孙立恩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当年变态心理学是满分对吧?” “对啊。”冯明点了点头,“怎么,有生意照顾我?” “这种生意怎么照顾啊?”孙立恩怒道,随后又忽然泄了气,“你对幻觉了解多少?” “这个需要具体信息。”冯明抢在孙立恩说完之前就摆了摆手,“其他的内容我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现在咱们两个的对话完全就是互相在交流对罕见病例的看法。” “因为是从网上看到的病例,我不知道病人的年龄和性别。”孙立恩笑着接话道,“所以,说说看吧,你对幻觉了解多少?” “我肯定了解的比你多。”冯明熟练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到嘴里点了起来。“那么,这个互联网求诊的病人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幻觉?” “他看到了文字。”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那些状态栏。“内容会随着他看到的物体产生变化。” “这是幻觉的典型表现之一,精神性幻觉。”冯明答道,“你要知道,很多时候,病人对于幻觉的定义会和我们有些不同的。幻觉要是说病人是玉皇大帝,他也是会信的。但既然他能够主动求助,那就说明这种幻觉是可以被意识所确认为虚假的。大概是假性幻觉。” “孙立恩看着冯明,他的头上也有一行字。“冯明,男,28岁,肺癌发生可能性升高中。” “既然是精神性幻觉……”冯明狠狠抽了一口烟,一脸好奇的盯着孙立恩,“病人最近吃了什么奇怪的云南蘑菇?”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症状出现的非常突然,完全没有预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果病人在心里强烈希望停止展示,那么这种幻觉就会消失。” “明白了。”冯明一拍大腿,手上的烟灰撒了自己一裤子。“这不是幻觉,这是他娘的吃饱了撑的!” 第10章 岔开话题 吃饱了撑的……孙立恩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并没有觉得自己吃了太多。 “这根本不符合精神疾病症状。”冯明解释道,语气中无奈居多,“你想啊,想出现就出现,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跟随意愿消失,也不用吃药打针,甚至能够自己分辨出幻觉的真假。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哦。” “要是真的精神疾病,他根本不可能分辨出真假。毕竟幻觉和其他意识一样,都发生在人的大脑里。”冯明一脸的严肃,“这就是典型的科幻谜题,被装在罐子里的大脑如何分辨出自己是否在罐子里,你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切实存在,而不是大脑中的幻影……” “哦。”孙立恩低头喝着自己面前的胡辣汤,一脸淡然。 “你怎么……这么淡定?”冯明奇道,“这个家伙在装病诶!” 孙立恩放下勺子耸了耸肩膀,“那就让他装好了,反正和我没有关系。” 冯明像是被这句反问打了一棍子一样,“可是他……” “只是网上看到的病例而已。”孙立恩笑了笑,叫过店里的小妹来付了早餐钱。“他又没有找我挂号,也没有让我给他开什么精神管制类药物。再说了,就算这人真的是骗药的家伙,我只是个小规培而已。”他看向自己的多年好友,认真道,“就算我想给他开红单,我也得有处方权呐。” 冯明叹了口气,“也对。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毕竟这种人搞不好就是真的有心理问题。你听说过孟乔森综合征吧?” “孟乔森综合征患者主要模仿的是内科疾病。精神病?我觉得不太可能,这大概只是个中二期的小朋友在胡闹。”孙立恩站起身来,朝着冯明递过去一根红双喜,“你没门诊,那就慢慢抽完了再回去。我先走一步。” 把正在饭后一支烟的冯明一个人留在了早餐铺,孙立恩自己拖着两条还有些发软的腿,慢慢走回了医院。 精神疾病无法解释状态栏的存在。这对孙立恩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认知能力可能会受损,不至于把得了感冒的病人切成羊肉卷,只为了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微型细胞瘤。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状态栏的存在是异常现象。 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能看见状态栏。 孙立恩作出了这个决定。他不想接下来的人生中,始终被无数人两眼发光的盯着,也不想有什么研究机构把自己抓了去,切成可以用来寻找微型细胞瘤的薄片供人研究——或者等他死了以后可以。但还活着的时候,这种待遇还是免了吧。 不过,好在这种事情,哪怕真的告诉了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可能会把孙立恩送到十几公里以外的精神卫生中心去,或者干脆当他正在发疯。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不会有人当真,也不会有人相信。 一边拖着脚步走着,孙立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走到了抢救中心大厅里。 “小孙,你来的正好。”保安梁哥一脸看到救星的模样,“这个RB人是一开始你让收到抢救室里去的吧?” “额……”孙立恩偏头一看,小林薰正一脸惶急的站在原地,大声用日语喊着什么。 “是我把他收到抢救室里的。”孙立恩朝着梁哥点了点头,“影像科的罗哥呢?他说要当翻译的啊。” “小罗去缴费了。”梁哥用嘴朝着缴费窗口的位置指了指,“这RB人不是急症,小罗缴费走的是普通窗口。现在可能还在排队吧?结果这RB人就急了,非要出来……” “医生!”小林薰一见孙立恩,连忙走了过来。“我正在找刚才的那位翻译,您能告诉我,林兰怎么样了么?” 小林薰说的还是日语,可孙立恩哪儿听得懂这么叽里咕噜一串,他能听懂的日语统共就那么几句,而且还没有一句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艰难的在小林薰的话语里抓到了“林兰”两个字,孙立恩大概明白这是在问她的情况,可惜苦于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手势安慰着小林薰,让他冷静一点。 小林薰惶急着,忽然,他的耳朵边上流下了一道血流,“伊歹!”他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这句话我听得懂,“痛”是吧?孙立恩忽然有点自豪,自豪于平时看RB“电影”的学习经验竟然派上了用场。动作却是完全没有迟缓,他一把拽过梁哥手里推着的轮椅,就把小林薰摁在了轮椅里。 “小林薰,男,24岁,轻微脑震荡,失忆,并发颞骨骨折。”小林薰的状态栏上新增了一个状态栏。失忆的部分倒是不难理解,车祸当时的情景,小林薰是想不起来的。这种轻微的记忆障碍一般几天就能好。只是孙立恩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条新增的颞骨骨折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颞骨虽然比其他骨头更为脆弱,但也绝不至于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自性骨折。 要是有鼠标就好了。孙立恩这么想着,要是和游戏里一样,能够通过鼠标悬停显示这些DEBUFF状态的刷新时间,恐怕就能立刻明白这个骨折是怎么回事了。 “血流量不算很大。”坐在轮椅上的小林薰,耳旁的血流很快就停了下来。大概是站立时的血压变化导致了出血?孙立恩决定先把小林薰推回到抢救室里,问问周军的意见。 “梁哥,我先推他回去。等会罗哥回来了你让他直接到抢救室里。”孙立恩朝着保安梁哥打了个招呼,推着轮椅回到了抢救室里。 抢救室里,护士长胡静正在清理着地面上的血渍,这些是林兰被送来的时候,留在地面上的血迹。“哟,小孙你回来了?” “胡……胡姨。”孙立恩本来还想和平时一样喊一声胡姐,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手术室里的那双大眼睛。不由的换了个称呼,“您给找张床,先让这RB人躺下。” 胡静忽然露出了一幅“老娘懂你”的表情,同时眯起了眼睛笑道,“你见过我家小佳了是吧?” 第11章 往事与此刻 事实证明,胡静护士长不仅生的一身神力,同时也有着能够与神力媲美的眼力。她甚至不需要提问题,就知道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规培见过了自家侄女,而且印象还很不错。 “小孙,听说手术室里出了点状况?”胡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年轻人脸皮薄,说不定多问一句就会让小年轻心生退意。一向开明的胡静护士长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反而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话题。“具体是怎么回事?” 孙立恩叹了口气,“郑主任给病人做股静脉缝合的时候,心梗了。” “啊?”胡静吓了一跳,“怎么样?很严重吗?” 就连一旁听热闹的周军都站了起来,“郑主任发心梗了?” 看着周围忽然凑过来的众多抢救室值班人员,孙立恩咽了口唾沫,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看到的内容。“当时郑主任正在做缝合,我看他脸上忽然出了好多汗,而且脸色发白。就和刘主任说了一声情况可能不太对,等刘主任过去询问情况的时候,郑主任就忽然往后一倒躺了下去。” 在场的都是在抢救室里混老了的人,他们比谁都清楚心梗发作时,病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一听孙立恩的描述,就知道事情不怎么简单。甚至可能很凶险很危急。周围的医生护士们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紧张的听着孙立恩的叙述。 “额……郑主任没什么大问题。”看着周围紧张到近乎凝固的气氛,孙立恩挠了挠头,决定先把最重要的内容说出来。“经过五次电击除颤后恢复了窦性心律,复合手术室正好没有病人,刘主任就直接让人去准备手术室了。” “然后呢?”周军还是一脸紧张,“你怎么先出来了?” “额……”孙立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给郑主任做了十分钟的胸外按压,加上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郑主任恢复意识以后叫我出去先吃点东西……” 周军脸上的紧张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不满。“郑主任六十多岁的人了,发了心梗醒过来以后还要担心你早上没吃饭。身为医护人员,要是连自己的身体都垮了,你要靠什么去救治病人?” 孙立恩被自己的带教老师训的连连点头。早上因为状态栏的事情心烦意乱,所以没有吃早饭这种事情也不可能摆在台面上说。所以除了老老实实挨训之外,孙立恩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可做。 “那你吃过东西了没有?”周军皱着眉头问道,“我包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两个卤鸡蛋,现在食堂也没开,要不然你就先吃了垫一垫。我再给你拿两瓶葡萄糖?” “不用不用。”孙立恩被周军突然的关心吓了一跳,“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周军浑似没听见似的,把卤蛋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塞进了孙立恩的怀里。“你先吃吧,我去手术室里看看郑主任的情况。”说完,周军竟然是头也不回的就出了抢救室。 “据说以前在宁远医学院的时候,郑主任当过周医生的指导老师。”胡护士长及时开口八卦道,她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道,“周医生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据说是个特别贪玩的人。因为太懒,差一点在中期考核的时候淘汰劝退。是郑主任到处去求人,才把他留了下来。”中年妇女八卦起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我其实什么都知道”的神态。而这种神态出现在护士长脸上的时候,就仿佛变成了她确实什么都知道的佐证。“本来周医生博士是打算继续跟着郑主任读骨科的,却被主任劝着去跟了刘副主任。” “为什么?”孙立恩好奇道,医院和其他行业有些不同。在这个行业里,各个医院都有着自己的用人倾向。大学附属医院偏向于使用本校毕业的学生,而科室中的主任会偏好优先录取自己教出来的学生。郑主任既然当年会到处求人把周军留下,自然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可这种被发掘出的人才,郑主任又怎么会轻易把人交到刘主任手里呢? “前几年,老院长退休的时候曾经说过,‘郑国有啊,当得上大医精诚四个字。’”护士长也有些唏嘘,“郑主任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周军是个人才,而且是那种能够把一个重点学科发扬光大的人才。骨科收入高,能够吸引很多优秀的医生加入。但急诊不一样。”护士长叹了口气,“二十年前的急诊科,几乎就是门诊的附属品而已。但是急诊科又和别的科室不一样,我们是拯救病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郑主任和周军谈了一个通宵,劝他去考刘主任的急救博士学位。” 一个放弃了自己发掘出的天才,而另一个则放弃更多的收入,来到最忙,最累,最容易发生医患纠纷的岗位。只是为了拯救更多病人的生命。孙立恩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 “他们爷俩关系特别好。”胡护士长继续说着,“大概是五年前吧?从那个时候开始,院里聚餐的时候,只要周军和郑主任一起出场。那郑主任就一滴酒都别想喝了。所有给郑主任敬酒的,都会被周军挡下来。要是郑主任自己要喝,那周军就在旁边使劲劝。要是劝的不起作用,他甚至会直接给郑主任的爱人打电话告状。”她笑了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咱们新时代的医护人员不讲究这个,但我总觉得,周大夫是把郑主任当成自己的老爹在照顾。” 早上的急诊室,出乎意料的安静。时钟滴答滴答,指向了八点十五分的位置。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护士长的八卦故事。 “急救中心预报,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在早操过程中晕倒。”接了电话的小护士高声报告着急救中心的报告。“院前急救确认室颤,ST波段抬高……”她愣了愣,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继续道,“确认心梗,五分钟后送达直升机坪!” 第12章 儿科 “心梗?”孙立恩一脸懵逼,“十岁的小女孩?” “别是院前急救的那帮人搞错了吧?”护士长也有些不可置信,“哪有小孩子得心梗的?” “没时间了,先去接机。”平时号称抢救室第三把手的周军,臭不要脸的逃岗去探望郑主任。被留在抢救室里的医生们只能自己开始分配工作。反正平时大家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被上级医生们胡乱抓壮丁来用的,如今自由分配倒也没什么不习惯。 “小孙,你先提前去心内吧。”抢救室里,每一个会喘气的人都是宝贵的劳动力。孙立恩这就被主治医生们使唤了起来。“我带护士去接机,你去心脏内科找他们的值班主任过来。”接下这个病人任务的,是平常主要负责运营和管理第四中心医院胸痛中心的曹严华医生。 第四中心医院的停机坪就在停车场旁边大约十五米的地方。圆形的停机坪上面涂着一层绿色的防滑橡胶层。黄色的参照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曹严华带着两个护士站在停机坪旁边,白大褂在早晨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有些目眩的光芒。 四分钟后,直升飞机准时出现在了停机坪上空,并且慢慢降落了下来。 “病人心梗,已经除颤过两次了。”负责交接的空中急救员满头大汗,他在直升机的轰鸣下大声喊道,“家属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这位是病人的班主任,也是目前的看护人。” 急救员指了指身后,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女人从飞机上慢慢爬了下来。 “病人目前状况还算稳定,飞机上除过一次颤。”急救员和飞行助理两人合力,把急救担架从飞机机舱里搬了下来。曹严华和护士一起帮手,将小姑娘搬到了抢救的平板床上。 “怎么这么沉?”曹严华并不是第一次接诊抢救直升机送来的病人。以前他也抬过急救担架,可那几次都没有这么沉过。他感觉有些恼火,朝着院前急救喊道,“你们用的是什么担架?” “担架没问题。”院前急救也吼了回来,靠近直升机附近的地方噪音颇大,不扯着嗓子喊还真没法互相沟通。“是这小姑娘太胖了,她搞不好比我还重!” 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孙立恩知道,自己的速度必须更快一点才行。 心内科的诊室在急救大楼的四楼。为了抓紧时间,孙立恩没去等电梯,而是一头扎进了楼梯间里,开始朝着楼上跑去。 不光要叫值班医生。孙立恩一边跑一边盘算着,儿童用药都得减量,还要请儿科的医生们来会诊。 医生在医院里跑步是一件旁人看来挺吓人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些等着就诊的病人看来更是可怕。孙立恩在四楼的走廊里一阵狂奔,身后则跟着无数病人紧张的目光。 “今天你们科里值班的老师是谁?”孙立恩压根没注意到其他病人的眼光,一头冲进了心内的值班室里。抓住一个一脸懵逼的小住院医问道,“我们抢救室来了个十岁的心梗,请老师赶紧过去会诊一下。” 通知完了心内,孙立恩继续朝着楼上跑去。儿科部门被放在了九楼,从四楼出发的这段路差点没把孙立恩跑出心脏病来。原本打算给儿科打个电话就算了,结果孙立恩一摸口袋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就没带在身上。估计是刚才听护士长八卦的时候,顺手扔在抢救室的值班台上了。 自己造孽的结果就是自己遭罪。孙立恩气喘吁吁的爬到了九楼,敲开了儿科的值班室。 门刚一打开,孙立恩就有了一种自己不小心闯入闹鬼坟场的感觉。儿科值班室里空间不算太大,七八个值班的医生们整整齐齐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直到孙立恩敲开了大门口,这群趴在桌上的值班医生们才缓缓一起抬起了头。他们的脸上全是如同心梗了的惨白,每个人的眼睛都如同被人打过一样——带着又深又黑的黑眼圈。头发又油又乱,看上去至少人均两天没睡过觉了。 “额……打扰了。”孙立恩被这群人齐刷刷抬头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不是闯进了什么不该进来的地方。下意识就想关门走人,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这趟来是有正事要做。连忙问道,“咱们科里的值班老师在么?” “什么事儿啊?”靠近门口趴着的中年男人使劲打了个哈欠,揉着自己油乎乎的头发看了眼表,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往杯子里倒了五分之一杯的茶叶,再用热水填补了剩下的空间后,他问道,“是门诊又开始排队了?” “额……我不知道。”孙立恩老老实实的答道,“我们抢救室里预报了一个心梗患儿,十岁女性。已经请心内的老师去会诊了。考虑到是儿童,所以想请儿科的值班老师去看看……” “今天值班的是钱主任。”门口这位中年人吹了吹茶叶,将浓到发黑的茶水轻轻吸溜了两口。“他应该还在门诊……”中年人摇了摇头,“算了,我带你过去吧。正好也该轮到我去门诊了。” 儿科的门诊,是世界上最吵闹的地方,没有之一。 不管是急切的家长,因为病痛而不断哭闹的孩子。还有儿童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尖叫。都让儿科成为了吵到吓人的地方。 “钱主任,该轮到我了。”带路的中年人熟门熟路的在各路患儿和家长中间穿行着。他推开了诊室的铁门,朝着里面坐着的光头医生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身后的孙立恩道,“这是抢救室的孙立恩,他们科来了个十岁的心梗,想请您过去会诊一下。” “我马上就来。”光头和颜悦色的朝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用熟练的手法将扩鼻器塞到了小朋友的鼻孔里,“就是这里疼对不对呀?” 奇怪的是,这位小朋友从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不妥之处。反而笑的特别开心,咯咯的笑声中,还时不时从左侧的鼻孔里冒出一个又一个青黄的鼻涕泡。 “李嵩昭,男,一岁零四个月,左侧鼻孔异物堵塞。”状态栏在孙立恩仔细观察的时候,跳出来刷了一波存在感。 第13章 救援队 “好了,别动哦。”光头钱主任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个带真空吸盘的小花,往自己脑袋上一贴。真空吸盘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贴了个结结实实。钱主任试着抖了抖脑袋,用头上不停晃动着的玩具吸引住了小孩子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抄起手术钳,小心翼翼的探入了小朋友的鼻孔里。轻轻夹住了什么东西,慢慢往外一抽。一辆大约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玩具消防车,被他从鼻孔里夹了出来。 “一辆消防车。”他挑了挑眉毛,看着消防车感叹道,“你可真是胆子大,什么都敢往鼻子里塞呀。” 李嵩昭歪着头,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那朵还在不断晃悠的向日葵。鼻孔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鼻涕泡。 钱主任准备收拾东西了,孙立恩却有些欲言又止。他视野里的状态栏仍然保持着“李嵩昭,男,一岁零四个月,左侧鼻孔异物堵塞。”的提示。 “哇!”孙立恩还没说话,刚刚笑的一脸灿烂的小朋友忽然又哭了起来。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小脸,左右挣扎着,看上去非常难受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光头钱主任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又抖了抖头顶上的小花,“不哭不哭……” 可惜,他原本百试百灵的方法在此刻彻底失效。仍然在苦恼不已的小李嵩昭鼻子里,吹出了一个又一个青黄色的鼻涕泡。 “是不是里面还有东西啊?”抱着孩子的家长担心的问道,他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多大个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笨呢?这些东西往鼻子里塞个什么劲?” 钱主任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重新附身凑到了小朋友的鼻子底下,手术钳再次夹出了一个小人……那是个大约两厘米高,但做工精美的消防员模型。 “我是职业模型师。”孩子家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些都是我工作中需要用到的东西……” “你们看护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呢?”钱主任有些生气,“还丢了什么玩具?” “不知道。”家长不好意思道,“这些小配件家里实在是太多了……” “至少丢了三个。”钱主任从小朋友的鼻孔里夹出了第三个模型,这次的模型是一个警察小人。 “消防车,消防员,警察……”孙立恩看着那个还没有消除的“左侧鼻孔异物堵塞”标志,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走到钱主任身边低声道,“里面可能还有东西。” “我觉得应该也有。”钱主任明显也从这些玩具的组成中看出了些端倪。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个更细更小的手术钳,通过扩鼻器仔细看了看,“你看,果然是有东西在。” 这次被夹出来的,是一直银色的小猫模型。 “消防车,消防员和警察。”钱主任松了一口气,看着自己桌上沾着鼻涕的四个模型,朝着家长笑道,“这孩子一点都不笨。他为了救这只塞在鼻子里的小猫,派出了一整只救援队伍。” 顶着油腻头发的中年主治医生接替了钱主任的位置,开始给小朋友开了些消炎的药物。而钱主任则跟着孙立恩,急急忙忙的朝着抢救室走去。 “十岁的心梗?”钱主任也被这个病情描述吓了一跳,“川崎病?” “院前通报说是在做早操的时候晕过去了。”孙立恩努力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预报,“川崎病要有五天以上高烧。如果高烧的话,我想孩子家长应该不会还让她去上学的。” “那就很麻烦啦。”钱主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气道,“儿科遇到心脏问题,基本都是大事。不像成年人,心梗做介入就能恢复——如果不能找出造成心梗的原因,后面麻烦的事情多着呢。” 两人互相沟通着情况,没过多久,就重新走进了抢救室里。曹严华正在抢救室里紧张指挥着各路人马配合工作。那个一开始躺在转运床上的小姑娘,已经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一起合力,抱到了平板床上。 “钱主任您也来啦。”曹严华一看孙立恩机灵的叫来了儿科的主任,当下欣喜道,“儿童用药的减量原则,还要您来把把关才行。” 钱主任皱了皱眉头,“什么情况?” “早操的时候晕过去了。”曹严华指了指床上的小姑娘,“学校的保健医生给做了十来分钟的心肺复苏,恢复了一次意识。等救护直升机到了操场准备转运的时候,她又发了室颤。除颤两次后恢复正常。” “确认是心梗?”钱主任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是骤停?” “飞机上做了十二导联心电图,ST段抬高。肯定是心梗。”曹严华耸了耸肩膀,“我们也做了一次,院前急救没搞错,她确实是心梗。” 旁边的小护士插话了,“现在的家长,生怕孩子吃亏。什么好吃给吃什么,你看看,十岁的小姑娘,给喂到70多公斤了。刚才我们三个男护士差点没搬动她……” “不应该是高血脂引起的动脉硬化心梗。”早就前来参加会诊的心内科值班副主任罗一平摇了摇头,“她的年纪还是太小。就算有动脉硬化,也不至于影响这么严重。” 逃岗去探望恩师的周军很快就重新出现在了抢救室里。并且对于这个小姑娘的情况表示了高度关心。 “你就是陈雯的老师?”他找到了那个和小姑娘一起从直升机上下来的年轻女人。“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她……没事吧?”那个年轻女人一脸的六神无主,“我……我去年才接手这个班……” “如果她没事的话,就不会被直升飞机空运送到抢救室里了。”周军面无表情的答道,“陈雯在过去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有没有说过自己身体容易不舒服?眼前发黑,头疼,精力不足,任何表现都行。” “她……”年轻女人努力想着,“她经常说自己会觉得肌肉疼痛。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忽然一抬头,“对了,陈雯是说过自己容易觉得累。” 第14章 说话的艺术 “这种描述一点用处都没有。”抢救室的医生休息室里,周军一甩手上的病例,有些沮丧,也有些生气。“家长还没到?” “现在是早高峰。”曹严华无奈道,“小姑娘的学校的位置靠近高速,所以才能用直升机拉过来。她的家长可没有私人直升机,我估计最少也得半个小时。” “不能拖时间了。”周军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小孩子的恢复力强也不能这么折腾,让那个老师签同意书,先送去做介入。” “复合手术室空出来了?”孙立恩奇道,“郑主任的手术结束啦?” 周军点了点头,看上去心情似乎还不错。“老头安了两个支架,已经绑结实送ICU了。” 孙立恩目瞪口呆的看了一眼休息室里的表,“这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老头运气好。”周军嘿嘿笑着,“心内的大主任早上还在复合手术室里测试新设备呢。听说刘头儿推着平板车进去的时候,差点没把王主任吓死。” “测试新设备的时候老战友就被送到了台前当实验材料。”孙立恩一想到这个场景也有些想笑。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那我去让那个老师签字。” “你再顺便去看看那个RB人的情况,看看需不需要做个CT检查。”周军皱了皱眉眉头指示道,“林兰的家属到了,你和他们解释一下患者的病情问题。” 规培医没有休息时间。孙立恩耸了耸肩膀,打消了坐一会消食的计划,转身出了休息室,去找小林薰询问情况。 “恩恩,原来如此。”罗哥正在小林薰的床边坐着,俩人正在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小林薰看起来情绪有些不太稳定,说话带着严重的鼻音,而且还时不时抬起胳膊,轻轻用袖子擦着眼角里不停渗出来的泪水。 事情要分轻急缓重,小林薰虽然看着挺可怜,但目前还没有表现出需要特别重视的症状。他可以等一等。孙立恩走到值班台前,按照规定程序要来了告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同意书。出门去找那个女老师,准备和她谈谈。 走出抢救室的时候,孙立恩不经意间瞥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陈雯。她看上去确实有些营养过剩,尤其是因为身高还不足一米四,所以看上去格外的胖。这得有七十公斤了吧?孙立恩叹了口气,十岁的小女孩比自己一个成年人轻了不到五斤,家长难道不明白,不良饮食会让她送了命么? “陈雯,女,10岁,高血钙状态。” 嗯?孙立恩站住了脚步。 状态栏的准确性已经在今天的好几个病人身上得到了证实。可现在这个“高血钙状态”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心梗么?为什么提示的状态里没有提及? 不管怎么说,先去通知那个老师吧。孙立恩叹了口气,那个老师看起来年纪也不算大,可能比自己还小两岁。刚刚毕业就遇到这种事情,只怕她自己现在也很惊慌——要是她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沟通就好了。 “我不明白……”女老师手握圆珠笔,一脸茫然的看着面前的孙立恩,捏着笔的手不停颤抖着。“陈雯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我签字?她……她刚才还好好的……” 孙立恩一看就知道这女老师慌了神。他连忙试图转移开对方的注意力,“这个先不急,你冷静一点。额,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女老师“我”了半天,最后憋出两个字,“曾静。” “曾老师,你先冷静下来。”孙立恩叫老师叫的很顺口,“你和陈雯在医院里。你们是被直升飞机送来的。” 曾静怔怔的点了点头。 “如果人没事的话,是不可能被直升飞机送来医院的。她的病情很严重。”孙立恩继续道,“你是她现在的临时监护人。接下来,她能不能撑过难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决断和决断速度。”孙立恩的声音抬高了一些,语气斩钉截铁,“我们抢救,就是在和死神拼速度抢时间,你的每一次犹豫,都会让我们抢回来的时间白白浪费掉。而浪费掉的时间越多,陈雯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低。” “没有时间继续犹豫了。”孙立恩点了点放在曾静面前的两张纸。“为了她的性命,签字吧。” 拿到签字其实并不算很困难。毕竟,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这么丢掉性命——哪怕她是这些神憎鬼厌小屁孩的班主任老师。也许是孙立恩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曾静没再怎么迟疑,就在两张通知书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马上准备手术。”孙立恩如愿以偿的拿到了签名,他顺嘴又安慰了两句面前这个年轻的老师,“放心吧,今天我们院里最资深的主任在复合手术室里,他会亲自给陈雯做手术的。” 可怜王主任刚刚才给自己的老朋友做完PCI介入手术,这还没休息几分钟,就又被急救科的小规培安排了新的手术内容。他要是知道了孙立恩的所作所为,只怕会在完成手术后几分钟内就冲到孙立恩面前大发雷霆,直到孙立恩向他保证一定请他吃上一整碗热乎乎的羊肉粉丝汤才肯作罢。 毕竟,第四中心医院心内科主任王建培对羊肉粉丝汤的热爱远近闻名。 抢救室里,医护人员正在紧张的准备着陈雯的术前转移工作。把一个状态极不稳定的病人从抢救床搬到运输推床上,是一件具有一定风险的工作。毕竟谁也不知道患者身体姿势的改变,会不会触发原本就已经垂危的循环系统或者其他部件。而这种工作在陈雯明显超重的情况下变得格外困难。 孙立恩没有上去帮忙搭手,他看了看陈雯的床边,确认没有自己能够插手的空间之后,放弃了想去帮忙的想法。两张告家属通知书已经按照规矩放到了抢救室的值班台文件夹中。他从休息室里端了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用脚勾来一张圆凳,坐在了小林薰的床旁。开始和做了一个多小时翻译的罗哥讨论病情。 第15章 短暂休息 “你们急诊是从哪儿带回来的这种奇怪爱好?”罗哥看着孙立恩手里的黑咖啡,好奇问道。“其他科室里最多是大家一起分享各种茶叶,你们科为什么人手一杯黑咖啡?” “不知道。”孙立恩耸了耸肩膀,“虽然没听人说过,但我估计可能是黑咖啡在某位主任曾经留洋的生涯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挺洋气。”罗哥给黑咖啡下了个定义。然后问道,“你怎么看他的情况?耳道出血,是颅底骨折?” 孙立恩端着黑咖啡耸了耸肩膀,“我只是个小规培而已,还没拿到执医证呢。” “嗨,多大个事儿。”罗哥嘿嘿笑着,“又不是让你开药,咱俩闲聊呗。”他看了看半躺在床上,正在走神的小林薰,转头继续笑着说道,“再说了,小RB他也听不懂中文。说说看吧,不妨事。” 当着病人的面讨论病情,实际上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但考虑到这并不是什么会影响到生命的疾病,而且小林薰的确也听不懂中文。综合考虑以上两点,被状态栏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的孙立恩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找个人来讨论一下自己的发现。 “首先,他的伤势肯定造成了脑震荡。”孙立恩朝着罗哥挤眉弄眼道,“他老婆在车祸中被扯掉了半条大腿上的皮肉,还有脑出血和腹腔出血。这么严重的车祸里,他要是没点脑震荡之类的毛病,那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 罗哥点了点头,“他有脑震荡,那么之前耳道里的出血也就可以解释了,颅底骨折对吧?” “没错。”孙立恩点了点头,和专业人士讨论病情,让他有一种自己掌握了特殊能力的感觉——尤其在当他的确获得了某些特殊能力的情况下,这种感觉就显得尤为珍贵。“我好奇的是,他的耳道出血为什么会在车祸后接近半小时才发生。” “迟发性出血?”罗哥皱着眉头,身为急诊影像科医生,他见过不知道多少外伤案例。自然就把小林薰受伤后许久才开始出血,归类为了迟发性出血。 “我觉得不是。”孙立恩摇了摇头。第一次状态栏并没有体现出颅底骨折的特征,而且他也不认为状态栏会在这种问题上出错。“你没和他聊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了半天,前言不搭后语的。”罗哥皱眉道,“当时他和林兰一起坐着电动车准备回家。结果被后车追尾了。林兰坐在后面,被车碾到了大腿,他在驾驶位上。摔倒在地以后再醒过来,就已经躺在了救护车上。” “前言不搭后语是怎么回事?”孙立恩好奇道,“逻辑顺序有问题?” 罗哥挠了挠自己油乎乎的头发,“他一开始说自己是摔倒的。然后又说是被车撞的。而且对于事故发生的时间也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已经晕过去好几天了。” “短期记忆障碍?”孙立恩沉吟片刻,“应该是轻微脑震荡导致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我问了他那个小姑娘的事情。”罗哥想了想,决定还是说一声,“林兰的情况他掌握的很全面,包括最近一年的医疗记录他都记得。RB那边有个职业短跑队想接林兰去试训,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孙立恩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反正现在她腿伤成这个样子,就最后靠那帮木匠保住了肢体,功能上也会受到影响。别说什么试训了,只要能正常走路就算不错。” “我也跟他说过了。”罗哥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当时我和他说了基本情况以后就去帮忙交费,等我回来的时候……” “他就耳朵开始出血了?”孙立恩一挑眉毛,仿佛抓到了什么重点。 罗哥点了点头,“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推进急诊室里了。” “站立和情感变化让他的血压上升,原本的伤口可能被变化的血压冲开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可怜人。” “那个小姑娘的手术怎么样了?”罗哥转移了话题,坐在病人床边讨论病情的确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郑主任心梗之前,在给她缝血管?” 孙立恩又想起了几十分钟前的那阵慌乱,“你还真别说,郑主任缝合血管的那个速度,过针的时候,手底下的血管几乎没有被拉扯的动作。不用吻合器做缝合,都能把速度压缩到五分钟以内。” “咱们医院挺不错的。”罗哥发出了感叹,“我大学室友有一个在栾安的三甲医院里当住院医,肝胆外的。他们主任几乎不会做手术,除了写论文和指导学生以外,最多就是手术的时候来切个皮。剩下的就全交给一助了。” 孙立恩有些惊讶,“都到主任这个年限了,怎么可能不会做手术?”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罗哥一脸“你不懂”的表情。却对具体原因不肯多说,“也不能说不会做手术的医生就没有贡献,这些学术型主任不知道培养出了多少优秀的医生出来。” 医生的升职主要靠职称评选,而在职称评选中,科研能力和教学能力都是非常重要的评选标准——具体治疗病人的能力反而因为无法量化而被边缘化了许多。 而用于治疗的外科手术不同,它更像是一种依赖熟练度的工作而非科学研究。可能需要做过成百上千台手术后,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才能被称之为“技艺精湛”。但这样势必会挤压这名医生大量的时间,让他或她无法完成科研任务和教学内容。 困于科研任务无法达标,大量技术娴熟,业务能力极强的医生迟迟无法跨过副主任医师这道门槛。以至于最后有些医生情急之下,找到代写论文的黑色产业寻求帮助。结果论文造假被查了出来,大半生救死扶伤积攒下来的名誉,就此毁于一旦。 罗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沉重。 “罗桑?”小林薰终于忍不住了,“请问……我妻子的手术进行的怎么样了?” 第16章 善意 “她的手术还在持续。”罗哥口中语言无缝切换,瞬间就换成了带着大阪腔的熟练日语。“我们为她启动了三个专业团队,同时有两个教授和一个副教授一起为她进行手术。你不需要太担心,手术时间会比较长。在她出来之前,你应该先休息一下。” 教授的日文发音和中文类似,看着罗哥比划的动作,孙立恩也听懂了大概意思。郑主任和刘副主任都是教授。孙立恩偷偷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一个副教授是谁? “就是那个神外的漂亮女医生。”罗哥看穿了孙立恩掰手指的意图,笑着解释道,“叫徐有容的,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咱们再见到她就要叫徐主任了。” 徐有容是第四中心医院里为数不多的留洋派医生。在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学院学习了整整八年后顺利毕业,回到国内后被宁远医学院的神经外科系录取,目前直接跟随副院长柳平川教授继续学习。 照理来说,以徐有容的工作年限,当个主治医生都算有些勉强。虽然她已经拿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学院颁发的医学博士学位。 然而在约翰霍普金斯学院的金字招牌加持,以及她平时极其认真的工作态度下。柳副院长力排众议,将徐有容提上了副主任医师的公示榜。 说来也怪,平时特别较真的第四中心医院众多医护人员们,这次不但没有对徐有容的破格提升表达什么不满,反而几乎都在内心深处希望这个漂亮的女医生能够顺利通过审核。她的确也当得上这个职位。 “你想,出国留学的费用可高了。”罗哥笑眯眯的解释道,“徐医生又是霍普金斯学院的高材生,自己水平过硬,学术能力也够。尽快提升到副主任的职称,每个月的收入多一些,也能让她早点还清留学贷款。同时医院也能多一个年轻才俊。这种好事大家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副主任医师啊……孙立恩有些羡慕的叹了口气。自己身为规培医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出头。这种程度的工资也许在二十年前还算过得去。可现在……两千块钱要养活自己都难。徐医生被破格提升了,这种好事不知道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RB人对于医生的态度有时候简直谦卑的过分。一听说自己的妻子有两个教授帮忙治疗,小林薰立马就显露出了一脸放松的表情。就连心电监护上的血压都降下来不少。 “您就是孙君?”小林薰一脸感激的看着孙立恩,“您的大恩大德,在下……” “你只要别在把自己搞出点毛病,我就谢天谢地了。”孙立恩连忙止住了罗哥的同声翻译,对着小林薰正色道,“我们不是RB,你不要想着需要给那些教授包什么辛苦费。除非你和他们有旧怨,想要借此打击报复。” 小林薰低下头,脸上有些惭愧,“我来中国以前听说,医生都是要红包的……” “君子固穷,取之有道。”罗哥打断了小林薰的解释,认真道,“以前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现在,我们真的不收红包。” RB人想送红包,中国医生坚决不要。这种标题要是放在前几年的地摊杂志上,摆摊的老板可能会被人从宁远一路踹进太平洋里。 短暂的交流结束了。罗哥需要回到影像科里继续干活。他用小林薰的电话联系了RB领事馆,由于小林薰出现了短期记忆混乱,在上海的RB领事馆表示将尽快派工作人员来进行必要的协助。在顺便上报院医务处,并且向上级卫生机关和涉外机关备案后,孙立恩也离开了小林薰的床旁,让他躺着静静休息。 早上的八点三十分。急诊室中无比安静。 “叮铃铃!”催命的电话声响了起来,正在值班台后补写病历的孙立恩被吓的差点将手里的中性笔扔出去——这可是他身上的最后一支笔了。 “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孙立恩接起电话,稳定住心神自报家门。 “宁远120调度中心,预报一名车祸伤。男性,生命体征稳定,没有意识,院前判断可能有脑出血。”电话那头的女生又快又脆,“预计十分钟后送达,准备一下。” 挂掉电话,孙立恩开始四下扫视,准备找上级医生来接手病人。 “瞎瞅什么呢?”周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孙立恩的身后,朝着他的脚后跟上就是一脚。“来了预报你不报告,瞪着眼睛找舌头?” “周老师……”孙立恩立马换上了一脸讨好的笑容,“车祸伤,可能有脑出血,昏迷了。我寻思让您休息一会,找其他主治……” “休息什么休息?”周军仍然一脸不满,“我休息了,病人怎么办?我可以等到没有病人了再去睡觉,难道让病人等我休息好了再受伤?” 孙立恩被周军一通抢白说的有些怕了,连忙把预报的单子塞进了他的手里。“那就交给您了。我去叫护士准备接车。” “回来!”孙立恩转身跑出去三米多,却听到身后的周军叫他。转过头来一看,一个装着黑乎乎东西的塑料袋准确无误的扔进了他的怀里。 “把卤蛋吃了。”周军面无表情的命令道,“抢救室重体力劳动很多,我可没工夫在抢救的时候给你找葡萄糖。” “蹭的累?”小林薰躺在病床上,虽然头破血流而且眼睛都快肿成了一条缝,可还是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周军喃喃自语道。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预报中的急救车却还没有开到。狼吞虎咽吃下去两个卤蛋的孙立恩不出意外的开始打嗝,憋气好几次仍然没用后,他只能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走到饮水机旁边开始灌水。 “怎么还没来呢?”在门口等着接伤员的小护士有些急了,她跑到孙立恩旁边问道,“小孙,你去给120指挥中心打个电话问问?” 第17章 袭击 救护车通道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听起来似乎有人在打架。 坐在急诊大厅里的保安梁哥像是触电了一样从座椅上窜了起来,把放在桌上的橡胶警棍捏在手里,按下了肩膀上的对讲机,“门岗,怎么搞的?” “一辆宝马停在了应急通道上。”对讲机里传来了有些失真的声音。“车主不肯挪车,急救车被堵住了。” 孙立恩好奇而且有些恼火的朝着外面看了看,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横在医院救护车通道上,后面有一辆正在闪着蓝灯的急救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而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仍然暴怒着,冲着躺在地上的医生破口大骂。四五个保安一起合力,才勉强拦住了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 “放你妈的狗屁!”中年人眼见自己没办法冲到对方面前再揍那医生一顿,于是放弃了物理攻击,改为语言威胁,“老子上面有人!就你这种小贼,我打个电话就能碾死你!” 梁哥身为保安队副队长,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连忙拎着橡胶警棍就冲了过去。孙立恩看着后面闪灯的急救车,眉头紧皱,之前预报的病人搞不好就在车上。脑出血的病人一秒钟都耽误不得,这场冲突看起来一时半会恐怕都还结束不了。他一咬牙,对着床旁的小护士喊道,“你去科里叫人,把小郭他们都叫出来,跟我去前面接人!” 小郭是抢救室里个头最高的男护士。身高一米九,体重二百多斤。曾经不止一次的被刘堂春评为“科内最有威慑力”的护士,就因为他卧推125公斤的好成绩。从来没有医生肯让还在实习期的小郭给病人做心肺复苏——怕这头熊一不小心把病人的胸骨给压折了。 小护士回去搬救兵,孙立恩自己推着床就朝门外跑去。绕过门口的救护车停车区,推着床经过被堵了一半的车道,他顺利抵达了急救车的尾门。 “是预报的那个脑出血么?”他敲开车门,看着车里花容失色的女急救员问道。 “啊!”女急救员用肯定的语气回答着,同时惊慌失措的点了点头,一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病人。“就是他了。” “别指了,帮忙抬一下。”孙立恩拽住了急救车上的担架床,用力往外一拉,自动降下的支教下落,将担架床平稳的撑在了地上。高度正好比旁边的抢救室转运床略高一点,是最方便的转移高度。 小郭此时也带着一票实习期的同学拍马赶到,三个男护士和孙立恩一起拽住了担架床单的四个角,“一,二,三,抬!”轻轻松松的就将病人搬到了病床上。 “年纪不大啊。”孙立恩有些怜悯的看着这个昏迷中的病人。还穿着校服,看起来似乎是个高中生。“怎么伤的?” “路过的群众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好像是骑电动车的时候摔了。”女急救员看着车前乱成一团的场面有些犹豫,“要报警么?” “我们报就行了。”孙立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被打倒在地上的医生重新站了起来,身上的白大褂背后用红色的刺绣绣着红十字和120的字迹,看来应该就是这急救车上的院前急救。看着这位同行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孙立恩一皱眉头,低声道“小郭,你过去看看,把那个院前先带到抢救室里去。” 小郭瓮声瓮气的答应了一声,自己先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就把还在晃悠的院前抗在了肩膀上。迈开步子往抢救室里走。孙立恩一拍脑袋,“这憨货……那个院前没毛病都得让他抗出事儿来。”这边也不敢再有耽搁,孙立恩等人推着床就往停车区走去——那边有方便急救车靠近的坡道。如果不用坡道,要把这台连上病人二百多斤的转运床送上四层楼梯高的一层楼,孙立恩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个激动的中年人似乎终于在一群保安的阻挡之下冷静了下来。他虽然还在骂人,但是似乎因为小郭的威慑力实在是有些太强,再加上被打的院前也不在了。失去了目标的他正原地绕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推着床的孙立恩站在靠近中年人的一侧,他正焦急的看着不远处的坡道,原本走路不过一分钟的距离,在此刻却显得分外遥远。 忽然,旁边传来一阵惊呼,孙立恩侧头一看,却发现那个中年人朝着自己等人直接冲了过来。保安们聚集在救护车前方,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去阻挡站在他们身前的中年人突然暴起。孙立恩下意识的向前迈了一步。 中年人冲到转运床前,一脚踹向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高中生。而这一脚,却被下意识向前一步的孙立恩用身体拦了下来。中年人发光锃亮的皮鞋尖,仿佛足球比赛中点球射门一般,一脚捅在了孙立恩的胃部。 “你他妈个小瘪三,找死也换个时间去死啊!”中年人继续暴跳如雷,指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病人破口大骂。等他准备再踢一脚上来的时候,红了眼的梁哥带着一群兄弟一拥而上,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小孙!”梁哥在中年人的腰腹上使劲踹了两脚,朝着躺在地上缩成虾米的孙立恩喊道,“你……你没得事情吧?” 孙立恩两眼发黑,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白大褂被地上的雨水浸泡成了灰色。 “周大夫!”梁哥叫了几声孙立恩,却都没得到回应。在他焦急的抬起头,企图抓一个路过的医生来给孙立恩看看情况的时候,却发现周军已经一脸铁青的站到了他的身旁。 其实周军在见到小郭被叫出去之后就觉得有些不放心。等到小郭护士扛着院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背着手走到了坡道门口,却正好看见孙立恩被人一脚踹倒的一幕。 “肋骨没问题。”周军蹲下身来,也不顾孙立恩身上全是脏水,用手仔细按了一遍孙立恩的两肋后稍稍松了口气。 第18章 抗命 孙立恩的心脏短暂停跳了两秒。 中年男人飞一起脚直接踢在了他的上腹处。强大的撞击和坚硬的皮鞋头,共同作用在了孙立恩的身体内部。心脏震荡让他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而剧烈的疼痛则把他变成了一只无助翻滚的虾米。 喘息了好一阵子以后,孙立恩才勉强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眯缝着眼睛,用手胡乱在地上撑了好几次,这才被人搀扶了起来。 “只要我一秒没盯住,你就能给我创造一个全新的惊喜。”周军冷着脸嘲讽了孙立恩两句。随后他推了推眼镜,朝着压在中年男人身上的众多保安道,“劳驾帮个忙,从急诊大厅里帮我推个轮椅过来。” 个头最小的那个保安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扶了扶自己歪斜的帽子,一溜烟跑进了急诊大厅里。 孙立恩半靠在周军身上,刚才吃进去的两个茶叶蛋的残骸似乎有起死回生,重见天日的趋势。然而腹部持续传来的疼痛却让这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始终无法转换成真正的动作。 难受,真的很难受。孙立恩泪眼朦胧,看起来像是被人打哭了一样。他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到了那个被镇压在保安大山下的中年男人。 “郑筱萸,男,49岁,梅毒。” 梅毒……梅毒?孙立恩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瞪大了眼睛。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那中年男人忽然在地上大喊了起来。 “你们都是外星人!你们要害我!太上老君赐予我力量!” “疯了?”保安梁哥吓了一跳,这家伙该不会是被自己踹了两脚,踹坏了脑子吧? 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喊的内容太滑稽,中年男人忽然住嘴,开始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们……哈哈哈哈哈!要害我!!哈哈哈哈”狂乱的笑声在车道里回荡着。保安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立恩最后是被周军推回抢救室里的。倒不是因为他的伤势需要抢救。但毕竟腹部遭到重击,而且程度还挺重,总是需要防范胰脏破裂的内出血。周军做了指示,每半个小时做一次腹部B超检查。只要两个小时内没有出血,那就可以放孙立恩回宿舍休息。 至于那个明显已经精神失常的中年人,保卫科众人商量之下,决定先把人捆起来。再打电话报警。至于那辆堵住通道的黑色宝马,则被保安梁哥开到了停车场里放着。 孙立恩躺在病床上,旁边是一脸讶异的小林薰。罗哥听说孙立恩受了伤,也过来看了看。一见这个情况,干脆坐下不走了。 “小孙的B超我包了。”罗哥朝着周军喊道,“周大夫你跟我主任说一声呗。” 周军似笑非笑,“回头你们主任非得削你不可。” “医生,您……被袭击了?”小林薰得了翻译官,自然开始问起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严重么?” “还好。”孙立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还在隐隐作痛的上腹,一脸无奈的苦笑,“那个病人有一些精神问题……” “哐!”抢救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保安梁哥满头大汗,怀里抱着刚才那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冲了进来。“他刚刚说腿疼,像是触电了一样。然后就突然昏过去了!” 周军双手揣兜走了出来,“上监控。”他看着梁哥抱着的双眼紧闭的中年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找张床来把人放下,小梁,你去收费处给他先办个欠费。有他的身份证吧?” 保安梁哥把人放在抢救床上,男护士小郭拦住了其他打算上前的护士,闷声问道,“周老师,这种人……” 小郭话还没说完,周军就冷冰冰的打断了他,“我已经下了处置命令,你是打算直接违抗上级医生指令?” 护士小郭还没从护校毕业,目前正在实习阶段。他很有些不服气道,“可是周老师,他刚刚才打了孙哥……” “不管他做了什么,现在他是病人!”周军瞪圆了眼睛怒喝道,“你不是警察,也不是检察官,更不是法官!你是医护工作人员!审判和惩罚的工作有专业人士去做,你的工作就是服从我的处置命令,救治患者!” 整个抢救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心肺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还在响着。 “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之宝。”周军用平静的语气,朝着脸上憋的通红的小郭道,“作为医护人员,你要明白生命有多珍贵。如果只是因为自己的喜好或者情绪,而拒绝提供救治,那么你不适合这个行业,懂了么?” 小郭点了点头,一米九八的个子在周军面前仿佛只有一米五不到。“知道了,周老师。” “今天的事情,我会写在你的实习记录里。但同时我也会注明事情的前因和后果。”其他的护士们已经熟练的在中年人身上贴好了导电片,监护仪上显示出了中年人的心跳和血压。周军认真看着上面的数字和图形变化,头也不回的对小郭道,“你今天不用继续实习了,回去休息吧。” 小郭低头应了一声,用仿佛长款T恤衫一样的白大褂袖子擦了擦脸,低头走出了抢救室。 “血压没问题,心跳有点高。”中年人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并不像今天接连引起轰动的林兰或者陈雯。但突然昏迷却仍然是一项很可能意味着生命危险的症状。周军看着监控,有些发愁。 孙立恩倒是知道中年人得了梅毒,可这种没头没脑的消息他根本不能说,更何况就算说了,只怕周军也绝对不会信——突然昏迷可不是梅毒的典型表现之一。 难道状态栏只能显示一种疾病?孙立恩皱着眉头,他不太确定自己得到的金手指究竟有什么限制,更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精神抖擞对自己行凶的中年人会突然昏迷失去意识。 “能听见我说话么?”周军开始按照常规流程测定起了中年人的昏迷程度,先是凑在耳边大声喊叫,然后开始使劲拍肩,“先生,先生?醒醒!” 周军拍肩的力气绝对不算小,隔着四五米,孙立恩都能听见拍打造成的砰砰响声。但别郑筱萸说是回应了,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其实……是在报复吧?孙立恩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他慢慢坐起身来,看着周军的检查步骤。 “双侧瞳孔有反应,双瞳直径约两毫米。”用手电筒晃了晃中年人的眼睛,周军继续报告着检查情况,孙立恩干脆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值班台前,拿出一张病例开始做起了记录。 “语言无反应,瞳孔收缩偏慢。”周军面无表情的从推车上拿出一只空注射器,朝着郑筱萸的消毒后的脚底慢慢扎了上去,扎完之后并没停手,反而换了个地方继续消毒,然后再用针头戳着他的皮肉。 “强刺下睁眼,肢体会回缩。”周军不动声色的拆掉注射剂针头,把针头放进了锐器盒里,再将剩下的部分放进了黄色的医疗废料袋里,看着郑筱萸两条腿上脚上的十几个血点,表情稍微有些不满。“按压眼眶……”他用大拇指使劲朝着郑筱萸的眉毛中心压了下去,咬牙切齿道,“患者有反应。” 恩,肯定是报复。孙立恩点了点头,平常周军做压眶测试的时候虽然也很用力,可从来没有咬牙切齿的使过劲。他憋着笑低下头,根据前面的测试结果,得出一个让人稍微恢复了一些信心的结论,郑筱萸虽然昏迷,但程度并不算太深,按照格拉斯哥昏迷评分,他的昏迷指数为8。 第19章 诊断 “中度昏迷。”周军的判断和孙立恩一致。“叫神经内科过来会诊吧。看看这家伙到底中了什么邪……”他忽然看到了在身后提笔纪录的孙立恩,眉头一皱,“谁让你起来的?滚回去躺着!爱岗敬业不急在这一时知道么?” “我这是看着解气来的。”孙立恩努力扯动自己的面部肌肉,摆出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我还等着您回头给我写个表扬信呢。” “你要是一脚被他踢死了,我倒是可以在烈士评选上给你说两句好话。”周军冷冰冰的回道,但也不再要求孙立恩立刻回去躺着。“记得半个小时做一次B超检查。” 周军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急诊科接受规培已经两个月的孙立恩其实早就摸清了自己这个带教老师的脾气。一见他这么说,就知道这是已经没事了。还好不用卧床休息,否则按照周军的脾气,自己周末的休息绝对会被强制改成值班。 让一个可能有内脏损伤的病号去叫人来会诊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孙立恩走到了值班台前,拿起电话开始叫人来会诊。每次电话请求会诊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古惑仔准备叫人干架的错觉。喂?山鸡哥?有和胜和的烂仔搞事,过来帮忙啦! 山鸡哥,哦不对。神内的主治医生说马上就到。挂了电话的孙立恩开始琢磨起了郑筱萸的病因,梅毒侵蚀人体的速度比较缓慢。但这并不意味着梅毒不会侵袭神经系统。 等会……孙立恩灵光一闪。学校里教传染病的老教授曾经提过,在解放前曾经有不少贫穷的妓女罹患梅毒。因为没钱治病,只能一拖再拖。等到染病后的十年甚至更久,就会出现梅毒感染到脑部的情况。只是解放后随着医疗卫生体系的逐步完善,这种疾病几乎已经彻底消失了。就连老教授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在文献里见过相应的描述而已。 难道是梅毒性脑病? 这种疾病病程太慢,需要感染十年以上才有可能出现,而且看这中年人开着宝马的做派,也不像是个缺钱治不起病的。更何况,能够造成精神状态异常的疾病也不在少数,肝硬化导致的肝性脑病也能导致同样的效果。 没有足够的病史资料啊。孙立恩有些头疼,如果能够证明中年人曾经患有梅毒,至少还能把周老师的思路往这个方向上引。可现在除了姓名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话说回来,也得亏郑筱萸是把车停在医院里以后发作的。这要是开着车在公共道路上该有多危险? 等等……孙立恩忽然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电脑。 郑筱萸是来医院干什么的? “查询挂号信息,郑筱萸。”孙立恩熟练登入了最近整个宁远都开始全面使用的电子化医疗系统。在挂号查询上填入了郑筱萸的名字。 “皮肤性病科,接诊医生,蒋伦主治医师。”孙立恩一拍大腿,拿起了电话。 “蒋医生?”孙立恩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我是抢救室,你早上是不是看了一个预约的病人,叫郑筱萸的?” “是那个?我不晓得诶。”电话那头的蒋医生操着一口带着海椒味道的四川话,“我这里一早上已经看了十几个病人,你跟我讲一下外貌特征塞。” “额,中年人,谢顶,穿西装。”孙立恩简短描述了一下,想了想可能不太够,又补充道,“脾气特别暴。” “哦哦!”蒋医生恍然大悟,“见过见过,这个龟孙儿,头前儿差点把老子打一顿。”他顿了顿问道,“咋滴嘛,他把人打伤了?” 孙立恩咳嗽了两声,“他昏迷了。麻烦你过来一下做个会诊好吧?”四川话听起来抑扬顿挫倒是节奏感十足,可惜孙立恩久居华东平原,要听懂还是有些困难。他只能无奈的打断了蒋医生的话,等他保证自己看完这个病人就马上来会诊以后,这才挂了电话。 “为什么要请皮肤科的人来会诊?”周军在孙立恩挂掉电话后问道,“如果病人只是找皮肤科的人看过病,那让他们传病例过来就可以了。” 孙立恩笑着说,“门诊是和相对正常而且没有昏迷的病人进行过直接沟通的。我想既然病人曾经直接和他们进行过沟通,那至少能够让我们掌握一些昏迷的人所无法提供的症状。” “比如皮肤疼痛或者身上的奇怪味道。”周军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很不错。” “身上的奇怪味道?”孙立恩奇道,“这是什么症状?” 周军带着孙立恩走到了郑筱萸床旁,拨开了他的眼睑。“自己看吧。” 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巩膜,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黄疸?”孙立恩一惊,“他的肝有问题?”他抽了抽鼻子,确实也从郑筱萸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似乎像是氨水的味道。 “如果把袭击你当成是一种症状的话。”周军点了点头补充道,“这是一例肝性脑病。患者的肝脏衰竭了,无法过滤和排血血液中的氨。导致大脑错乱并且产生了精神症状。” 肝性脑病?孙立恩微微皱眉,这和状态栏显示的病因可不太一样。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什么引起了他的肝衰竭。”孙立恩看着昏迷中的病人,自言自语道,“他刚刚还在自己看门诊,现在就已经昏迷了过去。病程进展太快,不像是慢性疾病导致的问题。” “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出急性肝衰竭的原因……”周军双手抱胸,看着病人道,“用不了多久,他就得死在这里——没有查出病因以前,他不可能获得肝移植的指标。” 肝硬化导致的肝衰竭?不可能。郑筱萸的精神症状进展太快了,肝硬化的发展速度太慢,而且病人自己的症状也会很明显,几乎不可能被忽略或者误诊。孙立恩看着郑筱萸头顶上的“梅毒”二字,忽然瞪大了眼睛。 如果是梅毒性脑病导致的精神症状,那么潜伏到了三期的梅毒肯定也已经侵袭到了郑筱萸的内部器官。 他不光有梅毒性脑病,并且还有梅毒性肝病!梅毒性肝病导致的肝衰竭和梅毒性脑病,同时合并出了精神症状! 第20章 诱导 孙立恩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诊断,而且对这一诊断非常有自信。 可这种诊断……绝对没办法说服一向严禁的周军。 其实仅凭现有的病史资料,以及病人表现出来的症状来分析,梅毒性脑病和梅毒性肝病同时爆发甚至根本就不在“可能罹患的疾病种类”清单里。如果不是有状态栏作为依据,孙立恩自己都不会相信,一个三期梅毒患者会同时表现出脑病和肝病两种损伤症状。这并不符合诊断病情的“常见原则”。至少应该先排除其他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再延伸到梅毒身上。 “先做血常规,肝功五项和菌群培养。”周军当机立断,开始指示诊断工作。“证实肝衰竭状态后立刻上多烯磷脂。先给他慢推两支看看效果。”多烯磷指的是常用的护肝类药物多烯磷脂酰胆碱注射剂。西药的名字大多长且拗口,医生们大多时候会用约定俗成的简称来称呼。这种称呼每个医院甚至每个科室都有所不同。 “顺便检查一下肝功,做个脑部CT确保他脑子里没有出血。”周军继续补充道,他忽然对着那笔正在纪录的孙立恩道,“你觉得还需要什么检查项目?” “我觉得……”孙立恩想了想,“加个腰椎穿刺吧,排除一下其他的神经系统病变。” “嗯……”周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拥有足够的医学理由,而且做起来很不舒服。”他朝着孙立恩笑了笑,“我喜欢这个主意。” 这并不是报复行动的一部分啊……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 刘副主任仍然没回来,大概是在手术室里继续监督起了林兰的手术。被孙立恩一个电话叫过来的蒋伦倒是动作挺快。这边刚刚给郑筱萸抽完血,他就出现在了抢救室里。 “我们科平时能被叫来会诊的机会可不多。”蒋伦笑着和周军握了握手,走到床边看着郑筱萸,“么得错,就是这个龟儿子。” “他是为什么来找你看门诊?”孙立恩眼前一亮,“都有什么症状?” “这个龟儿子说自己身上有溃疡。”蒋伦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过他说自己平时工作忙,今天有空来看,身上的溃疡已经愈合了,只有一些瘢痕。看不到有什么问题。” 特殊形态的溃疡是三期梅毒的表现形式之一。梅毒疹渐渐扩大后,中心会开始软化破损,并且排出脓状分泌物。但这种溃疡不会很快的好转,如果不加以治疗,少说需要半年才能痊愈自行。 “病人自己否认了冶游史。”冶游史是“高风险性行为经验”的医学叫法。蒋伦似乎猜到了孙立恩的想法,但他对于梅毒的看法和其他医生一样偏向保守。“如果说这个龟儿子突然晕过去,是因为梅毒。那他的病程最少要超过10年,而且这期间一直没有被治愈。”蒋医生耸了耸肩膀,“都21世纪了,青霉素早就不叫盘尼西林了。治个梅毒还能拖上十年?不可能吧。” 这人犯了梅毒疹以后能拖上大半年才来看病,肯定是个拖延癌晚期。孙立恩叹了口气,“他还有其他症状么?” “我估计他耳朵不太好使。”蒋伦忽然一拍大腿,“我当时问他有没有药物过敏史,问了五六次他才听明白。” 那不是听力问题……三期梅毒的症状又对上了一项,这个是麻痹性痴呆的表现。孙立恩默默在心里的检查单上又打了一个勾。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可能是个疯子。”蒋伦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你们要是不放心,那就连传染病五项一起做嘛。” 蒋伦背着双手离开了,而孙立恩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蒋医生建议我们做一下传染病五项。”孙立恩拿着鸡毛当令箭,开始忽悠起了自己的带教老师。“他说患者曾经极力否认过冶游史。” 对皮肤性病科的医生而言,极力否认基本等于里面有鬼。传染病五项中包含梅毒螺旋抗体检测。只要做了这项检测后,确认郑筱萸有梅毒,那么周军肯定会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复合型三期梅毒病例。 这边的郑筱萸被孙立恩安排的明明白白。而之前被孙立恩用身体护住的高中生也从CT室里被推了出来。增强血管造影的结果非常明确,这又是一起脑血管意外。 他并不是因为摔倒而导致的脑动脉瘤出血,而是动脉瘤出血后导致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而昏迷摔倒。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高中生还有些自我安全意识,在自己的头上戴了头盔。否则光凭敲破了他头盔的人行道道石就能要了他的命。 “先挂一瓶甘露醇,请神经外来会诊。”脑部动脉瘤破裂是非常危险的疾病,主动接下病例的周军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脑血肿会压迫到脑组织,根据不同的压迫位置,可能会出现不同的神经疾病症状。如果压迫到脑干,甚至可能会抑制病人的心跳和呼吸。而且过大的颅压,甚至有可能将原本就很脆弱的脑组织挤压到其他位置上去,从而造成脑疝。 甘露醇是抢救室常备的药物之一。作为良好的利尿剂,它能够有效的作用到人体的各个器官中,提高血浆渗透压,令器官迅速脱水。简而言之,它能够缩小大脑。 被缩小的大脑腾出了更多的空间以减小颅内压力,能够在脑血肿的情况下,减小发生脑疝的可能性——脑出血的致死率是30%,而脑疝的致死率则高达80%。虽然脱水后缩小的大脑,可能使得原本受到压迫的血管失去压力而重新出血,但两害相遇与其轻的道理,在医疗决策中也完全一样。 天气逐渐变凉,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里,也开始越来越多的遇到心脑血管意外的患者。同时肩负着脑卒中中心和胸痛中心两大职责的第四中心医院,开始繁忙了起来。 第21章 两难 “还愣着干什么?直接推手术室啊。”前来会诊的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董昕看着这个高中生的CTA片,从自己的脑袋上挠出一片头皮屑。他敲着手里的影像胶片,把偌大的一张CTA片敲的哗啦作响。“明显的左前交通动脉瘤,还好没有破裂。应该只是自发性的出血,出血量也不算太大。” “手术方案呢?”周军双手抱胸问道,“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但估计得等一会。” “多亏是窄颈的动脉瘤。”董昕把CTA光片贴在自己脸上又看了一遍,“做介入。从股动脉开口,插导管进去。延伸到左前交通动脉,放一个铂金弹簧圈进去。” 周军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高中生,“你来做?” “脑血管介入是三级手术,现在在院里能做的除了我以外就是柳院长了。”董昕倒是不介意周军直白的询问。“这点手术就叫院长来动手,我怕回头他扣我绩效。” “这个手术得多少钱?”周军打量着高中生的打扮。需要每天自己骑电动车去上学的高中生,一般家里条件都不会太好。而这种脑动脉瘤介入手术中,最贵的部分永远是医药公司出售的弹簧圈。医院可以提前垫付相当一部分药物费用和手术费,但来自医药公司的这种社保外医疗器械,医院根本不可能垫付。 如果患者家里的条件不太好,付不起弹簧圈的费用,就算医院想亏钱做手术,医药公司也绝对不会答应。 “最少得有十万。”董昕叹了口气,“十万块打底,上不封顶。不实际操作,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需要多少个弹簧圈。凑不到十万块钱……他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价格太高了。”周军皱眉道,“传统开颅不行么?” “手术时间长,风险高,预后还差。”董昕连着提出了三个理由,然后无奈道,“实在不行也能做,主要是对患者来说,预后实在是不太好。”他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高中生,摇头道,“这才多大岁数,开颅以后脑袋缺一块,等再大点想找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其实……”孙立恩忍不住插话了,“就算是没有缺,找女朋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董昕和周军一起回头盯着插话的孙立恩看了好半天。直到盯得他开始背后流汗,这才互相高深莫测的对视了一眼。 “我听说你们科有个姓胡的护士长对吧?”董昕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特意让孙立恩听的清清楚楚。“她侄女在手术室当器械护士的,长的可漂亮了。” 周军则用一脸有些扭曲的表情接着话茬,“是啊,小姑娘叫胡佳。比小孙可能小个两岁。”他顿了顿,强调道,“小姑娘做菜特别好吃。去年刚入职的时候,还给我们送过几次卤菜,不到两分钟就被人抢光了。” 两人一起顿了顿,然后用非常生硬的语气感叹道,“真是一个好姑娘呀!可惜就是还没有男朋友。” 你们……孙立恩觉得自己脸皮一阵乱跳。你们到底收了胡姨多少好处? 抢救室的大门被人推开,坐着直升机来求医的陈雯被推了回来。曹严华医生带着口罩,脸上表情略有些紧张。 “手术做完了?”周军走过去帮忙,指挥着护士们开始连接监控仪器。 “冠状动脉上的血栓打掉了。”曹严华向上级医生汇报着情况。“但是情况有点麻烦。” 周军奇道,“怎么了?”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外人后压低声音问道,“有冠脉损伤?” 曹严华把脑袋摇晃成了拨浪鼓,“没有。”他看着在病床上昏睡的陈雯,摇头道,“她在术中忽然醒了过来。” 冠状动脉介入手术并不需要全身麻醉,患者术中清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孙立恩提起了耳朵,好奇的听着下面的经过。手术中肯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曹严华把小姑娘重新送回了抢救室内,而不是第四中心医院内的儿童重症监护室PICU。 “她暴怒,狂躁,甚至试图去咬护士的手。”曹严华面色严肃,“给她用了10毫升的氟哌啶醇才重新让她镇静下来。我担心她有脑出血,顺便给她做了CTA。” “结果呢?”周军也开始皱起了眉头,“有问题?” “问题是有。但不在脑部。”曹严华指了指陈雯的小腹,“她有下肢深静脉血栓。长度大概四厘米,已经上移到了肾静脉的位置。” 下肢深静脉血栓,又一个不太可能发生在这个年纪小孩身上的疾病。 周军沉吟了半晌,朝着孙立恩问道,“这个病人,你有什么看法?” “她年纪太小,高血脂也不会导致冠心病和深静脉血栓。”孙立恩用笔敲着自己的记录本,“术中出现的狂躁可能是未知疾病的新症状……”他转过头,看向了还在镇定状态下的陈雯。“陈雯,女,10岁,高血钙状态”然而这次观察却有了新的进展,高血钙状态五个字仍然闪亮,而后面则新多出五个字,“高凝血状态。” “或许我们应该从血液方面考虑一下。”孙立恩开始转移起了话头,“虽然不会是高血脂,但如果她处于高凝状态的话,的确是有可能导致她多发血栓的。一部分血栓出现在了她的冠状动脉中,所以造成了ST段抬高的心肌梗死。一部分出现在了她的下肢深静脉里,让她的血管壁上多出了一块栓子,并且随着直升飞机的振动脱落,顺着血液重新卡到了肾静脉的位置。至于精神状态……” “微型血栓出现在脑部,然后流入了杏仁体中。”董昕一挑眉毛,“听上去说得通,杏仁体的微型血栓确实有可能导致无法遏制的暴怒,而复合手术室里的CT机精确度不够高,所以看不到那个微型血栓的痕迹。” 对于这个大胆的推测,曹严华持反对态度,“没有什么疾病会导致一个十岁的孩子出现全身性多发血栓,她也没有在小诊所里做过吸脂手术,更不可能是脂肪栓。” “不管怎么说,她下腔静脉里的血栓总不会自己消失。”周军做出了决定,“给她用低分子肝素和华法林做抗凝治疗,至少保证那个静脉血栓不会要了她的命。” “我去请黎教授和钱主任再做一次会诊,确保用药不出问题。”曹严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抢救室。 第22章 奖罚分明 “小孙啊,你要是没什么问题了就干脆先回去休息。”在向董昕保证了尽快和高中生家属谈话后,周军转头吩咐道,“抢救室里的床位都很宝贵,我可不想因为你占了一张床而导致有患者没办法收。” 孙立恩看着抢救室里空出来的四十多张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孙哥!”抢救室外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刘主任叫你过去!” 声音又甜又脆,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肯定是个漂亮小姑娘。胡静打开了抢救室的电磁门,一把就将门外的小姑娘拽了进来。 “嘿嘿……姑妈。”小姑娘不好意思的伸了伸舌头,“刘堂春主任在办公室休息,他让我来叫一下孙哥……” 胡静疼爱的搂住了自己的小侄女,用手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两下,压低声音道,“这就叫上孙哥了?” “他比我大呀。”胡佳当然知道该怎么应对做梦都想赶紧把自己嫁出去的姑姑,她一脸无辜道,“难不成要叫弟弟?” “没个正行。”胡静在她的额头上一敲,“刘主任怎么想起来让你来传话了?” 胡佳努力从自己姑姑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护士服,“我来送手术器械清单,还有用药单据。刘主任见我要跑一趟抢救室,就让我顺便叫孙哥过去。” “小子,你听见啦。”胡静转过来朝着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中午记得请刘主任吃个午饭啊。” “咱们一会一起吃个午饭。”抢救科副主任办公室里,刘堂春从电脑屏幕后面探出头来,摘掉了自己脸上的那副老花镜。他有些疲倦的用双手慢慢揉搓着脸颊,在脸上搓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孙立恩站在刘堂春的桌子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到副主任发话,他只能点头笑着先应了下来。至于一个月才拿两千多工资的他要怎么请主任吃饭,这暂时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你今天做的事情,结果很好。”沉默了一会后,刘主任示意他坐下。自己则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已经放凉了的黑咖啡。“但是,这是违规操作。” 孙立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果然还没结束。但他又不知道该做何辩解,只能低下头继续听着。 “医疗卫生工作,和部队其实有些很相似的地方。”放下马克杯,刘主任看上去似乎又憔悴了几分,但他的双眼却仍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当兵的时候,连长就不止一次的和我强调,一些行动听指挥。”他静静的看着孙立恩,半晌后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么?” “这是因为,连长比起普通班长和士兵,拥有更长的服役年限。他们见过更多的突发情况,同时也掌握了更多的作战和指挥技巧。”刘堂春并没有等待孙立恩做出回答。他自己解释了理由。“在医疗系统上,道理也是一样的。你的带教老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都掌握着更丰富的经验和更多的技巧。无论你究竟有多么天才,对于疾病的情况有多么清楚。这是必须遵循的规定。” 孙立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老刘我不是在跟你摆谱。”刘堂春忽然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什么唯职称者。所有医生,其实都是实用主义者。只要能治好病,别的我们一般不会去理会。”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但你身为规培生,在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情况下,在没有上级医生指示和许可的情况下进行治疗活动,这是严重违规行为。” 孙立恩有些紧张的吸了一口气。虽然在刘主任替自己的行为背书时,他就知道最后结果并不会非常严重。但现在被刘主任细细一算,孙立恩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动究竟有多危险。 “现在好在结果挺好。”刘堂春也有些后怕,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沉声道,“如果老郑命里注定今天去见马克思,你最后那一下没把人电回来。万一被卫计委追究下来,轻则开除,重则追责,后果不堪设想。” 副主任办公室里陷入了有些难堪的沉默中。 “我……”过了好一阵子,孙立恩哑着嗓子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前面四次除颤,您选用的是二百一十焦和三百焦的档位。第四次三百焦除颤后,郑主任的心跳恢复了大概一秒半,然后再次陷入了室颤阶段。” “我担心您过于关注郑主任的病情,反而忽视了这一信号——当时您并没有继续下令做胸外按压,或者注射利多卡因。为了抓住连续多次电击,降低胸部阻抗的时间点,我抢过了电极板,做了第五次除颤。”孙立恩抬起头来,认真解释道,“虽然一开始就发现了郑主任的症状,并且提前让胡佳在手术室外准备了抢救车,但是当时的情况还是有些吓到我了……当时的最佳情况,应该是我直接向您口头汇报,然后请您做出判断。” “这是正确做法。”刘主任点了点头。“那么,既然是做错了,总要有相应的惩罚措施。我们不搞功过相抵这一套——一个被救活的病人并不能抵消医疗事故无辜死亡病人的性命。” 孙立恩心情有些糟糕,他勉强点了点头,准备接受最终的判决结果。 “你后来给王建培主任又找了个活,那个十岁心梗的小姑娘,是吧?”刘主任忽然咧嘴一笑,“儿科的钱红军也跟过去了,两个人在手术室里吵了小半个钟头。” 啊?孙立恩本来都做好了被停职的心理准备,刘主任画风陡然一转,差点闪着孙立恩的腰。 “王主任说了,今天中午至少两碗羊肉粉丝汤。”刘主任一脸认真道,“他还得加份肉!”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意料之中的停职处分变成了请客吃饭,孙立恩顿时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起来。 “那么,说说看奖励内容。”刘主任咳嗽了一声,“林兰和那个陈雯,都是你收进来的病人对吧?” “是。”孙立恩点了点头,补充道,“刚才又收进来两个,一个高中生脑动脉瘤,一个中年男性……”他顿了顿,为了不太过惊世骇俗而采用了周军的初步诊断,“怀疑肝性脑病。” “那就是四个病人。”刘主任敲了敲桌子,“后面的病人你暂时不要再接手了,这四个病人交给你负责。”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和你一起负责这四个病人的治疗。所有的治疗和检查手段都由你来决定,只要没有重大错误,我不会干涉你的治疗方案。”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主治医生才能有的权限和待遇! “你要负责这四个病人,直到他们彻底解除生命危险,被转入普通病房为止。”刘主任继续道,“处方权用我的——如果有任何我认为不合适的地方,我会马上制止。没问题吧?” “是!”孙立恩激动的站了起来,高喊道,“保证完成任务!” 第23章 有些宝气 如果是其他专业或者其他工作,领导用督导和额外的工作当奖励,只怕员工当场就要骂娘。但医护行业却正好相反,有科里的副主任兜底擦屁股,还有四个比较麻烦的病人拿来给自己练手。这可这是小说男主角级别的待遇。 “行了,先消停一会。”刘堂春眯着眼睛,摆了摆手让孙立恩重新坐下。“你回抢救室里看看病人情况,接手病人的事情我一会和小周说。你记住啊,中午十二点,门口的那家遵义羊肉粉见。” 离开了主任办公室的孙立恩得意的几乎忘了怎么走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一脚深一脚浅,轻飘飘的回到了抢救室里。 周军已经接到了刘主任的电话通知,他看着一脸傻笑的孙立恩摇了摇头。“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数完之后还得意的不行。你这人,有些宝气!”湖南话里,宝气是“傻气”的意思。平时周军着急骂人的时候,偶尔会蹦出几句家乡话,说人“宝里宝气”。 “反正刘主任全程都跟我在一起监督治疗。”孙立恩挠了挠头,笑的很开心。“有领导撑腰,还有领导帮忙擦屁股,这种好事上哪去找呀。” 周军也笑了,“这种事情,咱们院里大概也只有刘主任肯答应。”他大概也知道这是刘主任对孙立恩的奖励政策。甚至还隐约品出了一点教育的味道——抢救室里的病人都是面临生命威胁的,在这种条件下进行诊断和治疗,能够极快的培养出一名合格的抢救科医生。刘主任可能也是看到了孙立恩的潜力,这才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他进行“培育”。 “现在病人的情况都还算稳定,林兰那边也应该快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里了。”周军看了一眼表,“去给自己做个B超吧。小罗从他们科里躲到这儿来,总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做。” 罗哥已经和小林薰聊起了大阪烧的一百种不同做法。一边聊天一边使劲擦着口水。就连做B超检查的时候,罗哥都没闭上嘴。一边漫不经心的瞥着荧幕上的画面,一边继续兴致勃勃的探讨着大阪的酱油拉面和博多猪骨拉面的区别。 “哥……你要不先缓缓?”第七次听到吸溜口水声音的孙立恩真的忍不住了。“我这露着肚子听你吸溜口水,总有一种我被食人族俘虏了的错觉。” 罗哥一擦口水,赔笑道,“再忍忍,再忍忍。这也是缘分,小林薰他家正好是我以前在RB留学时住的区域。那几家店都是我特别喜欢吃的……聊馋了。” “你以前在RB留学过?”孙立恩睁大了眼睛,感情面前这位罗哥还是个留洋派,东洋也是洋嘛。 罗哥点了点头,“我在大阪大学读了六年。在医学院保健学科,学的放射线技术学。” B超是超声波,它可不属于放射线技术。孙立恩一挑眉毛,开始自己看起了屏幕。 “那你为什么会来咱们院啊?”仔细在屏幕上辨别着可能提示内出血的迹象,孙立恩好奇问道,“放射线技术学……放疗技术他们也教的吧?” “我当初选大阪大学,就是因为这个,我当时想学的是重质子治疗技术。”罗哥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虽然是美国人最早发明了重质子,但把它发扬光大的还得算是RB人。我本来以为,学好了这项技术,回国就业应该不算太难。” “结果呢?” “结果是,国内的设备选用了德国西门子的产品。”罗哥放下超声探头,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孙立恩,让他擦擦肚子上的耦合剂凝胶。“德国制造,结果就是……我在RB学的技术压根用不上。” “当然,我最早还抱着一点希望。”罗哥叹气道,“我觉得这玩意大概和高铁技术一样,德国人的你要会,RB人的也要买。最后咱们吃透摸透也就好了——我觉得咱们迟早得再进口一台RB的重质子加速器。” 孙立恩想到了自己之前看的新闻,“现在加速器不是都国产化了么?”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留在宁远,在这座医院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影像狗?”罗哥有些哽咽,肯定不是因为自己一身所学无处施展,“我又不是活在幻想里的文艺作品角色,我吃喝拉撒睡,哪个不用花钱?”罗哥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压低声音骂道,“现在就连大保健都涨价,不赚钱,你罗哥我喝西北风去?” 小林薰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林兰的娘家人终于赶到了医院,大部分人力都去手术室外等着林兰的手术结果。而林兰的亲舅舅则留在了抢救室外面,防止小林薰这个RB姑爷的伤势有什么变化。 “兰丫头哦……”老娘舅蹲在抢救室外面,时不时擦擦眼睛,“你这可咋整咧?” “蹬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差不多得有一米八的高个女人,踩着一双高跟鞋快步走了过来。她在肩膀上挎着一个看起来非常精致且昂贵的小包,走到抢救室门前,用右手把抢救室大门敲的摇摇欲坠。 “怎么回事儿?”门里传来了保安梁哥紧张的声音,“什么人?!” “我是陈雯的家长。”女人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急救室常能听到的惶恐和不安,“我接到电话……” 话还没完,抢救室的大门“咔嚓”一声被拽开。一个小护士站在门里急切道,“你就是陈雯家长是吧?你可算来了,赶紧进来!” 抢救室这种普通老百姓眼里的“鬼地方”,小护士着急的让自己进来……高个女人一下就仿佛被抽掉了浑身力气似的开始颤抖起来。她身子一软,就靠在了门边上,眼睛里噙着泪问道,“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哎呀,这是干啥?”小护士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说话的方式有了问题。连忙解释道,“你女儿没事,不是,你女儿暂时没事了。但是有很多书面文件需要你来签署,否则我们没法展开下一步的救治。” 孙立恩一见,也赶忙带着其他几个男护士来扶人。众人好一阵折腾,这才把陈雯的妈妈从门框旁边搀了进来。 第24章 中毒 “你好,我是陈雯的主治医生。”曹严华医生朝着陈雯的妈妈点了点头,当做打了个招呼。“您是陈雯的母亲是么?” “是。”陈妈妈点了点头,“我叫沈轻眉,是裕华集团的董事长。”她着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岗位,“请不用担心治疗费用的问题,只要是对治疗有好处的,尽管用,我只要我女儿健康。” 曹严华放下了手中的笔,严肃道,“健康这个东西可买不回来。你平时都给孩子吃什么东西?她超重了多少你知道么?” 沈轻眉脸色一黯,“她……这次生病是因为体重的关系?” “这个我们还不能完全确认。”周军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对曹严华道,“不要说和病情无关的内容。” 曹严华挠了挠头,“您女儿现在的情况基本已经被控制下来了。但我们在进行冠状动脉介入手术的时候,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我们在她的肾静脉处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栓,这个位置的血栓用手术移除的效果并不理想,而且我们认为,这个血栓来自于她的下肢静脉,也就是腿部。在找到病因之前,她还有可能继续生成更多的血栓。一旦这些血栓继续随着血流上升,进入肺部以后可能会造成肺栓塞——这是致命的。” 沈轻眉的表情越来越紧张,手攥皮包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原本有些发福红润的手,血色一点点褪去,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我们决定保守治疗,利用低分子肝素和华法林,来降低陈雯身体里血液的凝集反应,延长血液凝集的时间。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曹严华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了两张纸,朝着对面的沈轻眉递了过去。“这是同意书,上面列明了风险内容。主要是考虑到凝血功能被抑制,所以一旦她出现出血的症状,情况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为了治疗我女儿的疾病,你们需要让她的情况变得更危险一些?”沈轻眉艰难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您可以去问问看熟悉的医生或者医务工作者。”周军插话了,“裕华集团是咱们省内有名的大企业,我相信您认识的医学类专家也不少。您完全可以去咨询一下他们的意见。但是,他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这是我们目前能采取的唯一手段。” 沈轻眉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那之后呢?”她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找出导致她生病的原因?我觉得应该不是体重的问题,我带她去看过很多专业的营养师……” “我们暂时不能确认体重就是导致她病情的主要原因,但要排除体重这个因素也为时尚早。”周军摇了摇头,“这么说吧,您女儿的体重肯定是病态的,只是我们还不清楚这个病态是否影响到了凝血功能。” 说到这里,一直在旁边听着对话的孙立恩忽然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和两位医生交换了眼神后,孙立恩问道,“您给陈雯用过什么减肥药么?” “减肥药?没有。”沈轻眉回答的非常坚决,“她虽然有些胖,可她才十岁!我不可能给自己十岁的女儿用减肥药……” “有些含有添加物的非处方类的减肥药也可以造成这些症状。”孙立恩打断了她的辩解,“比如有些自称纯天然的减肥药里可能会添加番泻叶,大黄,虎杖之类的药物。这些草药的主要作用成份是蒽醌类化合物,有可能会导致她出现全身性的凝血症状……” “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女儿用过减肥药!”沈轻眉的反应十分剧烈,甚至有些愤怒。她对着孙立恩怒目而视,“她只有十岁!” “减肥药?”陈雯的班主任走进抢救室,准备和沈轻眉交接一下手里的资料。听到了孙立恩的话后,她忽然说道,“我见过她吃药,当时我以为她可能有什么身体不适……” 周军忽然发话道,“够了!”他猛然起身,面无表情道,“先按照蒽醌类化合物急性中毒的方案治疗。静脉滴注葡萄糖盐水,加十毫克地塞米松。”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治疗番泻叶中毒的标准应对方法,因为给陈雯用了华法林抗凝,所以地塞米松注射液配伍中常见的维生素C被周军刻意去掉了——两者作用互相冲突,这可能会导致凝血时间继续缩短。 周军看着一脸愤怒的沈轻眉,平静的解释道,“我们仍然需要考虑到陈雯私自购买并且服用减肥药的可能性。蒽醌类化合物急性中毒的治疗手段副作用并不大,如果有效当然最好。就算无效,对她的损害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从来没有给她用过什么减肥产品。我也不觉得我的女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沈轻眉冷静了下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颤抖着声音道,“她的食谱有专门的营养师负责,每天的运动量也能够保证她的充分消耗,可她就是……就是瘦不下来。” “青春前期肥胖并不能算是什么疾病。”这下轮到孙立恩来安慰这位伤心的母亲了,他挠着头发,努力从自己学习到的知识里寻找着可以用来安慰沈轻眉的话。“青春期前肥胖大多数都会在青春期后自行缓解,只要我们治好了陈雯现在的问题,她以后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可以度过。” “你真的相信她的话?”沈轻眉在三人的轮番劝说下签署了治疗同意书。然后擦着眼泪出了抢救室,而曹严华明显有些不服气,“小孩子自己会去买减肥药吃?那又不是什么糖豆!” “从医学角度出发,控制孩子已经超标的体重肯定算不上虐待儿童。”孙立恩倒是很看得开,“她能够发现孩子的身体状况异常已经算不错的表现了——总比那些把子女喂成球,还觉得挺可爱的家长要强。” 周军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只是轻轻的摇着头,“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要去管。” 第25章 守则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没多久就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 孙立恩的安排周军是知道的。还没到十二点,周军就挥挥手放了孙立恩下班——让两位主任等着他一个人可不太好。 心内科主任王建培对羊肉粉丝汤的热爱远近闻名。这大概与他出生在西北边陲有关。尤其是用烤到金黄酥脆的面饼夹上一点蒜泥,再佐以膻香腻人的羊肉汤。四院门口能够提供这种搭配的遵义羊肉粉店,几乎成了王主任的定点食堂。 “两碗粉,加肉,四个烤饼。”王主任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的点了餐。 “我说老王,咱们这儿可有三个人。”刘堂春抗议道,“三个人,两碗粉,这是个什么分配法?” 王主任一怔,随即拍脑袋自嘲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是忙到脑子坏掉了。”他招招手又叫来了服务员,“再加两碗粉,四个烧饼。”他转头看向目光呆滞的孙立恩,宽厚长者似的笑了两声,“他们这里的烧饼分量挺足,你先吃两个看看。要是不够了咱们再加。”语气中的熟稔和自然,甚至让人误以为孙立恩才是做客的那一方。 刘主任差点一口茶叶喷在王建培脸上。“刚才那些是你一个人吃的?” “对啊。”王主任点了点头,“现在天冷了啊。” “天冷了也不至于这么个吃法。”刘主任很不满的拍了拍桌子,“暴饮暴食,当心回头给你撑个胃穿孔。到时候还得麻烦普外的小年轻们从你肚子里往外捋……” 从肚子里往外捋什么,刘主任没有明说。毕竟是饭点,而且还是在吃饭的店里。要是说的太过真实引得周围食客都吐了,回头羊肉粉店的老板非得送他去和郑国有作伴不可。 “天冷了啊。”王主任叹了口气,“这么剧烈的降温,再过两天搞不好我都得住值班室里。” 天气变冷的时候,正是中老年人和心脑血管疾病易发人群的高危期。被寒冷所刺激的人体会下意识的开始收缩血管以减少热量丧失。而这个动作的后果,则是突然的血压上升。这就导致原本心脑血管脆弱的人群面临着比夏日更大的风险。 “现在手机上有个软件。”刘主任对于王建培的感叹不以为意,“叫什么团来着。能送外卖。只要你在上面付了钱,人家直接给你送到值班室都没问题。” 对这个提议,王主任非常动心。他摸出自己的手机,直接塞到了孙立恩手里。“你们年轻人擅长干这个,帮我装一下这个软件。” 羊肉粉丝汤送来的速度很快,王主任开始低头唏哩呼噜的吃起了自己的这两份粉丝汤。孙立恩则开始和刘主任交流起了对病例的看法。下午开始这四个病人就要落到自己手上,这时和主任多探讨一下病情总没坏处。 “相比较来说,林兰最稳定。”孙立恩啃了一口烧饼,酥脆的口感再加上香浓的羊肉汤,叠加的香味让他精神一振。“她的主要问题是脑出血和脱套伤。徐医生能解决脑出血的问题,而骨科其他的医生们已经解决了她的皮瓣存活问题。只要等她稍微恢复一些之后,再做一次手术,把她断开的股骨接回去就可以了。” “雄性激素不敏感的问题你也要注意。”刘堂春是江南人,吃饭的动作比起边疆来的王主任要斯文许多。他撕下两块烧饼,慢慢泡在汤里吃着。“一般来说,这种病人的隐睾,在以后都是个隐患。你应该和她的家属聊聊,合适的话就直接做手术拿掉好了。” 孙立恩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您的意思是……有原位癌的可能?” “从胚胎期开始她的隐睾就一直没有下沉。隐睾在体温的长期影响下,组织癌变的可能性很高。”刘堂春捞出一块泡软的饼吃了,慢条斯理的取出一张面巾纸在嘴边擦了擦,“尽早做个病理取样比较好。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要是形成了肿瘤,并且引发出像副肿瘤综合征之类的毛病,她的身体可能撑不下去。” 孙立恩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继续介绍道,“那个10岁心梗的小姑娘诊断结果也出来了,私自服用了非处方类减肥药,怀疑是蒽醌类化合物急性中毒。周老师同意我的看法,上了地塞米松和葡萄糖盐水。” “很独特的角度。”刘堂春露出了赞赏的表情,“但是说得过去。” 已经干掉了两个半烧饼和一碗羊肉汤的王主任抬起头来插话道,“你说的是上午我做的那个小女孩?” “是。”孙立恩点了点头,“蒽醌类化合物急性中毒,能引起全身性的血栓,而血栓的发生位置,产生了心肌梗死,肾静脉血栓和精神症状。” “症状对了,但是剂量对不上。”王主任继续朝着剩下的羊肉汤发起进攻,同时还挥手叫来服务员,特意加了两头糖蒜。“这东西的毒性比乙醇强不了多少。平常用的比较大的00号胶囊,能装大概1克药粉,就算里面的东西全都是蒽醌提取物,纯度高达100%。她得一次吃十五六粒才有可能引发急性中毒。” 糖蒜被漂亮的店员小姐送了过来,王主任脸上的皱纹笑的更深刻了一些。“就算因为她是小孩,对药物更敏感一些。但只靠一天那么三四粒分开吃的药丸,就能导致如此严重的反应?我是不大信的。” 刘堂春一挑眉毛,“看来,这个病人你回去就要立刻处理一下。如果不是中毒,那她的情况可能还会继续恶化下去。” “已经给她用了低分子肝素和华法林做抗凝治疗。”孙立恩心情有些沉重,“我回去之后马上采血,送检验科查一下药物反应。” “工作是忙不完的。”王主任吃完了所有的烧饼,将一开始加的整份羊肉倒进刻意留下的羊肉汤里烫着吃。“事情呢,我听老刘说了。他打算让你当一把主治过过瘾。也算是对你的培养。可是小伙子你要记住,工作是永远忙不完的。所以,吃饭的时候就要好好吃下去。给自己储存够能量,这样才能高效的完成工作。” 老前辈的经验,那都是血泪换来的教训。孙立恩定睛一看,就连吃饭慢条斯理的刘主任都快搞定了自己面前的所有食物,而孙立恩自己却还剩下大半碗羊肉粉丝汤没动过。 如果不在有空的时候赶紧填饱肚子,那就很可能接下来一直得饿着。这是医生平时工作中,最重要的一条守则。 第26章 希望 结束用餐,是中午的十二点十五分。孙立恩等一行三人用了十五分钟迅速解决了午餐问题后,一起朝着医院走去。 “这么吃虽然痛快,但是容易得病。”刘主任有些困难的拍了拍肚子,叹气道,“阑尾炎啊,消化不良啊……” “你阑尾还没切?”王主任一脸难以置信,“早点切掉嘛。那种除了发炎穿孔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器官留着干嘛?” 刘堂春苦笑着应道,“没用我就切了它?” 两个老头斗着嘴权当消食,孙立恩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里从一开始的兴奋开始向忐忑转变。 四个病人的情况各异,涉及到的学科也五花八门。只经历过五年医学本科教育的孙立恩其实心里特别没谱,他真的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主治医生”这项工作。 “你在担心?”王主任眼看快走到医院大门了,忽然发觉今天请客吃饭的东道主似乎兴致不算太高,转过头来一看,小年轻顶着一张阴沉的苦瓜脸。不由笑着问道,“是不是怕自己干不好?” 孙立恩搓了搓脸,诚恳道,“要说不担心,那肯定是骗人的。这四个病人,不管哪个都算得上是病情严重。我真的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 王主任忽然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你知不知道当初刘堂春刚入职的时候啥样?” “我警告你啊姓王的……”刘主任怒目圆瞪,话还没说完,孙立恩却觉得自己手里被塞入了一台手机。 “趁他发现以前,赶紧看看。”王主任毅然决然的拦在了孙立恩身前,看着刘堂春嘿嘿笑道,“我早就说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立恩一头雾水,低下头一看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似乎是王主任用自己的手机摄像头翻拍的。画面稍微有些模糊。 照片上的人,是还很年轻的刘主任。面黄肌瘦的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白大褂破破烂烂的,活像是个叫花子。这幅打扮的刘主任正站在一张轮椅后面。轮椅上坐着的,是一名吊着胳膊,半边脑袋全被绷带包扎起来的警察。 “这是在老刘还是小刘的时候。”王主任在一旁解释道,“白色衣服的这个警察,是他主治的第一个病人——那天发生了一起车祸,正在执行任务的这位警察同志被车撞伤了。刘堂春负责接诊,前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让这个警察同志出院。” “那个时候……”刘主任叹了口气,“医院的医生等级制度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我独自接诊了这位警察同志。” 孙立恩眨巴了几下眼睛,感觉自己会听到一个很引人深思的故事。 “……治好以后,就让他出院了。”结果却和孙立恩预期的完全不同。没有突发情况,没有特殊经历,病人顺利出院,刘堂春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独立治疗。 “那个时候的小刘还是个实习生。”王主任笑道,“他连规培医都不是,还只是个学生。他知道的还没你多,还不是照样把重伤员治好了?” 看着一脸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孙立恩,王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走了自己的手机。“后面还有老刘给你撑腰呢,怕个什么劲?你就算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老刘也能在那之前把你拦下来。”他嘿嘿笑着,自己走进了医院里。留下了一脸木然的孙立恩,以及无奈的刘堂春。 “总的来说,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刘堂春很能理解孙立恩的感受。“该怎么做怎么做。有拿不准的地方,直接问我。” 抢救室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不少护士都放下了手里不算很急的活,好奇的盯着靠近值班台附近的那三张床。 陈雯,以及郑筱萸以及那个高中生躺在相邻的病床上。而那个罹患脑动脉瘤的高中生的家长,也终于赶到了医院。 魏金水一家的经济状况确实很不好。当魏金水的父母听说手术费用至少十万元的时候,两人都蒙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从外地来宁远打拼的“外来务工人员”,工作两三年,勉强刚在宁远站住脚。这一下,可是彻底让两个人一起没了办法。 “这是和患者一起送来的东西。”正在孙立恩努力劝说两人先恢复镇定的时候,胡静拎着一个特别沉的书包走了过来。她指了指上面的一个钥匙扣,朝着家长问道,“这是你家小孩的东西吧?” “是……”魏金水的母亲看了一眼儿子的书包,又一下哭了出来。“这可咋整?” “这个包……”孙立恩眼前一亮,他看着这个双肩包,仿佛看到了魏金水生命的希望。这个双肩包他也曾经有过一个——这是在他买了一份商业医疗保险后,保险公司赠送的赠品。 “这个包是哪儿来的?”孙立恩连忙问道,“孩子是不是有保险?” 魏金水的母亲迷茫的抬起了头,“俺们……俺们没给娃买过呀!” 这个包肯定是保险公司送的。孙立恩对此十分肯定,只有保险公司才会给人送这种又丑又不好用,而且质量还奇差的双肩背包。 “你们再好好想想。”孙立恩也急了,“如果有保险的话,他的手术就有指望了!” 魏金水的父亲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连忙从自己怀里拿了一台连摄像头都没有的翻盖手机出来。向外拨了个号码。 “妹儿啊?”这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等电话那头通了之后,他连忙问道,“你之前是不是给俺娃买过一次保险?” “啊对,就是送了个包的……”魏金水的父亲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色泽。孙立恩连忙在旁边低声提醒着,“问问看保险过期了没有。” 电话挂掉了。魏金水的父亲一脸的如释重负,“是娃他姑给买的。一份重大疾病保险,明年才到期。” “太好了。”孙立恩一拍大腿,“马上联系保险公司,让他们过来做理赔。”随后他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一直没吭声的刘主任,“刘老师,那我现在就去联系手术室?” 刘堂春微微点了点头,补充道,“要先确认保险公司的理赔范围和能力。如果他们是事后理赔的话,就得先和医务处报备。” 第27章 寒意 魏金水的运气不错。他姑姑去年给他买了一份重大疾病保险,付了三年的款项。保险合同中规定,脑血栓和脑动脉瘤都属于“确诊既赔付”的范畴。只要医生给出脑动脉瘤的确诊诊断,保险公司就会直接向保险的受益人——也就是魏金水的父母支付30万元的赔偿金。 “董昕医生马上就来。”疾病的确诊需要有执业医师的认可和相应的影像证据。作为确诊了魏金水脑动脉瘤的医生,这个证明只能让董昕来开,然而不巧的是,董昕正在手术台上做着今天的手术,大概还需要四十分钟才能下台。而这边为了尽快完成理赔过程,孙立恩决定先把魏金水送到急诊MRI(核磁共振)室里去。提前准备好相应的影像证据——有些保险公司是不承认CTA图像证据性的。 “这样孩子就有救了。”孙立恩送走了魏金水的父母。他们两个人跟着病床上的魏金水,一起去了MRI室。而孙立恩暂且松了口气下来。“他的运气真不错。” “未必。”周军朝着刘主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自己则凑过来盯着地板,低声道,“如果只有个七八万或者十万块。这个孩子肯定能上手术台。但是这边的保险赔付额有三十万……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为什么?”孙立恩没听懂周军的意思,“十万块只是打底,有三十万的医疗费保证,那不是应该更有信心么?” 刘主任倒是明白了周军的意思,他不赞同道,“小周你啊,不要总是这么悲观。虎毒尚不食子,有了钱,家长的治疗意愿一般都还是很强的。” “您也说了,一般很强。”周军叹了口气,“一旦他们觉得,孩子可能会有后遗症,以后都会变成他们的负担……那就可能会放弃治疗。人没了,总比人财两空来的强。” 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孙立恩打了个寒颤。 “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刘主任摇了摇头,似乎也被这个话题带的情绪低落了起来。“做医生的,到最后其实也就是尽人事吧。”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低落。一直昏迷着的陈雯,却慢慢苏醒了过来。 病人恢复意识是件好事,而孙立恩也终于有机会去核实自己的诊断。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么?”孙立恩找了个圆凳,让站在自己身后的刘主任先坐下。自己半蹲在床边,和陈雯的视线齐平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里应该……是医院?”陈雯说话有些颤抖,之前给她用的氟哌啶醇效力仍然存在,这让陈雯说话稍微有些迟缓。她艰难道,“我渴……” 用沾湿的棉签稍微润了润陈雯的嘴唇,孙立恩问道,“陈雯,有一个问题,我需要你诚实回答我。这件事情可能决定你的……治疗进展。如果你的回答隐瞒了事实,我们采取的治疗方案就有可能耽误治疗,所以,你一定要诚实的回答我,可以么?”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轻轻的“嗯”了一声。 “你自己买过减肥药么?”孙立恩低声问道,“如果你买过,这段时间你吃了多少?” 陈雯的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些惊慌的表情。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孙立恩面不改色的扯着慌,“只是这种减肥药对你的身体影响很大,我需要知道你究竟吃了多少,还有没有剩下的。” “我一天吃……六颗。”小姑娘想了一会,咬住下嘴唇低声说道,“我……我把它们放在学校的课桌抽屉里了。” 数量不够。孙立恩暗自叹了口气。 “去把药取回来,做个毒理检查。至少要搞清楚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成分。”刘堂春低声道,“你去和那个女老师说一声,让她带你过去。” 医生,在某些情况下更像是侦探。 孙立恩在宁远医学院里学习了五年,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跑到患者平时工作和学习的地方,来寻找毒素的证据。 “这就是她的桌子了。”曾静指了指一张被放在班级最角落里的课桌。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陈雯……她会没事的吧?” “这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孙立恩仔细的在陈雯的课桌里翻找着。“只要能够找到毒素来源,我想,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曾静沉默了一会,“说不定……在医院里多调养一段时间对她来说更好。” “嗯?”孙立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曾静有些烦躁的来回走了两步,忽然仿佛鼓起勇气一样抬头道,“我担心她可能遭到了欺凌。” “欺凌?她?”孙立恩这下可是真吃了一惊,“你确定?” “我听说过一些传言。”曾静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语气有些沮丧。“她在班级里没有什么朋友,很多女生组成的小团体会欺负她来找乐子。” “你为什么不制止?”孙立恩觉得心里有股火开始腾烧了起来。“一群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只要你进行干预,至少……” “我没有证据。”曾静有些神经质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学校的监控有死角,没有一个学生愿意承认有欺凌事件。就算我直接去问陈雯,她也一声不吭。” 未成年人欺凌事件,会有很严重的后果。除了过量服用减肥药物外,陈雯的症状又多了两种解释。 欺凌她的学生更进一步,开始投毒。 或者她再也无法忍受欺凌,准备自杀。 “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家庭非富即贵,不管是哪边我都得罪不起……”曾静喃喃自语着,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正在责怪自己。“没有直接证据和证言,我什么都做不了……” 孙立恩重新在陈雯的桌子里翻找了起来。在一本被挖空了内页的英文词典里里,他找到了一个没有标签的白色小瓶子,里面还有十来颗绿色的胶囊。 简直就是在藏毒……孙立恩叹了口气,把瓶子装进随身携带的挎包中。又想了想,顺便把陈雯放在桌子里的水瓶也装了进去。 但愿不是投毒。孙立恩看了看窗户外,冬日暖人的阳光里,一群青春活力的学生们正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做着运动前的热身准备运动。他看着这群孩子脸上洋溢出的笑容,心里却有些难以抑制的寒冷正在慢慢渗透出来,深入骨髓。 第28章 出错 孙立恩和曾静是打车从第四医院来到学校的。等到取样完毕,要回医院的时候,却只剩下了孙立恩一个人出发。 陈雯就读的学校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学校。学费价格高昂,而且整个学校不分年级,全都是全寄宿式封闭管理。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安置这么多学生,学校所处地点其实非常偏僻,紧邻着沪远高速的宁远郊区入口。这个地方别说是公交车了,就连专车都叫不到一辆。要么看运气能不能碰到返程的出租车,要么就只能等着路过的长途客车顺带拉自己一截。 孙立恩捧着手机发起了愁。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刘副主任打个电话求援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悄悄驶来,停在了孙立恩的身旁。“请问是孙立恩孙医生么?”司机摇下车床,露出了熨烫的笔挺的西装,以及握在方向盘上,带着洁白手套的双手。 “是我。”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您是?” 司机露出了有些讨好的笑容,“我是沈总的司机,她听说您来这边办事,怕您交通不方便,特地让我过来帮忙。” 黑色的奔驰一尘不染,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耀眼。 孙立恩捏了捏身上的挎包带子,坐进了车里。 车很稳,很快。司机自从孙立恩上车后就一个字都没说过。只是把音乐的声音稍微开大了一点。巴赫的音乐从四面八方流淌起来。 “我看师傅你挺熟悉这段路的。”孙立恩为了抵抗睡意,强行振作起精神,打算和司机聊聊天。“平时接送陈雯也是你来接么?” “是的。”提及到正在医院的陈雯,司机师傅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同时也有些怜惜。他回答了两个字以后停了一会,感叹道,“挺好的一个孩子,平时对我们也客气,对沈总也孝顺。老天爷不长眼呐……” 孙立恩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揣测,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低声问道,“她有没有说过自己或者别人在学校被欺负的事情?” 司机师傅摇了摇头,“小姑娘挺文静的,平时上了车以后一般也不说话。最多也就是到家了鞠个躬,说声谢谢。” 车辆行驶的时间不长不短,大概三十分钟后,黑色的奔驰稳稳当当的停在了第四医院的抢救室门口。 “这些东西,是从陈雯的桌子里找出来的。”孙立恩拿着那个白色的塑料瓶,向刘堂春做着说明,“绿色胶囊。还有十四颗,我没拆动,等一会马上送检测。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有用的证据。” “这个水杯……”孙立恩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见人多耳杂,干脆压低声音凑到刘副主任身旁道,“陈雯的老师提到过,她在学校可能遭到了欺凌。” 刘堂春见多识广,马上就知道了孙立恩的意思。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陈雯,又转过头看向孙立恩,压低声音问道,“你有证据?” “我要是有证据,那就直接报警了。”孙立恩无奈道,“我打算把这个一起送到检验科去看看……如果有毒物反应,咱们就得和警察联系了。” “毒物检验,咱们医院的检验科能力还差点。”刘主任沉吟了一会,“这样,你把东西交给周军。让他去医学院里的法医鉴定科看看。” 周军已经值班了36个小时,让他再跑一趟医学院实际上多少总有些不人道——虽然医学院距离第四中心医院也就十分钟车程。而得到了指令的周军一句抱怨都没有,直接拿起两个样品就出了抢救室。 郑筱萸还在昏迷之中。但是情况……越来越差。他的血压开始逐渐下降,不算很多,但下降的趋势已经明显了起来。为了维持身体的其他各项指标,郑筱萸的心脏开始代偿,加快跳动的频率。 他的心跳速率已经增快到了每分钟121下,而且还在逐渐加速。 “血压下降,心率上升血氧饱和度还算稳定,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孙立恩拿着最近的报告嘟囔着,心里还在琢磨要怎么说服刘唐春。 “小孙,你要做的传染病五项出来了。”胡静护士长亲自送来了检验单,她有些担心的看着面前的年轻规培医生问道,“这个病人可有点麻烦,你有把握么?” “您放心。”孙立恩挺感激胡静的好意,“有刘主任把关,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调一袋晶体液给四号床先挂上。”孙立恩嘴上说着,目光却是看向了刘堂春。他可没有处方权,要等到刘副主任许可后,这道命令才会被当成正式的医疗指示。 “没问题。”刘堂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坐在圆凳上,看着郑筱萸的心电监护状况——他就是四号床上的病人,晶体液能够补充血容量,增加心脏每次搏动时输出的血量,从而减缓他过速的心跳。 看了许久后,刘堂春轻声道,“这个病人的情况可不太好。” 我知道,梅毒性脑病和梅毒性肝病并发嘛。孙立恩心里有些想笑,梅毒在19世纪或者还是绝症,放在如今可真不是什么大事。神经梅毒稍微麻烦点,用大剂量的青霉素治疗上大概一个月,为了防止青霉素一次杀死太多梅毒苍白螺旋体从而引发名为“吉海氏反应”的全身性免疫系统反应,辅助使用糖皮质激素就行了。 只要诊断对了疾病,剩下的只是简单治疗而已。孙立恩觉得,郑筱萸大概会是四个病人中最早出院的那个。 接下来,只要证实他的确得了梅毒就行。 “检验的报告结果是……”孙立恩有些期待的看向检查结果,然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甲肝,乙肝,丙肝,HIV(艾滋病),梅毒。五项检测结果,全部为阴性。 孙立恩揉了揉眼睛,检查结果自然没有变化。右上角也确实写着“郑筱萸”的名字。这并不是拿错了检查结果。 郑筱萸的血液样本中,梅毒检测结果为“未检出”。 他猛地转头看向仍然在昏迷中的郑筱萸,却发现,他头顶上的状态栏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郑筱萸,男,49岁,梅毒。” 第29章 再查 状态栏出错了?孙立恩心里一凉,他甚至觉得有些后悔。后悔太过依赖于状态栏的提示,后悔自己把病人的健康寄托在幻觉上,后悔自己太过小看疾病。 “不要慌。”刘堂春的声音沉稳坚定,“如果你都慌了,那病人怎么办?” “刘主任……”孙立恩拿着检查单,强行镇定着说道,“病人的传染病五项全部都是阴性。” 刘堂春接过化验单大概看了一眼,摇头道,“梅毒和乙肝用的是快速检验,有假阴性的可能。考虑到病人出现的症状应该属于某种肝性疾病的终末期,并且这种疾病还能够影响到脑部。你应该继续做其他的检测来确认原因。” 这就是为什么老资格的主治医生更值钱了。刘堂春对于这个病人的判断几乎和孙立恩通过状态栏得出的结论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刘副主任可没有什么状态栏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做腰穿,取脊髓液做检测。”孙立恩下了指示,“取肝活检包,准备提取肝部组织活检。” “你胆子是真的大。”影像科的罗哥嚷嚷了起来,他凑到孙立恩身旁压低声音道,“老弟,出气你搞几次针扎就行了,肝活检是有风险的,家属不同意不能做啊。” 孙立恩无奈道,“我看起来像是公报私仇?他是病人,因为疾病导致精神异常。这有什么好记恨的?” “家属问题呢?”刘堂春插嘴道,“他的家属到了没有?你打算怎么和他们说?” 孙立恩想了想,有些困惑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一说一,向他们阐述活检的危险和重要性……” “那你就等着家属大吵大闹,找关系要转院,拖延治疗进程和时间吧。”刘堂春挑了挑眉毛,“工作中,要讲究方式方法。” 孙立恩有些发懵。 “你看,道理很简单。”刘堂春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郑筱萸,“他现在是病重状态。咱们第四中心医院以急诊为主,在内科和神经科上虽然有宁远医学院做靠山,但毕竟比不上那些老牌的综合性医院。” 虽然话不太好听,但这是事实。孙立恩迟疑着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病人的情况却不允许家属继续拖延下去了。”刘堂春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当然,从行政的角度看,目前最佳的选项还是让病人转院。这样等病情恶化,他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我们是医生,不能只从‘避免麻烦’的角度出发。为了让病人得到最及时的治疗,有时候和病人家属的沟通中,要注意一下方式方法。” 这种课程大学里可不会教。孙立恩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我家老郑怎么就成这样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抹着眼泪,泪水混合着眼线和粉底,顺着眼角不停的往下滑落着。 孙立恩拿着通知书,脸上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我们领导对这个病人也很重视,能提前做的损伤不大的检查都已经做过一轮了。但是仍然没有确定的结论。”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中年妇女果然如同孙立恩预计的一样发了飙,“人上午离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医院就让你们治成了这样?!” “您先冷静一下。”孙立恩双手在空中虚压了两下,压低声音问道,“您……知道今天郑筱萸来医院干什么么?他有没有和您说过自己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中年妇女迅速起了疑心,“他干什么来了?” “他挂了我院一名经验丰富的皮肤性病科大夫的号。”孙立恩装出有些难以启齿的表情,“您……这些年有没有……那方面的身体不适?” 中年妇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紫,双拳紧握,牙齿咬的嘎吱作响。半晌后,她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咒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强烈建议您也做一下身体检查。如果您有……其他的伴侣,最好也通知他们来医院做个检查。”孙立恩挠了挠头,“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导致郑筱萸病情如此严重的疾病是什么,但您这边的检查结果,或者能够为我们的诊断做一些提示。” 孙立恩顺利拿到了有创检查所需的同意书。他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开始发黄的郑筱萸,轻轻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连安全措施都不会用?” 在三名男护士的协助下,孙立恩顺利完成了对郑筱萸的脊椎穿刺检验。几滴稍微有些发黄的脑脊髓液顺着中空的采样针滴了出来,滴进了孙立恩提前备好的试管中。 “脑脊液微浑有凝块,提示蛋白质增加。”孙立恩一看到这几滴脑脊髓液,顿时出安心的笑容。之前的结果确实应该是假阴性——到了晚期,梅毒的苍白螺旋体很难能在血液中检出。但它们在身体其他部位的肆虐,却最终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找到你们了。”孙立恩笑的真的很开心。旁边拿着B超探头,准备引导肝部活检的罗哥不禁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道,“赶紧把东西放下。你现在这个表情特别像变态你知道么?” 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盖上了试管盖子,这才放松了下来。笑着和罗哥解释道,“这个脑脊髓液一看就知道有问题。能查到有问题的东西,说明诊断会出现进展。我当然开心啊。” “那也不要笑的这么没有风度。”罗哥又咳嗽了两声。看着郑筱萸被重新放回平躺位后问道,“怎么样,活检是你来还是让其他医生来?” “肯定是我来,患者不会投诉的活检,多难得啊!”孙立恩换了一副手套,从塑封好的塑料袋里撕出特制的活检针。然后拿起提前装好利多卡因的注射器开始为病人做起了局麻。 罗哥挑了挑眉毛,“行了行了,还嫌不够麻烦啊?” “什么麻烦?”孙立恩嘴上应着,手上仍然没停。两毫升利多卡因被均匀的注射到了活检点周围的组织里。 “这是个昏迷病人。”罗哥叹气道,“你知道昏迷的病人有什么好处么?” “额……”孙立恩放下局麻针,好奇道,“这能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他们不怕疼。而且也不会乱喊。不过既然你都做完了局麻,那就当我没说。”罗哥嘿嘿笑了两声。“行了,开始吧。” 第30章 城会玩 B超引导下的肝组织活检其实没有什么难度。就像罗哥说的一样,病人不会怕疼,不会乱喊。也就不会有肌肉紧绷和不自觉的身体移动。简直不要太方便。 “对,继续往下一公分。”罗哥指挥着孙立恩移动着取样针,“没错没错,就这个速度,慢慢下针,你离肝还远着呢……” 孙立恩看着B超屏幕,一边慢慢下针,一边看着旁边的小护士把呼吸机撤下来,将郑筱萸嘴里露出的喉管连接上按压式气球。 “好……停!”罗哥一声令下,孙立恩立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听我指令啊。”罗哥看向捏气球的小护士,在得到了“准备完成”的眼神后,他又看向了孙立恩,“不要紧张,我叫你扎的时候就动手。” “三,二,一……”罗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B超的监视屏里,孙立恩手里的取样针正好接触在郑筱萸的肝包膜上,位置不错。“憋气!” 小护士跟随着罗哥的口令,使劲一挤手里的气球,然后死死攥住不再撒手。而罗哥的第二个口令也来了,“扎他娘的!” 孙立恩快速下针,扣动采集扳机,再扎,再扣动扳机。同样的动作快速重复了四次后,罗哥才满意道,“可以了,恢复呼吸。” 呼吸机被重新接了回去。孙立恩从郑筱萸腹部稳定抽出了取样针。采集的样本按照规定,放进了自带福尔马林的小瓶内。 “好了,上弹力带。”孙立恩和罗哥一起搞定了剩下的善后工作。而护士则被他指挥着直接去了检验科。“姐,和检验科的人说一声。急诊,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出结果。” “你放心吧。”被叫姐的护士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咱们走急诊加急通道,检测这个事儿他们不敢拖。” 等待检验结果,对病人和家属来说是一种折磨。对医生来说,这段时间同样也不轻松。 魏金水被重新推回了急诊室。为他承保的保险公司答应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提前垫付他的导管治疗费用。孙立恩和刘副主任同时松了一口气。这也就意味着,可能考验人性的情景不会发生——保险公司直接和医院进行对接,反而避免了家长经受考验的过程。 林兰的手术已经进行了五个多小时。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神经外科的手术并不怎么复杂,打开颅骨释放颅内压力,清除淤血并且烧灼部分血管止血,满打满算不过三个小时的工作量。而延长的手术时间,意味着她的皮瓣组织比想象中的情况更好——如果很糟糕的话,骨外科的木匠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截肢而不是重植皮肤并且尝试对股骨进行复位。毕竟一条接回去的腿,远没有一个人的生命重要。 但与此同时,林兰的身体循环系统,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是重伤员,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而且脑部还有血肿,刚刚被掀开了头盖骨,她的腹部有积血,虽然出血量不算特别大,但仍然有危险。 如何在手术过程中,平衡患者的生命指征和手术效果,这是考验一个医生的最大难题。 “手术室说正在打钢钉,他们能在半个小时内缝皮。”刘堂春挂掉了电话,微笑着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不出意外的话,半个小时后她会被送到ICU里去。”刘堂春笑的很温和,“查房的工作从明天开始,记得早点来上班。” “姐……您找我有事儿?”孙立恩被门口站着的梁保安叫了出去。他一头雾水看着抢救室外站成一排的十来个年轻男人,领头的,则是郑筱萸的老婆。 中年妇女擦干净了脸上的化妆品,拽着孙立恩的袖子低声道,“你不是说叫我把其他……那啥叫过来么。” 孙立恩咽了口口水,用眼神扫视了一遍在门口排排站的众多年轻男人,“这些都是?” “这一批是跟我时间比较久的。”中年妇女轻轻咳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那个王八蛋……得的不是艾滋吧?” “不是不是。”孙立恩连连摇头,然后低声道,“现在还不好确定。不过这个事儿……我也就跟姐你说了啊。” 中年妇女用小红萝卜似的手指撩起了挡住耳朵的发丝,“小兄弟你说,我肯定不告诉其他人。” “应该是梅毒。”孙立恩装作观察四周的样子,实际上则是在看中年妇女的表情。确定她对自己说的话坚信不疑后,孙立恩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能够影响到肝脏的梅毒……那得是病了很多年。”孙立恩压低声音问道,“他……以前是不是得过这个病?” 中年妇女想了想,“他十几年前全国各地跑,后来回来之后,有大半年没跟我有过夫妻生活。说是闪了腰……” “您还是去做一下检查吧。”孙立恩看着那些站成一排的年轻男人,叹了口气。“我给您安排一下医生,您二十分钟之后带着他们去皮肤科找蒋伦医生就行。” 如果郑筱萸确实是在十几年前罹患过梅毒,而且一直没有治好。那么面前这个中年妇女很可能也是患病超过十年的梅毒晚期患者。和十几个年轻男人保持不正当关系,说不定也是梅毒性脑病的症状之一。 “谢谢你啊小伙子。”中年妇女和孙立恩握了握手,在松手的最后一瞬,却用小拇指刮了刮孙立恩的掌心。然后仿佛导游带队一样,领着这一批年轻男人走出了抢救大厅。 到底是因为郑筱萸出轨在先,才导致梅毒感染了自己的妻子,以至于如今头顶草原。又或者是他被自己作风不正的妻子传染了梅毒呢?孙立恩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看到十几个年轻男人排队的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还能通过状态栏来确定一下郑夫人是不是也有梅毒。 城里人,果然是会玩的。 “大夫!”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抢救室里响了起来,“大夫!” 孙立恩顺着声音转头一看,是沈轻眉正俯在女儿床边。她一脸焦急的大喊着,“救命啊!” 孙立恩拔腿就跑,一路冲到床边,扭头就去看心肺监控仪,“怎么了?” 心跳血压全都在正常范围。他有些困惑的去看沈轻眉,却在陈雯的胸口,看到了几个沁出的血印子。 第31章 坏疽 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里配备的心肺监控仪是一批崭新的设备,甚至有些奢侈的选用了负压式吸附的一次性电极贴片。目的就是防止在黏附式电极贴片可能会造成的皮肤损伤。 然而,陈雯胸口吸附着的贴片附近,却已经渗出了黑红色的污血。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到暴露在空气中的脂肪组织,以及卷曲死亡的表皮组织。 “我去拿清创包。”孙立恩也有点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严重的皮肤损伤。一块块硬币大小的疮口,哪怕只是隔着衣服瞥了一眼,也让他觉得心里一揪。 陈雯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的睡着,沈轻眉已经紧张到面色发白。她几乎是哭着问道,“她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先冷静一下。”刘堂春给几个护士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先带着几乎快崩溃的沈轻眉先出去。自己则皱着眉头,低头仔细观察着那几个还在流血的疮口。 “刘主任……”孙立恩抱着清创包小步跑了过来,见刘堂春低头观察着情况,他连忙把怀里抱着的清创包放在了旁边的小推车上。凑过来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刘堂春瞥了一眼孙立恩,“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语气和蔼,倒是一副准备考较一下孙立恩的样子。 孙立恩看着陈雯头上的状态栏,高血钙和高凝血状态还在,其他的完全没有变化。看起来似乎病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他又低头看了看那几个明显是坏死的疮口,有些纳闷,“我们已经给她用过地塞米松了。糖皮质激素会抑制她的免疫系统,所以不应该是对电极贴片有过敏反应,难道是药物副作用?” “应该是了。”刘堂春点了点头,“会引起多发血栓的疾病,一般不会导致皮肤坏死。她在送院之前的症状也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最合理的解释是,我们给她的药物,导致了坏死。” 孙立恩看着病床上的陈雯,叹了口气,“我这就给她停用华法林……可是她有才做了心脏冠脉介入治疗,不能用潘生丁啊。” “你是她的主治医生。”刘堂春面带微笑,“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脑子里快速搜寻着其他的抗凝血治疗方案。华法林对陈雯的副作用太过严重,大片的坏死如果不能马上被控制下来,死亡的组织顺着毛细血管进入循环系统后,可能会造成败血症。而仅仅使用肝素抗凝的话,大剂量的肝素会抑制陈雯的骨髓功能。和地塞米松共同作用下,被抑制的免疫系统将无法应对已经出现的皮肤坏疽。如果病情继续加深,这些出现在陈雯胸口上方的坏疽一旦向下延伸,突破腹壁,则很有可能引起坏死性筋膜炎。 现在,是两难境地。停止抗凝治疗,血栓继续加大,进入肺部造成肺栓塞或者进入脑中造成脑卒中,可能会直接要了陈雯的命。而继续肝素抗凝治疗,则可能会导致坏疽继续向下扩张,形成坏死性筋膜炎,并且导致败血症。严重的感染下,陈雯还是会死。 “给她用利伐沙班。”孙立恩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把华法林停掉,维持肝素,看看能不能缓解掉华法林的副作用。加大地塞米松的剂量,从10毫克提升到20毫克。注射左旋氧氟沙星和环丙沙星,创口处严格清创,然后用复方多粘菌素外敷。” “非常坚决的抗感染手段。”刘堂春点了点头。“就这样?”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加强护理,随时监控坏疽发展情况。一旦有突破腹壁的迹象……就做切除。” “切除什么地方?”刘堂春追问道,“切除范围多大?” 刘主任的连续逼问下,孙立恩已经有些应付不来了。他的沉默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眉头越皱越深。 “你知道处理方案的。”刘主任忽然说道,“用这么坚决的抗感染方案,甚至还用上了环丙沙星这种抗感染的终极手段。可你应该很清楚最保险的处理方案是什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几乎是恳求道,“她才十岁,外科切除乳腺组织的后果对她来说太痛苦了。” “痛苦,说明她还活着。”刘堂春的声音也低了下来,“疼,是生命的证据。如果她死于坏死性筋膜炎,保留下来的乳腺组织又有什么用处?立恩,你要记住……”刘堂春目光炯炯,直视着面前这个自己分外欣赏的年轻人,“我们的工作是救死扶伤。救助即将死亡的患者,把他们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是我们的首要工作目标。” “至少……再观察一下。”孙立恩看着躺在床上的陈雯。她的脸似乎因为睡眠中不断传来的疼痛而有些扭曲。“肝素也许能缓解华法林的副作用……” “在坏疽深入到腹腔壁之前,她还能等一等。”刘堂春叹了口气。“先去通知家属吧。” “你们……要切除……”沈轻眉张大了嘴,“不,不行!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作为一个医生,我比您更不想这么做。”孙立恩很理解面前这位年轻的母亲的反应。他低声道,“华法林的副作用非常罕见,但它确实出现在了陈雯的身上。如果不在坏疽突破到腹腔前做切除手术,她会面临生命危险。” 沈轻眉捂着脸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能不能转院?” “她的情况并不稳定,贸然转院可能会导致她的血栓继续移动。如果用直升机转运,她在飞机上发作肺栓塞的话,是根本没办法处理的。”孙立恩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现实情况根本不允许转院。“如果用救护车转运,那就需要至少10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她的坏疽很可能就转换成了坏死性筋膜炎。” “在你们……不得不切除她的乳腺组织前,我还有多少时间?”沈轻眉抹掉了脸上的眼泪,“我可以请北京和上海的专家过来给她做诊断么?” “保守估计的话,我认为可能还有两个小时左右。”孙立恩遗憾的摇了摇头。“时间……可能不够。” “我总要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沈轻眉拿出电话,朝着抢救大厅外走去,“王总,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个女人的身影,在孙立恩眼中显得极为高大。 第32章 库欣综合征 并不是因为这个母亲表现的如何坚强,因而在孙立恩眼中显得高大——沈轻眉确实是一个高大且壮硕的女人。 之前几次见面孙立恩倒是没什么印象,但现在再仔细一看,身高至少一米七五以上的沈轻眉确实高大——她甚至比刘主任高了快小半个头。 “等一下。”孙立恩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沈轻眉。 沈轻眉抹着眼泪,“还有什么事?” “这个……”孙立恩组织了一下语言,“您丈夫有多高?” “一米八八。”沈轻眉困惑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刘主任,我知道陈雯是什么病了!”孙立恩冲进了抢救室,他兴奋的朝刘堂春喊道。声音太大,引起了周围不少医护人员的侧目。 “哦?说说看。”刘堂春嘴角露出了笑容。兴奋的年轻医生高举双手,兴奋的喊着“我知道了”,这个场景确实很有感染力。 “造成陈雯皮肤损伤和坏死的不是华法林,是她的高血钙。”孙立恩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道,“她的血栓,她的精神症状,甚至肥胖和发育迟钝……陈雯现在身高还不到一米四,这些都解释的通了!” “所以呢?”刘堂春问道,“你的诊断是什么?” “她有库欣综合征,她的身体一直在分泌过量的激素!”孙立恩指着躺在床上的陈雯,“不需要做坏疽切除,只要纠正了她体内的高血钙和高激素水平就行了!” 刘堂春认真听完了孙立恩的解释,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血液检查没有提示她高激素水平。而且库欣综合征也不会导致高血钙状态。她没有出现向心性肥胖,没有出现典型的水牛背,你的诊断证据不足。” “库欣综合征导致的高激素水平是周期性的,我们给陈雯抽血检查是在她刚刚入院的时候。没有持续性监测,很容易错过她的高激素水平期。”孙立恩解释道,他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陈雯,并且看到了她状态栏里新增出的“高促肾上腺皮质激素”状态。“儿童库欣综合征并不一定都会出现向心性肥胖,也有发育迟滞和全身性肥胖的表现,只要解决她的高激素水平,她就能康复!” “至少需要一次血液测试证实她确实有高激素水平症状。”刘堂春思考了一会,却仍然摇了摇头道,“传统的大剂量地塞米松测试需要两天,她等不了那么久。我估计最多两个小时,她的坏疽就会突破腹壁。检测高血钙的血液测试也来不及。” “如果是库欣综合征,那她还有救。如果不是库欣综合征,在我们切除了她的乳腺组织后,她仍然会面临生命威胁。”接诊了陈雯的曹严华医生也同意孙立恩的观点。“小孙对于高血钙状态的看法有道理,我觉得至少可以考虑上降钙素。” “没有确诊库欣,就不能按照库欣治疗。这是原则问题。”刘堂春仍然坚持着不肯让步,“诊断性治疗有严格限定,小儿库欣综合征肯定不是其中之一。仅仅凭借没有证据的诊断,就要把它当做罕见病进行治疗,这更不可接受。没有确实的证据之前,我不可能同意这种治疗。” “那就给她做核磁共振。”孙立恩当机立断,“这不是治疗,也不是有创检查,只是做个核磁共振总可以吧?” “你真是晕了头了。”刘堂春终于忍不住低声斥责道,“你要用核磁共振来干什么?检查她的血钙指数,还是检查她的激素水平?” “我要用核磁共振,来找造成库欣综合征的元凶。”孙立恩毫不退缩,对着刘堂春道,“只要找到肿瘤,就能证实库欣综合征。” 刘堂春沉默了。曹严华医生和孙立恩站在一起,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去做吧。”刘堂春点了头。“但愿你是对的。” 带着孙立恩等人一起进了监控室后,罗哥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小孙你也坐,喝可乐不?” 核磁共振(MRI)的监控室里,大概是一个医院最舒服的地方。这里有独立的卫生间,部门专属的冰箱,沙发,甚至有个不怎么大的二楼,里面放了两张单人床,供值班的影像狗们晚上打盹用。 冰可乐拿在了手里,孙立恩没着急去拧盖子,而是急不可待的坐在了监视器前面,“罗哥,救命如救火,赶紧吧。” “我也想快点。”罗哥按了几个按钮后往后身后的椅子上一靠,无奈道,“可现在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核磁共振又不会因为你踹它两脚就变得更快一些。” 孙立恩拧开可乐,狠狠灌了一口碳酸饮料下去。急迫的心情似乎也因为冰冷而刺激的液体平缓了一些。“先从头部开始,扫她的脑下垂体。” 其实,从状态栏里显示出来的“高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已经直接无误的说明了陈雯的病灶位置。她的脑垂体处应该有一个肿瘤。 高促肾上腺皮质激素,英文缩写为“ACTH”。由脑垂体分泌。和名字一样,它直接作用于人体的肾上腺,导致两侧肾上腺组织增生,并且引发皮质醇大量分泌。它的异常分泌,是库欣综合征的主要致病原因。 而ACTH过度分泌,只可能是垂体腺出现了异常。虽然ACTH增高同时也是原发性肾上腺素功能不全的重要表现,但陈雯的症状明显不符合这一疾病。因此,孙立恩才敢直接和刘主任叫板,坚持认为陈雯罹患了库欣综合征。 既然怀疑是脑垂体腺有病变,罗哥自然就选用了专门针对脑部蝶鞍区的核磁共振扫描程序。扫描层厚则被特意调整到了扫描层厚1毫米的标准上。 “找到了。”核磁共振的机器发出了各种奇怪的轰鸣声,十来分钟后,监控室里传来了罗哥兴奋的喊叫。他一把抓住了放松下来的孙立恩,一边摇晃着孙立恩一边兴奋道,“你小子真是神了!”全然不顾孙立恩手里的可乐撒了一地。 “我马上去安排手术。”孙立恩也露出了笑容,陈雯终于逃过了乳腺切除的命运。 第33章 库欣,但不是库欣 孙立恩和罗哥的兴奋开心,只维持了一秒钟。 “我的天老爷……”罗哥看着屏幕上持续出现的图像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玩意?” 在核磁共振成像上,出现了许多白色的圆球。粗略一数,至少得有十几个。 “不可能是脑肿瘤。”孙立恩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大量的小白球散布在陈雯的几乎整个大脑中。而位置最靠近脑垂体的那个小白球,已经压迫到了陈雯的脑垂体腺。“这……”孙立恩“这”了半天,却也没想出来究竟会是什么疾病导致如此数量的不明组织生成。他咽了口口水,“罗哥,你继续给她做扫描,这次做全脑的成像,我去请刘主任他们过来。” 推开了核磁共振监控室的大门,孙立恩直接冲向了抢救室。 “扫出东西了?”刘主任惊讶的挑了挑眉毛,“你还真是有两把刷子。” “不是……不是普通的肿瘤。”孙立恩喘息着,“罗哥那边还在出片子,刘主任您赶紧跟我去看看……” “呀呵?”门外传来了一声惊奇的嘟囔,孙立恩转头一看,却发现中午刚刚喝了两大碗羊肉粉丝汤的王主任正在门口站着,“干嘛了这是?怎么慌成这个样子?” “王主任!”孙立恩仿佛见到了救星一样,“我刚刚给那个心梗的小姑娘做了核磁共振……” 王主任听孙立恩说完了发现之后,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有多少个小白球?” “最少有十个。可能更多。”孙立恩头上的汗水仿佛有人开了水龙头一样,几乎几条小溪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淌着。“有一个已经压迫到了她的脑垂体部分,库欣综合征的判断没有问题,但她现在的问题比库欣综合征严重太多了。” “走,去看看。”急诊科副主任的行动能力自然不是盖的,刘主任一挥手,一马当先朝着监控室走了过去。 “喂,柳院长?”王建培跟在刘堂春身后,摸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我在老刘这儿看见了一个挺有意思的病例,我估摸着你可能有兴趣来看看……” “这肯定不是肿瘤。”刘堂春摘下眼镜,观察着监控屏幕上的那些光点,“边界清晰,有钙化的痕迹……” “都在呢?”刘堂春正在研究成像,门外忽然走进来了一个和刘堂春年纪差不多的老头。只不过发型梳的非常整齐,身上的白大褂也仿佛刚刚被熨烫过似的,就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他的声音很洪亮,听起来很让人觉得安心。“王主任,你这是个什么病?” “我又没病。”王主任指了指屏幕里的图像,“至于这个小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我还想问问你呢。” 这位推门而入的,就是第四中心医院的副院长兼神经外科主任,柳平川教授。 孙立恩是见过柳副院长的。但他也只是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其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继续刷新出来的成像上。 “一共……有二十七个。”两三分钟后,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点数器。“距离脑干不足一厘米位置的不明组织增生有两个,可以肯定其中一个已经压迫到了脑垂体腺——她的脑垂体腺偏离了中线大概一点五毫米,并且有轻微的弯曲。” 正常人的脑组织有些像豆腐,外表虽然有些凹凸不平,但是内部除了脑室和血管以外,大脑的半球内基本是完整的组织。而陈雯的脑子更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冻豆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何时,被人镶嵌进去了二十七粒豌豆。 这些圆球大小不一,最大的一个大约直径有五毫米。而其他的圆球则小得多——压迫到陈雯脑垂体腺的那个圆球,大概直径只有三毫米左右。 脑部器质性的问题,问神经外科医生总不会出大错。 “给疾病控制中心打电话吧。”柳副院长沉默了很久后忽然道,“可能是脑包虫。询问一下家属,有没有带小朋友去过西部牧区,或者家里有没有养狗。准备手术,她有库欣病?” 孙立恩连忙点了点头,“是的。” “做活检,就从挤压了她脑垂体腺的这个组织取。” 脑包虫,如同字面意义上的解释。当寄生虫出现在脑组织中,并且被包裹起来以后,就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病症。 寄生在患者肠道的寄生虫成熟后开始排卵,而其中一部分卵正巧穿过了她的肠壁,通过血液系统进入了她的大脑。并且寄生在了大脑之中。 大脑的环境和肠道迥然不同,寄生虫幼体为了保护自己,会努力在它们的身体周围制造一个薄膜,并且让薄膜里充满液体——这也就是那些在核磁共振上和脑脊髓液有同样密度表现的微小圆球的真实面目。 “她爸爸……”沈轻眉在听了医生的诊断后,捂着脸闷声道,“三年前从西北牧区买回来一条藏獒。一直养在别墅里,小雯和它关系特别好。” “犬只是细粒棘球绦虫的终宿主。”孙立恩解释道,“您的女儿可能是在和狗一起玩耍的时候,接触到了含有虫卵的犬只粪便。然后被感染……” “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沈轻眉控制下了自己的情绪,“这个怎么治疗?是不是吃点药就可以了?” “需要通过手术。”孙立恩拿出了一张通知书,“虽然通过核磁共振能够确认有一部分疑似囊泡的物体存在,但在活检之前,我们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准备对陈雯进行检验治疗。” “我们会通过陈雯的鼻腔插入一根针头。然后在核磁共振数据和手术导航仪的帮助下,进入她的颅内,并且找到那个正在压迫她脑垂体的囊泡。” 孙立恩向沈轻眉解释着手术过程。 “找到囊泡以后,我们会将里面的液体抽取出来,然后通过内窥镜取出剩余的囊泡。这样可以直接解除陈雯脑垂体部分的挤压,并且获得囊泡样本。等我们把样本交给疾控中心后,大概一周内就能够确认她大脑里究竟寄生着什么虫体了。” “导致她发胖的病症叫做库欣综合征,但引起库欣综合征的,是她脑部中潜藏的寄生虫。” 第34章 准备治疗 陈雯的病,是库欣综合征,但又不是库欣综合征。 孙立恩看着哭泣的沈轻眉,心里五味杂陈。从医生的角度来讲,其实他更希望陈雯的病只是单纯的库欣综合征。这样只要移除她脑垂体腺附近的肿瘤后,就可以彻底治愈。 但包虫病不行。 包虫病大概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寄生虫疾病之一。它对病人的伤害可能会非常严重,甚至导致死亡。但也有可能伤害小到始终没有症状表现。可能直到病人因为其他原因接受手术才会被发现,也有可能直到病人自然去世为止,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包虫病的症状和严重程度,进展和持续时间,都取决于三个最关键的因素——虫卵究竟顺着血液落在了哪个器官上,它们究竟长了多大,以及到底有多少个虫囊。 包虫病的虫卵就像是开始随着血液和淋巴系统扩散的癌症一样。进入脑部,它就是脑包虫病。进入肺部,它就变成了肺包虫病。最多的案例是虫卵通过肠道后,直接跟随血液进入肝脏。肝包虫病,又被称为“牧区癌症”。 和传统意义上的吃药驱虫就能康复不同。人类目前制造出的药物中,没有一种能够治愈包虫病。只有通过外科手术,尽可能干净的摘除掉所有的虫囊,才能够对包虫病进行治疗。 而那二十七个虫囊的位置……孙立恩光是想想都觉得绝望。虫卵随着血管在脑组织里到处穿行,然后在深处的脑组织里停留下来。随后慢慢发育成一个个虫囊。 脑组织深处有虫囊,就像是豆腐里面镶嵌了豌豆。要在不破坏豆腐的情况下摘除豌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用手术器械从豆腐里取出豌豆,就意味着必然会带来手术损伤。人脑的具体作用机理,现代医学仍然无法完全明确。虽然可以根据虫卵的不同位置来规划一个最少伤及大脑的手术入路方案,但这仍然不能避免损伤陈雯的脑部功能。最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损伤。可能只是变成色弱,左右颠倒。但也可能人格错乱,丧失记忆,甚至直接变成植物人。 “如果是包虫病,她的康复过程可能会很漫长。甚至病情还会有反复。”孙立恩做了几次深呼吸,继续向着已经快崩溃的沈轻眉解释着。他之前提到的活检,全称为“定向立体脑内病变活检术”。按照现行标准,属于标准的三级手术。需要报告给科主任,并且由高年资的主治医师或者副主任医师进行手术。 “这个活检手术会由神经外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徐有容主持。”孙立恩擅自提前批准了徐有容的职务晋升。“她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那个学校的神经外科水平是世界第一。” 沈轻眉签了字。 陈雯的病情并没有因为确诊脑包虫而变得稳定。她胸口上的坏疽仍然存在,而且还在继续加深。在柳副院长的干预下,四院的神经外科和普通外科很快就组织起了一支精干的手术团队。神经外科方面由徐有容出马,她还带着自己早上给林兰做手术时的那个助手。而普外方面则派出了号称宁远乳腺第一刀的赵赛娟教授。 赵赛娟教授和血液内科的黎教授是同事。但她同时也是黎教授的老前辈。今年已经79岁的赵赛娟教授是被宁远医学院特意返聘回来的特聘专家。近60年的行医生涯中,赵赛娟教授做过的乳腺手术多达上万台,国内想要找一个能和赵赛娟教授有同样丰富的乳腺手术经验的医生,几乎是痴心妄想。 由于手术位置入路的关系,陈雯只能坐在手术床上。头部被固定器牢牢拉住,而徐有容则会坐在她的面前,操纵采样针穿过她的鼻腔,进入颅内。 而在这期间,年近八旬的赵赛娟教授将和自己的学生以及助手们一起,监控着陈雯胸口部分的坏疽进展。如果她们认定,坏疽将突破腹壁,那脑部取样手术就会直接停止,转而进行乳腺切除术——陈雯的心脏早上遭受过心梗的侵扰,她的身体状态实在太过虚弱。如果发生坏死性筋膜炎,陈雯面临的风险会比一般人高出太多。 这次手术没什么可看的。虽然是由刘主任任命的“主管医生”,但孙立恩也实在没工夫去手术室里旁观陈雯的手术进展——他还有三个病人要操心。至于陈雯究竟需不需要切除乳腺,或者什么时候切除,孙立恩相信赵赛娟教授肯定比自己更清楚。 除了帮不上忙以外,让孙立恩留在抢救室的原因还有一个——郑筱萸的脑脊髓液检查结果出来了。 “检查出了大量的苍白螺旋体。”护士长胡静把检查单递给了孙立恩。“肝活检的结果还没出来,不过应该也快了。” “先按照神经性梅毒来治疗。先给他上强的松。”孙立恩放下了那张检查单,神经梅毒意味着梅毒病程已经进入晚期。此时如果贸然使用青霉素,大量死亡的苍白螺旋体会向人体内释放大量毒素和废物。从而引发全身性的免疫反应。这种名为“赫氏反应”的免疫反应会造成患者头疼,发烧,肌肉疼痛,呼吸急促,甚至引发肺部弥散性凝血,最终导致病人死亡。而在正式的抗生素治疗前使用激素,则能够有效的抑制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活性。从而减弱甚至完全避免赫氏反应的发生。 另一方面,从一嘴四川话的蒋伦医生那里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那位习惯性撩汉的中年妇女,以及一大批“跟了她很久”的年轻小伙们,血液检查中梅毒全部都呈阳性反应。这位大妈正在给其他那些“跟了她时间不长”的小伙子们打电话联系。估计还得有个六七十人。 同时查出了接近100人的阳性梅毒反应,宁远疾控中心的值班人员接到第四中心医院的电话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第35章 交易 疾控中心的专家正在赶往第四中心医院的路上。下午三点的宁远,气温回暖,初冬的萧瑟中,竟然硬生生多出了几分暖意。 一百多号的梅毒反应需要做卡统计,这是疾控中心派出一名工作人员的主要原因。而陈雯脑子里那27个疑似脑包虫囊,则是疾控中心派出四位寄生虫方面专家的主要理由。宁远市本身并非牧区,也不与任何牧区接壤。因此这四位专家实际上都是专攻研究热带寄生虫方向的。 出于保险起见,宁远市疾控中心不仅派出了中心中所有的寄生虫类专家,同时还用最快的速度向上级疾控中心报告了陈雯的病例。 很难说在这一连串的反应中,有多少步骤是因为沈轻眉的身份,以及她的裕华集团而加速了的。但宁远市疾控中心,的确也表现出了非常罕见的高效率。在陈雯的探查手术刚刚准备开始的时候,那只被陈雯父亲重金买来的藏獒就已经躺在了疾控中心的解剖台上——为了尽快确诊,疾控中心甚至派出了自己的移动病理检验实验室。 藏獒“那木卡”是一头接近200斤重的大狗,为了尽快将它压制住,动物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员动用了六把麻醉枪,折腾了足有二十多分钟。 疾控中心的结果和检验室里的活检结果,几乎是同时送到了抢救室里。刘堂春搓着自己的脑袋,接连唉声叹气。 “既然情况已经稳定了,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柳副院长站在刘堂春面前,耐心向他做着工作。“沈总愿意用直升机把陈雯送到北京去,那除了同意以外,我们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反应。反正一个小时七万块的费用她也出得起。” “这不是什么钱的问题。”刘堂春无奈道,“包虫病引发库欣综合征,这个诊断我是很佩服小孙的。但是反过来说,这个病例的诊断里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我还是希望能够搞清楚以后,再让陈雯转院——解决了库欣综合征之后,其实就没有急症了嘛!” 柳副院长摇着头,“病人意愿的优先级别是最高的。在确认坏疽停止发展之后,我们没理由继续把她留在医院里了。” “你少来这套。”刘堂春急眼了,“这么罕见的病例,你就舍得交给协和那群家伙?” “病人的个人意愿……”柳院长还在装复读机。刘堂春却敏锐的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动摇。 沉默片刻后,刘堂春忽然提出了条件,“如果最后能发个SCI论文,那就让有容当第二作者。” 柳院长复读的声音大了一点。但是表情则有些不屑。 看着刘堂春没什么表现,柳院长左右看了看,确认办公室里只有刘堂春一个人后,咬着牙道,“你当我老糊涂了?这种案例,只要继续追下去,别说什么普通SCI,新英格兰,柳叶刀,Brain,发哪个不行?” “那你还要把人让给协和?”刘堂春看出了柳副院长的打算,干脆不准备接招,双手一举表示投降,“反正我人微言轻,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小急诊科副主任。”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感叹道,“小孙靠这个抢救案例,凑个普通SCI病例报告出来倒是没问题。可是光凭脑内病变组织活检,你们科里的徐有容连个中文核心都发不出来吧?” 约翰霍普金斯毕业的徐有容那可是柳副院长心头的一块肉,一听这话,柳副院长立马就软了下来,“老刘啊……有容现在正是评职称前最重要的时期,这个时候要是有个论文……” “那你还放人走?”刘堂春头疼道,“你要想上新英格兰之类的,没有详细的后续跟踪,那群编辑肯定不会收文章的。” “我是副院长。”柳副院长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我不方便直接去和患者家属沟通。” “现在知道骑虎难下了?”刘堂春幸灾乐祸,“当副院长有什么好的?工资不比那些科主任多,还每天都一大堆破事儿。三天两头开会检查,你这是专职送瘟神呐。” 柳副院长摊了摊手,“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敲了敲刘堂春面前的桌子,“我这次就厚着脸皮了。老刘你要去把患者劝回来,而且还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在咱们院里做完后续的脑科手术和康复。” “然后呢?”刘堂春一脸看见什么奇怪生物的表情,“然后论文还要让徐有容占个大便宜?” “有容做手术太多,不太擅长写论文。”柳副院长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是厚着脸皮,那就不如干脆连脸都不要。“你们写的论文,要给有容一个第一作者。” “你咋不上天呢?”刘堂春直接翻了脸,“副院长了不起啊?长个嘴你就瞎嘞嘞,啥事儿都不干,就想塞个人进来当共同第一作者?”久居宁远的刘堂春,急眼之后会说一口流利的沈阳话。“嘎哈啊?嘎哈啊?抢啊?” 柳副院长苦笑着连忙摆手,“唉,不要这么激动。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嘛。我这辛辛苦苦的求爷爷告奶奶,还不是为了把人家小徐彻底绑在咱们第四医院上?约翰霍普金斯出来的医学博士,还是专攻神外的!这种人才,就算是放在北上广深,医院的人事科只要能抢到人,绝对不会介意把同行的脑浆子打出来。” “我不管。管那玩意干哈啊?”刘堂春干脆犯起了浑,“啥都不干就要抢功劳,没这个道理!” 主任和副院长正在办公室里如同两个小孩一样,争吵着冰糖葫芦的分配案例。另一方面,孙立恩正在给蒋伦医生帮着忙。就算疾控中心又派来了一名工作人员,可光是给这些新确诊为梅毒感染者的年轻小伙子们填写存档卡就能够忙死他们。作为确诊医师的孙立恩也难逃其咎,只能从抢救室里出来,顺便帮他们填些报告卡。 魏金水的手术结果相当不错,董昕顺利的在他脑动脉瘤中放入了一个铂金弹簧圈。依靠这个弹簧圈,他基本上能够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这让孙立恩在焦头烂额的忙碌中,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两个,最多两个。”刘堂春和柳副院长也终于达成了共识。“一个规培提前转正的考试许可,一个实习护士的定向录取。”柳副院长肉疼的直吸凉气,但最后,却也只能同意了用这两个名额,来交换徐有容的“共同第一作者”资格。 刘堂春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毕竟能用徐有容的名头给孙立恩做共一,对论文的审核通过也有比较大的帮助——那些科学期刊的编辑们,其实都是势利眼。 第36章 打脸 “行了,这是最后一个。”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第三次点了一遍信息卡的数量。数量和一开始的预报,以及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的报告相同。 前来“帮忙”的几个住院医师,以及包括孙立恩在内的四名规培生这才一起松了口气——这群“精神小伙”倒是都挺配合工作,只是他们七嘴八舌的提问,实在是让几位医生有些头疼。 “医生,我这能治好么?”“医生,不是艾滋吧?”“医生,是不是治病的时候就不能吃肉了?我听人说梅毒治病要忌口。”“能快点么?我今天晚上还有个姐要陪……” 孙立恩和蒋伦打了个招呼,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抢救室里。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分,正好再观察一下郑筱萸的生命体征。魏金水和陈雯都在手术室里,林兰估计还在ICU里昏睡着,现在去也不合适。 “小孙啊。”在抢救室里和小林薰聊了一下午的罗哥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他们大使馆的领事保护工作人员已经到了。我就先撤啦。” 跟在小林薰身旁的,是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里面搭配着洁白的衬衫,以及一条蓝色领带。 “您就是小林君的主治医生?”中年男人伸出了一只手,“我是RB驻沪总领事馆的工作人员,田中一树,请多多指教。” “额……多多指教。”孙立恩有些懵,但仍然伸出手去握了握。 田中一树抬起头,重新端详了一番孙立恩的面孔,然后一脸平静道,“请原谅在下的唐突,先生您今年几岁了?” 孙立恩再次一愣,下意识应道,“二十五岁。” “太年轻了。您应该还没有获得中国政府颁发的,具有独立医疗资格的认证对吧?”田中一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这样的举措非常不妥,而且也是对日中友谊的极大伤害。虽然贵我两国政府之间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但我国民在这些事情上是完全无辜的……” 罗哥也没想到来帮忙的RB外交官竟然是个话痨,而且还上纲上线,一个没留神就已经把事情延伸到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两国之间的友好历史足有千年久远上了。为了阻止田中开始给孙立恩补课,罗哥连忙打断了对方的发言。 “田中先生,您搞错了。”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罗哥对年龄大于自己的RB外交官用上了日语中对平辈说话的平语,“孙君是第一个发现小林有不适的医务工作人员。也是第一个,出于人道主义,将小林君收入急救室的医生。您的指责没有任何依据,而且会给小林君以及孙君带来极大的困扰。” 小林薰躺在床上,看着一脸尴尬的田中一树不满道,“田中先生,我给大使馆打电话,是因为当时我没有人陪伴。现在有我妻子的家人在,您可以走了。” 田中一树尴尬的摆了摆手,转过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您有没有给这里的医生支付过额外的费用?比如礼金之类的?如果有的话,我可以直接和他们的主管交涉……” “田中先生!”小林薰真的生气了,他一指大门,怒道:“请回吧!我会向外务省的领事保护司打电话投诉您的行为的!您实在是太失礼了,这里的医生是我和我妻子的救命恩人!” 田中一树很倒霉,他今天早上刚起床,就接到霞关方面越过上海领事处,直接打给他的电话。领事保护司的一位前辈告诫过田中,小林薰是某个大型财团的继承人。而对方这次离日,并没有通过常规渠道获取更方便的商务护照,而是用了“探亲签证”。 更重要的是,那个“大型财团”的对外联络部门,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提前向外务省发来通报。 小林薰没有借用家族的力量,自己偷偷来到了中国。 田中以为自己已经听懂了那个前辈的言外之意——小林薰大概是有些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无法借助家族的势力。他需要领事保护,主要是因为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 中国嘛,肯定不如RB国内那么公平公正。大型财团的继承人无法得到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待遇,这样的不公平待遇自然是会存在的。田中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自认为是真正了解中国的“中国通”。他很快就坐上了从上海出发,飞往宁远的飞机。 田中心里的算盘打的哗哗作响,只要到了现场,摆出自己的外交官身份,给受了委屈的小林薰撑腰出气,那就一定可以获得小林薰私人的好感。反正中国人多多少少都怕外国人,更怕当官的。自己身为RB国外交官,一定能获得最大程度的便利和威风。 田中的脸火辣辣的疼,孙立恩则仍然是一脸懵逼。罗哥打断那个外交官,用的是日语。小林薰不满,用的是日语。田中对小林薰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日语,小林薰威胁要向外务省投诉,用的还是日语。 在场四人,只有孙立恩一个人不懂日语。 虽然很想询问一下具体情况,但看场内的气氛,孙立恩很聪明的选择了闭嘴。 “滴滴,滴滴。”小林薰霸气外露,把前来帮忙的RB外交官骂的一愣一愣。甚至后面都出现了类似“八格牙路”之类的RB国粹。田中不停的擦着汗,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活像是个孙子。小林薰骂的正痛快,孙立恩却听到了心肺监护仪的报警声。 “血压过高。”孙立恩也不顾上自己没有行医资格了。他一指抢救室的铁门,冲着田中毫不客气的喊道:“出去!”。 骂人当然会引起血压升高。要是没有血压波动,那就不是骂人了。可能是打情骂俏。 小林薰骂人是骂的挺痛快,但他却忘了自己还是个病号。他的耳朵几个小时前还在往外流血。 升高的血压干脆利落的冲开了小林薰耳道中刚刚凝结了没多久的伤口。鲜血再次从小林薰的耳道里滴了出来。 第37章 病情进展 “你需要冷静下来。”孙立恩朝着罗哥打了两个眼色,让他赶紧继续来当翻译官。一边紧张的看着小林薰右侧的心肺监护仪。小林薰的表现符合激动而导致的血压升高,心跳增快。他的血压已经提升到了165/120的程度。 “这些该死的税金小偷!”小林薰仍然在痛骂着外务省的公务员。“我每年申报的个人纳税额,居然会被这种蠢猪拿走!” “如果你不冷静下来的话,他们会拿走的就不只是你的税金了。”罗哥在旁边劝解着,“我想你肯定不愿意成为第一个被外务省的猪头气死的纳税人对吧?” 外务省的猪头正在抢救室外大声喊着,“我是RB国外交官,我有足够的理由继续为我国民提供领事保护!” “他的血压还在上升。”孙立恩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小林薰仍然在出血的耳道,“上艾司洛尔,两毫升,慢推!” “刘副主任不在。”正在准备配药的护士被胡静拦了下来,她一脸担忧的望向了孙立恩,“你先去找刘主任来看看,我让其他医生来处理。” 孙立恩的处方权实际上等同于刘堂春的许可。在刘堂春不在场的情况下,胡静阻拦用药的确也是出于保护的心理——不只是为了保护病人,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孙立恩。 刚刚使用了处方权不到半天的孙立恩叹了口气,拔腿朝着刘堂春的办公室跑去。 “我不可能同意这种事情,这是剽窃!”就在孙立恩推开刘副主任办公室前的一秒,他在门口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女声。这声音听起来非常愤怒,几乎像是在吵架。 “这个病例全程都是小孙在跟,我只不过是做了一次活检手术而已。而且后面的治疗我也不可能继续跟踪全程。如果要做虫囊摘除的话,我的权限不够。这个只能由柳老师来做。”女声稍微顿了顿,然后继续提高音量,“应该让柳老师来做这篇论文的共一作者,而不是我!柳老师的声誉也非常好,完全可以达到您之前说的‘利用背景来通过审核’的目的!” 孙立恩有心多听两句,毕竟敢在刘副主任面前大吵大闹的女人可真不多见。但抢救室里小林薰的情况又确实不适合再拖,颅骨骨折加耳道出血,配合上刚刚出现的高血压危象,躲在门外听热闹很明显是极不负责任的做法。 孙立恩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一咳嗽,两只脚用力的在地上跺着,但步幅却刻意控制的很小。直到跺的脚快发麻了,这才走到刘副主任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刘主任,我是孙立恩。” “进来吧。”刘堂春疲惫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这是踢着正步过来的?二楼都能听见你的动静了。” 孙立恩推开门,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办公室里。而刘堂春正坐在桌子后面,有些面色发苦的揉着自己的额角。 “什么事儿啊?”刘堂春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孙立恩坐下。 “我就不坐了。”孙立恩陪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今天上午收进抢救室的那个林兰的家属,刚才骂了一顿来帮忙的领事馆工作人员。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高血压,我来之前已经到了165/120的水平,而且还在上升。” “用药了么?”刘堂春直接站了起来,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过白大褂就往门外走,却忽然想到自己办公室里还有个人在,于是转头道,“小徐,你也一起跟过来看看吧。这是上午让你和老郑一起做的那个患者的家属。” 孙立恩这才看出来,之前和刘副主任拍桌子的竟然是徐有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什么,论文?孙立恩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听说过,医院每年为了抢论文都得闹出点事情来。没想到今天就让自己碰上了。 徐有容默默跟在了刘堂春的身后,经过孙立恩的瞬间,却忽然说了一句,“我不会和你抢的。” 孙立恩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这位约翰霍普金斯毕业的医学博士究竟在说什么。只不过现在关注的重点,仍然应该是在抢救室里流着血的小林薰。他也转身出了办公室,顺带关上了刘主任的办公室门。然后快跑了两步,向刘堂春描述着刚才的经过。 “你早上收他进来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刘堂春大概听了一下过程,没有发现有什么太多的意外之处。转而问道,“他的情况一直都还比较稳定吧?” “早上……”孙立恩想了想,这才答道,“主要是因为看他的姿态不大对劲。除了一些外伤以外,有些站不稳。我担心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又怕在医院里没有人看护,万一晕过去可能有二次伤害,所以让罗哥帮他办了手续,收到了抢救室里。” “就这些?”刘堂春对孙立恩的期望可远不止这一点。小林薰的病情忽然出现变化,当然可能只是因为情绪波动,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一些被隐藏在车祸外伤下的病情重新展现了出来。郑国有的病情被孙立恩提前发现,这让刘堂春觉得有些特殊。或许孙立恩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手术时能够通过手术帽和口罩观察到面色苍白,这可需要很细致的观察能力。 “他说自己的手没有感觉。”孙立恩用力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试着把手揣进口袋里,但是尝试了好几次之后都失败了。” “好几次?”一直沉默着的徐有容忽然插话道,“可能是听神经瘤?他的姿态不稳也许是小脑症状。” “症状太轻,而且没有典型表现。”孙立恩不大同意这个看法,“如果他觉得自己脸麻,那就应该直接去医院检查,而不是等到车祸以后才来看急诊。” 徐有容为自己的想法辩解道,“如果听神经瘤已经严重到引发了小脑症状,车祸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肢体麻木而导致的。你刚才也说了,他有两次耳道出血的症状,颅底骨折可能加重了他的听神经瘤水肿,导致了更严重的病情表现。” “这听起来又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例。”刘堂春忽然转身对两人说道,“你们有没有兴趣跟一下这个病例,争取搞个论文出来?” 第38章 诊断会议 刘堂春死都想要把这俩人整合到一起去写个论文出来——不然他实在是没法跟柳平川柳副院长交代。 刘堂春和柳平川的交易内容很简单,由刘堂春出面,说服徐有容和孙立恩一起组成“科研团队”并且署名发文章,而柳平川为两人提供方便的环境和经费,以及“病例支持”。 柳平川动用了自己的多年经验和人脉,一边努力向沈轻眉说明着陈雯的情况有多糟糕,一边向协和神外的那群老同学们施加着压力。无论如何,都要把陈雯先留在第四中心医院,为此他甚至可以请协和的老朋友们来宁远会诊——飞刀可以,转院不行。 其实柳平川的行为也挑不出什么错,毕竟他的建议也有充足的医学理由。陈雯的大脑刚刚被扎了一针,而且从里面吸出了一个直径大约三毫米的虫囊,结构上本来就比正常大脑更脆弱。很难说飞机上的颠簸会不会引起陈雯的颅压波动。一旦出现颅压上升,变化的压力很可能把脑组织挤进颅骨的其他孔洞中,形成脑疝,从而导致病人在转运途中死亡。 尽管有一些私心,但柳平川的行为根本还是在为患者考虑。留在设施齐全的第四中心医院,显然在短期内对陈雯的治疗更加有利。 柳平川豁出老脸去求人,协和神外的大主任也乐得给柳平川这个面子。协和神外的床位本就紧张,既然陈雯的病情并不急迫,他们也没什么可不满的。 柳副院长的面子能让协和让步,这让刘堂春更觉得身上压力巨大。他可没想到徐有容会对这个安排有这么大的反应。万一劝诱不成,他可真是没脸去见老柳。 “这个病例?”徐有容明显有些心动。除了手术以外,诊断也是神经外科的医生需要掌握的技能列表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手术可以通过大量的手术来积攒,但治疗别人已经诊断过的病例,对提升医生的诊断水平毫无帮助。要提高诊断技术,徐有容需要一些还没有接受过同行诊断的病例来磨练自己。 一行三人很快就冲进了抢救室里。曹严华正在组织对小林熏的抢救。他的收缩压一路飙升到了220,耳道的伤口在血压影响下持续不断的向外流着血。 艾司洛尔已经通过静脉通道输入了小林熏的身体里。超短期生效的艾司洛尔很快就遏制住了小林熏迅速升高的血压。但他的心跳仍然快的吓人,曹严华考虑再三,还是给小林熏又注射了两个单位的艾司洛尔——这种控制血压的药物,同时也能够对心律失常发挥作用。 “情绪激动导致的高血压危象?”看着小林熏的生命体征恢复正常,曹严华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来。但同时也更加困惑。如果说之前小林熏耳道出血被收入院,是因为车祸造成的延迟性出血,那现在的高血压危象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症状。 “不太像,一般人得多激动才能把自己气成这样?”孙立恩再次观察了一下小林熏的状态。失忆和颅底骨折的标志还在。但是除了高血压以外,还有一个新增的指标。“极低促甲状腺素水平”。 极低?孙立恩心里一紧,这个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在状态栏里看见。之前看到的状态顶多也就是“高”,想来对应的也就是“低”而已。极低这个数值,出现在人体内分泌的项目中,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情绪激动而且无法克制。”孙立恩若有所思,“今天早上,我和他谈到了林兰的手术方案。他也显得很激动,后来也有出血症状……我还以为是延迟性出血。” “现在看来可能不是。”徐有容点了点头,“这种症状早上就已经出现过了。只不过,后来他因为轻微脑震荡的关系一直昏睡着,所以没有继续表现出来?” “现在他的状态基本稳定下来了。”刘堂春背着手,饶有兴致的看着床上的小林薰,“你们两个,讨论一下病情,一起拿一个治疗方案给我。” 孙立恩倒是无所谓,反正他身为一个没有处方权的规培生,能捞到这种病例诊断简直等于做梦。中午的四个惊喜如今又带来了新的情况。孙立恩简直想要跳起来高声喊一句“YES!” 而徐有容则多少有些犹豫,“我明天还要出门诊……” “柳平川说了,你的门诊任务暂停。”刘堂春直接替柳副院长做出了工作调整的安排。反正只要把徐有容拉到孙立恩的病例中,就不怕她最后不在论文上署名。 从什么时候开始,主治医生在论文上署名,需要科室主任乃至副院长都赔着小心用着心思了?刘堂春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发堵。 徐有容很快就点头同意了。这样的病人很有挑战性,她的确动了心思。 “做一个甲状腺五项。”孙立恩的建议很直接,既然状态栏提示了促甲状腺激素水平低,那就先从甲状腺入手。 “不可能是甲状腺问题。”徐有容的态度很直接,“甲亢不会引起间歇性的情绪失控,做一个脑血管造影,先排除脑血管意外。车祸可能造成了他的部分脑组织水肿并且阻止了出血,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水肿正在消退,出血引起了他的心跳和血压反应。” “脑血管造影需要注射的显影剂含碘,如果他有甲状腺问题,显影剂可能会进一步刺激他的甲状腺疾病。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孙立恩被徐有容的建议吓了一跳,虽然车祸和脑血管意外经常紧密相连,但他更愿意相信状态栏的提示和判断。如果小林薰有能够引发甲亢危象的甲状腺疾病,显影剂对他的风险就实在是太大了。 “他看起来像是甲亢患者?”徐有容不太适应和人讨论病情的氛围,尤其不适应和一个规培生据理力争。“他没有甲状腺肿大,没有眼部外突,也不算很消瘦。同时没有这三种表现的淡漠型甲亢占一般患者基本都是老年人。他可不像是七八十岁的人。” “你看不出来他眼睛外凸,是因为他早上才遭遇了车祸!”孙立恩急了,“你仔细看看,他整个前额和颧骨处都是血肿,要是这样都能看出外突,那他得是一条金鱼!” 第39章 折中 小林薰当然不是一条金鱼。他是一个有着高血压危象,极低促甲状腺激素水平,颅底骨折,轻微脑震荡,以及失忆的病人。 “如果是脑血管意外,留给我们的时间就很少了。”徐有容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就算他是甲亢,显影剂里所含的碘也不会直接导致他的病情恶化死亡。但如果是脑出血,再拖下去他就没有机会了。” “可以做个核磁共振……”孙立恩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他下意识的仍然想阻止显影剂对小林薰的伤害。“用核磁共振检查脑血管,不需要注射显影剂。” “核磁共振做脑全扫需要四十分钟。”徐有容摇头,“如果是脑出血,刚才的高血压和情绪异常说明血肿已经压迫到了他的颞叶甚至小脑。情况危急,我们没有时间了。” 时间,时间,还是时间。孙立恩头疼的看着小林薰头顶的状态栏。急救科对时间的重视程度几乎是所有科室里最高的,不管什么决策,都要尽快做出才行。可任由徐有容给小林薰注射含碘显影剂,再次刺激他的甲状腺?孙立恩自问做不到袖手旁观,他一定要阻止。 “把人送复合手术室里。”在旁边双手抱胸看热闹的刘副主任终于打断了两人的争论。“给患者采血,告诉检验科加快速度处理,尽快出甲功五项的结果。” “可是……”徐有容急了。 刘堂春摆摆手,打断了徐有容的话,“复合手术室的设备和准备都比较充足,如果患者的病情出现波动,那就立刻开颅做血肿清除。如果没有变化,而且确认是甲亢,那我们就再把他推出来。” 这是老成持重的判断,虽然会占用复合手术室一两个小时,但仅凭病人不会在等待中死亡这一点,就足以让它成为当前的最佳选项。 “我同意。”孙立恩马上就点了头,只要不用显影剂,就算把小林薰推到太平间里躺一宿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反正躺着的不是他。 “我去集合团队。”徐有容的反应更彻底,她直接扭头就出了抢救室,“让护士给他剃头发吧,我带人十分钟以后进手术室。” 如果要对小林薰做手术,那就需要家属的许可。鉴于小林薰是个RB人,而他的法定配偶林兰刚刚结束手术,目前还在昏迷之中,唯一能够对小林薰的手术进行许可的人,就只剩下了刚才被轰出去的领事馆工作人员田中一树。 “护士会把他的血样送到检验科去的。”刘堂春把孙立恩指派了出去。“RB领事馆的领事保护员来了么?找他要许可去。” 要许可这种事情孙立恩今天已经干了很多次。他轻车熟路的从值班台上取出了两张通知,然后往门外走去。 田中一树颓然靠在门外,感觉自己的人生未来一片灰暗。没有获得大财团继承人的友谊虽然令人遗憾,但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可怕的是,他刚刚才明白过来,自己的马屁可能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 门外还有一个蹲坐在地上的干枯老头。这是林兰的亲舅舅。在听说面前的田中一树是领事馆工作人员,前来协助自家的RB女婿治疗,老头表现的很热情。 “你咋才来捏?”老头操着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埋怨道,“小林伤的也可重咧!” “从上海赶到这里来,用五个小时已经算快的了。”田中瘫坐在地上,从刚才的气焰嚣张变成了如今的半死不活,“为了完成这次的领事保护,我可是自费买的头等舱啊……” “咦?你们给公家干活不能报销?”老头抛开了刚才的那点幽怨,好奇问道,“咋还要自己出钱咧?” 田中想翻个白眼去鄙视一下自己身旁这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但一想到自己也许以后就会过上和他一样的生活——回到奈良县的老家继承茶园,田中就觉得心里一阵泛苦。 “田中先生。”孙立恩推开抢救室的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田中一树,“我想和您谈谈小林薰的后续治疗内容。” 尽管自己还在失落,但出于职业习惯,田中还是马上就从防滑塑胶地面上爬了起来,“您请说。” “您现在需要马上和小林薰的家人取得联系。”孙立恩虽然对面前这个RB外交官之前的态度很不满意,但毕竟人命关天,他也懒得和这个家伙计较。“我们的神经外科医生怀疑小林薰可能有脑出血,目前正在准备检查。如果发现确实有血肿,那就需要马上手术去除掉。否则他会有生命危险。大约三十分钟之内,我们会正式决定是否要对其进行手术。但是为了争取时间,我需要现在就获得他的家人许可。” 田中一树的内心里一片冰凉。他木讷的问道,“脑……脑出血?” “早上的车祸中,小林薰的头部遭受到了撞击。”孙立恩加快语速解释道,“脑组织的水肿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脑出血的症状。而这种症状在刚才……刚才他和您发生争吵时重新表现了出来。” “您是说……”田中一树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小林先生刚才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病情变化?” “有可能。”孙立恩小心翼翼选择着自己的措辞,外交官耍嘴皮子工夫的能力他是有所耳闻的——最好的辩护律师在这方面难及外交官的百分之一。“他刚才的情绪波动,也是我们怀疑有脑出血的重要原因之一。” 田中一树摸出手机,难抑自己的兴奋之情,“我马上和他的家人联系!” 蹲坐在一旁的林兰老娘舅听了个一知半解,趁着田中打电话的工夫,他连忙问道,“大夫,非得让小林的娘家人签字?俺替他们签中不中?小林这娃娃人挺好咧,俺听人说话,脑子上哩病可不敢耽误,手术啥哩得抓紧呐!” 孙立恩有些困惑道,“您是哪位?” “俺是林兰的娘家舅舅。”老头伸出干瘪的手,和孙立恩握了握。“俺签字中不?要不然按手印也成呀。” “您签字没用呀。”孙立恩苦笑道,“只有小林薰的父母和妻子能签字。可是林兰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她没法签字,所以只能联系RB那边了。” 第40章 请务必配合 老娘舅想要救外甥女婿,而外交官田中一树,却一心只想着要把自己身上的麻烦都摘干净。 “渡边君,我是田中。”田中一树找了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从怀里摸出一台海事卫星电话拨了出去。 “田中?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不耐烦,“公务员的工作时间到每天下午五点为止。中国和RB差了一个小时的时差,这种常识你要记住啊!” “渡边君,我是在给经常照顾自己的前辈打电话,而并非是给外务省领事局次长进行业务通报。”田中仍然乐呵呵的,“我已经到了宁远,并且接触到了小林薰。他的情况很差,中国的医生可能要对他做开颅手术,需要家属授权。” “手术?”渡边一声怪叫,“田中君,小林阁下伤的很严重?” 日语中对于他人最尊敬的叫法也就是姓氏后面加个“阁下”了。外务省领事局次长都需要在小林薰的姓氏后面加个尊称,田中觉得自己的背后又开始冒汗。 “渡边君,小林……小林阁下的伤势还不确定,可能有脑出血。”田中也被渡边带跑偏了,对小林薰的称呼变成了一样的“小林阁下”。“中国的医生准备给他做检查,一旦发现有脑出血的迹象,就会马上做开颅手术,去除血肿。” “这样可不行。”渡边马上否决了这个治疗计划,“中国是非先进国家,他们的医疗水平肯定不如RB,小林阁下的情况不容有失。他现在能不能转移?如果可以的话,我马上安排包机。” “渡边桑,您还是赶紧联系小林阁下的家属吧。”田中心里的把握越来越足,安排外交包机运输病人?这只有议员世家甚至政治门阀的继承人才有资格享受。小林薰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财团继承人”。而这样重要的人物,只要不在这里送掉性命,那自己之前的小小冒犯是肯定不会被他们记在心上的。心里有了底气,田中甚至有胆量去批评比自己高了三级职务的渡边,“中国的医生觉得大概40分钟之内就可以进行手术。他们为了争取时间,已经在我的要求下提前将小林阁下送到了最先进的手术室里。只要检查结果确认,并且得到小林阁下家人的许可,他们就能马上开始手术。” “我明白了。”渡边沉默了几秒钟后斩钉截铁道,“你马上去联系小林阁下的主治医生,告诉他们,半个小时后会有顺天堂医院的资深神经外科教授一起进行远程会诊。小林阁下的手术必须在顺天堂教授的监督下进行。只要获得了小林阁下家人的许可,我就马上和你联系。” “我可以试试。”田中盘算了一番,觉得这种事情大概中国的医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这边的RB官僚系统正在试图推进事情进展,而另一边的孙立恩则在全心全意祈祷手术许可来的更慢一点。 小林薰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没有头发遮挡下,小林薰头上的肿包看起来更明显而且更瘆人了。 艾司洛尔是超短期控压药物,对于控制血压起效极快。只不过维持的时间长度就稍微短一些,大约只有三小时的时间。而因为血压突然变化而晕过去的小林薰也慢慢苏醒了过来。 “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眼见小林薰醒了,孙立恩马上就带着自己的记录本坐到了他的床边。“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小林……薰。”小林薰在罗哥的翻译下答道,“我……我刚才晕过去了?” “你刚才在床上差点把自己活活气死。”孙立恩叹了口气,“你之前在RB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食欲旺盛,性格变化,身体消瘦之类的情况?” “已经到秋季了,我吃的确实比平常要多一些。”小林薰艰难的回忆了一阵,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是多的不算明显。我最近的工作压力很大,和林兰忙着登记结婚,所以确实瘦了一些。” “你之前痛斥田中的时候,是觉得非常愤怒么?”孙立恩换了一个角度询问,“还是自己感觉挺冷静,但是却控制不住?” “我记不清了。”小林薰满脸歉意,“请替我向那位田中先生转达一下歉意,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小林薰的症状的确符合甲亢,但按照他的描述,症状可能只是出现在秋季。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两个月的甲亢……怎么会引发甲亢危象呢?哪怕有车祸创伤和妻子重伤的心理冲击在前,两个月的甲亢也不应该引发危象。这和现代医学的普遍经验相悖。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暂时放弃了努力。让其他护士把小林薰往手术室推去,“哦对了,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说。”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什么,“林兰的手术结束了。手术还算成功。目前她在重症监护室里。” 小林薰露出了放松的笑容,“真是麻烦您了。” “我已经和小林殿的家人联系过了。”田中的海事卫星电话再次响了起来,渡边的声音很急切,“我也咨询了顺天堂医院的矢富教授,他说会尽快对中国的医院展开指导。翻译正在前往顺天堂大学医院的路上,你尽快去和小林殿的医生联系一下。可以签手术同意书,然后尽快手术!” “我们要求尽快手术。”签了字的田中态度比之前好了很多,“而且,小林先生的家属联系了顺天堂医院,他们希望贵院的医生能在顺天堂医院的指导之下,为小林先生进行手术。” 孙立恩一头雾水,“指导?我们不需要什么指导啊。” “这是小林先生家人的要求。”田中正色道,“顺天堂大学附属医院是我国最顶尖的综合医院,而脑神经外科的资深医生矢富教授已经答应了对贵院进行指导。请贵院务必配合。” 第41章 波折 田中的语气挺客气,但他的客气下隐藏的内容却让人根本无法接受。 其他著名医院愿意进行远程会诊,这是每个医院都乐意见到的事情。如果能够获得知名医学专家的意见,对所有参与会诊的医生来说都是好事——从专家的诊断思路,到治疗方案的设计,值得一般临床医生学习的地方有太多太多。 然而这种“好事”仅限于会诊中。田中要求的明显不是会诊,而是所谓的“指导”。说白了,就是把第四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们当做什么都不会的白痴,通过远在东京都文京区的顺天堂医院,进行远程操控。治好了是人家的功劳,出了错,可以归咎为“中国医生配合不利”。 孙立恩甚至不需要去请示上级医生,就知道这种行径绝对不可能被接受。但考虑到对方好歹是个外交官,他决定还是费些口舌说明一下。 “我们搞境外会诊,需要经过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而境外‘指导医疗’……”孙立恩刻意把“指导医疗”四个字念的很重,“……就更需要上级部门的许可了。我会马上去和我的上级医生联系,也请您先和我这边的上级部门沟通一下。” 用官僚体系对抗官僚作风,孙立恩觉得自己简直应该拿上一朵小红花别在胸口。打发走了趾高气昂的RB外交官,他决定去催一催检验科的检测结果——只要拿到了结果,他就能证明小林薰只是得了甲亢。虽然甲亢危象仍然很危险,但总比为了不存在的疾病切开脑袋来的强。 甲状腺激素水平测试并非急诊监测项目,如果按照一般流程,要想在一个小时内拿到结果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以检验科的那些了不起的工作人员们……一般都不会这么配合医生的工作。 果然,孙立恩离着检验科实验室大门还有挺远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到了实验室那边传来被刻意压低,但仍然能听得出愤怒的声音。 “病人的情况紧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和你们吵半天?”拿着样本的小护士几乎快趴在检验室的取样台上了。“机器还能有人命重要?” 检验室里的工作人员则是一脸的无奈,“姐,我要真打算敷衍你,那我是个茄子。光谱分析仪今天下午就在准备维护了。我不可能把机器重新打开,然后终止维护去检测样本——那玩意我赔不起啊!” “那就叫你们主任来。”小护士气鼓鼓的拍着台面,“这个病人是刘主任特意嘱咐我要尽快拿结果的!” “我来吧。”孙立恩走到小护士身旁,接过了她手里的血液样本。 小护士朝着孙立恩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离开了检验科。 坐在检验台里一脸诚恳的医生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他的诚恳和温和变成了嘲讽,“你这是被打发来当跑腿的了?” 孙立恩从旁边拽来一张椅子坐下,隔着玻璃和检验科医生聊起了天。“这是我的病例。” “你的病例?”检验科医生的嘲讽脸僵在了脸上,“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咱俩确实是一起毕业的对吧?” “而且还住在一个宿舍。”孙立恩揉了揉头,“看在过去五年我给你带过最少一百次饭的面子上,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我的病人赶紧做个检查?” 检验科的医生名叫史岩,和孙立恩一样是宁远医学院的学生。他和孙立恩在同一个宿舍里住了五年。四个男人住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长达五年,基本只有两种结果。互相厌倦,或者兄弟情义。 孙立恩和史岩的关系稍微有些复杂。两人相互厌倦,但同时也是好兄弟。这种模式有些像大学里常见的女生宿舍之间的关系——六个住在一起的女生能够搞出七个微信聊天群。 厌倦的结果是,史岩和孙立恩一起进入第四中心医院实习足有两个月之久,却根本没有见过对方一面。而他们两人同时提议,过年的时候带上宿舍里的其他两人,一起到孙立恩的老家去过年。 史岩先是往身后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来低声道,“机器是开着的,没有什么检查和保养。是我们头不让做检验。” “哈?”孙立恩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以防自己听错了老舍友的泄密内容。“再说一遍?” “你刚才肯定听见了。”史岩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赵老板和你们科的刘主任不对付,平时从急诊通道送来的检验他没法动手脚,可是这个检测……”他再次观察了一下四周,用嘴型说道,“他不让做。” “搞毛啊?”孙立恩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火起,“这他妈是急诊病人的检测,他要靠这个救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史岩朝着孙立恩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声音小点。“可是我能怎么办?光谱分析仪就在他的办公室外面,使用仪器的声音肯定听得见。我虽然很想给你帮个忙,但是用自己的职业生涯用来做代价就太不划算了。” 孙立恩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检验室里那扇关着的大门,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骂道,“用病人的生命健康作为代价来出气?这是刑事犯罪!” “别喊了。”史岩叹气道,“仪器定期维护是部门规章制度。保护仪器等于保护医院财产。无论怎么说,他都占着理呢。” 孙立恩摸出电话,给刘堂春拨了出去,等待电话接起的时候,他朝着史岩道,“那他就等着倒霉吧!等那个病人因为根本不存在的脑出血而被切开了脑壳,猜猜看外事处和医务处谁会先来踢赵卫国的屁股?” “为什么还有外事处的事情?等会,咱们院里没有这个部门吧?”史岩敏锐的抓住了孙立恩威胁中最重要的部分。 “市外事处,省外事处,说不定还有外交部。”孙立恩冷哼了一声,“为了这个病人,RB驻上海大使馆派了外交官来。恭喜你家赵老板,他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第42章 权衡 不管愿不愿意,孙立恩都得承认,当外籍病人来医院就医的时候,总是会牵动很多其他部门。小林薰入院的时候,医院的医务科就已经来抢救室里打过了招呼,而且还很贴心的帮小林薰再次联系了一遍领事馆。 虽然谁都没料到,领事馆向国内报告的时候,外务省竟然会直接越过领事馆,直接指派领事保护。但第四中心医务科的反应很快,在田中一树到达医院后不久,医务科就已经联系了市外务处,准备为小林薰的治疗开个绿灯。 “姓赵的疯了?”接到电话的刘堂春也惊讶的可以,“他想干什么?” 孙立恩有些头疼,“我还没见到赵卫国,但是我在这边实习的同学说,不做检查的决定是赵卫国直接下达的。理由是光谱分析机要保养。”情急之下,他甚至没有称呼赵卫国为“赵主任”,而是直呼其名赵卫国。 “保保保,保他妈了个腿!”刘堂春急了,“你就呆在那儿别走,我马上找医务处的人过去。” 赵卫国和刘堂春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对付的,孙立恩完全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小林薰的血液检测结果——血样已经保存了好一阵子,虽说激素类检测对血样送达的时效性要求不是很高,但要做出准确的结果,及时检测是最基本的要求。 结束了和刘堂春的电话,孙立恩绕着检验室的玻璃窗又转了几圈,下午被郑筱萸踢伤的部位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他又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出去。 “喂,柳院长?我是孙立恩,您下午在CT室里见过我……”孙立恩先自我介绍了一下,却被柳平川打断了,“我知道你,现在在急诊室轮科的规培生。下午那个库欣症的诊断很精彩。”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他可没想到柳平川还能记得自己。“柳院长,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个病人,他是外籍人士。早上收入抢救室后体征还算平稳,但是刚才突然出了异常,血压和心跳都升的很高。”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怀疑是甲亢危象,刚刚控制住了体征……” “小徐跟我说了。她怀疑是脑出血。”柳平川平静道,“我猜你并不是打电话向我告状说小徐坏话的。所以有什么问题?” “检验科说他们的光谱分析仪需要保养。拒绝加快病人血样的检测速度。”孙立恩直接告了检验科一状。“RB领事馆的外交官跟我说,小林薰的家人联系了顺天堂医院的神经外科教授。他们想让RB那边的医生直接指导我们做手术。” “指导小徐做手术?他们算哪根葱!”柳平川低声骂了两句,忽然一转话题,“但你觉得不是脑出血?” 孙立恩被柳平川的话题跳跃搞的有些晕,“额……是的。”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患者早上就曾经有过一次耳道出血,如果是听神经瘤水肿阻挡了出血,那他就不应该出现反复。更不应该在止血之后出现情绪失控。” “你有多少把握?”柳平川问道,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和自己正在通话的是一个连独立处方权都没有的规培生,反而相当看重孙立恩的判断,“如果是出血的话,他必须马上做脑血管成像并且接受手术。但如果是甲亢,显影液会刺激他的甲状腺,进一步加重甲亢危象。” “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我最多只有五成把握。”孙立恩不想太特立独行。其实算上状态栏的提示,他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小林薰的症状是由甲亢引起的。“患者早上才经历过车祸,面部血肿遮盖住了他的甲亢体征表现。所以徐医生才没能肯定这是甲亢。” 柳平川沉默了几秒,“把电话免提打开,让检验室的值班人员去叫赵主任来听电话。”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孙立恩说话的史岩站起了身,敲开赵卫国的办公室大门,把人请了出来。 “赵卫国你长本事了啊。”柳院长的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孙立恩几乎觉得自己放在检验台上的手机在柳平川的怒吼下嗡嗡震动着,“你他妈犯浑选的可真是个好时候!” “甲功五项不是急诊检验项目。”赵卫国是个秃顶的中年人,面色看上去不太好。“光谱分析机已经到了保修时间段,保证机器安全而且正常运行是我的工作……” “放你娘的驴屁。”柳院长骂道,“马上去做!否则老子现在就免了你的职!” 赵卫国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孙立恩,从他手里拿过样品之后,转身进了实验室。 史岩幸灾乐祸道,“刚才那个是柳院长?” “是……”孙立恩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 “你越级报告,挑拨柳院长和赵老板发生冲突……”史岩忽然正色道,“你知道赵老板这个脾气是怎么做到今天这一步的么?” “他有靠山,有自己的实验室,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能从这种麻烦里脱身。”史岩说的有些模糊,但同时也在隐约向孙立恩提醒着什么,“而你,只是一个刚刚开始规培不到两个月的小医生。所以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抱紧柳院长和刘主任的大腿。你要知道,那种大腿才有可能帮你挡风遮雨。” 孙立恩耸了耸肩膀,“我可不觉得一个检验科的主任能把我怎么着——他又不是我的带教老师。”表达完自己无所畏惧后,孙立恩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检验科的等待区里。“你去给赵卫国帮帮忙吧,我着急要结果呢。” 挂了电话的柳平川抬起头,看着面前一脸急色的刘堂春道,“事情处理完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还有那个什么指导手术的事儿。”刘堂春在柳院长的办公桌前面转来转去,焦躁不安道,“我是真怕外事处的那些人搞出什么昏招来。” “放轻松。”柳平川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茶梗,慢慢喝了一口。“反正我们不可能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就算外事处真的昏了头也无所谓——大不了在他们要求之前,就直接给病人做开颅。” 第43章 生死 给病人提前做开颅,以避免外界干扰。柳平川其实说的也是气话。 虽然远程医疗并没有可以依据的现行法律规定,但至少境外的医生在国内是没有执业权利的——短期执业需要提前最少二十天进行考核,并且还只能在特定的医院内进行治疗活动。第四中心医院目前聘请了五名外籍医师,顺天堂医院的矢富教授并不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资格在第四中心医院的范围内为病人进行治疗活动。 现行法律条文就能把田中的要求直接卡回去,所以柳平川其实不怎么担心。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被冒犯。准备进行手术的徐有容是自己培养的博士,领事馆方面对她的不信任,基本等同于对他的不信任。 “富泽?”柳平川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哼,“如果是请了神野哲夫教授来,我说不定还能同意远程会诊。这种没听说过名字的野鸡教授,我才没工夫搭理他。” 刘堂春耸了耸肩膀,“反正你是院长,天塌下来也是你顶着。”说完就往门外走去。 “你跑什么?”柳平川在桌子后面叫住了他,“折腾一天了,你不坐一会?我这里还有一包今年的新茶,这可是上好的茉莉花茶。” “都十一月了,你跟我说有新茶?”刘堂春眉毛一抖一抖,“还茉莉花,能好到哪儿去?五百块一斤?” “八百二十块一斤。”柳平川嘿嘿笑着搓了搓手,“我四月份去成都参加了一个会议,这茶叶可是我在文殊院外面买的。” 刘堂春摇头摇的更厉害了,“算了吧。我还是回去喝口咖啡。茶叶我现在不敢喝……”他叹了口气,“这玩意不像咖啡,要管用就得使劲喝。等喝到不困了就得不停的跑厕所。” 柳平川顿时换上了一脸的关切,“你这是……前列腺不好?” “滚蛋。”刘堂春气哼哼的背着手出了柳平川的办公室。留下柳副院长在房间里笑的前仰后合。 孙立恩拿着新鲜出炉的检查报告跑回了抢救室。他很兴奋,也很着急。小林薰的促甲状腺激素(TSH)水平已经低到了几乎无法被检测出来的地步。同时还伴有明显的血清游离三碘甲腺原氨酸(FT3)升高。这是证明小林薰罹患甲亢的确凿证据。状态栏的正确性再次得到了证实,这让孙立恩非常兴奋。而着急,则是担心他的甲亢危象进一步发展。万一最后被当做是脑出血而注射了含碘显影剂,小林薰可能真的会出事。 “刘主任!”推开了抢救室的大门,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值班台后面的刘堂春。他朝着刘堂春摇了摇手里的检测单,“结果出来了!患者的TSH 只有0.01mol/L,FT3和FT4全部高于正常值。可以肯定是甲亢!” “我通知手术室,让他们停止准备。”刘堂春点了点头,然后一指郑筱萸的病床,“你去看看吧。” 孙立恩一愣,放下手里的检查单,冲到了郑筱萸的病床旁。 郑筱萸的嘴微微张着,里面塞了一根用于建立人工气道的呼吸管。而呼吸管外端则接在了抢救室的呼吸机上。 “十分钟前,患者的呼吸停止。注射了0.5克可拉明,但是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刘堂春从值班台后面走了出来,站在孙立恩身旁,向他描述着病人的病情变化。“可拉明直接作用于延髓呼吸中枢,他对可拉明没有反应,也就意味着……” “他的小脑部分也遭到了梅毒的攻击。”孙立恩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梅毒造成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而这部分的损伤发生在……他的生命中枢。” 刘堂春叹了口气,“和他的家属联系一下吧。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以及……什么时候拔管。” 梅毒造成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也无法被修复。当这种损伤发生在小脑上时,死亡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郑筱萸的嘴微张着,他的胸口随着机器的运作而有规律的上下起伏着。因为肝衰竭而引起的奇怪气味仍然在坚定的污染着他周围的空气。虽然已经知道郑筱萸没救了,但孙立恩却仍然觉得,自己所注视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王姐?”孙立恩站在郑筱萸的黑色宝马旁边,拨出了一个号码。过了大概十几秒后,电话被接了起来。通过手机,孙立恩听到了非常嘈杂的音乐声。 “谁呀?”对面的声音甜腻腻的,仿佛一桶冰冷的蜂蜜被人倒在了他头上似的,令人心寒,而且还黏呼呼的。 “王姐,我是下午给你安排了体检的孙立恩,第四中心医院的。”孙立恩深深呼吸了几口,“您来一下医院吧。郑筱萸的病情……恶化了。很严重。” 王姐在电话那头和其他人说笑了几句后,起身找了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甜腻腻的声音仍然没变,“小孙呐?怎么了?” “郑筱萸……”孙立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病情恶化的非常严重。请您马上来医院一趟。” “他能有什么事儿啊?不就是个梅毒嘛?”王姐满不在乎的笑了两声,“那个王八蛋害的老娘也得了这病,我已经想好了,等他出院,我就和他离婚!”说到这里,王姐忽然话锋一转,“小孙,你有女朋友了么?姐姐给你介绍两个呀?” 孙立恩深呼吸了几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寒声道,“梅毒已经损害到了他的脑干,大概十五分钟前他没有了自主呼吸。现在全靠呼吸机支持。梅毒造成的损伤是无法修复的,也就是说,他已经没救了——就算杀死了所有的梅毒,他也仍然无法恢复自主呼吸。” “王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冲突或者不愉快。”孙立恩低声道,“但他至少还是你的法定配偶,医院需要您的签字才能去除呼吸机。” “我没听懂。”王姐的声音似乎有些慌张,“什么呼吸机?” 孙立恩叹了口气,“王姐,你的丈夫要死了。” 第44章 送行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就连王姐这样性格的人听到消息后,都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了。”长久的沉默后,王姐抖着声音答道,“稍微等我一会吧,我马上就到。” 挂掉电话,靠在郑筱萸的黑色宝马旁,孙立恩看着逐渐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低下头,很不熟练的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支香烟。 孙立恩其实不会抽烟,他也没觉着抽烟能有什么好处。平时在身上揣一包烟,其实主要是为了和周围抽烟的同事们拉近关系。这一包红双喜放在孙立恩身上已经快两周了,到现在为止也就递出去了四五根而已。 摸索着将嘴边的香烟点着,孙立恩使劲嘬了一口烟,随即被呛的连连咳嗽起来。他咳嗽着把只抽了一口的烟狠狠砸在地上,喘息了半天才重新抬起头。宁远的天空再次映入眼帘。 那是红霞满天,残阳如血。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喂,爸?” 再沉默了好一阵子,孙立恩低声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们了。” 和父亲重新确认过过年时,会有三个朋友一起来玩的安排后,孙立恩挂掉了电话。重新向着抢救室走去。 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通知家属了?”回到抢救室后,刘堂春看着面前情绪明显低落了一大截的孙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面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听胡静说你和她侄女今天晚上要一起吃饭?”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摇头拒绝了刘堂春的好意。“这个病人是您交给我的,至少让我送他走吧。” “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可以去院里的心理咨询师那边谈谈。”刘堂春点了点头,让孙立恩接受四个病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抢救室的医生是最常见生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如同悟道老僧一样,看透生死。很多时候,其实只是不能有反应而已。一个病人死了,还有更多的病人需要帮助,没有时间停下脚步,也没有那种空闲给医生们调整情绪。 不是不惧生死,只是见惯了而已。 王姐很快就赶到了抢救室。她脸上重新画好的妆容再次被泪水冲成了一塌糊涂。但在抢救室里看到病床上的郑筱萸的时候,她却止住了自己的眼泪。 “大概的情况,刚才孙医生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了。”王姐向刘主任投去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就这样让我和他说两句话?” “就这样”说的当然就是插着呼吸机的时候,刘主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还算富余的床位,点了点头道,“可以,需要给你们准备一个单独的房间么?” 抢救室里有几个独立的房间,有些是用于处理类似烧伤患者的无菌室,有些则是专门用来容纳严重创伤患者的独立隔间——让普通急诊患者和肚子里插了一根两米长钢筋的伤员躺在一个房间里,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就麻烦您了。”王姐轻轻点了点头,轻轻握住了郑筱萸的手。“筱萸啊,我来啦。” 孙立恩和其他几个男护士过来帮忙,将郑筱萸的病床推进了处理室中。然后一起走了出来,准备给这对奇怪的夫妻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孙医生……您就不用出去了。”王姐叫住了孙立恩,“我就说几句话。一会……是得您送他走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虽然“送他走”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但他也明白王姐的意思。 “筱萸,你要死了。”王姐轻轻拍着郑筱萸的手,“你是个骗子,当年和我说要跟我同生共死,如今却要自己先走的骗子。” “从咱俩认识到现在,你就没说过一句真话。”王姐的眼角边,一颗泪水滑落了下来。“你说你要让我过好日子,你说咱们会子孙满堂,你说过你会和我一起躺在轮椅里,晒着太阳慢慢老去。”她的声音抖了起来,“你这个骗子!” 孙立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移开了注视着两人的目光。盯着地面上的地板,看的很入神。 “十七年了,你就骗了我十七年。”王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公司是我撑起来的,生意是我打理的。就连你爸死的时候,都是我在旁边伺候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滴在自己的手上,滴在郑筱萸的手上。“可你还是骗了我。” “你说你在广东有个项目要谈,来来回回去了多少次,项目没谈出来,还染了这种脏病给我……”王姐几乎是哭喊着,“你这个混蛋!” “你在外面找了个小的。我知道。”哭了好一阵,王姐重新平静了一些,继续说着。“我想报复你,所以我也在外面找男人。我想让你觉得心疼难过,结果你却说之前的事情是对不起我,所以随我出去乱混。” “谁要你道歉了!”王姐几乎是在喊,“我要的是你重新看看我啊!” 孙立恩咳嗽了一声,低声劝道,“王姐,节哀吧。” “你骗了我十七年,骗了我这么多次,为什么你不继续骗我?!”王姐没有搭理孙立恩,她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上半身隔着床边,脸埋在郑筱萸的胸口上哭着,“你起来啊!告诉我你快死了也是骗我的啊!不是说祸害活千年吗?你这个王八蛋怎么就要死了?!” 十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就算只是个摆件,放在家里朝夕相处了十七年,一朝突然坏了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更何况是个大活人? 孙立恩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这对奇怪的夫妻告别。郑筱萸朝他胸口上的那一脚,孙立恩记忆犹新。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心里却还是有些难受。 “你踢了人家小孙一脚。这个事儿我听保安说了。”王姐站起身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朝着孙立恩深鞠一躬,“孙医生,实在是对不起了。”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当时他的行为并不是出自本意,算了,我也没事了。” “结果到最后还是要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王姐叹息了一声,双臂环胸,怔怔的看着郑筱萸,许久后低声道,“就这样吧。孙医生,麻烦您了。” 孙立恩拿出准备好了的放弃抢救通知书,请王姐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通知书放回了值班台。 “王姐,您在外面等等吧。”孙立恩拉开了处理室的门。 王姐摇了摇头,惨然笑道,“不用了,好歹夫妻一场。我想送送他。” 第45章 巧遇 “死亡时间,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五点零七分。”仪器上标注的脑电波全部停止,心跳呼吸一起随着呼吸机的关闭而告终。随着一张显示为直线的心电图被打印出来,郑筱萸四十九年的人生,在这一刻宣告终结。 死亡证明的事情被交给了还在值班的曹严华医生。孙立恩亲手关掉了支持着郑筱萸生命的呼吸机后,被刘主任叫了出去。 “你今天就到这里吧。”刘主任的语气仍然很温和,但是同时也非常坚定。“剩下的事情不用你来管,出去散散心。” 这次孙立恩没有继续强撑下去,朝着关心自己的刘主任点了点头。孙立恩脱下身上穿着的白大褂,从休息室里拿出之前被林兰弄脏了的,以及泡过车道旁积水的两件白大褂。只有住院医或者以上级别医生的白大褂才是由医院统一发放的。而像孙立恩这种刚入职的规培生,白大褂都是自备的。 拎着塑料袋走出了医院,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走到了医院宿舍楼。这一点上第四中心医院还是很厚道的——两室一厅的宿舍里只安排了两名规培医生入住。这大约和医院新建不久有关。建成年限很长的医院,能给新来的规培医生们提供住处就不错了。住宿环境比医学院还差是常有的事情。有些医院提供的宿舍环境实在太过糟糕,甚至出现过医生宿舍内爆发军团菌和斑疹伤寒的事情。军团菌容易寄生在肮脏的空调水里,而斑疹伤寒的主要传播源——是老鼠。 先在水槽里小心冲干净了白大褂上面的污渍,随后把衣服扔进稀释过的84消毒药水里浸泡。好在自备的白大褂上面没有印字,不然非得被彻底漂白了不可。 洗了个澡坐在房间里,孙立恩忽然觉得好像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手机又响了起来。自从在抢救室里上班后,孙立恩的手机倒是突然展现出了令人震惊的续航能力。两天左右不充电也完全没问题。 来电号码很陌生,同时也没有被保存在孙立恩的通讯录里。接起来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你怎么就先走了?” “额?”孙立恩一愣。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胡佳?” “你有我的号码啊?”胡佳嘿嘿笑了两声,“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嘛?我刚刚去抢救室里问了一下,他们说你先下班回宿舍了。” 孙立恩支支吾吾的答了两句,他确实是忘了自己中午的邀请。郑筱萸是他接手过的病人中第一个离世的患者。而且还是他亲手关掉的呼吸机。这种精神冲击下,孙立恩难免有些恍惚。 “主要是想着早上弄脏了的白大褂得赶紧洗干净。”孙立恩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衣服我已经用消毒水泡上了,你还在医院么?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得到了胡佳肯定的答复,孙立恩急急忙忙套上了自己的羽绒服。又用干毛巾使劲擦了擦自己还有些潮湿的头发,重新冲出了宿舍。 下了班的胡佳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驼色的大衣配上长筒靴,头顶的米白色贝雷帽点缀下,成熟风里又带了些俏皮可爱。 而另一方面……孙立恩出门的时候套了一件臃肿的黑色羽绒服,配上棕色的裤子和蓝色的运动鞋。和胡佳一比,简直就是个刚刚下了班的急诊科医生。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再换一套衣服以表示对你的尊敬啊?”孙立恩一看胡佳的打扮,就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太过随便了。只是现在再掉头回去明显也不现实,于是只能略带歉意的开了个玩笑。“晚上有什么想吃的么?” 胡佳上下打量了一番孙立恩,却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我想……去吃自助餐!” 已经做好了今晚要大出血准备的孙立恩一愣,“什么自助餐?” “就是那种自助餐啊。”胡佳想了想,认真描述道,“就是那种,全是鸡翅鸡腿自己随便拿的自助餐……” “这样就可以了?”这种廉价自助餐其实是单身男性最喜欢去的地方,价格便宜肉还多。而且吃到饱的价格甚至还比不上吃两盒沙拉。孙立恩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胡佳会想去这种地方。 “恩,这样就好了。”胡佳嘿嘿一笑,“我喜欢这种地方。” 距离第四中心医院步行大约十五分钟的地方,是一个挺大的综合购物中心,名为“太阳城”。除了核心建筑区的昂贵奢侈品店以外,太阳城购物中心外围则是大量的饮食类商铺。饮食类商铺的档次有高有低,搭配上太阳城西侧那个景色颇为秀丽人工湖景区,的确是个适合初次约会的好地方。 孙立恩和胡佳在路上走着,偶尔聊上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胡佳可能知道孙立恩今天的遭遇有些糟心,不停开始着新的话题,换着花样的想要让孙立恩兴致高一点——甚至不惜用自己几年前不幸买到假化妆品,引发过敏导致俏脸肿如猪头的事情来逗孙立恩开心。而在一旁被逗的孙立恩心里除了感动,还有一些愧疚和惶恐。 愧疚于自己心态调整能力太差,惶恐于美人无端青睐。患得患失之间,孙立恩已经带着胡佳来到了太阳城的饮食区。 “这家店怎么样?”孙立恩指着一家自助烤肉店问道。传统的老派取餐式自助餐厅越来越少了。而这种自己动手的自助式烤肉店反而多了起来。 胡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驼色大衣,以及驼色大衣里面的杏色羊毛衫,笑着点了点头,“好呀。” 大概是因为时间还早,烤肉店里人不算多,零零散散坐了四五桌人。孙立恩和胡佳被安排到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下。透明的玻璃窗外,隐约能看见太阳城西侧的湖面。血红的晚霞在湖面上也映出大片大片的红。 “饮料就在旁边,自助柜台下面有碟子可以用。”服务员朝着两人礼貌的笑了笑,“祝您用餐愉快。” “那么……”孙立恩正准备说点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转过头一看,却发现一个老人家瞪大了眼睛,用左手使劲抓着自己的喉咙。右手则把桌上的杯碗碟筷拨落了一地。 “赵卫红,女,67岁,呼吸道异物堵塞,头皮撕裂约0.3厘米。” 第46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立恩也没想到,出来吃个饭,居然就能碰到早上在医院CT检查室门口耍无赖的老太太。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被异物卡住呼吸道,而且看样子卡的还非常严重。 赵卫红的嘴唇很快开始发绀,两只手在桌子上胡乱扒拉着,桌上的东西洒了一地,场面看起来特别吓人。 “妈,妈你怎么了?”坐在老太太对面的中年妇女也慌了神,坐在原地不停的喊着,但可能是因为事发太过突然,她只是慌张的喊着,人却结结实实的坐在原地,完全没动弹。 在抢救室里干了两个月活的孙立恩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几乎是用短跑冲刺的速度冲到了赵卫红身旁。 老太太嘴唇青紫,努力呼吸的时候会从身体深处发出尖锐的哨音,听起来就像是公鸡打鸣一样。伴随着呼吸,能够透过她的衣领看到两侧的锁骨,以及胸骨上窝处的皮肤剧烈下陷。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所导致的三陷征表现的非常明显,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就是——老太太被噎住了。 “我是医生。”孙立恩用四个字完成了自我介绍,迅速站到了赵卫红的身后,将人从凳子上拽了起来,然后让老太太的屁股坐在自己微微前伸的大腿上,“老太太之前是不是正在吃东西?” 被吓傻了的中年妇女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道,“刚才可能吃了两片肥肉。” 胡佳也赶了过来,她趴在老太太胸口听了听,“还有心跳,喘鸣音位置在上支气管,用海姆立克!” 海姆立克急救法,这是一门真的能够救人的无器械辅助急救法。专门应用于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的患者身上。而孙立恩在胡佳确认老太太心跳情况之前,就已经摆好了预备姿势。 孙立恩的双臂从两侧环绕到了赵卫红的肋下,双手在她的上腹前拉拢在一起。十指锁紧,猛地向后一压。 在成年男性的双臂力量驱使下,赵卫红猛地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两条腿在地面上死命的蹬着。但卡在气管中的异物却仍然没能被排除出去,她还是无法呼吸,嘴唇发紫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赵卫红,女,67岁,呼吸道异物堵塞(距离解除堵塞还有1/2次),头皮撕裂约0.3厘米。”余光瞥了一眼赵卫红的状态栏,孙立恩重新调整了一下腿的姿势,让赵卫红的身体重新顶在自己身上。她能活动的空间越小,海姆立克急救法所造成的肺部收缩压就越强,也就越有可能把异物挤出来。 “再来!”孙立恩一声暴喝,再次猛的朝里一压。噗的一声,一块黏黏糊糊的肥肉从赵卫红嘴里飞了出来,直接砸在了中年妇女的脸上。 让赵卫红保持着半直立的状态,胡佳再次靠过来,把耳朵贴在了老太太的胸口上听了一会,朝着孙立恩点点头道,“喘鸣音消失,没问题了。” 把人重新扶到椅子上坐下,孙立恩这才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烧肉店的老板在孙立恩第一次急救的时候就已经打了120。而在赵卫红重新恢复呼吸的时候,电话才刚刚挂掉。他拿着几张面巾纸凑了过来,递给孙立恩后低声问道,“还要让急救车过来不?” “最好还是把人送到医院去一趟。”赵卫红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但是人仍然没有意识。虽然第二次海姆立克急救就成功了,但孙立恩仍然有些担心缺氧可能对老太太的身体造成了损伤。他抬起头对那个用纸巾使劲擦脸的中年妇女道,“等一下急救车来了以后你跟着一起去。到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我通知那边准备接车。” 胡佳正在低头用纸巾擦着自己身上的一大块油污,刚才赵卫红挣扎的时候,把一大块生肉甩在了她的杏色羊毛衫上。漂亮的羊毛衫被染了一大块污渍,尽管胡佳擦的很认真,但这油污却始终没有淡下去的迹象。 听到说要把人送到急诊科,胡佳连忙道,“你别给刘主任打电话了,我和姑姑说一声就行。” 孙立恩原本是打算给分诊台的小护士们打个电话说一声,胡佳既然愿意帮忙,他自然不会蠢到要拒绝。只是看着胡佳羊毛衫上的污渍,孙立恩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你这衣服……”他打算道个歉,再帮胡佳把羊毛衫送去干洗店洗一洗。谁知道那个中年妇女忽然高声道,“衣服是她自己弄脏的啊!这可和我们没关系。” 孙立恩一怔,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了那个中年妇女。 “看什么看?你等会别想走!”中年妇女似乎被孙立恩的视线惹毛了,她冲着孙立恩毫不客气的喊道,“你是个什么医生?刚才人还好好的,让你一通瞎折腾,我家老太太现在都还没醒呢!” “她刚才被呛住了,如果我不做急救,她只怕就要被活活憋死。”孙立恩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他憋的脸颊通红,“我甚至没想让你赔什么衣服钱,我只是想帮她把衣服送到干洗店……” 羞刀难入鞘,中年妇女怎么可能认错?她仍然不依不饶的喊着,“都看住了啊!不能让他跑了!要是我家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得让他赔命!” 这话实在是太过分,就连一旁的烤肉店老板都听不下去了。这家烤肉店的老板基本上就是实习护士小郭的翻版,只不过身上的肌肉块更大,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也实在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他铜铃般的眼睛一瞪,闷声闷气骂道,“你这婆娘真他妈不识好歹,刚才要不是这小兄弟果断,你家老太太今天得死在我店里!现在可好,连声谢谢都没有,你居然还要讹人?” 老板大手一挥,在孙立恩的肩膀上拍了拍,“小兄弟你放心,我这店里到处都有监控。要是这疯婆娘敢讹你,老哥哥我给你作证!” 第47章 当机立断 有烤肉店老板的体型作为说服利器,有监控摄像作为具体证据,中年妇女虽然仍然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但也没再说什么话。 “一会找个干洗店吧。”孙立恩满是歉意的看着胡佳道,“实在是……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被中年妇女一通抢白,让胡佳气的够呛,但孙立恩毕竟也是无辜群众。胡佳叹了口气,“算了,没关系的。我自己去洗就好了。”看着孙立恩不安的表情,她忽然一笑道,“不过干洗费你要报销哦。” 救护车很快就拉着警报器开到了烤肉店外。赵卫红仍然没有什么知觉,虽然呼吸和心跳全都正常,但就是不醒。而中年妇女虽然扬言要让孙立恩好看,但在烤肉店老板的紧盯下,最后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 “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老板在门口看着远去的救护车,朝着地上很不屑的啐了一口,转身对孙立恩道,“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就怕遇见这种事情。” 胡佳轻轻摇头笑道,“我们是做医疗的,救人也是本职工作。” 老板招呼了几个服务员过来清理这一地狼藉,朝着孙立恩和胡佳道,“今天两位给我帮了大忙。虽然不知道那娘俩是怎么回事,但我不能失了礼数。两位今天在店里的消费,我给免了。虽然不多,但是我一份心意。” 胡佳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欢呼,冲向了甜点区域开始准备扫荡。而老板却和孙立恩聊了起来。 “烤肉的时候,该下手就得下手。”老板说话有些高深莫测,“肉熟了,发出香味了,展现出漂亮的颜色了。那就是在邀请你赶紧下手。要是等久了……”烤肉店老板露出一个微笑,“那就会变糊,变干,变黑……甚至被人夹走。” “我感觉您说的应该不只是烤肉而已。”孙立恩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和她就是同事关系,今天请她吃饭……” 烤肉店老板一脸鄙夷的盯着孙立恩,“人家穿成这样和你一起来我……虽然说破也不好,来我这种小店里吃饭。进了店以后除了看了一眼甜点区以外,所有的眼神都在看你。只是同事关系?我又不瞎!” 看着一脸窘迫,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孙立恩,明察秋毫的烤肉店老板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道,“你居然是被追的那个?小老弟,真人不露相啊!” 被烤肉店老板提醒了的孙立恩,这顿饭吃他一点滋味都没尝出来,他甚至不确定今天自己晚上究竟都吃了些什么。 孙立恩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晚上自己做梦的时候才会考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对自己有兴趣。 是的,到“对自己有兴趣”为止。更进一步的想法就太不要脸了。孙立恩坚持认为,自己这种长相一般,体格一般,收入极低的群体实在是不大可能会吸引到异性。 从孙立恩的角度来看,今天这顿饭最多算是早上手术间里,胡佳热情帮忙的回礼而已。长得这么漂亮,性格特别好,而且姑姑还是本院护士长的胡佳肯定不会看上一个小小的规培医——就连那些还没来得及秃顶的副主任医师。她估计也是看不上的。 应该和电视剧或者小说里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应该配的上一个英俊潇洒,家境优越,温柔体贴的帅哥才对。 嗯……应该只是烤肉店老板看走眼了而已。 孙立恩在自己的脑海里完成了这段逻辑严谨,证据充足的证明。终于能重新把集中力集中到面前的谈话上来了。 两人早就从烤肉店里走了出来,现在正在前往第四中心医院的路上——胡佳要搭她姑姑胡静的车回家。 “恩,有机会的话,下次再来吃吧。”胡佳朝着孙立恩摇了摇手中的卡片。纤纤玉指间,有一张黑红配色的奇怪卡片。“老板说了,以后给咱们打八折呢。” 两人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很快就到了医院停车场里。孙立恩看着胡佳坐进了护士长的银色丰田车后,朝着那辆车摆了摆手。看着远去的车尾灯,孙立恩把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长叹一声,叹息在冷冽的风中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雾气。 “如果老板说的是真的就好了。”单身时间等于年龄的孙立恩挠了挠头。 医院的宿舍什么都好,但就是没有取暖设备。他狠下心买的热风取暖器大概明天下午才能送到宁远市。具体配送上门只怕要花的时间更久。如今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孙立恩想了很久,决定干脆再回抢救室里看看。反正要是不忙,自己就借值班室里的床睡一觉。要是忙了起来,那至少还能给别人帮帮忙。 “然后你就回来了。”被叫到抢救室来会诊的董昕看到孙立恩之后有点蒙。在听完孙立恩大概描述了经过之后,董昕苦笑着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这人怎么这么楞呢?” 孙立恩没听明白董昕的意思,指着自己奇道,“我?我在什么地方楞了?” “算了算了。”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董医生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你这是凭实力单的身。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自己慢慢悟吧。” 被急救车送来医院的赵卫红仍然昏迷不醒。曹严华接下了这个病例以后,被折腾的头都快炸了。 “老太太早上来你们医院的时候就说要做什么CT了,你们死活不给做!”中年妇女脱离了烤肉店老板的威慑,又重新变得精神了起来。只见她跺着脚,吐沫星子满天乱飞的骂道,“现在又非让做检查,还这么贵!” 曹严华医生微微后撤了两步,以躲避漫天飞舞的口水,解释道,“老太太如今没有意识,但是血氧和心跳都挺正常。我们需要通过CT检查来确认她的脑部损伤范围……” “你们就是要赚这个钱!”中年妇女骂的起了性子,“天啦!你们这些死没良心的东西哟!老太太病成了这样,满脑子想的都还是怎么赚钱!” 刘堂春被骚乱吸引了出来,在听完了周围护士的汇报之后,当机立断道,“拿出院通知书来,让她们签了滚蛋!” 第48章 骗子 刘堂春很生气。 行医数十载,刘堂春自认见识过了几乎各种人间百态。从企图卖肾救母的孝子;到将老父亲遗弃在医院的畜生。刘堂春见过太多人间百态,这个中年妇女却仍然让刘堂春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的客厅!”刘堂春身后的几个保安直接将这中年妇女围了起来。刘副主任一头灰发都在微微发抖,“我们医生是想救你母亲的命!就算你不想救她,至少也不要妨碍我们去救其他人!” “你放屁!”泼妇的威力惊人,隔着三米多的距离,中年妇女的口水仍然喷了刘堂春一脸。“什么狗屁救人,你们这是谋财害命!” “报警吧。”刘堂春退后两步,皱着眉头,用值班台上的纸巾擦了擦脸,“同时和保卫处联系,让他们增派保安。” 刘堂春不打算息事宁人了。他决定正面和这个疯婆娘掰掰手腕。遇到这种事情如果无法果断处理,只会让抢救室里的其他医生觉得,自己这个科室副主任并不可靠。这样会对以后开展工作造成巨大影响。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刘堂春个人不打算受这口恶气。 医生们从事治病救人的工作已经很辛苦了,而遭受没来由的污蔑和诋毁,绝不应该是救人工作的一部分。 宁远市宁静区升阳东路派出所在第四中心医院有一个警务派驻室。警务室的位置就在第四中心医院的大门口边上,距离抢救室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米。派驻在警务室里的两名民警在抢救室打完电话的第三分钟,就和几个保安一起抵达了现场。 大檐帽和警蓝色制服在普通老百姓面前的确有很强的威慑力,两名民警一到现场,中年妇女立马就闭上了嘴。 “刘主任。”领头的警察和刘堂春打了个招呼,“什么情况?” “患者窒息后昏迷,我们要给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刘主任大概介绍了一下情况,“但是患者家属坚决不同意,认为我们是过度医疗。并且在抢救室管控区大吵大闹,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正常工作。” “明白了。”警务室驻站的民警见多了这种胡搅蛮缠的患者家属。领头的民警上前要求中年妇女立刻离开抢救室,停止干扰医院的正常工作。而年轻一点的民警则稍微退后了两步,用肩膀上的执法记录仪对着中年妇女开始拍摄。 “我家老太太早上才来过医院的!”中年妇女又喊了起来,“他们早上都没给老太太做检查,现在人出事了,就是这群当医生的谋财害命!” 驻站的两名警察都是男性,面对撒泼的中年妇女,除了警告以外,还真的一时半会拿不出什么更有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对你的正式警告。”领头的民警,微微皱眉,从口袋里摸出了辣椒水捏在手上。“如果你不服从我们的命令,我将按照规定,对你使用警械!” 中年妇女还没说话,曹严华医生先急了,“不能用辣椒水!” 警用辣椒水里含有大量的辣椒碱,这种液体对人的呼吸系统和皮肤都会造成极强烈的刺激。用在正常人身上倒也没什么,只要没有过敏反应,事后及时用大量清水冲洗就好。可抢救室里的病人可经不起这种强刺激。如果在抢救室这种密闭环境里使用辣椒水,运气好的话可能有一两个病人需要抢救。要是运气不好,几个呼吸系统接近衰竭的病人们搞不好就撒手人寰了。 “听你的。”民警同志从谏如流,手上的辣椒水喷雾剂往腰间一插,重新抽出了一把黄色的塑料手枪。“泰瑟枪就没问题了吧?” 中年妇女被这一连串的警械吓住了,眼珠咕噜咕噜转着,不知道是应该就此认怂好,还是应该转而高喊“警察打人了”。 就在此时,赵卫红的眼睛睁开了。 “醒了醒了!”中年妇女仿佛顿时有了主心骨,“你们看看!老太太明明就没事儿,你们还要做一大堆检查!” 拿着泰瑟枪的警察同志也愣住了,他看了一眼刘堂春,见刘主任没什么反应,只能继续道,“第二次警告,马上离开这里!” “等一下。”刘堂春忽然叫停了警察同志的警告,他对着中年妇女道,“你家老太太已经醒过来了。既然你觉得没事,那就办出院吧。” 赵卫红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她瞪大了眼睛,确认这不是梦后,顿时被彻底吓醒了。 这得花多少冤枉钱呀! “囡啊……”赵卫红隐约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她强撑着喊道,“走,不住院,回家!” 中年妇女如同得到了圣旨一样,立刻顺着赵卫红的意思喊道,“我们要出院!” “这些是知情书。在右下角签上你的名字。”刘堂春没有丝毫懈怠,他亲自给中年妇女解释起了现在出院的风险因素,同时拉住了两位民警,让他们用执法记录仪拍摄了签字的全过程。“患者昏迷的原因尚不明确,在你拒绝检查的情况下,我们也无法展开任何有效的治疗。所以批准你们出院,但是出院的一切风险和后果,要由你自己承担。” “承担就承担。”中年妇女一边嘟囔着,一边在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中医。靠火疗能治肺癌的,等会就把老太太送过去。哼,什么西医,都是骗人的玩意!” 刘堂春挑了挑眉毛,没说什么。而接诊了赵卫红的主治医生曹严华则一脸愁容,也不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 “曹老师。”孙立恩从抢救室的大门口溜了进来,站在曹严华身后,和他打了个招呼。“这是怎么了?” “小孙?你回来了?”曹严华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正在签字的中年妇女,“这女人说要把患者送到什么火疗的中医诊所去。” 孙立恩困惑道,“火疗?没听说过这种中医治疗手段啊。” “没听说过就对了。”曹严华叹了口气,“我就没听说过哪个正经中医会给病人用火疗治病的。用这种惊世骇俗的办法治病,十之八九都是骗子。” 第49章 心眼 赵卫红的女儿态度非常坚决,马上出院,一秒不停。至于救护车的费用和急诊室内一个多小时的监护费用,她的态度也非常坚决——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刘堂春早就做好了相应准备,反正家属也签了出院同意书,大不了花个大几百块权当破财免灾。 比起这个病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操心。 “你小子怎么偷偷跑回来了?”刘堂春对于孙立恩偷偷回来上班的行为有些不满。“给你放个半天假,你小子还不乐意了?” 孙立恩摸头苦笑道,“宿舍里没暖气,我买的加热器和电热毯明天才到,前两天给我实在是冻得够呛。我想反正值班室里是有暖气的,所以就干脆回来干活蹭暖气了。” “你确定现在的精神状态没问题?”刘堂春有些狐疑的看着孙立恩,“你刚刚没多久才送了个病人走,你确定自己可以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么?” 孙立恩立正点头,就差敬礼立军令状了,“报告主任,我没问题!” 刘堂春在进宁远医学院以前当过兵,最吃这一套。他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就继续吧。” 得了领导的首肯,孙立恩兴高采烈的进了休息室。拿了一件小郭平时不穿的白大褂——那个一米九多的身高,他之前买的普通白大褂根本穿不上,于是索性就放在休息室里给大家用。这下倒是便宜了孙立恩——省得他再回一趟宿舍拿衣服。 魏金水和林兰都在ICU里接受观察,陈雯则被送入了第四中心医院的儿童重症观察室(PICU)里。 四个病例三个被送重症观察室,还有一个已经签了死亡证明。孙立恩一时半会竟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能在值班室里待机,等着被其他主治医生拉出去当苦力用。 刘堂春把赵卫红一家打发走以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却发现徐有容就端正的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 “有事儿?”刘堂春无奈的叹了口气,拎起暖壶往徐有容面前的纸杯里倒了点热水,“怎么还没回去啊?” “今天我值班。”徐有容的回答仍然短暂直接,随后这个死心眼又开始提起了论文的事情。“用孙医生的病例……” “陈雯不是立恩的病人,一开始接了病人的是曹严华。”刘副主任一个头赛两个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又不是让你昧着良心去搞什么学术不端行为,难道给陈雯做活检的不是你?” “可是这样不能公平的体现出孙医生在这个病例中的贡献。”徐有容继续坚持己见,“我是主治医师,他只是规培生。就算在论文中标明了他的诊断过程,又会有几个人相信这真的是他独立作出的诊断?我不会和他抢这个功劳的——就算是无意的也不行。” “那行啊!”刘堂春火了,被赵卫红的女儿折腾到血压升高的刘副主任一拍桌子,“你要强调出他的功劳是吧?我让小孙带一个治疗团队,他当组长,你来给他打下手!这你总该满意了吧?” 徐有容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我是主治医师,打下手没什么问题。可他是规培生,级别上不可能领导起一个团队。” “你上辈子绝对是个德国人,你不是死心眼,你就是个没心眼。”刘堂春气极反笑,“我破格提升他行么?” 徐有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那个RB籍的患者,真的是甲亢?” 刘堂春以为徐有容转移话题是打算服软,叹了口气道,“对。检验科的检查报告证实了,我们给他用了复方碘溶液和安定。小林薰的血压和心跳都稳定下来了。” “我同意。”又是一阵沉默,徐有容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刘堂春伸出了右手,“行政上的事情就拜托给您处理了,需要我现在就去找孙医生报道么?” 刘堂春看着徐有容的纤纤玉手,目瞪口呆。 “你他娘的挖墙脚挖到老子手底下了?!”柳平川副院长在刘堂春的办公室里拍起了桌子,什么院长教授的架子全都扔到了爪哇岛去。要不是刘堂春反应及时,只怕他摆在办公桌上的那盏心爱的紫砂壶都得在柳平川的怒火下粉身碎骨。“小徐是老子培养的博士!我他娘的还想以后让她来接手老子的实验室呢!你居然敢挖她去给那个规培生打下手?那个小王八犊子是你刘堂春的私生子不成?!” 刘堂春一脸吃了黄连的苦涩表情,“我那就是个气话……” “气话你说它干什么?放屁?”柳平川彻底不讲道理了,刘堂春的桌子被他拍的“乓乓”作响,“那你还他娘的给老子打电话,要转小徐的岗位?这又是什么话?粪话?” “你这人……”刘堂春苦笑着摇了摇头,“先坐下再说不行么?桌子拍的乱响,当心一会有人报警说你堂堂副院长行凶。” “行凶怎么了?啊?我现在真的想行凶!”柳平川继续嚷嚷着,但明显经过一阵发作后,肾上腺素有些不够使的。他慢慢坐了下来,“什么堂堂副院长啊?就是个出气筒!病人家属找我抱怨投诉,医生护士找我抱怨投诉,你倒好,直接他娘的挖我墙角!” 刘堂春咳嗽一声,“一把年纪了大喊大叫的,你就没看出来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计划挖我的接班人?”柳平川仍然在生气,但是人上了年纪,确实嗓子也不如以前。声音不自觉的轻了下来,“你痴心妄想!” “滚滚滚。”刘堂春气的直摆手,“我费尽心机才把小徐和立恩绑在一起搞了个治疗团队,只要这个团队维持到发了论文的那一天,她的名字是不是就应该出现在论文上了?一共就两个人,她不署名还能谁署名?” 柳平川瞪大了眼睛,“就为了这个?” “还就为了这个?”刘堂春开始冲着副院长拍起了桌子,“你那学生简直是个缺心眼!跟她再多说一句话我都怕自己心梗!” 第50章 查房 拍桌子与被拍桌子的角色,在柳平川和刘堂春之间无延迟切换着。原本打算兴师问罪的柳副院长忽然就又变成了安抚人心的角色。 身为徐有容的博士导师,柳平川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究竟能有多倔。第一年录取了徐有容之后,柳平川平均每隔一个月就会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徐有容转给其他导师,或者干脆交给学院做劝退处理。柳平川自己是第四中心医院副院长兼神经外科主任,平时除了科研教学以外,更多的精力都被他放在了行政管理上。因此,比起一般的教授博导,柳平川还要求自己的博士生们要有良好的团队协作和管理能力。 但徐有容是个另类,或者说,她是个怪胎。 在手术台上,徐有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管是团队协作还是互相沟通,甚至连情绪管理都做的非常到位。可一下了手术台,徐有容仿佛就关掉了那个“善于沟通”的开关一样,整个人都进入了节电模式。对别人的话有一搭没一搭不说,反应起来也是怎么方便直接怎么来。至于其他人的反应和心理感受,全然不在徐有容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找我来报道?”虽然已经问过了三遍,可不到两分钟后,孙立恩还是又问了一次。“徐医生,这……没这个规矩啊。” “这是刘主任的安排。”进入节电模式的徐有容仍然不想详细解释经过,“有什么问题的话,你直接去问刘主任就好了。” 孙立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病人的状况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徐有容没有去在意周围向她投来的好奇目光,只是低着头看了一眼小林薰的病例,“可以送到ICU里去了吧?” 孙立恩摊摊手,“这不是我的病人,我也没有处置权。” “他不是你的病人?”徐有容瞪大了眼睛,然后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出去。“刘主任?这个RB病人我们接了。对,处方权用我的。” 干净利索的挂了电话,徐有容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了。” “你看,老刘我绞尽脑汁搞出来的计策还是很管用的嘛。”刘堂春得意的朝着柳平川晃了晃手里的电话,“小徐现在就在帮立恩抢病人了。” 柳平川心里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期待徐有容能够顺利成为副主任医师,不安则是怕自己的接班人被刘堂春忽悠走了——刘堂春别的不说,用人识人的本事绝对是有两把刷子的。郑国有当年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周军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只不过被忽悠的恐怕还不止周军一个人,只怕郑国有也被忽悠的够呛——不然怎么能心甘情愿的让周军去急诊科呢! “行了,四个病人都在ICU。那就顺带查个房好了。”孙立恩和ICU的负责医生做了交接,看着手机上20:45分的时间显示,孙立恩决定去看看几位病人的情况。 “林兰,男,23岁,腹腔积液。”林兰的脸在术后有些发肿,但排尿情况挺正常。血液内科里派来的主治医生穿着洗手服,就坐在林兰的床旁,仿佛陪床家属一样,时不时的打量一下林兰床旁的心肺监护仪。 “您好。”孙立恩和血液内科的主治医生握了握手,“林兰是我负责的病人,今天晚上麻烦您了。” 血液内的主治医生叫吴伯恩,他不认识孙立恩,但却认识跟在孙立恩身后半步的徐有容。“您好。”吴伯恩有些摸不清楚孙立恩的来历。能让徐有容像个实习生一样跟在身后的医生,只怕最起码也得是个主任级才对。可孙立恩长的也太年轻了点,说他是住院医都有些勉强。“您是……?” “我叫孙立恩。”孙立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刘主任让我负责这个病例,徐医生……负责督导我。” 徐有容没说话,她只是顺手拿起了挂在床头的记录看了看。林兰的脑血肿清除术是她亲手做的,手术过程很顺利。因此,她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骨科的部分。 “下肢血运恢复良好。”徐有容掀开了床脚处的被子,在林兰的脚趾上轻轻按压了几下,看着白色的皮肤迅速恢复红润,满意的点了点头,“骨科做的也很不错。” “等病人情况稳定了之后,做个腹部B超看看。”孙立恩虽然只是个规培,但作为林兰的医生,他仍然有权利对ICU的医生提出要求。“入院的时候发现她有腹腔内出血,但出血量不算太大,大概是个500CC。手术的时候没有开腹做处理,麻烦你们多关注一下。” ICU的值班医生点了点头,在记录上又额外记了一笔,随后问道,“要不要先抽一点腹腔积液做个生化检查?” 孙立恩考虑再三,拒绝了这个建议。“不用,密切观察就可以了。给她再上一瓶甘露醇,控制一下术后脑部水肿,也能加快腹水的吸收。” 徐有容点了点头,把纪录放回到床脚处,“按他说的做吧。”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凑到一起了?”就在徐有容把病例放回去的时候,旁边床上忽然传来了郑国有的声音,“还是说老郑我一觉睡过去好几年了?” “郑主任,您也在啊?”孙立恩被这突然的插话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才看见郑国有正挤眉弄眼的朝自己做着鬼脸。 “什么叫我也在。我不在这里躺着,难道去太平间里躺着?”郑国有咂摸咂摸嘴,朝着孙立恩压低声音道,“口渴的要死,那个谁,小孙是吧?去给我弄点水来。” 冠脉介入治疗后的患者和传统术后患者不同,他们需要大量饮水,这样才能尽快将注入血液的显影剂排泄出去。如果显影剂在身体内留存的时间过久,则很有可能导致造影剂肾病,甚至可能会造成肾衰竭。 郑国有从接受PCI(冠脉介入诊疗)术后到现在已经快12个小时了。排尿量一直不算太高。孙立恩低下头看了看老郑床边的尿袋,12个小时里大概只有600毫升的排尿量。这种情况可不太好。 孙立恩去ICU值班室里倒了两杯温水,又从护士站里要了一根吸管,端着水重新来到了床边。“郑主任,您从上午到现在没怎么喝水啊?” 看得出来,郑国有也是渴的有些厉害。他叼着吸管,一口气就把杯子里的温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我刚醒过来没多久。要不是你和小徐刚才就在我旁边说话,搞不好我还得再睡一阵。” 第51章 信息量 如果说郑国有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里最勤奋的三线医生,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有不同看法。就算有意见,最多也只是对郑主任“三线”的分类有意见而已。 郑国有,是第四中心医院里最不像三线医生的科室主任。 按照一般的排班顺序,住院医师和住院总医师是整个值班体系里最累的那一批人,也叫一线医生。他们需要全天24小时在医院里驻守,一周休息一天到两天是常态。而升级成为主治医师后,就可以作为二线医生,开始相对比较轻松的轮班制度了。比如在医院里值班36小时后休息半天,再来一个12小时的白班作为调剂。 到了副主任医师以上的级别,就可以作为三线医生回家休息了。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病人,二线医生是不会给主任们半夜打电话求援的。 而郑主任……身为三线医生,却仍然保持着一个二线医生的值班习惯。虽然已经没有人敢给他安排长达36小时的值班计划,可郑主任却常常在下班后继续泡在医院里。值班室,办公室,抢救室,他瘦削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 三线医生是其他医生们的后备力量,是真正的最终手段。尤其是对经常要参与抢救伤员的骨科医生们来说,郑主任在医院,自己就仿佛平添了三分底气。工作起来就像是憋坏了的狼狗,嗷嗷直叫的往患者身上扑。 他甚至在参与林兰的手术前,刚刚通宵做了一台断指续接手术。而长期熬夜过劳下,郑国有也终于为此付出了代价。 PCI术后,郑国有在疲劳和止痛药的共同作用下昏睡了过去。这也就令他错过了最佳的术后补水时机。 虽然有静脉通道一直在给郑国有补液,但考虑到他刚刚经历了心肌梗死,ICU和心内的医生对静脉补液都持非常谨慎的态度。万一补液量多了,导致郑主任的心脏负荷过大,再引起一次心脏病来,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郑国有,男,61岁,轻微脱水,部分肾组织缺氧。” 孙立恩看了一眼郑国有的头顶,心里有些后怕,多亏郑主任听到了两人的声音后醒了过来。要不然自己肯定注意不到他可能有造影剂肾病。 徐有容也去了一趟值班室,又拿了两杯温水出来,喂着郑主任喝了。这才对一旁的ICU值班医生道,“既然郑主任醒了,那就把他的饮水量加起来。12个小时内自由饮水至少2000毫升,给他也加一瓶甘露醇。” “你们神外的医生可真是喜欢甘露醇。”郑国有对于徐有容的安排没有什么不满,他只是饶有兴致的问道,“你一年得给病人开多少瓶甘露醇啊?” “只要有用,多开一点没关系啦。”徐有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甘露醇价格便宜,效果还特别好。”她看着挺有精神的郑国有笑着问道,“婶子知道了吧?” “知道啥?她啥都不知道。”郑国有佯装生气,可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内心真实想法。“我就没让人跟她说,估计她还以为我在值班呢。” 徐有容摇了摇头,“郑老师,你这么个搞法,回去真的要遭殃的。” “她还能吃了我?”郑国有一脸不屑,“我现在可是病人,病人!她一个主任护师,能这点东西都不懂?” 徐有容憋着笑,“也就是不会马上就把您锁到阳台上呀。郑老师,肖阿姨有个小本子您知道么?就是灰色皮封面带铜锁的那个。” “你见过?”郑国有一惊。 “上次去您家吃饭,吃完饭以后不是您去洗碗嘛。肖阿姨给我看过的。”徐有容面带同情,“上面详细记录了您犯的每一条错,而且还标明了日期呢。听我一句劝,赶紧和肖阿姨说一声吧。不然等到了夏天,您肯定得住在阳台上喂蚊子。” 孙立恩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声带,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了笑声。只是脸上的表情扭曲的厉害。他连忙躲到了郑国有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这才让表情重新恢复了正常。 给郑主任调整完了饮水量和用药后,孙立恩和徐有容继续看向了下一张床位。魏金水正躺在床上睡着。 “哟,孙主任查房呢?”就在两人完成了查房,准备去九楼的PICU看看陈雯时,却迎面碰见了刘堂春。 刘主任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甚至开起了孙立恩的玩笑。“让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博士给自己打下手的感觉怎么样?” “刘老师,您来的正好。”平时总是跟在周军身后查房的孙立恩早就浑身不自在了。眼见罪魁祸首就在面前,孙立恩根本顾不上什么礼貌问好,直接一把抓住了刘堂春的胳膊就往旁边的楼梯间拽,一边拽着,孙立恩一边朝着身后的徐有容喊道,“你先去九楼,我马上就到!” 连拉带拽把刘堂春带到了楼梯间,孙立恩一脸惶急的问道,“刘主任,这是怎么回事啊?徐医生怎么就来找我报到了?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刘堂春不满的扯了扯自己袖子上的褶皱,“慌什么?动手动脚的,不就是让你带个治疗团队么?” “我的刘老师哟!”孙立恩急的差点把自己头发揪下来一撮,“我才是个规培生!人家徐医生是医学博士,要带也应该是她带我啊!” 刘堂春摊了摊手,“她要是愿意我也没意见。可是她不肯呐。” “不肯带我那就不带了嘛。”孙立恩急道,“我继续跟着周老师学也挺好的……” “不是她不肯带你。”刘堂春被搅的有些糊涂,理了半天后才悠悠解释道,“她只是不肯作治疗团队的带领人而已。” 孙立恩彻底糊涂了,“刘老师,您说的是中文么?” 刘堂春长长出了一口气,忍住了在孙立恩头上敲两下的冲动,“陈雯的病例比较特殊,我和柳院长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你和小徐一起写个论文发出去。” 迟疑了一会后,孙立恩问道,“然后呢?” “徐有容不愿意,她觉得这是抢了你的功劳,属于不道德行为。”刘堂春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柳院长担心她的破格晋升不够分量,又希望她能有一篇分量重一些的论文。所以这就是权宜之计了——让她和你搭个班子,这样后面的论文里她自然就是共同第一作者。” 孙立恩抱头往地上一蹲,呻吟道,“可受伤的那个人是我啊……” 第52章 请教 刘堂春对孙立恩的确已经很够意思了,至于孙立恩到底会不会在和徐有容的共事中受到什么“精神创伤”,这显然不在刘堂春的考虑范围之内。 “要是没有小徐的头衔撑场面,你要凭自己的名字发论文,顶多是个国内核心。”刘堂春弯下腰来,轻轻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要把握住机会。不是每个人都像小徐这么有道德的。”科研圈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刘堂春见得多了。 告别了孙立恩,刘堂春自顾自的走进ICU去探望老朋友。而孙立恩则擦着头上的冷汗,从楼梯间里往九楼爬去。 抓住一切机会锻炼身体,这是周军对孙立恩的要求。抢救室里工作繁忙不说,胸外按压之类的工作又是绝对的重体力活,身体不好绝对是坚持不下来的。医院的医生中,就数急诊科和骨科的医生身强体健。骨科不用多说,平时的工作和木匠差不了太多,在手术室里抡锤子扯大锯那是常有的事情。而急诊科,除了胸外按压之外,跑来跑去流窜于各个床位之间也是很需要体能的。 孙立恩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上高中的时候也曾经对足球痴迷过一段时间。可惜在他高二的时候,一个高三的倒霉鬼被足球场上的小坑别了一下腿,直接拧断了他的胫骨和腓骨。倒霉鬼的家长不依不饶,被折腾的焦头烂额的校领导们痛定思痛,决定干脆把整个足球场封闭掉。孙立恩的足球梦也就此破灭。 花了大概一分多钟,向上爬了四层楼以后,孙立恩推开了楼梯间的大门。儿科诊室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由于自身的特殊性质,儿科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中,除了急诊科以外,第二个有专属重症监护室的科室。而与此同时,第四中心医院的儿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全省最强——甚至能和宋安省儿童医院一较高下。 宁远医学院的上一任院长所研究的就是儿科方向,在长达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老院长教过的儿科医生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在第四中心医院成立后,老院长更是拉下老脸去挖宋安省内各个医院的墙角。为第四中心医院的儿科硬生生挖来了一大批以前的学生。 由于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依赖于第四中心医院大急诊的名头和充足的经费,以及宁远医学院的培训支持,这些曾经受教于老院长的儿科医生们迅速支撑起了第四中心医院的儿科门诊和急诊任务。甚至还能分出人手来成立急诊心内儿科和急诊神外儿科。这种细分程度的专业儿科诊室,就算在全国也极为少见。 儿科是一个永远很热闹的地方。除了那些爱玩爱闹的孩子,忧心忡忡的家长也占据了不少空间。即使已经到了晚上九点,这里仍然显得很是热闹。 避开了一群正在互相追逐玩耍的小朋友,孙立恩终于抵达了PICU的大门口。换好了一次性无菌服的徐有容正在大门后的缓冲区里等着他。 重症监护室基本上每天只开放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进来探访的家属必须穿着统一消毒好的衣服,换鞋,然后带上口罩。以防止携带病菌并传染给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而儿科重症监护室的要求就更加严格。第四中心医院的PICU每两天时间里,只允许家属探望一次,时长不超过半小时。而且需要带发帽,穿一次性无菌服。并且为了保证最大限度的清洁环境,换上无菌服前,还需要在落尘区里的风淋室中接受长达一分钟的风淋。 孙立恩在风淋室里凌乱了一分钟,顶着一脑袋鸡窝般凌乱的发型进了缓冲区。在缓冲区内换上了无菌服和发帽后,这才和徐有容打了个招呼。 “你急匆匆的找刘主任,是为了问我的事情?”徐有容朝着孙立恩递过去一个口罩,自己则用省电模式的典型语气问道,“其实你不用太担心的,我没打算抢你的论文。” “我倒是希望你能抢一抢。”孙立恩接过口罩带上,瓮声瓮气道,“徐医生,说真的,小孙我只是个规培医而已。我还在和周老师学习急诊室里的工作内容,别说让我带治疗团队了,就算让我加入一个治疗团队都还为时尚早……” “不早。”徐有容静静的摇了摇头,“你的诊断很不错。” 孙立恩苦恼的摸了摸脑袋上的发帽,心里腹诽着总不能把状态栏的事情告诉你,嘴上却还在告饶,“陈雯的病例比较特殊,我最近开始准备执业医师考试了。前天正好复习到这里……” “梅毒性脑病和梅毒性肝病合并的诊断也非常准确。”徐有容走在前面,熟门熟路的朝着病房走去。跟在后面的孙立恩终于显得像个规培医了。“提前把小林薰收入抢救室里也是你的主意对吧?” 孙立恩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你很有天赋。”徐有容忽然站在了原地,转过身来对着孙立恩认真道。而低着头的孙立恩却差点一头扎进徐有容的怀里。“和神经外科手术一样,诊断也是需要天赋的。” 孙立恩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有容认真道,“我还在国内上本科的时候,本来是想以后搞学术研究的。可柳教授上课的时候却对我说,我有做神经外科医生的天赋。他说我的手很稳。” 举起了自己的手,徐有容继续道,“因为柳教授的一句话,我最后申请了霍普金斯学院。而现在,我通过这双手拯救了许多病人的生命。他们,因为我而重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徐有容看着孙立恩道,“可这样能救治的患者还是太少,每年都有很多病人因为误诊而耽误了治疗。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有诊断天赋的医生,比手稳的医生更为少见。” 徐有容放下了自己的双手,看向孙立恩的眼神放着光,“你有这样了不起的天赋,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工作。就算不行,我也想从你身上学一些关于诊断的知识。” 即将成为副主任医师的霍普金斯医学院博士徐有容,朝着孙立恩深鞠一躬,“请您教教我。” 第53章 三进宫 孙立恩有些惊慌的看着面前鞠躬的徐有容,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就在他准备硬着头皮说点什么的时候,徐有容却忽然直起了身来,向后稍微让了让,把病房的入口让了出来。“请吧。”她指了指房门,“儿科的医生说我们得尽快查完房才行。” 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出不得又回不去,孙立恩憋的脸都快紫了。最后一阵咳嗽后,这才装作没事人一样进了病房。 儿科病房为了方便看护年纪更小的患者,所使用的床都是带着半人高护栏的那种。陈雯个头不高,倒是躺的还算舒服。只是孙立恩看着儿科的看护床板,稍微有些担心。 “血钙和激素水平都下来了。”徐有容轻车熟路的先拿起了检查报告看了看。“颅内压也正常,效果不错。” 孙立恩更为关心的则是陈雯胸口的那些坏疽组织,身旁有个女医生在,做检查也就方便了很多,“她的坏疽还有扩展么?” “看起来没有。”徐有容拉上了床边的帘子,用手轻轻捻起了陈雯的病号服,仔细观察了一会后朝着孙立恩道,“位置和之前一样,没有发展。” 出于谨慎起见,虽然已经确定了陈雯身上的坏疽并不是由华法林造成的,可孙立恩还是停用了陈雯的华法林注射剂。改用低分子肝素进行DVT(深静脉血栓)治疗——那个已经抵达了肾静脉位置的血栓可不会自己轻易消失。虽然按理来说用新型抗凝药物利伐沙班代替华法林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考虑到陈雯刚刚接受过脑部活检,在使用了低分子肝素的前提下再联合使用利伐沙班会导致出血的风险过大。而且导致库欣综合征的那个虫囊也已经被移除,孙立恩思索再三,决定等查房结束后,还是应该找血液内科的医生们再会诊一下比较好。 “她的脑包虫根治术,你有计划了么?”查完了陈雯之后,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出了PICU,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交流着对陈雯的后续治疗方案。“她年纪还小,而且正在接受抗凝治疗,短期内不适合再做一次手术了,你还有很多时间能够设计手术方案。” “她的手术主刀应该还是请柳老师来做。”徐有容有些迟疑,“我的级别不够,这种程度的脑包虫根治术算得上是四级手术了。” 按照规定,就算是副主任医师,要上台做四级手术也要有上级医师的现场指导才行。而徐有容现在只是主治医师,别说亲自操刀了,就算有柳副院长在旁边指导,四级手术也轮不到她来做。 “那就尽快提升等级嘛。”孙立恩倒是看得很开,“她这个情况,至少还得住院大半个月。后面在医院里进进出出几次也算正常,毕竟还要检查一下其他器官有没有虫囊的痕迹。这么算的话,大概一两个月的时间还是要的。” “我知道柳老师打算让我尽快升职,我也看到了那个公示名单。”徐有容情绪稍微有些低落,“可是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孙立恩背着手,在走廊里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一幅滑稽的未老先衰模样,“咱们院里提职称又不限指标。我估计柳院长恨不得院里的所有医生都是正高职称呢。” 徐有容低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合群?” 孙立恩停下来脚步,一脸震惊的看着徐有容。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徐有容被孙立恩的眼神盯的浑身不自在,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低声嘟囔着,“我……我不太懂这些。” 孙立恩叹了口气,“我和你赌五块钱,以前上学的时候,你肯定是被排挤的那个。” “你赢了。”徐有容又回到了省电模式,“然后呢?” 孙立恩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什么惹人生气的话。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啊,我不是故意戳你痛处的。”似乎觉得这句话的解释力度还有所欠缺,他继续解释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因为‘害怕不合群’而不愿意去考副高级职称的人。我猜你很可能是因为对合群有些执念,所以现在才特别留心这些问题。” “这算是诊断的技巧应用?”徐有容似乎对这个问题仍然有些芥蒂,但显然“诊断”对她的吸引力更大。“通过很微小的线索,来推断整体的问题?” “你描述的是推理,不是诊断。”孙立恩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传授自己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这两种东西肯定有些不一样,不然就会有人找医生来做侦探了。” 徐有容似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些什么。而孙立恩生怕说多了露馅,于是不自觉的又加快了一点脚下的速度。 爬楼梯总是痛苦而漫长的工作,而心里没有什么压力的时候下楼梯,就明显酣畅淋漓的多。孙立恩用很快的速度下了两层楼,回头一看,徐有容还在慢慢往下走着。 “你穿高跟鞋了?”孙立恩看着那双在徐有容脚下时隐时现的黑色皮鞋,一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平时急诊科里的护士们都穿的是平底鞋。” “神外不怎么需要走路。我平时看的也是门诊,急诊手术一般都是董昕老师在做。”徐有容脚下的高跟鞋其实跟大概只有个四五厘米高,平时走路不算费劲,但要快速下楼梯却是痴心妄想。“偶尔去手术的时候也要换拖鞋,所以我以为穿着高跟鞋没什么问题。” “如果你要跟我在一个治疗团队里合作的话……”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你最好还是穿运动鞋,最起码也得是平底鞋。抢救室里可不适合高跟。” 徐有容点了点头,扶着楼梯扶手艰难的活动了一下脚踝,低声道,“我知道了。” 从七楼的楼梯间出来,孙立恩带着徐有容转搭电梯下了楼。路过急诊大厅分诊台的时候,却听到分诊台的值班小护士喊道,“小孙,你去叫一下刘主任吧。” “冯姐,什么事儿啊?”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我刚刚在ICU门口碰见刘主任了。” “有个预报,说是烧伤。”冯姐压低了声音,“好像就是之前签了出院同意书的那个老太太。” 第54章 烧伤 人生何处不相逢。 “滴污滴污”救护车拉着警笛冲到了急诊大厅门口,以刘堂春为首的空闲男医生们则在急诊大厅门口站了一排。 白大褂被门口的寒风卷起,刘堂春等人站在急诊大厅门口一言不发。身后的警务处民警和保安脸上的表情则多少有些无奈。 “女性,67岁,后背严重烧伤。有意识障碍……”院前急救医生推着车就准备往抢救室里跑,可刚一抬头,就被面前的阵势吓了一跳。 “医生啊,救命啊!”两个小时前趾高气昂离开抢救室的中年妇女如今已经成了泪人。她踉踉跄跄的从急救车里跳了出来,膝盖一软,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刘堂春对身后的警察点了点头,“麻烦您全程录像。”然后朝着身旁的医生们使了个颜色,孙立恩等人一拥而上,把赵卫红和床一起推进了抢救室。 刘堂春则和另一位警察一起站在了中年妇女身旁,“去挂号交费吧,王警官会询问你几个问题。” 王警官朝着中年妇女点了点头,拿出笔记本和笔道,“救人要紧,你先去挂号,然后打电话让家里人来一趟。患者是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去了哪个诊所做火疗?” 孙立恩毕竟年轻一点,在门口推床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他。而曹严华等人手头上的病人都超过了五人,实在是没什么多余经历再来收这样一个重症患者。刚刚成立不到三小时的孙立恩治疗团队,就这样接收了第一个病例。 “赵卫红,女,67岁,三度烧伤,胼胝体断裂。”赵卫红的头顶,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仔细一看赵卫红的模样,孙立恩才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侧卧在床的赵卫红露出了自己的后背——她的烧伤全部集中在背部,整个后背已经被烧出了一大片灰色,烧伤的位置上甚至连水泡都没有。这说明她背部的烧伤已经到了最严重的三度——被烧伤的部位下,所有真皮层细胞都已经彻底死亡。而且皮肤下面的肌肉组织很可能也遭到了严重损伤,直白的来说,赵卫红的后背现在是烤糊了的状态——皮肤碳化,但里面究竟熟了多少尚不可知。 烧伤是最明显也是最直接的损伤,但最让孙立恩警惕的,只胼胝体断裂这个状态。 胼胝体是人脑中极为重要的结构组织。它负责连接人大脑的左半球和右半球。在两个半脑之间交换信息,通过两侧半球的紧密协作,这才能够形成正常的思维能力,文字阅读能力等等。甚至就连普通的日常活动,实际上也需要胼胝体从中协调才有可能完成。 这样重要的结构,位于大脑中央位置,扣带回下方,丘脑上方。胼胝体本身实际上是一大块横行的坚韧神经纤维束。这种结构损伤怎么也不可能是由烧伤引起的。 但胼胝体损伤不算危及生命的症状,这个暂时也不归急诊科管。抢救室现在的工作,是在大范围烧伤下,保住赵卫红的性命。 “建立高级气道,上心电监护仪。”孙立恩指挥着几个来帮忙的护士。平时嘴甜多叫姐,如今就显出了优势。护士们手脚利索的推来了呼吸机,徐有容则抄起手术刀扑到了赵卫红身旁,等护士们在她的咽喉下方消毒后,手向下一探,直接在赵卫红的甲状软骨下方切开了一个口子。 用血管钳分离了气管上方的组织和肌肉后,徐有容再次出刀,切开了赵卫红的气管。顺手扔掉手术刀,徐有容一把抓过了早就放在身旁的弯钳。用极其粗暴的手段把弯钳探进了气管内,分开气管后对着准备在旁的孙立恩道,“插管!” 孙立恩将气管插进了切口里,然后拔出了通气导管里的管芯。徐有容则松开了血管钳和弯钳,在护士们的协助下开始固定导管。 “请烧伤外科来会诊。”孙立恩退后了两步,看着侧卧在病床上的赵卫红。护士们已经把呼吸机接在了通气导管上,而状态栏也没有显示新的内容。仍然是胼胝体断裂和大面积烧伤。 “建立静脉通道,至少五条。”稍一思索,孙立恩又对护士们下达了新的指令。“辛苦各位了,今天晚上请大家吃宵夜。” 心电监护也终于开始工作了起来。赵卫红的情况相当危急,心跳高达每分钟144下,而血压只有85/55。这是典型的严重烧伤后休克症状。人体由于自然反应,大量体液在创口附近渗出。这导致烧伤病人出现了严重的血容量不足——身体内最大的水分储备,其实就是血液。 血容量下降,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总量就自然减少了许多。这就导致人体血压快速下降,而为了弥补低血压造成的血运不足,心脏开始发了疯一样的快速跳动,试图将更多的血液泵送到身体各处,以维持生命。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尽快建立大量补液所需的静脉通道。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直接穿刺胫骨进行补液。但这些工作交给护士们做就有些困难了——大量损失体液的赵卫红体表静脉几乎都是干瘪的,尽管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的护士们个个身经百战,面对干瘪的四肢静脉,她们仍然有些束手无策。 “麻醉科的医生马上就到。”徐有容在旁边纠正了孙立恩的命令,“等麻醉科来做颈静脉埋管补液,四肢补液现在意义不大。” “准备晶体液……”孙立恩迅速在心里根据公式算了一下病人需要的补液量,“和血库联系,先调500毫升血浆来……”他又看了一眼还在继续升高的心跳,“调一千毫升平衡液。再上一支芬太尼,按照二十总量毫升配泵,每小时流量一毫升。” 芬太尼是管制类强效镇痛剂,镇痛效力是吗啡的80倍。而对于烧伤患者来说,他们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清创处理或者抗感染治疗。而是这种强效镇痛剂。 大面积烧伤带来的疼痛,是会直接让人精神崩溃的。 第55章 建立静脉通道 芬太尼是一类管制药物,是医院里管理控制最为严格的药物。开具处方的医生需要使用俗称“红票”的红色处方单。 每张红票上都有独立的编号,以便于医院审查部门跟踪处方流向和药品使用情况。而徐有容刚刚加入治疗组几个小时,她所持有的红色处方单编号还是隶属于神经外科的——能用在抢救室的红单还没引发到她的手里。尽管很想尽快解除病人身上的痛苦,但徐有容却对此爱莫能助。 孙立恩更不必说,他还没有处方权呢。但好在他足够机灵,在看到徐有容犯难的表情后,孙立恩扭头拔腿就冲出了抢救室。一把抓住了正准备回办公室的刘堂春,“刘老师,快,开五毫克芬太尼!” 刘堂春短时间内第二次被孙立恩拽着胳膊往回扯。可怜刘主任五十多岁的岁数,虽然年轻时候当过兵,但身体毕竟不如三十年前。孙立恩情急之下手上又失了轻重,把刘主任拽的直瞪眼睛。 开红单这种事情其实找其他急诊科的医生也行,并不一定非得把刘主任从大厅里绑架过来。只是孙立恩却还有点别的想法——他已经按照教科书上的要求,进行了严重烧伤抢救处理。但胼胝体断裂这个状态却让他有些不安。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吃饭的事后,孙立恩都没有在赵卫红身上看到这个状态。那么可能的推断只有一个,赵卫红的胼胝体断裂发生在其出院后。从出院后开始计算,到再次被送上急救车为止。这一个小时中,赵卫红正常运转了六十七年的胼胝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孙立恩怕的是,烧伤只是苦肉计,而胼胝体损伤才是真正的杀手锏。他必须尽快让刘堂春意识到病人存在着严重的脑组织损伤。万一这烧伤是为了掩盖胼胝体的损伤…… 孙立恩对赵卫红一家的人性完全不抱希望。 刘堂春很快就开出了红票。早就候在一旁的实习男护士接过红票就朝着药房跑了过去。烧伤带来的剧痛反向作用在赵卫红身上,强烈的疼痛刺激着她的大脑不断分泌着多巴胺。而这些多巴胺进入粘稠的血液后,又直接刺激着她本就不堪重负的心脏继续快速跳动。如果不能尽快止痛,这颗心脏的彻底罢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如果心脏罢工,赵卫红就基本上等于死人一个——以她现在的状况绝对不可能进行心脏移植。而大面积烧伤意味着循环系统里会有很多废物需要处理,肝肾在超限制运转过程中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血液供应,那它们也将一个个进入罢工的行列里。 这是大面积烧伤的第一关——多器官衰竭。 赵卫红被送到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的第三分钟,麻醉科的医生终于赶到了现场。 维持循环系统运转是麻醉科医生们的拿手好戏,和治疗疾病的心内科以及呼吸科不同,麻醉科的主要工作是维持而不是治疗。因此在治疗手段上,麻醉科也显得粗暴很多。除了极个别喜欢念叨“大郎,把药喝了吧……”的医生以外,麻醉科的医生们更多的时候是不怎么说话的。他们需要监护病人的心跳,呼吸,血压,甚至有些时候还要注意病人的排尿情况 “止痛上了没有?别用吗啡,直接上芬太尼,吗啡的止痛强度不够。”来帮忙的是麻醉科的一位主治医生,早上参观林兰手术的时候,孙立恩曾经在一旁见过他,虽然他的整张脸都被口罩和手术帽给遮了起来,但那一副带着白色横纹的黑色板框眼镜却给孙立恩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开了红单,一支芬太尼,已经去取药了……”孙立恩话还没说完,抢救室的大门就被实习男护士推了开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小筐,里面装着一个装着透明澄清液体的玻璃小瓶。 “开B超给我做引导。”戴着斑马眼镜的麻醉医生带上了手套,熟稔的拿出了中心静脉穿刺套装中的工具,在侧躺着的赵卫红右侧脖颈处消毒后,看着B超上的引导,从头部方向下手,把注射器上的针头朝着赵卫红的颈部方向扎了进去去。 按理来说进行颈静脉深层置管穿刺需要病人平卧,但赵卫红已经碳化了的背部皮肤外层却直接让斑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芬太尼还在配液中,现在就让赵卫红平躺下去,只怕她会把自己活活疼死。艺高人胆大的麻醉医生并没有选择更容易扎入,但是风险也更高的锁骨下静脉或者股静脉。而是仍然选择了最适合大量补液的颈部静脉。 置管非常顺利,七八厘米长的针头扎入还不到一半,暗红色的血液瞬间回入了注射器里,这也同时标志着快速补液通道成功打通。从针头旁的通路里塞入导丝,在导丝刻度标志的位置上停手后抽出针头,这时穿刺套装里的扩皮器也就派上了用场。 扩皮器是一根非常坚硬的中空塑料管,导丝从中空的地方穿过,塑料管贴近了针头扎入的位置,然后只见斑马医生往下使劲一按,塑料管的前头就直接硬生生挤进了皮肤里。把原本就挺粗的针孔戳的更粗了些。 第一次旁观颈静脉深层置管术的孙立恩看的心惊胆战,心里更是一声长叹——当初要是老老实实在医院里呆着,并且积极配合检查的话,赵卫红又何至于吃这个苦头呢? 拔掉了扩皮器,斑马医生拿出了套装剩下的置液管,穿过导丝后,他慢慢向着颈部静脉的方向往里面顺着置液管,看上去有些像通下水道的工人正在往堵塞的管道里顺铁丝。 一直往下顺了大概十几厘米后,斑马医生满意的停了手。他慢慢抽出了导丝,用注射器顺着置液管抽了一点血液出来后,点头道,“搞定了,开始补液吧。”说罢,他放下注射器,去给还在配置芬太尼的护士们帮忙去了——配置止痛药,这也是麻醉科医生的工作之一。 第56章 植皮 和一般的吊瓶滴液不同,颈静脉深层置管术所放置的导管直接连接在了患者的上腔静脉里。输液的时候,液体直接通过上腔静脉进入右心房中。依靠心脏的推送,补充进来的液体可以迅速分部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中。对大量输液和快速补液都非常有利——直接进入心脏,并且通过心脏将药物释放到全身,尽可能的避免了高浓度药物对血管的刺激。至于快速输液可能引发左心衰……现在尽快补充血容量对赵卫红的心脏来说肯定是在舒缓压力,而不是额外增加负荷。 斑马眼镜医生很快就完成了芬太尼的配药,微型泵被连接在了之前放置好了的置液管上。 “每小时一毫升输液量对六十七岁的人来说其实有些多了。”斑马医生推了推眼镜,快速完成工作的成就感让他有了些和人聊天的欲望。早上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斑马医生就知道孙立恩是个规培生,他也有意向孙立恩传授一些相应的知识,“按照一般经验,超过六十岁的患者一开始用药得减少一半,否则过量阿片类镇痛药会导致呼吸中枢抑制。不过既然有了高级气道和呼吸机,这种危险其实不是什么问题。” 斑马医生一开始连好了镇痛泵和置管后,旁边的护士马上就把已经调配好的平衡液接到了置管的主入口上。调节输入的调节器根本不看就直接开到最大,任由平衡液顺着管道流入赵卫红的颈部静脉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瓶500毫升的平衡液就下去了一半。 换成普通人,这么狠的补液肯定早就开始冒起了虚汗。但赵卫红不但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心跳甚至还稍微降了些。 “继续补液,叫家属来吧。烧伤可能要做早期植皮,得让家属签个同意书。”孙立恩稍微松了一口气,赵卫红对补液和镇痛的反应都还不错。虽然年纪大对于恢复是一个决定性的不利因素,但好在烧伤的创口面积也不算特别大——整个后背占人体总面积的大约13%,这样面积的三度烧伤其实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后背烧伤带来的危险也同样巨大,和正面胸腹不同,后背处的组织厚度其实相当有限。皮下能够起到一定隔热作用的脂肪层也不如胸腹处厚实。而且后背距离身体重要器官的距离其实更近,所以后背烧伤,有时候可能会造成比看上去更严重的损伤。 赵卫红的家人,目前只有一个女儿在外面交费。和她打过交道的孙立恩大概也明白,这个家属有些麻烦。他压低了声音问刘堂春道,“刘老师,能不能换一个家属来?” “换什么?要不要再换个病人啊?”刘堂春也有些无奈,“要是患者就这一个孩子,你是治还是不治?” 孙立恩叹了口气,“就算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她做颈静脉置管也已经到了底线。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再做植皮,家属肯定还得闹。” “闹就闹吧。”刘堂春咬了咬牙,随后怒火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还能怎么办?我去和家属谈谈吧,但愿这次的一把火能把她的脑子烧清醒些。” 烧伤科的医生早就在旁边开始了准备工作,13%面积的植皮已经超过了自体植皮的极限,依靠患者自己的身体取皮做植皮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目前唯一的选择,是利用特殊材料进行人工植皮——经过去细胞化的猪皮。 医生大多数都很喜欢猪,尤其以烧伤科和外科为甚。烧伤科需要用猪皮来给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做植皮保护。而外科更直接,猪的心肝脾肺肾都是拿来练手的上好教材。而肝胆外则更进一步,由李兰娟院士带队研发的人工肝脏支撑系统中,起效的主要生物材料——猪肝细胞中空纤维管也来自于猪。 去细胞化的猪皮需要冷冻保存,而使用前才会被拿出来进行复温。而这段时间正好拿来和患者家属做沟通。 在刘堂春和警察的强烈建议下,中年妇女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老公。来人看上去大约五十出头,带着一幅银色眼镜,穿着黑色的夹克衫和白色衬衣,没有打领带。 “怎么回事儿?”他的态度倒是比自己老婆好了太多,朝着医生点了点头后,他一把将中年妇女扯到了旁边,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带妈去吃饭了么?怎么烧成这样了?” 中年妇女仿佛终于看到了救星似的,擦着眼泪说了一遍经过,“咱妈吃饭的时候噎住了,有个小伙子和他女朋友帮忙……” 这边两夫妻正在说着经过,院办的臧福生主任正好结束加班,经过抢救大厅。看到这边阵仗挺大,好奇的站在旁边多看了两眼。 他眉毛越皱越深,过了一会,忽然扯了扯刘堂春的衣服,低声道,“老刘,这男的好像是咱们区的欧阳华区长。” 欧阳华听完了前半段的故事,有些后怕的点头道,“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下,年轻人能挺身而出见义勇为就很不容易了。你谢谢人家了没?” 中年妇女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当然谢谢人家了,只是人家高风亮节,根本就没留联系方式。” “后来呢?”欧阳华继续问道,“咱妈怎么烧成这样的?” “老太太醒了之后不愿意在医院里呆着。我就给她办了出院。”中年妇女继续道,“快到家的时候,妈说她最近肩膀不舒服,老鼻炎也犯了,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我老听人说咱们家旁边那个康健火疗的效果特别好,就带着妈去做了一下。人家医生说还能用小针刀治鼻炎,只要放了脓就能好……” 出门来准备要许可的孙立恩正好听到小针刀的部分,他瞪圆了眼睛直接插话问道,“患者做了小针刀?是什么部位?” 被打断的中年妇女有些不快,但毕竟刚刚扯谎心里发虚,而且在自己丈夫面前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嚣张跋扈,于是只能撇了撇嘴,老实回答道,“从鼻子里扎进去的。” “那个小针刀有多长?”孙立恩追问道,“有多宽?” “大概这么长吧?”中年妇女比划出了一个大概有个十五公分长的轮廓,“宽度……得有半指宽。扎到底以后,妈说感觉鼻子挺舒服的。” 第57章 猪皮 十五公分长,半指宽……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他终于搞明白为什么只是烧伤的赵卫红会有胼胝体断裂这个症状——这明显是一起医疗事故。康健火疗的“老中医”用小针刀来治疗赵卫红的鼻炎,但入刀的位置出了大问题。十五公分长的小针刀直接插入了赵卫红的脑部,并且精准的切断了她的胼胝体,并且将她的左右大脑彻底分成了两半。 中年妇女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开始火疗了,火点着了之后,妈突然一伸手,把盖在背上的布给扯了下去。点着的酒精流的满身都是……等把火扑灭,我就直接交了救护车。” 欧阳华沉吟了片刻,摸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喂?田局长?我是欧阳华。我有个情况要和你反映一下。” “确实是区长。”偷听到现在,哪怕没有臧主任的提醒,刘堂春也知道面前这个中年人就是管辖着整个宁静区政府事务的区长。刘堂春有些同情的看了看这个头发花白的欧阳华,自己管理的区域内有非法行医的事件发生不说,被烧成重伤的还是自己的岳母。这种情况就足够他头疼了,不知道一会他要是看到了自己老婆耍无赖的警察执法视频,又会作何感想。 第四中心医院是省卫生厅直属医院,而且还是宁远医学院的直接附属医院。平时和区里打交道的机会并不算多,所以也只有臧福生能一眼认出欧阳华的身份。 “您是赵卫红的家属是么?”孙立恩才不管面前这中年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他对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概念。只是眼见这人能够直接镇住中年妇女,想来应该是个能做主的人。“她的烧伤面积很大,烧伤的程度也很深。我们准备为她做植皮手术,这个需要家属同意。” 中年妇女心里有鬼,一见来者就是晚上在烤肉店里做急救的年轻人,心里还以为孙立恩是来找欧阳华告状的。当时就叫了起来,“呀,小伙子你也在这家医院里上班呀?”说着转头就对欧阳华激动道,“老欧,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伙子。这小伙子可热心了,整个餐厅好几十号人,就这个小伙子和他女朋友来帮忙……” 孙立恩尽管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但也知道这中年妇女突然换了个口风绝不是因为突然就幡然醒悟。于是不咸不淡的刺了一句,“您放心吧,胡护士为了救老太太弄脏的那件羊绒衫,我们打算自己去洗。不会找您要干洗费的。” 欧阳华挑起了眉毛,看着自己心虚的老婆,“你又在外面耍脾气了?”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欧阳华一脸怒意,但又不方便在医院里发作,只能压低声音训斥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他抬起头看着孙立恩,接过了孙立恩手里的通知书,飞快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歉然道,“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我这老婆平时让我惯坏了……飞扬跋扈,膨胀的不得了。”他朝着孙立恩鞠了个躬,“这是我平时对她要求不严,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孙立恩侧身让了让,也没什么被礼贤下士的感觉,只是要求道,“植皮手术宜早不宜迟,我给您讲一下手术的过程和风险,只要您同意,那我们就马上把病人送手术室去。” “她现在的烧伤面积不算特别大,但也已经超过了自体皮肤移植的上限。”孙立恩的解释很顺利。“为了让烧伤的部位尽快恢复,同时避免感染,最好使用脱细胞猪皮。” “猪皮?!”中年妇女一声怪叫,“这怎么行?” 孙立恩被中年妇女的一声怪叫吓了一跳。就连欧阳华也有些不满,“人家医生不是正在解释么?你喊什么?” “怎么能用猪皮!”中年妇女梗着脖子喊道,“人身上用猪皮那成什么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脱细胞猪皮是现在治疗烧伤的最好选择……”孙立恩还想再尝试一下,可中年妇女已经快跳起来咬人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人身上怎么能缝猪皮呢!” 欧阳华怒道,“医生都说了这是最好的,你还磨磨唧唧个什么劲?!你懂的比医生还多?” “那是我妈!我说不行就不行!”中年妇女干脆吼了起来,“欧阳华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当了个区长就了不起了!猪皮那是人能用的么?我妈身上绝对不能用猪皮!你再多说一句,老娘和你离婚!” “离!”欧阳华也急了,他将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一把扯下来,恶狠狠的扔在了地上。“要是不相信医生,你带着你妈来医院干什么?火疗店把人烧糊了,再去能量调理店里香薰治好啊!妈的智障!”骂完狠话,欧阳华直接扭头就出了抢救大厅,一边走一边低声咒骂着,“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这可让我怎么活啊……”似乎是没想到丈夫竟然这么干脆利落的走了,中年妇女先是愣了愣,随后忽然两腿往前一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哭嚎起来,“欧阳华你个王八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孙立恩也看傻了眼,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看到欧阳华砸在地上的帽子下面,有一张白色的纸。 治疗同意书已经签了字,可以开始准备植皮手术了。 “刘主任……您看这怎么办?”小心翼翼避过了中年妇女的视线,孙立恩像做贼一样偷出了那张欧阳华签字同意的治疗通知书。但现场闹腾起来的这一幕却仍然让年轻的孙立恩有些发懵,“咱们是直接开始准备植皮呢,还是再做一次家属的工作?” “谁去做工作?你?”刘堂春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是没这个信心的。” 一老一少正在就“谁去和家属做工作”互相打着太极拳,刘堂春身旁的警察却忽然说话了,“他们两个现在还是夫妻,也就是说,欧阳区长……欧阳华的签字还是有法律效力的。我也录下了全过程,你们的事前告知已经完成并且生效了。” “听见啦?”刘堂春朝着孙立恩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还不赶紧去干活?” 第58章 真刺激 植皮需要在手术室里进行,抢救室里的无菌级别其实很低,还不如肛肠科手术的“清创室”干净。被烧成焦痂的皮肤虽然在植皮的时候必须被清洗干净,但被清洗也就意味着深层受损的肌肉组织将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这是有极大风险的。 烧伤科室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他们的工作和其他科室有很大不同。烧伤科的工作范围同时包括内科、外科、整形外科、麻醉、生命支持、抗感染、康复等等多个方向。而且在治疗严重烧伤中这每一个方向都要求烧伤科的医生不止是“懂得”而已,更要精通。 如果说急救科是医生中的特种兵,那急救烧伤科,则是特种兵中真正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才能胜任的职位。 严重烧伤在任何一家医院都是需要严肃对待的病情类型,从赵卫红被抬上抢救室,并且确认将被送到第四中心医院时起,第四中心医院烧伤科就已经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三名值班医生中的两名医生同时进入手术室里开始更衣刷手,而另一名值班医生则来到了抢救室,和孙立恩等人进行病例沟通。 其实病例沟通按理来说应该有病人家属参加,这样急诊科和烧伤科进行交接会诊的时候,病人家属也能够直接获知自己的亲人究竟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虽然有些残忍,但这也的确提高了病人家属对患者情况的了解程度,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可能的医患冲突风险。 可赵卫红的女儿实在是……让医生们有些心里没底。既然有了欧阳区长的签字许可,那大家也就乐得省事,直接绕过了还在医院的区长夫人,开始进行商讨交接。 “为了达到最佳止痛目的,病人现在处于阿片化状态。”主持进行交接工作的是徐有容,毕竟她是个有执照的正牌医生,比起孙立恩这种还没考过执业医师资格的新人更有底气,同时也方便和烧伤科的医生们交流意见。“入院后,我们马上就给病人做了高级气道支持,同时进行了颈静脉置管,现在已经补液超过500毫升。心跳从入院时的每分钟144次下降到了110,血压也开始逐渐上升,生命体征平稳……”徐有容顿了顿,继续道,“刚才询问病史的时候,家属提到患者在烧伤前做过鼻腔小针刀,入鼻腔刀身长度十五厘米左右……”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惊呼,参加会议的急诊科医生也是刚刚才听到这个消息,他们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的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卧槽?!” “虽然现在还是以患者的烧伤病情为主,但是我强烈建议尽快找神经外科进行会诊,明确患者的脑损伤情况。”徐有容等惊呼声稍微平息了一点之后继续道,“可以肯定的是,患者的小脑和脑干部位没有受伤,否则我们不可能稳定住她的生命体征。但这种……这种巫医一般的治疗方法究竟造成了多少损伤,还是要尽快搞清楚才行。”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默了好一阵子后,烧伤科来接患者的那名医生才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给患者打术前针,准备送污染手术室吧。我们给老太太搓个背。等烧伤伤口处理差不多了之后,直接转床到复合手术室,用那边的MRI确认脑部损伤情况。” 赵卫红的转运情况比起普通病人更加复杂。由于处于强效阿片类镇痛药的作用下,赵卫红的呼吸中枢实际上处于被完全抑制的状态。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自主呼吸,仅仅是依靠着呼吸机的工作而活着。如果要将她运送到手术室里,就必须解决呼吸问题。虽然随着科技的进步,生命支持设备已经从以前的“整个房间”那么大,缩小到了“五分之一个房间”那么大。但呼吸机的尺寸仍然太大了些,根本不可能和病床一起被送入到电梯里去。更何况电梯和走廊里可没有电源插口供呼吸机使用——这根本不现实。 “用手压呗。”孙立恩还没有转运过无自主呼吸的病人,从会议室出来后,孙立恩瞅了个空子,专门去请教了一下曹严华医生。得到的答案果然不出所料,“一路上用手压气囊,反正也就十来分钟的功夫。” 简易呼吸气囊,俗称气球。是一个大约半个篮球大的中空塑胶椭圆体。将气球的出气端连接在呼吸面罩的接口处或者直接插在高级气道接口上,然后有节奏的挤压,就能起到呼吸机一样的作用。只是毕竟这种挤压全靠人手使劲,实在是很不适合长期使用。但用来做短途转运是绰绰有余了。 “我还以为咱们医院里会有什么便携式的充电呼吸机呢。”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毕竟院里又是复合手术室又是直升机平台的……” 曹严华医生撇了撇嘴,“总不能什么东西都追求过分先进,那不就成了标新立异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的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咱们院里的手术室至今还是弹簧门么?” 孙立恩早上才去过手术室,自然对手术室里那扇需要用屁股去推的门印象深刻,“不知道,为什么?” “宁远医院的老院长,就是你们这一届学生入学前刚刚退休的那个院长,当年曾经在法国留学过。”曹严华医生抓紧时间八卦道,“八十年代的法国,医院设备都是很先进的。其中就包括了那种和宇宙飞船自动门一样的电动手术门,门口有个踏板,用脚踩下去就能开门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听几个朋友说过,他们医院里也都是这种自动门。” “然后,有一天,老院长在手术室里参观了一台手术。”曹严华继续低声笑着说道,“当时的病人是个在法国旅游的美国人,他有巨结肠,而那台手术的主刀法国医生为了减少出血,选择了电刀。” 第59章 好刺激 这是一个带着味道的故事。孙立恩在听到“巨结肠”和“电刀”两个词之后,就仿佛闻到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但手术过程中带着臭味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别的不说,巨结肠里面的东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比较湿润的屎。而处理成年人特发性巨结肠,则需要将整段病变了的巨结肠直接切掉。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需要把一根足有人胳膊粗的水管切掉,再把剩下的部分重新接回去。水管管壁很薄,很软,而管壁里装了大概十几升屎汤。 这切割的过程中……当然会有很浓郁的味道。 可孙立恩还是没搞明白,巨结肠和电刀,为什么会导致现在的第四中心医院手术室里全是弹簧活板门。 “你这人,创造性思维能力弱。”曹严华医生佯装严肃地批评了孙立恩两声,然后难掩笑意的解释道,“病人的巨结肠有气体梗阻,法国医生下刀的位置正好是气体堆积的部位。电刀把伤口烧开之后,一股可燃气体喷了出来,防风打火机知道吧?就和那个感觉差不多。结肠里的气体点燃后,直接点着了患者身上铺着的消毒巾。还没等那群法国人把火扑灭,火焰就触发了自动消防系统。水雾往下一喷,整个手术室里所有的电子设备都遭了秧。” 孙立恩听的目瞪口呆,他可真没想到还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事儿还没完,其他的医生都在忙着抢救设备,开了腹的病人躺在病床上没人管。院长一看,整个手术室里也就自己还算清闲,就赶紧脱了手术服盖了上去。肠子里冒出来的火倒是灭了,可是喷出来的消防水短路了自动门,病人的肠道被烧伤后还有出血,老院长用手伸进了那个美国人的腹腔里,用手压住了出血点。” 曹严华医生是个天津人,平常普通话虽然说的挺好,但故事说到了兴头上,也不自觉的带上了乡音,“好嘛,您自个琢磨琢磨,脑袋顶上喷着水,穿着刷手服跪在手术床上,把手伸进屎汤里止血……” 孙立恩打了个寒颤。“然后呢?” “然后那天法国的电工们全国集体罢工。院长在台上跪了三个小时,那个医院里的医生们才找来消防员把门给破开了。”曹严华医生笑的如同一只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差点笑的背过气去。“当初建院的时候,老院长就说了,‘越复杂的机器越容易出问题,新医院不许用自动门,全都改成弹簧活板门!’” 孙立恩和曹严华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爆笑了起来。 抢救室里,护士们正在紧张进行着转移前的准备工作。为了在转移过程中尽量降低污染物接触到赵卫红的几率,值班护士们拿出了一大堆平时用来换药的凡士林纱布块,小心翼翼的铺在了她的后背上。然后再用绷带将纱布块固定好,最后又用无菌床单再盖一层。负责做转运保护的护士上下看了看,觉得满意后才点了点头道,“可以了,下呼吸器吧。” 孙立恩看着实习的男护士小心翼翼捧着气球,这边刚一拆掉呼吸器,气球就马上凑了过来,接在呼吸管上开始按压。 “按的时候不要太用力,进压太大有可能会损伤肺泡的。”换药的护士一看就知道,实习男护士有些紧张,连忙指导起来,“不要使劲猛的按一下,要用长劲……”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过一个充满了氧气的气包,气包鼓鼓囊囊,看起来像个过度填充了羽绒的大枕头。“还有,下次再压气囊之前,先把后端的氧气囊接上。这种患者吸的都是纯氧,和CPR的时候做人工呼吸还不一样。没有氧气囊,患者的血氧浓度可能是有波动的。” 赵卫红被推出了抢救室,而正在外面坐地嚎哭的中年妇女却硬是没看到自己的母亲已经被推了出来——警察和保安正围在她的身旁,生怕她一时激动做出点什么过激行为来。而原本只是路过的臧福生主任就更倒霉了,整个医院里就他和欧阳华区长有些联系,看着欧阳华愤然而走,臧主任傻了眼。他倒是有心就装作没看见,可人家走的时候明显已经看见了自己。要是直接回家,只怕人家会觉得自己不够义气,可如果留下来帮忙……臧主任看了看手里提着的包,又想起了妻子预告亲热的电话,臧主任纠结了起来。 “扯逑!妈的,哈怂玩意!”想来想去,毕竟还是工作重要。一想到只怕今晚又要听到河东狮吼,堂堂的西北汉子臧主任憋屈的差点从眼角流出几滴眼泪,用兰州话痛骂了两声区长夫人后,臧主任抛下手里的塑料袋,朝着门外匆匆走去。 欧阳华走出了抢救大厅,却并没有走太远。他只是到了停车场,靠在自己的车旁点了根烟。现在公车改革下,为了方便上班,欧阳华从存款里提了几万块钱,再加上贷款,这才买了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平时开车的时候,年逾四旬的欧阳华格外小心谨慎。平时要是有了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上一桶清水,用海绵和洗洁剂仔仔细细的把车洗上一遍。 可现在,欧阳华只是靠在自己的爱车上,点燃了一根红双喜抽着。烟灰零零散散的落在了车的前机盖上,灰白的烟灰在黑色的车漆上留下了一道道白痕,看上去特别显眼。 “欧阳区长……”臧主任终于找到了欧阳华,他连忙走了过来,“您消消气,毕竟还是救人要紧……” “你是福生吧?”欧阳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从口袋里摸出了有些皱巴的烟盒递了过去,“我记得上个月在区里的卫生工作会议上见过你。” 臧福生点了点头,“您还记得我?” “当然了,你是咱们第四中心医院里唯一一个少数干部对吧?”欧阳华点了点头,“你是西北出身,兰州医科大学毕业的。” 第60章 搓背 事实证明,能够主政一方的官员,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宁远市宁静区区长虽然只是个县处级的职位,但欧阳华过人的记忆力却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不凡。 “没错。”臧福生点了点头,却没有去纠正欧阳华关于自己出身的记忆错误。他其实毕业于兰州大学医学院——只不过比起仅仅见了一面就能记住这么多细节来说,叫错学校名称这种错误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我走的时候,同意书上已经签过字了。”欧阳华叹了口气,将已经燃到滤嘴上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仔细的碾了碾,确认过一粒火星都没有了之后,他弯下腰来,用两根手指捏着烟蒂,从上衣的夹克衫内袋中取出了一个自封袋,将烟头扔了进去。“那个接诊老太太的年轻医生应该看见了。” 臧福生虽然不认识孙立恩,但却也看到了刘堂春冲着那个年轻医生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的动作,他当然知道孙立恩已经拿到了同意书,但现在的问题却不只是一个签字而已。臧主任叹了口气,低声道,“主要是……您爱人她……” 一提到“爱人”两个字,欧阳华顿时就仿佛脊背后面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似的,从车旁边差点跳了起来,“她又干什么了?” 臧主任犹豫再三,这才道,“她情绪有些崩溃,在急诊大厅里哭呢。”身为院办的主任,臧福生好歹也是经常和人打交道的,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其他的,可欧阳华却已经明白,自己那个老婆只怕正在医院的急诊大厅里撒泼呢。 “我真是……上辈子不知道欠了她什么!”按说一个区长不应该和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说这些,可也许是一口怨气憋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起分享过同一包香烟的男人天然就是对方最好的倾听者,欧阳华摇头叹气,朝着臧福生抱怨了起来。 虽然还惦记着家中妻子的召唤,可臧主任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听。他只是在心里祈祷着,但愿面前这位看起来似乎有一肚子话想说的区长能赶紧结束话题,回到急诊大厅里去劝劝自己的夫人——毕竟真要闹起来,医院也能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派出所去。可这样做就难免得罪自家地头上的这位“县官”。为了以后工作中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臧主任只能稍微的牺牲一下小我,在冷风中听起了这位区长的牢骚话。 “当年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什么都好。”区长摇头叹气道,“她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工作认真努力,最重要的是,她对所有人都很和善。可自从我当上了镇长以后,她就忽然变了。” 天底下的故事其实大部分都有些类似。曾经善良温柔的少女嫁为人妇,柴米油盐的熏陶下,她渐渐褪去了身上那些可爱而美丽的特质。而艰苦的生活,则让她变得愈发多疑易怒。等到自己的丈夫开始受到人们尊敬后,她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丈夫的成功中,自己的帮助占到了很大一部分。因此自己有权利分享相等的一部分荣耀。 她被冲昏了头脑。 她开始疏于照顾家庭,虽然公平的说,这并不是她注定的使命,但她的确开始不如以前那样操持家庭了。 宁远市下面的乡镇里缺乏其他的娱乐活动,将自己从照料家庭的责任中解放出来后,她开始沉迷于麻将。镇长夫人在村镇里打麻将,则更容易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她开始赢钱,一两块一局的麻将,每天赢个几百块钱都是极其常见的情况。 对于她的这些变化,就算欧阳华是个蠢货也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等他注意到自己的妻子每天都能赢回几百上千现金之后,欧阳华终于慌了神。 几次三番的促膝长谈没有获得任何成效,她依然我行我素。就连刚上大学的孩子也被她抛在了脑后。原本每个月给孩子打生活费的工作始终由她一手操办。可等到有一天,欧阳华接到儿子的电话后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两个月没给远在北京的孩子寄过一分钱了。 欧阳华沉默了下去,他把装着烟头的自封袋重新装进了口袋里,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看看。” 烧伤科所使用的手术室是非常特殊的“烧伤手术室”。它和普通手术室最大的区别,在于保证了无菌程度的同时,还拥有能够提供大量氧化电位水洗刷的制水系统以及医用洗浴间级别的下水系统。 烧伤手术室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被看做一个“无菌浴室”。由医用电离制水机中大量制造出的酸性氧化电位水,经过喷洒器被直接浇在了赵卫红焦黑的后背上。焦痂和已经成为灰粉的皮肤顺着水流从她身上流下,透过不锈钢的“浴床”直接洒在手术室的地面上。 “我还以为搓背只是一个形容词。”孙立恩和徐有容站在弹簧板门后方,透过玻璃看着手术室里的烧伤科医生举起了手中的海绵刷,有些惊讶的感叹道,“没想到居然是个动词!” 海绵刷在烧伤科医生们的手中上下翻飞着,黑色和灰色的死亡组织被水流冲走,渐渐露出了隐藏在焦痂下面的鲜红组织。 “露出来的那块是大菱形肌?”徐有容虽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但毕竟做的都是神经外科手术。对于肌肉组织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解剖书上的内容。头一次直接看到肌肉组织,居然还有一些兴奋,“我第一次看到鲜活的大菱形肌诶!” “恩……红彤彤的。看上去像是特别新鲜的鲜切牛肉。”孙立恩却想到了之前自己吃过的潮汕牛肉火锅。宁远市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流行起了潮汕牛肉火锅,各式各样的火锅店就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迅速布满了宁远市的大街小巷。而店面里挂着的新鲜牛肉确实也看起来和这个有些相似。一想到这里,孙立恩突然觉得有些反胃。 后面的工作就交给烧伤科好了。看着烧伤科的医生熟门熟路的进行着工作,孙立恩决定先去温暖的休息室里睡一觉——这可是他晚上来医院的最主要原因。 第61章 讲究 和第四中心医院先进的配套设施相比,供医生们待机休息的值班室里简直寒酸到了极点。除了有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之外,休息室里就只有一张沙发,一张和护士站同款的桌子,以及四张上下铺——一共八个床位而已。 可宁远的地理位置却尴尬异常,说它是北方,却没有集中供暖。说它是南方,冬天仍然冻的大家一起抖。室内比室外还冷那是常态,有时候甚至一家人都得穿上羽绒服上大街取暖去。 以前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不大点的宿舍里四个大小伙子住在一起,关上窗户倒也不算太冷。可实习之后的房间里就孙立恩一个人住,有时候没吃完的盒饭在桌子上稍微多放一阵,就能看到上面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油霜。这种冷法,孙立恩实在是有些遭不住。 休息室里的床单每天都换,再加上大家其实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倒也不怎么担心卫生问题。唯一不方便的只是没有浴室,好在孙立恩下午下班以后已经回去洗过了澡,对付一晚上,等第二天在网上买的暖风机送到后,他就能回宿舍里去睡了。 只不过休息室里不光条件差,就连睡眠时的安静也无法保证。孙立恩进屋睡觉之前,曹严华就已经躺在了屋里。等到孙立恩迷迷糊糊刚睡着,小护士们却挨个进来推门叫人。不到五个小时的工夫,曹严华医生被叫起来了四次。等到休息室的大门被第五次推开,孙立恩彻底睡不着了。 “我真是嘴贱。”坐在床上顶着个鸡窝脑袋的曹严华懊恼的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来了两巴掌,“我下午干嘛要说今天闲呢!” 孙立恩索性也不睡了,坐起来和曹严华聊着天,“曹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曹严华叹了口气,找过自己的外套披在肩上,把皮鞋鞋跟踩了下去,当成拖鞋一样套在脚上道,“你听说过医院里的禁忌不?” “你是说……都市传说一样的那种?”孙立恩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不能和出院的病人说再见?” “对,就是这个。”曹严华挠了挠头,“虽然咱们当医生的基本都是无神论者啊……可有的时候还真的有些邪门。老周今天不值班,但是四个病人都让刘主任划给你了。我和老婆打电话的时候还夸你来着,说现在的规培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今天晚上估计会过的挺清闲……” 医生们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小迷信。比如说,如果值班室里床全都满了,医生和护士们一般都宁可坐在凳子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觉,也绝对不会去躺空闲的急救床。因为这样不太吉利,意味着可能有一天自己也得躺上去接受急救。 而值班前不能说“闲”,也是医院里流传甚广的小迷信之一。 孙立恩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讲究,顿时来了精神。“曹老师,还有什么说法?” “咱们院里说法多了。”曹严华从床下的箱子里摸出了两瓶罐装咖啡,给对面上铺的孙立恩扔了一瓶之后说道,“咱们科的护士们最不愿意吃的就是苹果和饺子。只要吃了苹果或者饺子,今天一定会送很多病人来,大家都忙的脚不点地。就连冬至的时候大家也都不会去吃饺子——反而吃起了元宵,就是这个道理了。” 孙立恩仔细想了一下自己这两个月的规培生涯,的确从来没见过护士站的大小姐姐们吃过苹果。就连手机也是清一色的华为和小米,偶尔有几个三星,就是没见过苹果手机。想来大约是连苹果手机也一起被当成了禁忌。 “还有就是咱们平时叫会诊的时候……”曹严华突然想起来了很重要的一条讲究,“这个不全算是迷信。如果要请其他科室进行紧急会诊,先叫外科,再叫内科。” “这是为什么?”孙立恩奇道,“先叫内科医生会诊会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么?” 曹严华憋着笑,同时又有些无奈,“外科的那群家伙说,如果先叫了内科来会诊,那他们再来一般就什么忙都帮不上,白跑一趟不说,晚上会有外科的急诊送来。所以一般我们都先叫外科,内科可以稍后再叫。” 孙立恩挠了挠头,这些小窍门他可是真不知道,“这么做真的有用么?” “不好说,我也觉得可能只是凑巧了而已。”曹严华叹了口气,“只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哪怕是为了让其他医生在工作的时候稍微放心一点,也该尽力避免。毕竟工作关系还是需要维护的嘛。有关系比较好的外科医生或者内科医生,到时候你急诊的时候叫人来会诊,他们也能来的更快一点——对抢救也更有帮助一些。” 说到这里,曹严华已经把一整罐咖啡都灌下了肚,“你和徐医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搞了个治疗团队?” 治疗团队这个事情搞得孙立恩也觉得头大。曹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比孙立恩多了六七年的工作经验,孙立恩觉得,有必要咨询一下这位资深住院医的意见。 “总的来说就是,柳副院长想要让徐医生在我的论文里做共一,徐医生不干。刘主任说让她和我组队搞个治疗团队,这样做出来的团队结果让她共一就没问题了。”孙立恩把双手搓热,像个老头一样用手在脸上擦了几下。配合上刚刚灌进肚子里的咖啡,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可徐医生坚持说团队要我来带,所以就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曹严华无不羡慕的叹了口气,“真好,规培才两个月就有论文可以发了。我现在还在愁自己副高职称的论文怎么办呢。”他想了想道,“徐医生这个人我和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不过她能力还是有的。毕竟是霍普金斯的高材生……只不过你还是要和她搞好关系。” 一想到徐有容的省电模式,孙立恩也有些头疼,徐有容想和自己学诊断内容,可自己又会什么呀?状态栏倒是好用,可这经验怎么传授?难不成要和徐有容说,“你吃点奇怪的云南蘑菇,然后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瞅见别人的状态栏?” “毕竟按照刘主任的习惯,徐有容以后铁定是要被留在急诊科的。”曹严华医生继续道,“咱们刘主任人送外号‘挖掘机’,专门挖其他科室墙角的。” 第62章 寒风中一抹暖意 在值班室里零零散散睡了几个小时的孙立恩起床出门,朝着医院食堂走去。现在是十一月三十日凌晨五点四十分,食堂在十五分钟后就会开始营业,然后一直持续到早上八点钟。住院部那些可以自行活动的病人会在早上六点到六点半之间进行晨间抽血体检。而等到六点半之后,味道极好而又便宜量足的早餐,就会将这些刚刚损失了十几到几十毫升不等血液的病人们全部吸引进来。而等到他们吃饱喝足自顾自的散去后,能剩下的残羹冷炙,只怕也没什么吃头了。 反正一罐咖啡下肚,孙立恩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先去吃顿早餐——食堂里那位江西籍老板找来的湖南大厨,亲手做出来的广式早茶点心味道实在是很不错。 “你也来了?”正在孙立恩裹着羽绒服,站在食堂门口等着开门的当口,身后却传来了一道惊讶的女声,“我以为你今天休息呢。”转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胡佳。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宿舍里的暖风机还没到,我来值班室蹭个暖气。”说着,他侧了侧身子,示意胡佳站到自己身前的位置。“咱俩运气不错,正好排个第一第二。” “那我就不客气啦。”胡佳嘿嘿一笑,轻轻一跃,站在了孙立恩身前。黑色的马尾辫在他身前晃悠了几下。随后她换上了有些担心的神情,“我听姑姑说了昨天的事情……你还是第一次送病人走吧?没事么?” 孙立恩认真的点了点头,“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也没有出现错误和疏漏。虽然感觉很遗憾,但至少我问心无愧。” “你没事就好。”胡佳有些夸张的拍了拍胸口,“我见过好多同事第一次送病人走以后都情绪特别差。有的甚至需要去找院心理咨询科寻求帮助呢。你自己能想开就好。” 说到这里,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那你第一次送走病人……是怎么缓解的?” 胡佳皱了皱鼻子,“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哦。” 在得到了孙立恩的保证后,胡佳不好意思道,“送走病人回家以后我哭了好久……后来姑姑给我做了一顿红烧肉,肉特别好吃。然后我就把这个事儿忘了……” 孙立恩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了自己大喊“好可爱!”的冲动,半晌后才艰难道,“你这样……也挺不错的。” 胡佳佯装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过分啊?不是说好了不笑话我的嘛!”说着气鼓鼓的转过身去不搭理孙立恩了。 单身时间等于出生时间的孙立恩哪见过这个架势,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在笑话你……”虽然想详细解释一下,但一想到自己差点夸人家可爱,搞不好会惹得小姑娘更不开心。孙立恩只能像是吃了口苦瓜一样的闭上了嘴。 胡佳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孙立恩后面的解释,回过头看了一脸苦瓜相的孙立恩一眼,提示道,“那你笑什么呀?” “我……”孙立恩憋了半天,低下头不好意思道,“我只是觉得这种排解压力的方法挺可爱的……” “嘿嘿。”胡佳忽然笑了起来,“表现不错,原谅你啦!” 直男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他们永远不知道女孩子为什么生气,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又被原谅。一脸懵逼的看着胡佳的背影,孙立恩忽然觉得有些开心。 “你们来的挺早啊。”就在孙立恩望着胡佳的背影,脑子里琢磨着用什么话题开始新一轮的对话时,徐有容也到了。她毫不顾忌自己形象的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问道,“平时这个时间就来排队的也就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吃食堂了?” “徐姐?”胡佳有些惊讶的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真是徐有容后,高兴的朝着她挥了挥手,“我昨天晚上在姑姑家住的。她今天早上要和肖主任一起去省里开会,早上没人做早饭,我就来吃食堂啦。” “肖阿姨去开会啦?”徐有容叹了口气,“那郑主任可惨了。” 孙立恩这才听明白,原来郑主任的爱人是本院护理部的大主任,护士长中的护士长。难怪平时郑主任对上自己爱人一点脾气都没有,医生在护士长面前确实总是要矮上一截。因为医嘱不合适被护士长劈头盖脸一通骂的事情在所有医院都是常事,更何况骨科主任这个职务比起护理部主任还要低上一级。 “胡姨去开会了?”孙立恩忽然反应过来这事儿和自己科室也有关系。胡护士长虽然平时也会骂人,但从来没骂过孙立恩。一想到这样一个平时可以依赖的护士长要出去出差,孙立恩竟然还觉得心里有些没谱。“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是明天吧?”胡佳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我问问我姐,她应该知道。”说完,胡佳就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打了出去。“喂,婷姐呀?我问一下,大姑什么时候能开完会回来?”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开了个玩笑,胡佳笑着答道,“是呀,大姑科里的规培特别想她,茶不思饭不想的,让我问问情况。” 孙立恩原本问这么一句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没想着能获得答案。这下可好,连辩解的工夫都省了。他只能不动声色的在旁边听着,顺便经受着徐有容的上下打量。 胡佳那头打着电话,清脆的声音在寒风中飘出去很远,仿佛为寒冷的空气里带上了一抹暖色。而孙立恩被徐有容打量的实在是有些发憷,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有,有桃花。”徐有容的声音带着笑意,“真人不露相呀,孙主任。” 孙立恩一听到“孙主任”这三个字就是一机灵,他苦笑着摇头道,“徐老师,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徐有容脸上的笑意更胜,“等你有好消息了记得跟我说,到时候我带我女朋友和你们俩一起出去玩。听说宁湖那边有个度假村,能划船还能钓鱼,有机会一起去吧。” 第63章 大雪 孙立恩张大了嘴,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橙子正在被人往他嘴里塞似的。如果不是胡佳及时发现,并且用手轻轻把他的下巴抬了回去,只怕孙立恩当场就得落个下颌脱臼的下场。 和孙立恩的震惊不同,胡佳似乎早就知道了徐有容的情况,笑着问道,“瑞秋来中国啦?” “她上个月到的北京。”徐有容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她在协和那边参加一个国际医疗项目,正好这个月能休假。我在医院里走不开,就只能让瑞秋来宁远了。” 孙立恩的咀嚼肌又有了松动的迹象。而胡佳还在继续好奇的问着,“她能来多久?” “估计两个礼拜吧?”徐有容继续笑着应道,“我打算带她去见见我父母。” “哇!都要见家长了?”胡佳也吓了一跳,然后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看旁边没有其他人以后,她低声对着孙立恩道,“你要不……回避一下?” 孙立恩还没说话,徐有容却插嘴道,“这有什么的?我和孙立恩现在一起搭班子,在急诊搞了个治疗团队。早点互相了解,对以后工作也有帮助。” 虽然孙立恩自己很想辩驳两句诸如“了解同事的性取向对工作本身并无助益”之类的话,但他还是很老实的闭上了嘴,示意徐有容继续。 “这种事情总不能继续瞒下去啊。”徐有容叹了口气,这才继续道,“我爸妈这几年催我结婚越催越急,现在都开始直接给我安排相亲对象了。再拖下去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还不如干脆挑明算了。” 冷风再次吹来,孙立恩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些冰凉。把手伸到半空中,过了一会,手掌上有些雪白晶莹。 “下雪啦!”胡佳捧着雪花笑了起来,她朝着徐有容低声道,“实在不行……那就去国外呗。” 徐有容的笑容变成了苦涩,“不行的呀,不管怎么说,那是亲生父母。总不能就这么断绝关系。”她摇了摇头,在胡佳的头上摸了摸,“没关系的,他们应该能理解我的。” 飘飘摇摇的雪花落下,渐渐掩盖了灰色的道路。 扒拉光了面前的餐食,孙立恩擦了擦嘴,重新朝着医院主楼走去。等他看到熟悉的抢救室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连早餐究竟吃了些什么都记不得了。 抢救室里的气氛比平时更为紧张。宁远市气象局凌晨发出预警,今天的这场大雪虽然是宁远今年的初雪,但降雪强度可能会很大。预计积雪可能超过15mm,甚至更多。而这也让第四中心医院的全体医生都开始担忧了起来。 恶劣天气常常为急诊室带来受伤更严重,而且症状也更复杂的病人。同时还会极大地增多车祸伤者的数量。同时滑倒导致的骨折,因为气温寒冷而导致的心脑血管意外、冻伤、甚至一氧化碳中毒的病例都会大量出现。而这些意外创伤,对定位成“地区最大急诊中心”的第四中心医院来说,将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受到凌晨开始启用的应急响应机制影响,抢救室里变得极为热闹。除了应该结束轮休的医生之外,刚刚准备去轮休的急诊科医生们也都被叫回了抢救室里。现在没人会去管自己的工作时间是否超过了三十六小时,每个急诊医生都用近乎鲁莽的态度往自己肚子里灌着苦涩的黑咖啡,由急诊科三位主任自掏腰包买来的巧克力棒也被送到了每一个医生手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在医院也是一样行得通的。 “都打起精神来!”刘主任一手端着咖啡杯,站在值班台前,向着场间的众多急诊科医生们发表着讲话,“今天是初雪,而且根据气象局的预计,今年的这场雪将会是自08年以来,我市所面临的最大降雪。也会是我们第四中心医院建院以来,所面临的最严重的极端天气!” 包括孙立恩在内的七十九名急诊科医生,在刘主任的身旁围出了几个同心半圆,大家都在默默的喝着咖啡。对于即将到来的患者潮,在场的医生大部分都有过类似经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抓紧时间修整的重要性。 “根据应急预案的要求,抢救室将以最大数量加床。”刘主任继续道,“院办已经开始调动床位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就能完成加床布置,住院以上级别的医生,每人需要负责六张病床,规培医师和自己的带教老师一起工作。”他顿了顿,忽然道,“孙立恩,你和徐有容的治疗团队组合继续。不接普通病人,只负责脑血管意外和颅脑损伤。” 从神经外科忽悠来了徐有容这个宝贝,刘堂春断然没有弃之不用的道理。“脑血管介入室和徐有容以前经常合作的手术团队会全程待命,你们两个今天就主攻神外方向的急诊手术,听明白了没有?” 徐有容还没到场,孙立恩只能自己先把任务应了下来。“明白了!” 动员大会一共持续了两分钟,解散之后,周军首先找到了孙立恩。 “你和徐有容组队?”周军看着面前的孙立恩问道,“以后打算转科去神外?” 孙立恩连忙摇头道,“没有,和徐医生组队这个是刘主任的安排。”说着,他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向周军解释了一遍事情经过。 “你运气是真不错。”周军听后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赞赏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要是连徐医生都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赋,那你就更应该努力了。别到后面因为不学无术漏了怯。”说着,他又严肃道,“虽然我只带了你两个月,但你也算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要是给咱们急诊科丢了脸,后果你应该明白是什么吧?” 孙立恩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道,“保证不丢脸!” “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周军面无表情的接起电话,应了几声后把听筒挂了回去。“预报,车祸碾压伤,五分钟后送达……”他顿了顿,高声道,“曹严华,你接这个病人!” 曹医生咽下了嘴里的最后一口巧克力棒,从值班室的台子上抓起自己的听诊器,就朝着门外跑了出去。 第64章 熟人 “预报,煤气中毒。”“预报,气胸伴腹腔出血。”“预报,体温过低,昏迷。”就在曹严华出门去接病人还没回来的几分钟里,周军连续接了三个电话。都是平时不太常见的病例。又有三位急诊医生离开了抢救室,去往抢救大厅准备接病人进来。 孙立恩在急诊科实习的两个月中,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密集的预报电话。和救护车直接将病人送到不同,由120急救平台进行预报的病患基本都是重症患者。而且还是需要医生们抓紧时间,提前准备的棘手病例。 大量提前预报,也就意味着将有大量棘手的重症病人涌入医院抢救室中。医院的医疗资源分配和储备,都将经受到巨大考验。 “周老师,我去叫徐有容回来。”看着抢救室里开始加床,孙立恩也感受到了一股急迫感。他担心等会真的送来有脑出血或者其他神经外科症状的病人而徐有容没有到岗——这肯定会耽误病人的治疗。 “你赶紧去。”周军难得的没有说什么其他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孙立恩赶紧出去。一个没有上级医生指导的规培医在急诊室里能发挥的功能甚至还不如实习科的护士小郭——至少小郭的体型和力量能让他帮忙轻松搬运病人。 护士小郭正在帮医务科的工作人员挪动病床,他看见孙立恩匆匆经过,连忙打了个招呼,“孙哥,你好点了?” “没事儿了。”孙立恩匆匆离去,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荡,“一会再聊,我去找人!”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半,食堂里密密麻麻的站满了病人。孙立恩在人流中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来到了刚才自己和徐有容以及胡佳吃饭的地方,却发现座位上已经坐着其他人了。 “去哪儿了呢?”孙立恩自己嘟囔着,他可没有到处要美女医生电话的习惯。可是看着食堂内的汹涌人流,孙立恩不仅有些头疼,难道要去神经外科的值班室里找人? “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把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摸了出来。胡佳昨天下午曾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通话记录里应该还存着那个号码。 “胡佳,我是孙立恩。”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胡佳那带有明显特征的清脆声音响了起来,孙立恩连对面在说什么都没仔细听,就赶紧问道,“你吃完饭以后是和徐有容一起走的吧?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么?” 胡佳那头小声嘟囔了几句什么,孙立恩没听明白,然后那头的胡佳应道,“徐姐姐说要换件衣服,应该是去休息室了。她说折腾完了就直接去抢救室,你在门口等一等吧。” 孙立恩挂了电话,又重新奔着抢救室跑了回去。早上刚吃完饭没多久,就来回跑了好几趟。医生虽然比谁都更明白健康生活的道理,可健康生活这四个字注定和医生没有缘分。为了抢时间,别说饭后跑步了,就算饭后要给病人做心肺复苏那也得硬着头皮上。 跑到抢救室门口,曹严华已经第二次出门来接病人了。“是高空坠落的那个对吧?”他指挥着护士小郭过来推床,看着小郭有些鲁莽的动作,曹严华在旁边连声喊着,“留神,留神!让你推床,不是让你搞漂移!” 小郭推着病床冲进了抢救室,快速移动的病床差点撞到过来帮忙开门的保安梁哥。吐着舌头连喊了两句不好意思,小郭和曹严华医生一起进了抢救室里。 “有情况?”远处的扶手电梯上传来了徐有容的声音。她换上了一身手术室的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一副有着金色听头的听诊器,同时手里也捏了一副听诊器。看上去有些奇怪。 “外面下大雪了。”孙立恩迎了上去,“急诊科启动了应急预案,医务科已经在加床了。刘主任说,咱们两个不用管普通创伤,等着收脑血管意外和颅脑损伤就行。” 徐有容点了点头,作为专科医生,她对这种安排早就习惯了。“这个是送你的。”她把手里的那副听诊器递了过来,“我是想和你学诊断的,这个就当学费好了。” 孙立恩苦笑着接过了听诊器,“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 “有不明白的我会问。”徐有容笑了笑,“我在旁边看着就行——别跟我说不要啊,我倒是想给你送两条腊肉来当拜师礼,可现在没地方买,就用这个代替好了。” 徐有容送给孙立恩的是一副外观很低调的听诊器——除了胶管是和普通听诊器不同的白色以外,最大的不同也就是这副听诊器正反两面都有听头了。正面的听头金属部分上印着一行黑色的英文字母,“RIESTER”。 “收着吧。”徐有容笑了笑,“这副本来是我买回来打算自己用的,谁知道柳老师把他的3M送给了我。结果这副我买回来一次都还没用过。”徐有容向孙立恩展现了一下自己胸前挂着的金色听诊器,“3M心脏大师,给我基本等于浪费。但又是老师送的,不用不行。” 两人在门口又聊了两句,忽然,从抢救室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左右看了看。这脑袋不是别人,正是周军。“别傻愣愣的站着了,进来干活!” 顺手把听诊器绕过脖子搭在了颈后,孙立恩带着徐有容跑进抢救室。而抢救室里,曹严华正在一张病床旁看着心肺监护仪,一边向旁边的家属询问着问题。而周军指了指那张病床道,“这个病人可能是脑血管意外,你们等一下准备接手。” “早上洗了澡之后,她就忽然晕过去了。”说话的人年纪不小,看样子应该是病床上女子的父母。“我们家用的是煤气热水灶,我老婆说会不会是中毒了。然后我们就打了120。”两人向医生描述的过程非常详细,但是似乎对诊断用处不大。“她平时身体很好的,连个小感冒都没有。” 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凑了过去,而等到孙立恩看见这名女子面貌以及状态栏时,却被吓了一跳。 “秦雅,女,24岁,短暂性脑缺血发作” 吓到孙立恩的不是病情,而是这个患者。他见过秦雅,她是宿舍老二冯明的女朋友。 第65章 红斑狼疮 病床这边,曹严华还在调整用药。而孙立恩的表情却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徐有容好奇的问道,“怎么了?这人你认识?” “认识。”孙立恩点了点头,艰难道,“她是我大学室友的女朋友。”说着,他摸出电话,从通讯录中找到了“宿舍老二”的号码,迅速拨了出去。 “喂?老三啊?有事儿赶紧说。”电话那头的冯明心情似乎不错,“今天是小雅生日,我打算带她去看看电影。晚上来我房间一起吃蛋糕啊。” 孙立恩心里一紧,他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沉声道,“秦雅在抢救室里,她爸妈送来的。” 电话那头的冯明顿时声音都变了,“我日,老三,这玩笑可不好玩啊。” “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不好玩的玩笑。”孙立恩叹了口气,“你来一趟看看吧。我带教老师怀疑可能有脑出血,准备让我和神外的徐医生接手。” “好吧,至少可以肯定,不是一氧化碳中毒。”曹严华医生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检查单,“碳氧血红蛋白含量正常。” 孙立恩凑了过来,和曹严华一起看着这张检查单。所有指标都正常,这也就意味着包括一氧化碳中毒、病毒性/细菌性脑膜炎等数种比较常见的突发昏厥原因都被排除了。 曹严华叹了口气,对孙立恩道,“我已经让护士备了甘露醇,看来这个病例要交给你们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开始询问起了站在床旁一脸急色的秦雅父母。 “她之前曾经有过头晕,疲劳,肢体麻木之类的症状么?”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曹严华,孙立恩的最大优势就在于状态栏的提示。短暂性脑缺血这种症状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能是颈动脉栓塞甚至心脏病。往小了说,也有可能只是贫血而已。“她有没有说过自己最近什么地方不舒服?” 秦雅的父母对视一眼后,一起摇了摇头,“没有。这孩子平时身体好的很,别说有什么麻木了,就连头疼脑热最近这些年也没发生过。” 孙立恩一边询问着病史,一边看着护士来给秦雅输液,不管怎么说,先输上甘露醇肯定收益大于风险。 这边正在询问着病史,忽然抢救室的门被人推开了。平时大大咧咧的冯明卷着一股寒风就冲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询问病史的孙立恩,以及站在孙立恩身侧一脸焦急的“未来”岳父岳母。 “怎么回事?”现在的冯明比普通家属看起来更焦急。徐有容在神经外科闯出的名头,就连冯明也有所耳闻。一想到自己的女朋友要交给徐有容接手,冯明就从心底觉得有些发紧。 秦父看到冯明之后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小冯你来的正好。最近你和小雅在一起的时间多,你快来和医生说说情况。” 冯明也不避讳,直接拿起了放在床脚上的病例记录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道,“小雅有过敏史,她对芒果和柠檬过敏。” “药物过敏有么?”过敏史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病史,但不太可能导致秦雅在洗澡过程中忽然晕厥过去。出于谨慎,孙立恩还是多问了一句。 “没有。”冯明摇了摇头,看着病床上脸颊绯红的女朋友道,“她一个月前曾经有过持续性腹泻,持续了大约一周左右。对了,她说最近脖子上吹了冷风之后总有风团。” 徐有容忽然问道,“风团?荨麻疹表现?”她看向孙立恩问道,“荨麻疹表现,加上腹泻和过敏史,有可能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虽然是神经外科医生,但徐有容对于自身免疫性疾病仍然有着很高的敏感度。作为所有红斑狼疮中最严重的一种疾病,系统性红斑狼疮一般都会伴随着多器官损伤。而且24岁的秦雅的确也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高发人群——女性,青年。 孙立恩迅速在脑海中回忆着上课时教授们所讲过的病例。人体中的免疫系统在多种条件的共同作用下,减少了体内的免疫T细胞数量,同时抑制了残存的免疫T细胞的活跃程度,而同时有大量免疫B细胞增生。免疫B细胞增生后,错误分泌了大量的自身抗体。这些抗体会将正常的人体组织当成入侵者进行标识,并且和正常组织组合成免疫复合物。最后在补体血清蛋白C3的作用下,引起急慢性炎症反应。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发生组织坏死。 如果秦雅的脑动脉血管壁中的某些正常组织被B细胞错误标记成了抗原,那么在免疫系统的攻击下,这些血管确实有可能产生炎症反应,从而引起血管壁组织增生。而在增生下,越来越狭窄的血管壁自然就无法允许足够的血液通过。从而引起了秦雅的昏厥,以及状态栏所提示出的短暂性脑缺血。 “符合症状。”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同意徐有容的判断,“做个风湿五项检查明确一下。”但出于对“忽然晕厥”症状的谨慎,孙立恩还是继续说道,“等护士采血之后就马上送CT室,脑出血一定要排除掉才放心。” 秦雅的父母已经彻底听不明白面前的年轻医生在说什么了。秦父轻轻拽了拽未来女婿冯明的衣服,“小冯,医生是什么意思?” 冯明在听到徐有容的判断之后已经稍微放心了一些。系统性红斑狼疮固然凶险,但并不是无药可救。比起风险极大的神经外科手术,治疗系统性红斑狼疮只要用激素抑制免疫系统反应就好。而且后遗症也要轻的多。 “秦叔,医生怀疑小雅有个自免疫系统疾病。”冯明低声解释道,“意思就是小雅身体里用来清除细菌的军队出了问题,把好细胞当成细菌了。” “啊?”秦母有些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啊?” “您放心,这种病也不是很严重。”冯明连忙安慰道,“大不了就打个几针,不妨事的。” 冯明这边安慰着未来岳母,孙立恩却咳嗽了一声,意思是让冯明别把话说的太满,“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其他的检查来排除别的疾病。尤其是要先排除最危险的脑出血。” 冯明有些不爽的瞪了一眼孙立恩,眼神里的意思也很明确,“当着我女朋友爸妈的面,你就不能注意一下用词?” 第66章 过度医疗 两兄弟隔着病床用眼神互相交流,而病床上的秦雅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冯明顾不得再和孙立恩沟通,他兴奋的扑到了秦雅的床边。“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秦雅还有些迷糊,但看到男朋友就在床边,却仍然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还行……我在医院?” 秦父秦母见到女儿醒了过来,也顿时感觉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悠悠的回到了正常位置。在他们看来,女儿悠悠转醒,那就说明危险已经过去,情况会慢慢好起来的。 孙立恩看了一眼心肺监控,血压有一些轻微变动,其余数据正常没有异样。血压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秦雅见到了冯明和父母有些激动。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用小型笔状手电筒在秦雅的眼前晃了晃,确认双侧瞳孔都能正常收缩放大后,孙立恩放心了。看起来不像是有脑出血的迹象。秦雅的状态平稳,意识正常,双侧瞳孔收缩正常。 但秦雅的晕倒是切实存在的事实。对于医生来说,如果一个病人有明显症状,但却又查不出任何不妥,那就意味着真正的麻烦来了。 “抽完血以后,还是先去做个核磁共振吧。”和徐有容短暂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没有征兆就突然晕倒,这总是很麻烦的事情。不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们也没办法判断以后你还会不会有昏厥的现象出现。” 冯明也点了点头,心疼的看着女朋友道,“你平时还要骑电动车去上班,这要是万一半路上晕倒了怎么办?还是检查一下,这样大家心里都放心。” 秦雅有些缓过劲来了,她一脸难色道,“能不能不做?这种检查是有辐射的吧?” “核磁共振没有辐射……”孙立恩想解释一下,却忽然愣住了。 育龄女青年突然开始关心起影像检查是否有辐射,一般只有一种可能。 “秦雅,女,24岁,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孕四周。” 虽然来得有些慢,但状态栏却还是给出了答案。只是“孕四周”三个字用的颜色和前面的黑字不同,这是一行白色的描述。 是因为这条状态是由我自己判断出来的?孙立恩心里有些犯嘀咕,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秦雅身上。 “多长时间了?做检查了么?”秦父秦母也反应过来自己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两口又惊又喜,而且喜的成分居多。冯明这小伙子他们俩早就见过,对于准女婿的品格两人都表示认可。而且冯明从事的还是所有医生分工中最赚钱的眼科,未来前景也不错。虽然女儿未婚先孕多少有些让他们觉得尴尬,但这总是一件好事。 在急诊科最常见的是痛苦和生命的逝去。而新生命即将到来的喜悦,确实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周围忙碌着的医生护士们都不由自主的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看着床上年轻的准妈妈,以及床边一脸傻乐的冯明,他们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核磁共振没有辐射,放心吧。”此时,同样身为女性的徐有容最适合来向秦雅解释情况,“而且扫描部位在脑部,对腹部也没有什么影响。” 护士拿来了甘露醇输着液,却被曹严华给挡了下来。 “甘露醇能够穿透胎盘屏障,对胎儿发育可能会有影响。”曹严华解释道,“你的症状还要继续观察,但既然没有了脑出血的迹象,那就先不用上甘露醇了……” “我……我的手不能动了。”正在曹严华解释着自己的用药策略时,秦雅忽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徐有容掀开了盖在秦雅身上的被子,问道,“哪只手?” “右手……”心肺监护仪上,秦雅的血压迅速升高,她用颤抖的声音叫道,“我的……我的手和腿都不能动了!” 徐有容绕过病床,走到了秦雅的右侧安抚道,“你先不要紧张,我摸你手的时候能感觉到么?” 秦雅咽了口唾沫,“可以。” “腿呢?”徐有容的手在秦雅的腿上按压了几下,“有感觉么?” “有。”秦雅都快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能感觉到它们,但就是一点都不能动……” 孙立恩问道,“左边正常么?” “正常的……”秦雅抬了抬左手,左脚也在床上动弹了几下。 “走吧,咱们去影像科看看。”孙立恩叹了口气,对秦雅父母道,“你们先去挂号,把手续办了。我和冯明带着秦雅去影像科。” 大起大落下,秦雅的父母都没了主意,“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确切的说,我也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但红斑狼疮确实也有可能影响到神经系统。先做检查,然后我们才好判断她究竟有什么问题。” 很明显,秦雅的父母对年轻的孙立恩有些不信任,他们盯着孙立恩看了好一会之后才慢慢离开。而临走前,秦父还专门把冯明叫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这个医生靠不靠谱?要不然你还是请个主任来看看吧。” 很多病人家属对于医生们要求的检查都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甚至常有诸如“你连我什么病都不知道,就要我做检查?!”的神论出现。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一些临床医生诊断能力较差,对于影像科、检验科、病理科的依赖过重。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就被妖魔化了的“过度医疗”。 但别说是患者,就算同样是医生,不同方向不同科室的医生,都难以判断另一个科室的检查项目是否属于“过度医疗”。没有医学教育背景的患者,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检查内容是否合适呢?于是只能以偏概全,把所有的医生都划成“骗钱的混蛋”。 好在冯明对多年兄弟孙立恩的信任足够,在他的劝说下,秦父秦母最后还是将信将疑的出门去办手续了。 “老三,你给我交个底。”送走了未来丈母娘,冯明拽着孙立恩到值班台旁低声问道,“小雅的病你心里有底没有?” 孙立恩挠着头恼道,“你也是医学院学了五年毕业出来的,医生又不是神仙,看一眼就知道患者得了什么病!” 冯明自觉失言,但担心女友身体的他还是继续问道,“至少有怀疑方向吧?你觉得是狼疮?” “狼疮有可能。”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系统性狼疮和她现在的症状符合,但是她的症状太不典型。在血液结果出来前,只能说还不一定。”他拍了拍冯明的肩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搞不定了有徐医生,徐医生不行有我们刘主任,刘主任搞不定,上面还有柳副院长和宋院长在。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第67章 两个绝症 孙立恩对冯明给出了保证,而冷静下来的冯明也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转身出门,去给未来岳父岳母帮忙。 “护士已经采完血了。”徐有容向孙立恩报告了进度,随后有些疑惑的问道,“你觉得不是红斑狼疮?” 孙立恩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刚才他和冯明沟通的时候,离徐有容少说得有20多米远。这么远的距离,两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按说徐有容不可能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 “你的表情不太对。”徐有容稍微回忆了一下,继续道,“昨天你诊断出小林薰有甲亢的时候,两眼放光。好像找到了什么珍宝一样,但是现在,你正在疑惑。”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我确实……觉得红斑狼疮的可能性不大。” 如果算上小林薰的病例,这已经是徐有容的诊断第二次被孙立恩否决了。她却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好奇道,“理由呢?我想你诊断肯定不会只是靠感觉吧?” “三个理由。第一,系统性红斑狼疮有家族聚集趋向。”孙立恩的大脑全速运转,开始编造起了自己认为不是红斑狼疮的三个理由。“刚才看患者母亲的表现,她明显从来没听说过红斑狼疮这四个字。这是让我开始怀疑诊断的起因。” 徐有容皱眉道,“理由不充分。” “作为引子够了。”孙立恩继续编着瞎话,“其次,是症状表现不对。你也听到了,冯明说患者需要骑电动车去上班。” 徐有容更困惑了,“我不明白这个出行方式和症状表现有什么关系。” 孙立恩虽然编的是瞎话,但随着瞎话的顺利产生,自己却居然开始有了些底气。“骑电动车,就意味着需要在较长时间暴露在户外。如果她真的有红斑狼疮,紫外线照射会让疾病的皮肤症状更早出现,而不是拖到了系统性症状影响神经的时候才展现出来。” 红斑狼疮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这项疾病所特有的皮肤症状。在紫外线照射后,患者皮肤上会出现鲜红色斑痕,而且斑痕会很快开始溃烂破损,持久不愈,仿佛被狼咬过的伤口一样。这也就是“红斑狼疮”的命名由来。 当瞎话有了充分的医学理由和逻辑支撑,它就能变身成为诊断的理由。看着恍然大悟的徐有容,孙立恩心里腾升出一股不可告人的得意劲头。能把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唬的一愣一愣的,这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满情绪。 “那么第三个理由呢?”徐有容追问道。 “第三个……”孙立恩还沉浸在自满中,被这么突然一问搞的有些晃神。沉吟了片刻后,他才继续道,“第三个理由就是症状不明显了。虽说系统性红斑狼疮的诊断确实符合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但这些症状并不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典型表现。” 一项疾病可能有很多种症状表现。而有一些症状,却只会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出现。比如系统性红斑狼疮所引起的昏厥、以偏瘫为表现的神经系统损伤、以及状态栏所提示的短暂性脑缺血发作。这些症状确实可能出现在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身上,但它们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皮肤损伤和肾脏损伤,才是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最典型症状。 一个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在没有典型症状的前提下,表现出了三种罕见反应?孙立恩宁可相信这是诊断错误,也不肯相信这是巧合。医学诊断上不会有巧合,也不会允许用巧合来诊断和解释病例。 徐有容思考了很久,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确实是最近才在文献上看到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罕见表现,用这些罕见表现去反推疾病有些不妥。” “虽然概率很低,但红斑狼疮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孙立恩开始打起了圆场,“所以我还是认为应该做一个风湿五项的检查来明确诊断。” 虽然平时喜欢用省电模式,但徐有容仍然明白孙立恩是在示好。她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坚持要做MRI检查,是怀疑她有脑部损伤?” 状态栏提示的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其实才是孙立恩坚持做MRI检查的主要原因。但这个理由摆不上台面,他只能苦笑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脑损伤,但昏厥和无外伤的偏瘫的确让我怀疑她有脑部问题。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的诊断方向,倒不如试试看吧。” “哐啷!”秦雅的床旁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孙立恩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他却发现秦雅床旁的心肺监护仪被推倒在了地上。监护仪的显示器面朝下砸在了地板上,滚了两圈之后露出了遍布蛛网的显示器表面。 “哐啷!”又一声响动,秦雅原本应该因为偏瘫而无法移动的右手猛的一挥,砸在了抢救床旁的护栏上。 孙立恩大惊失色,朝着秦雅就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推10毫克安定,小郭,过来帮忙!” 秦雅躺在床上,声音发着颤,“不……不是我……” 她突然哭了出来,“我没有动手,它自己动起来了!” 冯明看着碎了一地的监视器屏幕,面色严峻。 “不可能是精神疾病。”他咬着牙道,“我还分得出来正常人和躁狂症的区别。” 孙立恩看着因为安定而沉沉睡去的秦雅,面露不忍,“如果不是精神疾病,那就是新的症状了。” “肢体的不自主运动……”冯明低声咒骂着,“只有器质性病变了。” “那个手臂的挥舞,像是舞蹈样动作。可能是新纹状体肿瘤……”徐有容低声道,她顿了顿,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亨廷顿病。” 冯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大脑的新纹状体包括豆状核和尾状核。而这两个部位的位置太靠近脑干,豆状核甚至是完全被大脑灰质所包裹起来的结构,因此新纹状体肿瘤几乎没有可供选择的手术方案。 而亨廷顿病则更让人绝望,这是一种无药可治的遗传性疾病。病人多为女性。患者的新纹状体会随着病情进展而逐渐萎缩,病程后期患者会逐渐丧失行走、交谈、活动、甚至吞咽能力。最后因为肌无力,营养不良而死亡。由于大部分患者都有无意识舞蹈样运动,这种疾病还有一个名字——亨廷顿舞蹈症。 而无论哪个,都是绝症。 第68章 老古董 “不可能是亨廷顿。”比起冯明的失态和紧张,站在他身后的秦母表现则要镇定许多。“我听说过这个病,但我们家里没有哪个亲戚得过这种病。” 亨廷顿症的诊断其实很简单。核心问题只有一个——是否有家族史。考虑到亨廷顿症的症状实在是太过明显,而且发病时长超过10年。要是有哪个亲属表现出了亨廷顿病的特征,那么其他亲属对此一无所知的概率基本为零。 要是有那个亲戚突然开始抽风似的甩手,跺脚,扭头。甩了十几年后被活活饿死,你也一定会注意到的。 徐有容沉默了,她忽然对着孙立恩道,“系统性红斑狼疮也有可能造成新纹状体损伤……” “于是,她的狼疮表现为四种极为罕见的症状?”孙立恩轻轻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狼疮。” 亨廷顿病不会导致短暂性脑缺血发作,这是孙立恩最大的信心来源。“如果脑中动脉有阻塞,那就有可能会导致新纹状体缺血。”孙立恩安慰着冯明,同时也是在安慰着自己。“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做个核磁共振确认一下脑部情况。”他转身对徐有容道,“柳院长今天在院里吧?” “柳老师上午有个会,他应该十点左右就到了。”徐有容想了想,低声答道,“需要我现在就和柳老师联系么?” “等结果出来再说吧。”孙立恩带着几人出了会议室,为了方便沟通,冯明和秦父秦母都一起到了小会议室里。“老二,你把小雅抱到平板床上去。” 冯明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女朋友从抢救床上抱了起来,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仿佛正在捧一件精致易碎的艺术品。 秦父秦母站在旁边,看着冯明的动作,两人一起抹起了眼泪。 女儿原本应该幸福下去的人生突遭波澜,当父母的自然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只怕恨不得用自己去替女儿受苦。 处于安定镇静作用下的秦雅被放在了移动平板床上。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跟在床旁,看着冯明将平板床推到了影像科的候诊室里。 “你还在值班啊?”影像科的罗哥看见了孙立恩,笑眯眯的凑了过来。“小林薰怎么样了?” “确诊了,甲亢。”孙立恩朝着罗哥点了点头,“已经在用药了,情况稳定。” 罗哥看着平板床上的秦雅,以及推着床的冯明,左右看了看周围候诊的人群后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你的熟人?” 也不怪罗哥忽然有这么一问,一般来说只要不是什么生命体征不太平稳的重症患者,接诊医生一般是不会跟着患者一起来影像科的。秦雅虽然在平板床上躺着,但床旁并没有挂心肺监护仪,床上也没放氧气袋。一看就知道她和昨天来扫描的林兰情况不同,固有此一问。 “她是我兄弟的未婚妻。”孙立恩答道,“来做个头颅核磁共振全扫。” “什么问题啊?”罗哥上下打量了一下患者情况,又看了看推着床正在等待叫号的冯明和秦父秦母,“很着急么?” “最急的问题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问题。”孙立恩叹了口气,“有可能是红斑狼疮,也有可能是新纹状体病变……” 罗哥挑了挑眉毛,看着门诊等待排号的人群长龙,再次看了一下身旁,确认没有看热闹的患者在附近后低声道,“跟我来。” 第四中心医院影像科一共有三台MRI,最新型的两台核磁共振机被放在了门诊上。而第三台则是原来隶属于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后来附属医院设备更新后被淘汰下来的古董货色。基本已经退出现役,转为了备用机和教学实践器具。 和现在的新型核磁共振机器不同的是,老式的核磁共振机器的平均无障碍运行时间只有新型机器的三分之一。而且作为机器运行核心部件之一的压缩机寿命短的令人发指。一般门诊都不会让这台老古董再发挥余热了——主要是怕检查到一半的时候,老东西突然罢工吓着患者。 这台“练手”机昨天刚刚换完新的压缩机,刚刚完成了重新校准调试。正是状态最佳的时候。罗哥打算卖孙立恩一个人情——使用老机器不用排队,而且现在的状态正好,正适合秦雅的情况。 跟着罗哥走到了影像室里,孙立恩看着那台有些显出疲态的机器,顿时就明白了罗哥的意思。 “这可真是麻烦您了。”秦雅是孙立恩目前手头上唯一需要诊断的病人,而且又是大学里好兄弟的女朋友。于情于理,孙立恩都得在旁边一直等着才对。可是一直在候诊区里等着也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真要这样还不如干脆回抢救室里看看有没有其他病人呢。 和冯明一起进了核磁共振室里,孙立恩看了看放在房间里的这台老古董,然后被上面的铭牌吓了一跳。 安科ASP-015,1990年2月制造。 这台MRI竟然比孙立恩还要大三岁! “这难道就是……”徐有容反应比孙立恩还大,“是第一套国产的核磁共振设备?” “没错。就是这个老古董了。”罗哥略带歉意的笑了笑,“虽然是个老家伙,但昨天刚刚做完保养。现在正是状态绝佳的时候,用来做个诊断绝对没问题……”他顿了顿继续道,“要不干脆做个全身扫描怎么样?反正今天也没有安排实习生来见习。机器放着也是放着。” 全身核磁共振是一项非常耗时的检查项目。病人需要在机器里躺上五六个小时,才能完成全身的扫描。虽然全身扫描更容易检查出某些类似早期癌症的问题,可这种检查手段对医疗资源来说却是一种无端的浪费。一个病人占用机器长达五六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其他很多急切需要使用MRI的患者将被迫等待,甚至可能耽误治疗时机。 但一台用来练手的古董核磁共振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孙立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罗哥的建议,“从头部开始,能扫多少扫多少。” 第69章 马蹄声与马 和安静工作的CT不同,核磁共振工作起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整支拆迁队正在抡着大锤拆机器似的。不同的扫描序列程序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巨大响动,而唯一的相同点是,这些序列程序带来的噪音都吵得吓人。 秦父秦母隔着玻璃,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孙立恩则拽了拽冯明,低声道,“别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里面躺着的是我女朋友,我的未婚妻,要和我一起过下半辈子的人。”冯明苦笑着摇了摇头,“换成你,你能不紧张?” 孙立恩无奈的看了自己的好兄弟一眼,“我又没有女朋友,我紧张个屁。” 叮叮哐哐的声音里,两人低声聊着天。冯明对于孙立恩的交际能力表示了佩服,“你才来急诊科两个月,就已经和这些影像科的关系这么好了?” 孙立恩摇头道,“人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虽然和罗哥挺熟,但面子可不如你们眼科的大。” 都是在一起住了五年的兄弟,一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冯明直接就把孙立恩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少放屁了,我一个还在实习的门诊眼科医生,在急诊科影像医生眼里能有什么面子?” “说不定人家瞎呢?”孙立恩看着冯明终于放松了一些,自己也暗自松了口气。虽然看似镇定,可自从给秦雅推了安定以后,一直到刚才,冯明的手都在抖。 哪怕不需要状态栏的帮助,孙立恩都能看出冯明紧张的要死。而紧张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尤其是在医院这个环境下,一个紧张的医生甚至可能引发群体性癔病。无论是出于兄弟情义,还是医生对患者家属的责任,孙立恩都得让冯明先稍微放松一些。 “这边我盯着,你先回抢救室看看。”徐有容走到了孙立恩面前道,“你今天是副班吧?” “我也不知道今天算什么班。”孙立恩耸了耸肩膀,“反正只要刘主任不轰我,那我就继续呆着呗。倒是你……”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晚上你值班了?” 徐有容点了点头,“现在你是老板。”话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老板没回家休息以前,下属确实不方便自己先走。而且和孙立恩共同工作在同一个治疗团队的徐有容还承担着更重要的责任——整个团队中只有她拥有处方权。如果她一个人先回去休息,那孙立恩就得重新变成一个规培生。毕竟刘主任也已经在医院里值了超过24小时的班。老头中午肯定得回去休息一下。 孙立恩倒是不觉得自己重回规培岗位有什么问题,他满脸歉意道,“我忘了神外医生的值班规律和急诊不同……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好了。我在这里盯着。” 从昨天到现在,徐有容已经做了两台高难度手术。虽然在休息室里睡了一会,但她的精神确实有些差。稍一迟疑,她点头道,“那就先这样吧。我回头去问问刘主任,看新的值班表什么时候出来。” 两人正在商量着工作安排,盯着屏幕的罗哥忽然说话了,“小孙,你过来看看这个。” 孙立恩快步走到了屏幕旁边,看着屏幕上稍微有些模糊的成像,“我该看哪儿?” “这个部位。”罗哥用手点了点屏幕上,秦雅的基底节区上所显示出的信号位置。“这些信号都是增生的血管组织,还有这个位置……”他换了一张图像,“虽然程度不是很严重,但是有广泛的脑萎缩。” 孙立恩有些抓瞎,他可实在是看不懂这图像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转而求助于徐有容道,“你看看?” 徐有容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增生的血管中没有混杂正常脑组织,只是单纯的代偿增生。你看这里。”她指了指屏幕上一处血管的位置,“大脑中动脉狭窄,周围的代偿性增生明显,除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还应该考虑一下烟雾病。” “MOYAMOYA?”罗哥冒了句腔调有点奇怪的日语出来,这是烟雾病的日语名称。他推了推眼镜,自己又仔细看了一遍成像,“你还真别说,有可能。” “新纹状体的情况怎么样?”孙立恩还是有些不放心,“有病变么?” “和其他部位一样,有些轻微萎缩。”罗哥迟疑道,“新纹状体是由大脑中动脉供血的,现在中动脉有狭窄,供血不足肯定是有。其他的器质性病变……看不出来。” 新纹状体供血不足,这和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的状态能对上。孙立恩点了点头,转而向徐有容问道,“如果是烟雾病,能做手术么?” “最直接的手段,可以用颞浅动脉-MAC分支吻合术。”徐有容沉吟了一会,提出了解决方案,“从腮腺上方剥离出颞浅动脉,然后打开脑血屏障,将颞浅动脉的分支缝入大脑中动脉主干。手术比较成熟,风险可控。” “你来做?”孙立恩对徐有容的水平很是信得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把人转到神外去择期手术了。” 徐有容瞪大了眼睛,“可是还不肯定是烟雾症……” “肯定是烟雾症。”孙立恩摇了摇头,“听到马蹄声,要想到的是马而不是斑马。”这句话是医生在临床诊断的时候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要首先考虑常见疾病,而不是一开始就往疑难杂症和罕见病的路上走。先常见,后罕见,先考虑能治的疾病,再考虑无法治疗的绝症。这是临床诊断的根本原则问题。 徐有容不满道,“可是和红斑狼疮比起来,烟雾病才是斑马吧?” 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发病率约为十万人中二十三人,而烟雾病十万人中只有两人。从流行病学的角度上来说,徐有容说的的确没错。 “光从流行病学角度来分析病例,那就不需要影像科医生啦。”孙立恩嘴硬着反驳了两句,“现在的马蹄声不是她的症状,而是这些MRI图像。如果从图像出发,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概率很明显要小得多。” 第70章 作恶 在孙立恩的坚持下,徐有容提议大家各退一步,先把秦雅送回抢救室,等风湿五项的检查结果出来后再做打算。 秦父秦母在得知最坏的情况已经被排除后一起松了口气,两人握着孙立恩和徐有容的手,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谢了半天。看得出来,他们确实是被吓着了。 冯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只是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孙立恩有些不自在,轻轻拥抱了一下冯明,孙立恩拍着他的后背道,“高兴点,不是什么大毛病,这就挺好的。” 冯明有些哽咽,“我以前从来不觉得你帅,现在我可以说,老三你是全世界长得最帅的男人。” “滚蛋。”孙立恩低声笑着,松开冯明之后熟稔的冲他屁股上轻轻来了一脚,“你还有门诊任务吧?要不然先回去?” “我出来的时候和我们主任说了一声。”冯明看着还躺在MRI里的秦雅,眼神中全是温柔,“主任让我今天放假,明天补一个全天门诊就行。” “秦雅怀孕了,这个事情就比较麻烦。”孙立恩看着秦父秦母离自己有些距离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如果要确诊烟雾病,还是得考虑做个CT或者MRA才行。” 烟雾病是一种人体自发性的病变代偿表现。临床表现有两种倾向,一种是欧洲人较多的脑出血倾向。人体自身试图通过增生和扩张其他微血管来弥补动脉狭窄而造成的供血不足,而这样生长出的血管并没有什么固定走向可言,它们乱七八糟的堆叠纠缠在一起,而且血管壁普遍缺乏弹性,极易断裂。而一旦发生断裂,就会引起脑出血。 烟雾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则是亚裔中表现最多的“短暂性脑供血不足”,也就是秦雅所表现出的“TIA”症状。和出血性倾向不同,TIA导致的神经损伤并不会持续下去,一般都会在24小时内逐渐消失,并且最后不留后遗症。但有些时候,供血不足也会变成带有实质性损伤的可逆性缺血神经障碍,甚至缺血性脑梗死。 总的来说,这种被RB学者首先发现并且命名为“moyamoya”的烟雾病,虽然不至于致命,但仍然会对人体健康造成极大威胁。而现在常用的抗凝药物治疗,不但无法减少供血不足症状的出现,反而有可能增加烟雾病患者的脑卒中风险。唯一成熟而且确认有效的治疗方法,也就只有脑血管搭桥手术一条而已。 对于烟雾病患者来说,早确诊早治疗,就能极大的降低后续脑出血和脑缺血的风险。这对于疾病治疗有积极意义。但在秦雅身上,这一条就多少需要打个问号。她并不只是单纯的烟雾病患者,同时她还是早孕孕妇。 CT会让人体遭遇相对较大剂量的辐射,而一般常用的增强型磁共振血管成像(MRA)则需要在人体内注入钆对比剂以方便成像。这两种方法都可能对胎儿造成影响。 “等会我和她父母谈谈。”冯明倒是很痛快,直接就定下了大方向,“我们两个都还年轻,真有什么万一,我们再要孩子也容易。” 孙立恩倒是不担心冯明会一口咬死非保胎不可。一方面是信得过这个兄弟的人性,另一方面则是相信身为医生的冯明能分得清楚其中风险。为了方便他们谈话,孙立恩干脆把罗哥和徐有容一起叫了出来。 罗哥关掉了还在轰隆作响的老古董,跟着孙立恩一起走到了房间外面,一脸坏笑着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得罪刘主任了?怎么分给你的都是这种疑难杂症呢?” 孙立恩对罗哥报以苦笑,“我一共就接了这么几个病人。” “我听同事说了,昨天晚上有个后背三度烧伤的老太太,也是你的病人对吧?”罗哥一副江湖包打听的作派,“让烧伤科接手了的那个,还记得吧?” 赵卫红老太太在医院里三进三出,孙立恩当然印象深刻。他奇道,“当然记得,怎么了?” “复合手术室里有我们科的值班人员。”罗哥笑眯眯的讲着故事,“给那个老太太搞完了清创以后,烧伤科把人送到了复合手术室里,给老太太做了个头颅CT扫描。结果是胼胝体完全断裂。” 孙立恩叹了口气,“真惨。” “我听说那个老太太是欧阳区长的丈母娘?”罗哥继续笑眯眯道,“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徐有容则对胼胝体完全断裂这个诊断颇感兴趣,她插嘴问道,“确认胼胝体全断了?” “除了胼胝体压部还有大概两毫米左右的连接之外,其他部位全断了。”罗哥说着也开始倒吸起了冷气,“这家伙,十几厘米的刀就往脑子里捅啊!真是一个敢扎,一个敢挨。这要换成其他胆子小一点的,看见那么长的针刀恐怕早就吓跑了。” “用刀的人可能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孙立恩感慨道,“他们这种虽然也很混蛋,但混蛋的程度有限。你们听说过下鼻甲切除术吧?” 罗哥一拍大腿,“你说的是那个……那个鼻炎根治术?” “这种手术的滥用情况很严重。我之前实习的时候听冯明说过。”孙立恩皱眉道,“有些私营医院为了推销手术,甚至给过敏性鼻炎的患者做鼻甲切除。结果手术切除范围过大,患者最后得了空鼻综合征。严重的后遗症最后导致了患者长期抑郁,跳楼自杀了。” 冯明在大五实习的时候轮值过学院附属医院的五官科。而五官科则是不少私营医院的重点行业方向之一。总的来说,私营医院偏好那些死不了人,但又让人恨不得死了算了的科室。耳鼻喉科、皮肤性病科、生殖辅助科、肛肠科等等都是他们的专营方向。 “虽然非法行医的无证小诊所也很可恶,但我觉得这种私营医院更可恶。”徐有容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非法行医作恶是因为贪婪而愚蠢。这种不管患者有没有手术指征都要做手术的私营医院,他们明知会有严重后果但却不管不顾……比起又蠢又坏的小诊所,他们的行为更可恨!” 第71章 急诊日常 核磁共振室的门被推开了,冯明探出头来看着孙立恩道,“可以了。” “你们讨论的怎么样?”孙立恩问道,“尽快确诊,还是继续观察?” “确诊。”冯明微微一笑,“还有,我们打算三月结婚。” 安排了秦雅转入神经外科,孙立恩仍然觉得世界真的有些奇妙。 冯明早就准备好了求婚事宜,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秦雅突然晕倒入院,他本来应该在两天后向秦雅求婚。不过现在看来,得亏秦雅是在家里发病的。不然过几天只怕借着微信朋友圈和微博的力量,基本全国人民都会知道某个倒霉鬼在求婚的时候吓晕了自己的女朋友。 由于秦雅的早孕只是经过了初步的快速测试,第四中心医院的妇产科已经提前介入,准备对秦雅的身体进行进一步检查,以明确她是否已经怀孕。而冯明则开始摸出电话,向自己的父母通报情况。 至于孙立恩和徐有容,两人则在办完了交接手续后,重新回到了抢救室待命。 医院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一样大小的雪花从天空中打着旋落在地上,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天空中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雪片飘飘洒洒落地。 然而急诊室里的电话声基本从早上宣布应急响应到现在为止就没停过。大雪所引发的视线不佳和地面结冰成了日常交通最大的威胁和隐患。现在是早上九点十分,在孙立恩和徐有容离开抢救室的两个小时中,宁远市的急诊系统已经向第四中心医院的急救中心输送了接近一百七十名伤者。 好在大雪天气下,司机们也都选择了缓慢行车,大部分伤者的伤势都不算严重。虽然车祸伤者众多,但多亏了安全带和安全气囊,送到医院来的绝大部分伤者都只是单纯的瘀伤和软组织挫伤。偶尔有一两个轻微脑震荡。 虽然没有颅脑损伤和脑出血症状的患者,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孙立恩和徐有容可以去休息。两人组成的治疗团队接受了两名脑震荡伴随头部血肿的患者。而为了保证徐有容那双稳定的手仍然能够在紧急情况下进行手术,基本所有实际操作都落在了孙立恩的头上。 “其实这个伤口可以用免缝胶带了。”徐有容抱着记录本,正在指导着孙立恩进行处置工作。孙立恩面前的女性伤者名叫袁梦。年纪不大,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自诉是因为大雪天路滑,在写字楼入口不到十米的地方滑倒摔在了地上。她的额头在花坛边缘轻轻蹭了一下,被干净利索的带出了一条五厘米左右的切口。 人的头皮处血运丰富,皮肤下面有大量的毛细血管和静脉动脉。五厘米的开口有接近一半处于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里。突然涌出的鲜血直接顺着她精致的妆容流了下来,顺便弄脏了她的外套,以及衣服里面的名牌衬衫。 袁梦比较倒霉,这不仅仅体现在她在写字楼十米外的地方摔破了头,而且还弄脏了自己价值近千元的衣服。同时她还晕血。 察觉到自己头上有一股暖流涌出后,袁梦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结果看见了一手的暗红色。而下一秒钟,袁梦就直接晕了过去。 写字楼门口上班的人很多,有几个热心肠的上班即将迟到群众毅然决然的停下了脚步,他们先是一起将袁梦搬到了暖和的写字楼中,然后一起叫了120。 在写字楼里值班的保安们见事态似乎有些严重,拎着急救箱也赶了过来。在奢侈的使用了十几块大号灭菌纱布块,以及接近五米长的绷带后,他们顺利的给袁梦止了血。只不过代价则是将袁梦包裹的仿佛摔碎了脑袋一样惨烈。 接到报警的120很快抵达了现场。来到现场的院前急救员一见袁梦被包扎的极其惨烈的脑袋,以及她洒了一身的鲜血,当时就急了眼。挂上心电监控后,急救员直接就给第四中心医院打了预报电话,声称有一名严重颅脑损伤病患即将送达,可能有大出血,而且意识不清。 接到了预报的周军直接就把这个病例塞给了无所事事的孙立恩和徐有容。为了抢时间,周军还特意给两人安排了两名专职护士帮忙。除了资深护士钟钰以外,小郭也被塞到了这个治疗团队里。 两名医生,两名护士组成的治疗团队在接到袁梦后一起傻了眼。 孙立恩首先发现了不对劲,袁梦的状态栏里除了“头皮裂伤五厘米”之外,什么负面状态都没有。就连个“失血”的状态都欠奉。而接上了心肺监护仪之后,孙立恩更是再一次核实了状态栏的判断——心跳正常,血压略高,血氧含量正常。 钟护士给袁梦做了一下基础的入院查体,她头部的包裹看起来确实吓人,所以钟护士也没有先去拆绷带,而是先检查了一遍袁梦的身体状况。结果是孙立恩意料之中的一切正常。她的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 徐有容还打算进一步检查一下,却被哭笑不得的孙立恩拦了下来。“我和你打个赌,她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信么?” “拿病人打赌不合适吧?”徐有容并没有接茬,而是有些不满道,“她摔倒后伤到了头部然后昏迷。很有可能是颅脑损伤……” 孙立恩从袁梦的口袋里摸出了她的手机,用面部摄像头在袁梦的脸上摆了摆,顺利解锁后从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名为“妈妈”的号码拨了出去。 “喂,请问是袁梦的母亲么?”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孙立恩直接问到,“我这里是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我想问一下,您女儿是不是有晕血之类的毛病?” “嗯,嗯。是的,我是她的接诊医生。”孙立恩答道,“她目前只是晕过去了,外表初步检查伤势不算严重,所以我猜她可能有这个毛病,嗯,好的,一会见。”说完,孙立恩挂了电话,有些遗憾的朝着徐有容道,“可惜你没上当。她就是晕血,她母亲说她可能早上没吃早餐,平时还有些低血糖。” 第72章 最后的宁静 急诊室虽然是生死第一线,但也不至于送来的每个患者都是濒死病重,而且还夹杂着一堆疑难杂症的病人。孙立恩的运气的确有些不太好,也难怪之前罗哥会有“你是不是得罪了主任”的疑问。 用免缝胶布仔细贴好了袁梦额头的伤,钟护士接手了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大概三厘米长的伤口被埋在了袁梦的头发里。为了方便免缝胶带粘合绽开的皮肉,钟护士准备将伤口周围的头发剃掉一些。 “其实……”孙立恩看着钟护士手里的剃刀,忽然问道,“头发里面的这个伤口直接缝合行不行?反正外面有头发遮着,直接缝合应该比剃掉头发转用免缝胶带效果好吧?” “缝合倒不是不行。”钟护士仔细看了看伤口,“头皮这边应该只是垂直有一些裂伤,没有组织撕脱,应该不会影响到旁边的毛囊再生。” 徐有容也观察了一下伤口,“伤口比较浅,缝合起来之后应力不算太大。用快翎线缝吧,3号就够了。” 快翎线是第四中心医院对于“QUILL”线的昵称,有的医院也称之为“刺猬线”或者“倒刺线”甚至“鱼骨线”。和传统的医用丝线不同,快翎线最大的特点在于缝合后不需要打结。仅凭线体自身上的微小倒刺就可以完成自身锚定。而且由于采用了可吸收材料,快翎线不需要拆线。被人体全部水解吸收大概需要45天时间,丝线能够在18天左右的时间中保持强度,这对伤口的恢复非常有帮助。 一盒三号的单股快翎线送到了孙立恩手里,“我来缝?”拿着还没开封的盒子,孙立恩有些忐忑。实习的时候虽然缝过好几次皮,但快翎线他还真是第一次用。“用什么缝合方法?” “快翎线比较方便,用真皮内连续缝合吧。”徐有容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效果最好的缝合方案。“真皮内连续缝合,不需要考虑出针位置和拉力,只要把皮肤两侧闭合在一起就可以了。” “连续真皮内缝合……”孙立恩咽了口吐沫,“我只是个急诊医生,这种手法我学过可没缝过啊。” 徐有容不以为然的摊了摊手,“又不是需要打结的丝线,这有什么好怕的?直接缝就行了。晕过去的患者,多好的试手机会呀。” 看来昏迷病人等于优秀的实验材料这种事情已经成了医生们的共同看法。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抄起持针器,钳住了盒子里的弯曲皮针。和一般的带针缝合线不太一样的是,快翎线两段各有一个皮针。一般从创口中央入针,一根向上缝合,一根向下缝合。而最中央的一段线材是不带倒刺的。 弯曲的有些像鱼钩的皮针从皮肤的开口中扎了进去,好在钟护士提前给伤口做过了消毒清创,一部分没有修复价值的皮肤早就被修剪了下去。虽然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做真皮内连续缝合,但孙立恩仍然表现的挺不错。 皮针在表皮下方的组织层里穿出,然后扎入对侧组织层,为了保证能有比较好的缝合强度,孙立恩入针的间隔稍微有些密。从三厘米左右的伤口中央入针,向上缝了六针后,上半截完成缝合。下半截则因为已经用免缝胶带贴住了一部分,对于丝线张力的要求弱一些,因此孙立恩向下缝了四针就直接转入结尾。 “对于新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徐有容挑剔的评价了一下孙立恩的作品效果,“只要她不是疤痕体质,等伤口长好了以后应该只会留下一条淡淡的红痕。” 孙立恩一手持钳,满意的点了点头,“挺好,她以后至少不用大夏天带帽子了。” 有钟护士这种老手帮忙,孙立恩连后续工作都不需要管。重新下了医嘱,在补液的液体中增加了葡萄糖后,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之前送来的两个轻微脑震荡患者都已经苏醒,能够正常进行交流和沟通。在叫来了家属,做完了检查后,这两位患者都自己走出了抢救室——虽然顶着一脸的淤青和血肿,但能够自己走出抢救室,就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了。这两位患者的家属也明白这个道理,开开心心的办好了出院手续,带着自己的家人迈出了医院。 “要是每个病人都能这样就好了。”小郭双手揣兜,看着走出抢救室的病人背影,低声道,“躺着进来不要紧,重要的是能站着出去。” 孙立恩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小郭,笑着摇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圣人性格。” 小郭知道孙立恩说的是什么,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昨天是我有些冲动……” “周老师对你比较严格,这是好事。”小郭昨天被周军一通训斥,孙立恩却也明白小郭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他安慰道,“周老师主管抢救室工作,他对你严格,基本就等于看好你在这里的工作。好好努力吧,说不定等你实习完了就直接留在这儿了。” 钟护士完成了工作,也过来凑了个趣,“小郭,你毕业了可一定要来我们这里啊。有你这么一个大小伙子镇场面,我们心里都踏实。” 小郭挠着头发笑了,“那我应该来应聘保安才对。” 门口看热闹的保安梁哥一脸严肃的发话了,“那可不行,我们保卫处有规定,长的比我帅的一概不要!” 抓住工作的空隙开开玩笑,也是舒缓压力的一大利器。抢救室里的不少医生都一起笑了出来,就连一贯板着脸的周军都笑了出来。 “叮铃铃!”催命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的报警却有些不同寻常。值班室里的五部电话同时叫了起来。 “预报,沪远高速严重连环车祸!”“预报,连环车祸!”“预报,连环车祸,有化学中毒!”接电话的护士们一起喊了出来。 沪远高速公路发生一起严重连环车祸。十二辆汽车连环相撞,其中有一辆运载了一吨半有机磷的货车直接翻覆在了高速公路上。 消防官兵赶到现场时,已经有接近四百公斤的有机磷泄漏了出来。 现场有十七名伤者,四名消防官兵在抢救伤员时中毒。直升机已经抵达现场,正在紧急转移这四名消防员。 抢救室的空气一下紧绷到了极点。 第73章 阿托品 得知有四名消防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幸中毒,刘堂春马上就赶到了抢救室里部署工作。 和其他类型的病患不同,急性有机磷吸入中毒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呼吸系统以及神经损伤。有机磷通过肺部进入血液后,会在人体内产生对乙酰胆碱酯酶的抑制作用。而乙酰胆碱酯酶的主要作用,则是降解乙酰胆碱。 乙酰胆碱是一种特殊的物质,主要作用于人体的几个特殊神经系统中。控制汗水分泌的汗腺分泌神经,所有的副交感神经,交感神经的节前纤维等等都通过乙酰胆碱进行信息传递。而乙酰胆碱酯酶的作用,则是在适当的时候终止这些信号传输。 而乙酰胆碱酯酶的降解功能在有机磷的干扰下被阻止后,多余的乙酰胆碱充斥在神经中,而且分泌浓度还在不断升高。最终会引发全身性的胆碱神经兴奋,而过度的兴奋后结果就只有一条——衰竭。 有机磷中毒的主要致死原因就是神经过度兴奋后产生的呼吸衰竭和昏迷。要从中毒症状中把人抢救回来,就首先需要脱离毒剂环境,随后立刻使用抗胆碱类药物,帮助人体水解神经系统中过多的乙酰胆碱。 在临床上抢救有机磷中毒的首选药物,是阿托品。 阿托品平常在抢救中主要用于缓解包括肠胃痉挛在内的内脏绞痛,以及窦性心律过缓和房室传道阻塞。提取自颠茄或者曼陀罗中的阿托品能够阻断胆碱神经对乙酰胆碱的反应,从而阻止胆碱神经过度兴奋。 而刘堂春之所以兴师动众的专程到抢救室里布置工作,则是因为一个令人有些无语的原因。 现在药厂生产的阿托品注射剂剂量实在是太小了,常见的阿托品注射液规格为0.5mg/1ml。而为了达到阻断效果,一个病人每小时需要最少400mg的阿托品,也就是最少要800瓶阿托品注射液才够用。 大剂量的阿托品注射液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生产过了。平时临床上使用阿托品主要还是利用其解挛效果。大剂量的阿托品注射液似乎并不是很有必要——毕竟有机磷中毒的案例简直太少了。 “所有能离开岗位的护士,所有手头没有病人的住院医生,全都到护士台集合!”刘主任在抢救室里扯着嗓子喊道,“过来掰安瓿瓶!” 抢救室的大门被推开,一辆蓝色的平板手推车被药房工作人员推了进来,“刘主任,你要的阿托品注射液,这里一共是五箱,一共两千五百只。” 孙立恩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不够,赶紧再去搬。”催促着药房继续送药来,刘主任让护士给在场的医生们一人发了一根一百毫升的注射器,“安瓿瓶怎么开你们都知道,我就不废话了。赶紧动手,直升机预计六分钟后抵达停机坪,在那之前,至少要凑出四个人用的阿托品来!” 第四中心医院急诊室里平常混乱中有秩序的组织结构开始发挥起了作用。高年资的护士们猛地化身成了牧羊犬,开始驱赶着身穿白大褂的住院医们互相合作。每个护士同时管理着三名住院医师,她们用剪刀迅速敲掉了手里安瓿瓶的瓶头。敲开的安瓿瓶五个一组,被快速塞入住院医师的手中。注射液被小心翼翼的吸入注射器中,然后敲开了的安瓿瓶就地扔在拆空的箱子里,接下来就是第二组,第三组的开瓶和吸药。 孙立恩和徐有容并没有加入到这个队伍里,神经外科医生的双手需要保护,掰安瓿瓶这种粗活不适合徐有容、而孙立恩则被刘主任使唤了起来。 “你马上去药房,找药剂科主任韩文平。”刘堂春叫来了孙立恩,“告诉他,我这边最少还需要一万支以上的阿托品。我不管他是偷是抢,还是干脆去药厂搬仓库,一个小时内,我必须见到药,听明白了没有?!” 孙立恩正准备出门,却忽然听到身后刘堂春喊道,“告诉韩文平,这是宋院长的命令!” 宋文院长确实已经下达了命令。她在两分钟前接到了直接从市委打来的电话。市委秘书长龙新生在电话那头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要求,“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一定要治好这四名英勇的消防员战士。” 通话结束的很快,临结束的时候,龙秘书长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决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要用最好的措施,最先进的手段!” 现在整个医院里压力最大的,正是接到了电话的宋文院长。她接电话的时候,刘堂春正好在院长办公室里报告应急响应机制的处理进展。刘副主任就这样被自家主任兼院长抓了壮丁。 “韩主任,我是急诊科的孙立恩。”孙立恩推开药房的大门,里面一群药剂师正在储备库房里搬着箱子。为了方便干活,这些本来不算很壮硕的医生们连上衣都脱了,赤膊着上身,在各个货架中来回奔走着。 连着问了好几个人,孙立恩这才在药房的最深处,找到了赤膊上身,正在搬箱子的药剂科主任韩文平。 “刘主任说现在的阿托品剂量还是不够,两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凑够一万支以上阿托品!”储备仓库内为了更好的保存药材,始终保持着八度左右的低温。韩主任是个光头,光溜溜的脑袋在仓库里向上飘着热气。人到中年,难免挺着个啤酒肚,但韩主任的上身肌肉线条还是挺显眼的——他看上去至少能打五个孙立恩。 “我他娘这不是正在找药么?”韩主任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嘴里骂着娘,“四个有机磷中毒!去年我就说过阿托品存少了,结果没一个人信!” 孙立恩可不敢掺和到这些主任们的口水战里,他只是忠实履行着一个传话的小跑腿的职责,“刘主任说,不管您是偷是抢,还是干脆去搬药厂的仓库,阿托品必须送到。”稍微停顿了一下,孙立恩继续道,“刘主任说,这也是宋院长的意思。” 第74章 买二送三 “宋院长的意思?”韩主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思索了一会后问道,“我知道了。”说完之后,韩主任从旁边货架上取下来了自己的衣服,从里面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喂?虎子啊?叫兄弟们集合,找豹子拿车,跟我一起去制药二厂。” 韩主任的衣服样式特殊,黑色底的丝绸衬衣上毫不遮掩的印着一个巨大的虎头。这种衣服配合上韩主任的光头,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应该是被重点打击的对象。 挂了电话,韩文平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沉思了一会,重新看向孙立恩道,“你是急诊科的医生?”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话我已经传到了,您先忙……” 韩文平一拍脑袋,“你别忙着走了。我要去二厂搬东西,你跟着一起来帮忙。” “可是我……”孙立恩企图挣扎一下,别的规培医只能干苦力,可现在他好歹有个治疗团队。有徐有容帮忙撑场子,有状态栏帮忙诊断,他能做的事情远比普通规培医甚至住院医要多。就这么被拽走当苦力,孙立恩自己有些不甘心。“……我手上还有病人。” “车还有半个小时到。”韩文平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给我找了这么个事儿来,总要出点力气以表诚意。半个小时,你把手上的病人交接一下,然后跟我一起走就行。放心,老刘那条老狐狸会同意的。” “没问题。”刘堂春连犹豫都没有,就同意了韩文平的要求。他对着孙立恩摆了摆手道,“无非是去帮忙搬东西而已嘛,小伙子身体好,没关系的。” 孙立恩看着面前的刘主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本来以为对自己青睐有加的老刘同志能够帮忙顶住压力,让自己不至于从急诊医生升级为搬运工。没想到,为了尽快拿到阿托品,刘堂春居然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把自己给卖了! “还愣着干什么?”刘堂春看着沉默的孙立恩,催促道,“你带上小郭他们去停机坪,把病人接回来。然后去查房,查完了就直接跟车走吧。”说完,刘堂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值班表就是到今天中午对吧?接了东西之后你就不用直接回来了,回去好好休息。” 这个意思就是,只要阿托品能送到,你来不来其实都行的意思。孙立恩顿时就蔫了下去,应下了差事后,带着徐有容,小郭和钟钰一起跑向了停机坪。 大雪还在继续,第四中心医院的直升机停机坪由通航公司地勤人员专人维护。这种恶劣天气下,他们直接打开了停机坪下方的防冻加热系统。雪花刚一落地,就瞬间融化成了水珠,顺着停机坪下面的排水管道流了出去。 在加热系统作用下,停机坪上方飘着一阵白烟,看上去特别显眼。孙立恩等四人刚推着抢救床抵达停机坪附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冷,就听到头上传来了一阵直升机的轰鸣声。 橙红色涂装的救护直升机迅速降落了下来。刚一打开机舱舱门,孙立恩还没冲到飞机前,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大蒜味扑鼻而来。平时负责抬人的两名空中急救员们不但没有帮忙先把中毒的消防队员抬下来,反而是自己成了滚地葫芦似的,连滚带爬从飞机上摔了出来。跑到停机坪外面就开始冲着地面上哇哇大吐,看起来被熏的不轻。 这架直升机上躺着两名消防员,他们身上的防火服上,已经被镀了一层冰衣。 孙立恩带着手套口罩,拉着平板车和小郭冲到飞机旁边,拽着担架就往飞机外拽。两名消防员明显是在现场先经历了清水冲洗的。估计就是他们的战友在现场,先用消防水龙头对两人进行了简单的消洗。否则那两个空中急救员就不会只是呕吐而已了。 “你也下来!”把直升机上的两个消防员搬到了急救床上,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驾驶舱里的直升机驾驶员。他的头上顶着一行状态栏,“赵波,男,31岁,轻微有机磷中毒。” “还有两个消防员没搬运过来!”赵波把脑袋艰难的伸出了驾驶舱,朝着孙立恩喊道,“我还要再飞一趟!” 孙立恩大急,朝着赵波连连摆手,“不行!这两个消防员的消洗不够彻底,你也中毒了!” 小郭站在旁边,听到了孙立恩的喊声,连忙靠了过来问道,“孙哥,怎么回事?” “快,把驾驶员也拖下来!”孙立恩真的急了,赵波头顶上的“轻微”二字正在逐渐变淡,两名消防员身上肯定没有被彻底清洗干净,他们所携带的污染物正在飞机机舱里扩散。如果让赵波继续一意孤行起飞,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呕吐和肺水肿彻底失能。 救护直升机的驾驶员,驾驶着直升机在市区上空失能,可能造成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孙立恩真急了,他死死拽住了飞机的舱门,似乎这样就能阻止飞机起飞似的,一边拽着舱门,他一边冲着小郭喊道,“把驾驶员拽出来!” 小郭也真楞,听到孙立恩的喊声后他二话不说,迈着步子就冲到了驾驶舱旁。一把拽住了赵波的领子就朝着飞机外面扯。身高一米九八,体重一百六十公斤的小郭仿佛揪小鸡似的,轻轻松松把赵波从飞机里扯了出来。顺手把人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推着一名消防员躺着的抢救床,朝着抢救室方向就跑了过去。 旁边负责管理停机坪的地勤人员连忙跑过来把直升机的发动机全都关掉,忙完了之后正打算找孙立恩兴师问罪,却发现刚才揪小鸡的壮汉又跑了回来。 “孙哥,我又叫人推了两张抢救床来。”小郭将两名基本吐干净肚子里所有存货的空中急救员一手一个拎了起来。“你和徐医生赶紧先把人送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孙立恩这边低着头,直接把消防员身上冻成块的防火服扒了下来,等露出防火服里面的衬衫后,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你等会让人拿污物袋来,这些衣服和上面的冰块都得彻底清除掉,记住了没有?” 眼见小郭点了头,孙立恩这才放下心来,和徐有容一起推着平板车朝抢救室跑去。 第75章 好人韩文平 抢救室里原本只预备了先接受两位消防员的准备,谁都没想到,被送来的除了两名消防员以外,还附赠一整只空中急救队伍。这让一开始的分配顿时就变成了泡影。 “送到三号,四号,五号处理室!”刘堂春现场指挥着医护人员工作,“没有戴手套和口罩的医护人员,不得靠近病患!全部伤员都重新进行消洗!”刘堂春喊的嗓子都快哑了,“孙立恩呢?小兔崽子上哪儿去了?!” “刘主任,我在。”孙立恩举了举手,“什么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刘堂春气急败坏道,“赶紧滚蛋去找韩文平报道,把制药厂的仓库给我搬空了!” 韩文平主任脱了白大褂,黑色虎头丝绸衬衣外面又套了一件灯芯绒的风衣外套。胳膊下面夹着文件包,脖子上挂着一串黄金链子,手上戴着一块同样金灿灿的手表。看见孙立恩来了,韩主任也没多说什么,示意孙立恩上车,自己坐进了司机的位置。 韩主任的车是一辆稍微有些老的黑色大众途锐。车虽然有些老旧,但车里内饰干干净净,同时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奶味。 “我女儿昨天坐车吐了,我大概收拾了一下,还没送去洗。”韩主任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了一下,又重新恢复了一脸严肃。“系好安全带。” 韩文平开车的速度很快,但也很稳。虽然看上去作风彪悍,但却在开车的时候注意限速,变道一定提前打开转向灯。如果斑马线上有行人,也一定会停车礼让。韩主任剽悍的外表下,有一颗遵纪守法,文明礼让之心。 黑色的途锐在宁远市区里转了几个圈后,径直朝着郊外开去。第二制药厂位于宁远西郊,距离第四中心医院还有个七八公里的距离。 在距离第二制药厂大概还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韩文平忽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韩主任……”孙立恩咽了口吐沫,停车的地方可真算得上是荒郊野岭,这要是韩文平突然决定揍自己一顿来疏解一下心中积郁,只怕孙立恩得在地上爬个一两公里才有人烟。“咱们停下来有什么事啊?” “我这辆车看起来像是能装下几十箱阿托品的样子么?”韩文平瞥了一眼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从里面拿了一根递了过来,“来一根?”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会。”他看着韩文平在路边抽烟的样子问道,“那我们是在……” “等人。”韩文平的回答直接了当,“我找了几个以前一起在大院里打混的兄弟。他们都是跑物流的,自己有车,我借来用用。” 话还没说完,道路远处就开来了一辆货车。 一辆车厢足有两节集装箱柜长的大型冷链货车。 “韩老大,兄弟我来的够及时的吧?”大货车在韩文平身旁停了下来,副驾驶上跳下来一个同样套着粗金链子,穿着黑色丝绸上衣的男人。“哟,这位是?” “您好,我叫孙立恩。”孙立恩咽了口口水,自我介绍道。“我是……” “医生是吧?”副驾驶上跳下来的男人咧嘴一笑,“叫我豹子就行。” 豹子没有继续寒暄下去的意思,他转头问道,“韩老大,这次是个什么事儿?” 韩文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把手里的途锐车钥匙扔给了豹子,“你开车带路,让孙医生路上跟你说。我坐你的车……”他顿了顿问道,“开车的是谁?” “还能有谁,虎子呗。”豹子耸了耸肩膀,“都他娘当总经理的人了,还要跟老子抢着当司机。没出息的玩意……” “你要再胡嘞嘞一句,我就下去撕了你的皮!”驾驶座上说话的虎子声音低沉,但因为货车太高,孙立恩根本看不见司机长什么模样。“老大,先上车吧。办你的事儿要紧。” 豹子开车的风格和韩文平如出一辙,车开的又快又稳,而且还特别守规矩。 “韩老大吩咐了,那小兄弟你给我讲讲呗?”开着车的豹子是个挺健谈的人,他主动找起孙立恩攀谈了起来。“什么事儿啊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大老板要用药?” “不是……”孙立恩摇了摇头,“是四个消防员,哦对了,还有三个空中急救直升机的机组成员。他们有机磷中毒了,得尽快用阿托品治疗。” 豹子一惊,“有机磷中毒?在哪儿出的事?” 孙立恩老老实实答道,“沪宁高速上,听说是有一辆运有机磷的车翻了。那四个消防员们去救人的时候,被车里突然泄露出来的有机磷泼了一身。” “救消防的战友啊,难怪韩老大这么上心。”豹子点了点头,回头冲着孙立恩道,“那你一个医生,不在医院里给人看病,怎么一起跟着来取货了?” 孙立恩对这个问题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韩主任非要我跟着来,所以我就来了……” “韩老大以前是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头。”也许是知道孙立恩对这个问题好奇,豹子自己开始讲起了故事。“我们那个时候,上学也不好好上。一天到头的瞎胡闹,打架,从十三四岁开始,一直混到了十七岁。后来韩老大觉得这不是个事儿。”豹子有些怀念的笑了笑,“他说,咱们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好玩意,但毕竟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子女。总不能在新时代里当一群无业游民,那是给爹妈脸上抹泥巴呢。” “可咱们都玩野了性子,院里有些孩子在外面开了店,专门倒腾黑货。多亏韩老大看的紧,我们没沾上那些不干净的玩意。后来吧,有好些人被抓了进去。抓进去的时候又正好碰上严打,两个枪毙,一个无期。”豹子摇了摇头,“韩老大说要给我们这群小兄弟做个榜样,咬牙看了一年书,结果还真让他考进了宁远医学院,当了个大夫。要不是因为他,我们这些人迟早要进局子。” 豹子的话说的有些杂乱,但核心内容只有一条。“虽然韩老大跟我们这些人关系好,但他可是个好人!” 第76章 小风波 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头。南郊虽然也在下雪,但地上的积雪明显要少的多。至少卡车还能正常行驶,不用在轮胎上绑铁链防滑。 第二制药厂门口大门紧闭,只有工厂里的烟囱,以及烟囱里正在袅袅升起的白烟证明这家巨大的工厂仍然还在正常工作。 豹子和孙立恩首先到达门口,豹子跳下车来,朝着门口一脸困惑的门卫喊道,“开门!我们是来取药的!” “取药?你们哪个部门的?”看门的门卫一头雾水,看着豹子这一身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的打扮,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来头,“我没有接到通知啊。” 豹子一挥手,“我们是第四中心医院的,你们领导知道怎么回事,赶紧开门,我们等着拿药回去救人呢!” 门卫一听更不敢开门了,“你等一会啊,我和领导打个电话。”说完话后,门卫就赶紧把门岗上的窗户一锁,钻进屋里开始按着对讲机喊人。“队长队长,门口有一辆黑色越野车,说是来厂里取药的。” “黑色越野车?”保安队队长倒是听到了上面的交代,但那五十多箱药物怎么也得来个货车运输才对,怎么只来了一辆越野车?“你原地待命,我们马上过去。” 最近制药厂和附近的村子里有些小摩擦。通往临远市的省道正在封道维修中。有些运输药物的货车司机懒得在维修的道路上用乌龟爬的速度慢慢晃,所以干脆绕道附近的村庄意图省事。 可村里的道路不光窄,而且当初筑路时所采用的标准也远不如省道承载能力强。轰鸣着的大卡车哐啷啷过了几趟,把村子里平整的小道压的不成样子,顺带还吓死了老乡家的几十只鸡鸭,震坏了老房子的窗户房檐,漫天的尘土污了院子里晒晾的红枣辣椒。 卡车司机们并不经常跑同一条线路,村里没装摄像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车压坏了村里的道路。所以干脆就凭着“冤有头债有主”的想法找上了第二制药厂,要求药厂赔偿村里的马路,并且勒令其他卡车不得借道村庄。 制药厂也挺委屈,他们一边好言相劝着村民,一边试图引导卡车司机们走正规道路。但效果一直很差。村民们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大,甚至有几次小规模的冲突。有村民甚至扬言要进来砸了制药厂以泄心头恶气。 这也就是为什么制药厂保安们会如此警惕的主要原因了——他们担心这是村民们的计谋,万一这辆越野车忽然停在门口,卡住铁门,让其他村民一拥而入…… 保安队的反应很快,不一会的工夫,几十个保安拿着透明盾牌就凑了过来。他们在门口排出了一个抗冲击的密集阵型,虎视眈眈的看着铁门外的孙立恩和豹子。 豹子彻底懵了,孙立恩也是一脸懵逼。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情况?” “你们是什么人?”保安队队长朝着两人喊道,“别跟我说什么你们是来取药的,几十箱药你们这些小破车根本装不下!” “破你娘!”豹子一下就火了,“这车他妈的七八十万呢!” 保安队队长不甘示弱,“挂着桑塔纳的标,还七八十万?你跟我装什么大瓣蒜呢?” 两边隔着铁门你来我往骂了起来,孙立恩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好。越过铁门,他看到了厂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轿车旁边有个看着挺眼熟的人正在往这边瞅着。 韩主任坐着的卡车也停在了门口,他跳下车来,看着铁门后面的一群保安也有些懵,“怎么回事?” 豹子已经被保安队长气的昏了头,他没搭理韩文平的询问,只是跳着脚骂道,“孙子你等着,老子现在就叫人来砸了你们这些破厂子!” 韩文平眉头一皱,朝着豹子的腰眼上就是一脚,“放什么狗屁呢?真当自己是混社会的了?” 豹子被踹了个狗啃泥,地上的冰雪蹭了一脸。或者是雪花带来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他爬起身来,朝着韩文平说了说事情经过。“我们啥都没干,这些保安就直接骂人!” 韩文平瞪了豹子一眼,拿出电话开始和药厂里的主管们沟通。而孙立恩却注意到那个司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沈总让我过来问问什么情况。”司机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有些微胖。“外面是什么人?” 保安队长朝着司机敬了个礼,讨好道,“董哥,你稍微等一会。应该是外面村民找来的人。我们马上就把人打发走,您放心,不会耽误沈总的事儿的。” “你们尽快啊。”司机并没有抬眼往外看,只是对保安叮嘱道,“沈总中午要去医院看女儿,这是大事。你们要是搞不定,那就找警察来。这朗朗乾坤下,不能让这些人肆无忌惮!” 孙立恩终于认出了这个司机是谁,昨天去陈雯学校取样后,回来他就坐的是这位司机开的车。他是陈雯的母亲沈轻眉的司机。 “司机师傅!”孙立恩灵光一闪,朝着里面的中年人使劲挥手,“师傅!我是昨天你送过的孙立恩!” 董司机闻声抬头一看,瞪大了眼睛,“孙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误会,出了误会。”孙立恩连忙往前了几步,抓住铁门喊道,“我们是来厂里取药的,急诊室有几个消防员战士中毒了,医院里的药物不够用,我们过来取药!” 董司机一见到孙立恩,就明白这里面肯定是有些误会。但工厂里的设备人员价值不菲,他自己也做不了主。于是朝着孙立恩挥了挥手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去找沈总联系。”说着,他一溜烟跑回到了车旁,拉开车门朝着里面低声说了几句话。 保安队长见状,连忙让其他保安放下了手里的胶棍和盾牌,心里犯起了嘀咕——自己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 黑色的奔驰车直接朝着铁门开了过来,随后稳稳停在了距离保安们还有三五米的地方。沈轻眉从车上下来,指挥着保安们将铁门打开,一边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孙医生,你怎么来了?” “沈总……”孙立恩点了点头,一指自己身后的韩文平道,“我陪着韩主任过来取药。” 第77章 尽职 看见了沈轻眉,孙立恩那还能不明白刘堂春派自己来帮忙的目的。身为陈雯的主治医生,沈轻眉必然会对自己有很深刻的印象。这样在交接中也能获得不少便利。只是孙立恩死活没想明白,刘堂春怎么就敢肯定沈轻眉一定会在制药二厂待着。裕华集团家大业大,在宁远市内不说几十个分公司,十来个肯定也是有的。要是沈轻眉不在工厂,那自己岂不是等于白跑一趟? 耽误一个规培医的时间倒是无妨,可如果排不上用场,而取药又有了延误,那岂不是糟糕了?孙立恩就是没想明白刘主任和韩主任的底气何在。 “取药?”沈轻眉一下就明白了孙立恩的来意,“阿托品是吧?” “您也知道?”看着打开的铁门,以及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就钻回车里的韩主任,孙立恩觉得头上有汗冒了出来。 “龙秘书长给我打了电话,要求我们制药二厂在提供药物上竭尽全力。”沈轻眉答道,“为了尽快装运,我跑到这里来督战了。”她笑了笑继续道,“我们集团下面没有物流公司,二厂本身也没有运输药物用的冷链车,本来我还担心这几十箱药不好运输,没想到你们自己带着冷链车来了。” 裕华集团确实没有自己的车队,这次沈轻眉原本干脆租用本地一个大型快递公司的冷链车。没想到电话打过去却得到了“冷链车故障,正在维修”的答复。市里的态度坚决,一定要尽快解决阿托品的缺乏问题。被逼急眼了的沈轻眉甚至动了租用直升机运输的念头——直升机一次也就只能装个十来箱药物,如果真的靠空运,工厂的生产会受到影响不说,来回五趟的运输费用只怕就要花出去上百万。 沈轻眉是个生意人,虽然相应政府号召是集团的义务,但开销太大,她也不好向董事会交代。见到孙立恩和韩文平自己带着冷链货车来拉货,她自己也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药厂的仓管早就做好了转运准备。三辆叉车轮流上阵,一箱箱的阿托品被装进了车厢。沈轻眉则正好趁机向孙立恩询问起了自己女儿的病情。 “陈雯的情况不错,今天早上的验血报告出来之后我也看过了。”孙立恩答道,“激素水平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压迫到脑垂体的虫囊就是她库欣症的元凶。” “她会好起来的对吧?”掌管着一个巨大集团的沈轻眉在处理和女儿有关的问题时,同其他母亲没什么区别。“体重什么的我都不担心,她其他的症状……” 孙立恩想了想,严肃道,“这个事情本来应该在医院和您讨论的。但是既然在这里遇到了,那我先提前和您说一声。” 沈轻眉面色一紧。 “陈雯之前的身体中一直有着大量的激素,这些激素导致了她的身体症状。但同时也抑制了她体内的免疫系统。”孙立恩严肃道,“现在移除了脑垂体附近的虫囊后,她身体里过量的激素会重新回到正常水平,但同时也可能让她原本被抑制的免疫系统重新工作起来。” “这不好么?”沈轻眉困惑道,“自身的免疫系统重新工作,不就能少得病了?” 孙立恩摇了摇头,“如果她的免疫系统重新活跃起来,那些寄生在脑部的虫囊可能会遭到免疫细胞的攻击。为了保护自己……那些包虫会继续分泌包虫囊液,原本只有几个毫米大的虫囊有可能会重新变大。” 沈轻眉急了,“那怎么办?” “我们会给陈雯身体里继续注射一些激素。尽量保持对她免疫系统的压制,同时我们也会尽快做好手术方案。”孙立恩答道,“请您放心,陈雯的手术方案会由我们柳院长亲自主持。我们会努力给出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的。” 沈轻眉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措。她忽然道,“大剂量的阿托品并不是我们不想生产,只是改变了剂量,这属于国家审批的要求范围内。虽然技术上可行,但是我们厂实在是不能生产大剂量的阿托品。”她看着孙立恩道,“这五十箱一共两万五千支你们先拿去用,我和省厅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有希望的话,我再让他们赶一批大剂量的阿托品送过去。”她盯着孙立恩,稍微停顿了一会后低头道,“小雯的事情,麻烦您多操操心。” “您太客气了。”孙立恩连忙侧身让开,不敢受礼,“治疗病人,这是我的工作。” 沈轻眉叹道,“工作时间长的专家医生,水平够了,但是沟通起来很麻烦。好说话的年轻医生,虽然热心帮忙但是能力不足。能像孙医生这样同时兼备两点的实在是少见,所以才请您多费心。” 马屁是要拍的。久经沙场的老将拍起马屁来,不光让孙立恩避无可避,同时还觉得心里挺舒服。 “好了,直接回医院吧。”韩文平过来朝着沈轻眉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孙立恩道,“我让豹子直接送你回家?” 孙立恩苦笑道,“韩主任,我住在院里分配的宿舍里。反正离得也近,我先跟您一起回医院吧。” “沈总,我们医院的PICU探访时间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临走的时候,孙立恩朝着沈轻眉道,“您去太早了也没用,重症监护室不会让您进去的。您在探访时间段里提前二十分钟到医院就行。” 回去的路上仍然是韩文平坐在卡车的副驾驶上押车,豹子开着黑色途锐,对孙立恩佩服到五体投地。“那个是沈总诶!沈总,咱们宁远的大名人!” “我知道,裕华集团嘛。”孙立恩对这种名头没什么感觉,反正平头老百姓,基本上一辈子也不会跟裕华集团打几次交道。 “你这人……”豹子神色复杂的看着孙立恩,“我们这些做物流的,一年里八成收入都是靠着裕华集团赚来的。要是我认识沈总,一年怎么也能再多赚个七八百万……” “可我不是您呀。”孙立恩笑了笑,“我只是个刚入职两个月的规培医,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合格的医生。沈总是谁,其实真的和我关系不大。” 豹子挠了挠头,“你们当医生的是不是都是这个性子?我记得韩老大好像也这么说过。” 第四中心医院大门敞开,正门要留给救护车通行,冷链货车直接通过侧门开到了停机坪附近。 “前面封闭了。”两个穿着迷彩服,拿着对讲机的军人过来敲了敲货车驾驶门,示意让货车换个地方停。“你们是干什么的?” “同志,我是医院药剂科的。车里装着解毒用的药物。”韩文平跳下车来,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药用的急,您让我们把车稍微停近一点吧。” 军人用对讲机报告了一下情况,指了指停机坪上被围成一圈的直升机道,“前面的飞机上沾染了有机磷,我们正在进行消洗工作。你们别靠近了,我找人来搬东西吧。” 第78章 捞好处 隔离了直升机停机坪的,是宁远市附近的驻军防化营。 宁远消防虽然也有处理危险化学品的应急能力,但它们的专业设备都被调运到了出事故的沪宁高速上。而另一支有能力处理这种化学品污染的专业队伍,则驻扎在宁远南郊的化工厂里,距离第四中心医院足有八十公里,是标准的远水救不了近渴。 防化营在接到上级通知后,迅速拉起装备赶到了第四中心医院,顺利隔离了整个停机坪。拥有丰富装备消洗经验的防化营很快就开始了对直升机的清洗工作。 停机坪被封锁了,卡车无法利用停机坪附近的通道直接将药品送到抢救室,无奈之下,孙立恩和韩文平等人一起用手抱着药箱,朝着抢救室跑去。 来处理污染的防化营官兵非常热心,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冒着大雪,在冷链车旁边站成了一溜,互相传递着纸箱包装的阿托品注射液。而孙立恩和韩主任稍微交接了后,自己也扛着一箱药品重新冲回了抢救室。 急救室里正在成箱成箱的往外推着掰开了的安瓿瓶,护士们手中剪刀敲瓶口的速度已经慢了很多。徐有容正在一张病床旁记录着什么。床上躺着的,正是被小郭强行拽下飞机的驾驶员赵波。 赵波的情况不太好,他已经开始出现了烟碱样反应。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赵波是在呼吸时吸入了有机磷,但为了以防万一,医院的护士们仍然把他拖到处理间去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澡。顺便还把他身上的飞行制服给剥了下来。如今躺在病床上的赵波实际上什么都没穿。 放下了手里的药箱,孙立恩走到了徐有容身旁,“还没休息?” “突然来了病人,总要处理完了再说。”徐有容用笔敲了敲自己的记录本,“这个病人很麻烦。” 孙立恩感觉一阵头疼,“怎么了?” “他的阿托品耐受度很高。”徐有容叹了口气,“药物被优先集中给了中毒程度最深的那几名消防员——尤其是用救护车送到医院的那两位,他们已经出现了呼吸衰竭的迹象。” 急诊治疗过程中,每个病人所需要的阿托品剂量都不尽相同。有些病人虽然中毒程度深,但是自身对于阿托品的反应非常好。因此只需要80毫克阿托品注射液,也就是160支注射液剂量,就能够进入阿托品化状态。 而有些病人,比如现在躺在床上的赵波,对于阿托品就非常不敏感。徐有容已经给他注射了超过200毫克的阿托品,但期望中的阿托品化却迟迟没有到来。 “这么下去可不行。”孙立恩担忧的看着赵波,他头顶上的字已经变成了“赵波,男,31岁,有机磷中毒,烟碱样反应。” 抢救室的大门被推开,一行面色严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孙立恩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昨晚签字的区长欧阳华,他在队伍中央靠后的位置,看上去有些疲倦。 “刘主任,这位是咱们市里的陈书记。”院班主任臧福生朝着刘堂春介绍道,“市里对抢救工作非常重视,陈书记想来探望一下伤员。” “现在有什么好探望的?”刘堂春挥了挥手,没搭理臧福生和他身后的众多伤员,“送来的四个消防员和三个飞行员全都有意识障碍,谁来看都没用。” 刘堂春平时倒也不是这么个性格,只是今天实在太忙,而药物缺口又实在太难补充。哪怕在急诊科里干了一辈子,刘堂春仍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怎么还有飞行员?”被人群簇拥起来的陈书记对刘堂春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而朝着旁边的人问道,“不是说中毒的就只有四名消防员么?” 刘堂春一指孙立恩,“具体的你问他吧,飞行员是他让人从飞机上拽出来的。”说完就转头开始继续敲起了安瓿瓶,完全不准备继续和陈书记多说一句。 孙立恩被刘堂春突然点了名,面对着眼前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他也只能叫上徐有容,准备做个情况说明。 “这里不太方便,还是出去说吧。”和孙立恩一起路过值班台的时候,刘堂春叫住了徐有容,让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办公室的钥匙,“带着人去我办公室谈。”刘堂春压低了声音道,“适当夸大一点飞行员的中毒程度。” “当时直升机已经落地了,但是空中急救员出现了中毒反应。”虽然在办公室里,但刘堂春的座位自然是不能给孙立恩坐的。陈书记坐在办公桌后,仔细听着孙立恩的汇报,还时不时的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我判断他们可能是接触了消防员身上残留的有机磷,所以才出现了中毒症状。” “那飞行员呢?”陈书记对飞行员的事情特别上心,“我听人说,你是让护士直接把人拽下来的?” 孙立恩换上了一脸歉意,“我是不是……简单粗暴了一点?” 站在孙立恩身旁的徐有容插话了,“你的诊断很准确,那个叫赵波的飞行员确实不适合继续飞行。在被小郭扛到抢救室后大概十分钟,他身上出现了严重的呼吸抑制和意识障碍。如果当初不是你让小郭把人扣下,这架直升机说不定就带着剩下的两名消防员,在宁远的市中心坠毁了。” 徐有容的话说的清淡,但内容却劲爆的厉害。在笔记本上记东西的陈书记手下一用力,直接划破了两层纸。 “你叫什么名字?”汇报了十分钟,陈书记第一次询问了孙立恩的名字,“你在急诊科工作?工作了多久了?什么职务?” “我叫孙立恩,急诊科工作了两个月,现在是……急诊科的住院规培医。”孙立恩自我介绍了一下。 徐有容轻咳一声,“我叫徐有容,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博士,柳平川教授的学生,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她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在孙医生的治疗团队中见习,希望能在见习中学习到孙医生高超的诊断技术。” “比如他是怎么看出那个飞行员中毒,很快就会失去意识的。”徐有容又强调了一遍,“如果当时没有注意,那可就是重大事故了。” 第79章 大剂量阿托品 徐有容“适当”的夸大了一些飞行员的中毒程度。实际上,赵波是在被收入院后二十分钟左右才昏迷的。但考虑到入院时已经对他进行了彻底的清洗和远离毒素环境,其实十分钟这个判断还真不一定就是错的。 徐有容面不改色,她的的确确没有说谎——最多只是没有说清楚昏迷时间是自己推测的而已。 陈书记放下笔,双手覆盖眼睛,缓缓揉搓着有些酸涩的双眼,叹道“万幸啊……万幸。” 恶劣天气条件下,高速公路出现严重连环车祸,导致多人受伤,七人中毒。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安全事故了。如果救援直升机在转运途中出了意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可能要背什么处分甚至都已经不在陈书记的考虑范围之内了——飞机从天上掉下来,现在的时间又接近中午用餐高峰期,谁知道会砸死砸伤多少无辜百姓! 陈书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孙立恩沉声道,“干得好!” 孙立恩一愣。 “我这个人虽然不懂医学,但也知道医生应该是工作年限越久能力越强。”陈书记似乎从自己的幻想中稍微解脱了一点,他开始饶有兴致的问起了徐有容的情况。“你是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又是柳院长的学生。为什么会跟规培着的孙医生学习呢?” 徐有容神色不变,“因为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小孙有两把刷子。”陈书记点了点头,随后稍微沉思了一会,朝着孙立恩道,“防患于未然,你是首功。但我也很关心那四名消防员的情况——他们的状况怎么样?” “孙医生之前去药厂帮忙协调抢救用药物了。”徐有容继续道,“我一直留在抢救室,对那四名消防员的情况比较了解,我来说吧。” “直升机送来的两名消防员除了有明显的有机磷中毒症状外,还有严重的体温过低。我们估计可能是现场对他们进行紧急消洗的时候,两人的消防战斗服有破损导致的。”徐有容介绍道,“另外两人的情况要好一些,目前只是出现了有机磷吸入中毒的症状。但生命体征还算稳定——有一人出现了全身性肌肉强直,和呼吸衰竭症状。我们给予了对症治疗。” 陈书记摇了摇头,“这种话我听不明白,我只想知道,这四个人的命保住了没有,如果没有,什么时候能保住。” 这种话其实有些蛮不讲理,但孙立恩完全能够理解陈书记的担忧和关心重点。他沉吟了一下道,“现在我们主要面临的问题是没有大剂量的阿托品注射液。新型替代品长托宁则根本没有存货。制药二厂的沈总给了我们很大支持,五十多箱阿托品已经被搬到了药剂室里。只要敲安瓿瓶敲的够快,这四名消防员的命,可以说保住了大概八成。” 保住八成命并不是孙立恩信口胡诌。有机磷中毒致死主要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毒蕈碱样症状——副交感神经系统兴奋导致的平滑肌痉挛和腺体分泌增加,可能导致肺水肿和呼吸阻塞。而烟碱样症状则会引起呼吸麻痹和心律失常。而急诊科给予的对症治疗,以及大量阿托品注射所引发的“阿托品化”,则可以有效组织这两种症状的出现和进一步蔓延。就算无法彻底解除病症,医生仍然可以通过开通高级气道,呼吸机支持,以及五十多种心律失常药物进行对抗。 而之所以扣下两成可能性,则是因为四名消防员可能出现,但还没表现出来的神经损伤以及多器官衰竭。 虽然这种情况相对来说比较罕见,但有机磷中毒的确可能会导致神经系统损伤。当损伤出现在末端神经时,病情会表现为部分肢体瘫痪。可如果表现在副交感神经或者交感神经系统,那就会导致无法逆转的呼吸衰竭——原本应该控制呼吸的系统无法有效传导信号,除非依靠呼吸机,否则患者将无法进行有效的呼吸。 而副交感神经同时还控制着人体的内脏活动,胃肠道蠕动,肝脏的工作,甚至心跳。如果这里出现了损伤,最终人体的主要器官都会彻底罢工。 可以说,有机磷中毒的抢救过程中只有一个最终目的,那就是通过支持人体系统,并且防止胆碱能神经受损,从而避免损伤各个器官和神经系统。 陈书记听完孙立恩的解释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见过制药二厂的沈总?” “见过。”孙立恩点了点头,稍一迟疑后继续道,“她的女儿昨天因急病入院,是我负责的治疗。徐医生对她进行了第一次探查手术。” “为什么不能马上生产一批大剂量的阿……”陈书记迟疑道,旁边的欧阳华区长小声提醒道,“阿托品。” “对,阿托品呢?”陈书记问道,“我大学学的是自动化专业,虽然和药学不搭边,但如果只是调整生产剂量,应该很快就能完成的吧?” 一直沉默在旁边的中年人低声道,“更改生产线,可能对企业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和损失。” “总不能为了赚钱,就把人命放在一边不管不顾了吧?”陈书记有些生气,但他也明白自己这话说的有些胡来。摆了摆手,他叹气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辛苦你们了。” “其实……”孙立恩忽然道,“说不定我可以和沈总聊一聊。也许他们能提供一批原料药来。” 阿托品其实本身是一种极易溶于水的白色或者无色晶体状物质。制药厂生产时虽然有很多重要的流程,但究其根本,也只是对药品原料进行溶解,然后无菌灌装而已。 孙立恩的建议,等于是打算把阿托品的生产车间搬到医院里来。直接在医院中溶解阿托品原料药,从而制成急需的大剂量装药物,以解燃眉之急。 徐有容顿时急了。她使劲一拽孙立恩的衣服,双眉倒竖,“你疯了?” 第80章 另一场战斗 硫酸阿托品是一种极易溶于水的物质,但这并不代表它的原料药就可以直接拿来进行临床应用。化工厂里生产的硫酸阿托品纯度大概只有98%,这样的原料药供给人类临床使用副作用可能会有许多且不可控,并且这种行为实际上基本把药物管理法里的禁令都违反了一遍,所以徐有容才急了眼。 就连陈书记都对这个提议表示了忧虑,“规章制度的存在有它们的必要性。这么做不是救人,搞不好还会让病情更严重。” 孙立恩挠了挠头,他可真没想到两人还有这么大的反应。“我看过硫酸阿托品注射液的说明书,它的配料只有氯化钠和水。把原料药拿到医院来,在百级手术室里用生理盐水稀释溶液后理论上就可以直接用了的。” “你也知道是理论上?”徐有容瞪大了眼睛怒道,“用这种办法制造出来的不是药物,是杀人用的毒药!” 规培生被上级医生骂了怎么办?老实听着呗。医院里几乎一切都有可能关乎生死。规培制度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新人在上级医生的监督下犯错。然后用批评和训斥代替病人死亡,来让规培医生们加深印象。 孙立恩被周军用更严肃的态度训了两个月,如今被徐有容训斥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觉得比起周老师,果然女医生的态度要和煦不少。周军虽然人品不错,但那张仿佛开了光一样的嘴骂起人来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陈书记咳嗽了一下,打断了徐有容的教学任务,“这样吧,我和医学院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组织一批大三护理学专业的学生来帮忙。”他从刘堂春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握了握徐有容和孙立恩的手。“两位辛苦了。之前我看急诊室里情况比较复杂,现在过去大概也只是给大家添乱,那就等稍晚一点我再去慰问大家吧。” 一行人跟着陈书记走出了办公室。孙立恩也打算跟着一起出去,却被欧阳华区长拉到了旁边。 “孙医生,耽误你一下。”欧阳华区长看着左右无人,朝着孙立恩低声道,“我想问一下……我岳母的情况……” “啊,你是说赵卫红?”孙立恩一拍脑袋,“她现在已经转给烧伤科处理了。我并没有掌握第一手的情况……” “大概情况就行。”欧阳华苦涩的笑了笑,“毕竟也是我的长辈。就这么让她住在医院里,自己却不闻不问好像也说不过去。” 孙立恩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道,“您最好还是直接和她的主刀医生直接沟通比较好。我这边得知的情况不能保证真实而且可靠。况且……”他用眼神撇了一下,示意了一下旁边站着个徐有容后,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按照规定,非主刀医生不应当同家属讨论患者病情。” 欧阳华叹了口气,“今天遇到突发事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空。看来也只能等了。”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小同志好好干,今天陈书记说了,给你记首功。”他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也是多亏了你,一场人祸被消弭于无形。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你救了性命。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我替宁静区八十九万老百姓,谢谢您!” 欧阳华深鞠一躬,转身去追陈书记的队伍了。孙立恩站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心头一股热流涌起。 “你干的确实不错。”徐有容见欧阳华走了,也走过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不过原料药的事情还是太胡来了一点。陈书记多少还懂一点,要是他也拎不清问题,真的支持你这么干了。最后要担责任的就是你一个。”她叹了口气,“首先保护好自己,然后再去想办法帮助病人,这个原则顺序你要搞清楚。” 和徐有容一起回到了抢救室,值班台前面的地上已经摆了三个大号的垃圾桶。里面装着的空安瓿瓶几乎快满了出来。 敲瓶子的护士们已经换了一批,几个年长的护士正在值班台后用棉球和酒精处理着自己手上的伤口——一口气敲几千个安瓿瓶,而且还要快。手上留下伤口几乎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 “你们两个下班吧。”刘堂春看了一眼孙立恩和徐有容,自己则低着头在记录本上快速写着什么东西。“你们把那个书记打发走了?” 徐有容点了点头,“按照您的要求来的。” “那就好。”刘堂春满意的点了点头,“明天按时来,今天的病房是我去查的,立恩你记得明早查房啊,今天算特殊情况,以后要是你耽误了查房,当心我扣你工资。” 孙立恩叫起了冤,“刘主任,我可没敢偷懒……” “你偷一个试试。”周军在旁边忽然插嘴道,“按照医院规章制度,无故缺席每日查房三次,直接开除。” 孙立恩抖了一下,立正站好,“知道了。” 重新走回宿舍的路上,孙立恩顺道取了个快递。自己心念已久的取暖器终于到了。抱着取暖器,顺便从楼下买了一盒炒米粉作为午饭,他晃着沉重的步伐终于爬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孙立恩现在的室友是泌尿外科新引进的一名博士。据说和臧福生主任是师兄弟关系。目前在医院里除了承担日常门诊和手术以外,同时还要负责两个泌尿外科下面的科研项目。每天忙的脚不点地,基本不在宿舍里呆。挺大一个宿舍里一点人气都没有,孙立恩进屋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手里原本热乎乎的炒米粉忽然一下冷了下来。 “烤面筋!”手机忽然一响,孙立恩顺手把筷子塞进嘴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刘堂春发来的短信。 现在这个年代,还坚持用手机短信发消息的真不多了。点开短信,里面是刘堂春催论文的留言。 “陈雯的那个病例,你要和徐医生紧密合作搞个论文出来。时间不需要太赶,但也不能太慢。下周三以前把论文提纲交给我。记得要双语版本。” 手机锁屏界面上,白色的时间闪烁着。“11月30日,星期四。” 一共五天,要写出一篇论文的提纲,还要双语版本。孙立恩顿时觉得嘴里香喷喷的炒粉突然没了味道。油腻腻黏糊糊的,直让人想吐。 第81章 医学院往事(上) 孙立恩埋头写着提纲,等到脖子酸疼十指麻木而抬起头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华灯初上,中间有白色晶莹飘落。 揉着脖子,孙立恩推开房门来到客厅里。打开电视看了看本地新闻节目。果不其然,新闻里正在对早上的那起车祸进行追踪报道。 “……据本台记者刚刚获得的消息,四名消防员战士已经全部脱离了生命危险。”新闻主播播报着消息,“事故中的十七名伤员目前生命体征稳定。事故处理仍然在进行中。” 这种类型的新闻报道力主求稳。除非正式宣布脱离生命危险,并且转入了普通病房,否则一般不会说“脱离生命危险”这种话。孙立恩松了口气,看来最后掰安瓿瓶的速度还是跟上了。只是不知道多少护士姐姐们的手指被划出了血口,又有多少人今天忙到犯了腱鞘炎。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正在充电的手机忽然叫了起来,把电视声音关成静音,孙立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接起了正在充电的手机。 “老三?”电话那头是冯明的声音,“你在哪儿呢?” “我在宿舍啊。”孙立恩的声音充满了倦意,“刘主任让我下周三之前赶个论文提纲出来。兄弟我正抓头发呢。” 冯明笑道,“刚下了副班就赶论文,你不怕猝死?” “诶,在SCI面前,贱身何足惜呀!”孙立恩学着宿舍老大的戏腔来了句玩笑话,“你今天不是不用上班么?没陪着叔叔阿姨吃顿饭?” “老两口心里有事儿。吃也吃不下,我劝了好久才把老两口劝回去休息。”冯明叹了口气,“你要不忙就干脆出来陪我喝两杯。就学院里面战军烧烤。” 战军烧烤是孙立恩等人大学时代聚会的定点场所。烧烤摊老板战军凭借着一手连骨头都能烤酥的烤鱼本事,在宁远医学院里的小吃一条街里站住了脚跟。而烤鱼配啤酒的搭配,也把孙立恩宿舍里的四名大汉都培养成了忠实顾客。 “就咱俩?”一听到战军烧烤,孙立恩习惯性的动了心,“俩人吃烤鱼,是不是有点费劲?” “老大今天晚上夜班,老四说要回家看看他爹。”冯明无奈道,“我是找不到人了。要不你叫俩?” 说起叫人一起,孙立恩第一反应是请影像科罗哥一起来吃饭。不过由于没有对方联系方式,这个打算只能作罢。 至于请胡佳或者徐有容来吃烤鱼……孙立恩哪怕神经再粗,也知道这种地方不太适合请女孩子用餐。 “算了,那就咱俩吧。”孙立恩摇了摇头,他明天是主班。从下午两点开始,要在医院里值守36个小时。趁机放松一下似乎很有必要的样子。“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宁远市持续的大雪在入夜时分渐渐转弱成了小雪。但这种环境对户外宵夜而言仍然有些过于严酷。好在烧烤摊老板战军早有准备,清扫干净的地面周围用厚实的尼龙防风布帐篷围住,帐篷里不计工本开着安全但是费电的油汀取暖器。 “这里这里!”刚刚掀开厚重的门帘,孙立恩就听见了冯明的喊声。抬头一看,方桌旁除了冯明以外,还坐着两个人。看衣服似乎是女性。孙立恩有些纳闷,却没愣是没想出来这两位会是谁。秦雅还在医院里,就算症状得到了缓解,也不应该现在就出现在吃宵夜的地方。 “你不是说就咱俩么?”孙立恩一边绕过几张拥挤的桌子,一边朝着里面挤了过去。“这两位是?” “嘿,没想到是我们吧?”熟悉的声音传来,孙立恩定睛一看,坐在桌上的竟然是胡佳。“徐姐姐跟着你辛苦了一整天,你怎么也不知道请人家吃个饭?” 既然提到了徐有容,那坐在胡佳身旁的自然就是那位霍普金斯的神经外科博士。她转过身来,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小佳说这家的烤鱼味道很好,就拉着我一起来尝尝,没想到刚进来就遇见了冯医生。” 孙立恩笑着走了过去,拉开塑料凳一屁股坐下,“本来我还想着给你俩打电话邀请你们来吃饭。主要是考虑到这里不太适合女孩子,这才作罢。” 胡佳皱了皱鼻子,笑着道,“有什么环境不适合女孩子的?反正我无所谓,普外的手术我也跟过。” 徐有容更是一脸淡然,“我在霍普金斯的ER实习过。巴尔的摩人民折腾起自己来,下手可比国内狠多了。刀伤,枪伤,我甚至见过一个和男朋友玩的太过火,结果步枪弹夹掉进去取不出来的壮汉。” 至于步枪弹夹究竟是“掉进”了什么地方,在座的众人都很识相没有去问。孙立恩讪笑着坐了下来,“老二,点菜了没?” “老样子,一条烤鱼,一箱啤酒。花毛一体和烤串都有。”冯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旁边的胡佳和徐有容,“给你们俩点些什么饮料?” 胡佳是器械护士,徐有容是神经外科医生。两人都不能喝酒,所以冯明才有此一问。 “我这儿新出了一款热饮。”烧烤店老板战军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桂花甜酒羮。其实里面一点酒都没放,怎么样,有兴趣么?” 胡佳眼前一亮,“好呀好呀。” 冯明从孙立恩身上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朝着战军递过去一根,“战老板,我们兄弟在你店里吃了五年饭,第一次带姑娘来光顾。你不得庆祝一下给我们送点菜?” “今天要是就小孙一个人带了女孩子来吃饭,那我不光送菜,而且还免单。”战老板嘿嘿有一笑,“可是你小子五年里换了九个女朋友,这就不能庆祝了吧?” 一桌人哄堂大笑,就连冯明都笑了,“我这现在好不容易改邪归正,战老板你不能这么拆台啊!” “等你啥时候带着媳妇儿来的。”战军挥了挥手,“坐着吧,我给你们先整点菜垫垫肚子。上我这儿来了还假模假样的要我送啥菜。”他有些怀念道,“当初我这儿出了那档子事,要不是你们四个帮忙,这买卖说不定就做不下去了。” 孙立恩笑着摇头道,“老板你这话就没道理了。整个宁远医学院里的学生学的都是这个,出了意外我们帮忙,这最多算是提前实习。你真不用这么客气。” 战军笑着到后厨去帮忙了,胡佳一脸若有所思,徐有容好奇问道,“你们给他帮了什么帮?” 冯明笑道,“也没什么,大二那年夏天,老板的儿子在屋子里煤气中毒了,我们几个帮忙把人送到了医院里而已。” 第82章 医学院往事(下) 大二那年的夏天,冯明等人终于甩开了大学第一年的些许羞涩和放不开。一个个朝着牲口的道路上越奔越远。原本只是一个月在战军烧烤聚会一次。而到了大二的夏天,四人基本每天晚上都在战军烧烤附近集合——宿舍里没有空调,战军烧烤这里则有16度的空调冷风可吹。蝉鸣阵阵,配上冰镇哈啤和花毛一体。四个大二医学生朝着脂肪肝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那是一个夏夜,宁远市区的夜间气温高达34摄氏度。哪怕校区里面有个面积不小的湖泊,宁远医学院里也活生生变成了蒸笼。柳树蔫吧着,就连蝉鸣都若有若无了起来。 孙立恩等人正在一瓶一瓶的灌着啤酒。四人一边喝酒,一边借着灯光翻看着解刨学。老板战军站在旁边瞥了两眼,被上面的颅骨图片瘆的直发抖。他嘟囔了两句,转头回身进屋,打算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睡着了没有。 烧烤摊的后厨被战军收拾出了一个小隔间,里面堆着用不上的餐具。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行军床,战军八岁的儿子就睡在上面。 孙立恩正在背着中颅窝的组成结构,却忽然听到烧烤摊里传来一声喊叫,“儿子?儿子?你醒醒,别吓我啊!” 整个烧烤摊上就剩下了孙立恩一宿舍四个人。众人对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一进房间,一股浓浓的煤气味道扑面而来。四人吓了一跳,在门外一起憋住一口气后朝着屋里冲了进去。把已经晕过去的战军,和他儿子战平安一起搬了出来。孙立恩憋着气,在房间里外进出了好几趟,憋的眼冒金星了才找到煤气阀门关上。 战军其实没吸进多少煤气,只是他过于担心儿子安危,不慎吸入了一些一氧化碳而已。而小平安的情况就比较棘手。他仿佛抽风似的全身抽搐着,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身上烫的吓人。 四个人用战老板平时运货的电动三轮,驮着这对父子赶往医学院附属医院。好在送来还算及时,两人都被抢救了回来。 战军老板是个实诚人,烧烤摊从此始终会给四人留出一张桌子,而八岁的小平安也从此多了四个干爹。 听着冯明说完故事,徐有容看了一眼低头不说话的胡佳。盘算了一下时间。大二的夏天,那就是即将大三。距今大概两年半多一点。而两年前,胡佳刚刚结束了在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实习,正式入职第四中心医院。 “是因为这个?”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孙立恩和冯明正在低头开啤酒,她小心的控制住了自己的音量。“他送了一个病人去抢救?” 胡佳红了脸,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能不能不说呀?” “那我就直接问了。”胡佳低头的娇羞样子让徐有容都觉得眼前一亮,她笑着道“你要是害羞,我就直接问当事人嘛。” 胡佳猛地一抬头,“别别别……我说……”她偷偷瞥了一眼孙立恩,确认他没往这边看之后,低声道,“他抱着那个孩子冲进了抢救室,被吐了一身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把人放在推床上之后,却知道躲着我们走,生怕把脏东西蹭到我们身上……” 胡佳这段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可徐有容却还是听懂了。 “有眼光。”她赞同的点了点头,看着正在往肚子里灌啤酒的孙立恩,“就是不知道这根实心木头什么时候能开窍。你就没想过直接说?” 胡佳连连摇头,捂着有些发烫的脸,“这我哪里说得出口嘛……” 虽然嘴上说着不慌,可冯明今天确实也受了些惊吓。从早上秦雅入院,直到下午做完术前检查,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直到医生们确定秦雅有手术指征,同时短暂脑缺血发作逐渐得到缓解,她也不再出现自发动作后,冯明才算是松了口气。现在灌下肚的啤酒更像是庆祝秦雅和自己从无边地狱里逃回来的奖励。 和孙立恩对瓶吹完一整瓶哈啤后,冯明毫不顾忌形象,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嗝。一拍肚子,“活着的感觉真好!” 孙立恩也喝完了啤酒,“唉我去,现在是真不行了。灌一瓶下去居然觉得有点晕,我先缓缓。”桌子上的摆好的毛豆被一个个送进了孙立恩的嘴里。他咀嚼着毛豆笑着问道,“徐医生你中午下班以后没直接回去?怎么被胡佳抓了壮丁啊?” “我在做陈雯的病例记录。”徐有容用手指划过头发,把侧脸旁垂下的发丝卡在了耳朵后面,随后也捏起了一个毛豆,小心剥开豆荚,将绿色的豆子吃进嘴里。“我听柳教授说你准备用这个发论文,没有跟踪病例的话,国外期刊可能不会接受投稿的。” 国内的医学论文在国际科技期刊上确实会受到一些有意无意的区别对待。中国的科技论文总是要有更详细的病例报告,更完善的治疗评估和资料。同时对同行评议以及专家评审上的要求也更苛刻一些。 孙立恩讪笑着点了点头,“那可真是麻烦你了。” “我麻烦一点无所谓。”徐有容认真道,“只不过我担心就凭你我两个人,这篇论文的完成度还是不够高。” 孙立恩一愣,“我水平不够这个是肯定的,可徐医生你……” “我只是个神经外科医生。”她叹了口气,“可是陈雯的病情比较复杂,同时还涉及到了传染科,儿科,内分泌科,心内科,以及血液内科的方面。这些东西我可不熟。” “这么复杂?”喝酒的冯明被吓了一跳,“老三你可以啊,专治疑难杂症啊你?” 孙立恩没好气的踹了冯明一脚,“好好说话,少阴阳怪气的。”他转头看着徐有容问道,“那怎么办?请教一下其他科的医生?” “只是请教恐怕不够。”徐有容皱着眉头,“我打算明天和柳教授说一声,从其他部门抽调几个医生来。” 孙立恩等着后面的话,可徐有容却停住了嘴半天不说。等了一阵却听不到后续,孙立恩奇道,“然后呢?” “你同意么?”徐有容也奇道,“你是治疗组的领导,人事调动你得先点头啊。” “同意同意,肯定同意。”孙立恩连声应道,反正从其他科挖人来这种事情,刘主任一定不会反对。“不过这么搞真的没问题么?” “这篇论文,最起码要发在新英格兰上。”徐有容信心满满,“其他医生能有机会参与进来,对他们肯定也是有好处的。” 第83章 雪夜 徐有容吃到一半就开始不停低头看手机,还时不时的低头在手机上一通快戳,活生生一个重度网瘾少女的模样。 等到一条烤鱼几乎快被三人吃完,徐有容还在低头按着手机。孙立恩不禁问道,“徐医生?你今天就没怎么吃东西,有事儿?” 徐有容猛地抬起头来,“啊,没事没事。我正在挖人。” “挖人?”胡佳好奇的看了看徐有容手上捧着的手机,“给你们的治疗团队?” 徐有容点了点头,兴奋道,“我联系了以前很多在霍普金斯留学过的同学,还有一切已经在其他医院工作的朋友。他们之前和我联系都挺频繁的,而且看样子都很悠闲。所以我打算让他们都过来试试。” 把其他霍普金斯留学的大牛们忽悠来第四中心医院,听一个小规培指挥?孙立恩的目光彻底凝固了。沉默了半天之后,他默默开了一瓶啤酒灌下了肚子。反正要头疼的也是刘主任和柳院长。与其操心这个,倒还不如趁机多喝两瓶啤酒放松一下。 战老板看徐有容没怎么动筷子,以为大概是菜色不和胃口。干脆煮了一锅热腾腾的海鲜粥送了过来。“我这儿的烤鱼是四川口味,小姑娘你吃不得辣吧?尝尝这个,我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和几个潮汕工友学的。” 粥底是战老板连续搅动烹煮了四十多分钟做好的那种,米粒都快被熬化了。里面煮着鲜虾和螃蟹,还有在水里养了一天多吐尽沙砾的蛤蜊。一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配上姜丝和新切好的葱粒,在寒风中显得诱人至极。 四人重新开始第二轮用餐,而徐有容则盛了一碗粥后开始劝诱胡佳转到抢救室来工作。 “反正当器械护士没啥好的。”徐有容用一句话总结了胡佳的工作内容。“平时忙的要死,生怕出点差错,被主刀骂也是家常便饭。你还不如来抢救室呢。”她认真道,“有胡姨护着你,工作也能顺利不少啊。” “可我当初选手术室,就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嘛。”胡佳嘟着嘴,“总靠我大姑护着,什么都不懂,那以后怎么办?她总不能就一直干下去呀。” 胡佳的手术室工作进展绝不能说一帆风顺。实际上刚入职的时候,她也经常被资深护士和主刀们骂的狗血淋头过。甚至有一次,因为主刀要止血钳的时候胡佳递过去的弯度不合心意,主刀医生甚至直接把止血钳摔在了胡佳的身上。手术结束后,小姑娘一个人在更衣室里哭了好久。 虽然那个主刀医生半年后就被调去下级医院了,可胡佳对此还是有些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只要有医生要止血钳,她都要先问一句“要不要带弧度。” 但即使这样,胡佳仍然没有脱离手术室,来抢救室工作的打算。人长大了就要自立,要是靠着大姑的庇护,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长进。胡佳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你就更应该来抢救室工作啦。”徐有容继续劝诱着胡佳跳槽,“抢救室里的突发情况很多,而且很多时候都比手术室里更严重。这里更能锻炼人呀。” 胡佳有些心动。其实每个医务工作者心里都有一颗治病救人的心。比起在手术室里止血钳,来抢救室工作的确更符合她心目中的医务工作内容。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让你进我们治疗组的。”徐有容凑近了压低声音继续道,“就当治疗组的专职护士,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能和你家孙哥哥多说说话。” 胡佳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徐有容脸上带笑,继续道,“日久生情嘛,你现在在手术室里一天到晚的不出来。他在抢救室工作了两个月,你才见了他几回?按照这个速度下去,你能在他八十大寿的时候第一次牵手都算快的。” 胡佳低着头,用蚊子样的声音答道,“我……我考虑考虑。” “这种事情要趁早。”徐有容拍了拍胡佳的肩膀,“就和这砂锅粥里的虾一样。烫熟了就得往嘴里吃。煮太久了肉都是干的。那可就不好吃咯。” 散场之后,徐有容自告奋勇送胡佳回去。冯明的宿舍和孙立恩的宿舍离得挺近,两人一起在雪地里走着,双手揣兜。雪花渐渐落在两人身上,染出一片白色。 “徐医生真打算继续挖人来?”冯明走路有些晃,但思维还挺清晰,“这么搞下去不合适吧?又挖医生又挖护士,她打算再搞个科室出来?” “你是不知道柳院长有多宝贝她。”一想到为了给徐有容职称晋升多一些把握,甚至愿意拉下脸来的柳副院长,孙立恩就觉得这事儿可行。“她只要能再挖一个霍普金斯毕业的医学博士,我估计柳院长能直接给她成立一个单独的科室。” “哪儿有这么容易。”冯明打了个酒嗝,然后被自己薰的直眯眼,“又不是要搞个神外二科,而且就靠两个霍普金斯的医生,也撑不起来一个科室呀。” 一个科室需要有科室的领头人,有负责治疗和问诊的中坚力量,有需要培育同时也能当苦力的新人。同时还要有经费支持,有办公地点,有自己的病床房间……新开辟一个科室的难度,甚至可以说和新开一家小型专科医院差不多。 “不管,反正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操心。”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毕业工作就不用再念书了……” 冯明嘿嘿笑着,“你看,当年上病理的时候你就没好好听课吧?第1节课上王教授就说了,‘医生这个职业要求终身学习’。”他模仿着病理课王教授的口气,操这一口不着调的上海话,“你们以后工作了,看书学习,写报告,做题目,甚至继续写论文那都是肯定要做的。不要觉得毕业以后就能轻松——在工作间隙学习,比上学还累的!” 孙立恩叹了口气,捂着头叹道,“上辈子做坏事,这辈子当医生哦……” 第84章 查房 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被迫当医生的孙立恩,在书堆里抬起了头。 昨天晚上回到宿舍,孙立恩看着桌上尚未完成的提纲又犯起了倔。就仿佛以前在学校里的习惯一样,他实在是无法容忍自己在工作尚未完成的时候上床睡觉——如果这么做了,他一定会半夜突然醒来,然后辗转反侧死活睡不着觉。 与其半夜醒来,不如直接干活。至少把提纲需要的引用论文先都找出来。借着酒意,孙立恩做出了这个决定。然后一头扎进了知网和万方数据库的无边黑洞中。 等到孙立恩再次开头,宁远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起来。天空中的鱼肚白正在昭示着凌晨时分特有的活力气息。反应了好一会之后,孙立恩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 从脸上撕掉了一张沾的结结实实的白纸,孙立恩脚下踩着八卦步,人晃出了凌波微步的飘忽不定。一路避开了地上的垃圾桶,臭袜子和书籍堆,晃进了洗手间里准备洗漱一番。 冷水洗脸,虽然容易给心脏施加一些不必要的压力,但确实也是提神醒脑的好手段。一番洗漱后,摸着逐渐有些发烫的脸,孙立恩满意的抬起了头,看向了镜子中的自己。 “孙立恩,男,25岁,轻型急性酒精中毒,距离下次状态栏升级还有95个确诊。” “恩?”孙立恩猛然一惊,脑子里还剩下的一点点醉意不翼而飞。仔细观察了几秒钟后,孙立恩心中的惊讶被一股巨大的惊喜所覆盖。 对孙立恩来说,状态栏简直是改变了“诊断”定义的存在。他在过去五年中学习到的知识,在状态栏的帮助下终于成为了日常工作治疗中能够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仅仅一眼就能看到病人的异常状态或者病因,从而让他有针对性的安排检查和治疗。状态栏对孙立恩是巨大帮助,对亟待帮助的病人来说也是。 而已经很好用的状态栏,竟然似乎还有升级的可能!这怎么能让孙立恩不喜出望外? “可为什么是九十五呢?”孙立恩有些困惑。过去的两天中,他经手的病人数量虽然不如周军等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急诊科医生,可也不在少数。粗略一数也有十一二个之多。可为什么状态栏升级却还有95个?数字不整,这让孙立恩觉得有些不对劲。 95个……95个确诊?孙立恩眼睛猛地睁大了,陈雯的包虫病并发库欣综合征,小林薰的甲亢危象,郑筱萸的梅毒性肝病和梅毒性脑病,秦雅的烟雾病,以及袁梦的晕血。这五个病人的疾病都是孙立恩凭借着状态栏的提示所作出的诊断。而林兰则是已经明确了外伤,状态栏只是提示有内出血而已。 “所以关键在于利用状态栏的提示,对病人的病情进行诊断?”孙立恩摸着自己的下巴,忽然觉得上班似乎也不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了。 抱着最后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孙立恩套上黑色羽绒服出了门。时间不算太早,但还没有晚到要被周军打电话催着来上班的地步。路过楼下的早餐摊,孙立恩买了五块钱的素包子。一路小跑来到了医院里。 “今天来的挺早。”周军正在值班台前面看着报纸,见孙立恩来了,抬头打了个招呼,从桌子上摸出一个纸杯,给里面倒上了自己保温杯中的黑咖啡。“喝吧,再过十分钟就要查房了。” 黑咖啡就着素包子下了肚,孙立恩顺带换上了自己的白大褂,“周老师,今天您带着我们查房?” “今天刘主任带队。”周军摇了摇头笑道,“郑老头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刘老师打算严肃对待一下。” 刘堂春哪里是打算严肃对待,明明就是准备搞个大新闻。急诊科平时的巡回查房也就是几个高年资的副主任医师带队。刘堂春这种级别的主任级科室副主任,除非是一周一次的大查房,否则一般是不会参与到查房过程中的。 大查房虽说是查房,但其实更像是一场关于患者疾病的头脑风暴。宁远医学院在这一点上师承了协和的风格。持续了三十多年的临床大查房虽然类型有所改变,但核心元素仍然保持不变。每周住院医师都要精心挑选几个自己所负责的复杂病例。将病人的情况做一个详细的汇报。汇报完成后,交由参与大查房的医生们自由讨论。不管是专家教授,还是实习医生,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最后由科主任进行总结和进一步治疗指示。 而刘堂春准备搞事情的查房,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主任医师带队,带上管床医生和实习的医学生,以及主治医师们一起,对每个病人的恢复情况进行询问和讨论。主任医师在询问管床医生的同时,还会随机抽问实习医生关于病人疾病的问题。比如疾病特征,用药禁忌,康复情况和周期,诸如此类。被突然问到的实习医生们绝大多数都会出现答不上来的情况。然后在同事和病人的眼光中无地自容。被狠狠羞辱过以后,实习医生们会暗自开始加油,拼命复习疾病内容,以求不再出丑。 从这一点上来说,初级医生们基本都是抖M,而抛出问题的资深医生们……大概就是性格最恶劣的S。 刘堂春穿着白大褂,一把推开了抢救室的大门。灰白的头发随着脚下的步伐微微起伏,只系了一个扣的白大褂被走动时带出的风卷动,飘在刘堂春身后,看上去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立恩,走!”刘堂春朝着喝着黑咖啡的孙立恩一招手,“跟我一起去看热闹!” 一代宗师一句话就破了功,而孙立恩和周军则一起跟在刘堂春身后,一起走向了位于五楼的急诊科住院部。 三人的队伍渐渐变成十人,再到十五人,二十人。等孙立恩等人站在住院部门口的时候,三十八人的查房队伍几乎堵塞了整个走廊。后来的主治医生们开始自发的维持起了秩序。实习生们只能站在走廊里听讲,只有被点到名字的实习生才能进入病房内部。而被刘堂春特意带在身边的孙立恩则不在此列。他从口袋里摸出笔和本子,准备开始记录。 “0501房,魏金水。”刘堂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名字,朝着孙立恩一笑,“第一个就是你的病人,讲讲情况吧。” 第85章 搞事情 魏金水,两天前早上被120紧急送院。因为左前交通动脉瘤的自发性出血,而晕倒在了骑电动车上学的路上。 “患者的窄颈左前交通动脉瘤经过铂金弹簧圈治疗后,效果良好。”孙立恩从自己手里的档案本中找到了魏金水的病例纪录,“手术主刀医生是董昕医生,动脉瘤栓塞程度95%医生,患者目前意识水平良好,除双下肢轻微麻木以外,没有其他神经功能障碍。” 刘堂春点了点头,忽然问道,“GDC(Guglielmi Detachable Coil,电解可脱性弹簧圈)治疗和传统开颅和球囊扩张治疗有什么不同?患者术后应该注意什么?” 这就是在考教孙立恩了。GDC治疗属于典型的神经外科治疗内容,这并不是急诊医生需要掌握的内容。 稍一沉吟后,孙立恩答道,“GDC在安放弹簧圈的同时进行电解作用,治疗时间短,不会伤及其他脑组织,不会造成医源性脑损伤。白金圈在电作用下吸引血细胞,形成栓塞填充脆弱的动脉瘤体。比起球囊扩张更能适应复杂的动脉瘤体形状,也不容易引发动脉瘤破裂。” “术后应注意什么?”刘堂春对孙立恩的回答挺满意。“他的医嘱是你下的?” “病人的医嘱是董昕医生直接下达的。”孙立恩摊了摊手,“术后主要需要注意脑积水等并发症的出现。三月内进行血管成像影像复查。” “啊?”刘堂春还没说话,躺在病床上的魏金水先喊了起来,“还要来检查啊?” 刘堂春笑着问道,“怎么,不想来医院了?” 魏金水脸色不太好看,他踟蹰道,“我明年高考,这不是耽误时间么?” 刘堂春继续问道,“高考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上重点大学,出来工作以后孝敬爸妈。”小魏同学回答的毫不犹豫,看得出来,他是真心这么想的。“他俩工作起早贪黑的太辛苦了,我想早点自立,让他们轻松一点。” “那你就更要按时来检查了。”刘堂春正色道,“如果早期检查出了问题,说不定吃吃药还能解决。可你要是拖着不肯来,那说不定就又要手术了。你知道你这次手术花了多少钱么?” 小魏同学脸色更差了,“花了很多钱么?我家没钱的啊!”他低下头,悄悄的哭了出来,“他们两个为了让我上学更轻松,才借钱买了一台电动车给我。借了亲戚的钱还没有还清,这可怎么办?” 谁都不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在过去的生活中承载了多少压力。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却猛地压破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坐在病床上,低着头,眼泪就这么顺着脸颊往下落着。一颗一颗落在了床上,落在了医院白色的被子上。 刘堂春愣了愣,他走到了魏金水的床边,坐下来摸了摸这个少年的头发。“小子,别哭。” 魏金水慌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我……我没忍住。” “你还小。十七岁,还没成年呢。”刘堂春像是在和邻家小孙儿聊天的老爷爷,“现在就担心赚钱的事儿有些早了。” “可是……”魏金水擦着眼泪,身体因为抽泣而抖动着,“我们家真的没钱了……” “这些事情,交给大人去操心。”刘堂春的回答斩钉截铁,“现在你操心这个,什么忙都帮不上。赶紧好起来,按时来复查。不要再给家人增添新的负担,这就是你能做的事情了。明白没有?” 离开了魏金水的病房,刘堂春带着一行人走了很远,才压低声音道,“刚才我为什么不和他说保险的事情,有人知道么?” 长久的沉默后,周军打破了寂静,“因为我们不知道病人家属对这个问题的解释,而且已经产生了的治疗费用支付问题并不是患者需要知道的内容。” “如果过度回答,可能导致患者家属陷入某种道德陷阱中。比如他们是否经常性的对自己的孩子说谎。”刘堂春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孙立恩,“你救下来了一个好孩子。现在这个年代,还能这么为家长着想的已经不多见了。” 刘堂春说的救下,并不只是治疗。也是因为孙立恩用自己的身体,替昏迷中的魏金水挡住了郑筱萸飞起的那一脚。刘堂春看过那段监控视频,如果不是孙立恩用自己的胸口挡了一下,只怕郑筱萸就会直接踢在魏金水的头上——没有人知道这一脚下去,会不会踢破已经出现自发性出血的脑动脉瘤。 查房还在继续,急诊科昨天收治了接近四百人,其中简单处理后自行出院的约有300人左右。新收入普通病房等待手术的有68人,已经手术的31人。四名消防员和三名飞行救护员则被安排进了ICU病房加强观察。 “这个病人情况比较特殊。”终于轮到了郑国有的病房。刘堂春带着一脸坏笑站在门口,对着身后的众多医生道,“为了保证查房质量,我特意邀请了咱们医院护理部肖丽蓉主任参与查房。大家鼓掌欢迎!” 住院病房的走廊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仿佛有领导前来视察一样。肖丽蓉主任穿着一身白大褂,朝着周围鼓掌的年轻医生们点头微笑。然后走到了刘堂春身前。“我就知道老刘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叫我来一起查房肯定没安好心。” “我可是为了让年轻医生们掌握更多的知识。”刘堂春嘿嘿笑着,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门口的病人姓名。“肖主任你对于病人术后护理和医生医嘱检查都是权威,能请你来一起参与查房,对这些年轻医生们来说也是份宝贵的经历嘛!” 刘堂春给肖丽蓉扣着大帽子,而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孙立恩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正是徐有容。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徐有容冷冷淡淡朝着周围的医生们点了点头,对刘堂春多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今天是查房的日子,昨天没有人通知我。” “没关系,你刚来我们急诊科不久,可以理解。”刘堂春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半步,露出了被自己挡在身后的孙立恩,“前面的查房记录你可以去问立恩。好了,最后一个病人。”他转头推开了身后的房门,“第四中心医院骨科主任,郑国有!” 第86章 春风得意 病房的大门被推开的时候,郑国有正在和同一病房里的小年轻聊着天。老头盘坐在床上,脸冲外看着窗外的一片白雪皑皑。“……小伙子,不要觉得怕老婆是什么特别没面子的事情。咱们男同志稍微吃点亏算什么?那不是怕,是爱,是尊重和理解。咱们男人,要有这个胸襟!” 一群人乌泱泱的挤了进来。肖丽蓉头上带着有三个斜杠的护士帽,面色铁青的进入了房间。可冷冰冰的面色随着郑国有的一席话如夏日寒冰般迅速消融,从门口到床边不过区区十步距离,肖丽蓉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冷峻变成了温和。 “郑国有,男,61岁,高度紧张,焦虑。” 虽然背对着身后,但郑国有的状态栏已经彻底出卖了他的内心世界。想来应该是刚刚门口传来的动静让老头听见了,这才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么一招。 “你们没见过的都过来打个招呼啊。”刘堂春指了指面前带着一脸“虚假”惊讶转过身来的郑国有,“这位是咱们医院骨科的科室主任郑国有。” 一群来实习的医学生们哪儿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个个轮着上来朝着老郑鞠躬问好,搞得现场如同遗体告别仪式似的气氛肃穆。肖丽蓉重新冷下脸来,拿起了老郑床头的病例记录翻阅了起来。 “郑主任两天前在进行一场多科室复合手术的时候,作为骨科方面主刀医生,主持了病人的下肢脱套缝合处理。在进行股静脉缝合的时候突然心梗。五次除颤后恢复窦性心律,送复合手术室进行了介入手术,放置了两枚Firesorb2……”刘堂春亲自介绍着自己老伙计的情况,看着病例说道这里,他挑了挑眉毛,略显轻佻的吹了个口哨,朝着面露讶色的郑国有道,“给你这老货用的全都是好东西啊。” “我这是为医院做贡献。”郑国有瞥了一眼刘堂春,不屑道,“以后三年都要随时回访,你当我愿意装这个?” 肖丽蓉放下手里的记录,不容置疑的“嗯?”了一声。郑国有马上就换了一脸灿烂笑容,“小蓉呀,你咋过来了呢?不是说要去开会么?” “再不回来,我说不定就要守寡了。”肖丽蓉用记录本在郑国有头上敲了一下,力气不大,但是动静不小。“手术过程中心梗,你是打算给我捞个烈士家属的名头?” 郑国有苦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我自己选的那个时候犯病。” “那你倒敢瞒着我?”肖丽蓉手上的记录本又砸了下来,“你有脑子没有?这么大的事情你能瞒得住我?”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郑国有赔着笑脸,仿佛敲在自己脑袋上的不是硬塑料书写板,而是软乎乎的靠垫枕头之类的东西。“你第二天就要去开会,我可不敢给你添乱。” 肖丽蓉气极反笑,“知道给我添乱,你还天天泡在医院里不回家?成宿成宿熬夜,你还当自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刘堂春带着一脸懵逼的实习医生们离开了病房,而和郑国有同住一个病房的那个年轻人也被一起带出了病房——他该去做出院前的最后一次心脏成像检查了。病房被留给了冷汗湿透病号服的郑国有,以及一脸冷色似乎即将在小本本上记些什么的肖丽蓉。 其他医生都解散回到了各自岗位上,走廊里隐约回荡着诸如“长本事了啊!”的声音。正打算回抢救室的孙立恩却被徐有容拽住,和刘堂春一起往办公室走去。她说有些“人事问题”需要请刘堂春帮忙解决。 “刘主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走在半路上,徐有容终于忍不住了,“郑主任刚刚放了支架没几天,你让肖阿姨去吓唬他不合适吧?” 刘堂春突然爆发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笑的前仰后合,甚至引来了许多路过的病患和医生的眼光。笑了足有半分钟,刘堂春才抹着眼泪停了下来。“为什么要这么干?解气啊!” 刘堂春和郑国有是老交情了。被部队送入宁远医学院培养后,刘堂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郑国有——他的舍友。 在一起学习了三年后,郑国有在一次竞赛活动中,认识了比自己低一届的宁远医学院护理学系肖教授之女肖丽蓉。两人的感情升温的很快,认识不到三个月就开始一起出双入对,在宁远医学院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两人的身影。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上世纪80年代前期的大学校园中气氛仍然倾向于保守。家教甚严的肖教授在得知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白菜被猪惦记上之后勃然大怒。当时正被夫人勒令擀饺子皮的肖教授,拎起厨房里的擀面杖就出了家门。 然而倒霉就倒霉在,那天郑国有因为打排球扭伤了脚,同宿舍的刘堂春被打发出了宿舍,出门去帮肖丽蓉提面粉。 拎着面粉累出一头汗的刘堂春刚刚跟着肖丽蓉走到家属楼楼下,就迎面碰上了拎着擀面杖的肖教授。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情,刘堂春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擀面杖。被打的抱头鼠窜,要不是拎在手上的面粉袋子砸在地上成了土质烟雾弹,刘堂春只怕当场就要被打出个好歹来。 好在部队几年锻炼下来,刘堂春练出了一副敏捷的身板。在面粉中几次垫步拧腰,浑身面粉的刘堂春终于冲了出去。抱着脑袋逃回了宿舍。 扭了脚的郑国有见刘堂春的狼狈样子也吓了一跳,问清楚事情经过之后,心里内疚的郑国有拄着半截断了的拖把棍子,一瘸一拐的到了宿舍楼下的小卖部。花了一块八毛钱买来两瓶劣质川曲白酒,来给刘堂春压惊。 郑国有刚刚受伤,白酒没喝两口。而心里全是愤懑的刘堂春则就着酥炸蚕豆和食堂里买回来的五毛钱一个的红烧猪肘,喝下去了接近两斤川曲酒。 人喝闷酒的时候容易醉,而被吓着了之后刘堂春喝的又快。两斤白酒下肚后不久,刘堂春就变成了人形自走喷泉。把肚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都倒了出来不说,还直接醉了过去。 急性酒精中毒,这是能要命的症状。一群预备役医生们七手八脚的把刘堂春送到了学校附属医院。经过一番治疗后,总算是把刘堂春给救了回来。 可真正的惨事在于,在医院里管理刘堂春的,是那位手挥擀面杖的肖教授。 三天后刘堂春出院,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头上甚至因为过度紧张而出现了斑秃。可等到他自己走回宿舍时,却又在宿舍楼下看到了和肖丽蓉卿卿我我的郑国有。 “比起那个王八蛋,我已经很厚道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刘堂春脸上全是春风得意,又笑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冷静下来朝着徐有容问道,“有什么人事问题?” 徐有容耸了耸肩膀,“我打算挖几个霍普金斯的同学来咱们医院,加入孙医生的治疗团队。我想先问问您这方面的政策问题。” 第87章 两名候补 “政策?只要你能把人挖来,你要什么政策,我给什么政策!”任何一个合格的医院管理人员,在听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博士”这个头衔的时候,必然会两眼直冒光。作为世界上最好的医学院之一,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博士理应获得这样的重视。刘堂春就毫无疑问是一个合格的医院管理人员,一听到徐有容的问题后,他整个人都从自己的凳子上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朝着徐有容喊道,“分配住房,安家费,协助子女就学,除了老婆孩子不发,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嘛!” “现在明确给我回复有意向的有两人。”徐有容介绍着自己挖墙角的情况。“一个是有十年工作经验的临床免疫学专家,史蒂芬·帕斯卡尔,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副教授……”她顿了顿,继续道,“要求在原来薪水不变的情况下,给他的两个儿子提供小学学位,帮助解决他在国内的行医问题,还有四张可以无限次去动物园的年卡——要能看熊猫的那种。” 孙立恩张大了嘴,“看熊猫?” “老外嘛,总是有些浪漫主义。”刘堂春摆了摆手,“他原来的工资多少钱一个月?” “年薪16万美金。”徐有容看了看自己记录的列表道,“算下来大概一个月得九万多。” 刘堂春有点犯愁,“这人能力怎么样?别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才打算来中国骗钱的吧?” “他去年发了一篇新英格兰,一篇免疫学年鉴,学术能力很强。”徐有容答道,“帕斯卡尔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细胞免疫应答机制,同时还有多年的自身免疫疾病临床经验。最重要的是,他懂中文,而且中国话说的很不错。” “这个人选不错。”刘堂春满意的点了点头,“宋院长那边的工作我去做,这些要求都不是问题。” “第二个……”徐有容想了想,还是继续道,“第二个人选是哈佛医学院毕业的急诊类医学博士,哈克·布鲁恩。有十五年工作经验,在三家不同的医院任职过。经验丰富,但是……现在失业了。” “哈佛医学院的毕业生还能失业?”刘堂春一脸震惊,“要是有酗酒,药物依赖,或者精神问题,咱们肯定是不要的啊。” “倒不是因为这个……”徐有容脸上难得的带上了难色,“您看看这张照片吧。” 孙立恩站在一旁,看到了徐有容从自己记录本里取出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布鲁恩博士看上去绝对不像是个医生。反而像是典型的美国南部“红脖子”。他留着一条金色的辫子,胳膊上纹着张牙舞爪的熊头,长着一脸茂盛的络腮胡子。 刘堂春推了推脸上的老花镜,一脸疑惑的抬起头来看着徐有容,“你确定他是个医生?这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喜欢骑哈雷摩托车的帮派骑士嘛。” 徐有容叹了口气,“布鲁恩博士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其他医院拒诸门外的。他倾向于和病人多沟通多接触,所以每个病例的后续处理速度都比较慢。在马萨诸塞州工作了五年后,医院没有继续和他延长合同。而其他的医院都不愿意接受这样一名医生。他现在每个月有三周的时间在加勒比海地区巡回问诊。” “这个应该也没问题。”刘堂春下了决心,转头朝孙立恩问道,“你怎么看?”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这两位都是非常富有经验的前辈,我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他看了看徐有容,问道,“他们的行医经验都是在美国积累下来的,如果来国内工作,现在的工作环境他们能够接受么?” “帕斯卡尔博士来过中国很多次,他应该没问题。”徐有容看起来也有些发愁,“我比较担心的是布鲁恩,他虽然也能说一些中文,但是沟通水平肯定还达不到医生应有的标准。” 刘堂春忽然道,“这么说,布鲁恩博士应该是加入治疗团队的最好人选。反正他也不用和病人直接交流,有小徐你翻译,日常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孙立恩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刘主任……这么搞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刘堂春笑的仿佛吃上了鸡肉的老狐狸,“两个富有经验的美国医学博士就要在我的科室里干活了,就凭这个,怎么搞都合适。” 先是成功的报复了郑国有,随后又得知有两位美国顶级高校毕业的医生有意加入自己的部门。刘堂春高高兴兴的开始坐在办公室里煮咖啡庆祝。而孙立恩则忧心忡忡的回到了抢救室里。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合适。”给病人缝好了手上被切开的皮肤后,孙立恩朝着旁边负责临场指导的徐有容道,“现在你算是我的上级医生,那两位医学博士都是十几年工作经验的大牛,他们也都是冲着你的邀请才来的。这个治疗团队继续由我带不合适吧?徐医生,我不是乱客气,我没有这个本事啊!” “我更没有这个能力。”徐有容耸了耸肩膀,“你真以为这两人那么好请?昨天晚上我发邮件过去,这俩人其实都是拒绝的。” 孙立恩一愣,“啊?那他们怎么又同意了?” “因为你。”徐有容冷静道,“我把陈雯的情况大概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哦对了,还有秦雅的病例。” “就凭这两个病例?”孙立恩使劲摇头道,“这说不通。”陈雯的病例虽然罕见,但并不是什么只有在中国或者只有在第四中心医院才能见到的病例。而秦雅的烟雾病就更常见了。凭这两个病例,想要吸引刚毕业的医学生都难,对工作十几年的两位医生来说,想来这两个病例虽然少见,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吸引力或者挑战性。 “我都说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徐有容敲了敲桌子以加强自己的语气,“他们好奇的是你。一个刚刚工作了两个月的医生,是怎么能够从陈雯的病症表现中,推断出库欣综合征,是怎么能从肢体舞蹈样动作里,判断出烟雾病的。他们和我一样。”徐有容露出了笑容,“我们都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进行的诊断。” 孙立恩叹了口气,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第88章 祖母 从徐有容鞠躬说出那句,“请教教我。”之后,孙立恩就明白,自己的表现还是太过火了一些。 韬光养晦倒不是不行,可这就意味着自己需要无视掉导致病人真正生病的原因——至少也是对病情的重要提示置之不理。这种行为,孙立恩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当医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用自己学到的东西,帮助患者解除病痛的困扰。从死神手里抢回患者的生命,让他们有机会再次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开怀大笑。让他们的生命继续下去,让他们重新充满无数可能,而不是坍缩为死亡。孙立恩虽然平时有些靠不住,但选择医生这条路,却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过的决心。 大不了就说是自己的天赋。有些赌气似的下了决心,孙立恩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给病人缝了最后一针。看着被平整缝合好的伤口满意的点了点头。病人手部皮肤缝合紧密,组织断面接触良好,缝合线的张力刚刚够用,等彻底愈合之后,伤口疤痕应该不至于特别难看。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病人,孙立恩坐在值班台后面开始发呆。大概是因为昨天的病人特别多的缘故,今天的第四中心医院出乎意料的平静。抢救室基本没什么人被送来。仅有的几个病人还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冬季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老年人在冬天总是比平时更为脆弱。干燥而冷的空气对成年人的呼吸系统来说也是一种刺激,更何况身体素质已经大幅衰退的老人。今天一上午,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了六位因为心慌气喘而被急救车运来的老人家。而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年逾九旬的周秀芳。 周秀芳是急诊室副主任医师周军的祖母。老人家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同时还有多年的冠心病史。老太太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周军还在陪着刘堂春查房。直到回到抢救室后,周军才发现,自己的祖母正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 周秀芳也曾经是医生,并且多年前也在宁远医学院里任过教职。如今虽然已经快到耄耋之龄,但仍然保持着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在医学院里,绕着人工湖散布转圈。只是以前一早上能走个十几圈,现在只能拄着拐杖,慢慢的走上一圈。 而今天早上,在绕湖散步的时候,老人家忽然觉得两只脚没了力气。她只能坐在湖边,试图靠休息来积攒体力。 十二月的宁远,大雪后的气温早就跌破了零度。老人家原本就不多的体力在寒风中一点点流逝着。体温的下降让老人家的体力进一步流逝,只是在凳子上坐着,却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 如果不是两个路过晨跑的医学生在跑了半小时之后发现老人家还坐在原地,因为担心老人着凉而过来问了一句,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把人送到了医院里来,只怕周秀芳还要再寒风中继续坐下去。 周秀芳的症状很复杂,入院时她有低温过低的症状。同时还有呼吸短促,心率过快,四肢无力的典型循环系统针状。同时老人的意识开始出现周期性的障碍,刚刚入院的时候还能说清楚自己姓名的老人家,在二十分钟后,竟然连自己的孙子周军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你奶奶?”刘堂春在得知自己的得力干将家属被送入了抢救室后,当机立断,“你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家里人现在搞不好都急疯了。这个病人让孙立恩他们接手。” 周军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认不得自己的祖母,点了点头。 医者不自医,说的是倒不是医生不会给自己看病。主要说的其实是,医生不会,也不应该给自己的亲属看病。医生不是圣人,不可能在至亲遭受病痛的时候仍然保持冷静客观。如果医生为自己的亲人看病,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因为太过关心发生过度医疗,或者因为不肯承认病情严重性,从而导致治疗诊断不足。 这种事情对医生,和身为病人的家属而言都是巨大的风险。因此刘堂春立刻做出了决定,让孙立恩和徐有容接手周秀芳,同时把周军先赶出抢救室,让他稍微冷静一下。 让孙立恩接手周秀芳,倒不是因为看中孙立恩的诊断能力,老太太的病情其实比较直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老年性左心衰症状。听诊器能够直接听到舒张早期奔马律,两肺伴有哮啼音。让老人家突然没了力气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心脏。而这种症状其实交给谁治疗都一样。交给孙立恩,只不过是让周军放心的同时,再次强化孙立恩和徐有容之间的合作而已——刘堂春还惦记着那两个有意向加入自己麾下的美国医学博士呢。 “那么孙医生,首先,我们应该做什么?”拿到了周秀芳老人的基本检查结果,徐有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家,朝着孙立恩问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检查想要做么?” 孙立恩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家有些发愣,“周秀芳,女,88岁,低血红蛋白,IgG升高。” 低血红蛋白,就是人们常说的贫血症状。而IgG升高这个症状……孙立恩咽了口口水,不会又让自己碰见一个地雷吧? “先做个血常规,我看老太太可能有点贫血。”孙立恩决定先从外观上入手,躺在病床上的周秀芳脸色蜡黄,嘴唇发白。“而且如果是老年心衰的话,应该有感染之类的诱因。明确一下诱因,对下一步治疗也有帮助。” 徐有容挑了挑眉毛,“都是正常操作嘛。” “不然呢?”孙立恩直接怼了回去,“难道要给心衰病人加个头颅核磁共振?周老师知道了不得扒了我的皮。” 总而言之,先按照常规来。孙立恩皱着眉头,对于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来说,任何疾病都可能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更何况心衰这种严重的器质性病变? “我是觉得应该加一个心脏彩超。”徐有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反正是心衰的症状,明确一下心衰类型也好。” “按你说的做。”孙立恩对此自然不会阻止。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状态栏的正确率是百分之百,而且每次提示的都是最重要的线索,那么这次的提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第89章 另一个结论 心脏彩超的结果很直接,充血性心衰,同时提示周秀芳的胸腔里有大量胸腔积液。 心内科副主任罗一平被请来做会诊,他一见到孙立恩就开起了玩笑。“孙老板,又有生意照顾我们啊?我听王主任说,你前天请他吃饭了。” “罗主任,麻烦您看看这个病人的情况。”孙立恩没搭理罗一平的玩笑,他现在可没心思和别人说笑。他压低了声音道,“病人是我带教老师的亲属。” 罗一平收齐了那副轻松模样,看了一眼打印出来的心脏彩超结果,“充血性心衰没问题,胸腔积液是典型表现之一。” “怎么处理?”孙立恩问道,“直接上利尿剂?我担心老人家年纪太大,可能出现低血钾。” 老年人肾功能普遍比较差,尤其是肾脏对于钾的再吸收,要比年轻人弱上一大截。贸然使用利尿剂减少体液虽然能够缓解心脏压力,但有可能造成低血钾症状,从而导致更严重的心脏问题。 “现在看,给老人家用利尿剂肯定收益比风险要大。”罗一平盘算了一下,坚定道,“看血钾水平,只要大于3mmol/L,就先上利尿剂。”他忽然顿了顿,“还要判断一下引发心衰的诱因,一般来说,老人家冬季突然犯了心衰,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肺部感染。” “血样已经送出去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徐有容补充道,“应该半个小时之内就能出结果。” 罗一平想了想继续道,“我建议干脆再做一个CT。明确一下老人家的胸腔积液情况。如果积液量太大的话,可以考虑请胸外来做个排液。” 人体的胸腔本身是有一些积液的。脏层和壁层胸膜中间的夹层叫做胸膜腔,里面一般会有个十来毫升的积液,在人呼吸的时候,起到润滑作用。而胸膜腔中每天会生成并且吸收大约1000毫升的积液。胸膜腔内的液体生成量增多,或者吸收量减少,都可能导致胸腔积液。 当出现充血性心衰的时候,患者的肺毛细血管压力会增高许多,从而导致胸膜腔内积液生成量增多。而当生成量超过了淋巴系统的引流量时,胸腔积液就形成了。 周秀芳躺在病床上,神智仍然有些不清楚。对护士的呼唤偶尔能有回应,但却说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送影像吧。”孙立恩看着老人家叹了口气,人到老年,就怕有个什么毛病。小病小灾都有可能因为年龄的关系,瞬间变得致命起来。 影像科排队的人潮比起前两天少了许多,作为大急诊试点单位,只要抢救室能够稍微轻松一点,其他各个科室就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影像科罗哥今天休息,周军亲自推着老太太的轮床进了CT室里。而他的父亲老周同志也从单位里请了假,跑来医院照顾自己的老娘。 老周同志是本地电力公司的工程师,自称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劝住儿子学医——当了医生的周军对老两口的健康管理非常重视,硬是逼着老周同志戒了持续二十多年的烟瘾。同时还给老两口制定了严格的每日作息时间表和日常食谱。老周同志最喜欢吃的蒸腊肠被勒令一个月只许吃上半根。有时候趁着儿子不在偷偷吃腊肠,就成了老周同志最大的业余爱好。可惜自己的老伴始终和儿子站在统一战线上,只要偷吃,就会被抓。周军冷着一张脸冷嘲热讽的劲头就连老周同志都有些吃不消。 “你奶奶咋回事?”和儿子一起把老娘抱进了CT机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周同志终于有些慌了,“这是老病又犯了?” “不是冠心病。”周军脸色有些难看的摇了摇头,“初步的诊断是充血性心衰,并发胸腔积液。” “以前没听你说过有这毛病啊。”老周同志脸色难看了起来,“是新发的?” 周军也冷着脸,“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没拦着奶奶出去散步呢?” “我又不是医生!”老周同志叫起了撞天屈,“咱家就俩医生,你一个,你奶奶一个。我说话你俩啥时候听过?” 周军摇了摇头,“先看结果吧。如果胸腔积液量不大的话,药物治疗就好。” 老周叹气道,“但愿别开刀。这转眼就要过年了,老太太要是挨一刀,这年就别过了。轮着来医院守着吧。” 老周同志在CT室外徘徊者,周军则把孙立恩拽到了一旁,盘问起了情况。 “你怎么看?”周军仍然是一副带教老师的模样,只是脸上的焦急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情况有多严重?” “胸腔积液的类型还要判断。”孙立恩考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只是单纯的充血性心衰导致的积液还好说,我现在担心的是,积液可能是由感染引起的。” “不应该,老太太这几天没有感染迹象。”周军对孙立恩的判断有不同看法,“没有发烧咳嗽,不像是感染。” 孙立恩摇头道,“冠心病,高血压,老年性退行心瓣膜病都可能引发充血性心衰。但不应该这么快。” “冠心病引起的可能性比较大。”周军皱眉道,“她有冠心病史……” “如果老人家平时没有散步的习惯,这个确实有可能。”孙立恩明白,自己的带教老师真的有些慌了神,“很多老人运动能力和习惯低下,三级心衰都有可能表现不出来。但老太太每天都要出门散步,如果是冠心病引起的心衰,症状应该早就有了。时间对不上。” “你觉得是感染?”孙立恩的理由非常有力,周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学生判断是正确的。“可是之前一直没有症状……” “我只能说希望是感染导致的。”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感染,那就麻烦了。” 能够引起心衰的肺部感染对年轻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而孙立恩现在却在暗自祈祷老人家真的是感染。 低血红蛋白,IgG抗体升高,心衰,胸腔积液。这四个症状的组合答案如果不是感染,那就会导致诊断滑向另一个恐怖的结论。 白血病。 第90章 角色变化 白血病,这是无数人对于血液疾病的唯一认知。不治之症,痛苦,绝望,癌症中最无法治愈的疾病……白血病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被不断妖魔化,甚至妖魔化到了可怕的地步。 实际上,白血病并没有那么可怕。作为一种拥有十种分型的疾病,其实大部分白血病可以通过药物和放射治疗进行控制。仅有M0型急性髓细胞白细胞血病微分化型,以及MAL急性混合性白血病预后较差。 但不管怎么说,白血病仍然是治疗起来比较困难的一种疾病。尤其是当这种病症出现在老年人身上的时候,治疗就更显得束手束脚——除了M3白血病以外,其他的白血病治疗几乎都依赖于骨髓移植。 而为了避免被移植的骨髓引起体内的排斥反应,除了在移植后需要服用抑制免疫系统的抗排异药物以外,移植之前,医生还需要通过放疗杀死患者体内的自身骨髓。 给一个88岁,有多种基础疾病,而且很可能有感染的老人家做放疗?那不如直接给她一刀,这样还能少遭点罪。 孙立恩的心里波涛万丈,他只能默默的替病床上的老人家祈祷,千万要是感染,一定要是感染。至少如果是感染,那还有博一下的可能性。可如果真的是白血病,那就彻底没有办法了。 周军在医院里干了很多年,这么多年里,急诊室里收过的急性白血病患者数不胜数。而这些病人最后的情况,周军心里也有数——因为急性白血病被送入抢救室的病人中,能自己走出抢救室的只怕两只手就数的过来。而能在这之后活过五年的,一个都没有。 长久的沉默后,周军低声道,“等检查结果吧。”他顿了顿,“我去和黎教授联系一下,看看院里的血液内科有没有病床能接收。” 宁远医学院历史悠久,生物技术学院下属的输血医学系实力雄厚。而同时担任第四中心医院血液内科主任的黎教授,正是研究肿瘤免疫方向的领军人物。 周军是同意孙立恩看法的,现在不过是二选一的局面,要么白血病,要么肺部感染。他面露苦色,涩声道,“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自己的祖母会遭这种罪,没想到自己会面临这种困扰,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如此无力。 “结果出来了。”一直守在CT室里的徐有容走了出来,对正在对着发愁的师徒俩道,“胸腔积液,有大概八百毫升。同时还有腹部积液,三百毫升左右,同时有脾肿大的迹象。”她一脸忧色,“周医生,这不像是感染。” 孙立恩拍了拍周军的肩膀,对徐有容道,“先解决掉胸腔积液,给老太太做个积液抽出,然后安排一下骨髓穿刺。” 周军强打起精神,“我去找黎教授问问病床的事情。”他往远处走了两步,拽上了自己的老爹,转头朝孙立恩道,“立恩,老太太就拜托你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站在他身旁的徐有容没有一点被使唤后的不满,反而有些好奇道,“你有怀疑方向了?” “这几种症状合并在一起,我感觉不太好。”孙立恩很小心避免使用“白血病”这个词汇,他斟酌着用词道,“如果只是感染,腹腔积水和精神状态变化说不过去。如果是自身免疫疾病,那不会进展的这么快。如果是单纯的心肺类循环系统疾病,那腹腔积水没有来源。”他叹了口气,“排除掉这三种,剩下的就是答案了。” “肿瘤?”徐有容挑了挑眉毛,“可是没有发热啊。” “和诊断小林薰的时候一样,症状被掩盖了。”孙立恩无奈道,“在冷风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她体温过低。” “我再去安排一个血肿瘤标志物检测。”徐有容明白了孙立恩的意思,她忽然顿了顿,“老人家都八十八了……” “治疗肯定是有风险的。”孙立恩也叹了口气,“但愿不是M0分型吧。” 抢救室里等来了周秀芳的血液常规检查结果。和状态栏提示的一致,老人家的血红蛋白只有65g/L,比起参考值低了接近一半。而免疫球蛋白IgG高达63.1g/L,是参考值的四倍左右。 在抢救室里,钟护士用注射器给周秀芳抽了第一次胸腔积液。100毫升的大号注射器往外抽了整整四管。其中一管也被送到了检验室做胸水细胞学检查。 除了等待以外别无他法,孙立恩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无力过。他呆愣愣的坐在值班台后面,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们。孙立恩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自己能再多学一点,再医学院里上课的时候再认真一点……说不定就能想出办法了。 “你在想什么呢?”徐有容拿着两摞资料走了过来,看见正在发呆的孙立恩,不由的好奇问道,“在想诊断的事情?” “在后悔当初上学的时候,没有认真听讲。”孙立恩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要是当初再认真听一听的话,也许能有什么办法。” 徐有容奇道,“国内的本科现在这么厉害了?上课认真听讲就能知道怎么治疗未知疾病?” 孙立恩被噎的差点没喘过气来。 “首先还是要明确诊断,而明确诊断,需要等检验科出进一步的结果。”徐有容耸了耸肩膀,“以前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现在别说米,就连个灶台都没有。认真听讲有什么用?” 徐有容虽然说话直接,但句句在理。孙立恩忽然觉得心里的压力小了很多。 “我们是医生,不是神仙。”徐有容把两摞资料放在了孙立恩面前,继续道,“很多病人连正确的诊断都没有,就因为病情进展迅速离世,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她拍了拍拿来的资料,“这些是有意向来面试的人员简历。”她顿了顿,继续道,“布鲁恩和帕斯卡尔的简历也在里面,不过既然刘主任对他们这么感兴趣,我建议至少让他们先来面试一下比较好。” “面试?”孙立恩呆愣愣的指了指自己,“我来面试他们?” “你是领导。”徐有容找了张凳子坐下,用手点了点桌子,“你不来面试,难道我来?” “我以为直接就请人家来入职了呢。”孙立恩拿起面前的简历,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我几个月前刚刚被人面试过,现在就又要面试别人了?” 徐有容轻笑道,“那你最好赶快适应一下这个角色变化。”她正色道,“面试是一门很重要的环节,求职者也会通过你来了解团队的未来,以及他们所关心的内容——比如你的诊断技术。” 第91章 诊断科 为什么挖两个医学博士加入团队值得如此重视呢?原因其实有些令人无奈——国内医学教育水平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以及优秀人才的垄断机制。 医学教育水平落后,一方面体现在培育制度上,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医生职业再教育的地域性上。 国内的医学生,从本科开始就接受医学教育。除了五年制本科以外,还有六年,七年,和八年制的本硕博连读。但八年制的招生院校很少,毕业难度大,能够接受并完成八年制医学教育的人才就更少了。多种医学教育体系并行的同时,教育部又提出了五年本科+三年住院规培的医生培养制度。这在客观上就导致了每年新毕业的医学生水平良莠不齐。同时也导致刚刚毕业的医学生就业困难,不能和同龄人一样,“毕业后依靠自己的工作在社会上站稳脚跟”。 而再教育的地域性,则是完完全全的无奈之举。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要求每个医生都需要保持终身学习的习惯。每年大量的新型药物问世,新的坚持和医疗手段的诞生,甚至新型疾病的发现,都需要医生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重新学习。这样的再教育,一般依托于高校,通过学术会议和培训班进行。为了方便接受再教育支持,大部分医生会选择在自己毕业的院校城市任职,再不济也会优先考虑本省。这就导致四大一线城市中,只有年轻的深圳医疗水平最低——深圳没有自己的高等级医学院校。 而挖来的国外医学专家,则能够帮助医院同时改善这两点不足。帕斯卡尔博士是免疫学专家,而布鲁斯博士有丰富的一线抢救经验。两人又是接受过完整八年制教育的医学博士。如果他们的经验和学识能够为医院甚至医学院所用,影响将是积极而且极为深远的。更不用提一过程中对医院声誉的提振,以及对病人诊疗水平提升。 中国医生在国际上一向以勤奋和努力而著称,但医疗仅靠努力勤奋是不够的。中国医生能够迅速学习和掌握先进的治疗技术和治疗手段,可一旦遇到罕见病或者治疗手段尚不明确的疾病,就会显露出严重的短板和不足——而西方体系培育出的医生则更像是工程师,他们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理能力要比中国的同行更强一些。 “我以为只有那两个美国医生呢。”孙立恩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这些医生都是哪儿的?” “有一部分是我的同学。”徐有容介绍道,“包括一些以前一起读医学预科的朋友,还有后来进入医学院以后认识的同事和同学。其他的则是交流学习过程中认识的同行。” “协和神外,上交神外,中山医急诊,南医大影像?”孙立恩一张张翻阅着简历,看着里面称得上“群星荟萃”的毕业院校,倒吸了一口冷气,“会不会太夸张了?” “这些人大部分其实是冲着帕斯卡尔来的。”徐有容倒是挺理解孙立恩的震惊,毕竟要脱离原来的“院校势力范围”来宁远任职,本身就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能和老帕一起工作,说不定还能获得他的推荐继续去国外的医学院继续学习。有这种好事,自然不难招人。” “那还有少部分呢?”孙立恩奇道。 “还有少部分,是冲着你来的。”徐有容笑道,“你的诊断经历被影像科的罗哥写成记录发到网上了。” 影像科罗哥,大阪大学医学院影像保健学科硕士,大名罗三观。 “记录?”孙立恩奇道,“什么记录?现在还有人用博客?” “在留香园里发了个帖子。”徐有容摸出手机,熟练的点开了一个帖子。“你看,楼下的回复大部分都是骂罗哥胡扯的。” 留香园是国内的一个活跃医学类从业人员交流论坛。除了平常交流少见的病例以外,论坛中的众多医生们最大的爱好就是互黒。罗哥从留学RB开始就常年泡在论坛里,早就成了活跃人物。因为“费尽心机去RB学习治疗技术,结果国内没有引进RB制造的重质子加速器”,而成为论坛笑柄。 其实说是笑柄,倒不如说是成了吉祥物一样的角色。罗哥只要敢在论坛里冒泡,一定会惹来一连串的热情慰问,“罗总,我和领导打听过了,最近二十年内没有买RB加速器的打算!” 罗哥脾气好,倒也不恼。只是总被当成吉祥物,以至于正常的交流都无法进行这点让他有些头疼。陈雯的病例让他眼前一亮——这么罕见的病例,孙立恩如此神奇的症状判断,完全符合“认真讨论”的根本嘛! 兴致勃勃的罗哥把陈雯的影像检查资料贴了上去,顺便还详细描写了一番自己所见到的孙立恩——如有神助的小规培。 罕见病例自然引起了论坛众人的极大关注,可惜的是,没几个人认真去看那二十七个小白球,反而大家都把注意重点放在了孙立恩的诊断过程上。 “罗总你又吹牛了。刚毕业的规培要有这本事,我直播吃皮鞋。” “你们这群坏人,羊毛净逮着罗总薅,这下可好,薅秃啊不对,薅疯了吧?” “全程诊断一点岔路都没走?一般这种情况总要怀疑一下感染的吧?罗总你怕不是在忽悠我。” “卧槽这么牛逼?豪斯在世啊!” 医生的职业需求要求他们持续学习,而持续学习的一个小缺点,就是大家对于罕见病例都抱有极大的热情,换而言之就是,八卦。大量的讨论瞬间把罗三观的帖子顶到了板块第一,甚至引来了不少大牛的关注。但最终的重点仍旧落在了孙立恩身上。 “小孙现在领导着一个治疗团队。其中包括了我院引进的年轻人才徐博士。徐博士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有多年神外临床经验。”仿佛是生怕热闹还不够大,罗三观在一堆帖子下面回复了这么一句。“徐博士的这一岗位调整,经过了我院副院长,宁远医学院副院长柳平川教授的认可。” 所以说中文博大精深,虽然罗哥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但在外人看来,这等于是柳平川教授认可了小规培的诊断实力,然后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博士生让了出去。 随后,圈子里开始流传起了一个小道消息。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里出了个诊断神人,实力经由柳平川教授认可,而且正在招募团队成员,有望成立一个独立科室——诊断科。 数量多到如同垃圾邮件一样的简历,在凌晨就塞满了徐有容的电子邮箱。 第92章 蜘蛛 网络小红人孙立恩一头冷汗的挑选着前来应聘的人员简历。虽然明知这群大佬其实都多多少少抱着来看自己热闹的心态。但一个治疗团队总是需要有真材实料的成员,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心里既忐忑又有些期待,孙立恩大概浏览了一遍手头上的简历。 没有工作经验的暂时放在一旁,没有搞定规培和执医证的也放在一遍。几十张简历一通筛选,最后孙立恩留出了六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医生。 “就这些?”徐有容接过了孙立恩手上的简历,大致扫了一眼,点头道,“确实,这几位经验丰富,能力也不错。” 名牌院校毕业,不一定就代表着有优秀的急诊能力。这批简历中,凡是轮转没有上过急诊的最后都被孙立恩放到了一边。毕竟第四医院是大急诊模式,干普通门诊的专科医生未必就能在这里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每一个富有经验的医生都是宝贵的稀缺资源,与其耽误他们的时间和经历来做一次必然不合适的面试,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去折腾人家。 孙立恩正在和徐有容沟通情况,忽然听到抢救室外传来了一声尖叫。“救人啊!” 整个值班室就属孙立恩和徐有容离大门最近。听到声音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射动作,孙立恩一把扯开了椅子,从值班台后面跳了起来,朝着紧锁的抢救室大门跑了过去。 拉开抢救室的大门,孙立恩一眼就看到,有一对男女正站在抢救大厅里。男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人又干又瘦,皮肤干燥发黑。一双眼睛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生气,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地板。而他的左手手臂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大量的鲜血顺着伤口涌出,已经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头发干枯发黄,即使外面还有积雪身上却仍然没穿几件衣服,干瘦的大腿和肚脐暴露在外,脸上已经被冻的有些发青了。 最神奇的是,这个女人手上还牵着一条狗绳。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条有着碧蓝色眼睛的哈士奇。 哈士奇夹着尾巴,随着女人的脚步,不安的向着抢救大厅里走着。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仿佛受了严重惊吓似的。它身上也被血染的一片脏污。只是看它走路的动作不像是受了伤,倒像是从别的地方沾上了血。 “推张床过来!”孙立恩从抢救室一路冲到了男人身旁,看见他一副严重失血的模样,二话不说先叫护士推了床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空心牛皮筋止血带。对折了一次后,紧紧捆在了男子大臂上。 分诊台的护士从这对男女喊出“救命”以后就站了起来,等孙立恩把止血带捆在男子手臂上时,护士已经推着轮床冲了过来。 “什么情况?”看着护士和徐有容把患者推进了抢救室,孙立恩这才有功夫去询问女子情况。“他是怎么伤的?” 女子抖了抖,用发颤的语气道,“他……他说自己胳膊上有蜘蛛,然后就用车里放着的菜刀砍了上去。” 刀伤,而且还是这种奇怪的理由。这让孙立恩的内心顿时觉得有些蹊跷。他一边继续询问着女子事情的经过,一边悄悄往看热闹的保安梁哥身旁靠近了一点。 “哥,去叫警察来。”孙立恩压低声音,嘴角微微动了动,“这伤的有蹊跷。” 梁哥没有任何回答,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座位。只是在转身的时候,他用胳膊轻轻蹭了一下孙立恩的后背。 梁哥在第四人民医院当保安已经第三年了,他亲眼见过的奇怪事情比孙立恩听说过的还多。不动声色的提示自己明白了,梁哥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岗位旁边,按下对讲机,低声道,“03,去传达室请老吴头过来一趟。” 第四中心医院没有传达室这种机构,原本应该是传达室的位置,现在归了派出所的驻点使用。而老吴头,则是保安们对常驻警察老吴的昵称。 “明白,需要我们和老吴头一起过去么?”对讲机那头很快传来了回答,“老吴上岁数了,可能走不快。” “你们和老头一起过来吧,听说是乡下亲戚送了东西来。”保卫处的黑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还没签收呢,加快点速度。” 哈士奇目送男主人被送走,向下耷拉着的尾巴逐渐上翘了起来。它似乎忽然有了玩耍的性质,忽然四肢用力向前窜了出去。牵着狗绳的女子一个不注意,竟让狗绳脱手而出。她吓了一跳,大声喊着,“小葱!快回来!”一边喊着,一边跟着追了过去。 一人一狗转眼没了踪影,梁哥反应算快的,抄起对讲机就追了上去。孙立恩顿时被晾在了原地。仔细想想自己追上去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孙立恩这才干脆放弃了跟上去的想法。转身进了抢救室。 孙立恩的止血做的还算到位,但这年轻男子毕竟已经被血打湿了半边身子,失血不少。脸上一阵惨白不说,就连意识也不太清醒。徐有容大声呼唤他的时候,他还能睁开眼睛看一看,但眼珠左右一打晃,人就又闭上了眼睛。 “轻度昏迷。”徐有容指挥着护士们按流程给患者上了心肺监护,“调500毫升O型阴性血来,再开两袋晶体液!” 患者失血过多,在不确定血型的情况下,O型RH阴性血是最保险的万用血。但这种血型实在是太稀有而且太珍贵。徐有容也只敢调用500毫升——超过这个数量,需要科主任同意,然后报医院血库同意才能调用。她只是希望这500毫升血配合上两袋晶体液,能够迅速补充起面前这个患者的血容量。 这样才能为测定血型赢得时间——测出一个已经死掉的患者血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孙立恩认真的看向了病人的头顶。 “高严,男,21岁,肌酸激酶极高,脑脊液压力高。”状态栏给出了两条线索。 孙立恩的眉心皱成了“川”字。 第93章 病毒性脑膜炎 肌酸激酶是人体内的一种重要激酶,平时主要用于心梗等心脑血管疾病的检测。[随_梦]еng一般来说,如果在血常规中发现了肌酸激酶升高这一特征,医生们首先会想到的是病人可能有心梗。 “上心电图,查血常规,止血后送拍x光……”孙立恩正在安排着后续的检查,一直老实躺在床上的高严忽然猛的一抽,整个人背部离开床面,以头和脚作为支撑点,后背弯曲拱了起来! 在高严旁边忙碌的护士们被吓了一跳,这动作看上去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人体拱桥似的姿势持续了几秒钟后,高严忽然像是被抽去了身体里的骨头一样软了下来,随后开始了严重的全身性肌肉痉挛,强直,震颤。口吐白沫,全身抽搐,面色发绀。这是典型的癫痫全面发作迹象。 不需要孙立恩提醒,护士们在高严癫痫发作的瞬间就重新扑了上去。她们手脚麻利的解开了高严身上的衣服。又将他的脑袋侧向一旁,防止有呕吐物阻塞呼吸道。 高严的癫痫发作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医护人员全体靠后,静静等着高严的癫痫发作完毕。和通常概念不同,癫痫发作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实际上并不需要太多的干预。尤其是对医生来说,病人癫痫发作时,仅仅需要监护呼吸道情况即可。不会有医生试图撬开患者的嘴巴,往里面塞棉花之类的东西——如果癫痫发作时咬到了舌头,后续干预也是没有意义的。反而容易在撬开嘴巴的过程中伤及下颌,甚至直接撬掉两颗牙齿。至于掐人中这种做法,就连中医医师都不会推荐。 癫痫发作,对于患者的症状又是一个强有力的提醒。大脑皮层中的异常放电活动是导致癫痫症状出现的主要原因。癫痫结合肌酸激酶升高,以及高脑脊液压力。那么怀疑的方向就应该是脑膜炎或者脑出血。 “先去做个ct检查,看看有没有脑出血。”血常规的结果最少要等10分钟才能出来。在这之前,首先要保证高严的性命——脑出血是会短时间内致命的。“小郭,你去外面找梁保安,让他带着家属先去挂号。” 珍贵的o型阴性血挂了上去,高严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但谁也不知道这种稳定究竟是能长期保持下去,还是会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直接崩盘。 时间,时间,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孙立恩作出了决定,挂号都可以再等一等,ct必须马上做。如果引起症状的是脑出血,万一出血量继续扩大引起脑疝,这个人就救不回来了。他用笔形手电检查了一下高严的两侧瞳孔,双侧等大,对光反应良好。 “孙哥……”跑出门外的护士小郭又跑了回来,“梁哥说家属不见了!”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他不是跟着过去了么?” 梁保安的确一直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只是四条腿的哈士奇跑起来的速度比两条腿的人快了不知道多少。几个转弯,哈士奇就连带着那个女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以前跑的可快了!”四十来岁的梁保安不服气的擦着头上的汗水,喘气声粗重如牛,“以前十里八乡的年轻后生里,没一个跑得过我的!” “总之,现在找不到家属了。”护士小郭无奈道,“我找找看他身上有没有身份证,不行就先办个欠费吧?” 第四中心医院是地区急救中心,每年都有省级财政拨付的专项款项,用于支持欠费病人的收治。虽然这笔费用基本每年都不够用,但是好在还有一些慈善机构的捐款支持,至少每年不至于亏钱出去。 高严的身份证就在自己口袋里。小郭出去给高严挂了号,而常驻第四中心医院的老吴头也终于赶到了抢救室。他要走了小郭用完后的身份证,并且用高严的指纹给他的手机解了锁,开始寻找通话目录里的亲属电话。而孙立恩等人则推着高严去了ct室。 急查ct的结果直接了当——未见异常,未发现出血灶。 “考虑脑膜炎吧。”徐有容低声道,“我查一下他的脑脊液压力。” 颅内炎症基本都会引起脑脊液压力上升。而脑脊液压力上升就意味着脑室压力增加,从而使大脑处于受压迫状态。 大脑是个很娇贵的器官。只要稍微有些不对劲,就能表现出各式各样奇怪的症状。幻觉和癫痫都可以是因为脑室压力上升而引起的——也有可能是脑炎累及到特定区域而引起的症状。 刚把病人重新送回抢救室,护士小郭就带来了一条好消息。“系统里找到了患者两天前接受治疗的记录,患者两天前高烧402摄氏度,前往社区医院检查后接受了抗生素静脉滴注。” 感谢宁远市推行的联网数字病例系统。全市所有的社区医院和大型医院都实现了病历共享。小郭只是拿着高严的身份证去挂了个号,就拿到了他几天前刚刚接受治疗的记录。 “主诉,高热,畏寒,头痛。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予以头孢呋辛静脉滴注,头孢克洛口服,布洛芬口服。”徐有容快速浏览了一遍下级医院的治疗手段,“抗生素无效,病毒性脑炎?” 头孢呋辛是第二代头孢菌素,也是临床上常用的对抗不明细菌感染的抗生素。对大部分细菌性脑炎都有非常好的效果。但很明显,它对高严的症状毫无帮助。 如果不是细菌性脑膜炎,那怀疑的对象就自然而然变成了病毒性脑膜炎。 “请神内来会诊。”孙立恩考虑了一会,作出了决定。“我先做个查体,一会徐医生你抓紧时间做个腰椎穿刺,测一下脑脊液压力。” 急诊科的医生和神外的医生都有同样的爱好——拿着一个橡胶头的小锤子在病人身上敲来敲去。这种有些滑稽的动作,其实是一项重要的检查。通过敲击或者刮擦不同的部位,观察病人的反射行为是否正常。反射动作过小或者过大,反射区域变化,都提示着不同的症状。在怀疑病人有病毒性脑膜炎的情况下,进行反射动作检查,是一项很有价值的检查手段。 孙立恩用棉签的木头一端,在高严的右足背外侧上划了一下。而高严右脚的拇指稍微收缩了一下。随后孙立恩在小郭的帮助下,将高严的大腿搬到靠近床沿的位置,让他的小腿自然垂下。轻轻用叩诊锤敲击了一下他的股四头肌位置。 高严的小腿在敲击后猛的踢了出去。 徐有容眯起了眼睛,“往膝盖上面敲一下看看。” 孙立恩照做了。叩诊锤轻轻一敲,高严的小腿又一次猛的踢了出去。 同时表现出查多克(chaddock)征阳性。下肢腱反射亢进。 这意味着高严的中枢神经,受到了损伤。 第94章 决定 高严腰穿的结果很不好。腰穿脑脊液压力高达216mm,比参考值上限高了接近30%。同时血常规的报告也被送到了抢救室内,血小板比略低10%,为86.0×109/L,肌酸酶(CK)981.0U/L则比参考值高了接近五倍,如果按最低参考值18U/L计算,则高出了接近五十五倍只之多。乳酸脱氢酶,丙氨酸转氨酶,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三项指标也高出了参考值一倍以上。 “病毒性脑膜炎的结论问题不大。”前来会诊的神经内科医生李修明对徐有容的判断给予了肯定。“这么高的肌酸酶,柯萨奇B组病毒感染?”李修明医生认真阅读着高严的血液检查报告,摇头道,“可是柯萨奇B组病毒不应该有中枢神经损伤,也不应该有癫痫的。” “中枢神经和癫痫有可能是高颅内压导致的不典型症状。”徐有容也在阅读着检查报告。三人正坐在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互相交换着意见。会诊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大家畅所欲言。头脑风暴最重要的不是意见的正确性,而是提出尽可能多的可能。这样之后排除诊断的时候,至少能够有一些提示作用。 孙立恩考虑了一下,“患者之前接受的治疗可以帮我们排除细菌性感染的可能。现在来看,的确是病毒性脑膜炎的可能性最高。先上甘露醇纠正颅内压,再用利巴韦林控制可能的病毒感染。” “我建议加上多烯磷脂酰胆碱。”徐有容有些担心的补充道,“患者的肝功指标也不太好。如果是柯萨奇病毒感染,有可能累及到肝脏。肝功能异常的话,利巴韦林的效用可能受限。更何况利巴韦林还会导致血胆红素增高。可能会影响我们监控病人的肝脏情况。” “可以。”孙立恩开始逐渐习惯了对徐有容的建议进行再考虑。“先上治疗吧。就算治疗无效,至少也能为诊断提供更多的线索。” 警察老吴头那里传来了好消息,他已经联系上了高严的家人。他们会尽快赶来医院。而孙立恩则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周秀芳老人身上。 检查结果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周秀芳的血液涂片中出现了大量浆细胞。根据测定,老人家的血液中,浆细胞含量高达5.7×109/L,鉴于老人家之前并没有过多发性骨髓瘤病史,按照世卫组织的定义,老人家可以直接被确诊为原发性浆细胞白血病(PPCL)。 原发性浆细胞白血病是一种很罕见的变异型恶性浆细胞骨髓瘤,被研究者们归入了成熟B细胞肿瘤中——这是一种种罕见到孙立恩只听说过名字的罕见疾病。 而周秀芳的PPCL明显属于急性白血病,一般需要穿刺骨髓才能确定的疾病如今已经波及到了她身体内循环的血液中。同时也说明病情进展已经到了较晚期,而对周秀芳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PPCL抗体表现为CD56+抗体——一种预后稍微好一点的原发性浆细胞白血病分型。 结果出来后,血液内科的黎教授马上给周军打了电话,血液内科里好一阵折腾后总算是给老人家调整出了一张病床来。周军正在和自己的老爹老周同志跑住院手续。好在血液科调整出的病房是单人间的特护病房,老周同志能住进去一起陪床。否则光是老太太自己的三级心衰就没法处理,总不能指望连活动都困难的老人家自己端着塑料脸盆照顾自己吧? 在将老人家转入专科病房前,抢救室需要先稳定住老人家的情况。除了给予吸氧和持续胸腔积液排液以外,孙立恩在咨询过心内科羊肉粉爱好者王建培主任后,给周秀芳上了卡托普利和吲达帕胺。两种药物联合使用以控制周秀芳的高血压和充血性心衰。同时根据血液内科黎教授的建议,用雷利度胺对周秀芳的PPCL进行早期治疗和干预。 随着持续胸腔排液的进行,周秀芳的精神状况明显好了不少。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艰难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侧肋中插着的管子,挥手叫来了孙立恩。 “你是我的主治医生?”老太太吸着氧,说话稍微有些困难。虽然声音微弱,但是说的还挺清楚,“这是第四中心医院吧?周军在哪儿?” “周老师正在帮您办住院手续。”孙立恩握住了老人家干枯的手,“我是您的主治医生,我叫孙立恩。” “小军是你的带教老师?”老太太握住孙立恩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下,“我得的是什么病你心里有数么?” 孙立恩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胸腔积液,浑身无力。”老太太苦笑了一下,“充血性心衰?” “已经给您上了相应的治疗手段。您现在状态好多了。”孙立恩安慰道,“您要是觉得不放心,我把周老师叫进来?” 周秀芳拍了拍孙立恩的手,“老太太我还没老糊涂呐,我这进展太快,不是冠心病引起的充血性心衰。”她看了一眼孙立恩,有些不满道,“你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吧?算起来我还是你前辈呢。”她轻轻扬起下巴,点了点床旁边放着的药物,“雷利度胺可不是治心衰的药物。我得的是MM?还是MDS?” MM是多发性骨髓瘤,MDS则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两者都是雷利度胺的主要适用病症。 “原发性浆细胞白血病。”孙立恩只能老实回答了。“不过,免疫学检查证实是CD56抗体表现,这种分型预后是最好的……” “我研究多发性骨髓瘤整整二十年,我知道后果是什么。只是没想,到老了自己得这种病。”周秀芳躺在病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仿佛视线穿过了楼板和钢筋水泥,正在看着雪停后露出的湛蓝天空。“真是……有意思。” 她转过头来,看着孙立恩道,“小同志,麻烦你去把周军叫进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和他吩咐。” 老人家的眼神清澈坚定,仿佛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 第95章 把关 高严的生命体征逐渐恢复了平稳,虽然体温仍然很高,但至少血压和心跳都稳定到了可以做手术的地步。骨科的木匠们决定尽快给高严做手术,以解决他左臂外侧上的肌肉损伤和静脉破裂问题。 抢救室里,周军听说祖母恢复了不少,一路赶来的时候原本心里挺开心。可却没想到,祖母对自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周秀芳以平静到如同要去菜市场买菜的口吻,向自己的孙子提出了一个要求。 “等我死了以后,把尸体捐给学院。”周秀芳吸着氧,对周军道,“我房间里的化妆镜抽屉下面,有个箱子。里面记录着我一直以来的病史,连同病史一起捐给学校。” “奶奶,还没到这一步呢。”周军的声音有些发抖,“黎教授那边已经在准备床位了,咱们过去直接住就行。” 周秀芳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笑容,“是耀明啊?这小子现在也当上教授啦?” 耀明是黎教授的名字。周秀芳曾经是黎教授的带教老师。 “我也是医生。”周秀芳很淡然的摇了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要求上。“PPCL是什么病我比你清楚。” 周军急道,“那也不至于现在就……” “我已经八十八了。”老太太倔强起来真是无人能敌,她仍然是慢慢悠悠的,镇定道,“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清楚。” 周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抢救室。 抢救室里一片肃静。 每个医生都是靠着医学院里一具一具的大体老师,从零开始熟悉人体构造。虽然无法言传,但每一具大体老师,都以身教的形式,默默的教育着刚开始医生之路的学生们。 大体老师虽然不会说话,但都是最好的老师。 周秀芳的决定平静而富有力量,年轻的时候,她和大体老师们一起教育出了一大批医生。等到年老体衰了,她决定一起加入大体老师的行列中,用自己的身躯继续去教育更多的医生。 鞠躬尽瘁,死而不止。 周秀芳用了药后生命体征平稳了许多。周军离开的五分钟后,第四中心医院医务处社工部的工作人员,夹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 “周老师……”这位工作人员年纪不清了,看上去大概比周军还大个十来岁。她只是叫了一声老师,就止不住的流起了眼泪。 “噢哟,你这小丫头。”周秀芳笑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小哭包,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哭呀?” 来人是医务处的副处长李萍。如今也五十多岁。她年轻的时候,是周秀芳的学生。 李萍哭红了双眼,鼻子也红彤彤的。对病床上的恩师玩笑,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好啦,不哭了。”周秀芳艰难的抬起了手,在李萍的脸上抹了抹,“既然你来了,是不是有文件要我签字啊?” 李萍这才慌乱的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内容,手忙脚乱的从文件夹里取出了一张声明书,交到周秀芳手里,准备让她签字。 “我的手捏不住笔啦。”周秀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按手印吧。” 孙立恩和徐有容的午餐被拖到了下午两点。两人在会议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拿出医院食堂配送来的盒饭。就着热水,扒拉着已经彻底凉掉的米饭。微波有可能会干扰到一些精密的医疗仪器,所以抢救室的休息室里连个微波炉都没有。运气好的时候,医生们也许能吃上热乎饭。但绝大多数时候,有一口吃的能进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工作太忙顾不上吃饭的情况也是有的。 “你怎么看今天这两个病人?”徐有容吃着饭,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他们的症状很难诊断么?” 孙立恩想了想,认真道,“那个病毒性脑膜炎是最麻烦的。周老太太的病已经确诊了就无所谓,可我还是有些担心脑膜炎——病毒抗体培养都是阴性吧?” “检验科反正说不是柯萨奇病毒。”徐有容也有些发愁,“A组和B组都是阴性结果。” “能导致病毒性脑膜炎的病毒数不胜数。让检验慢慢做实验呗。”孙立恩摇头叹气道,“反正已经上了利巴韦林,继续严密监控吧。只要他的症状有所好转,就说明我们赌对了。” 徐有容点头道,“如果没有好转……” “那他就危险了。”孙立恩比徐有容还惆怅。虽然有状态栏这种神器帮助,但他对高严的病症真的是完全没有头绪。病毒性脑膜炎的诊断是徐有容提出的,虽然症状全都对的上,而且也获得了神内医生的认可。可孙立恩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心里一有事,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去请刘主任过来看看。”孙立恩放下了筷子,挠着头无奈道,“你先吃吧。等刘主任看完,咱们再一起讨论一下。” 刘堂春毕竟工作经验丰富,孙立恩赶到他办公室里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刘主任竟然在办公室里放了个电饭煲。 “立恩你来了?”刘主任一见推开门的是孙立恩,很热情的朝他招了招手,“你来的刚好,来尝尝我自己做的煲仔饭?” 把冷了的米饭倒进电饭煲里,再把盒饭里的配菜一股脑倒在米饭上面。用电饭煲加热个二十分钟,就做成了刘堂春口中的“煲仔饭”。 “刘主任您还没吃饭呢?”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打搅医生吃饭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我等会再来?” “说吧,什么事儿?”刘堂春倒不以为意,用饭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着,“不是特别急的话,等我吃两口再说。” 孙立恩从饮水机里给刘堂春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上。看着老刘同志快把一碗饭吃的差不多了,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和徐医生上午接了个病人。初步诊断是脑膜炎,但是我觉得可能有点问题,想请您把把关。” 第96章 草绿色 高严还在手术室里接受紧急处理。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拿着他的检查结果,来找刘主任帮忙。实际上,下级医生搞不定病例的情况并不少见,毕竟并不是所有病人的症状都表现的非常典型而且明显。这个时候,往往需要更有经验的上级医生对病人进行再次诊断。 刘堂春平时闲着没事也常往抢救室跑,但孙立恩来求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好奇的接过了孙立恩递来的检查结果,“这是个什么病例?孙主任你搞不定,徐博士也搞不定啦?” 连续两天被刘堂春调戏,孙立恩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只是无奈道,“您看看再说。” 高严的病例内容是孙立恩写的,根据电话中和高严父母沟通的内容,以及下级社区医院中对于高严的初步诊断和治疗方案进行了汇总。写病历是个技术活,同时也是苦工。算上实习,孙立恩已经连着写了七八个月的病例内容。已经能做到内容详尽,客观真实,没有臆测了。 “我看看。”刘主任示意孙立恩把病例之类的东西放在面前桌上,自己仍然扒拉着饭,时不时还用黑咖啡往肚子里送饭。眼睛却已经在一目十行的看着病例内容。自从电子病历实行以来,老刘同志终于不用看着其他医生的鬼画符来猜测内容了。这种天大的利好消息甚至让他原本稀疏的头发都重新长出来了不少——以前的鬼画符有时候刘主任还得找护士来认。 “看着确实像感染。”大概看完了记录,刘主任一碗饭也吃的差不多了。用纸巾擦着嘴,刘堂春点了点病例问道,“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说不上来。”孙立恩只是心里觉着有些不对劲,却没搞明白究竟什么地方有问题。“要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可能也就是早上收病人的时候,送病人来这里的家属趁机跑了。” “跑了?”刘堂春也一愣,“怎么回事?” 早上的事情,孙立恩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时叫警察,主要还是因为患者的刀伤不太寻常。” 普通情况下,如果患者有自残行为,那么一般会累及的是下臂内侧。也就是手腕这一侧。而高严被砍到血肉模糊露出骨头的,却是下臂外侧——手背侧。 如果有人打算用菜刀砍自己的胳膊,那么以常规动作推测,一刀砍下去的位置肯定会是他的手臂内侧。一般来说,手臂外侧被砍到血肉模糊,那基本都是遇到袭击后,用手臂护住自己头脸而留下的伤痕。 除了手臂伤势不同寻常以外,患者的疾病进程也有些问题。 他的疾病恶化速度太慢。 在社区医院就诊的时候,高严有严重的高烧表现。体温高达40.2℃。主诉头疼,高热,畏寒超过四天。可是经过两天治疗,高烧仍然存在。再加上来第四中心医院就诊,距离高严发病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周时间。 病毒性脑膜炎起病速度很快,但同时也相对比较好治疗。一般包括起病时间在内,一周足以治好——或者足够转化成更为严重的疾病。 而高严甚至还能在随行女子的搀扶下自行走入急诊大厅。这一情况与病毒性脑炎的诊断又相互冲突。 如果是细菌性脑膜炎,虽然能病程进展能对上,可社区医院提供的抗生素静脉滴注+抗生素口服的联合疗法,就应该能够直接解决掉侵犯脑膜的细菌才对。 听完了孙立恩的解释,刘堂春点了点头,“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站起身来,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白大褂,“走,去看看病人。” 手术室里,高严的上臂修复已经到了即将结束的阶段。身高力强的骨科木匠们正在对他的下臂皮瓣进行修剪。虽然利器砍伤的皮瓣修复起来比撕裂方便很多,但为了更好的对准创口,促进缝合伤口愈合。木匠们还是在精细的切割着高严的皮肉。既要保证创口吻合良好,又要保证不至于因为切的太多而增加创口张力。总而言之,这是个细致的工作。 刘堂春带着孙立恩,正在二楼的观摩室里观察着楼下的手术进展。 “生命体征不太平稳啊。”刘堂春看着楼下忙碌的麻醉医师,忽然自言自语了嘟囔了一句。他按下固定在观察窗侧面的通话器问道,“病人的生命体征是怎么回事?” 楼下正在忙碌的,正是给赵卫红坐过颈静脉置管的斑马眼镜医生。他先没顾着回答刘堂春的问题,推了推眼镜又调整了半天药物剂量后,这才一边盯着监视器,一边用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找到了通话器,放在耳边道,“刘主任是吧?你们科送来的这个病人,对麻醉剂的反应很差啊。普通剂量麻醉下没什么反应,剂量稍微一提高就往下掉血压。” “血容量补充了没有?”刘堂春挑了挑眉毛,对麻醉医生来说,患者偶尔出现麻醉剂不敏感是常有的事情。但麻醉剂承受阈值不高,同时还麻醉剂不敏感这就比较少见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病人血容量不够。 “AB型RH阴性血输了4个单位了。”斑马眼镜医生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心率也正常,不应该是血容量的问题。” “维持麻醉状态有问题?”刘堂春也奇怪了起来,“去年第一中心医院那边报告过,他们院里收的异丙酚含量好像标定有问题。” 斑马眼镜医生摇头道,“颅内压高的病人我们那儿敢用牛奶啊,给他上的是氨氟醚和普鲁卡因。氨氟醚的浓度低于2%,血压就会升高。高于3.5%血压就往下掉。这病人反正麻烦的要死,我这一阵折腾出一头汗来。” 就在这时,孙立恩眼前忽然看到了一抹奇怪的绿色。 “等会。”发现不对劲的孙立恩连忙扯了扯刘堂春的袖子,“刘主任,你让他们看一眼病人的尿袋。” “尿袋?”刘堂春不明所以的重复了一句,忽然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小王,你去病人旁边,看看尿袋的情况。” 斑马医生挠着头,一步三回头的看着监视器,往手术床旁走了过去。他低下头,忽然惊讶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二楼的刘堂春。然后弯下腰,从床旁拿起了尿袋,朝着两人展示了一下。 尿袋中的尿液,是草绿色的。 第97章 勇气 人的尿液一般应该是透明无色或者透明黄色。液体中的黄色深一点浅一点,都至少还在正常范围内。 可绿色……这就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如同高速飞行的棒球一样,越过合理区间,直接砸向了名为“卧槽”的区域。 “中奖了。”一看到斑马眼镜医生举起的尿袋,一脸见鬼的样子,刘堂春一拍胳膊,朝着通话器大喊,“马上取样品,送检验室!” 刘堂春喊完之后,一脸看怪物的模样,把孙立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道,“你这人,真可以!” 孙立恩被刘主任盯的浑身发毛,苦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这也是个罕见病例。”刘堂春像是看宝物一样,背着手,绕着孙立恩转了一圈又一圈。“而且你居然能直接发现病例有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孙立恩继续苦笑,“主要还是病程进展上有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盯着绕圈的刘堂春,“刘主任,您能别转了么?我看着眼晕。” “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但肯定不是什么病毒性脑膜炎。”刘堂春这才停下了脚步,他重新走到观察窗旁,看着正在换尿袋的斑马眼镜医生摇头道,“草绿色……这个真不怎么常见。几年前科里抢救过一个去草快中毒的患者,他的尿液就是这个颜色。” “去草快?”孙立恩听着这个名词直摇头,“症状也对不上啊。” “不一定非得是去草快。”刘堂春不满的瞪了孙立恩一眼,似乎对他打乱自己的思路很不满,“应该考虑一下中毒因素。” 去草快是一种剧毒农药,没有特效解药,浓度超过20%的原液一旦被人喝下超过20毫升,死亡率就会飙升至100%。它毒性极强,而且并不会立刻致死——服用了去草快的患者,基本都会在几天到几十天的漫长折磨中死于肝衰竭,肾衰竭,或者肺部纤维化。 而高严并没有这些症状——虽然他的肝脏的确也趋于衰竭边缘,但发病速度太慢,不像是去草快导致的。 “尿液分两部分,一部分送检验科,另一部分送到省职业病防治院去。”刘堂春对楼下的护士们作出了具体安排,然后带着孙立恩离开了观察室。 “检查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刘堂春走在前面,灰白的头发随着步伐抖动着,他忽然陷入了沉默,随后问道,“我听说周秀芳入院是你接的?” 周秀芳这个名字,孙立恩今天已经听了很多遍。可被刘堂春问起,他还是稍微怔了怔。这才点头道,“是。”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快走到五楼的楼梯间了,刘堂春才再次问道,“PPCL的诊断,还有没有检讨的可能?” “血液涂片证实了。”孙立恩大概也猜到了刘堂春认识周秀芳,两人说不定也曾是师生——周老太太八十八岁。刘堂春四十一年前入学宁远医学院的时候,周老太太正好四十七岁,正是教书科研的好年纪。 刘堂春没吭声,继续在前面走着,一边走,肩膀一边稍微有些抽动。 走到抢救大厅,一直沉默着的刘堂春忽然长叹一声,“好人没好报啊。” 抢救室里,周老太太已经在所有需要签名的文件上按好了手印。医务处的副处长,同时又是器官捐献协调员的李萍正坐在老太太床旁,陪老人家聊着天。老人家显得兴致很高,可李萍却手里捏着一块已经湿透了的纸巾,时不时在脸上擦着泪水。 “小哭包。”大概是看李萍擦眼睛多了,老太太有些不满。“这有什么好哭的啦?我又不是池子里的老王八,随随便便也能活个五百一千岁的。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嘛。” 李萍被老太太的玩笑话逗的笑了起来,随后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周老师,您别这么说啊。” “嗨,这有什么的。”老太太挥了挥手,“以后倒是方便了,你要是想见我了,就到解剖教室去。比上坟方便。”随后老人家又认真道,“你得和教室的老师说一声啊,现在的小年轻上完课以后都不给大体老师缝缝好的。真要是把哪个器官搞不见了,我晚上可得找他们去算账。” 周老太太豁达到令人震惊的心态也感染了不少正在值班的护士。就连坐在值班台后面的护士小郭眼圈都是红红的。 “小孙医生呀,你过来一下。”老太太眼见孙立恩走进了抢救室,连忙朝着他招了招手。“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走了过来,半蹲在地上,让视线和老人家躺在床上的头部齐平,“周老师,您说。” “我和李萍说过了。但是怕你不知道,和你再说一下。”老太太用手捋了捋耳旁略有散乱的发丝,“我要是出个什么问题,不要抢救。不要插管,也不要胸外按压。”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想要劝说,“您……” “噢哟,又来了。”周老太太转过头,很不满的看了一眼李萍,似乎有些生她的气。“我都八十八了,你们是打算把我浑身骨头都按碎了再让我去站最后一班岗?” 孙立恩的话被堵了回去。 “哦,对了。”老太太忽然兴高采烈的拽住了李萍的胳膊,“把捐献的文件拿出来,我才想起来,我这个眼角膜也可以捐的嘛。” 孙立恩实在是不敢继续在周秀芳旁边待着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借口还有病例要写,直接躲进了抢救室的会议室里。 进了抢救室,孙立恩发现徐有容正在电脑前面和人谈着什么。 “OK,see you soon.”看着孙立恩狼狈不堪的跑了进来,徐有容面色不变的终止了视频聊天。转头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刘主任没去看病人?” “病人已经看过了。”孙立恩拽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沮丧的低着头。缓了好一阵子才抬头道,“主要是……周秀芳老师……” 徐有容合上电脑,沉默了一会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稍微一顿,她抬起头来,提高了一些声音,“说点开心的内容。帕斯卡尔明天中午到北京,顺利的话,他明天晚上就能到宁远。” 第98章 答案 帕斯卡尔带着全家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前往中国的道路。四十来岁的帕斯卡尔博士和妻子育有两个孩子。长男如今九岁,次女六岁,两人都是爱闹爱玩的年纪。自从被徐有容说动了心思后,帕斯卡尔博士家从此再无宁日。两个孩子举着熊猫玩偶,满屋子乱跑尖叫着“panda!”而帕斯卡尔夫人则对来中国工作生活忧心忡忡。 眼看自己的家庭即将面临巨大分歧,帕斯卡尔作出了一个决定。先带着全家人来宁远看看。一方面能安抚一下自己的儿女对熊猫的狂热,另一方面也能让妻子对中国的印象有所改善。多次往来中美的帕斯卡尔博士深知,真正的中国和福克斯新闻里的那个虚幻国家截然不同。而打消自己妻子担忧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来中国亲眼看看。看看这里勤劳工作和认真生活的人们。 “现在就来?”孙立恩被吓了一跳。“刘主任知道么?谁去接?我们要不要做什么准备?” “你可能需要准备一下面试的问题。”徐有容认真道,“这个我就帮不到你了,我也从来没面试过一位在医学领域相当有建树的专家。” 孙立恩眨巴了半天眼睛,想从徐有容的冷静面孔里辨别出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对了!”正在他开始逐渐陷入绝望的时候,孙立恩忽然醒了过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可以让他们看看病例啊!”他忽然激动的朝着徐有容道,“你有他们的邮箱吧?能不能把高严的病例发过去让他们看看?” 高严的病情正在继续恶化。骨科团队在手术室里完成了他的右侧下臂修复手术。但手术结束后,高严被立刻送入了急诊科的重症监护室里。他的癫痫几乎每隔20分钟发作一次。神经内科已经把苯妥英钠的剂量调整到了药典允许的最大剂量。但仍然无法彻底遏制住他的癫痫发作。床旁脑电波监测显示,在异常脑电图(清醒/睡眠期)间歇期,背景活动为暴发-抑郁状态;可监测到多次脑电发作,表现为泛化性棘慢波、尖波。即使已经使用了大量的苯妥英钠,但异常脑电波却仍然存在。 第四中心医院的检验科已经对高严的尿液样本做完了能做的所有分析,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送往省职业病防治院的样本最快也要24小时才能出结果。孙立恩担心的是,如果任由高严的疾病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对他的器官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血液中极高的肌酸激酶可能损伤肝脏,而变色了的尿液则提示着他的肾脏可能也出了问题。按照一般经验,肝肾同时损伤,如果无法尽快扭转情况,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就是多器官衰竭了。 “我和布鲁恩博士谈过了。”徐有容给出了一个令人惊喜的答案,“布鲁斯博士在飞机上,我和他说了没几句就断了。但是他说,这种类似的症状他曾经在美国见过。” “见过?”孙立恩大喜过望,“他怎么说的?” “电话到这里就断了。我再打过去也打不通。可能他的飞机飞出了电话的通讯范围吧?”徐有容显得有些无奈,“他说在夏威夷有过几例类似的病例报道。” 夏威夷?孙立恩高中虽然是理科,但地理学的还不错。那个火山岛上有什么东西会和高严的症状有联系? 高严的父母终于从隔壁的滨宁市赶到了第四中心医院。保安梁哥带着老两口一起走进了抢救室的会议室里。 “高严他最近出过国么?”既然布鲁恩博士提到了夏威夷,那么首先应该确认的就是高严和这座火山岛的联系。“他有没有去过夏威夷?或者其他的热带岛屿?” “没有。”高母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我儿子从来没出过国。他连护照都没有!” “那他接触过来自夏威夷的人么?或者他有没有吃过那边的食物?”孙立恩还是不死心,如果这是什么热带地区传染病的话,高严的症状或许还能解释的通。 “也没有。”高父皱眉道,“你们还没搞清楚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很难说。”孙立恩摇头道,“他的症状太突然,而且他入院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意识。如果他还醒着,说不定我们就能问出来他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绞尽脑汁思考了好一阵子,却仍然没有提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所以,夏威夷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呢?”孙立恩送走了老两口,自己却仍然在揪着头发。他夹着病例,一边揪头发思考着,一边晃悠到了周秀芳老人的身旁。 周秀芳看着孙立恩,艰难问道,“小孙医生,你在想什么事情呢?” “周老师。”虽然没有上过周秀芳的课,但真要算起来,周秀芳搞不好算得上自己的师祖一辈。孙立恩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说出了困扰着自己的问题。“……这个病人的病情比较特殊,有个美国专家说,他在夏威夷见过类似的报道。” “夏威夷?”老太太眯起了眼睛,“我去过夏威夷。那里的环境还不错,而且有不少日本人在二战前后移居到了那边。” “战前?日本人?”孙立恩脑中忽然闪过一道闪电。他仿佛隐约抓住了什么重点。但这重点闪过的速度太快,他还是稍微有些没理清头绪。“战前日本人移居夏威夷……” “要说起来也挺讨厌的。”周老太太眯着眼睛道,“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那个时候情况还好一点。听当地人说,以前的夏威夷有很多黑帮横行呢。” 日本,黑帮,战前,病例报道,肌酸激酶极高,脑脊液压力高,草绿色尿液。一连串的关键词终于串在了一起。孙立恩瞪大了眼睛,猛然“啊!”了一声。 “想明白了?”周秀芳笑了,“去忙吧,忙完了以后记得来和我老太太说说看,你究竟搞明白了什么。” 孙立恩连打招呼的功夫都省了,他把怀里的文件夹往值班台上一扔,直接冲到了警察老吴的值班室里。 “老……老吴……”孙立恩一手扶着门框,低头弯腰,喘着粗气。“你……你们……你们有没有……” 老吴被吓的热茶洒了一身,急急忙忙找抹布往身上擦着。“搞什么啊?有话好好说,你吓死我了。” “没时间了。”孙立恩勉强调整回了呼吸,急切道,“你这里有没有验冰毒的快检实验纸?” 第99章 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 冰毒,是苯丙胺或者甲基苯丙胺的俗称。这种来源于盐酸麻黄素的物质,同时也和利他林,右旋安非他命一起被称为“安非他命”。 和普通的阿片类镇定剂不同,安非他命是一种效力强烈的中枢神经兴奋剂。它能够刺激人脑蓝斑、纹状体等部位的神经元。从而导致人体出现不自觉的运动增多、亢奋、刻板运动、易激惹等行为、精神改变,甚至可能出现自残现象。 这种中枢兴奋剂在二战时期,曾经广泛应用于军事领域。大批的士兵服用安非他命之后变得亢奋而不惧死,不需要休息,也就连后勤都不怎么需要——服用了安非他命之后,药物效果会抑制食欲。 而二战时,广泛使用安非他命作为军用兴奋剂的,除了美国以外,就剩下德国以及安非他命的发明国日本。自1920年日本化学家阿雄贺多首次使用麻黄碱合成出了甲基苯丙胺后,日本利用麻黄碱提取安非他命的技术突飞猛进。提炼出的成品浓度几乎可以达到100%。而掌握了这一技术移民到夏威夷的日本侨民,发现了美国本土对甲基苯丙胺的大量需求。尤其是在美国1980年代中期进一步加强了甲基苯丙胺的控制后,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地下自制甲基苯丙胺。 这些产品在本地黑帮的控制下,向美国国内流入。同时制造甲基苯丙胺的方法也被代入到了美国中部地区和墨西哥等地。而由于西方世界对于毒品的相对宽松态度,引发了更为严重的毒品滥用问题。 这也就是为什么夏威夷周曾经有过与高严类似的报道病例。甲基苯丙胺(缩写为MA)引发的急性中毒中,会有极少数的案例表现为高烧,肌酸激酶极高,脑脊液压力高,草绿色尿液。同时,滥用兴奋剂或者镇定剂的人一般都会对麻醉产生抗性——剂量较低时无法有效麻醉止痛,而剂量高时又比普通人更容易出现不良反应。 只是第四中心医院里,并没有能够检验出尿液中是否含有甲基苯丙胺代谢物的手段。省职业病防治医院虽然有这样的技术,但检验结果出来的时间太慢。孙立恩这才把注意打到了派出所上。 和西方世界不同,中国可以说是对毒品态度最严苛的国家。基层派出所基本都配备了打击吸毒的检验神器——快检试纸。 快检试纸能测验出被检验人过去两周内是否使用过毒品,而超过两周以上则可以通过毛发进行检查。从高严的发病情况来看,他吸毒应该是在一周前左右。正好还在快检试纸的检测范围内。 “试纸?”老吴放下手里的抹布,一脸警惕道,“有是有,你要这个干啥?” “今天送来的那个刀伤,我怀疑可能是吸了冰毒的的。”向警方报告发现的吸毒人员情况也是医生的工作内容之一。孙立恩倒是对怎么处罚高严的吸毒行为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想赶紧确诊病情,挽救他的性命而已——刚刚21岁,他的生命应该还有很多种可能。就这么死在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冰毒?”老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等会啊,我找找。” 第四中心医院门口的警务室面积不大,大概也就是个二十平米的样子。里面除了办公用品以外,主要放了几套用于控制人的钢叉和透明盾牌以及头盔。原本就不怎么大的警务室顿时显得有些局促了起来。老吴弯着腰在警务室里找了一圈,终于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个小纸盒。却没有把试剂交给孙立恩,而是揣到了自己口袋里。“走吧,我和你一起过去。” 老吴的肩膀旁边挂着执法记录仪,跟在孙立恩身后,一路晃到了ICU附近。考虑到执法可能受到阻挠,老吴也没和等在门外的高严父母打招呼,而是先走进了ICU里。问值班台的小护士要来了一个没用过的纸杯,老吴熟练的蹲下身子,从高严的尿袋放出了一点草绿色的尿液。然后用试纸做了实验。 五分钟后,试纸上C道出现了一条明显的横杠。确认是阳性反应。老吴用执法记录仪着重拍了一下反应后,对孙立恩道,“怎么办,这病人的情况能稳定下来么?” 孙立恩不顾ICU小护士的白眼,正在飞快用手机微信通知着徐有容。他一边发着微信,一边摇头道,“不好说,他中毒的时间有点长。我们先上治疗,治一治看看吧。” 不出所料,高严的父母激烈否认了自己儿子使用过冰毒的事实。老两口看向孙立恩的眼光里充满了震惊和怨毒,估计要不是看着有穿着警察制服的老吴在,只怕当场就会上来把孙立恩揍上一顿以解心头怨气。 但快检的提示确实存在,而高严的症状确实也符合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的各项特征。虽然快检有假阳性的可能,但综合考虑下来,现在按照急性中毒治疗,是最妥善的方法。 “调整治疗方案。”孙立恩没处理过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但徐有容在美国实习的时候见过的OD(overdose,过量用药)患者,可能比孙立恩见过的急诊病人还多。她熟练的调整了高严的治疗内容,“两克维生素C,配200毫升葡萄糖。12小时输一次。把补液的总量提上来,按照每天8升的标准注射。”徐有容的方案粗暴直接,“每两个小时静脉注射200毫升甘露醇。把他的肾叫起来干活了。” 不管是什么中毒,尽快将毒素排出体外都是救治的第一手段。人吃到变质食物时的呕吐,就是自然进化出的排除毒素手段。而现在让高严从床上爬起来呕吐明显没有任何意义——甲基苯丙胺并非口服,而且时间过去的也太久了。现在医生们能做的,也只是加快高严体内的代谢速度。让肾脏拼命工作起来,以期望能够尽可能多的排出他体内的有毒物质。 第100章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肾脏大量排泄的时候,人体也有可能出现低血钾等电解质失调症状。除了吩咐大量补液并且上利尿剂以外,徐有容同时还要求ICU的同事们辛苦一些,每隔半小时进行一次血液检查。如果出现了低血钾等情况,那就要尽快对病人进行电解质补充。 调整用药安排后,徐有容打算趁机再看看其他几个病人的情况。林兰已经恢复了意识,正在护工的协助下喝着米汤和蛋白粉。示意护工先让开一会之后,孙立恩第一次和林兰说上了话。 “你好,我是孙立恩。”孙立恩朝着林兰点了点头,“你感觉怎么样?知道自己在哪里么?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这里应该是医院。”林兰艰难的活动了一下脖子,看着旁边的治疗设备,以及孙立恩的白大褂,“我感觉不太好,浑身都在疼……尤其是腿疼的很厉害。” “唔……”孙立恩看了看林兰的用药安排,“我会让这边的医生调整一下你的镇痛药用量。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么?” 林兰困惑了一会,“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我开车的时候,车突然失控了。”说到这里,她忽然睁大了眼睛,“车上当时不止我一个人!我老公也在车上!” 眼看林兰的血压开始迅速攀升,孙立恩连忙道,“你不要激动,你老公没事。他也在医院里,比你伤的轻多了,没有危险的。” 林兰这才稍微冷静了下来。她情绪低落自责道,“都怪我……这么冷的天,我不该开车的……” 林兰的自责有些没道理,交警对现场进行了勘察。事故主要原因是因为马路对侧一辆超载的箱型货车失控,越过马路中线后对林兰驾驶的车辆造成了撞击而导致的。林兰在事故中不承担任何责任。 孙立恩又转头去劝解她的情绪低落。人的情绪是非常有趣的东西,愤怒激动时会导致血压上升,低落难过时又会引发其他的生理变化。而安慰病人,也是医生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刻在特鲁多研究所创始人坟墓上的墓志铭,正是对医生工作的最好总结。 林兰的状况不太稳定,现在和她讨论切除隐睾的问题明显不太合适——万一再次引起了她的精神波动,高血压的状况下,她很有可能面临脑出血的风险。而一旦出现了脑出血,那刚刚接好的左腿皮瓣只怕也保不住了。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又安慰了林兰几句,这才走出了ICU。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徐有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有特色的电话铃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刘堂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立恩,你在哪儿呢?” “刘主任,我和徐医生在ICU门口。”孙立恩以为主任这是打电话来查岗,连忙道,“刚刚确诊了高严的病情……”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的刘堂春却打断了他的发言。“马上来抢救室。”说完,电话就挂了。 “刘主任?”徐有容奇道,“出什么事情了?” 孙立恩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道……别是以为我在偷懒吧?” 刘堂春的心情非常糟糕。他挂了电话,看着病床上的周秀芳,面有不忍之色。 十分钟前,周秀芳身上的心肺监护仪忽然开始尖叫报警。正在抢救室里巡查的刘堂春马上就赶到了她的床边。周秀芳的血氧饱和度直接掉到了80%,而且还在迅速下降中。 正在附近值班的医生们都迅速围了过来,但他们进一步抢救的动作却被李萍叫停了。 “周老师说了,不要抢救。”被老人家戏称为小哭包的李萍伸开双臂,拦在窗前,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拦住了众人。“她已经签了知情书,你们不能这么做。” 抢救室的众多医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站在众人最前面的刘堂春沉默了一会后,向着身后使劲挥了挥手,驱散了人群。 “我调整一下氧流量。”刘堂春对着李萍勉强露出了一个连惨笑都不如的笑容。周秀芳长期患有冠心病,这次的突然血氧饱和度下降很有可能是肺栓塞引起的。但是,他却只能站在床旁,眼睁睁看着周秀芳一步步踏向死亡而不能有任何举动。 他怎么可能高兴的起来? 周秀芳现在吸入的已经是纯氧了。但血氧饱和度却仍然只有70%左右。这么低的血氧饱和度,意味着如果不尽快扭转缺氧状态,周秀芳的大脑很快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按照规定,肺栓塞必须进行急救。”刘堂春还在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尝试,他试图说服李萍让开。“就算是周老师已经签了放弃抢救的知情书,我也得做了治疗才行。”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加诚恳一些,“她的管床医生你也见了,小孙刚刚当上规培。要追责的话,他扛不住的。” 一边说着,刘堂春一边摸出手机给孙立恩拨了过去。叫他马上来抢救室后,刘堂春干净利索的挂掉了电话。 李萍沉默了一会后,默默让开了身子。刘堂春默估了一下周秀芳的体重,转头朝着身后看着的医生们喊道,“拿低分子肝素钙,六千单位的!”自己则弯下腰,把抢救床的上半截摇了起来。 床摇到三十度左右,刘堂春转过身,接过了身后医生递过来的注射器。消毒后在老人的腹部垂直入阵,慢慢推完了一整支药物。 整个抢救室都安静了下来。包括李萍在内的所有医生,都将含着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周秀芳的心肺监护仪上。 81%,81%,还是81%。三分钟过去了,周秀芳的血氧饱和度没有任何变化。 孙立恩和徐有容跑进了抢救大厅,推开抢救室的铁门冲了进来。两人刚刚一起走了几步,却忽然发觉周围静的不可思议。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围在值班台附近,注视着一台心肺监护仪。 孙立恩再看向病床上躺着的周秀芳,然后捂住了自己长大的嘴。那里只有一行状态栏静静悬浮着。 “周秀芳,女,88岁,肺动脉主干堵塞90%,脑死亡。” 第101章 了却生前身后事(上) 肺栓塞凶险异常,大约有两成病人会在发病后一小时内死亡。但这对周秀芳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从临床和法律意义上来讲,脑死亡等同于死亡。这位为医学教育奉献了一生的老人家,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孙立恩看着刘堂春,艰难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估计是肺栓塞。”刘堂春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我……”孙立恩艰难的组织起了语言,他想了半天,低头叹道,“我不知道。”事发时孙立恩并不在病房中,他也不知道周秀芳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表现出了什么样的反应和症状。状态栏虽然直接告诉了他答案,但他却不能说出来哪怕一个字。 刘堂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准备一下吧,我去请柳院长过来做鉴定……”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在旁边见习。” 见习的内容,是如何鉴定脑死亡。根据规定,脑死亡的诊断必须由两名执业五年以上的临床医生作出。刘堂春是打算让自己和柳平川来送周老师一程的——老郑还在ICU里躺着呢。由现在学院的副院长作脑死亡诊断,比较合适,同也是重视的表现。 在柳平川赶到抢救室之前,刘堂春又往外拨打了几个电话。主要是在通知医院院办和学院老干处。周秀芳的身后事虽然还是由家人主导处理,但考虑到遗体捐赠和那一箱子的明确病史记录,刘堂春敏锐的感觉到,这是一件值得记录和报道的事情。 至少,能让老师以另一种形式为大家所知。 孙立恩慢慢走到老人的床旁,半跪在地上,像是来回答老祖母问话的幼子,有些怯生生,又有些怀念和感伤。 “周老师……”孙立恩低声道,“刚才的那个病人,是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 老人家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着。仿佛有话要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孙立恩低着头,继续道,“如果没有您的提醒,我们可能要再过两天才能确认他的问题……那就危险了。谢谢您。” 电视里的起死回生其实都只是美好的愿望,周秀芳的心跳监护仪上那个象征脑损伤的数字81%没有变化。无压吸氧早就被换成了无创的加压吸氧面具。面具的带子勒乱了周秀芳的一头白发。 徐有容默默走到老人身边,用手帮她将打乱了的发丝恢复原样。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是在这里等着柳老师过来,还是先去休息一下?” 孙立恩有些迷茫的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周秀芳,忽然用力摇了摇头。双手用力的在脸上拍打了几下。 放下双手,孙立恩白净的脸庞被打的有些发红。他定了定神,“先见习吧。等送走了周老师,我们再去查房。” 医生并不能看穿生死,只是没工夫去感伤。 柳平川一路快步走进了抢救室,看着病床上的周秀芳老人,先是一怔,随后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起来。 “通知家属了么?”柳平川压低声音问道,“周老师是怎么说的,要捐献器官?” “周军正在往医院赶。”刘堂春镇定道,“周老师的意思是,要捐献遗体给医学院做大体老师。然后把眼角膜也捐掉。” “是什么问题?”柳平川问道,“器官捐献能做么?” 刘堂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周老师确诊是PPCL,器官不能捐献了。至于眼角膜能不能捐献……”刘堂春顿了顿,“毕竟周老师都快九十岁了,角膜还能不能维持可用还不好说。我已经叫眼科的医生们过来检查了。等一等看看他们的意见。” 只是眼科的会诊医生来的实在有些慢。两人一起等了十几分钟,这才等到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冯明,以及冯明的带教老师赵愈敏。 “不好意思。”赵愈敏甚至没来得及披上一件白大褂,她直接穿着手术的洗手服就冲了过来。“刚刚送来一个急诊的眼挫裂伤,耽误了一会。” 柳平川倒是很平静,“没关系,周老师……现在的时间挺多的。慢慢来吧。” 赵愈敏却没有和柳平川等人客套。她迈步冲着周秀芳的床旁跑了过去,用手先把老人家的眼睛合了起来。在眼角旁滴了两滴人造泪液以保证角膜湿润。这才转头问道,“患者多大岁数了?是什么病?” “PPCL。”孙立恩答道,刘堂春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累了,作为接诊医生,他也应该出来做自己的工作。“是一种……自发性的浆细胞白血病。周老师88岁。” 赵愈敏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按照规定,恶性肿瘤和白血病患者的角膜不可捐献。而且老人家的年纪也太大了。现在眼库虽然缺供体,但标准目前也只是放宽到70岁而已。她也已经超了年龄限制了。” 柳平川和刘堂春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眼角膜捐献不光对捐献者来说意义重大,对接受者来说,也是带来光明的唯一希望。眼库在工作中严守规定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只是如果让周秀芳知道自己并不符合捐献标准,只怕又要开着玩笑笑骂两句“人老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之类的话。 抢救室里的氛围也不太适合聊天,冯明临走的时候一言未发,只是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想来也有些担心自己这个室友,三天里送走了两个患者,只怕心里肯定不太好受。 周军终于和自己的老爹赶回了医院。两人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本子。这是周秀芳老人从21岁进入医疗行业开始,为自己记录下来的所有病史。从自己抄写下来的笔记本,到最近复印出的病例记录。厚厚两大摞纸被父子俩用身体护着,从学院家属楼一路搬到了医院里——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可记录上一丝雪花的痕迹都没留下。 “辛苦了。”周军把自己和老周同志手里的记录本放在了值班台上。眼睛通红的朝着周围的同事们点了点头,还握了握孙立恩的手。“给大家添麻烦了。” 第102章 白发生(下) 宁远的雪又下了起来。不甚大,雪花飘落的极慢,极温柔。初中物理课上曾经说过,下雪的时候周围环境会很安静。孙立恩站在抢救大厅门口,只觉得天地之间似乎一丝的声音都没有。 学院来了人,医院医务处来了人,就连省报和电视台都来了不少记者。抢救重地不能随意乱闯,在柳平川的引导下,这些不太相干的人员都被集中到了医院的大会议室里。 他们是冲着周秀芳来的。 研究罕见病快二十年的老人因为罕见病离世,去世前决定将遗体捐赠给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院校。这里面仿佛有些宿命的味道,又有着太多令人肃然起敬的决然。新闻工作者们的嗅觉自然是非常敏感的。在得到刘堂春的“通风报信”之后,省报和省电视台都排了记者来抓第一手资料。 离开抢救室的时候,孙立恩只是和刘主任说了一声。护士小郭躲在值班台后面低头玩着手机,而徐有容似乎接到了两个电话,只是因为电话里的信号太差,尝试了半天却仍然没听到电话对面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出来了?”徐有容拿着电话,似乎正在寻找信号更好的位置。一路寻找之下,居然又和孙立恩见了面。“抽烟呢?” 孙立恩摇摇头,“我不会。” 徐有容点了点头没说话,把手机重新贴在了耳朵上,“Hello?” 电话那边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徐有容似乎为了听清楚声音,干脆开了免提。可就连几步开外的孙立恩都能听得出来,电话里全是杂音,隐约间能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其中穿插而过。 几次尝试后,徐有容终于放弃了。看着徐有容把电话放进了口袋,孙立恩才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给国外的朋友打电话呢?” “是布鲁斯博士。”徐有容笑道,“高严的病例被确诊了,我想着通知他一下。只是打了好几次电话,却都没能成功的和他说上话。” “他不是还在坐飞机么?”孙立恩奇道,“坐着飞机也能打电话?” “喷气式客机的话不行。”徐有容解释道,“他飞加勒比海地区坐的是赛纳斯之类的轻型飞机,高度只有几百米的那种。我听他说过,有时候通讯信号不好的话,驾驶员甚至会直接给机场打电话。” 孙立恩只在电视上见过赛纳斯,那种看上去就特不靠谱的螺旋桨式飞机上竟然还能打电话,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惊奇。但也只是惊奇而已。他现在并没有继续探讨这个话题的情绪。 “又开始下雪了。”徐有容眯着眼睛,看了看铁灰色的天空。忽然道,“他们已经把周老师转运到临终关怀室了。” “现在就去?”孙立恩又叹了口气。“周老师没事吧?”这个“周老师”,说的却不是周秀芳,而是他的带教老师周军。 “周医生到处和同事们握手呢。”徐有容摇了摇头,“小郭都被吓着了,他偷偷和我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周军。” “这小子……”孙立恩笑了笑,“之前那个病人的事情估计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徐有容耸了耸肩膀,“周医生多负责啊。跟着这种老师,学上一个月就能像模像样了。我是有点搞不懂这么好的老师有什么可不舒服的。” “毕竟他年纪小。”孙立恩虽然只是规培第二个月,可说话的口吻却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老了。“一开始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而已。过上些年,说不定就是等到某次值班训完新人之后,他才能反应过来,原来周老师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 徐有容忽然转头往抢救大厅走去。孙立恩有些奇怪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 徐有容头也不回道,“最近和你们聊天太多有点累,我回去看看病例休息一下。”说完,人就已经进了急诊大厅里。 聊天太多有点累,去看病例休息一下?孙立恩目瞪口呆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传说中下了手术就节电模式的徐有容,这段时间简直快变成话唠了。 反正抢救室就在身后,真要有事情,自己转身十几秒钟就能跑到。而在房间里呆久了身上一阵烦热的孙立恩决定干脆再多站一会,凉快凉快再进去。 雪慢慢下着,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医院栅栏外面,渐渐有些人聚集了起来。 第四中心医院地处宁远市新城市中心区。平日里虽然人流量不算少,但毕竟比不上太阳城这种新建的大型商业中心。平时栅栏外面有些行人路过很正常。可这下着雪,栅栏外面却有不少人驻足停留,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好奇的垫着脚看了看人群,又左右望了望,路上车辆行驶缓慢,但是交通情况正常。也不是有什么突发意外导致人群围观——他可一直在门口看着呢。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孙立恩又晃悠了一会。等到身上渐渐冷了下来,孙立恩准备回抢救室里继续干活,他在门外站了有个二十分钟了,再不进去,只怕会被刘主任当成偷懒。 正准备转身,孙立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人群渐渐密集了起来。穿着羽绒服的人群少说也有个一两百人。他们一起站在医院的围栏外面,安静而好奇的朝着医院里看着。 这难道是大规模医闹?只在朋友圈和新闻里见过大场面的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凉了半截,那种大规模冲突下,就算抢救室有电磁锁,也很容易被拥挤的人群挤开。一想到抢救室里还有不少重症患者,孙立恩马上就急了起来。万一冲突中出个好歹,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他马上转身回到了抢救大厅,一把扯过保安梁哥,说明了自己的发现。 保安梁哥也高度重视这一突发情况,按下对讲机就开始呼叫支援。顺便还让人去叫了正在传达室里喝茶的老吴,如果情况有什么不对劲,那就马上请求上级部门增援。同时,梁哥还让腿脚快的保安去楼上会议室通知正在安排采访事宜的柳副院长——接待记者的时候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能马上通知院领导拿个主意才行。 一群保安们拿着防爆盾牌和钢叉,首先团团围住了抢救室的大门。然后又挡住了抢救大厅里的挂号缴费窗口以防不测。正在大会议室里开会的柳平川急急忙忙赶了下来,用力推开了几个拦在自己身前的保安,直接走出了抢救大厅。他想直接和医闹谈一谈,如果能引导一场冲突化为无形,哪怕申请卫健委进行医疗事故调查也是好的。 保安们一起出动的时候,栅栏外的人们就有些骚动。等到柳平川走出抢救大厅的时候,外面更是忽然“轰”的一下嘈杂了起来。柳平川正打算大声喊两句类似“大家都冷静,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谈!”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并没有人叫骂,也没有什么臭鸡蛋和冻成冰块的烂西红柿袭击。 一部分聚集的人们从背包里摸出了白色的大褂,穿在了身上。而另一部分人,则从怀里摸出了蜡烛点上。还有些人取出了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白色菊花,静静的捧在手上。 一条横幅被他们拿在了手上。 “周秀芳医生,一路走好。” 他们是周秀芳所教过的学生,共事过的同事,知心的朋友,曾经的患者,患者家属,以及患者的孩子。同时还有无数刚刚通过朋友圈和微博转发,得知了周秀芳一生简短故事的热心人们。 他们冒着雪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自发的汇集在了一起。围聚在第四中心医院的围栏外面,安安静静的来为一位熟稔而亲切,或者陌生且素未谋面的老人送行。人群沉默,但人心温暖。 一阵寒风吹过,柳平川站在抢救大厅的门口,花白的头发被卷的凌乱不堪。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猛地涌出了泪水。 他朝着围栏外面的众人,深深一躬。 第103章 露怯 医院外的热闹,和孙立恩已经没了关系。柳副院长迈出抢救大厅的时候,徐有容打了电话过来。一项冷静的徐有容语气有些紧张,她没说具体有什么事情,只是催着孙立恩马上到她办公室来一趟。 虽然有些担心柳院长,但这种情况下躲远点才是正常行为。孙立恩回头看了看,眼见似乎外面围观群众情绪稳定,这才顺着楼梯爬到了六楼去。 徐有容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地点和其他的神经外科医生一样,挤在一个不怎么宽敞的房间里。里面用类似三流民办企业的文职部门中常见的亚克力隔板,隔出了一个个单间。和民营企业不同的是,里面摆着淡灰色的桌子都挺宽大——基本上每个桌子的长度都在一米二以上。而上面无一例外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款式古老到难得一见的4:3比例17寸液晶电脑显示屏。 徐有容坐在电脑前面,正在看着一篇文献。脸上满是焦虑不安。 “什么事儿啊?”今天是第四中心医院神经外科部门的手术日,大部分神外医生都正在手术台上和病人的脑子或者神经系统较着劲,所以周围的空位挺多。孙立恩顺手拽过一个凳子,在徐有容身旁坐下问道,“电话里不方便说?” 徐有容转过头来,对孙立恩道,“刚才……有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了。电话那头的人说,布鲁斯博士让他帮忙传话,让我看看这几篇文献……”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内容,“马里兰大学附属医院的研究报告,不建议对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的患者使用维生素C酸化尿液。如果有肾功能不全的话,酸化尿液可能导致肌红蛋白在肾小管内结晶,加重肾损伤。” 这种处理方法倒不是空穴来风,孙立恩很快就领会到了这种处理方式的重点所在——保护器官,尤其是肝肾对中毒患者有积极意义。作为人体最大的解毒器官和最主要的排泄器官,肝脏和肾脏能否工作顺畅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中毒的患者是否能够存活。 尿液为什么是绿色的,这一问题目前还没有明确答案,但至少这些尿液证明了高严的身体仍然在努力工作,试图让一切正常运转起来。 酸化尿液处理原理属于有机化学。孙立恩学的不是特别好,但总算是明白这一过程的机理。甲基苯丙胺中有一-NH2键直接接在苯环上,而这一氢分子可以被电离出来。酸化尿液可以使得其电离下降,并且尽量保持分子特性。而这样的甲基苯丙胺不容易被肾小管重新吸收进入血液。 注射维生素C酸化尿液的本质,是为了减少肾脏对于甲基苯丙胺的重新收,从而达到增加排出量的目的。真正让尿量增多的,还是甘露醇和一天之内将要补充进去的整整八升液体。 虽然还不确定高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使用了多少甲基苯丙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段时间里,他的肾脏一直在高负荷工作。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肾脏很可能已经出现了功能受损。 “安排肾功能检查,肝功能也一起查。”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马上明确高严的身体损伤到底到了什么地步。“维生素C先停掉,甘露醇和液体补充继续。” “已经安排了。”徐有容的动作比孙立恩要快,她指了指屏幕上的电子报告,“我给你打完电话之后刚刚出来的报告,血肌酐增高到596μmol/L,血β2-微球蛋白升高到了3.1mg/L。” 孙立恩的脸顿时黒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哀叹道,“大地雷啊!” 血肌酐正常参考值一般在62~115μmol/L之间。突然跳到596μmol/L,那就基本是肾脏在高声大喊,“老子不干了!”。而血β2-微球蛋白提高则说明了具体“罢工”的肾脏结构部位——近曲小管重吸收功能减退。 高严并不是肾功能障碍,这是急性肾功能损伤。用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话来说,他出现了急性肾衰竭的症状。 “调整治疗方案吧。”孙立恩挠着头,“急性肾功能损伤,肯定不能再指望他能靠自身的机体功能缓过来了。这个情况,他得上透析机。” 徐有容面有愁容,“还要控制补液量,得控制在每天两升以内。” 孙立恩点头道,“你给ICU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把药停了。”稍微顿了顿,孙立恩问道,“如果酸化尿液不行,碱化尿液呢?靠碱化尿液能缓解他的肾损伤么?” “你……”徐有容一脸看怪物的表情,欲言又止。看了孙立恩几眼后,她又忽然笑了出来。“也只能怪你这几天表现的太不寻常,我还真把你当成我的上级医生了。”她用手敲了敲桌子,正色道,“肾损伤已经形成,你现在碱化尿液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而且已经出现的症状说明,他的肾损伤并不是因为酸化尿液后产生了结晶体,而是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造成的。” 孙立恩有些面露窘迫的点了点头。自从能看到状态栏以后,孙立恩的心态确实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以前只能听从上级医生命令进行治疗的他,开始逐渐建立起了自信。凭借过去所学,对上级医生的思维方式进行引导,甚至直接对病人进行处置。但说到底,他仍然只是个刚刚毕业不久的本科医学生。他的经验不足,知识也不足。 现在的孙立恩,就像是一个灵敏的人形综合体检机。他能很敏锐的发现患者的病状,但却无法给出合适的治疗和处置方案——前几个患者处置得当,一方面是因为有刘堂春等人在旁边协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的症状相对比较简单,都还算是急诊的正常处理内容。 但高严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的肾损伤严格来说应该由肾内科来接手。而第四中心医院大急诊模式下,接诊医生在明确转诊前仍然要继续负责治疗。这成了对孙立恩知识的一场综合考验。 如果团队内有个肾内科的医生就好了。孙立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小团队有急切需要补上的短板。 “上透析吧。”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透析能过滤出血液里的毒素和废物,对甲基苯丙胺应该也有效果。” 徐有容略一迟疑问道,“要不要加纳洛酮?” 纳洛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药物。它对人体的作用主要体现在阿片受体上,是临床常用的阿片类受体拮抗药。它对阿片受体神经的亲和度极高,能够阻断阿片类药物对人体内的受体作用。 通俗一点解释,纳洛酮就像是一群喜欢插队的壮汉。他们极易通过脑血屏障,能够在静脉注射后几分钟内达到最大浓度。凭借着自身的强壮——对μ受体有很强的亲和力,纳洛酮能够和各类阿片类药物进行竞争性拮抗。并且扭转阿片类药物效用,解除阿片类药物过量的症状。 问题在于,虽然甲基苯丙胺也能作用于阿片类受体,但它毕竟不是阿片类药物——它甚至不是镇静剂或者止痛剂。而使用了纳洛酮以后,这群壮汉牢牢把持住了受体,同时也会阻碍进一步治疗。 要改善高严的肾脏情况,增加肾脏供血是一项重要的方案。但这一方案需要使用多巴胺——而多巴胺受体会被纳洛酮“把持”起来。导致注入他迪内的多巴胺失去作用。 可如果不使用纳洛酮,虽然增加肾脏供血有可能救回他的肾脏,可这同时也意味着甲基苯丙胺将在他的大脑中继续发挥作用,刺激并毒害高严的脑神经。如果时间过长,不可逆转的损伤范围过大,他则会直接脑死亡。 不管肾脏,肾衰竭可能会引发连锁型的多器官衰竭。高严会死。 不管肾脏,长时间的刺激将彻底损坏他的大脑。高严还是会死。 孙立恩愣住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低声道,“上纳洛酮吧。” 肾衰竭虽然可怕,虽然可能会引起多器官衰竭。但毕竟有透析机抗在前面。它的威胁并不比脑损伤更大。就算发生了肾衰竭,终生透析或者肾脏移植都至少还能维持高严的生命。而大脑损伤……大脑移植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 孙立恩站起身来,对着徐有容道,“我去和高严的家属谈一谈,你联系一下肾内科的医生。请他们过来会诊一下,看看这个肾损伤有没有什么办法处理。” ICU门口的等待大厅,并不是一个为病人设立的区域。它的服务对象,是那些守在ICU门外,心神难安的患者家属。 高严的父母逐渐从一开始的愤怒中缓过了神来。儿子今年二十一岁,脱离了他们来到宁远生活。而没有了父母的监督,孩子们有时候确实会惹出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乱子——有时候这种乱子甚至会危及到他们自己的性命。 高严的父母坐在ICU等待大厅里一分钟都没闲过,他们拿着医生转交的高严的手机,给电话簿里的每一个联系人都打了电话。很多人听到老两口的声音后直接选择了挂断,而有一些和儿子有交往的人,在支支吾吾中,提到了高严沾上的恶习。 老两口彻底傻了眼。他们在绝望和担忧,愤怒和惶惶不知所措中,抱头痛哭。 .。m. 第104章 后手 等到孙立恩走到现场的时候,老两口旁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周围的家属们也是亲人住在ICU中,心中惶恐忐忑不安的。见两个穿着并不怎么光鲜的老人家抱头痛哭抹着眼泪,众人都过来和声劝着。似乎是为了安慰老人,又或许是为了安慰自己。众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来了第四医院,就不要那么担心啦。这医院是新建的,可医生们的水平可比其他医院强多了!” 来了医院就没事了,很多家属都在自己的亲人遭遇意外或者突如其来的病痛时,抱着这样一个朴素的心愿和想法。可这些想法,有时候却在现实面前显得格外虚幻缥缈。 “高严的家属,麻烦您和我来一下。”孙立恩来之前就提前和ICU打过了招呼,借了ICU的一个小会议室,打算和两位老人家谈一谈。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两人看着孙立恩的表情一脸怨恨,可如今看着他们的样子,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不少。而且孙立恩也自认,如果真有什么冲突,两位五十多岁快六十的老人家跑的自然不会有自己这么快。所以才决定自己来和两位谈一谈。 徐有容虽然穿了平底鞋,可真要论起跑步,一百个神外医生都不是急诊科医生的对手。这种可能需要跑路的事情,孙立恩自然不可能让女性神外医生去做。 “您两位应该也听吴警官说了。”孙立恩单刀直入,趁着两人抹眼泪的时候先把最麻烦的情况抛出来。“高严现在的症状,是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这个甲基苯丙胺,就是老百姓平常所说的冰毒。” “医生……”高母抹着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我家孩子平时很乖,不可能自己吸毒的。会不会是被别人下毒害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个您只能去问警察,我是医生,不是侦探。我只能告诉您,他现在的症状是由冰毒引起的。究竟是自服还是被人下了药,我真的不知道。”他轻轻点了点桌子,“现在的问题是,他的症状很严重。刚刚我们血液检查的结果表明,高严已经出现了急性肾损伤的表现。如果不能扭转回他的损伤,那结果就很危险了。肾衰竭甚至多器官衰竭都是有可能的。” 高母又哭了起来,高父强忍着眼泪问道,“医生,小严还有救吗?” “我们正在努力。”孙立恩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高严的病太凶险,身体遭受的伤害太多而且又太久。“现在我们的治疗方案以保护他的脑神经为主。尽量先保住他的性命。在这个基础上,再额外给他做透析治疗,希望能够减轻他的肾脏负担。” 减轻了肾脏负担,就等于为高严的一对肾脏争取到了一点休养生息的机会。但愿在透析机的支持下,年轻的身躯能够迸发出生命力,尽快将损伤修复。否则,后果就真的很难说了。 “作为医生,我们肯定会尽一切力量救治病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孙立恩补充道,他看着面前悲伤的高严父母,“高严还年轻,他只有二十一岁,这是他的优势。年轻人的身体修复能力要比上了年纪的人强很多,他还有搏一搏的希望。”孙立恩稍微停顿了一下,但仍然道,“可是我也需要向您说明白,的治疗费用也不低,治疗下来效果不好,人财两空的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高父点了点头,作出了决定,“我们尽一切力量配合你们。治疗费用什么的,我们会去想办法,大不了把房子卖了!”他的身体似乎忽然被抽去了所有力量,整个人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我们就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啊!” 和家属谈完话之后,孙立恩在ICU里碰到了正在和徐有容会诊的肾内科医生周策。他正在安排着透析的事宜。同时手里还捏了一个小尿检盒,里面装着的,是产自高严的草绿色尿液。 “孙医生。”看见孙立恩来了,周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色无框眼镜,朝着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巧了,我刚和徐医生说到你的事情。” “我?”孙立恩来ICU也是冲着安排透析来的,这么一来倒是发现周策已经在处理了。这下就放下心来,点头道,“您是……” “我叫周策。”周策自我介绍了一下,仍然一手捏着尿检盒,伸出另一只手来和孙立恩握了握。“肾内科,主治。”他收回手,侧头点了点身后的徐有容,“我和徐医生是高中同学。” 徐有容面色不变,对周策的自我介绍没有任何评价。也完全没有证实他说法的意思。只是冷静道,“周医生,ICU不太适合闲聊。” 周策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眼神传递出一个“她以前也这样”的信息。然后拿着尿检盒出了ICU。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跟在他身后,准备出去找个办公室详谈一下。 “我听说,你们的治疗团队正在招人?”三人走在楼梯间里,周策忽然问道,“这个招聘只招聘院外人员么?为什么不找咱们院里的医生呢?” 徐有容答道,“因为人事变动太麻烦了。” “你从高中开始就是这个性格了。”周策对徐有容的冷冰冰倒是不以为意,“小孙医生你可别觉得徐医生这是在针对你啊。她只是觉得……”他换了个语气,听着像是港台译制片里的配音腔调,“在座的这些凡人都是垃圾!” 孙立恩这个岁数,手机里表情包数量自然不算太少。这一名言自然也早就听过。可三十来岁的周策用上了这种台词后,孙立恩却忽然一下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嗯……这种台词不大适合我。”周策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过三十岁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无趣的大叔了。” 三人逐渐走到了一楼。在急诊科一间空闲出来的处置室里,三人开始了一次简短的会诊讨论。 “基本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周策抖了抖手上的检查单,又仔细看了一遍。“情况比较明确,甲基苯丙胺中毒导致的急性肾损伤。控制补液,上透析机,这些处理都没问题。”他忽然道,“可是透析机的工作效率要控制一下,否则会出现低血磷之类的副作用症状。”他迟疑道,“问题在于,这样的话透析速度会比较慢,甲基苯丙胺还会在他的身体内维持一段时间的浓度,你们用纳洛酮的时间就得延长。” 孙立恩点了点头,叹息道,“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方案了。如果放任不管,搞不好还会有更严重的系统衰竭。” 周策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我建议你们先考虑一下给他的父母做移植配型检查。”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眼镜有白光闪过,“这样如果真的出现了衰竭症状,至少还有个后手在。” 第105章 来客 后手不只是为了拯救高严的性命而准备的。实际上,一旦高严出现了肾衰竭。那么紧跟着发生全身多器官衰竭几乎是必然结局。更何况使用了纳洛酮后,高严的身体将无法被临床常用的麻醉剂抑制——他甚至连上手术台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后手看似没有存在意义,但实际上却是重要的策略。如果真的不幸发生了肾衰竭,那么高严的死亡就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被归咎为家属配型不合,或者没有及时移植肾脏。而真要万一配型成功了,无法接受麻醉也是因为高严处于甲基苯丙胺影响。 医生们不傻,高考六百多分的人里没有几个是蠢货。在治疗的过程中设置一些后手,看似居心不良,却也是被现实所迫。尽管绝大部分的患者及其家属对于医生都是感激涕零的,但偶尔出现的那么几个医闹和奇葩,也足以对医生们造成巨大的伤害了——自己用健康甚至生命为代价和赌注去拼回来的希望,却还要被患者家属当成骗子以及居心不良。这种委屈远比拮据的生活以及超长时间的工作更让医生们难以接受。 周策提出了这一建议后,并没有立刻继续说什么其他的,而是靠在墙边,接着余光仔细看着孙立恩的反应。 孙立恩有些苦恼。他也明白这样做似乎是最合适的——这样既能让家属对高严的病情有更直接的了解和反应,同时也能将家属迁怒的风险降到最低。但这么做让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大不了把房子卖了!”高父的话让孙立恩有些不忍。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可能也不算太好。谁知道高严在外面搞出了多大的烂摊子呢?看着老两口砸锅卖铁的把儿子救回来,结果可能换来的仍然是死亡,或者植物人状态,这样对他们真的好么? 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孙立恩无力的摆了摆手,“我去和他们谈吧。把配型先做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这种东西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什么要沾它呢!” 周策忽然道,“其实,可以考虑直接放弃肾脏的。”他提议道,“就把他的肾脏当做是已经彻底衰竭了,别管会有什么其他损伤。该上的治疗全都给他上去。这样还能搏到一线生机。” 孙立恩摇头道,“那不行,肾脏也得保,否则上了纳洛酮以后不能做手术,两颗彻底衰竭的肾脏留在他体内,那就是两颗不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万一在使用纳洛酮期间就炸了,那就只能看着他活活疼死。”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现在的高严绝对是孙立恩见过的最棘手的病人。权衡各种治疗方案,同时还要顾及到他的多个器官损伤程度。孙立恩简直觉得自己是在钢丝上玩着杂耍。只要一个不小心,高严就会从钢丝绳上摔下去,直接摔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坚硬水泥地上。 柳平川朝着门外的众多民众深鞠一躬。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泪滴已经顺着脸庞滑落了下来。 稍远处,三辆黑色的丰田皇冠正在缓慢驶入第四中心医院的大门。三辆汽车全都挂着黑色的牌照。红色的“使”字后面跟着三个数字,081。而这三辆皇冠与其他路上常跑的车辆最大的不同,是车头前面的旗杆,以及旗杆上面的日之丸旗。 这是日本使馆的车辆。 距离宁远最近的日本领事馆位于上海。开车过来怎么也要十来个小时才能抵达。所以对于宁远的老百姓来说,这样的车辆简直显眼到了极点。 三辆车停在了大门口,随后在宁远市外事办的车辆引导下,停在了稍远的停车场里。五名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从车里走出。互相点头示意后,朝着宁远外事办的工作人员走了过去。 “这次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穿着黑色西装,银白色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中年人率先朝着众人鞠躬道,“犬子在中国遭遇事故,听滨田副领事先生说,宁远政府的各位给予了大力支持。真是太感谢诸位了。”中年人说完,又重新朝着众人鞠躬了一次。他虽然说话语调有些怪异,但中文说的却是熟练无比。 “小林先生。”带头的市外事办乔副主任上来和他握了握手,“客气的话先不用说了,咱们先到医院里和医生沟通一下吧。”握手后,乔副主任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水——虽然下着雪,可他仍然忙出了一头的汗水。 乔主任往后退了几步,用本地话朝着同事们抱怨道,“这帮家伙真不是玩意。凭什么大使不能随便跑,领事就可以坐着车往咱们这儿开?” 后面的同事看起来也累的够呛,“人家说是执行领事保护。大使活动得提前报给咱们外交部审核等待安排。可领事真要闷着头往咱们这儿跑,那可是真没办法。”他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就是这帮家伙太不是玩意了。提前二十分钟才通知到达,这不是诚心添乱么?” 和小林先生说了几句话后,日本驻上海副领事滨田雅功稍微走慢了几步,让自己的身形和乔主任等人平齐后问道,“请问一下,这家医院的诊疗技术水平怎么样?” “滨田副领事。”乔主任有些不满意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不告自来的家伙,“第四中心医院是我省目前唯一的一所大型急救综合医院。除非去北京或者上海,广州,成都。否则不会有比我们更好的医院了。” 滨田雅功今年50多岁了。看上去比走在前面的那个“小林先生”年轻不了几岁。他朝着几人客气的点了点头,“这次小林丰先生来华,还专门邀请了顺天堂的矢富教授一起为他的公子诊病。还希望贵方能够为矢富教授的诊治提供协助。” 乔主任虽然不太清楚顺天堂到底是个什么医院,但想来能被专程请到宁远来,也是因为小林丰下了大功夫的。但这种行为到底合不合法,肖主任可真不知道。他只能模棱两可的点点头道,“我们一定会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第106章 武田制药 小林一家在日本政经两界影响力超群。小林一家的先祖于1781创立了一家名叫“近江屋”的药典,并于1925年注册改名为现在的“武田制药”。武田制药曾经制造出了日本产的第一种退热消炎药。并且在战后得到了极快速发展。日本泡沫经济时期,武田药业非常精明的选择了远离当时最火热的地产行业,专心于药物制造和医疗器械研发。随后泡沫崩溃,武田药业不但没有收到太多冲击,反而依靠着泡沫经济时期的全球化布局进一步发展。并且和众多其他药物公司以及研究机构合作,加大了对于新药的研发力度。 等到2000年前后,武田制药一路踏上了世界制药企业前20强。并且将这个位置一直咬住了接近20年。尽管由于大量药物专利到期,以及重磅新药艾可拓可能致癌,武田药业一度跌落到了20名的位置。但小林丰却仍然带着整个武田制药挺了过来。 现在的小林丰已经辞去CEO的职位,仅仅是作为公司董事长以及董事会主席(代表取缔役会长),对这家年销售额高达一百四十亿美元的公司进行遥控操作。 而现在的武田制药正处在非常时期。一年内,武田制药连续五次向爱尔兰的夏尔制药提出收购要求。收购价格从570亿美金一路飙升到640亿。而一直拒绝的夏尔制药,也在640亿美金的收购报价面前动了心思。 然而对于武田制药来说,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搞到这一笔巨款。虽然武田制药已经算得上是亚洲第一的制药巨头,但公司的现金流量最多只有不超过50亿美金。杯水车薪不说,一旦全部抽走,整个公司都要垮台。为今之计,只有和日本国内乃至各国银行组成的财团进行借贷谈判。凭借市值636亿美金的公司,去贷出至少700亿美金。 这是一场豪赌。而应该坐镇国内主导谈判的小林丰却忽然出现在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能令这位商界巨擘抛下工作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独子小林薰。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小林薰幼年丧母,而忙于工作的小林丰虽然没有续弦再娶,但也对小林薰疏于照管。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武田制药的领航人才发现,自己的独生子居然被招聘进了主要竞争对手阿斯特拉斯中。就任于艾斯特拉斯的团体赞助部。 不光是工作的事情而已。小林丰背在身后的手骤然缩紧,掌心中的黑色小羊皮手套被捏出了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没有告知,甚至没有一个电话。小林薰就突然娶了妻子。虽然儿媳不是日本人也无所谓,可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林丰原本打算等完成了收购之后,就退位让贤,让小林薰来担任副会长的职务。慢慢的将公司交给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谁知道儿子却忽然跑到了中国,而且还遭受了车祸,甚至有生命危险。 小林丰越想面色越冷。等到走进第四中心医院急诊大厅时,整张脸已经有些铁青了。 “小林先生,这边。”滨田副领事并没有直接带着小林丰去病房——他也不知道小林薰目前在医院的什么地方。和外事办的乔主任稍加商讨后,滨田打算先带着小林丰到第四中心医院的会议室去。 第四中心医院新建不久,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没有足够的指示牌——尤其是带日语的指示牌更是一块都没有。虽然光看汉字也能理解个八九不离十。但一心想要拉进关系的滨田却决定选择另一种更快的方式。 他一把拽住了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医生,“这位医生,麻烦你带我们去贵院的会议室。”滨田说的是中国话,而且几乎不带任何口音。 “会议室?”被拽住的医生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这奇怪的一行人,“我要先去和病人家属谈话……” “我们也是病人家属。”滨田有些不满,“我们是来看望小林薰先生的。请你马上带我们去会议室,并且通知贵院的院长,以及小林先生的主治医生来一趟。” “小林薰?”被拽住的医生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容,“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你们都是他的亲戚么?” 蹲守在急诊大厅里的林兰老娘舅有些好奇但迟疑的凑了过来。 “我是小林薰的父亲。”听闻面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儿子的主治医生,小林丰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愧疚。自己的儿子受伤严重,可主治医生竟然是这种年轻而且看上去不可靠的家伙……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对儿子的关心太少,这才会让他隐瞒身份来到中国。小林丰弯腰鞠了一躬,“犬子受伤入院,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孙立恩连忙试图将小林丰搀扶起来,却被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用身体隔了开来。结果自然是引来了小林丰的又一阵道歉。 “您如果要探望小林薰的话,现在就可以去住院部了。”孙立恩对这种事情倒是不以为意,看小林薰痛斥田中的样子,他就能猜得出来,小林一家在日本肯定来头不小。“他在八楼的内分泌科住院部。房间号是0836。” “我想先和您,以及贵院院长进行一次谈话。”小林丰认真道,“如果您不方便的话,请您指定一个时间段。” 孙立恩挠了挠头,却看到拼命朝着自己使眼色的乔主任。小林薰入院的时候,乔主任虽然没来医院,但孙立恩却见过他的同事之一——现在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额……我现在就有空。”外事办的三人朝着孙立恩一起使起了眼色。孙立恩犹豫再三,点头道,“那我去通知院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后,略带迟疑的走到了一旁。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刘堂春。虽然作为规培医,孙立恩的上级医生是周军。但考虑到他正在经历丧亲之痛,孙立恩还是先给刘主任打了电话通报。在得到了“可以带他们去会议室,我去通知宋院长。”的答复后,孙立恩又给徐有容拨了个电话。 “高严父母那边我没法去了。外事办的人带着几个日本人要和我谈一谈。”孙立恩叹了口气,“要不然你带上周策医生一起去和他们谈谈吧。我现在实在是走不开。” .。m. 第107章 外来的和尚 宋院长正在赶来的路上。孙立恩和一群人进了会议室里。保安梁哥还算激灵,叫了几个保安过来帮忙端茶倒水。而影像科的罗哥也被当成现成的翻译叫来了现场——有些医学词汇确实不好翻译。哪怕这些词汇基本都是从日本流传到中国的。 “我想先听听小林薰的情况和现状。”一直跟在小林丰身后的顺天堂神经外科副教授矢富泽郎首先打破了场内的沉默。“之前我们听田中君说,小林薰可能有听神经瘤,需要开颅手术。你们已经做完手术了么?” “诊断结果表明,患者并非罹患听神经瘤。”说到自己的诊断内容上,孙立恩忽然有了些底气。“根据我院的诊断,小林薰的症状是由甲亢引起的。” “甲亢?”矢富泽郎教授一皱眉头,“甲亢不会引起出血。” “车祸导致的颅底骨折会。”虽然面前是个教授,但实际上孙立恩是在和罗哥直接交流。这让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了很多。“甲亢引起的高血压危象加重了他的耳道出血情况。第二次耳道出血是因为血压变化,并不是因为听神经瘤消肿。” 矢富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我相信贵院做了相应检查所以才判断出了这个症状。但是小林薰先生每年都会在公司内进行体检。上一次体检在两个月以前。并没有检查出有任何的不妥。贵院对此应该更加重视一点。” 孙立恩闻言一惊。 甲亢不是什么罕见病,基本来说,引起甲亢的原因就那么几种。自身免疫问题导致的毒性弥漫性甲状腺肿(Graves病)最多,占到总数的近八成左右,或者感染导致甲状腺被破坏而造成的一过性甲亢,或者药物导致的药物性甲亢等等。 小林薰的甲亢严重到出现了甲亢危象的地步,再加上他入院后并没有使用过任何可能导致外源性甲亢的药物。可以肯定,小林薰的甲亢发病应该有些日子了——因为甲亢引起的症状初期并不十分明显,经常有大量患者患病而不自知,甚至发病后数年才来就诊。 “公司体检?”孙立恩有些不确定,“有报告么?” “这些就是。”矢富果然有备而来,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了一叠打印好的文件递了过来。“为了方便贵院参考,小林丰先生特意让专业机构做了翻译,您看到的这份就是翻译过的复印件。” 所有项目果不其然都是正常。虽然对于日本企业体检竟然还会检查促甲状腺素水平这一点有些惊讶,但孙立恩不得不承认,这份检查报告的确能够说明,两个月前的小林薰的确没有什么甲亢的迹象。 “从体检后到现在过去了大概两个月。”孙立恩着重看了看小林薰的身高体重一栏。他在这两个月里体重下降了接近八公斤。 甲亢患者大部分都有明显的消耗症状。他们饭量大增,但仍然持续减少体重。这已经不是“吃不胖”的程度了,而是“不管怎么吃都会瘦”的阶段。十二月的冬天,小林薰就诊的时候却仍然只穿了一件薄西服外套。这也是甲亢的另一个表现。 每个症状都是甲亢,但唯独病程对不上。孙立恩彻底糊涂了。思考了一阵后,他向矢富泽郎道,“这个问题我无法解释,如果要探求根本病因的话,我需要请我的上级医生以及其他的专科医生来会诊。” 这是标准程序,而且对全世界的医院来说都是通用的。矢富教授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转而提醒道,“我担心的是,这可能意味着小林薰先生的脑内出现了肿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贵院能够为小林先生安排一次MRI检查。” 孙立恩点了点头,摸出电话来打给了刘堂春,“刘主任,小林薰的家属到了。我和他们在主会议室里呢……”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还在擦汗的乔主任,“市外事办的人也在。” 刘堂春过来的时候,旁边还带着内分泌科的主任以及徐有容。 “已经和高严的父母谈完了。”徐有容拉开椅子,坐在了孙立恩旁边。她用不大的声音道,“周策在安排治疗,配型大概三天就能出结果。” 孙立恩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堂春就率先开口了。“老乔,你们这兴师动众的跑到院里来,和我们宋院长说了么?” “已经和宋院长打过电话了。”乔主任把擦汗的小毛巾在面前一扔,“事出突然,滨田副领事他们的车下高速了之后,领事馆那边才给我们打了电话,这可不是我老乔要打突然袭击啊。”外事工作,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安排妥当。基本每个从事外事工作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控制狂的倾向——惊喜什么的在他们看来就和惊吓没有区别。乔主任嘴上说着玩笑,实际上却是在向滨田表示不满。“宋院长在市委开会,她说只要会议结束就尽快赶回来。” 说完话,乔主任站了起来,向刘堂春介绍道,“这位是武田制药工业的董事会主席小林丰先生,旁边的这位就是滨田副领事,这位是顺天堂大学附属医院的神经外科教授矢富泽郎先生。” 介绍是有学问的。小林丰毫无疑问是一行人中最重要的那个,而被放在最后的矢富泽郎,则是那个最麻烦的家伙。 “矢富教授?”刘堂春皱了皱眉毛,然后忽然笑了出来,“我和神野哲夫教授面谈过几次,倒是还从来没和矢富教授见过面。” 矢富泽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神野先生是关东地区应庆大学一系的知名教授。虽然应庆大学医学系历史远不如我们顺天堂久远,但实力也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在外人看来,顺天堂医学院的名气远不如东京大学医学部。但实际上,顺天堂大学的医学部却是整个日本历史最为悠久的。建立于天保9年(1838年)的顺天堂大学不仅一只是日本私立大学医学院部第一名,身为日本现代医学奠基院校,顺天堂大学医学院也一只是皇室成员的就诊医院。虽然在中国的名气不如神野教授,但矢富泽郎却完全不把这位为中国神经外科医学作出了重要贡献的同胞放在眼里。 “我刚刚和这位孙医生提过,建议贵院为小林薰先生安排一个MRI,以明确甲亢诊断的原因。”矢富泽郎重新夺回了对话的控制权,“按照小林薰先生两个月前的身体检查报告判断,他的甲亢发病时间太短,而病情进程过快。这很可能是脑垂体肿瘤导致的甲亢。” “立恩,你的意见呢?”刘堂春似乎没听见罗哥翻译的内容,只是转头望向孙立恩问道,“小林薰是你的病人,你怎么看?” “我觉得……”孙立恩仔细想了想状态栏的提示,摇头道,“应该不是甲亢。” “理由呢?”刘堂春并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而是继续追问道。 “没有支持脑垂体肿瘤的证据。”孙立恩答道,“当然,安排一次核磁共振检查最保险,但是我觉得意义不大。小林薰的甲亢症状在入院时并不明显。和执行领事保护的田中争吵后,才出现了明显的甲亢危象。如果他的甲亢是由脑垂体肿瘤引起的,那在入院时就应该会表现出明显的甲亢危象症状才对。” 示意罗哥把这些话都翻译了过去,刘堂春笑着答道,“您也听见了,我们的医生并不支持您的判断。” 第108章 了不起的诊断 “刘先生。”小林丰用有些奇怪口音的中文打断了刘堂春的发言,“我无意质疑贵院医生的专业水准。但是出于谨慎起见,我还是希望能给犬子做一次核磁共振检查。”他站起身来,深鞠一躬道,“就当做是安慰一下我这个无用老人的心吧。请您放心,该给的治疗费用我们一定会给的。” 小林丰说的可怜,但刘堂春却仍然不同意。“您的儿子已经不属于急诊范畴了。他目前正在我院的内分泌科住院部进行治疗。就算我们同意了您的要求,按照现在的排序,小林薰先生也要等超过一个月才能进行检查。” “那……出院呢?”小林丰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到足以乘坐飞机,回国继续治疗的状态?” “不出意外的话,大概要一两个月。他的颅底骨折需要回复一下才行。”刘堂春一脸的无奈,其实他也想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药扔出去——武田制药工业的名字他也听过。比起治好这个病人,给医院和科室赚到钞票,他其实更希望这个自带副领事和外事办乔主任的麻烦赶紧滚蛋。 但是滚蛋的前提是,不能刚滚出医院,人就死了。这种事情刘堂春绝对不可能接受,也完全不能容忍。身为整个地区最大最先进的急诊中心的副主任,刘堂春有自己的坚持。 “颅底骨折……”矢富也傻了眼。他其实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全力劝说小林丰将儿子转院到顺天堂大学附属医院进行长期治疗。和其他靠着年金或者保险的穷鬼不同,小林丰和他身后的武田制药那可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只要能让小林薰转院到本院,就算一円的治疗费多不收,小林薰用来感谢教授们的红包也绝对不会少。如果还能搞到武田制药的赞助或者试验疗法支持的话……别说升职了,矢富就算一步登天直接当上副院长也不是不可能。 “矢富先生,颅底骨折不能坐飞机么?”小林丰并不太懂这些内容,他并没有医疗背景经验。反而曾经就读于哈佛商学院。颅底骨折不能坐飞机这种事情,小林丰可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好一阵后,矢富泽郎有些懊恼的点了点头。“颅底骨折会导致颅脑无法应对外界气压变化,坐飞机的话,可能会导致感染,颅压升高,脑水肿,甚至脑疝。在骨骼愈合前,最好避免乘坐飞机。” “那就调我的游艇过来。”小林丰一挥手,“乘船总可以了吧?” “那样更危险。”矢富泽郎摇头道,“如果小林薰先生的病情在船上有变化,我们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就算有海上保安厅的直升飞机护送,也仍然有可能来不及。最妥善的办法,还是在中国接受治疗。” 矢富泽郎很痛苦。刘堂春也很痛苦。刘主任明白,小林薰要是就留在第四中心医院治疗,这个副领事搞不好也会就住下来陪着,直到小林薰康复出院为止。那也就意味着,外事办的乔主任等人今后也得常驻于此。 家属陪床治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外事办和副领事绝对跟家属扯不上关系。他们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会张嘴会吃饭的麻烦。 刘堂春正在和众人讨论着后面的处理方案,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手机自动亮起的屏幕,随后马上就被上面显示出的内容吸引住了目光。 “日本阿斯特拉斯公司旗下大阪工厂被爆出长期泄漏碘化物气体,导致周围居民甲状腺癌发病率升高近20倍。” 一道闪电闪过,孙立恩终于明白了自己觉得有些蹊跷的东西是什么。 “小林先生。”顾不得刘主任正在和矢富教授讨论转移安排,孙立恩直接向小林丰问道,“小林薰什么时候入职的阿斯特拉斯?” “大概两年前。”小林丰有些奇怪的看着会议桌对面的年轻医生,那个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自己公司里的研发人员在终于搞定了一个巨大难题后才会露出的兴奋。 “那个时候他的体重有多少?”孙立恩继续追问道。 小林丰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矢富,矢富则立刻低下头找出了其他的体检报告,“51公斤。” 小林薰现在的体重有62公斤重,也就是说他在两个月前的体重应该是70公斤。也就是说,入职两年间,小林薰的体重上升了接近20公斤。 这可不像是一个忙碌工作,导致身体逐渐消瘦的典型日本上班族。 “他这两年间,一直在阿斯特拉斯的大阪工厂工作对吧?”孙立恩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在进入公司后,他的体重开始上升了。直到两个月前,他第一次来中国。” 刘堂春饶有兴致的看着孙立恩的表演,他从孙立恩的问题中隐约抓住了一丝线索,但有效信息太少,他还无法推断出整个真相。 “小林薰的甲亢病程进展并不快,实际上他的病情持续了至少有两年。”孙立恩胸有成竹道,“只是因为环境变化的因缘,才让他的甲亢危象出现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矢富教授皱眉道,“他入职后体重上升可能只是因为大阪那边的高碳水饮食结构……” “这个新闻,我想您可能还没看到。”孙立恩向矢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小林薰就职的阿斯特拉斯大阪工厂有碘化物气体泄漏,而且可能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刘堂春睁大了眼睛,他想到了一个很荒唐的可能性。荒唐到这个可能性他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地步。 “患有甲亢的小林薰比普通人更容易吸收和富集碘化合物。他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吸收了大量的含碘气体,这令他身体里的血碘浓度高到了可以反向抑制甲状腺功能的地步。”孙立恩兴奋道,“就像是甲亢危象的时候需要注射碘化钾溶液抑制甲状腺功能一样。只不过他的甲状腺功能被抑制了两年之久。” “直到他第一次来中国。”孙立恩顿了顿,拿起保安倒的茶水一饮而尽,“脱离了高碘环境后,抑制效果失效了。中国的食物里普遍使用加碘盐,持续的碘摄入让他的甲状腺开始间断功能亢进,直到因为车祸入院……我们给他补充了不少液体,同时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脑水肿使用了利尿剂。大量的碘被排出身体,他才陷入了甲亢危象!”我能看见状态栏 第109章 厚赂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刘堂春低头皱眉正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解释的可信度,徐有容则有些表情复杂的看着孙立恩,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矢富教授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小林丰却有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再说一遍。”整个会议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内分泌科的主任李金芳两眼冒光,摊开笔记本,摸出钢笔,摆出一副要速记的模样,“刚才你说的太快,我没听清楚。” 虽然听起来天马行空,但所有人都得承认的是,这种事情听上去真的有可能。逻辑通顺,也能完美解释小林薰病程的与众不同。更重要的是,这个推断直接推翻了矢富教授的“脑垂体瘤导致甲亢”理论。如果真如孙立恩所判断的,小林薰的病程持续了超过两年以上,脑垂体瘤的可能性就基本为零——脑垂体瘤导致的甲亢,最大特征就是进展比普通甲亢快一些。 在孙立恩的复述中,李金芳主任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诊断。用钢笔敲了敲笔记本,赞叹道,“精彩,确实很精彩。简直就像是在看推理。逻辑完备,症状吻合……”他忽然顿住了,摇头道,“可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办法证实你这个诊断的真实性啊。” 这一点也是孙立恩推论中最致命的缺点。阿斯特拉斯的碘气体泄漏情况如何不可考证。环境中碘含量和人体碘富集的研究也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计算公式。虽然逻辑完备,病程吻合良好,但孙立恩却永远无法证明自己的诊断推论是正确的。 “没办法了。”刘堂春嘴上说着无奈,却笑的像朵灿烂的老菊花,“急诊做个MRI,排除掉脑垂体瘤吧。”一边说着,老菊花一边拍着孙立恩的肩膀,“还是太年轻呀,刚规培两个月,还是有太多不足的地方啦。” 刘堂春这哪儿是在批评,分明就是在变着法的表扬。孙立恩规培两个月,就能准确找出国外专家诊断的漏洞,并且提出了更合理的诊断。就凭这一点,刘堂春就能乐成一朵花——矢富教授虽然是被小林丰邀请而来,但总是不请自来。老刘同志早就把急诊当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容他人沾手的那种。能狠狠的驳了矢富的面子,老刘同志心里痛快的很——让你个孙子跑来装蒜! “我明白了。”小林丰忽然站了起来,朝着桌子对面的医生们一鞠躬,“犬子会继续留在贵院治疗。后续的问题就拜托各位医生了。” 人家服了软,刘堂春自然也乐得借坡下驴,“小林先生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如果可以的话……”小林丰从身上摸出一张名片,绕过桌子,双手将名片递给了刘堂春。然后又给孙立恩发了一张。“我们公司最近正在寻找合作医院。主要针对的是急诊科和诊断科室。目前在贵国中,只有友好医院和友谊医院两家正在进行部分合作。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贵院也能加入进来。” 刘堂春还没来得及拒绝,却又听到对方补充道,“鄙社很大一部分研究都和周秀芳教授有关系。可惜也仅仅只是参考了她的一部分研究结果,并始终没能见上一面。刚刚听说老人家不幸辞世,我代表鄙社感到万分悲痛。同时也希望能够以周教授的名字,来命名可能的合作部门。” 这下刘堂春可没办法拒绝了。他只能收起了小林丰的名片,并且郑重道,“这些事情需要您和我院宋院长直接沟通。甚至可能需要和更高级别的主管部门进行直接商讨,但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谢谢您对我院的支持。” 外国大型企业要直接支持第四中心医院?这种事情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绝妙五成熟顶级牛排——而且还正好掉在了你面前的干劲餐盘中。虽然美味诱人,但是却会令人心生警惕。 “这并不是我在企图行贿于各位。”小林丰笑了笑,郑重的对身旁一脸震惊的外事办乔主任道,“这些医疗以及检查器械,我们将直接免费赠送给贵院。而作为回报,我们希望贵院能够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向我们提供持续的信息回馈。包括罕见病例的通报,设备的改进建议,以及关于新设备的建议等等。”小林丰郑重道,“贵院用于改造和改建秀芳诊断中心的一切费用都将由鄙社承担。这件事情,还需要政府方面予以监督和协助。” 刚刚擦完了脑袋上喷涌而出汗水的乔主任又开始擦汗了。“那么……”这件事情嘴上说的轻巧,但一想到那些价格动辄几百上千万美金的高端设备和大量改造用资金,乔主任就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欲要取之,必先与之。小林丰现在这么慷慨厚道,谁知道他到底想要点什么。乔主任把心一横,问道,“您又希望得到什么呢?” “我希望能够在周秀芳教授生前工作的院校中,为她建立一座雕像。”小林丰严肃道,“在铭牌上,标注鄙社捐赠即可。” · · · “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跑来送钱送设备。”离开了办公室,在电梯里只剩下刘堂春和孙立恩以及徐有容时,刘主任忽然张嘴说道,“这家伙……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事情您问我,我去问谁啊?”孙立恩一脸懵逼。他还没从小林丰扔出的重磅炸弹中回过神来,“真是大手笔,一口气捐一个诊断中心?” 小林丰明显知道周秀芳是谁,看着第四中心医院外面自发聚集起的人群,只要稍微问问就能知道周老太太的功绩如何。小林丰会拿周秀芳出来说事儿,这并不怎么出乎众人意料。 可真正问题是,小林丰拿出这么大一块足以砸死人的馅饼出来,目的又是什么?肯定不会是为了贿赂医生,从而令自己的儿子获得更好的诊治条件。虽然有新的诊断中心很让人震惊和兴奋,但医生们自己是拿不到什么好处的。 徐有容皱着眉头,忽然问了一句,“他刚才结束的时候,是不是和乔主任说,需要打印一份小林薰的病例报告?” 病例报告这种东西,一般是用来交给保险公司审核的主要材料。商业保险除了病例报告以外,可能还会要求比如手术记录等文件。交由公司内部审核通过后,方能进行理赔。 以小林家的财力,区区治疗费用他们肯定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是想要咱们作证,起诉阿斯特拉斯?”徐有容迟疑道,“或者……达成什么交易?” 第110章 失忆症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通过诊断技术折服一家百亿美元规模药物公司的董事会主席,然后让对方心甘情愿送一座诊断中心,这种故事写在里读者都是要骂街的——太胡扯嘛。 虽然搞不明白对方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反正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孙立恩来操心。这种涉及到数千万美金甚至更多的巨大馅饼,就连刘堂春都没有什么能发表意见的权力。 柳平川副院长正在临终关怀室里,等待着其他几位被特意请来做脑死亡诊断的医生做出最后决断。在得到了周军和老周的同意后,小林丰被允许进入临终关怀室里,和周秀芳见上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长时间凝视和一次长久的鞠躬后,小林丰走出了临终关怀室。用有些生硬的中文向周军和老周同志表示了慰问。 “周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在得知周秀芳临终前的意愿后,小林丰瞠目结舌了半天,低声道,“我在医药行业里工作了几十年,虽然不是医生,但也与很多了不起的医务人员共事过。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像周教授这样无所畏惧,这样……”小林丰哽噎了一下,“这样伟大。” 周军红着眼睛向小林丰表示了感谢,而老周则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个年轻时敢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岭里跋涉十数日巡线的硬汉,临老却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去看过他儿子?”柳平川拽着刘堂春走到了没什么人的角落,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这人是什么意思?上赶着来送钱?” “我哪儿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刘堂春摇头道,“有容说,有可能是想利用咱们院的诊断说明去起诉艾斯特拉斯。” 柳平川不满的瞪了他一眼,“什么有容?那是我徒弟!” “是是是,你徒弟。”刘堂春不想在这种地方和柳平川斗嘴,赶紧把话题滑了过去。“反正只要别把咱们搭进去,那就什么都好说。我已经和影像科联系过了,让他们推着小林薰做个核磁共振检查明确诊断……” 都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了,刘堂春话还没说完,柳平川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知道了,我等会带他直接去核磁共振监控室。” 既然群山不动,那就向群山跋涉。不知道你小林丰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那我就让你见见刚刚抢救过的儿子。 小林薰被小心的转移到了转移用的担架床上。虽然有些不适,但转移担架床上方的担架由于是高强度工程塑料做的,可以直接进入核磁共振室里转运病人。因此在整个第四中心医院住院部中,无法自行走动的病人都是通过担架床送达核磁共振室中的。 几年前,有家三甲医院的护工用轮椅推着一位行动不便的患者进了核磁共振室。结果刚一进门没两步,铁质的轮椅就被核磁共振机外层的永磁体吸的飞了起来。轮椅紧紧吸在机器外壳上,顺便把坐在轮椅上飞出几米远的患者吓了个半死。 好死不死的是,变成大磁铁的核磁共振机是刚刚装好的新型机体,磁通量高达11T。轮椅像是和机器外壳融为一体就地生根了一样,死活拔不下来。最后无奈之下,影像科的医生们对机器进行了消磁。取下轮椅后,重新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以及五百多万的励磁费用,这才让这台新机体重新投入使用。 小林薰被送进核磁共振室之前,被先送到准备区,移除了他身上包括眼镜和婚戒在内的所有金属物品。而这些个人物品,被交到了一直站在准备区的小林丰手里。 “你……还好吧?”小林丰捏着儿子的婚介,百感交集。半天后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您是……”小林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问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见过么?” 小林丰沉默了下去。周围知情的医护人员也都大气不出的看着躺在床上,以及站在床边的这对父子。 几次深呼吸后,小林丰沉声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 小林薰还没消肿的额头上,露出一个明显有些困惑的表情。他勉强从床上半抬起身子,认真想了很久后摇头道,“不好意思……我……我不记得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林丰真的有些慌了,“他是怎么了?” 徐有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找出笔形手电筒,勉强拨开了小林薰的眼皮,用光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确认反射正常后问道,“你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我叫小林薰。”经过罗哥翻译后,病床上的小林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我……我失忆了?” “如果你不是在和自己的父亲斗气的话,你是失忆了。”罗哥有些同情的看着小林薰,继续翻译着徐有容的问题,“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医院的么?” “我和我的妻子遇到了车祸。”小林薰回答道,“我记得昨天孙医生跟我说过,她的手术很顺利。” “你有家人么?”徐有容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母亲的名字么?或者外公外婆?” 小林薰这次愣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忽然重新躺了下来,“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林?”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带着浓浓乡音的呼唤,“你咋到这儿咧?”孙立恩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林兰的老娘舅。 “舅舅!”躺在床上的小林薰忽然坐了起来,虽然没了眼镜什么都看不清楚,虽然他几乎不会说中文,但他仍然努力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转身答道,“我……我来……检查。” 面孔极黑,而且脸上皱纹极深的老娘舅欣慰的“哎”了一声,“你要配合医生啊!好好检查,这才能好得快!” 这句话就已经超出了小林薰的中文听力水平范畴。在罗哥的协助下,两人完成了沟通后,小林薰被护工抬着,送进了核磁共振检查室里。 “您是……林兰的舅舅?”小林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一丝愤怒夹杂着后悔担忧和愧疚,他叹了口气,穿过人群,朝着老娘舅走了过去。“您好,我是……小林薰的父亲。” “诶?”老娘舅一愣,“恁……恁是亲家?”他疑惑道,“小林跟俺们说,他爹早死了咧!恁怕不是认错人咧?” 第111章 初次见面 气氛有些尴尬。 小林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枚结婚戒指,沉默了很久。戒指看上去不光朴素,而且似乎只是一个银圈而已。 出生时就含着金钥匙的小林丰,从来没有在金钱上觉得拮据过。他看着这枚简单的戒指的时候,仿佛看到的是执意离开自己,宁可每天在工厂值班工作,也要拼命生活下去的儿子。那是愤怒,决然,艰辛和一丝成就凝聚成的结果。 一枚银质婚戒,一个终身伴侣。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两年来的反抗结果。 小林丰忽然笑了起来。他看向一脸尴尬的老娘舅,和声道,“我和他之间有一些误会,结果这孩子性格比较硬,宁可说我死了,也不愿意承认还和我有关系。”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看样子,他恐怕到现在都还没原谅我……” “不一定。”孙立恩忽然插话了,与此同时,一直有些发愣的矢富教授也忽然抬起了手,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孙立恩先说了话,他只能重新把手缩了回去听着孙立恩继续道,“小林薰入院的时候,头部受过比较严重的冲击。他现在的表现可能只是冲击后导致的记忆障碍。” “记得这位,而不记得我?”小林丰看着老娘舅,苦笑着摇了摇头,“孙医生,这在我看来可不像是失忆。” “临床上是有可能的。”徐有容补充道,“小林薰的骨折区域在颅底耳道附近,这一区域同时靠近着控制记忆的海马回。这个区域的骨折有可能导致他的记忆出现障碍,而这种障碍可能有很多表现。选择性遗忘也是其中一种。” 小林丰向矢富教授投去了求证的眼神,而被抢了好多风头的矢富教授也在领事馆的工作人员翻译下大概明白了徐有容的说法。他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通过这次的核磁共振,我们也能对他大脑的这一部分加强检查。从而大概能判断出他失忆的严重程度。”徐有容继续道,“最好的情况是,这种失忆只是暂时的。他可能会在数周之内重新恢复记忆。” “最坏的结果……”小林丰低声道,“就是永远忘掉我是他的父亲?”他忽然笑了出来,“这其实也不坏。”他转过身看着老娘舅问道,“我能不能去看看……”小林丰的中文水平毕竟比较差劲,“儿媳妇”这个词他始终没想起来。但老娘舅却知道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家在想什么。 “中咧。”老娘舅咧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俺们有个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小林这娃娃人挺好,就是在这种地方犯迷糊,这哪儿成!” 小林丰摇着头,“想起来,以前也是我太过疏忽。和儿子有了这么深的隔阂,竟然还一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了看天花板,仿佛目光穿透了钢筋水泥,看向了还偶尔落下着雪花的铅灰色云层上空,“或许,这是神明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说不定。”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ICU走去,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外来人员身上携带的细菌或者病毒不至于传染给ICU里的重病号们,进入探视的人数被守门恶狗似的重症监护室护士限制在了四人。正主小林丰,矢富教授,老娘舅以及孙立恩。就连徐有容都被挡了出去。 换上隔离衣,被风浴再次吹出一脑袋凌乱后,四人走进了重症监护室。老娘舅明显是已经进来探望过自己的外甥女了。熟门熟路的引着三人走到了林兰身旁。 林兰正侧头躺着。她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昏睡过去,而是在怔怔的看着自己胳膊上一滴一滴下落的药水发着呆。察觉到有人靠近后,她才慢慢把头转了过来——这是ICU医生的吩咐,她三天前才做完了脑血肿清除手术,动作必须轻柔。 “这位就是了吧?”小林丰朝着老娘舅轻轻点了点头,而矢富教授则在孙立恩的注视下开始审阅起了林兰的急诊CT片。 “初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真是不好意思。”小林丰轻轻拍了拍床边的护栏,“我是小林薰的父亲,我叫小林丰。” 林兰睁大了眼睛。 “娃,别怕。”老娘舅看着外甥女的眼神不太对劲,赶紧过来安慰道,“小林和他爹之前有些矛盾,这才没跟咱们说实话咧!这是大活人,不是鬼!” 林兰的泪水无声淌了出来,“阿薰呢?他……他怎么样了?”她颤着声音问道,“他没事吧?” 孙立恩赶忙过来安抚道,“放心吧,他现在情况你比好的多。” 林兰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朝着小林丰点了点头,用日语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小林先生。” “请多关照。”小林丰点了点头,“阿薰的问题比较复杂,但是这位孙医生已经诊断出来了。这里的医疗水平也很不错,你安心养病。等到身体痊愈以后,我们再正式见个面。”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小林薰的戒指,“阿薰正在做检查,身上不能有金属物品。所以我自作主张,把戒指拿来了。把它放在你这里,就当做阿薰在陪你。” 林兰接过了戒指,小心的将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上。 “了不起。”这边的林兰正在看戒指,看着CT的矢富教授也终于出了声,“这种程度的脑出血,同时还有复杂的骨折和外伤……”他看了一眼神志清晰的林兰,仿佛见了鬼一样,“居然恢复的这么快?你们用了什么新型药物么?” 在场能做翻译的有林兰和小林丰两人。但林兰的情况明显不适合充当翻译——她需要充足的休息。小林丰就暂时充当了矢富教授的翻译官。 “手术确实很麻烦。”虽然只在手术室里观摩了一小会,可孙立恩却是亲眼看着两个手术团队同时上场的。“脑出血和下肢脱套伤都是可能致命的伤势,林兰本人是运动员,而家属的保肢意愿又非常强烈。为了让患者尽快康复,所以我院同时对林兰进行了脑外科手术,以及骨科手术。”说到这里,孙立恩就想起了那个干瘦但是爱开玩笑的小老头,“我院骨科主任郑国有医生,在手术中突发了心肌梗死,但好在团队中的其他医生们素质过硬,这才顺利完成了手术。” 第112章 阳谋 寥寥数语,看似波澜不兴。但其中凶险,却是越品越深。 矢富教授看着手里的CT片啧啧称奇,一边开始向着小林丰解释这个手术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从快速定位病灶并且制定手术方案,到开颅手术和脱套伤同时处理,从主刀更换到下肢静脉血管吻合,从术中快速缝合烧灼减少出血量,到术后用药如何在抗出血和抗凝血之间权衡。林兰的治疗其实一点都不简单——绝大多数医院其实都会直接选择截肢而不是试图保肢。 而林兰的“幸运”,主要体现在了郑国有和刘堂春身上。郑国有认为林兰的下肢情况比预期要好得多,虽然有脱套伤和股骨骨折,但是仍然有极大的保肢成功可能。而刘堂春则在听取了老伙计的意见后,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多科室的主任以及王牌医师,同时主导设计了几乎整个手术方案。 急诊科,影像科,血液内科,骨科,神经外科,ICU,在这六个部门的通力合作下,林兰才有可能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留住自己的左腿。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快速诊断的前提条件下——孙立恩发现的内出血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果未发觉内出血而上了手术台,林兰很可能抗不过麻醉。 “了不起的技术,了不起的决断。”小林丰点了点头,朝着孙立恩鞠躬道,“真是太感谢您了。”矢富教授在这些病例和诊断面前早就没有了一开始的气势,他眼睛一转,忽然问道,“为小林夫人进行神经外科手术的那位女医生,她有兴趣来日本进修么?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为她引荐顺天堂大学医学部。” 小林丰有些不太满意于矢富在ICU里展开这种话题的“没眼力”。但他还是很客气的翻译完了这段内容,转而提议道,“咱们还是先出去吧,在这里聊天会打扰到病人休息的。” · · · 离开了ICU,矢富仍然在不遗余力的试图说服孙立恩。在他看来,徐有容的手术简直可以被称之为完美,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只是留在医院里日复一日的重复手术。他觉得,徐有容应该在顺天堂大学完成一个至少为期四年的晋升培训,然后转型成示范型的手术专家——通过完美的手术操作,以及绝佳的治疗效果,以成为教育培训其他神经外科医生的典范。他固执的认为,徐有容现在只是缺乏一个足够有力的踏板而已。 而翻译着矢富教授这些话的小林丰则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整个第四中心医院里最宝贵的东西有两个。第一重要的,是这家地区最大急诊中心每日所接待的大量病人。这些病人,是鞭策和推动医生乃至整个医疗界技术进步的主要动力。尤其对于武田制药这种跨国大型医疗公司来说,大量掌握了病人的情况,就等于为未来的市场发展指明方向。对小林来说,这是第四中心医院最宝贵的资源。 而第二重要的,则是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孙医生。 武田制药一心想要收购的夏尔制药,真正的王牌资源在于罕见病治疗。这家创立只有三十二年,并购却超过二十次的公司,是当之无愧的罕见病治疗领域领头羊。而在罕有人匹敌的领域深耕,也为夏尔制药带来了巨额利益。 而对于罕见病领域而言,最麻烦的问题在于疾病诊断错误。 罕见病病症表现复杂,病程进展迅速,而且很大一部分罕见病预后极差。以至于有时候只有尸检才能确定真正病因。这样的现状下,难怪夏尔制药会出现经营困难——有商品需要的客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而当确定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用不上商品了。 而那个孙医生……小林丰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个一脸苦笑着应付矢富教授的医生。虽然只是个刚刚工作不久的医生,但他的诊断“思路”却非常符合小林丰对于诊断中心医生的预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能扛得住压力,也能找得到最符合逻辑的解释。矢富果然没什么前途,他居然会觉得那个女医生是最好的示范样本。小林丰挑了挑眉毛,明明这个年轻的孙医生才是最应该培育成示范的样本。 在会议室听到了孙医生的诊断后,小林丰几乎是在瞬间就作出了决定。不管这个孙医生对于自己儿子病因的诊断是否正确,他都要在第四中心医院搞一个自己理想中的诊断中心。 众多的人口,意味着更多的罕见病,等同于数据库和巨大市场。而背靠宁远医学院的第四中心医院则更适合用来复制传播孙医生的诊断思路,以及武田制药的“综合式诊断中心”模式。以周秀芳的名字和半身像来邀名,打消中国人对于“武田”这个日本名的顾虑。以诊断促进治疗,以治疗推动诊断发展。小林丰瞄准的不光是一个地区的药物市场,他要的是改变整个医疗体系对于罕见病的诊治方案。 这就是小林丰的目的。 一切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只要第四中心医院和他们的上级领导部门同意捐献,那夏尔制药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挣扎——来自中国的罕见病例汇报,以及巨大的市场是夏尔制药不可能拒绝的。至于阿斯特拉斯嘛……小林丰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等到自己在中国市场大张旗鼓的开始布局,阿斯特拉斯一定会放松警惕,转而专注于处理国内丑闻。股价下跌后要是进行突击收购,说不定这个老对手最后也会成为武田的一部分。 而这一切的基础,居然只是建立在这个不甚起眼的孙医生身上。 小林丰看向孙立恩的目光已经不是患者家属在看医生那么简单了。孙立恩的身上仿佛正在向外不停播撒着光辉,那是日元,美金,英镑和人民币的色泽。 “总而言之,我不觉得徐有容医生可能会答应您的请求。”孙立恩说的口干舌燥,可矢富这种人的顽固程度简直超乎想象。“她已经在霍普金斯拿到了第一个医学博士(M.D)学位,现在正在和柳教授攻读第二个博士学位。临床工作本身就繁复,更何况她还在同时进行科研内容。不可能有时间和经历定期去东京受训的。” 三人的队伍吵吵闹闹,而重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孙立恩的嘴不由自主的闭上了。推开大门后他才发现,能坐二十多个人的会议室中竟然座无虚席。除了郑国有主任以外几乎所有科室的大主任都坐在了这里。而坐在为首位置的,除了护理部肖丽蓉主任,以及柳副院长以外,还有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性。 “你就是孙立恩?”那人点了点头,“我听过你的故事了,干得不错。”说完后,她指了指后面的空座,“你先坐下。” 孙立恩瞥了一眼这人白大褂外面的铭牌,然后就噤若寒蝉似的在后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能在柳副院长面前指挥大局的,整个医院里也就这一位了。 第四中心医院院长,急诊科主任,宁远医学院副院长,临床医学系主任,宋文。 “小林丰先生。”宋院长用手比划了一下,“您来的正好,关于您之前的提议,我有些问题想要得到您的解答。” 第113章 新的预报 宋院长年纪不算很大,看上去甚至比柳平川都要年轻许多。一头黑色的短发垂到耳畔,显得极为干练。 小林丰坐了下来,同时问道,“请问您是?” “我叫宋文,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宋文重新坐了下来,从会议室的桌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客套似的问道,“小林先生这次的提议可是大手笔啊。您来中国以前就已经准备在我院进行捐赠了?” “只是有感而发。”小林丰对于宋文的警惕并不怎么奇怪,倒不如说,如果宋文就大大方方接受了,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贵院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医生,我觉得,如果能在贵院里捐赠一个综合诊断中心,贵院一定能够充分的将这个中心利用起来。” “我和友好医院的王院长关系不错。”宋院长忽然道,“之前我和他通了个电话,他对贵公司援建的诊断设备评价很高。” 友好医院建院近四十年,是第一批利用国外的无偿捐赠建立起的医院。有着丰富的接收和利用国外先进设备的经验。而即便是友好医院,也并没有拿到武田药业援建的综合诊断中心。他们只是拿到了一台更为先进的13T磁通量核磁共振机而已。 “友好医院的诊治强项毕竟集中在慢性病和老年病上。”小林丰带来的秘书一直没有离开会议室,他抢先解释道,“本社的方针是希望能够以诊断中心为模本,向其他医院进行复制。诊断老年病明显不符合鄙社的主要战略方针。” 宋文似乎无意的瞥了一眼孙立恩,随后又问道,“那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贵院的大急诊模式。”小林丰解释道,“身为地区最大急诊中心,贵院每日都需要接待大量的急症患者。只有快速进行准确的诊断,才能够尽可能的提高就诊率和治疗率。而同样,鄙社的诊断中心方案虽然经过了大量的理论设计,但仍然缺乏高强度的测试和试用。捐赠一个诊断中心,不仅有利于鄙社进一步改进设计,同时也有利于贵院拯救更多的患者。这是真正的双赢举措。” 宋文和小林丰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而孙立恩坐在一旁实在是有些无所事事。他偷偷的摸出了手机,向徐有容发去了微信。“高严怎么样了?” “情况不算太好,也不算差。”徐有容回复的非常迅速,“纳洛酮已经上了,但是人还没有醒过来。血透的情况还行,十分钟前重新进行了血液检查,血肌酐目前在300左右。” 孙立恩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高严的第一次血透应该已经结束了。纳洛酮生效后,他就应该能够恢复意识。基本上只要纳洛酮起效,医生们就可以对高严的脑部受损情况进行评估。从而考虑是否需要将治疗重点转向保护肾脏等器官。 “孙医生。”主持会议的宋文忽然道,“你要是有病人要处理的话,可以先走了。” 孙立恩闻言一惊,连忙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转念一想,自己待在这里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干脆站起身来,朝着在场的众人点了点头,推开会议室的门溜了出去。 “既然正主已经走了,那咱们就可以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了。”看着孙立恩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后,宋文轻轻敲了敲桌子,朝着小林丰道,“小林先生,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 · · · 孙立恩坐在抢救室里,使劲伸了个懒腰。周老太太的脑死亡诊断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只要在临终关怀室里,等着家属最后确认并且拔管就行。 确认书是周军签的字,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和运输车辆已经在第四中心医院附近候着了。周秀芳的遗体将由他们进行预处理,然后才能交给宁远医学院解剖教研室。 而那两大摞被周军和老周同志用身体护送过来的资料,则交给了医学院的档案员。他们将对这些病例资料进行数据化记录。然后,他们会将这些资料送入图书馆,然后进行永久性封存。 在围墙外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人们在寒风中举着蜡烛和白色的菊花,静静的等待着什么。附近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也赶到了现场,几次劝说无效后,也只能就这么待在现场开始维持秩序。而得知这一情况的陈书记,考虑再三后,决定还是再去一趟第四中心医院看看。 “叮铃铃!”电话响了,孙立恩的懒腰伸到一半,忽然猛地要收力去接电话,动作一边,差点拉伤了腰部肌肉。 “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接起电话后,孙立恩呲牙咧嘴的应道,“请讲。” “五分钟是吧?”孙立恩正打算挂电话,忽然想起了门口聚集的人群,连忙对预报情况的指挥中心道,“我院正门附近有群众聚集,让救护车走东门。” 放下电话,他看了看正好在喝咖啡的曹严华,“曹医生,这个病人你接一下吧。女性,13岁,意识不清。预报还有五分钟到。” 周军不在,刘堂春不在,急诊科真正的科室大主任宋文更是在和小林丰谈条件。因此现在的抢救室里,谁接预报电话谁就是老大——安排病人这种事情自然是接预报的人来负责。 “意识不清?”曹严华站了起来,把放在手边的听诊器重新套在了脖子上,“怎么你不接啊?” 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运气不太好。这两天先别接病人了吧——要不我给你打下手啊。” 孙立恩这波澜壮阔的三天里,一共接受了大概十二名病人。小林薰,魏金水和秦雅转到了普通住院部中。林兰,和高严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接受者严密的监控。周秀芳自己拒绝了抢救,而郑筱萸则是根本救不回来。这样的结果让孙立恩实在是有些难以释然。甚至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有些“脸黑”。 “你啊,还是见的太少。”曹严华背着手朝着门外走去,“去年二月份的时候,周老师手上连续走了十二个病人,也没见他消沉害怕过。咱们当医生的,只要问心无愧,结果怎么样其实不是那么重要。” 第114章 强回声团 问心无愧的曹严华自从病人来了以后,就开始发起了愁。 病人年纪不大,今年正上初二。下午五点,本该应该是下午放学,所有孩子都高高兴兴放学回家的时候。可13岁的纪幼芙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怔怔的看着被擦干净了的黑板,一动不动。 负责纪幼芙所在班级的班主任进行例行巡查的时候,发现了枯坐在自己座位上的纪幼芙。 说起来,老师们也有些担忧。入冬以来,一向活泼开朗的纪幼芙忽然转了性子。变得沉静内向了起来不说,平时也很少和班里的同学一起玩闹。就连经常一起的小团体都散了伙。 纪幼芙的班主任老师姓刘,在宁远市四中工作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多年班主任的工作经验让她对纪幼芙的情况变化起了疑心。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般不会出现如此剧烈的性格变化。可是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询问班干部,又或者调阅学校监控,甚至多次进行突击家访,都没能找到任何纪幼芙可能受到欺凌或者家庭虐待的迹象。 而这个下午,纪幼芙愣愣的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等到刘老师巡逻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了。 “意识障碍,回答不切题。”孙立恩在一旁观摩着曹严华的初步诊断。纪幼芙看上去挺漂亮机灵的一个小姑娘,如今却仿佛正在做梦似的。懵懵懂懂,对外界的刺激基本只剩下了简单的肢体反射。而最令孙立恩大开眼界的,是她在回答医生问题的时候的反应。 “小姑娘,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么?”一边检查着小姑娘头部是否有受伤迹象,曹严华医生一边问着问题。 “家……”纪幼芙低声答道,音量极低不说,回答的也是模模糊糊。 曹严华检查完了小姑娘的头部后,转而开始检查她的四肢。“这里是你家呀?你叫什么名字?” “孙……立恩。”小姑娘无神的目光看向了正在一边拿本子纪录情况的孙立恩,眼光在他身上扫动了几下后,看着孙立恩挂在胸前的铭牌答道。 曹严华笑了出来,“这么巧,你也叫孙立恩呀?那你知道我是谁么?”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是谁不?” 小姑娘的目光从孙立恩胸前的铭牌上收了回来,转而看向了曹严华。她看着曹严华低声道,“第四……中心医院。” 她回答的并不是问题,而是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文字。 结束了基本检查后,曹严华朝着一脸焦急的刘老师问道,“当时发现她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你再跟我说说。” 这边曹严华正在询问着刘老师具体情况,而孙立恩则看了看小姑娘的头顶。 “纪幼芙,女,13岁,左侧下腹处不明肿块。” 不明肿块?孙立恩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肿块和她的精神症状能有什么联系? “我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反应。哪怕是我突然在她身后大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刘老师正在焦急的打电话催促纪幼芙的家长赶来医院。“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赶紧打了120。然后救护车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 问完了基本的问题后,曹严华皱着眉头走了回来,沉吟了一会后问道,“小孙你怎么看?” “我?”孙立恩原本是打算看个热闹,却没想到曹严华直接问起了自己的看法。而那个“不明肿块”的提示确实让孙立恩有些在意。他干脆顺坡下驴,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能让我给她做个查体么?” 曹严华自然没什么可拒绝的。他安排着护士们给纪幼芙采了血样,送到检验科去检查。然后从墙边的盒子里摸出一幅乳胶手套,示意孙立恩带上,“你做吧,我在旁边看着。” 孙立恩也不多说,带上手套后开始触诊小姑娘的腹部。首先是肝区,触感柔软,活动正常。然后双手转移到胃部,左右两肾,仍然一切正常。触感上没有任何异常感觉。 直到检查完左肾后,他又轻轻按了按小姑娘的膀胱左下方,触感突然不同了起来。 那不是正常的器官应该有的手感,反而有些像是制作出了问题的弹力球。有些硬邦邦的。 “曹医生,你摸摸看这里。”孙立恩悄无声息的让开了一个空间,指着自己刚刚按到的部位,“这里的感觉不太对劲。” 曹严华将信将疑的双手按压了一下,皱起了眉头。“这是……”他又按了几下,“感觉不太对劲,摸起来很光滑啊。” “这个位置……是子宫和双侧附件的位置。”曹严华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做个B超看看。”他看了一眼还在焦急打电话的刘老师,对孙立恩压低声音道,“机灵着点,要是有问题,马上把老吴叫过来。” 如果是宫外孕,那这个13岁的小姑娘的问题就大了。至少肯定需要警察介入才行。孙立恩的表情也有些严肃,他朝着曹严华点了点头,装作去推B超机的样子,顺便从值班台上拿回了自己的手机,解锁以后放在口袋里,随时准备给警察老吴打电话。 耦合剂被涂抹在了超声波探头上,孙立恩有些紧张的吸了口气,将探头贴在了纪幼芙的下腹处。冰冷的耦合剂在这种天气贴上肚子,人总是应该有些反应。可纪幼芙除了稍微抖了抖以外,什么反应都没有。感觉简直就像是个会呼吸的洋娃娃。 “这个……”两人对着监视器上的声波成像看了很久后,一起摇头道,“不像是宫外孕啊。” 纪晓芙的左侧卵巢在超声检查下,显示出了一个外观比较规整的强回声团,大小大约5厘米*3厘米*4厘米,回声团内部回声不均匀,同时界限不清。 “曹医生,你看这里。”孙立恩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手扶着探头,一手点了点屏幕上的那个回声团。“这里是不是有动脉搏动?” “不。”曹严华看了看,忽然道,“我看像是原始心管搏动。” 有原始心管搏动的胎儿一般至少也要有八周以上大了。可八周大的胎儿,绝对不会长成一个外观规整的强回声团,更不会出现在卵巢上。 第115章 继续深造 “怎么说?”孙立恩有些慌,他下意识的朝着曹严华问道,“要不要先叫老吴来?” 曹严华皱眉看了半天,摇了摇头,“等血液结果出来再说。如果真是宫外孕,至少有β-HCG升高。”他看着屏幕上的那个强回声团,眉毛皱的仿佛能拧出水来。“至少在我看来,这不像是宫外孕。” 两个人都有些慌张。这种B超影像可不是急诊经常能见到的样子。曹严华摸出手机准备叫刘主任来助阵,而孙立恩则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和自己搭伙的影像科罗哥。打电话邀请罗哥前来会诊后,孙立恩想了想,又给徐有容发了个信息。这种奇怪的症状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储备范围,求助于更高级别的医师才是正确的选择。 “烤面筋!”刚刚发出了信息,徐有容就马上回了过来,“知道了,我带着周策一起过去。” 强回声团的位置距离肾脏也挺近,让周策来一起会诊也说得过去。这么一想,孙立恩干脆又给儿科打了电话。儿科主任钱红军刚刚结束门诊准备回家,也被孙立恩一个电话请了过来。 “挺热闹啊。”刘堂春眯着眼睛走进了抢救室,看着抢救室里众多科室的医生,就觉着事情可能挺麻烦。他看见和曹严华站在一起的是孙立恩,于是干脆问道,“立恩,什么情况?” “刘主任。”孙立恩点了点头,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听来的基本情况。“情况比较特殊,我和曹医生都不能确认那个回声团的类型,所以请了您来诊断。” 刘堂春走到床旁,要来了刚刚打印出的检查报告,“要只是一个回声团,你们应该还不至于叫我过来。”他看了一眼影像报告,对着孙立恩继续道,“你觉得这个不明团块和她的精神状况有关系?” “目前我只能做这种推断。”孙立恩沉声道,“但是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下腹的团块会引起神经反应——她这也不像是副肿瘤综合征。” 副肿瘤综合征,是一种原发性恶性肿瘤带来的免疫性疾病。当人体出现原发性恶性肿瘤的时候,免疫系统识别出了癌变的细胞后,大量分泌的抗体细胞开始对抗肿瘤。而血液中肆意漂浮的这些抗体细胞,可能会错误的攻击癌症尚未波及的其他器官,并且造成和肿瘤无关的症状。而且这种综合征基本都出现在恶性肿瘤被发现之前,虽然病症严重而且极其恼人,但却是早期发现癌症的重要线索之一。 而孙立恩直接排除副肿瘤综合征的原因也在于此——如果是恶性肿瘤,这个尺寸那基本可以肯定是晚期,而且早就出现了转移。这种情况下,纪幼芙可能早就出现了其他症状,不至于因为发呆而被老师送到医院急诊来。 “看起来不像是宫外孕。”被叫来会诊的罗哥双手背在身后,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了看刘堂春手上打印出的B超报告。“宫外孕一般四十天左右破裂,导致急腹症和大出血。出现原始心管搏动意味着胚胎发育至少八周以上,时间对不上号。而且八周的胚胎也没有这么大啊。” 儿科的钱红军主任摩擦着自己的光头,提出了新的观点,“会不会是卵巢囊肿?”虽然卵巢囊肿多发于育龄妇女,但儿童罹患卵巢囊肿的报告也是有的。卵巢囊肿的超声检查表现为强回声团,虽然发生在十三岁小姑娘身上的几率很低,但似乎确实是有可能的。 “影像对了,但症状对不上。”孙立恩继续摇头否定着别人的诊断意见,“老师报告说小姑娘两个月前出现了性格改变,卵巢囊肿会导致精神症状么?” 徐有容忽然张嘴道,“畸胎瘤?”她指了指那个团块,“畸胎瘤出现原始心管搏动是有可能的,而且可以长期没有症状表现。等到畸胎瘤发育成熟后,就可能引发免疫反应。而免疫细胞同时也攻击了她的脑部……” “你的意思是……”刘堂春恍然大悟,“自身免疫性脑炎?” 自身免疫性脑炎,是一种很神奇的疾病。虽然直到07年才被第一次确认,虽然18年才被列入了国家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中,但它的发病几率并不算低。实际上,很大一部分以前曾经被当做“不明原因脑炎”而进行治疗的脑炎,都是它的各种分类表现。从10年开始,我国确认了第一例自身免疫性脑炎,随后这种疾病被引入到众多神经内科医生的知识体系中。从10年开始,每年都有大量的自身免疫性脑炎患者被确诊。根据最近的统计,自身免疫性脑炎的发病率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任何一种病毒可能导致的病毒性脑炎。 “自身免疫性脑炎的发病可以合并也可以不合并肿瘤。而合并肿瘤的话,就是畸胎瘤了。”徐有容继续解释道,孙立恩的诊断出了问题。但这并不是他的错。实际上,自身免疫性脑炎和畸胎瘤的相关度最高不过40%。而且整个医疗界对于这种疾病的研究和了解尚且不足,孙立恩诊断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孙立恩指了指报告上的那个强回声块,“这个……是畸胎瘤?”他还在琢磨着这个回声的特性。如果确实是畸胎瘤的话,纪幼芙的症状其实就不算太严重。作为常见的生殖细胞肿瘤类型,畸胎瘤的恶化率大概只有2%不到。虽然引起了自身免疫性脑炎,但并不致命。 罗哥大包大揽道,“这种事情,做个检查就知道了。你开单子吧,送我们科做个急诊MRI不就知道了?” 曹严华作为纪幼芙的主治医生,开检查倒是简单。只是纪幼芙的家长还没到医院,能签字的只有她的班主任一人而已。考虑到自身免疫性脑炎并不是特别急切的疾病,他干脆决定先等一等再做影像确认,先等血液检查报告出来再说。 得出了一个几乎明确的诊断后,刘堂春并没有着急离开抢救室,反而把孙立恩拉到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问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心理落差?” 孙立恩还沉浸在遇到了一种几乎没有听说过的疾病的兴奋上,他摇摇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刘堂春,不知道刘主任突然和自己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你小子。”刘堂春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满道,“和我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医生嘛,在影像结果不明确,其他检测报告线索全部缺乏的时候诊断出了差错很正常的。钱红军还以为这是卵巢囊肿呢。没什么可丢人的!” 孙立恩这才明白刘堂春这是在担心自己,他哭笑不得道,“刘主任,我还只是个规培生啊。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可没有经验的规培生在这种诊断上出差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我主要还是担心你这几天顺风顺水惯了,突然出点问题自己接受不了。”刘堂春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敢直接说钱红军的诊断有问题,做诊断的胆气已经有了。挺好!” 孙立恩有些窘迫,刚刚否决钱红军诊断的时候,他可没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单纯的觉得钱红军的推论和症状对不上号而已。 “之前你把那个飞行员从直升机上拽下来,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坠机事故。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他们正在酝酿对你的表彰。”刘堂春忽然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继续在咱们学院深造的想法?” 孙立恩一愣,“可是……今年的研究生考试我没报名……” 刘堂春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如果要搞,肯定是让学院搞免试推荐。”他看着孙立恩,似乎有些不经意的问道,“如果能免试的话,你是想进神经外科跟着柳平川,还是来我这里,和周军当个同门师兄弟啊?” 第116章 光辉岁月 刘堂春的问题看似漫不经心,但他却一直用余光看着面前的孙立恩。老刘的性格大家也都知道,走在路上捡不着就算丢,孙立恩这种“诊断奇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手的。 优秀的人才就应该在老刘手底下发光发热。刘堂春一向是以此为指导思想,轰隆隆开动辄自己的挖掘机大肆挖人。管你是什么科室什么学历,只要是刘堂春要挖的人,就算有看门狗一样的科主任护着,至少也能先松松土。 刘堂春的这个习惯让他在以前的医院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第四中心医院作为大急诊试点单位设立的时候,主导人事选拔工作的宋文院长第一个就想到了刘堂春。作为医院中任务最重,工作最忙,处理病人类型最多的科室,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主任可不行。 虽然最后因为职务设置的关系,宋院长亲自兼起了急诊科主任的职务,刘堂春仅仅被任命为急诊科副主任,但在实际工作中,刘堂春基本等同于急诊科主任。而且头上还多了一个巨大的挡箭牌——宋院长本人。 有了挡箭牌,刘堂春挖起墙角来就更加得心应手了。而不知道是不是对以前的经历还有怨念,如今的刘堂春倒是不怎么打院内其他科室医生的主意。反而是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第二中心医院,逸仙心血管医院之类的老牌大院纷纷遭殃。年轻又有冲劲的医生被刘堂春割了一茬又一茬,原定90人的急诊科硬是被刘堂春挖成了79人两班倒,总计148人的庞大队伍。不仅如此,他还“顺便”从第二中心医院里挖来了郑国有和肖丽蓉两口子。气的二院院长扬言要找省卫健委告状。 这种性格的刘堂春怎么可能让孙立恩跑去当柳平川的学生?用孙立恩换一个徐有容,这操作简直太亏了。徐有容虽然水平也不错,但放在急诊室却不见得能独当一面。而孙立恩规培两个月,却能引来两个为了看热闹不惜应聘就业的外国专家,顺带还能忽悠来一个诊断中心。这种会下金蛋的母鸡,刘堂春才不打算放走呢。 只要这小子动心,我就去威胁柳平川!刘堂春早就打好了主意,只要孙立恩想去神外,自己就直接去威胁柳平川——你要敢收孙立恩,我就敢让你整个神经外科只剩你一个孤家寡人! 孙立恩几乎没有迟疑,就直接道,“急诊吧!”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道,“可是刘主任您现在主要在临床,周老师也在临床的时间比较多,科研的话……” “科研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反正是专硕又不是学硕。”刘堂春闻言大喜,他直接道,“那我就按照这个给你往学院去报。你这些天也别闲着了,明年九月正式入学,你现在就直接进组……”他顿了顿,继续道,“研究方向嘛,我这边就是危急重症了。”刘堂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对其他方向有兴趣,跟其他方向的导师学一学也没关系。” 几句话的功夫下来,周军就从孙立恩的带教老师变成了带教师兄。不过以周军的性格,只怕也不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师弟有什么额外的照顾——真要说另眼相待的话,可能周军会变得更加严格一些。 刘堂春的课题组专注的研究方向,是急诊医学中的危急重症。研究生阶段,刘堂春的学生培养方向基本都是针对于急诊中所见到的危急重症。这也是最需要快速诊断的研究方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立恩考取第四中心医院规培名额,然后被划给了刘堂春的急诊科,并且在这里开始展露出璞玉的润泽,几乎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安排。 其实,把孙立恩放到危急重症的研究方向上,这是刘堂春不得已的选择。在他看来,孙立恩应该直接去专精诊断才对。不是影像或者病理的那种诊断科,而是在急诊条件下,迅速确诊患者疾病类型的临床诊断。但这种培养和研究方向根本没有前例可以援引,就算刘堂春能在第四中心医院这个一亩三分地里横行霸道,想挖谁的墙角就挖谁的墙角。可学院里的规章制度却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除非刘堂春能在明年的导师资格评审会议上过关后,向学术委员会提出新的课题申请并且经过审核,否则想以“急诊诊断”为研究方向招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况且孙立恩也只有一个而已。 “小林丰决定给咱们捐赠一个综合诊断中心。”刘堂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看向了面前的孙立恩,“这可是个大手笔。你以前和他认识?” “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日本人就是他儿子。”孙立恩无辜的摊了摊手,“就算我和他认识,小孙我的面子也没有大到能换来一个综合诊断中心吧?” 刘堂春笑着应道,“你要真这么有面子,那也别读什么研究生了。我买两张机票,带着你去武田制药总部。碰见小林一次讹他一次。什么时候武田制药归了咱们医院,你什么时候完成任务。” 两人正在说笑,刘堂春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起来以后听了听,沉默一会后道,“我马上过去。” “刘主任,您要有事儿您就先忙着。”看刘堂春的表情不太对劲,孙立恩第一反应就是先躲开避避风头。谁知道这阵老刘心头刮的是什么风,万一是挖墙脚不顺,老刘同志心情不爽之下波及到了他,孙立恩这小胳膊小腿的搞不好得折。在医院里,孙立恩只用管叫主任。可要真跟着读研,主任就一下变成了老板。 谁知道刘堂春并不打算放走自己新收的小徒弟,他沉吟一会后摇头道,“算了,你也跟着一起去吧。”他把自己茶杯端到嘴边,将里面凉透了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周秀芳那边……已经关了呼吸机。”他站起身,从衣服架上摘下了自己的白大褂,“走吧,一起去送送她。” 第117章 奖励 在李萍等往日学生的帮助下,周秀芳被换上了一套以前穿惯了的衣服——那是她以前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最常穿的灰色长裤,以及淡蓝色的呢子外套。 老周家的亲戚不算很多,只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而那些沉默着等在临终关怀室外面的,大多数是周秀芳以前的学生。他们之中甚至有些已经退休在家,有些则是匆忙间请了假,从宁远以及附近的各个医院中赶过来的。 周军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虽然年纪不小,但却还没结婚。和他恋爱九年的女朋友夏嫣然也从上海赶了过来,正陪着周军在一旁说着什么。等孙立恩和刘堂春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夏嫣然靠在周军怀里抹着眼泪。 “嫂子好。”孙立恩大学五年,学来的最重要的经验就是平时嘴巴得甜一点。夏嫣然上次来宁远还是一个月以前。听说孙立恩是周军的带教规培后,夏嫣然还专门请着孙立恩吃了顿饭。“周军这人吧,嘴上不饶人,但是心是好的。小孙你多谅解谅解他啊。” 只是一个小规培的孙立恩本来就不敢有什么不满,只不过被严格要求下,情绪低落也总是有的。被夏嫣然这么一说,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的疙瘩去了大半。人的情绪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如果不是有夏嫣然这一顿饭,孙立恩说不定真的坚持不下去。 “小孙,你来啦?”夏嫣然赶紧从周军的怀里挣了出来,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周军说了,奶奶是你接诊的……”她忽然顿了顿,似乎觉得现在说这个有些不合适。但话已出口,再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道,“辛苦你了。” 虽说生死有命,更何况周秀芳的病情进展太快,而老太太又拒绝了其他的所有治疗和抢救措施。可看着一脸木然的周军,以及正在擦眼泪的夏嫣然,孙立恩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 周秀芳和孙立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忙吧,忙完了以后记得来和我老太太说说看,你究竟搞明白了什么。”等到孙立恩赶回来报告高严的确是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的时候,老太太却已经陷入了脑死亡中。想到这里,孙立恩就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发堵。我还没有告诉您我发现了什么,您怎么就……走了? “立恩啊,发什么呆呢?”刘堂春毕竟上了年纪,走路的速度比孙立恩稍微慢了点。和一旁负责接待前来慰问家属的龙新生秘书长打了个招呼,刘堂春这才走了过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等会你就在这里站着吧。龙秘书长说陈书记已经快到了。” 在得知第四中心医院外有大量民众自发聚集,送别周老太太以后,陈书记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也要来医院看看。周秀芳作为一个老党员,作出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而且又如此令人动容。陈书记不可能不来看看。更何况,医院外聚集的大量人群也需要尽快疏散,以防止有人员踩踏等事故发生。这也需要陈书记到场,对人群进行疏导。 原计划应该到达现场控制场面的防暴队员并没有出场,他们只是坐在附近的大巴里等待着指令,而现场不断有巡警进行劝说,同时控制人群聚集的位置,以防人群在道路上聚集阻碍交通。同时还得积极劝说那些看起来就身体不太好的老人家们赶紧回去——虽然墙后面就是医院,可这种天气要冻出个好歹送到医院去那也太不划算了。 陈书记来的很晚,倒不是因为摆谱。纯粹只是因为路上太塞了。配给陈书记的那辆小奔腾在市区里遇到了晚高峰。堵了快二十分钟,他才勉强能看见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大楼。目测距离大概还有个八百米左右,陈书记干脆让司机把车在路边靠了靠,自己推开门下了车,带着身后几个一同前往的分管副市长,一溜烟的朝着医院小跑了过去。 · · ·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太严重了。”孙立恩正努力安慰着周军,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陈书记的声音,零下两三度的气温中,身材绝对不能算苗条的陈书记以及随员愣是跑出了一头汗水。 院办的臧福生主任连忙过来,低声朝着陈书记说了几句话后,喘匀实了的陈书记这才擦了擦头上的汗,过来和周军握了握手。“请节哀。” 周军直愣愣的伸出手去,和陈书记握了握,一言不发。 老周同志恢复的比周军好一点,他至少脸上还有眼泪。陈书记安慰了几句诸如,老人家这么长寿,如今走了也算喜葬,至少那边没有病痛之类的话。随后就看到了站在两人身旁的孙立恩。 “孙医生。”陈书记稍微愣了愣,握手道,“您也认识周教授?” “周教授入院的时候……我是她的接诊医生。”孙立恩有些尴尬,随后他又解释道,“周军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他是周教授的孙子。” “那你也算是她的门生了。”陈书记很快就捋清楚了孙立恩和周秀芳的关系,他带着孙立恩往旁边走了走,看着他和臧福生道,“电话汇报比较简短,周教授是怎么回事?” 孙立恩叹了口气,“周教授因为心力衰竭被送到了急诊,检查后我们发现她得了一种急性白血病。而周教授自己就是研究这种疾病的专家。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后,老人家拒绝接受任何抢救措施和治疗。然后决定把自己的遗体,以及几十年来记录下来的所有病史都捐赠给宁远医学院。” 陈书记的表情有些动容,他感叹道,“老一辈的党员都有如此胸襟,真是让我们这些当后辈的惭愧啊。” 孙立恩想了想,有些犹豫的补充道,“日本武田制药的董事会主席也来了宁远。他说要给周教授捐一座铜像,立在医学院里。还要以周教授的名字命名一座综合诊断中心。” “嗯?”外事办乔主任接待小林丰的时候,只是向周书记汇报了小林丰是来探望病人的。而后面的这些捐赠内容,乔主任还没来得及向上级领导报告。陈书记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消息,再三考虑后,他对身旁的秘书道,“你和乔主任联系一下,如果小林先生方便,请他参加今天晚上的招待晚宴。”陈书记顿了顿,继续道,“把那个副领事也叫上一起来。只请一个有失礼数。” 安排完了以后,陈书记重新看向了面前的孙立恩,忽然道,“宁远医学院打算给你进行研究生录取免试推荐,这个事情你知道了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老刘同志刚刚才向他宣布了这个消息。 “这个奖励是医学院方面的,政府这一块,我们能给的奖励其实比较有限。”陈书记叹了口气,表示了自己的无奈,“目前我们是打算给你申报一个见义勇为的奖励,然后再和相关的基金会商量一下,全面你的研究生学费。” 第118章 阴云与阳光 免试推荐,学费全免。孙立恩也体验了一把学霸的待遇。说实话,虽然以前本科的时候也拿到过奖学金,但也就是几百块钱而已。由政府直接奖励全免学费,这种奖励确实很少见。 “其他的奖励还要继续研究才能决定。”陈书记说到这里有些无奈,“毕竟咱们现在讲法治社会,办什么事情都还要先考虑个法规依据。我们麻烦点倒是无妨,就是感觉有些亏待你了。” “您这么说我就太不好意思了。”孙立恩连忙摇头道,“发现了疾病的征兆,这是我的工作内容。避免事故什么的,只是一个附加的结果而已。能有幸拿到奖学金和推免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陈书记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说了几句类似“好好加油”的话,转头去和臧主任了解情况。而徐有容也赶到了临终关怀室外。但她并不是来给周秀芳送行的。 “高严的情况不太好。”徐有容低声道,“上了透析大概半小时之后,测量的血液结果还是很糟糕。血肌酐的指数几乎没有下降。” “周医生怎么说?”孙立恩第一反应还是征求专科医生的意见。“肾损伤扩大了?” “周策说,血透机应该能清除掉高严血液里的血肌酐。现在上了血液透析但仍然这么高,那就意味着血透机清除血肌酐的能力也就和高严身体里新产生的损伤相当。”徐有容脸色不太好,“现在需要考虑的不光是肾损伤的问题了,可能还有肝衰竭的迹象。周策和ICU的医生们正在用连续性血液净化方案。” 连续性血液净化方案能够缓慢,连续,大量的清除人体中的代谢废物和垃圾,维持血液内环境。但同时它和尿毒症患者所使用的透析一样,会过滤掉很大一部分用来对抗甲基苯丙胺的纳洛酮。 但考虑到纳洛酮是在肝脏中失活的,现在停用纳洛酮也能起到降低负荷,保护肝脏的作用。 孙立恩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这个病人……很麻烦了。” 徐有容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器官衰竭在医院里其实不算少见。肾衰竭,肝衰竭,心力衰竭,肺衰竭之类的疾病,虽然在普通人看来简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可在医生看来,尤其是ICU的那群“生化魔法师”眼中,只要别同时出现两个以上的器官衰竭,那就还是能救一救的。 心肺衰竭?可以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哪怕你心脏不跳了,肺部衰竭了,ECMO系统的动力泵仍然能够继续驱动血液在人体内循环,而人工肺则可以代替肺部进行红细胞气体交换。 肝衰竭?有李兰娟院士带队研发的人工肝脏支撑系统,纤维管中的猪肝细胞可以短暂代替人体的肝脏细胞进行代谢活动。 大不了就多插几根管子上去。只要有必要,ICU的这些医生们总有办法维持住短时间内的器官工作。 但人力有时尽,虽然大部分的器官衰竭都可以被机器代替。但机器的力量却是有尽头的。ECMO和人工肝脏支撑系统都会对红细胞等血液细胞造成损伤。虽然曾经有过ECMO维持生命体征超过100天的记录和报告,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奇迹”。一般来说,ECMO维持系统的极限在7天左右。如果医生们无法在七天内扭转心肺衰竭,那病人最终还是要走的。 根据长期的医疗经验,一旦病人出现了两个以上器官的衰竭,那么生存率就会直接掉到4成左右。四个以上器官衰竭的话,死亡率高达九成以上。 高严目前已经出现了肾衰竭,以及肝衰竭的迹象。而长时间甲基苯丙胺损伤造成的脑衰竭,很可能也在不远的未来,向着高严招手呢。 脑衰竭后,出现心肺衰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要么现在把高严的情况稳定住,要么他就得拼一把运气——看他的运气有没有好到能在90%的死亡率下逃出生天。 · · · 徐有容正在和孙立恩讨论着情况,临终关怀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张轮床被缓缓推了出来。白色的床单罩住了整张轮床,旁边跟着一脸悲色的器官协调员李萍,以及柳平川院长。 轮床被推到了临终关怀室外的大厅中,在场的只有特意前来送别的亲人,以及第四中心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陈书记一行。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患者或者患者家属在。 陈书记等人站到了床旁,李萍抖着声音道,“请大家……为周秀芳教授促进医学进步的义举,鞠躬。” 这是器官捐献者们在被取下捐赠器官前,医生们一定会说的一句话。在手术前,医生们会先请家属进来,和捐赠者告别。随后全体医护人员默哀致敬,向捐赠者鞠躬表示感谢。最后才是器官的取出。 不管做了多少例捐赠器官取出,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们都不会有任何省略礼仪的地方——这并不是什么麻烦的行政要求,这是医护人员对于捐赠者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激。他们用自己的器官,拯救了别的生命。从这点上说,捐赠者们在这一刻和医护人员们一样,都是统一战线上的战友——一起对抗着病魔的战友。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流,一起看向了那张被白床单罩住的轮床。所有人都知道,再过几分钟,这位可敬的老人就将被红十字会的专用车辆运输到专用的机构中,进行药物固定以及防腐处理。在低温保存后,再被转交给宁远医学院基础医学部解剖与组胚学系的解剖实验室中,作为大体老师,继续教育着未来的医学生们。 人们沉默,鞠躬,向着周秀芳做了最后的告别。一直有些麻木的周军,终于哭了出来。平时这位有些冷淡,甚至有些冷酷的医生双膝跪地,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甚至是在哭嚎着。夏嫣然也一起哭了出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抚着周军的后背。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外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在天空上盘踞了两天多的铅灰色云层忽然露出了一条缝隙,露出了被云层遮挡的湛蓝天空。 一缕阳光从云层里透了下来,金色的光芒正好照亮了医院大楼上的那一行红字。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 第119章 大胆的计划 孙立恩和徐有容的短暂会诊结束了。等到周秀芳被送到了运输车辆上以后,在场的众人也渐渐散去。刘堂春勒令周军回家休息,而柳平川也给周军批了一个为期一周的假期。他们两人对周军都很看重,当然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前途无限的急诊科三把手出什么问题——万一因为悲伤过度,导致周军在诊断和治疗的过程中出了什么疏漏,造成了医疗事故,那就真的要命了。 周军手上的病人被分给了其他资深主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们。而病情最危重的两人则被刘堂春直接要了下来——和其他科室不同,急诊科副主任除了要做为三线医生为整个医院的急诊医生兜底以外,还要同时作为二线医生,负责一部分的急诊病人治疗。 而到了晚上该下班的孙立恩,则被委托以另一个任务。 “帕斯卡尔博士已经在飞机上了?”孙立恩挠了挠头,“可是……我也不认识他啊。” “考虑到人家毕竟是有名的医学专家,而且又是冲着你来的。”刘堂春有些头疼的摊了摊手,“为了表示礼貌,宋院长决定让你和小徐一起去北京接机……” 徐有容轻轻咳嗽了医生,“刘主任,我们组里的病人病情比较危重,我现在真的离不开。”她稍微一顿,“我的朋友瑞秋在协和进行一个国际医疗项目,她和帕斯卡尔博士很熟悉。而且胡佳也认识她……”她看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孙立恩,继续道,“我建议让胡佳和孙医生一起去北京。反正今天晚上出发,飞机过去的话也就两个小时左右。明天早上我让瑞秋去和他们汇合就行了。” “那你得和帕斯卡尔博士解释一下。”刘堂春看了一眼孙立恩,心底暗自叹了口气,随即对着徐有容道,“你真的不去么?就当是趁机放个假休息休息也好啊。” 徐有容摇了摇头,“我们接的那个病人已经出现了肝肾衰竭的症状,我担心还会有急性脑衰竭之类的症状,先留下来看看情况也好。” 既然不肯去,那不如从善如流,把这个机会让给胡佳好了。反正宋院长给出的接待标准也是两间房两张票的标准。要不是因为要准备材料和武田制药谈综合诊断中心的事情,这个机会应该是给院办的臧主任或者其他几位。不过既然人家忙的要死,那就还是让孙立恩去好了。 孙立恩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说走就走也没有任何问题。他被打发回去先收拾东西,而另一头的徐有容则连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胡佳打了个电话过去。 “喂,徐姐呀?”胡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蔫,“有事儿?” “小胡你在哪儿呢?”徐有容这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省电,超频增压模式都打开了。“赶紧收拾东西,今天晚上你和孙立恩一起飞北京!” 电话那头半天没声音,然后传来一声惊呼,“什么?” “算了,见面再说,你在休息室是吧?”徐有容当机立断,“在那儿待着别动!我马上到!”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发圈扎住头发,徐有容从一楼一口气跑到了六楼。完全无视了旁边众多医护人员的惊讶目光,几乎是整个人撞进了手术室护士休息室里。 “徐姐?”胡佳一脸惊讶的看着她,“怎么了?” “赶紧收拾东西。”徐有容直接扯过了胡佳放在柜子里的旅行包,“今天晚上你和孙立恩一起去北京,明天中午接帕斯卡尔博士一家。”一边说着,她一边双手把胡佳的衣服叠成小块塞进包里,“你就这几件衣服?有厚实的没有?北京那边虽然有暖气,可外面还是比宁远要冷得多啊。” “我去?”胡佳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徐有容在说什么,“可我……” “我的好姑娘哦,你少说两句吧!”徐有容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差事交到了你头上。你可不能这个时候掉链子啊。”她看着收拾的差不多的行李包,转身看着胡佳问道,“你今天的内衣是成套的么?” 胡佳又愣了,还没来得及脸红,徐有容干脆凑过来从她领口往下看了一眼,有些遗憾的点了点头,“这套也行,要不然我干脆让瑞秋给你准备一套吧?晚上就给你送到酒店去。”她拍了拍胡佳的肩膀,“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指望孙立恩那根木头能幡然醒悟根本不现实……”她对着胡佳鼓励道,“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你要把幸福掌握在自己手里呀!” · · · 孙立恩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反正男同志一般都不需要太多的“辅助物品”就能出席比较正式的场合。带上几件熨烫平整的衬衣,以及换着穿的西装和大衣。说起来,这套东西还是毕业前老爹找了一个以前的同学,在人家的裁缝铺里做出来的。衬衣,西装,还有看上去挺有风度的呢子大衣——就是不抗冷。看上去帅气的不行,但实际上却会把人冻的说话都哆嗦。孙立恩叹了口气,又从柜子里取出了两套保暖内衣。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小孙啊?我是韩文平。刘堂春说晚上让你和小胡打车不安全,正好我要去机场接个老朋友,正好顺便带你们过去。你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孙立恩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他到宿舍也不过刚刚过去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胡佳恐怕还没收拾好东西吧?他答道,“韩主任,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可是胡佳……” “她已经在车上了。”韩文平答道,“那你就赶紧下楼,我三分钟内到。”说完就挂了电话。 “胡佳收拾东西这么快?”孙立恩有些困惑,但这一丝困惑还是被他抛到了脑后。他们预定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起飞,安检要留出最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而从宁远市区开车到机场又最少需要一个小时。时间其实有些紧。 胡佳坐在车上,脑子里想着徐有容的“安排计划”,脸上忽然腾起两朵嫣红。她转头看向窗外,在心里悄悄想着,“有容姐……胆子也太大了。” 第120章 徐有容的计划 事实证明,徐有容不光是胆子大,而且还非常细心。上了飞机之后,孙立恩才发现,他和胡佳并排坐在了靠近紧急出口的位置——而且这地方只有俩座位。 崭新的波音787在跑道上快速滑行起飞,胡佳有些紧张的握住了身旁的扶手。借着机舱里的灯光,孙立恩看见了胡佳的脸。脸上有些紧张的苍白,也有些不知来源的红晕。 孙立恩看见了胡佳头顶的状态栏,“胡佳,女,23岁,紧张,PRL分泌微量增加。”他深呼吸了几下,用手轻轻拍了胡佳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的手。“别紧张,放松一点。很快就不会有振动了。” 正如同孙立恩说的那样,飞机在短暂的振动和上升后,进入了平稳巡航的阶段。胡佳看着周围人都很放松的样子,自己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地面的结实程度,这才长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而等到胡佳转过身来,打算朝着孙立恩道谢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的抓着孙立恩的手腕,手上短短的指甲都掐进了孙立恩的皮肤里。 “对不起,对不起……”胡佳哪儿顾得上担心飞机飞行,一叠声的道歉,又急忙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焦急的擦拭着从伤口里漫漫沁出来的血珠。 其实被掐住了胳膊以后,孙立恩原本打算提醒一下胡佳,但看她脸色发白,睫毛颤抖的可怜模样,竟然连一句话提醒的话都觉得不忍说出来。反正想着小姑娘害怕,自己让人家掐一下好像也没什么。 谁知道胡佳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可手上的力气着实不小,飞机刚刚起飞了十几分钟,孙立恩的胳膊上就留下了五个往外沁着血的伤口。 “没事的,真的没事。”孙立恩一边安慰着看起来快要哭出声的胡佳,一边用余光撇了撇坐在自己和胡佳正对面的空姐。她正低着头在看着手里的本子,但却借着翻页的机会极其隐蔽而且好奇的朝着这边看着。 看着胡佳用纸巾按住了伤口后抬头张望的样子,空姐连忙低声问道,“您有什么需要么?” “不用了,谢谢。”孙立恩看胡佳的嘴型就知道她是打算要点碘伏之类的为自己做个小清创消消毒。他连忙打断了胡佳的话,“没关系的。”为了让胡佳放松下来,他干脆晃了晃手,“你看,一点都不疼。” 空姐看着对面一男一女这种有些尴尬的互动,再结合上登机前乘务长的特别叮嘱,顿时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轻笑着问道,“你们两位,是朋友?” “是。”孙立恩忙着安慰胡佳,对空姐说的话其实有些没仔细听。等他看见胡佳的脸又红了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对话似乎有些其他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也是同事。” 空姐看了看胡佳的发型,又看了看孙立恩衬衣口袋上露出来的笔,沉思了片刻后试探性的问道,“你们两位……是医生?” 孙立恩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自己确实没有把白大褂当成外套风衣穿出来,胡佳也没有戴护士帽。这空姐是怎么知道自己和胡佳的工作的?难道现在的空姐职业培训中还包括推理破案? “别紧张啊。”空姐朝着孙立恩笑了笑,“我之前也见过宁远的医生去北京开会的。他们都和你这打扮一样,衬衣口袋里三根笔,衣服口袋里两根笔。好像一转眼笔就不见了似的。” 孙立恩这身打扮纯属个人习惯,平时上班之前他都得准备上三五支中性笔揣上,等到下班的时候基本就全丢了。好在现在中性笔之类的实在不贵,三十块钱能买上60根,算下来一个月支出120块左右,就能够保证自己每天都有笔可用了。 听到这个解释,胡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前的紧张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空姐坐在孙立恩和徐有容的正对面,和两人聊起天来不要太方便。正聊着,忽然听到飞机广播中传来“叮”的一声。空姐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站起身来对着两人道,“要派餐了,今天提供的是鸡肉焗面和牛肉饭,你们想吃什么?” 在得到了答复后,空姐朝着机尾的方向走去,而孙立恩则稍微松了口气——空姐穿着的裙子不算太长,坐在他对面的时候,空姐习惯性的把腿翘了起来。这样倒是不容易走光,但孙立恩却还是有些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要不是胳膊上一直传来着疼痛的感觉,只怕孙立恩多多少少得出个洋相。 剩下的旅程没什么好说的。飞机飞行平稳,偶尔遇到一些颠簸的时候总能引起胡佳的不安。但飞机上其他的旅客这个时候基本都在犯迷糊睡觉。于是胡佳就只能拽住孙立恩的胳膊然后死死的闭上眼睛——后面几次她都还挺小心,没有用手去抓,而只是用自己的脸颊和胳膊把孙立恩的手抱住。 等到飞机平稳落地,胡佳终于放松了下来,她的头发被孙立恩的胳膊蹭的乱乱糟糟。胡佳连忙松开了孙立恩的胳膊,不好意思的报以一个笑容,然后赶紧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开始整理起了自己的发型。 手上的温香软玉忽然消失,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面仿佛空了一块似的。但孙立恩的胆量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再让他做点什么,孙立恩确实是没这个胆量。帮忙提着包,两人一起下了飞机,等到了托运的行礼,然后一起坐上了去酒店的出租车。 全国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话唠,而其中又以北京出租车司机为甚。开车的师傅自从两人上车后嘴就没停过。从“宁远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两趟。”到“你们是医生?现在的医院都是骗子,我邻居的舅妈的对门的小学同学就是被医院治死的。”几十公里下来,小小的出租车里成了表演单口相声的茶馆。 孙立恩本想让司机师傅少说几句,却生怕吵醒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的胡佳。于是干脆听了整整一路相声。 等到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孙立恩才真正傻了眼。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现在就剩下两个房间了。”负责接待的大堂经理一脸职业性的抱歉表情,“您提供的这个预订单下的房型就剩下了一间双人床的房型,还有一间……”大堂经理的表情更抱歉了,“是我们的总统套房。” 第121章 网吧神人 虽然孙立恩很想阔气的说一声“两间房都要了。”但一个月2000块的规培津贴让他根本张不开嘴说这个话。况且这家宾馆级别不低,就连标准间都得1000多块一晚上。附近的酒店价格也都普遍在500左右。更何况因为医院的财务制度要求,孙立恩和胡佳只能住在这家定点的酒店里,否则连报销的资格都没有。 “你先登记吧,去房间里洗个澡早点休息。”孙立恩叹了口气,让胡佳先登记上了自己的身份证,但却把自己的身份证装了回来。“我高中同学在这边工作,他在附近租了个房子,今儿晚上我去他那边睡一晚上吧。” 别说同学了,孙立恩在北京连条狗都不认识。他说这个话,只是想让一脸犹豫的胡佳不要操心而已。一男一女共处一室,酒店里提供的还是个双人床。就算是同事,可这里毕竟是宁远医疗系统来北京的定点酒店。要是被什么人看见,再传出去些风言风语,孙立恩皮糙肉厚的倒是不在乎,可胡佳怎么办?于是孙立恩只能先把胡佳安排到房间去,然后自己假借去见老同学的名义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胡佳的确是一脸的犹豫,可犹豫的却不是只有一间房——定点酒店只剩下了一间房间这种事情徐有容早就告诉她了,她犹豫的只是后面一系列安排到底要不要进行下去。只不过却没想到,孙立恩会在这大冬天的晚上直接说另有地方可以住。事到如今,却也不能直接挽留要求孙立恩暂且住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孙立恩背上背包,走出了酒店。 离开了酒店,迎面而来的冷风迅速提醒了孙立恩一个现实——现在是北京的冬季,夜间室外气温不会高于零下六度。孙立恩这一身在宁远都会被冻成狗的打扮要是放在北京的冬夜里,那就得冻出人命了。 哆里哆嗦的离开了门厅,转头确认胡佳看不见自己了。孙立恩连忙把包里的黑色羽绒服掏了出来,也不管到底好不好看,直接就套在了长款呢子风衣的外面。然后立起了风衣领子,又把包跨在胸前挡风。这才稍微觉得暖和了一点。 待在室外会死人的。孙立恩又哆嗦了一下,拿出手机开始寻找附近的网吧地址。没钱的大学生需要在外过夜,一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网吧包夜,要么去24小时都正常开放的图书馆凑合一晚。但北京的图书馆孙立恩自然是没有读者卡可以用的。于是选择也就只剩下了网吧。 网吧距离宾馆不算太远,大概走路十分钟左右就能到。用身份证开了一台机器后,孙立恩一脸疲倦的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开始发呆。按照排班,今天孙立恩应该是个小夜班,在医院里虽然也要通宵,但毕竟有个休息室。网吧的凳子虽然比值班台后面的软和些,可这地方要睡一晚上……仍然难免腰酸背痛。孙立恩叹了口气,打开了知网和万方,开始改起了自己的论文大纲——虽然被指派出来出差,但刘堂春可没说论文大纲可以晚点交这种话。至于为什么不用PUBMED……这种并不存在的网站需要通过专用的账号环境才能访问,不管是北京的网吧,还是宁远的宿舍都没有这种条件。 网吧里弥漫着烟味和玩游戏到兴头上的玩家的大喊大叫。这种环境下当然不太适合处理论文,但却让孙立恩久违的想起了学校里生活的日子。实习加规培,一共过去了14个月,可在孙立恩看来,大学生活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一样。他稍微往后靠了靠,侧头看向身旁一个正在玩游戏的哥们。北京的冬日里,这哥们身上却隐约有一股子馊味。面前放着不少喝完了的饮料瓶子,看上去在这里已经呆了有段时间了。 “李嵩昭,男,岁,下肢深静脉血栓,左腿淤滞性溃疡,高血糖,左脚拇指坏疽。”状态栏从这人头上弹了出来,四个症状顿时把孙立恩的那点瞌睡全吓跑了。 长时间坐卧导致深静脉血栓,而深静脉血栓导致淤积性溃疡。而高血糖症状则很可能意味着糖尿病。左脚拇指坏疽,可能就是让无数外科和内分泌科以及急诊科医生头痛不已的糖尿病足表现。 没想到,跑到北京来,居然还能遇到这种神奇的病人。孙立恩不禁多看了李嵩昭两眼。这人的外表倒是和他的年龄相符,看上去也挺年轻的。只是头发已经脏的结了绺,脸上的胡须虽然稀疏,但也已经长的老长。衣服倒是看不出脏来,只是那两只手……孙立恩差点把嘴里的一口乌龙茶喷到显示器上去。那两只手绝对两个月以上没洗过了。李嵩昭手上的污垢甚至能在液晶屏幕的光照下显出反光来。 这是一双有包浆的手! 孙立恩悄悄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找到了正在吧台犯困的网管。 “28号机的那个人啊?”网管一开始还挺谨慎的,直到孙立恩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后才开口说了两句,“这人真神了。一个月以前他就开了那台机子。吃喝拉撒全在我们网吧里解决,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醒了就继续玩游戏,不过人家又不作奸犯科的,咱们也不好把人赶出去……”说着,他忽然有些抱歉道,“他身上是有点味道,要不我给您换台机子?” “不用了。”孙立恩摇了摇头,“你跟老板联系一下吧,要是不想这人暴毙在你们店里,那就赶紧叫120和警察来。”他又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喝可乐的李嵩昭,“他是不是作奸犯科我不知道,不过要是再拖下去,你们这家网吧可就要上新闻了。” 十几分钟后,网吧老板推开门走了进来。朝着前台的网管,扯着京腔问道,“哪儿呢哪儿呢?” 网管指了指孙立恩,而孙立恩也很配合的拿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个医生。您这边有个客人,情况比较危重,您最好赶紧叫警察和120来。” 北京有两套救护系统,除了120急救中心以外,还有一套999急救中心。被网吧老板叫来的是999。执行院前急救的,是两名看上去能打两个孙立恩的壮汉。 “怎么个情况?”穿着制服的两人看上去因为值夜班的关系,态度不是很好,“谁叫的救护车?” 网吧老板一指孙立恩,“你们跟他说吧。” 孙立恩只能又解释了一遍情况,“这人体型干瘦,而且身上闻起来有一股脓液的腐臭味道。可能是糖尿病足,而且长时间静坐,还有可能有深静脉血栓……” “哟?”两人相视一乐,“怎么着,咱哥俩出个车,还碰见神医了?”他们两人虽然态度不好,但动作倒是不打折扣,两人绕过了孙立恩,直奔着28号机就去了。“哥们,先停停了嘿!” 李嵩昭忽然见两名大汉过来,下意识站起了身,“你们是什么人?” “999,急救的。”大汉指了指孙立恩,“这神医说你有病,哪儿不舒服啊?” “我没病!”李嵩昭忽然激动了起来,“你们才有病!” 大汉倒是不恼,转过头来对着孙立恩道,“我说神医啊,咱们救护车可不管送人去回龙观的。” 孙立恩还没说话,李嵩昭忽然面色铁青,双手揪着胸口,直接脸朝下倒了下去。 “哟呵?”大汉连忙一把将李嵩昭扶住了,“真有病?” 第122章 同协见闻(上) 李嵩昭确实有病。不用孙立恩多说,两名大汉就直接将李嵩昭翻转过来平放在了地上,用便携式的心肺监护仪监测起了李嵩昭的心率,顺便做了个心电图监测。结果不出意料,T波尖锐对称性倒置,提示急性右心室扩张,典型的肺栓塞心电图变化。 大汉A跑出网吧去拖急救床,而孙立恩则要来了大汉B身上的两副乳胶手套。确定手套已经带好而且没有破损后,孙立恩小心翼翼的脱掉了李嵩昭脚上的鞋。一股浓郁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他脚上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袜子湿漉漉的,脚趾边缘显露出了奇怪的青色和黄色液体浸泡痕迹。除去了这两只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袜子,李嵩昭的脚直接暴露在了空气里。 李嵩昭的右脚拇指处开始,有一片大约五公分乘以三公分的破溃口。疮口处还不断的在往外缓慢流淌着腥臭的脓液。 大汉B看了一眼李嵩昭的脚,奇道,“看样子还真像是个糖尿病足,你怎么看出来的?总不能是你趴在他脚边上闻了吧?” “这么大的味道,只要长着鼻子肯定能闻得到。”孙立恩摘下乳胶手套,向后稍微退了两步,看着李嵩昭的脚摇头叹气道,“这种程度的糖尿病足……只能做截肢了。” 李嵩昭的脚伤势程度很重,但这并不是现在需要最优先处理的内容。大汉A推着急救床冲了进来,床上还放着一瓶氧气管。两名大汉合力将李嵩昭转移到了床上,熟练的给他脸上扣好了氧气面罩。氧通量被开到最大,随后大汉B从药箱里摸出了一瓶肝素钠,用装在小瓶里的氯化钠注射液溶解后,就准备往李嵩昭的肘正中静脉扎下去。 用剪刀剪开衣服后,大汉B顿时傻了眼,“这……”他看着李嵩昭胳膊上泛起的一片灰白的皮肤,“这是什么毛病?” 孙立恩瞥了一眼,指示道,“太久没洗澡了而已。那酒精棉球擦一擦。”他顺手抄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开瓶的矿泉水递了过来,“先把污垢洗下去,再用棉球擦。” 院前急救们配发的酒精棉球,其实应该被称为酒精擦片。好处是每片都是独立包装,使用携带都很方便。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就在于此了——如果需要大量酒精棉球擦拭,那仅凭浸泡过酒精的无纺布块,那根本就不顶用。孙立恩也就是看见了大汉们拿出来的擦片,这才转而让他们现场搓澡,清除污垢。 这种紧急情况下还要做消毒,并不是医生们有什么洁癖。纯粹是因为李嵩昭的身上实在是太脏了。脏到了孙立恩担心针头会被堵住的地步。和双手相比,肘部平时并不怎么和其他东西接触,污垢并不会被盘出“包浆”。反而是一片片的自然脱落,然后由被身体的热量和毛孔排除的水分贴在了身上。大汉B用一块纱布和孙立恩的一整瓶矿泉水擦了好几分钟,这才勉强擦出一块真正的皮肤来。然后又用酒精擦片做了消毒,这才把一支肝素钠注射进了李嵩昭的静脉中。 “上车,就近送啊。”两名大汉将急救创推上了车,顺便把孙立恩也拽了上来。“你报的120,你又是医生。至少跟我们一起过去,和医院急诊的那些医生们做个交接也好。” 孙立恩就这么被拽上了车。可怜了他花30块钱开的包夜电脑才用了一个小时不到。而网吧老板看着李嵩昭的那双袜子,一脸愤怒的样子,看来应该也不会给孙立恩退钱了。 “就近送……”上了急救车后,大汉A拍了拍驾驶台,对着驾驶员道,“王哥,送协和。” “协和是吧?”驾驶员看上去年纪不大,不知为何却被看上去快四十的院前急救叫做“哥”,但他的反应还是很果断的。“没问题!” 轰了两脚油门,驾驶员猛地抬起离合,随机迅速一脚地板油下去。沉重的救护车甚至有些轻微抬头的倾向,然后就是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急救车虽然加速的很快,但车厢内却并没有太剧烈的晃动。虽然已经到了深夜,但北京的街道上车辆仍然不少。在车流中左右穿行着,不过三分钟的时间,扯着嗓子嚎叫着的救护车顺着东单北大街,就开进了协和医院的急诊大厅门口。 “刚刚预报过的,急性肺栓塞,合并糖尿病足。”一边用飞一样的速度跳下救护车,大汉A一边朝着急诊大厅里匆匆赶出的医生护士们喊道,“已经上了高浓度吸氧,静脉推注了七千单位的肝素钠。” 孙立恩也跟着跳下了车,帮忙推着床朝着急诊抢救室跑去。大汉A指了指孙立恩,“这是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医生,他看出来这人有毛病。我们到场的时候,病人忽然站了起来,情绪很激动。然后就突然捂着胸口倒下去了。” 接诊的医生很惊讶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你是谁的学生?我没见过你啊。” “额……”孙立恩一愣,这才明白对方估计是将自己当成了协和的医生。“我是从宁远来北京出差的。” “第四中心医院的?”对方马上就叫出了孙立恩的单位,“我听朱主任提过你们医院,大急诊中心对吧?” 这边正在说着话,旁边的护士们已经迅速将急救床引导到了一张空床旁。几人合力将李嵩昭抬到了床上。然后开始七手八脚的往他身上贴起了电极片。 电极贴片的粘贴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贴片要么根本粘不上,要么就是根本没有电信号反应。这可把协和的护士们急坏了。看着这人脏成了这副模样,护士们只能一人拿着一瓶500毫升的生理盐水,就着纱布开始擦起了李嵩昭身上厚厚的一层泥垢。黑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流着,酸臭的味道几乎充斥着整个急诊室。过了好一阵子,护士们才总算是在他的身上擦出了几处必须的干净区域。这才勉强贴好了电极贴片。 护士们擦洗李嵩昭的同时,和孙立恩搭话的医生操作着B超,已经确定了李嵩昭的下肢深静脉中确实存在血栓。但具体大小还需要通过影像检查进行确认。考虑到院前急救已经给李嵩昭注射了抗凝用的肝素,现在的首要工作,应该是解决他的肺部栓塞。 李嵩昭的肺栓塞症状表现非常典型,从诊断角度上来讲没有任何难度。呼吸困难,晕厥,呼吸急促,哮鸣音,心动过速,颈静脉充盈怒张。这都是非常典型的急性肺栓塞症状。然而栓塞面积究竟有多大,却只能等到CT做了肺动脉血管造影后才能知道。 和孙立恩搭话的医生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叫袁平安,是这里的住院总,你认识柳平川教授么?” 孙立恩伸出手去握了握,“我叫孙立恩。柳教授现在是我们院的副院长。” “你就是孙立恩?”袁平安咧嘴笑了出来,“我在留香园里看见关于你的帖子了。”他顿了顿,好奇的问道,“柳教授的学生真的跟你在同一个治疗团队?” 孙立恩无奈的点了点头,“虽然中间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但事实却是也是这样没错。” 袁平安和孙立恩握手的力量稍微大了点,“我以前也听过柳教授的课,本来考博的时候想考柳教授的课题组,却没想到,柳教授被你们第四中心医院挖走了。” 孙立恩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冒凉气。 “我研究生读的就是神经外科,本来想着研究生阶段的研究方向正好和柳教授的方向重合……”袁平安握手的力气更大了,“没想到在我面试前两天,柳教授居然被你们挖跑了。”他咬着牙,用非常“和善”的眼光看着孙立恩,“最后我就被急诊医学方向的朱教授勉为其难的收了下来。” 能考上协和的博士,袁平安本身的水平绝对不会差。但一个曾经的神经外科医生居然最后变成了急诊住院总,这中间发生的故事只怕除了波澜以外还有不少血泪。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个使劲握手的医生,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安慰他。 急诊科能傲视群雄主导整个医院的运行,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大急诊模式的医院里。作为整个中国医学的顶点,协和的急诊科虽然也非常厉害,但毕竟不如他们的神经外科和心脏外科含金量高。本来是冲着北京协和神外博士而来的袁平安,却摇身一变成了北京协和急诊医学博士,中间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袁医生!”旁边的护士姐姐及时替孙立恩解了围,“病人血氧饱和度在下降!” 李嵩昭身旁的心肺监护仪正在滴滴叫着,他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就不到90%,就在袁平安和孙立恩握手以及做基础检查的的十来分钟功夫里,李嵩昭的血氧饱和度已经跌到了87%,而且还在逐渐下降中。 “吸氧浓度是最高了?”袁平安放开了孙立恩的手,转身去看情况。他一边注视着心肺监护仪,一边调整着支持方案。“院前给了多少肝素钠?” “七千单位。”孙立恩及时答道,“除了肝素钠以外没有给其他药物治疗。” “再打两千单位。”袁平安皱着眉头,“他现在的凝血时间是多少?” “凝血酶原时间(PT)17秒。”护士已经拿到了检测结果,“INR估算是1.6,这个时间不够。” “不应该啊。”袁平安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请血液内科来会诊,这个病人可能是肝素不敏感。” 第123章 同协见闻(下) 肝素,是临床进行抗凝治疗的最终要武器之一。自从1916年肝素被发现以来,这种神奇的提取物在人类医学领域持续发挥着重大作用。尤其是在心脏手术和体外循环中,肝素的使用更是极为普遍。和抗生素之类的药物不同,肝素本身也是人体内会自然分泌以控制血液凝结速度的黏多糖硫酸脂之一。因此肝素并不会因为过度使用,从而产生耐药性而失效。如果有患者对肝素不敏感,那么情况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尤其是当一个罹患肺栓塞的病人出现了肝素不敏感之后,这个情况就变得更加麻烦。华法林之类的香豆素类抗凝剂起效太慢,而且一般临床实用都需要肝素进行抗凝“预启动”,随后改用华法林方能达到理想效果。单纯使用华法林,在目前这个情况下明显是不够快的。 作为中国医学的顶点,协和医院的医生基本都是最顶尖的人物。哪怕只是一个博士在读的急诊科住院总,在发现异常情况后也能第一时间作出判断。袁平安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决定请血液内科来进行会诊——李嵩昭的情况的确有些异常。 血液内科赶到急诊只花了几分钟功夫。在拿到了病人的凝血检查报告,同时听取了孙立恩的描述后,血液内科的医生当即作出了建议。“马上检查他的F-XIII凝血因子情况。让检验科的同志们加个班,这个得跑个ELISA检测。” 袁平安皱眉道,“F-XIII?”他忽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同意了检查要求。等到血液内科的医生离开后,他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我看留香园上说,小孙医生做诊断是一把好手。”他指了指躺在床上,脸色铁青的李嵩昭问道,“那这个病人,您觉得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呢?” 孙立恩今天已经上了一整天的班,坐飞机被掐了好久后落地又没个地方休息,到网吧通宵结果还发现了一个重病号。这一连串的事情折腾下来,脑子早就木掉了。他有意推脱道,“协和的大牛可太多了,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小规培在这里大放厥词。您判断就行了,我最多就是参观一下。” “看来孙医生是不太愿意和我这种半路出家的急诊医生打交道嘛。”袁平安把自己和柳平川失之交臂的怨气都撒到了孙立恩头上,连带着宁远医学院都被他记恨上了,“还是说,协和在贵院看来已经无足轻重了,就连讨论病例的性质都没有了?” 孙立恩规培两个月,在急诊室里也见过了很多种人,但如此咄咄逼人的同行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皱着眉头道,“袁医生,我还只是个规培生,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我不能在这里进行医疗活动的。” “只是讨论嘛。”袁平安摊了摊手,医生之间的交流是很常见的事情。哪怕是看上去像在仗势欺人也罢,袁平安只想把面前这个被吹成豪斯在世的小规培狠狠折辱一番。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医疗行为靠的是专业学识和大量病例经验,而不是什么杂耍式的诊断。在他看来,孙立恩只不过是个运气很好的家伙罢了。孙立恩诊断出的疾病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病症,只不过患者的症状表现比较独特而已。 而李嵩昭的病,恐怕才是真正的罕见病。血液内科的医生要求做ELISA检查,那就已经提示了专科医生的怀疑方向。这种病实在太过罕见,要不是袁平安研究生时期专门去学过ELISA技术,并且在那位指导专家嘴里听到了这个检测手段,他连这种疾病的存在都不会知道。 AHXIII。全称“自身免疫性血友病养凝血因子缺乏症”(AutoimmuneHaemorrhaphiliaFactorⅩⅢ),全球报告数量不超过120例,其中日本报告了51例。国内到目前为止,仅有北京协和上海瑞金确诊过5例。 就凭一个规培两个月连执医资格都没有的小年轻,想在诊断上搞出文章?袁平安差点笑出声来,这种罕见病恐怕就连你的带教老师都没见过吧!你怎么才能诊断出一种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疾病呢? · · · 孙立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李嵩昭,心里有些着急。他不觉得协和会无法诊断李嵩昭的病情,袁平安的行为自然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孙立恩着急的是,肺栓塞症状明确的情况下,袁平安竟然还有心情给自己出难题,却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 “您如果确定了诊断,还是先给他治疗吧。”孙立恩叹了口气,“交流完全可以等到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以后再做。” “他的情况还算稳定。ELISA检测大概得要三个小时才能出结果。在结果出来以前,其他治疗手段没有意义。”袁平安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倒是如果孙医生能尽快做出诊断的话,说不定我们就有更合适的治疗手段了嘛!” 孙立恩看着袁平安,忽然心头一阵恼火。“我当医生,不是为了出风头博眼球的!”他看着袁平安,冷冰冰的扔出这么一句。随后把自己的背包放到了值班台后,“医术精湛,妙手回春”的锦旗下方。把自己的大衣挂在衣服架上,顺手抄起一件白大褂往身上一穿,“既然袁医生要交流,那咱们就好好交流交流!” 孙立恩敢和协和急诊医生叫板的底气,一部分来源于状态栏,而另一部分则来自于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理想。用病人的情况来比赛?现在又不是比赛谁截肢更快的19世纪! 穿上了白大褂,就等于战士穿上了盔甲,就仿佛将军披上了战袍。孙立恩的眼神陡然一变,朝着病床上的李嵩昭走了过去。 “报告。”孙立恩甚至没去看袁平安,直接把手伸到了袁平安的鼻子下面,“要交流,最起码要把检查报告之类的都拿出来吧?” 看似态度嚣张,但孙立恩其实根本没想着在这种地方还要表示一下不满。他只是单纯的在观察李嵩昭头上的状态栏而已。 “李嵩昭,男,岁,肺栓塞,下肢深静脉血栓,左腿淤滞性溃疡,左脚拇指坏疽,ACT时间0S,抗FⅩⅢ-A抗体阳性。” 状态栏出现了变化。而变化中最令人在意的内容是,高血糖的状态消失了。糖尿病患者的诊断有明显的指标,空腹血糖含量高于7.0mmol/L,并且餐后两小时血糖高于11.1mmol/L即可确诊。而高血糖的状态消失,说明李嵩昭体内的高血糖含量应该只是短暂的一过性高血糖。 他脚上的坏疽并不是糖尿病足!孙立恩一下子就明白了重点。如果不是糖尿病足,那么他脚上的坏疽就很可能是某种还未被诊断出的疾病所造成的症状。 那么,ACT时间0S又意味着什么呢? ACT,活化全血凝固时间(ActivatedClottingTimeofWholeBlood)。一般用于检测肝素抗凝效果。参考值大约在70~130S之间。而使用了8000单位肝素后,李嵩昭的ACT时间理应达到至少400S以上才对。0S这个数据证明,袁平安的诊断方向没有错,李嵩昭的确对肝素不敏感。 “这是报告。”正在思考着诊断方向,袁平安也很配合的把之前的检验报告放在了孙立恩的手里。“孙医生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和我说。”他有些自满的笑了笑,“我们协和虽然不是什么大急诊中心,但是相应的检查设备还是比较齐全的。” 孙立恩接过检查单,大概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琢磨起了诊断内容。 抗FXIII-A抗体阳性,这个指标是孙立恩最没有头绪的。而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也就是整个诊断的关键所在。可是这个指标……他甚至一次都没有听说过。 “孙医生,需要什么其他的检查手段么?”袁平安像一只聒噪的蛤蟆一样,在孙立恩的身边不停的问道,“我们都可以提供的。” 孙立恩却根本没有听见他的提议,只是在思索着另一个方向。 肝素究竟是怎么阻止血液凝固的?为什么李嵩昭会表现出对肝素不敏感的症状? 肝素能够促进凝血酶失效,能够抑制血小板凝集,能够刺激血管内皮细胞释放抗凝物质和纤溶物质。而李嵩昭表现出的肝素不敏感,很可能就是这三个方面中有一项出了问题。 凝血酶失效?不,如果是凝血酶失效速度上出现了问题,在没有肝素干预的情况下,李嵩昭血管内的所有血液都会变成血豆腐。也不会是血小板凝集有问题,他的脚上有很大一块坏疽,如果血小板凝集有问题,坏疽刚刚形成的时候他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排除了这两个方向,那么病因就只能是血管内皮细胞释放出的抗凝物质,或者纤溶物质有问题了。 考虑到ATC数据还是在肝素的影响下被延长到了0S,抗凝物质应该还是有分泌的,而纤溶物质……孙立恩轻轻的点了点头,就是你了! 应该是李嵩昭血液内的纤维蛋白不足,或者纤维蛋白激活出了问题……不,是控制纤维蛋白的抗体出了问题!孙立恩恍然大悟,这才是抗FXIII-A抗体阳性的含义所在!FXIII因子,就是血液内的纤维蛋白稳定因子。 李嵩昭的体内出现了某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导致血液内出现了攻击FXIII因子的抗体。因为缺乏纤维蛋白稳定因子,这才导致了李嵩昭对肝素不敏感! 第124章 北方澡堂 孙立恩此刻也顾不上和袁平安置气了。他对协和的医生们只剩下了强烈的敬佩和深深的自愧不如。要知道,孙立恩是在状态栏的帮助下,同时结合了袁平安“这人的疾病需要ELISA诊断”的强烈暗示下,才发现了问题的蛛丝马迹。要是平常在第四中心医院遇到这样的病人,别说孙立恩了,恐怕就算血液内科主任黎教授在场都未必能够判断出这种问题! 而这一切,仅仅是协和医院一名普通的血液内科主治医生,看了一眼检查单,不到一分钟就作出的判断。 “孙医生,您看着那张检查单已经快五分钟了。”袁平安在一旁出言问道,“您看出什么不对劲了么?” “你们……”孙立恩拿着检查单,怔怔的看着袁平安,“你们是怎么做到一分钟之内判断出他体内缺乏纤维蛋白稳定因子的?” 袁平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一把抢过了孙立恩的检查单,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这只是一张普通的血常规以及凝血四项检查报告,“纤维蛋白稳定因子”这八个字就算拆开了都凑不齐的检查报告。上面除了检验结果意外,没有任何检验科医生的检验意见。他看着检查单,又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孙立恩,来回几次之后,袁平安终于确认了面前这个年轻的医生是自己做出的诊断。他无力的放下检查报告,用近乎呻吟的语气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检查单结果,以及肝素的作用原理引申出的推理。”孙立恩老老实实答道,却避过了最重要的状态栏提示。比起解释自己的诊断过程,他更好奇的是,袁平安和那个血液内科主治医生是怎么作出的诊断。“你们又是怎么作出判断的?” 袁平安这下真的服气了,孙立恩的推断方向的确能够将诊断引导至AH-XIII上。可袁平安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在不具备这种知识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检查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作出这种诊断的。沉默了很久后,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刚才下来的那个血液内科医生,他研究生是在上交大读的血液内科。国内第一例AH-XIII就是由他确诊并且报告的。”袁平安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孙立恩,摇头道,“至于我,当时学习ELISA技术的时候,培训专家曾经专门提过ELISA对这种疾病的诊断效果。” 孙立恩恍然大悟。对于地区急诊中心来说听都没听说过的极为罕见的疾病,在北京上海的顶级医院中却是一线医生经常需要诊断和处理的。难怪他们这么快就能诊断出来,原来是见过同样的患者! 袁平安无奈的摇了摇头,“难怪柳教授会选择去宁远。难怪霍普金斯的医学博士都肯在你的团队里工作。”他顿了顿,自嘲式的笑了起来,“我这种柳教授都不惜的要的人,居然还自我感觉良好,想要用这种罕见病为难你一下,真是……可笑啊。” 孙立恩沉默了。平心而论,他很看不上袁平安这种做法。但随着诊断明确,再加上袁平安的自白,孙立恩反而有些同情面前这个自视甚高的急诊科住院总医师了。 自免疫疾病没有一个是好治的,而作为顶级医院,对病人进行治疗自然需要有明确的诊断结论才能继续。在ELISA检查结果出来前的三四个小时内,协和的医生们除了进行支持治疗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手段可以用在李嵩昭身上。袁平安的行为自然算不上“把病人扔在一边,转而为难一个规培医”。为难规培医的部分倒是没错,可他并没有置病人于不顾——袁平安只是没办法进行治疗罢了。 “孙医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袁平安苦笑了两声后郑重道,“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原本以为那个帖子上的内容只是罗总在吹牛,而这一切都是你们医院为了挖人而硬生生造出的声势。”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规培医而已。”孙立恩挠着头笑道,“只不过比起其他同事,我的运气更好一点,仅此而已。” 胜者的自谦,在败者听来似乎更像是嘲讽而不是谦虚。只是袁平安却能看得出,孙立恩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他忽然笑了出来,“我是真没想到,刘堂春教授手底下居然能出你这么一个人,我原本以为,你跟车一起来协和,主要是为了挖人的呢。” 没想到,刘主任的威名竟然连协和都知道了。孙立恩无奈的摊了摊手,“你还真别说,我这次来北京出差,就是为了接人。” “接人?”袁平安眉毛一挑,“难道是……那个美国的免疫学专家帕斯卡尔博士?” “你怎么知道的?”这下轮到孙立恩见鬼了。难道面前这个医生能看见任务栏之类的? 袁平安嘿嘿一笑,“罗总的帖子还在持续更新呢。他说帕斯卡尔博士大概后天就能到宁远,而且就是冲着你这个治疗团队来的。” 孙立恩叹了口气,“是啊。只可惜我们院里定点的酒店出了点问题。只剩下了一间房……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个女同事呢。只能让她住下了。”说到这里,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道,“袁医生,麻烦问一下啊,咱们这附近有个蓝速网吧对吧?从咱们院里怎么走过去方便?我还在那边开了台包夜的电脑呢。” 袁平安再次被吓了一跳,“孙医生……你来北京接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得找网吧包夜?” “我级别不够啊……酒店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房间是总统套。”孙立恩苦笑着摊了摊手,“北京的酒店也太贵了,这附近的快捷酒店都得五六百一晚。规培的津贴一个月才两千出头,要是自费住一晚上,我这个月都得啃馒头。” “要不干脆这样。”袁医生一拍大腿,“我看你也拿着换洗衣服,干脆就今晚在我们值班室里凑合睡一宿。地下一楼就有澡堂,你拿着我的卡去洗个澡,回来对付一晚上,总比你在网吧强。” 孙立恩自然有些心动,可这样似乎也太给人添麻烦了。他考虑再三,正准备婉拒袁平安的好意,却被另一个理由打动了。 “这个病人的检查报告三四个小时就出来了。全球报告仅有不到一百例的罕见病例,你就不想直接看看?”袁平安当然知道用什么才能彻底激起一个医生的好奇心。他笑着问道,“而且还有后续的治疗和其他诊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全程参观。” “那就麻烦您了!”孙立恩闻言大乐,使劲和袁平安握了握手。 · · · 说起来也算有趣,生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其实对洗澡也挺有讲究。在他们看来,南方人那种一天冲一次的最多叫“过水”。真正的洗澡,那得在砖砌的大热水池子里泡舒坦了,花个几块钱请搓澡师傅用澡巾将身上的泥垢搓个遍,然后再泡一次,随后冲干净。这才叫洗澡。 然而这样的澡堂现在可是越来越少,孙立恩一直很想亲身体验一下的老澡堂子看来只能在梦里体验一下了。而在地下室一层的这间值班淋浴室,则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北方澡堂的一大特点——通透。 是的,北方的澡堂都很通透。推开门,用袁医生的卡刷开一个储物柜放好衣服后,孙立恩拎着毛巾,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澡堂里靠墙有大约十几个淋浴喷头,而各个喷头之间,一点遮挡都没有。 生长在南北交界处的孙立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格的淋浴室,一开始他还觉着至少能给个隔间。可看着面前的景象,他竟然有一种转头就走的冲动。 “嘿,小伙子怎么站着不动弹了?”一丝不挂的孙立恩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扭头一看,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好奇的看着他。“怎么着,进去之前还得先瞅瞅有没有进错浴池?” 澡堂内正在冲澡的几人传来了爽朗的笑声,“老朱你这么门儿清,以前也进过女澡堂子?” “嗨。”中年人绕过孙立恩,白毛巾往肩上一批,晃着腿进了澡堂。“想当年咱老朱也是协和一帅,想拉着我进清华池的姑娘多了去了!可惜呀,咱思想觉悟太高了点。”说到这里,中年人甚至说出了一丝遗憾似的,“我就在澡堂子里走错过一回,还是走到锅炉房去的!” 孙立恩看了看那个中年人的背影,却发现他脑袋顶上跳出一行字来,“朱敏华,男,57岁,疲劳。” “老朱你就想美事儿吧。”澡堂里正在洗澡的人笑道,“你怎么今天还在院里?让你媳妇儿赶出来了?” “甭提了。”朱敏华摇了摇头,“她去美国看儿子,把我一个人撇家里了。在家里待着怪没意思的,这不就来和你们作伴了?” “我刚刚听我的学生说,你们急诊送了个疑似AH-XIII来?”正在洗澡的那人搓了搓身上的泥垢,忽然问道,“你去看了没有?” 朱敏华摇了摇头,“小袁没和我提这个事儿。一会我去看看情况。” 第125章 同协三宝 热水浇在身上,朱敏华没过多久就被烫的浑身发红,大喊痛快。活像是一直被烫熟了的大虾。 孙立恩做了好一阵心理准备,寻了个离众人最远的龙头冲着澡。累了一天又冻了半宿,热水这么一洗,浑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恨不得赶紧出去倒头就睡。草草冲了一番后,孙立恩就准备闪人。却没想到被浑身发红的朱敏华叫住了。 “小伙子,没带洗发水吧?”朱敏华朝着孙立恩扔过来一个小瓶分装的洗发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怎么省事儿怎么来。结果你看看现在……”他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袋中间的皮肤,“现在洗头光用洗发水还不够,得再用点洗面奶。” 其他几个洗澡的中年人再次爆发出了捧场的笑声,孙立恩尴尬的点了点头,挤了点洗发水洗了个头。正准备把洗发水还回去的时候,却又被朱敏华叫住了。 “小伙子你是哪个科的啊?”朱敏华关了水,用白毛巾在身上擦着,“以前没见过你啊。” “我……”孙立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不是协和的医生。” “哦?”朱敏华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首都医科大的?” “也不是。”孙立恩笑了笑,“我是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来北京出差,半路发现了一个病人,送到协和急诊之后袁医生把他的卡借给我,让我来洗个澡。” 朱敏华挑了挑眉毛,“急诊的袁医生?袁平安?”他忽然一睁大了眼睛,“那个AH-XIII是你送来的?” “我一开始以为那个病人只是单纯的肺梗阻而已。”孙立恩可不想再和朱敏华解释一遍自己是怎么做诊断的了。于是他决定更换切入点,用力拍一拍协和的马屁。“协和的医生果然水平高超,急诊刚一接诊就发现病人情况有些不对劲。血液内科的医生一看检验单,再问了两句用药反应后,就倾向于AH-XIII的诊断。诊断目标大胆,诊断过程非常果断。我虽然只是旁观了十几分钟,但是感觉学习到了很多东西……” 商业互吹嘛,这有什么难的。孙立恩一边胡吹着,一边绞尽脑汁夸奖袁平安以及那位血液内科医生。反正协和这种顶级医院里基本不会有废材,就连中庸之辈都不会有多少。都是优秀的医生,那就使劲夸呗。 “老卢,你看看。我这一瓶洗发水,换回来了五分钟的表彰发言。”朱敏华倒是没把孙立恩的夸奖放在心上,他摸着自己头上的地中海,对着孙立恩道,“袁平安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不知道他这么厉害呢?” 果然,面前这人就是协和的急诊科副主任朱教授。孙立恩看到行业大牛,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他只能继续夸到,“大概是因为朱教授您对学生的要求太高吧。袁医生这样的优秀人才,放在我们院里那肯定是要重点培养的。” “你这话就很不老实了。”朱敏华直接拆穿了孙立恩的客套话,“小袁当初可是一心想去读柳平川博士,要不是老柳被你们院里的那个急诊主任灌了迷魂汤,他也不至于从北京跑到宁远去!”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敢说自己就是那个擅长灌迷魂汤,而且还擅长挖墙脚的急诊主任的预备役研究生。但有个问题他已经好奇很久了,“朱教授,您和我们柳副院长很熟?” “当然熟了。”朱敏华笑道,“老柳以前可是我的直系师兄。他大我三届,我考进协和的第一天,就是他带着我熟悉环境的。” · · · 柳平川是北京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祖上据说还是旗人,家中亲属最远也就是去过保定。年轻的时候当了兵,在边疆干了几年后转入地方,自己努力考上了那时还叫“中国首都医科大学”的协和医学院。 “我就是没搞懂,柳平川这么一个业务能力优秀,科研能力又强的医生,在协和当他的神外副主任不好么?跑到宁远去干什么?”说了没几句,朱敏华就开始抱怨起了自己这位老学长,“现在可好,到下面的省市去当个副院长,行政上面的事情一大堆,还要忙着培养学生。自己的科研全都耽误了。” 老前辈们之间可以相互看不顺眼,孙立恩却根本不敢发表任何意见。他只能时不时点头表示同意,其他时候大气都不敢出。 “尤其是最近啊。”朱敏华话锋一转,“本来听说他新招了个博士,霍普金斯的医学博士。还算有点本事的那种,老柳说要让她当自己的接班人。”他仿佛是在为老朋友抱不平似的,“居然被你们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给拐走了!跟着一个叫孙什么玩意的规培医生搞治疗团队!”朱敏华把身上的白毛巾往墙上一甩,打出了“轰!”的一声巨响。“你们第四中心医院就算是搞大急诊,也不能这么糟蹋人才啊!要是不需要老柳撑场面了,你们让他回来啊!” 孙立恩也听得出来,朱敏华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他只是觉得柳平川可能是在第四中心医院受了委屈——连接班人都被规培拐走了,这还不是受了委屈?只可惜作为“罪魁祸首”,孙立恩却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他自己还委屈着呢。我一个规培生,怎么就成徐有容的领导了? “我这是说了些牢骚话,小伙子你别放在心上。”朱敏华接过了孙立恩递回来的洗发水瓶,好奇的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孙立恩张了张嘴,半天后艰难道,“我叫孙立恩。” “孙立恩……”朱敏华眯起了眼睛,“你和徐有容很熟吧?” 孙立恩咽了口口水,“朱教授,徐医生和我一个治疗组,那只是权宜之计啊!” · · · 毕竟澡堂里还有很多人,而且大家都没穿衣服光着屁股。朱敏华到头来还是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不过他却彻底毁掉了孙立恩晚上在医院里凑合一晚的打算。 “我听年轻的医生们说,孙医生你诊断很有一手。”朱敏华穿着白大褂走在前面,孙立恩则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紧跟在后。“既然这么巧,孙医生来了我们协和,那自然是要好好交流一番的。” “我已经和袁医生进行过交流了。”孙立恩苦着脸应道,“协和医生们的诊断技术,我是很佩服的。” “诶,孙医生不要客气。”朱敏华冷着脸,推开了抢救室的大门。先把自己的手机扔在了值班台上。然后对着孙立恩道,“平安见识过了你的水平,可我也想看看眼界。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请孙医生你来给我们这边的病人做个会诊。” 孙立恩把换下的衣服装进包里,结果了朱敏华递过来的病例。“朱医生……这……” “只是会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朱敏华递过去的病例,是今天刚刚送来的一个急诊病人。“放心,这不算非法行医,就当做是教学活动好了。” 打开病例,孙立恩心里感慨万千。常听人说,“协和有三宝,教授、病例、图书馆。”现在自己可算是见到了三宝中的两样。就是不知道传说中保存了协和医院九十多年来所有病人病例的图书馆是个什么样子。 协和的病例和第四中心医院的电子化病例格式基本相同。但只要眼睛没瞎,就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区别来——协和的这份病例记录,竟然密密麻麻的印了快两页纸。上面详尽记录了一个病人的所有查体报告和检查结果。孙立恩在翻阅病例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正在看一部用词极为严谨的。 “女性病人,26岁,咽痛4D,发热伴意识模糊2D。”病例摘要上简要说明了一下患者的情况。孙立恩暂且合上了记录本问道,“我能看看病人么?” 朱敏华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神色有些紧张的袁平安带着孙立恩去看看病人情况。 “怎么回事?”一离开朱敏华的视线,袁平安就急切的问道,“你怎么碰上朱老板了?” “朱教授……”孙立恩苦笑道,“朱教授也在洗澡。” 袁平安一拍脑袋,沮丧道,“我怎么忘了今天朱教授也在医院呢!” 两人说着话,走过几张床后,两人就来到了病人面前, “陆雪馨,女,26岁,脑脊液蛋白质1720mg/L。”状态栏可不管这里是不是孙立恩的地盘。它忠实的给出了提示。 1720mg/L?孙立恩揉了揉眼睛。正常人的脑脊液蛋白质含量最多不过450mg/L,陆雪馨的指标直接飙出三倍多高。这可是个重要提示。 “基本情况都在病例里面了。”袁平安指了指孙立恩手上的病例,“具体过程可以去找家属了解,他们现在应该就在外面的候诊区。你要问的话,在门口喊一声就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了那份如同一样的病例。 “患者入院前2D因晕车呕吐一次,内容以胃容物为主。休息后全身乏力,站立不稳。气候出现神志不清,回答问题不切题,随地大小便。被家人送入我院治疗。入院体检体温为39.7℃。有SLE病史四年,发病前用硫酸羟氯喹,0.2g/次,2次/日,甲泼尼龙1mg/次/日。” 孙立恩看着病例赞叹道,“这次可真是……长见识了。” 第126章 孙立恩的推理 什么是好的病例书写技巧?看看孙立恩手里这份同协的记录就知道了。和普通门诊不同,急诊病人大多发病急,而且病情重。能留给医生们书写病例的时间很少。在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的病例大部分时候是由实习生和规培生完成的。之前的两个月中,孙立恩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周军打完下手之后,埋头开始写病例。急诊抢救室里,需要由周军接手,并且留观处置的病人每天少说也有四五个——他们的病例基本都是孙立恩写的。 如果按照同协的要求来写病例……孙立恩被自己的构想吓出了一头冷汗,一个病人的病例光描述就得密密麻麻两页纸,少说两千字起步。五个病人那就是一万字。这还仅仅只是病例的记录,中间还要处置病人,参与抢救,去各个科室请医生来会诊,顺带抓紧时间学习充实自己——就算是铁人也抗不下来呀! 虽然好用,但是难以推行。这就是协和模式的最大问题所在。普通老百姓看病总说两大难题——看病难,看病贵。其实转念想想,这其实放眼世界,中国的医疗系统水平绝对算顶尖行列。像英国NHS系统模式下,看病倒是不贵,代价则是急诊都需要排队等待七八个小时,等情况稳定后再等上几天才能被转入专科治疗,看病难的不是一般。而在美国。看病倒是不难。可哪怕有百万美元赔付额度的商业保险,中产阶级去一次医院也难免伤筋动骨。如果需要动刀手术,医院开出的账单绝对没有低于两万美金的。 而在中国,只要来医院挂号,就能得到急诊医生和专科医生及时的治疗。而且普通外科手术的价格在社保覆盖下,个人一次承担的部分基本不会超过两千元。 关于这一差异,医生群体中曾经有这样一个段子。一个人得了阑尾炎。在英国,他因为NHS的转诊失误而导致阑尾穿孔。在美国,他因为无法支付五万美金的手术费被起诉后关进了监狱。而在中国,这个病人因为嫌弃自己肚子上的微创孔不够好看,暴揍了一顿为他做手术的医生。 国情不同,要求也不同。孙立恩的思绪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面前的病例记录本上。现在去考虑什么医疗改革并不是他的工作。参与诊断,诊疗病人,这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斟酌了半天后,孙立恩忽然看着治疗记录问道,“你们给她用过抗生素了?” “因为初步怀疑是细菌性脑膜炎。”袁平安回答道,“这个病人的症状其实比较明显,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朱老板会让你来诊断这个病例。”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陆雪馨的状态栏,忽然问道,“你们给她做了脑脊液涂片和培养么?” 脑脊液蛋白高到这种地步,基本就等于在直接宣称患者的神经组织出现了严重感染或者病变。如果同协的急诊科副主任认为陆雪馨有细菌性脑膜炎,那么这个病人基本没有进行进一步诊断的必要了。只要给予足够量的抗生素,并且对其他症状进行对症治疗就好。 “病人是今天下午送来的,涂片检查没有检出任何病原体。培养还要等个两天左右。”袁平安答道,“有什么问题么?” “脑脊液的生化检查结果,有点奇怪。”孙立恩找到了几个小时前同协给陆雪馨做的脑脊液生化检查报告。上面提示的脑脊液蛋白虽然还是很高,但只有800mg/L左右。比起现在状态栏提示的1720mg/L低了很多。他沉吟了片刻后问道,“病人有SLE(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史,而且长期服用免疫系统抑制剂。这个状况也要考虑进去才行。” 袁平安皱起了眉毛,“你的意思是……导致感染的细菌可能不常见?” “如果是常见细菌导致的,接受了十几个小时的抗生素治疗后,她的症状应该稍有好转才对。”孙立恩对袁平安的推断表示了谨慎的肯定。“她现在体温还在39度左右,而且神志不清,这可不像是稍有好转的样子。” “袁医生,9床的核磁结果出来了!”送来核磁共振成像的小护士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孙立恩,“这是咱们科里新来的医生?” 袁平安接过成像照片,笑道,“这是外单位来交流的医生。他可是在澡堂里被朱主任抓了壮丁,过来会诊的。” 孙立恩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站在袁平安身后,和他一起伸长了脖子,借着节能灯的灯光看起了片子。 “脑膜部分有明显信号强化……”孙立恩的阅片能力不算很强,但也能看出一些不对劲来。“右侧基底节这个位置有异常信号。” 孙立恩指了指自己发现异常的部位,这里是人体的基底节附近,靠近丘脑的部位。在核磁共振的成像图片上,能明显看到有好几个白色的圆圈集中在这个区域。 随着两人继续阅片,越来越多的异常被辨认了出来。陆雪馨的大脑里,包括双侧额顶叶,放射冠,左侧侧脑室,右侧基底节,右侧海马旁回等多个部位都出现了异常信号。 这些异常信号和陈雯满脑子的小白球不一样,它们更像是一个个的小圆圈,外侧和脑组织相接的地方出现了明显的白色信号,而圆圈内部表现则比外层的脑组织颜色更深。这证明圆圈内部的东西至少在密度上要比正常脑组织更大一些。 “这是什么玩意?”见多识广的袁平安也有些发愣,他下意识的想请神经外科和影像科的医生来会诊,却忽然看到了沉默着的孙立恩。“孙医生,你有什么头绪么?” “你看看这里。”孙立恩指了指自己和袁平安一开始发现的那个异常信号区,“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信号形状不太一样?它朝着第三脑室突入了一部分。” 袁平安皱着眉头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他是没看出这个突入的特征有什么意义。 “人脑的主要组成部分是脂肪和蛋白质。”孙立恩用自己的知识努力解释道,“而它的密度在各个区域应该都是相对统一的。但脑室不同,脑室里装着的脑脊液可以被近似的看做水。它们的密度要大于脑组织。” 袁平安听的有些晕头了,他摇头问道,“脑脊液密度大于脑组织密度,这个我是知道的,然后呢?” “而这里的突入证明,这些白色信号里的物质,密度应该大于脑脊液,否则就不是突入脑室,而是应该被脑室挤压下去一块才对。”孙立恩点了点核磁成像的片子,“我觉得,这些可能是脓肿。” “脓肿?”袁平安不解道,“如果是脑脓肿的话,经过抗生素治疗,她的情况应该有好转才对啊。” 孙立恩看了看治疗方案,摇头道,“这就是朱主任用这个病例来考验我的主要理由了。”他把病例里的治疗方案指给袁平安看到,“你们已经用了美罗培南和头孢曲松,但是没有改善表现。” 美罗培南是一种β内酰胺类抗生素,和头孢曲松联合使用,是治疗细菌性脑膜炎和脑脓肿的常用治疗方案。 “所以,感染了陆雪馨大脑的,应该是一种同时对美罗培南和头孢曲松都不敏感,或者有抗药性的细菌。”孙立恩继续着自己的诊断,“同时,这种细菌的感染应该并不常见。它同时会表现出脑脓肿以及脑膜炎的症状——至少我没听说过有这种细菌。” “不常见是什么意思?”袁平安问道,“你的意思是……罕见细菌导致的感染?” 孙立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目前能想到的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种细菌本身很罕见,因此相应的病例报告比较少。但这种可能性并不算大——要是连同协都没见过,那这种细菌存在的可能性本身就不大。第二种可能嘛……”孙立恩顿了顿,“第二种可能是,这可能是某些相对常见而且不算烈性的细菌导致的感染。” 袁平安瞪大了眼睛,“因为……SLE?” “严格的来说,是因为控制SLE的药物治疗。”孙立恩点了点头,这就是他最担心的部分了。“患者因为SLE,长期服用硫酸羟氯喹和甲泼尼龙,她的免疫系统会比普通人脆弱很多。一些常见的细菌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袁平安有些头痛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陆雪馨,“那就麻烦了。什么细菌能同时对两种广谱抗菌素不敏感,而且脑脊液涂片无法检出?而且感染脑部之后还能同时造成脑膜炎和脑脓肿……” “我的建议是,加强观察,请神经外科医生和影像科医生会诊。首先讨论是否需要对脑脓肿进行穿刺减压。”孙立恩叹了口气,尽管说了这么多,但他也不明白究竟什么细菌导致了陆雪馨的症状。“同时应该询问一下检验科,除了脑脊液培养以外,有没有什么检测手段能查得出来病原体。”孙立恩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了小林丰提出的那个设想和倡议。“对了,同协能做mNGS检查么?” 第127章 借调 回答孙立恩问题的,是一直在稍远处竖起耳朵偷听的朱敏华教授。 “院里有这套设备。”他朝着孙立恩走了过来,有些好奇的问道,“你觉得,现在就有必要上这种手段?” mNGS全称是“宏基因组二代测序技术”,是一种相对廉价,比较成熟,而且检测速度较快的基因检测技术。和第一代技术不同,mNGS采用了高通量检验技术,虽然比起传统技术,mNGS出结果的速度要快了很多,但仍然需要超过24小时,才能完成一次彻底的对比检验。而且这套技术虽说“相对廉价”,但成本依然高的吓人。如果用陆雪馨的脑脊液样本进行mNGS检验,仅试剂套装成本就要接近两万元。 但人家贵却有贵的道理。能够在样品中同时检测接近7000种病毒,真菌和细菌的mNGS技术的确也是目前确定陆雪馨病因的最直接手段了——涂片未检出病原体,意味着感染了陆雪馨大脑的,很可能是一种苛养或者无法培养的细菌。指望通过传统手段,对提取出的脑脊液进行细菌培养以确定病原体基本是奢望。在广谱抗菌药美罗培南和头孢曲松无效的情况下,mNGS确实成了唯一的快速检出手段。 “就算现在安排神经外科医生对患者脑部的脓肿进行穿刺活检,然后再做细菌培养,至少也需要三天以上的时间。”孙立恩平静的解释道,“按照病史推断,患者脑部出现感染应该就是四天以前。加上细菌的潜伏期,也不过五六天时间而已。这么几天下来,患者从没有感染发展到了多处脑脓肿,而且还并发了脑膜炎。患者的免疫系统还处于被抑制的状态,要是再拖三天,谁知道脑脓肿会进展到什么地步。到时候就算她能侥幸活下来,出现严重后遗症几乎也是必然的事情。” 说到这里,孙立恩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床上的陆雪馨,“她还很年轻呀,如果家属是因为经济问题无力承担检查费用的话未免也太可惜了……” 朱敏华稍微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老柳把自己的接班人塞到你的团队里,不是没有理由的呀。”他一改之前的冷冰冰,白净的圆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小伙子水平还不错。” 袁平安看了看自己的导师,又看了看愣住了的孙立恩。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病人,情况的确比较特殊。”朱敏华走到陆雪馨的床旁,轻轻拍了拍床脚上的围栏,“这个脑炎的症状表现也非常的独特。”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袁平安,有些不满道,“小袁啊,我平时叫你多追踪一下人家发表的论文,你肯定没看对吧?” 袁平安被朱敏华突然的批评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自己这段时间偷懒没看论文的确也是事实。他低下头不好意思道,“实在是时间有些紧。” “时间紧,你还有功夫和女朋友出去约会。”朱敏华乐了,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学生,有些无奈,也有些伤感。“你小子一心想去神外,恐怕不只是为了未来的前途,也是为了小华吧?我可告诉你,院里有严格规定,同科室内不能谈恋爱。你要真想和她长长久久,那就安下心来在急诊干。” 袁平安先是一惊,随后苦笑着应了下来。 “还有啊。”朱敏华又点了一句,“你今年才31岁,就当上了咱们同协的住总。这个履历,足够你去其他地方当个副主任医师了。” 孙立恩听着朱敏华的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昨天晚上,给第四中心医院发过履历表了吧?”朱敏华笑吟吟的问道。 袁平安这下可真是被吓着了,“朱老师……我……” “咱们院里的网络处可是有人盯着的。”朱敏华摆了摆手,把他的解释堵了回去。“你用院里的电脑发履历表,网络处的那帮人早告诉我了。”他转向孙立恩,笑着问道,“孙医生,你看我这个学生怎么样啊?” 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袁平安震惊到,“寄履历表的那个同协神外医生就是你?” 袁平安苦着脸点了点头。他其实根本就没想着去孙立恩手下干活,他发送履历书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让孙立恩主动联系他,然后自己再好好摆个派出出气而已。谁想到自己这偷懒的事情,居然被朱敏华知道了! “刚刚我也听了,小孙医生水平很不错。你应该和人家多学学。”朱敏华没等着孙立恩的回答,袁平安跟着他学习已经有八年多了。五年临床医学博士加三年的科研医学博士双学位已经到手。现在正好是他提升临床经验的最好阶段。 但袁平安有一点一直让朱敏华有些不满,或许因为袁平安从本科到研究生阶段都学的是神经外科方向。他的诊断能力和突发情况处置能力一直比较弱。而在这些问题上,孙立恩却比袁平安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同样的信息,同样的症状表现,孙立恩就是能提出更适合病人的诊断和治疗方案。 尤其是在碰到了比如陆雪馨这种患者的时候,这一缺点就表现的更为明显——其实,对陆雪馨作出准确的诊断比提前根据经验进行用药更重要。这倒不是因为袁平安的专业水平差,只是他的诊断思维仍然属于专科医生的范畴。在朱敏华看来,急诊科医生需要做的,是在没有任何病史的情况下,快速稳定病人的生命体征,然后根据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迅速诊断出患者可能罹患的疾病类型。随后在专科医生的协助下,对患者进行针对治疗。等到情况基本受控后,再转入专科病房进行后续治疗。这也是第四中心医院大急诊模式所提倡的方案。 可惜的是,身在同协这棵大树下,朱敏华比谁都清楚,同协不可能转变自己的办院方针——这一方针已经持续了接近一个世纪,并且将同协一手带成了世界知名医院和医科大学。背靠大树,虽然能够在荫凉下优哉游哉,但要想另起炉灶确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同协的威名和同协的成就,决定了同协急诊只能作为其他专科前的“预处理”单位。想要转而主导医院运行模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袁平安需要改变自己的诊断思路,但朱敏华自己却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让他教专业知识,指导科研都没问题。但要他对一个成年人的思维模式进行改造,朱敏华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去大急诊试点单位试试看。 其实就算袁平安没有发那封简历,朱敏华也打算联系一下柳平川。看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弟子送去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学习。也许在自己的看护下,袁平安的诊断缺陷并不会是一个大问题。可万一他要去了其他医院呢?万一自己退休了呢? 袁平安是一个好医生,他工作起来其实很拼命。而且他也确实是个当医生的材料。如果因为这一缺陷,导致他在以后的工作中出了什么问题,朱敏华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孙立恩看着这对师徒,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刘堂春。在人家医院里逛一圈洗个澡,就挖来了一个住院总?等自己回了医院,刘主任搞不好要给自己发笔奖金! “朱老师……”袁平安也品出了朱敏华的意思,他震惊的问道,“您的意思是……” “你应该去外面看看了。”朱敏华虽然仍然笑着,但眼神中却有些遮挡不住的萧瑟之意。“第四中心医院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大急诊试点医院之一。正巧你和柳平川之间还有些未尽的缘分,去试试看也不错。”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别觉得小孙年纪轻就比不上你。”朱敏华严肃道,“知道你比人家差在什么地方么?” 袁平安讷讷道,“不知道……”他虽然也知道孙立恩诊断比自己要强,可身为同协博士,工作年限又比孙立恩长了许多年的他,心里的自傲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退下去的。 “他还年轻,有诊断天赋,而且思维还没有成为定式。”朱敏华感叹道,“做医生,和其他职业都不一样。我们需要经验,但我们也摒弃经验。每个病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一味依赖经验,最后只会害了你,也会害了病人。” 孙立恩被夸的脸都快红了。 “你要有缜密的逻辑推断能力,要有最明确的大局观,要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急诊医生。”朱敏华对袁平安语重心长道,“现在的你,专业知识够了,但大局观和逻辑推理能力还不够强。去第四中心医院看看吧,等学出些样子了,再回来。” · · · 关于袁平安的人事借调等专业问题,朱敏华拍胸脯说自己去搞定就行。随后,他留下了一脸懵逼的孙立恩,以及满脸纠结的袁平安。 “陆雪馨的mNGS已经在做了。估计明天就能出结果。”临走的时候,似乎是为了让孙立恩不要担心,朱敏华特意补充了一句。“等到时候出了结果,我让小袁跟你说一声。” “所以……以后我就要跟着你干了?”袁平安对借调去第四中心医院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抗拒心理,只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孙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袁医生,相信我。这几天下来,我可比你震惊多了。” 第128章 糟老头子坏得很 在朱敏华的照顾安排下,孙立恩最后并没有在急诊医生休息室住下。而是被安排到了九楼的国际医疗部医生休息室。 国际医疗部是同协的国际医疗以及高端医疗部门。治疗费用比普通门诊高了十几倍,而且不可以使用医保。但住院条件比普通病房甚至干部病房更好,同时各项治疗检查项目都可以做优先安排。虽然叫做国际医疗部,但实际上每年来这里就诊的大多数都还是中国人。只有少部分的外商或者驻华使节及其家属会选择在同协进行治疗。而慕名从国外特意来同协进行治疗的患者就更少了——一年大概能有个一百人就算很不错了。 虽然是高端医疗部门,但同协的国际医疗部床位也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再加上医院规定,即使是朱敏华出面安排,也不能给孙立恩开个病房床位休息。因此一阵折腾后,孙立恩就在国际部的医生休息室里住下了。 国际部的夜班值班医生只有三人,而且都是从普外等科室调来干活的住院医。在国际部承担问诊和治疗任务的医生最低职称也是副教授,让他们来值夜班,就算是同协都做不出如此奢侈的事情。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孙立恩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了。收拾好东西,下楼到急诊,孙立恩绕了一圈,却没找到朱敏华和袁平安。想来大概是去吃早饭或者休息了。孙立恩原本想当面和两人告别,但又考虑到得去和胡佳汇合,孙立恩只能给两人留了张纸条,上面写好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值班台的护士姐姐们。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医院。 如果说来北京有什么事情是孙立恩一直想做的,那就是尝尝看北京的特色早餐。和很多自诩“吃货”“美食家”的人不同,孙立恩虽然也很喜欢吃东西,但仅限于早餐。尝试各地从风格到口味都完全迥异的各种早餐,一直是孙立恩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而今天他打算带着胡佳在出发前,先去尝尝北京的早餐。 炒肝配包子这种搭配,孙立恩在大学的时候听内科老师说了无数次,每天早上八点上课都馋的浑身难受,现在终于有机会试试看了。 匆匆走到酒店大堂,孙立恩看了一圈,确认胡佳还没下来之后,用手机发了条> 正当孙立恩准备把手机揣回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手机使劲响了一下。“烤面筋!” 周围的目光“唰”的一下就集中在了孙立恩身上。为了按时起床,孙立恩特意把手机音量放到了最大。而早上七点的酒店大堂里,已经有不少人手里拎着白大褂,准备从酒店出发了。 手忙脚乱的关掉了声音,孙立恩这才发现,胡佳已经回复了自己的信息,“我马上就到大堂。” 秒回?孙立恩一怔,稍微站了一会,他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顺着声音转过头去一看,来人正是胡佳。胡佳的小脸通红,发丝被汗水沾在了脸上。看上去似乎刚刚洗了个澡。 “你……你来啦。”胡佳一路小跑站在了孙立恩面前,稍微有些气喘的样子。稍微喘匀实了之后,却只憋出来了这么一句。 孙立恩被胡佳吓了一跳,“你没坐电梯下来?”他看清清楚楚,酒店的四台电梯都在自己右手边,而胡佳是从左手边的楼梯间里跑出来的。 “电梯等不到,我怕你站久了就先跑下来了。”胡佳笑了笑,把脸上的发丝向后捋了捋,“你怎么样?昨天睡的还行吧?” 孙立恩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还不错,洗了个澡就睡了。”他当然是不敢说自己在同协里混了一晚上,而且还会诊了两个病人。至于顺带挖了个同协住总这种事情,回头告诉刘堂春就好。现在告诉胡佳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早上还没吃早饭吧?我听说北京的炒肝味道不错,有没有兴趣尝尝?” 能穿着驼色大衣陪着孙立恩去吃自助烤肉的胡佳自然答应了下来。虽然平时不怎么吃猪肝,但想想看毕竟也是北京特色,再加上和自己一起去的还有孙立恩。似乎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酱色的浓稠汤汁,配上里面满满的蒜香味道。除了咸香以外完全没有怪味的猪肝几乎毫不费力的征服了孙立恩和胡佳的味蕾。要不是为了在对方眼中留个好形象,只怕两人都得提出“再加一碗”的要求。 刚刚吃完,炒肝店里忽然走进来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在店门口环视一圈之后,直直朝着孙立恩和胡佳走了过来。 “美女,你有男朋友么?”怪腔怪调的中文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但比口音更让人瞩目的,是她说话的内容。 孙立恩吓了一跳,而胡佳则笑着应道,“早上好呀,瑞秋。” “你不该这么早就拆穿我的身份的。”瑞秋笑道,她看了一眼孙立恩,向胡佳问道,“这就是那个幸运儿?” 听到“瑞秋”这个名字,孙立恩就明白过来自己面前这位的来头了。这是徐有容的女朋友。 “你好。”孙立恩伸出手去和瑞秋握了握,“你的中国话说的不错。” 瑞秋刚才怪腔怪调的中文明显是刻意装出来的。现在她说起话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字正腔圆,甚至还带了一点首都特有的省事腔调以及儿化音。 “谢谢。有容教了我好几年呢。”瑞秋应道,“帕斯卡尔博士的飞机中午十一点左右到,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不如我带你们去同协里参观一下?而且我早上还有个会诊要参加。” 在孙立恩说话前,胡佳却抢先拒绝了,“既然还有一点时间,那我们就稍微去附近转一转吧。等到九点半的时候在同协汇合就好。” 瑞秋笑着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却对孙立恩道,“你最好还是给有容打个电话。她昨天晚上很生气哦。” “生气?她?为什么要我打电话?”孙立恩的问题注定得不到解答。瑞秋笑的有些遗憾,而胡佳却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孙立恩琢磨了半天,估计可能是第四中心医院里的病人出了什么篓子。为了小心起见,他干脆先出了炒肝店,给刘堂春打了个电话。 “立恩啊?”电话那头的刘堂春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挺高兴,“接到帕斯卡尔一家了?” “帕斯卡尔博士的飞机中午才到。我先给您汇报一下工作情况。”孙立恩知道自家刘主任是个什么脾气,他抢先道,“昨天晚上,我从同协急诊挖了个住院总医师。他的导师拍了胸脯,说借调之类的事情由他解决。” “哦?”刘堂春又惊又喜,“他的导师是哪个医生?” “朱敏华教授。”孙立恩答道。 电话那头的刘堂春一口黑咖啡喷了出来,“谁?!” “朱……朱敏华教授。”孙立恩被电话那头传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刘主任,您没事吧?” 刘堂春咳嗽了半天,在电话里喊道,“你挖了朱敏华的人?他没怎么着你吧?”没等孙立恩回答,刘堂春继续道,“那个老东西坏得很,你可千万要注意,尤其别和他一起喝酒!上次我参加峰会的时候,沪市六院的急诊主任因为挖同协的墙角,被朱敏华灌惨了!” · · · 天下急诊都一样。尤其是急诊科的主任们。和其他科室不一样,不管有多少医生,急诊科室都始终处于人手不足的境地之中。这也就导致急诊科的主任们大多性格类似——喜欢挖别人的墙角,而且对自家的墙角看的极严。多挖来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就意味着人手短缺能过得到一些缓解。而被挖走了一个医生,就意味着其他医生的工作又要多出一分来。此消彼长之下,工作将会越来越难以展开。这是急诊科科主任们最大的噩梦。 刘堂春和其他的急诊科主任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比起看好自家的墙角,他更爱主动出击去挖其他人回来。而朱敏华则是那种比较传统的作风——你愿意来求职好说,想挖墙角?没门! 在峰会上见识过朱敏华作风的刘堂春很警惕,他生怕自己的预备役弟子被灌出个急性酒精中毒来,因此连忙提醒道,“那个老头子坏得很!” 孙立恩哭笑不得的应了下来,“朱敏华主任有心让他的学生来咱们院里锻炼一下,他说是会和柳院长谈谈这个事情。” 第129章 狗粮 到头来,孙立恩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徐有容会生气。不管他怎么试探,刘堂春都表示,他并没有听说孙立恩治疗团队下的那几个病人有什么问题——高中生魏金水已经可以准备出院了。而和林兰的谈话,刘堂春也已经替他做完了。 “林兰状态还行,只不过她对自己身体的情况还是不太能接受。”刘堂春叹了口气,“当了二十几年的女人,甚至都已经结了婚,但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应该是个男性。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不好接受。” 孙立恩有些担心,“那小林薰这边……” “按照规定,我们不能以任何形式向小林薰他们透露林兰的情况。”刘堂春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纠结,“虽然小林家打算给咱们捐个诊断中心,但规定就是规定。”他的声音严肃了起来,“立恩,这个招呼我也先给你打到了——无论如何,不能直接向小林薰泄露林兰的情况。万一你这么干了,又让人家投诉到医务处,那你就准备吃不了兜着走吧。” 被刘堂春一阵警告,孙立恩挂掉了电话。把手放在自己嘴巴旁使劲呵着气。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拿着手机打了一小会的电话后,孙立恩几乎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十根手指都要被冻成冰块,然后从手掌上脱落下来了。 “怎么了?”胡佳拎着包从早餐店里出来,看着孙立恩跺脚呵气的样子奇道,“你这一个电话怎么把自己打成这样啦?” “主要还是天气太冷。”孙立恩老老实实答道,“早知道首都这么冷,我就带个耳机打电话了——至少还能把手揣在口袋里取取暖。” 胡佳闻言忽然从包里翻出了个东西,“这个,给你。”孙立恩接过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副漂亮的黑色小羊皮手套。 “本来是买了之后打算带给我姑父的。”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关系,胡佳的脸上有些泛红,“这副就先给你用吧,回头我再买一副给他就好啦。” 孙立恩哪儿敢收下,正打算推脱,却在看到胡佳那双眼睛的时候,硬生生把推脱的话咽了回去。 那双眼睛里有些害羞,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倾慕。 孙立恩虽然单身二十五年,可他不傻。这几天以来,他的经历是有些魔幻。可那些事情他都能冷静处理好。但唯独涉及到胡佳和自己的事情上,孙立恩却一点主意都没有。他下意识的认为,自己可能是理解错了人家的意思——胡佳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她下意识的行为也许就被自己当成了示好。 比起对别人的示好而不自知,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从而误认为人家对自己有好感,这种事情似乎更让人难堪一些。因此烤肉店的事情以后,孙立恩始终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大概只是理解错了而已。他甚至下意识的逃避起了胡佳的示好,并且祈祷着过上几天,也许人家就会忘了这个事情,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但胡佳的这个眼神,却让孙立恩心里重新泛起了波澜。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妙,磨破了嘴皮都说不通的事情,却能被一个眼神彻底扭转。能让自认为波澜不惊的心,重新慌乱起来。 孙立恩看着手套,长久的沉默后忽然问道,“为什么是我?” 胡佳没说话,她看上去吓了一跳。 “第四中心医院里有很多年轻而且有前途的医生。”孙立恩实在是太困惑了,现实和自我定位的巨大差异让他甚至忘了面前这个姑娘和自己甚至算不上熟悉。“比我长得好看的有,比我身材好的有,比我有钱也也有很多。可……为什么是我?” 首都的寒风吹过,胡佳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怯生生的问,“不……不行么?” “当然不是不行。”孙立恩认真道,“毕竟咱们认识也没有多久,我主要是怕你看走眼了,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这不是开玩笑,孙立恩真的是这么想的。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小姑娘一时不查,动了心思,结果没头没脑的喜欢上了自己。至少刚才他确认了一个让自己有些窃喜的消息——胡佳确实是喜欢自己的。 “我认识你很久了。”胡佳捋了捋自己耳畔纷乱的发丝,勇敢的抬起了头。“第一次见你,是在战平安被你们送到学院附属医院的时候。” · · · 晴朗的蓝天,斑驳的老胡同,起伏的石板路上,胡佳正在认真的说着自己认识的孙立恩。女声的叙述清亮温柔,而男声的附和则稍微有些磕绊。胡佳鼓起了几乎是一生中最大的勇气,向面前的男人叙述着自己的倾慕。 虽然害羞的脸上快要烧起来了,但她还在继续坚持说着。就像是徐有容说的那样,幸福需要自己主动去握住。孙立恩虽然有些木头的意思,可他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胡佳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两个人在胡同巷口里面对面说着话,而旁边吃完早饭准备回家遛弯的大爷大妈们,逐渐被这一奇景吸引了过来。虽然看到大街上搂搂抱抱的男女,他们总喜欢在内心深处批评两句。可这种奇怪的类似于表白的事情,却让大爷大妈们骨子里爱看热闹的灵魂燃烧了起来。 他们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医生,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太优秀的表现。而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是个护士。她看上了他,而且还挺“情根深种”的。 大爷大妈仔细打量了一下孙立恩的长相,不禁为小姑娘扼腕——这孩子看上去白白净净还挺有灵性的,怎么就眼瞎成这样了呢?你这条件,不说找个年少有成的帅哥,至少也得家里为官作宦,有三分底气才行呀。 她把自己的事情和同在医院的亲戚说了。而亲戚在工作观察中,也觉得他是个还挺不错的小伙子。亲戚开始向其他同事求助,请求帮忙穿针引线。只可惜他仿佛是根木头,一直没明白过来。 故事继续,那个年轻的医生似乎逐渐从磕磕碰碰中开了窍,他开始逐渐展现出了自己的特质。诊断病人,抢救生命。他每一个病例的处理,她都能知道经过。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逐渐开始有所成就,她是骄傲的,同时也有些不安。自己慧眼识人的时候他还是块蒙尘璞玉,如今这块玉被渐渐雕琢出了光泽,她开始担心有人会赶在自己前面成为他的伴侣。 大爷大妈们开始为小姑娘而扼腕,现在却在心里为她加油。都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小年轻们的这点心思,他们哪儿还能看不清楚?这是把事情挑明了,成败在此一举咯。 东家的老头把鸟笼上的布遮了下来,他担心鸟鸣会扰乱气氛。西家的大妈把手上的塑料袋系紧了些,她觉得袋子里的香菜味道或许会让这两人中的某人改变心思。 一男一女,在人群的围观下,还在倾诉着。而一开始有些吵闹的胡同,渐渐安静了下来。甚至炒肝店的小伙计们都和老板一起走出店门,蹲在路边看着这场少见的热闹。 孙立恩和胡佳说了很多,直到他开始注意到自己和胡佳被一群大爷大妈团团围住为止。他看着周围一群人,顿时就慌了神。想要带着胡佳换个地方再说,却没想到自己上前一步抓住胡佳胳膊的动作,被周围众人当成了即将有所表示的先兆。一群老头老太开始兴奋了起来,“诶嘿~这年轻人!” 周围的聒噪吓了孙立恩一跳,他转头,又看到了胡佳的眼睛。 没有别的选择了。孙立恩只觉得自己肾上腺素正在不停的分泌,两条腿有些发软,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他拉着胡佳的手,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问道,“你能做我女朋友么?” 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然后弯成了可爱的月牙。胡佳用力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代表着同意的声音,“嗯!” 首都的新开胡同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天上飞过几根香菜,落在了盖着蓝布的鸟笼上。鸟笼里的画眉鸟歪着头,隔着蓝布叫出了一首快活的调子。 · · · 拉着胡佳的手,孙立恩走在老胡同里,脚下发软,又像是踩着弹簧。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露在外面的手上一点不觉得冷,反而隐约有些出汗。今天天气真好,蓝的通透的天空下,好像有很多只喜鹊正跟着两人。每个树杈上似乎都传来了喜鹊的叫声。 胡佳的小脸红彤彤的,她任由孙立恩领着自己,在胡同里漫无目的的穿行着。去哪儿都没关系,走多久也无所谓。她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低着头,抿着嘴笑着。 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了起来,胡佳抬起头看了看身边,却发现自己和孙立恩已经走到了同协医院的门口。绿色的琉璃瓦下是灰色的墙面。而瑞秋正捂着嘴,一脸惊讶的看着两人。 “嗨,瑞秋。”胡佳抬起左手朝她挥了挥,“我有男朋友了哟。” 第130章 帕斯卡尔一家(上) 尽管有了女朋友这种巨大而突然的喜悦几乎让孙立恩有些头晕目眩,可该做的工作还是要认真完成。如果接待帕斯卡尔博士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孙立恩毫不怀疑自己的未来导师刘堂春会直接把自己剥了皮挂在医院急诊室大门口,上书一行大字,“孙贼立恩殒命与此。” 帕斯卡尔博士在国际医学界内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尤其是在他专注研究的临床免疫学方面,发表了数十篇SCI论文的帕斯卡尔博士是这一领域的佼佼者。只可惜由于平时工作过于倾向临床,帕斯卡尔博士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科研资助。他的实验室其实是由他所供职的马萨诸塞州立医院提供出的一间空房。同时靠着每年学院拨发的一百多万美金科研经费,勉力维持着科研工作。 而这种成就与工作环境的反差,主要是因为帕斯卡尔博士研究的方向问题。 帕斯卡尔博士主攻的研究方向是固有免疫调控。这一领域的研究其实和他平时的临床工作差异很大。研究固有免疫调控,主要是通过研究免疫细胞应答机制,免疫细胞调控机制,以及免疫细胞生成机制而进行的。这一领域的研究对于制药企业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投资价值。对于药企来说,投资研究,就要投资最火热的,最能让公司股价上升,让公司赚到盆满钵满的项目。 对于免疫学领域来说,目前这样的项目主要集中在免疫细胞的研究和改造上。尤其是CAR-T细胞领域,以及PD-L1抗体抑制剂研究领域,众多制药公司几乎是以狂欢的心态参与了投资研究。PD-L1抗体能够提前结合免疫T细胞外表的PD-L1抗体,阻止癌细胞结合免疫T细胞外的PD-L1抗体,从而阻止癌细胞利用该抗体消灭抗体T细胞。 而CAR-T细胞则更像是一种人体改造方案——它更像是一种治疗手段而并非药物。医生们会将抽取自患者体内的T细胞分离出来。然后在体外通过基因工程技术,将一个特殊设计的嵌合抗体加入到T细胞中去,从而制成CAR-T干细胞。这个特殊设计的嵌合抗体能够在识别癌细胞的同时,大量激活其他的T细胞。在接下来的一周到两周中,医生们会用尽手段让CAR-T干细胞进行增殖。等到增殖成数十亿量级后,再将这些细胞回输到患者体内。然后严密监控患者的身体状况,以避免强烈的细胞因子风暴把病人直接搞死。 这两项研究可以被看做是现代医学在解决癌症问题上的主要方向,也是目前看来最有希望成功的方向。 而这两种热门项目却和帕斯卡尔博士没什么关系。他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利用门诊以外的空余时间进行研究。只可惜,一百万美金的研究经费实在是有些紧张。帕斯卡尔博士部门里的研究设备,绝大多数都是其他实验室弃之不用的“古董级”货色。而两名研究生的工资有时候甚至需要帕斯卡尔博士用自己的工资倒贴一些才够。 虽然小有名气,但这样的差距确实是实际存在的。在稍有空闲的时候,帕斯卡尔博士又经常来往东南亚和中国西部地区,积极参与无国界医生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虽然他拯救了很多困于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无助患儿,但这对他获得其他基金会的资助却毫无助益。空耗了大量时间,却无法提振自己的事业,虽然帕斯卡尔夫人很支持自己丈夫的义举,但这种行为却也让帕斯卡尔家的经济状况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虽然经常往来中国,可他却连带孩子们来中国看一次熊猫都做不到。 帕斯卡尔博士在一次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讲座中,认识了刚刚进入霍普金斯实习的徐有容。并且很快就和这个平时一脸严肃的年轻医生熟稔了起来。身为免疫学领域的专家,帕斯卡尔博士很热心的和徐有容分享了许多他所见过的病案。两人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但却仿佛两个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自然——徐有容在美国的最后两年里,每个圣诞节假期都是与瑞秋一起,和帕斯卡尔一家共同度过的。 在得知徐有容即将回国后,帕斯卡尔博士的两个孩子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他们都非常喜欢徐有容这个漂亮的“中国姐姐”。 直到三天前,徐有容在发给帕斯卡尔博士的邮件上提到了她和孙立恩的治疗团队。她一开始倒是没想着要请帕斯卡尔博士来团队中任职。徐有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让帕斯卡尔博士推荐几个优秀的候选人而已。 在马萨诸塞州长期勉力维持实验室运转的帕斯卡尔博士一下就动了心。徐有容描绘出的场景实在是太好了。一家新建不久的大型急诊中心医院,背后有一家历史悠久的研究性医学大学作为依靠。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国对于“没什么太好前景的基础医学研究”态度。 和美国大学中公司以及私人赞助模式不同的是,中国的科研经费主要是由政府提供的。而在科研领域,大概也只有政府才会对没什么商业化前景的技术感兴趣。帕斯卡尔博士坚信,自己研究的方向虽然可能不会有什么划时代的新药诞生。但作用于免疫系统的新型药物研发,却必须有足够的基础研究作为铺垫,才有可能实现重大进展。 帕斯卡尔博士第一次冲动了。他向着自己两个孩子宣布“我要带你们去中国看熊猫。”但却绝口不提自己打算在中国任职的事情。而等到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以后,他才向自己的妻子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去吧,亲爱的。”帕斯卡尔夫人虽然对中国一向不怎么了解,而且总觉得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家可能会对外国人有所排挤。但她却对自己丈夫的冒险给予了全部的支持。“我们结婚十六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决定冒险。如果我连这都反对,那就太不像话了。” 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就这么踏上了飞往首都的飞机。 · · · “我开车。”瑞秋从停车场里开出了一辆黑色的七座MPV。她毫不犹豫的坐上了驾驶座,并且朝着一旁的孙立恩和胡佳挥手道,“快上车!” “你有中国驾照么?”孙立恩有些慌,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美国人开车。而且一般来说,开车的美国人最后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要么车辆爆炸,要么底盘朝天。能够顺利抵达目的地的次数真是少之又少。 瑞秋掏出一本中国驾驶证在孙立恩眼前晃了晃,“去年我来中国的时候就换好了。”她一拍方向盘,很有气势的命令道,“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说完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趴在方向盘上一边笑一边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孙立恩和胡佳笑着上了车,黑色的MPV安静的穿行在首都的街道中。没过多久,车就开上了前往机场的高速。 瑞秋很帅气的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斜靠在旁边的车窗上。而孙立恩则根本没有功夫去担心美国人开车的后果究竟是什么。胡佳正拽着他的胳膊,询问着她能想到的一切关于孙立恩的问题。 “你的年龄姓名和性别我是知道的。”胡佳像是恶作剧似的嘿嘿笑着,“其他的事情我就基本都不清楚了。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孙立恩苦着脸问道,“现在?”他挑了挑眉毛,示意胡佳驾驶座上还坐着个大灯泡。“在这里说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又不会问你什么奇怪的问题。”胡佳搓了搓手,她的右手一直被孙立恩握着,左手却有些被冷落了。以至于手被冻的有些不舒服。“那就这样,我提问,你回答。”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任何交往的经验,但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扫了女朋友的性质。 “那么第一个问题。”胡佳看着他的脸,认真问道,“你喜欢我么?” “喂!”孙立恩还没回答,开车的瑞秋先炸了。“你们注意一下啊!这里还有一个和女朋友大半年没见过面的人在呢!不要刺激我啊!我会使劲踩油门的啊!” 孙立恩冲着胡佳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为了安全着想,换个问题吧。” “那么,第二个问题。”胡佳捂着嘴笑了好一阵子,继续问道,“你是独生子么?” “是。”这个问题倒是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孙立恩点头道,“我父母就我一个孩子。” 这样的一问一答在瑞秋的不断抗议下进行着,直到MPV抵达了机场,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瑞秋特意把脸凑到胡佳面前,使劲的翻了两个白眼。然后问道,“你们等会见到了帕斯卡尔夫人的时候,可以问问她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前的浪漫经历。” “很有趣么?”胡佳今天聊天的性质明显很高。她好奇的问道,“帕斯卡尔夫人不懂的吧?” “我给你们翻译。”瑞秋咬了咬牙,从脸上硬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全程翻译,事无巨细。” 第131章 帕斯卡尔一家(下) 胡佳在见到帕斯卡尔一家的时候,表现的非常得体而且亲切。询问初次见面的人的恋爱故事,这种蠢事情胡佳是肯定不会做的。更何况瑞秋那一脸的“温和笑容”已经出卖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虽然不确定帕斯卡尔夫人在还没有成为帕斯卡尔夫人的时候,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可胡佳还是决定绝对不去主动触碰这个角度的问题。瑞秋的笑容下面,埋着一丝不怀好意。 繁忙的首都机场里,人群如同水流一样不停从到达区域中喷涌而出。而孙立恩一行三人在等待区域看上去实在是不怎么显眼。看着汹涌的人潮,孙立恩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没有做个迎接的横幅了——这要是错过了帕斯卡尔博士一行人可就麻烦了。 “所以说,刚刚陷入一段恋情的人都没脑子。”瑞秋毫不客气的批评了孙立恩和胡佳。然后她从自己的大背包里拿出了所谓的“解决方案”——三件白大褂。 “这种衣服,又方便,又显眼。而且在机场这种地方还不会有人撞衫。”瑞秋朝着孙立恩和胡佳扔去了两件白大褂。“穿上吧。帕斯卡尔博士肯定能注意到我们的。” 白大褂在机场里的确显眼。甚至有正在巡逻的警察被三人吸引了过来。再三确认了三人的确是医生,而穿上白大褂只是为了让来访的外国医学专家更容易注意到自己后,警察们这才稍有疑虑的向对讲机里报告了情况。并且专门留下了一名看上去像是实习警员的警察,专门负责给三人“帮忙”。 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四口人推着行李车走出到达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三人。帕斯卡尔博士的女儿一见到瑞秋,就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用英语喊着,“嘿!瑞秋姐姐!” “帕妮!”瑞秋半弯下腰来,一把抱起了朝着自己跑来的小姑娘,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后用脸使劲蹭了蹭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怎么样,准备好去看……” “Panda!”帕妮和瑞秋一起喊着,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她用纤细的手臂环住了瑞秋的脖子,把脸埋在瑞秋的脖子里说道,“我和哥哥都很想你。” 瑞秋笑着问道,“是想我了,还是想徐姐姐做的红烧肉了?” 帕妮稍微苦恼了一会,这才使劲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严肃道“主要是想你们啦。” 两人都说了几句话,这才轮到帕斯卡尔博士和夫人,以及小帕斯卡尔走到了三人身前。 “你好,瑞秋。”帕斯卡尔博士有些秃顶,头发姜红,额头上的抬头纹又深又多。他伸出手来和瑞秋握了握。“很久没见了,你过的还好吧?” “挺不错。”瑞秋和帕斯卡尔夫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左手抱着像只考拉一样扒在自己身上的帕妮。另一只手顺便揉了揉小帕斯卡尔的脑袋,“嘿,陶德。” 陶德有些不满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姜红色头发,“请注意一下您的举动,女士。我已经7岁了,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弄乱发型的年龄了!” 瑞秋哈哈大笑了几声,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孙立恩和胡佳。“这位是孙立恩医生,也就是您此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旁边的这位是他的同事,今天早上刚刚成为他女朋友的胡佳护士。” “孙医生,你好。”帕斯卡尔博士面露微笑在听完了介绍后,用流利的向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并且伸出了手和他握了握。“徐医生向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徐医生这么激动。” 孙立恩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应——毕竟赶鸭子上架这种事情不好和外人明说,最后只能道,“我代表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欢迎您的到来。希望您和家人能在中国玩的开心。” 一行人带着行李坐上了瑞秋开的MPV,话不怎么多的帕斯卡尔夫人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孩子安顿在了瑞秋特意准备的儿童安全座椅上。车辆稳稳当当开出了机场,重新开上了高速公路。 两个孩子毕竟刚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虽说满心希望能尽快看到熊猫,可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扛得住这种旅途奔波?两个人上车后没多久就睡着了。这才让车厢里稍微显得安静了一些。 “孙医生,你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帕斯卡尔博士和孙立恩一起坐在后排,他好奇的看着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老板的年轻医生。倒不是心里有什么愤懑,反而好奇居多。“我并不是想冒犯您,不过,您应该还没有完成全部的医学教育吧?” 孙立恩对此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他点了点头,“中国的医学教育体系和美国不太一样。我刚刚完成了医学的本科教育。现在正在进行规培……大概处于正在做实习医生的美国医学博士阶段。” 帕斯卡尔博士挑了挑眉毛,“徐医生以前在霍普金斯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优秀的实习医生,可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推崇其中的某一位。看来孙医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啊。” 胡佳笑着插嘴道,“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特点。去年他刚进急诊科实习的时候,整整一个礼拜专门负责给病人检查血糖。” 孙立恩面色大窘,他吭吭哧哧的憋了半天后才道,“那……那是我怕给别的老师们添乱。” 刚实习的时候,孙立恩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大四医学生。在抢救室里看着众多医生们正在为病人的性命奋斗,他确实不敢上去给医生们添乱。当时就在带他的周军让孙立恩拿了台血糖仪,给躺在床上的病人们挨个测血糖。其实周军的本意只是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别来打扰自己的工作。而孙立恩则老老实实的拿着血糖仪,给每个来就诊的患者测量血糖。整整测了一周。 “一周?”帕斯卡尔博士仿佛重新认识了孙立恩一样,仔细审视了一边自己身旁的这个年轻医生。“你这一周里就没想着干点别的?” “那一周……”孙立恩苦笑着摊了摊手,“我学会了怎么在采血的时候尽量别弄疼患者,学会了意识障碍和精神症状很可能是由低血糖引起的。其实,那也是非常充实的一周。” “能够在基础而且看起来枯燥的实际应用中学习到知识,这很难得。”帕斯卡尔教授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我教过很多学生,其中有不少人都被影视剧里的医生误导了。”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医院里哪有那么多奇怪的情况?罕见病之所以叫罕见病,就是因为它们少见嘛!” 胡佳捂着嘴笑了,“最近这几天里,孙医生诊断出了好多罕见病。” “多么?”孙立恩挠了挠头,“我觉得……还好吧?毕竟很多所谓的罕见病其实发病率并不算低,只是因为以前的检查手段限制或者认识有限,所以才让人将他们当成了罕见病而已。” “徐姐认为是听神经瘤的患者,你诊断出来其实是甲亢。”胡佳掰着手指头数起了自己男朋友的光辉战绩,“徐姐认为是SLE的患者,你诊断出了MOYAMOYA。”她扭过头来看着孙立恩笑道,“你该不会只是单纯的和徐姐对着干吧?” 孙立恩连忙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徐医生现在算是我的上级医生,人家是督导我的。”他叹气道,“后来徐医生不是诊断出了那个畸胎瘤导致的自身免疫性脑炎么?虽然那个是曹医生的病人。” 帕斯卡尔博士逐渐露出了笑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不是那种“牛仔”式的医生。不会过度自信以至于无视规章制度,但也不会过于谨慎,对于上级医生唯唯诺诺不敢反驳。而且听起来,似乎他还真的有些诊断上的本事。别的疾病帕斯卡尔博士不敢夸口说自己熟悉。可SLE和甲亢他却是很熟悉的。这两种疾病本来都应该有非常明显的外表症状。甲亢患者眼球外突,燥热而且干瘦。SLE患者有明显的脸部红斑,以及典型的狼疮肾病表现。帕斯卡尔博士相信,以徐有容的能力,基本上是不可能弄错这些疾病的鉴别诊断方法的。 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年轻人,能够在疾病表现模糊到让高年资医生误诊的情况下,勇敢而且准确的提出自己的诊断意见。而且还不是那种撒网捕鱼似的碰运气式检查诊断——徐有容在邮件里说的很清楚,他是直接否决掉了徐有容的诊断,然后提出了完全不同方向的诊断。 难怪徐有容会对他这么推崇。帕斯卡尔博士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己到中国来的举措是正确的——就算无法在第四中心医院任职,能见识到这样的诊断技术也算是值回了飞机票价。 “目前的安排是这样的。”孙立恩趁着安静的片刻,向帕斯卡尔博士讲解了后面的行程。“今天晚上十点,我们将乘坐上一辆从首都出发的高铁列车。我们已经提前帮您买好了卧铺包厢的车票,您和您的家人将住在同一间包厢里。明天早上六点,我们就可以到达宁远了。届时您可以先和家人去动物园看看熊猫……” 孙立恩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向前飞了出去。要不是有安全带拉着,他肯定会直接砸到驾驶室去。 “怎么了?”胡佳也被这下突然的急刹吓了一跳,她连忙抓住了孙立恩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瑞秋按下双闪灯,同时继续踩死了刹车。然后把车停在了紧急停车带上。“前面有车祸!” 车辆停稳,孙立恩解开安全带,半起身子向外看去,一辆旅游大巴就打横躺在MPV车前,而车轮似乎还在旋转着。地上玻璃碎了一地,而大巴车的车底,还在慢慢往外淌着不知道是汽油还是冷却液的液体。 孙立恩只楞了不到半秒。 “瑞秋,放警示牌。胡佳,跟我去救人!”孙立恩一把扯开了MPV的侧滑门,闪身跳了出去。而帕斯卡尔博士也叮嘱妻子照看好两个孩子后,自己也跳下了车,跟在孙立恩身后,朝着大巴车跑去。 第132章 车内救援 车祸现场,一片狼藉。 深绿色的大巴整个侧翻了过来,车头已经被撞的凹进去了一大块。绿色的车漆在高速公路上蹭出了一道道痕迹,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白色,还有一些黑色的奇怪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的味道,大巴车的两侧所有玻璃基本上都变成了颗粒状,散落在高速公路的柏油地面上。 孙立恩冲到大巴车旁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小男孩爬出车窗。他看上去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脸上被玻璃划伤了几道,伤口不深,但小脸却有些发白。一个中年人正在用力托举着小男孩的屁股,努力把他从窗户上举了出去。 孙立恩用手试了试车底盘一根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钢管。管身挺结实,温度也不高。摸起来有些温吞吞的。在钢管的协助下,他勉强爬上了车身侧面,从中年人手里接过了小男孩。 现在没有时间进行诊断,甚至连仔细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孙立恩转身就把孩子交到了胡佳手中,然后转头又爬上了大巴。他相信胡佳能够处理这个情况。车里的人员伤亡情况还不明确,及时那个小朋友看上去很需要帮助,可他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孩。 “救命……”车里开始传出了一阵阵的哀嚎,有哭的,有喊疼的。孙立恩在车窗旁观察了一下后,趴在车厢侧面,向下伸出手去,抓住了一个中年女性的手,努力将她拉了出来。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速度太慢了。孙立恩开始有些着急,他所处的位置是大巴车的左侧车身侧面。宽大的大巴车直接横躺在了高速公路上,侧过来的车体就变成了一个大约两米高的悬崖。虽然车体里的座位可以被当成楼梯踏板,但这么一个个往外拽人实在是太耽误时间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人出现了骨折等情况,这种撤离方法不但会变得极为困难,同时也有可能让伤员在攀爬过程中受更重的伤。 孙立恩绕过破碎的车窗,踩着车身旁边的紧急出口门走到靠近车顶的位置,然后从车上跳了下去。 车顶上,有两扇车顶逃生窗。孙立恩使劲扭动了一下上面的把手,将这扇逃生窗努力拉来了。 几个伤势不算太重的年轻人从这个逃生窗里钻了出来,他们刚从车里钻出来后,就被孙立恩一把拽住了。 “车里面有多少人?”孙立恩现在可顾不上管什么态度问题,情急之下他几乎是在朝着年轻人们喊着。“有没有伤势严重的?” “大概有十几个。”被孙立恩一把拽住的年轻人似乎眉骨处破了个口子,但出血速度不算太快。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看上去有些吓人。“伤势我不知道,刚才好像是有几个人躺在车里没动静了!” “去护栏外面等着!”孙立恩指了指身后的高速公路护栏,“后面的黑车上有医生,你们往黑车上走!”话一说完,他就低头钻进了车里。 大巴车里的情况一塌糊涂。那几个年轻人应该是系了安全带,才仅仅只是轻伤而已。孙立恩刚一爬进车厢,就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 一眼看过去,状态栏直接塞满了孙立恩的视野范围。三名躺在车右侧窗户位置的伤者已经没了动静。而状态栏则直接干脆的在这三个人头上显示出了三个字,“已死亡”。孙立恩大概看了一眼,这三人大概都是在车辆翻滚的时候直接撞在了地面上。死状最惨的那个遇难者,从脑袋开始一直到大概第3节胸椎的位置全都消失了。结合上孙立恩一开始看到的黑色痕迹……恐怕大巴车在翻滚的时候,他的上半身就被甩出了车外。然后被车身和柏油道路共同研磨成了肉泥。 车里其他还能活动的伤员开始逐渐恢复了动作,他们艰难而缓慢的推开了大巴左侧的安全门。可惜因为高度原因,只有一个人爬了出去。而且剩下的人则在孙立恩的大喊和引导声中,通过已经打开的车顶逃生门爬了出去。 车厢里还剩下一个躺在窗户旁瞪大了眼睛不出声的中年人,以及一个明显左腿股骨骨折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状态还行,孙立恩在她的状态栏上扫了一眼,左腿股骨骨折,左脚脱套伤,左臂骨折,第四、第五、第6节肋骨骨折,同时还有开放性气胸。 这些伤情就算放在抢救室里都是第一级别的严重伤患,但她的伤势和那个中年人比起来,却真算得上是“还行”了。 “宋华林,男,49岁,枢椎骨折,胸椎骨折,腰椎错位。”中年人头顶上三个症状闪动着,孙立恩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背后冒出了一股凉气。 车祸伤患身上出现胸椎骨折和腰椎错位中的任何一项,都会引起几乎整个抢救室的所有医生注意。如果有两项并发,在第四中心医院里,刘堂春主任就会亲自到场指挥抢救。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伤势很严重,高位截瘫几乎是肯定的。但患者的生命体征只要稳定下来,保住性命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宋华林还有枢椎骨折这个症状。 枢椎,是人体脊椎的第2节椎骨。枢椎通过齿突和寰椎的齿突凹连接在一起,衔接起了颅骨底部和脊椎的其余部分。负责链接枢椎和寰椎的齿突,其实原本应该是寰椎的椎体部分。但在发育过程中却脱离了寰椎,并且和枢椎融合在了一起。 而作为人体最坚硬的脊椎骨骼,枢椎对人体来说意义重大。这节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同时保护着延髓尾端的脊椎骨一旦发生骨折,绝大多数患者会在骨折的瞬间死亡。医学界普遍认为,现在临床统计中,枢椎骨折死亡率仅有15%是被严重低估了的。这些能够来到医院接受影像检查并且最后确诊为枢椎骨折的患者,其实都是幸运的幸存者。 孙立恩在第四中心医院实习加规培的14个月中,只见过一例枢椎骨折患者被送入医院进行抢救。当时的那名患者是因为意外坠楼而被送入第四中心医院的。在影像科确诊为枢椎爆裂性骨折合并椎管内硬膜血肿后五分钟内,郑国有和柳平川全都赶到了抢救室里。同时两人还带上了自己科室内几乎所有的骨干医生进行全面会诊。十五分钟内,急诊科,影像科,麻醉科,重症医学科,神经外科,骨科的大主任们全部到位。众人最后的会诊结论只有一个——必须马上进行急诊手术。而郑国有和柳平川对急诊手术的成功率估计都很悲观。两人都认为,这种手术九死一生——患者情况太危险,在手术台上因为延髓尾端受压迫而死亡的可能性太高了。 结果……最后这名患者也没能上手术台赌一赌自己的命究竟是好是坏。正在抢救室的医护人员准备转运他的时候,他的呼吸心跳忽然全部停止了。在呼吸机和自动胸外按摩AutoPulse器械的辅助下,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抢救后,患者确认死亡。 在六位科室主任的协助下,那次的抢救仍然失败了。而在这种几乎没有抢救资源的地方,孙立恩却又看到了这样的患者。这让他心里顿时一凉,背后的汗珠几乎瞬间就打湿了贴身穿的衣服。 “孙医生!”正在孙立恩思索处理方案的时候,车厢外面响起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喊声。“你还在车里么?” “帕斯卡尔博士!”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不是独身一人战斗。MPV上的七个人里,有三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我发现了两名伤员,情况都比较严重,你们报警了没有?”说完后,孙立恩朝着宋华林走了过去。“我是医生,是来救你们的。现在请你听从我的指示,保持放松,绝对不要乱动。” 宋华林用呻吟的声音说了一声“好”。孙立恩走到他头顶的位置后,半蹲下来,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又捡了几件散落在车里的衣服和塑料水瓶,将塑料水瓶平行贴放在宋华林的下颌到锁骨之间,又小心翼翼的根据操作流程规定,以“头锁”的方式移动了一下宋华林的脖子。把羽绒服垫在了下面,然后和塑料水瓶一起捆了起来。 “你的情况不太明确,我担心可能你的颈椎可能有问题。”孙立恩一边做着处理,一边安抚道,“为了防止伤势变化,得等到消防队来了以后才能把你搬运出去。”在紧急状况下施救,说清楚现状和自己的处理方式更容易获得伤者的配合。如果只是一味闷着头干活,可能会让伤者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简单处理完了宋华林的颈椎问题后,他剩下的胸椎和腰椎损伤孙立恩暂时没有处理——身后那个中年妇女有脱套伤,难忍的疼痛和持续失血再不处理,可能会要了她的命。而且和失血比起来,她现在开放性气胸的问题更大。 孙立恩凑到中年妇女身边,“我是医生。你请你平躺下来,不要有任何动作。”他看了一眼中年妇女的脖子,气管出现了明显的左偏。说明气胸发生在右肺的位置,而且右肺目前已经无法工作了。 孙立恩撕开了中年妇女身上的衣服,很快就看到了她右侧肋部有一处裸露在外的骨头。伤口处不停的有“嘶嘶”声作响。 第133章 宋华林 如果是在医院里处理开放性气胸,就需要尽快封闭伤口,让肺部重新恢复压力。随后在胸腔内行胸腔闭式引流。将引流管一段插入胸腔内,另一端插入位置更低的水封瓶中,逐渐排出空气和血液以及脓液等。 但现在孙立恩和患者所处的环境,是在一辆翻倒在路面上的大巴,而不是有足够医疗器械和医护人员的第四中心医院。孙立恩在附近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件看上去像是小孩穿的塑料儿童雨衣。他从上面扯下一块挺大的塑料布后,又用滚落在身边的电工胶带,将塑料布结结实实的贴在了年轻女人的伤口处。 按照常规治疗手段,应该选用厚实的凡士林纱布进行覆盖,然后进行支持治疗。等患者体征被纠正过来后,进行开胸手术,清创后再封闭胸腔,并且进行胸腔闭式引流。可这种地方,别说纱布了,恐怕连凡士林都找不到。孙立恩只能暗自祈祷这些电工胶带的质量足够过硬,而塑料雨衣的材料也足够结实。否则,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封闭伤口,其实并没有完全扭转患者的情况。开放性气胸一般都会伴随有肺组织损伤。随着呼吸,空气会从破损的肺组织中不断渗出,并且重新进入胸腔。在这种情况下,她只不过是被人为的从开放性气胸,转换成了张力性气胸而已。而在这个转换的过程中,患者的情况会从坏逐渐变好,然后再次恶化。 如果不能尽快将她转运,孙立恩就得重新找根注射器针头之类的东西,在她的胸口上开个小洞释放压力了。 · · · “消防队和救护车都已经在路上了!”大巴车外面响起了瑞秋的喊声,“孙医生,你没事吧?” 孙立恩又快速检查了一下年轻女人的伤势,电工胶带被他捻成了一条绳子后,孙立恩将这根临时制作的止血带迅速绑在了她的左侧大腿处——止血带捆绑的位置处于骨折的股骨上方。“我没问题,但是这里还有两个伤员!”他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年轻女人,“一名男性,意识还算清醒,但可能有颈椎损伤,具体情况不明。一名女性,有开放性气胸,以及下肢骨折和脱套。” 瑞秋大声喊道,“Youkeepingdealwithit!我去找帕斯卡尔博士!”情急之下,这个说带京腔的美国人开始中英混用了起来。孙立恩听明白了瑞秋的意思,继续低头做着处理。雨伞加布条的组合让他得以固定这个年轻女人断开的股骨,而那只有一丝皮肉还连接在脚上的皮肤,也被孙立恩用身上的长袖内衣包裹了起来。等到他处理完了之后,孙立恩这才发现,自己在12月的首都机场高速上,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而已。 周围的柴油味道越来越重,其他途经此处的车辆也一辆辆的停在了大巴车后面———侧翻的大巴车几乎堵住了整条高速,横躺着的车身占据了整条应急车道,以及两条半的行车道。只剩下半条超车道,也只能让轿车勉强通行而已。热心的首都司机们干脆把自己的车停在了路边的慢车道上,留出应急车道给救援人员,然后拉着那些逃出生天的大巴车乘客上了自己的车。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高速公路上又没个遮挡。寒风吹上一两个小时,只怕这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可怜人都得病倒。 几个当过兵的司机下车赶来帮忙。但是因为缺乏担架和相应的急救设备。枢椎骨折的宋华林只能继续躺在大巴车里。而年轻女人则被几人小心翼翼的托举着,送出了大巴车厢。 孙立恩扒着车窗,朝着外面的胡佳嘱咐了几句注意观察张力性气胸的事情后又重新回到了车厢里。 他觉得自己身上很冷,车辆的主要结构是金属,而为了节油防火,大巴车这种体型的车辆基本都不会在车身里装什么隔热部件,调控车辆内部的温度全靠空调。而侧翻了的大巴很显然已经失去了调整车辆内部温度的能力。孙立恩有心去找件衣服来穿穿,就这么穿着个T恤衫在里面乱晃,也实在是太不把北方的寒冷放在眼里了。 可是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且甚至可能是因为恐惧和痛苦共同作用而哭了出来的宋华林,孙立恩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扶着座椅,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下。 “你还能说话吧?”孙立恩顺手拽了个掉下来的座椅垫,垫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面。“你是哪儿人?来首都出差么?” “我是……沪市人。”宋华林艰难的张了嘴,声音很小。“我这次来首都,是为了来看一个老朋友。” “沪市啊?”孙立恩来了兴致,“我还没去过沪市呢,听朋友说那边吃的东西都放糖,是不是真的啊?” 宋华林答道,“也不是……”他逐渐明白了这个医生为什么要坐在车厢里和自己说话。“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啊?”孙立恩刻意让声线变得夸张了一些,“你要死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啊?”他努力想让面前的中年人稍微放松一点。“放心吧,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有我在这里盯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现在……很疼。”宋华林叹了口气,“浑身上下都疼这也就算了。我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快断了一样。” 孙立恩当然不能说他的脖子已经断了。这除了让他紧张以外什么作用都没有。他只能笑着说道,“那你可比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厉害。我们得让病人照了X光才知道他的脖子有没有断。” “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宋华林忽然问道,“我看你长得很年轻,你刚毕业么?” “我叫孙立恩。”孙立恩做了个自我介绍。“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刚刚开始工作的医生。” 宋华林低声道,“我叫宋华林。”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孙医生,能把我的手机拿出来么?就在我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我想给家人打个电话。” 孙立恩摸出了他的手机,柴油并不易燃,这一点小知识他还是在高中的时候学到的。想来大概打个电话也不要紧。 “要打给你的家人么?”孙立恩问道,“手机里存了他们的电话号码么?我帮你拨。” “先……先打给我的律师。”宋华林沉默了一会答道,“电话通讯录里有个赵嵩律师,打给他。” 不先给家人报平安,反而先打给律师?孙立恩有些懵,但既然这是患者的要求,自己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他拨通了电话,提醒道,“你的脖子不能动,我把电话开成免提,放在你耳朵旁边吧。” 电话很快就通了,对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宋总,你飞机落地啦?” “赵律师,我可能要死了。”宋华林的声音非常稳定,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正在安排后事的人。“我的遗嘱公证你做好了么?” “啊?”电话那头的赵律师吓了一跳,“宋总,你怎么了?” “我在首都机场的大巴上。”宋华林沉稳的解释道,“车辆出了事故,可能死了好几个人。我受了伤,脖子不能动了。虽然我身边这个医生说我还死不了,但是我觉得他在骗我。” 孙立恩有些尴尬。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您的遗嘱已经公证过了。”赵律师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仍然还是忠实的旅行了自己的义务。“您需要做修改么?” “不用了。”宋华林拒绝了这个建议,“麻烦你通知一下我的前妻……还有孩子们。”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孙立恩以为他已经说完了。就在孙立恩准备帮忙挂电话的时候,他忽然道,“告诉他们……我很抱歉。告诉我现在的女朋友,对不起。” 第134章 支援 孙立恩很想解释一下,在他看来,宋华林的伤势虽然严重,但真的不至于现在就交代后事。四院里之前离世的那个枢椎骨折患者送院时就已经神志不清了。很明显,他在枢椎骨折的时候,延髓尾端就已经受到了损伤。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入院后二十几分钟内情况急转直下,突然没了呼吸和心跳。 而宋华林的状态栏里只有枢椎骨折而已。并没有提示延髓损伤或者神经系统损伤。虽然没有进一步检查,但看宋华林还算平稳的呼吸,以及说话清楚利索的劲头,他的神经系统可能根本没有收到什么损伤。只要能把人安全送到医院,对断掉的枢椎进行检查明确断裂情况后再做个内固定,或者干脆做个替换。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出院了——当然,前提条件是他的胸椎和腰椎伤势不至于搞成高位截瘫。 “孙医生。”帕斯卡尔博士低头钻进了车里。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眼泪纵横的宋华林,还有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的孙立恩。“情况怎么样?” “我还行。”孙立恩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患者情况不是特别好。颈椎,胸椎,腰椎有骨折,可能还断了几根肋骨……”他一指宋华林胸口上的起伏道,“虽然还算不上是连枷胸,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连枷胸”这个症状是指患者出现多根肋骨骨折后,随着呼吸而表现出的胸廓软化症状。吸气时胸部内陷,呼气时胸口外突,和正常呼吸的胸口起伏正好相反。是急诊外伤中相当危险的症状之一。甚至可能会诱发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临床死亡率大概在10%左右。 “Flail Chest?”就算帕斯卡尔博士的中文再好,在面临专业词汇的时候也有些捉襟见肘。但他也看出了宋华林的胸部起伏反常的迹象。“他的意识怎么样?有缺氧症状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直接对着宋华林问道,“宋总,你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宋华林打完电话后似乎轻松了很多。“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那要不你跟我换换?” 孙立恩哈哈一笑,对着帕斯卡尔博士道,“看起来他的情况还不错,现在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帕斯卡尔走到孙立恩身边,把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脱下来借给了他。“其他伤员的情况还不错,可能有几个轻微脑震荡。除了刚才送出去的那个年轻女性以外,状态都挺稳定。” “叫救护车了么?”比起那些已经被状态栏诊断过的人,孙立恩更在意两个重伤员的情况和转运状态。“消防队也得来,宋总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出不去的,只有让消防队来把这车锯开才行。” “瑞秋已经打过电话了。”帕斯卡尔博士里面就穿了一件薄羊毛衫,可是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冷的样子。他镇定自若道,“刚才瑞秋接到了电话,同协医院急诊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急诊科医生和硕士生都被集合在医院里待命,就等救护车转运伤员了。” “没有直升机?”孙立恩挠了挠头,他在四院里已经见过了好多次空中急救转运。按说这么严重的事故,而首都的急救资源肯定比宁远更丰富,按理来说应该也会有直升机救援才对。 “这两个重伤员都不能用直升机转运。”帕斯卡尔博士经验丰富,一下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脊椎骨折或者错位,可能会导致……导致……Cerebro-Spinal Fluid压力增加。”他一时没想起来脑脊液用中文怎么说。“气压变化可能会导致Cerebro-Spinal Fluid压力更大。” 孙立恩不好意思道,“这我还真没想到。”他对宋华林道,“宋总,本来还以为能让您搭个直升机呢,看来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了。” “不坐飞机也好。”孙立恩开着玩笑,宋华林开起玩笑来也很放得开,“我刚刚下飞机,这么一会功夫就要再坐一次也太费劲了——直升飞机上可没有头等舱服务,也没有漂亮的空姐让我看。” “你感觉怎么样了?”帕斯卡尔博士有些惊讶于车内的谈话气氛,他有些担心这种过度的乐观可能是某种症状,“你觉得头晕么?” “不晕。就是……疼,我感觉自己的脖子快断了。”宋华林的眼睛看向了帕斯卡尔博士,然后惊讶道,“你的中文说的真不错。” 孙立恩补充道,“你的脖子不是快断了,它们已经断了。”他对着宋华林严肃道,“你的运气很好。颈部骨折的情况下还能说话,这说明你的中枢神经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损伤。所以不要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了,保持积极和乐观态度吧。” 宋华林答应了一声,随后有些不满道,“就是太疼了,这个感觉真是讨厌。”他的额头上开始沁出了汗水,“我能用手擦擦汗么?” “不行!”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一起喝止住了他的想法,孙立恩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纸巾,“你躺着别动,我给你擦汗。” 宋华林的枢椎已经骨折了,虽然不确定骨折的类型是哪种,但他的脊髓和延髓尾端很可能已经处于没有坚硬骨骼保护的状态下。孙立恩可不想看见宋华林因为擦汗时的动作,自己把自己的脊髓扭断! 纸巾被孙立恩拿在手里,他轻轻的用其中一角沾掉了宋华林头上的汗水。帕斯卡尔的个头比孙立恩要高,他的羊毛大衣穿在孙立恩身上以后,袖子止不住的往下滑,孙立恩擦了两下发现衣服有些碍事后,干脆又把这件大衣给脱了下来。 “滴~污~滴~污!”外面渐渐响起了警笛声。孙立恩顿时精神一振,“救护车来了!” 可能很多人都没有注意过,但实际上三种常见的特种车辆所用的警笛声都是不一样的。消防车的警笛声间隔较长,从低音一路拉到高音,然后再把音调降回来,听起来像是拖长了音的“嗷~~~~”。一次完整的警告音大概要持续播放三秒钟。而救护车就只有两个音,一高一低中速来回播放,听起来就是“滴~污~滴~污”的动静。而警车的警告音则频率高得多。虽然也是一高一低,但听起来反而像是一声。 孙立恩在医院里早就听惯了救护车的声音,如今更是马上认出了这是救护车。他连忙起身,顺手帕斯卡尔博士的外套披在了宋华林的身上,自己直接从车厢里翻了出去。 翻出车厢后,孙立恩才看见了外面的样子。被大巴车挡住的车龙已经堵出去了至少两公里以上。仅仅留出了一条靠近护栏的应急车道,供救护车和救援车辆通行。孙立恩看着那辆在应急车道上疾驰的救护车,欣慰的点了点头——还是首都人民素质高!一眼望过去,竟然没有一辆轿车占用应急通道的。 救护车闪着蓝灯,很快就开到了翻覆的大巴旁边。从车里一下子跳出来了五名医生。他们都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和手套。这有些出乎孙立恩的意料,一般来说,一辆救护车上只有三人。一名院前急救医生,一名担架员,以及一名司机。车里装着五名医生,也就意味着这辆车开过来的时候,恐怕连担架上都坐着人。 “都让让,都让让!”一名医生朝着周围的车挥了挥手,然后和另一名医生一起推着担架床朝着大巴跑了过来。“你是干什么的?赶紧下来!”一开始挥手的那个医生对着孙立恩恼火的喊道,“你爬上去干啥?当自己是超人?我咋没看见你把红内裤穿外面呢?” 孙立恩被逗笑了,他拿出自己裤子口袋里的证件,“我是医生,来这里面救人的。”他又指了指远处那辆黑色的MPV,“我们是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来北京出差。” 随车来的医生们将信将疑的往回看了一眼,问道“车里还有人么?” “还有一个伤员,他可能有颈椎骨折,胸椎和肋骨也有问题。”孙立恩指了指翻倒在地的大巴车,“你们现在进来也没什么用,里面的伤员转运得等消防来了再说。” 几个医生互相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其他已经搬运出来的伤员。而那个指责孙立恩没把内裤穿在外面的医生则扛着药箱,顺着大巴车底盘爬了上来。 “病人在车里?我去看看。”他行事很果断,攀爬动作干脆利索。只和孙立恩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俯身钻进了车里。落地站稳,看到帕斯卡尔博士的瞬间被吓了一跳,“我去?怎么还有个老外?” “医生你好。”帕斯卡尔博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温和的笑了笑,用流畅的中文答道,“你好,我是帕斯卡尔。也是个医生。” 急救车上的医生惊讶的看了看帕斯卡尔,又看了看孙立恩,“这还真是遇见医生开会了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走到宋华林身旁问道,“嘿,哥们,醒醒了嘿!叫你醒你可别乱动弹啊,知道自己在哪儿么?知道自己是谁么?” “你的声音可比刚才的那两位医生刺耳多了。”宋华林呻吟了一声,然后不满道,“我叫宋华林,从沪市来首都办事。很不幸的是,我坐的车翻了,我的脖子断了,可能腰也断了。刚才的医生说我死不了,不过我觉得他在骗我。”宋华林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能和那两位医生多商量两句,而不是过来朝着我大喊大叫的话,我会很感激你的。” 第135章 大胆尝试 “哥们儿普通话说不错啊?”尽管被抱怨了,但扛着药箱的医生却完全没有在意的迹象。他从身上掏出了笔形手电,熟练的扒开宋华林的眼皮晃了晃,操着一口听起来就非常首都风味的黏黏糊糊的“省力”普通话。“你练过?” “我以前做过配音演员。”宋华林叹了口气,“你是打算把我的眼睛晃瞎么?” 首都急诊医生嘿嘿笑了两声,“你运气不错。脖子断了但是现在看起来脊髓没事。”他从手轻轻碰了碰孙立恩用自己的羽绒服和空饮料瓶子做好的简易颈椎外固定套,“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大好人,碰到了路过的急诊医生。要不是人家专业水平够硬,你这么冷的天气一不小心打个喷嚏,那就真的把自己脖子扭断掉了。” 简单检查过后,首都急诊医生确认了宋华林的伤势虽然严重,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这才放松下来,朝着孙立恩和帕斯卡尔伸出了手握了握。“辛苦两位了,我叫夏海,不是经商下海的那个下海啊。” “夏医生。”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抽回自己的手,在胳膊上使劲搓着,“消防的同志们还有多久能到?” “刚才在高速口上我们一起上来的。”夏海偏了偏头回想了一下,“我们的救护车比较窄,走应急通道方便一点。消防的车都宽,估计等个几分钟也就该到了。”他看了看孙立恩的短袖打扮,“孙医生,要不然您还是先和这位国际友人一起回车里等着吧?这个天气穿短袖,是会把人冻坏的。” 孙立恩从善如流,和帕斯卡尔博士稍一商量后,决定还是回MPV里稍微躲一躲。而刚一爬出大巴车,两人就听到了一阵猛然而起的嘈杂声。 孙立恩被太阳晒的有些睁不开眼,他用手遮挡着阳光,眯起眼睛才看到了噪音的来源——那些被堵在后面的司机们有些下了车,朝着两人鼓掌叫好,有的则干脆在车上按响了喇叭。高速公路上,一片嘈杂。 帕斯卡尔博士反应比较快,大概也是因为外国这种场面比较多的缘故。他很熟练的做了个谢幕的姿势,然后拉着孙立恩一起跳下了大巴车,钻进了MPV中。 胡佳还在外面照顾伤员,尽管随着第一辆救护车一共来了五个医生,可是几十个伤势轻重不一的伤员需要照顾,她现在根本抽不开身。而孙立恩则从自己的背包里重新拽出两件衣服,胡乱套在了身上。又把MPV里的暖风开到了最大,随后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不上车还感觉不出来,上了车被暖风一吹,孙立恩顿时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凉气。坐在儿童座椅上一脸好奇的小陶德问道,“孙医生,你刚才是去救人了么?” 陶德的中文还不错,虽然不及帕斯卡尔博士流利,但发音还挺准确。孙立恩哆哆嗦嗦的转过身来点了点头,“去看了看情况。你父亲还在里面,估计一会也就出来了。” 陶德歪了歪头问道,“救人的感觉怎么样?我平时问父亲的时候,他总说我还太小不肯告诉我。”陶德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可是我已经七岁了!” 看着面前这个努力装出一副大人严肃模样的小家伙,孙立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不和你说自己的工作内容?” 陶德摇了摇头,“他说工作应该留在办公室里,然后就经常加班不回家。平时也不和我们说这些内容……”他有些不满的砸了咂嘴,“我去年才知道他是个医生。” 孙立恩哈哈笑了半天,伸手揉了揉陶德的头发。“其实,当医生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帕斯卡尔博士不愿意和你谈自己的工作内容,可能也是因为平时的工作内容太辛苦了吧。” “不要弄乱我的发型!”陶德很严肃的等了孙立恩一眼,“绅士的发型是不可以被弄乱的!”警告完了孙立恩之后,小陶德嘟着嘴生气道,“你说话的风格和我爸爸一样,就是不肯说自己都干了什么。” 孙立恩笑着问道,“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呀?以后也想当医生?”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虽说国外医生的待遇很不错,但毕竟从医就注定要和生死打交道。这种压力其实真的不是轻易就能化解掉的。 “我……”小陶德愣了愣,然后很有气势的说道,“我要当FDA官员!” “FDA?”中国的小朋友一般理想也就是老师军人警察科学家之类的所谓“威风职业”,以前也曾经有过“当大官”的说法。可一个美国小朋友,怎么会想要当个FDA的官员呢? “对呀,FDA。”陶德认真的点了点头,“这样我就可以帮爸爸解决掉流程,让他早点回家了!” · · · 消防车和消防队员终于穿过了拥堵的车龙,赶到了侧翻的大巴车旁。消防队员们用沙土先覆盖了地面上流淌着的柴油,然后扛着破拆器和救援设备走到了大巴车旁边。 巨大的砂轮切割器轰鸣着甩出了一人高的火花,尖锐的声音却没有招来任何不满。被堵了快半个小时的车主们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没公德的邻居在家里装修,而是一群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为了拯救生命而发出的怒吼。 破拆器也派上了用场,巨大的液压钳像是切橡皮泥一样切开了大巴车的驾驶室。只可惜被救出的驾驶员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他的胸口被变形的车体挤压成了薄薄的一片。 帕斯卡尔博士和那名年轻的夏海医生担心切割时的碎屑飞溅在宋华林身上,于是两人一起用身体挡住了宋华林的头颈部位。直到消防员们成功的在大巴车顶开出一个大洞后,这才站起了身子。 孙立恩也赶到了现场,吹了几分钟暖气后他感觉自己身上舒服多了。看着宋华林被小心翼翼的套上了专用的颈部外支架后,又被牢牢捆在了运输担架上之后,三人才一起松了口气。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孙立恩低头一看,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首都号码。接通之后,对面传来了袁平安的声音。 “孙医生,你现在还在首都吧?”袁平安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他在电话那头低声说道,“首都机场高速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上级指示我们医院做好接收患者的准备。刚刚我听预报说,有两个很严重的患者,其中一个怀疑有枢椎骨折。”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按照原定计划,他晚上应该带着帕斯卡尔博士一家踏上回宁远的高铁了。这个时候袁平安打电话来,该不会是要自己去参观吧?“我知道……” 孙立恩的话还没说完,袁平安就继续急切道,“朱老板说,骨科的教授们打算在这个身上做枢椎替换术,用3D打印的枢椎做替换。” “替换?”孙立恩有些懵,“这个患者只是单纯的骨折吧?做个内固定术不就好了?” “急诊预报之后,我们查了病例库。”袁平安继续道,“病例记录,他在十五年前有过一次枕段脊索瘤,就在我们医院里做的手术。当时手术后,他的枕段颈椎被削掉了大概30%的骨质,现在再发枢椎骨折,做单纯的内固定术,骨骼强度肯定是不够的。骨科的教授们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他做枕颈段4椎节切除术,然后用新的3D打印假体做替换。朱老板的意思,是想让你过来参观一下手术过程。毕竟这种手术可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 孙立恩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十五年前的患者就诊记录以及手术过程,同协医院居然还能这么快就找出来!而且马上就提出了一个最合适的治疗手段。更让孙立恩觉得佩服的是,这个手术方案的大胆和创新——这种手术方案,别说在中国,就算是世界范围内,都没有过先例! “我就在这个病人身旁。”孙立恩的回答斩钉截铁,大不了就先让帕斯卡尔一家先走。这种难得的机会,就算是刘主任回去要揪着自己的耳朵骂,他也一定要亲眼看看!“我跟着救护车走,咱们医院见!” 第136章 技术进步 “小孙医生怎么说?他还在首都吧?”朱敏华教授看着袁平安挂了电话,呆愣愣的一言不发,有些奇怪。“还是说他已经回宁远了?” 袁平安咽了口吐沫,“他说……他就在患者旁边。” “患者?”朱敏华一脸讶然,“什么患者?他在抢救室?”他转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李嵩昭和陆雪馨。 “他在宋华林身边。就是那个要做椎体置换术的患者。”袁平安摇了摇头,脸上的呆愣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按照孙医生的说法,他就在那辆翻了的大巴旁边。” 朱敏华皱着眉头,“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到底是走运还是点背。”不去深究孙立恩出现在事故现场的问题,朱敏华对袁平安道,“你先去骨科那边,看看打印的椎体情况,等会我接车。你跟着假体一起进手术室。” · · · 3D打印技术正在成为医院里各个部门都热衷讨论的内容。而这一讨论热潮尤其以骨科最为激烈。在激光金属3D打印技术成熟前,骨科部门,尤其是脊椎外科就开始利用CT成像和树脂3D打印技术进行术前准备和演练了。骨科的主刀医生们都会选择先通过3D打印技术,打印出患者的椎体模型,然后在模型上进行预先演练。 骨科医生需要有非常好的空间想象能力,这样,他们才能在无数的平片扫描中,在脑海中组建出患者的骨骼和关节应该有的样子。而构建出这样的模型后,医生们才有能力对手术进行规划和设计。尤其是在椎体这样敏感并且重要的人体结构上,医生们更是要反复推敲,才能决定最后到底采用什么样的手术方案。 可是不管多么有经验,仅凭CT或者MRI图像进行假想都是可能会犯错的。医生也是人,哪怕已经做过了几千例相应手术,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医生的判断不会出问题。毕竟椎体形状复杂,而且在大量接诊患者的时候,医生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有可能遭到削弱。如果在手术过程中才发现患者骨骼的状况和预期不同,那就很可能导致严重后果。 所以,3D打印技术开始在各个顶级医院的骨科流行了起来。尤其是涉及到颈椎,胸椎,腰椎的科室,以及关节外科。只要病人的情况不是特别危重,医生们总是愿意多花一点时间,打印出患部的模型,然后整个科室一起商讨手术方案。 然而,仅仅只是模型的话,对患者的好处其实相对有限。的确,有模型可以让医生更全面掌握情况,缩短手术时间,减小手术创伤,增强手术效果。但归根结底,那也只是医生们的辅助工具而已。但金属3D打印技术的出现,第一次让“私人化”替换部件成为了可能。 现在市面上所多见的手术用椎体固定体基本都是通用型号。而人体的脊椎由三个部分组成,天然存在三个生理曲度。这也就导致每一节椎体形状都完全不同。通用的固定体虽然方便制造,但在实际使用中却存在无数的麻烦。过长或者过短都算是小毛病——骨科医生手里是有电磨和电锯的,实在不行可以用工具对固定体进行修改。可真正的麻烦在于颈椎,尤其是涉及到C1到C4节颈椎的时候。C1和C2节颈椎就是寰椎和枢椎。这两节椎体长度都很短,而且形状复杂。除了连接并且支撑颅骨转动之外,还必须要保证椎管内的延髓和脊椎不受挤压。 而在3D金属打印技术出现以前,如果患者出现了寰枢椎严重骨折,又或者罹患了枕段脊索瘤。那么医生们只能在手术时,用螺丝和支架把裁剪好的医用钛网,拧在受损脆弱的寰枢椎前后两侧,然后一边祈祷自己已经彻底清扫了肿瘤,一边祈祷患者在未来的生活中不会出现螺丝或者支架松脱的现象。 支架松脱,可能会导致坚硬的钛网变形,从而挤压到患者的食道,气管,甚至颈动脉等。如果没有经常来医院复查,这一次变形很可能就会直接要了患者的命。而一旦肿瘤复发,新生的肿瘤很可能继续侵蚀残存的寰枢椎体。即使有钛网的支撑,没了椎体,神经和血管得不到支撑保护,患者还是会死。 延髓尾端是小脑的延伸部分,也是脊椎的起点。这里主要调节控制人体的心搏、血压、呼吸、消化等重要功能,一旦稍有损伤,患者就会直接死亡,甚至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因此,这一区域也常常被称为“生命禁区”。主刀的医生们只要有选择,基本都不会考虑在这里进行手术——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宋华林的情况比较特殊。同协的急诊医生在病例库里查询到了他的资料后,迅速叫来了骨科的几位大佬会诊——这几位都是能编写教材,制定诊治指南的业内领军人物。而这几位专家,在看过了宋华林十五年前的影像检查资料和手术记录后,都皱起了眉头。 实际上,当年给宋华林做手术的,也是同协骨科的顶尖人物。同样是扫清脊索瘤,其他医院的医生可能会考虑直接做枢椎半切,而同协的手术方案却是在扫清脊索瘤的时候,通过脊柱内窥镜和电磨去除了遭到侵蚀的枢椎,并且用骨水泥进行了填补。 也多亏了这个手术方案,宋华林的枢椎虽然被去除了接近30%的骨质,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强度。如果不是这个手术方案,大巴车翻覆的时候,宋华林很可能就命丧当场了。 “只能做替换。”同协骨科主任邱院士沉默了很久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不知道患者现在的骨折情况,但要内固定已经被磨掉30%的枢椎,这不现实。”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学生,现在的骨科副主任王一飞教授问道,“你们搞的那个3D打印技术怎么样了?能不能用?” “二期临床还没结束。”王教授答道,“可是我们的3D打印,主要是做髋关节和骨盆修复的。直接上枢椎……” “我记得南方医那边在搞这个研究。”邱院士摸出了电话,“你们先把原来的影像资料整理出来,我问问那边的老朋友们,能不能搞个图纸出来。” · · · 孙立恩坐着急救车,基本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同协急诊科。高速出事的地方距离这里只有十八公里,虽然这次开救护车的司机水平明显不如昨晚的那个“王哥”,可速度却仍然快的吓人。再加上有警察摩托车开道,一路上救护车连续闯着红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快,送抢救室!”朱教授早就带着人守在门口等着接车了,看到孙立恩和抢救床一起下了车,他直接把手里的白大褂扔了过去,“穿上,你一会和我一起进手术室。” 夏海看着孙立恩,一脸的不满,“你是同协的医生就说是同协的嘛!把自己装成外地医生干啥?我又不会吃了你!” 孙立恩也没工夫和这个贫嘴医生多说话,套上白大褂,推着病床就冲进了抢救室。倒是宋华林还在床上嘟囔着,“不用推这么快,还有时间的。” 宋华林生命体征稳定,这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也和孙立恩的紧急处理脱不开关系。孙立恩推床进了抢救室,和同协里一脸严肃的医生们报告完了情况后,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怎么跑到高速上去了?”看着正事儿忙完了,在带着宋华林去做影像检查的路上,朱敏华教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来接人的么?” “是接人啊。”孙立恩苦笑着应道,“我要接的是霍普金斯的帕斯卡尔博士一家。结果刚接到人往回走的时候,就遇见了这场车祸。当时在车上的,除了我和帕斯卡尔教授以外,还有来同协做国际交流项目的瑞秋,以及我的同事胡佳。他们也忙的够呛。” 朱敏华看向宋华林的眼神有些变化,“真不知道这个病人到底是走运还是倒霉。说走运吧,一场车祸就伤到了枢椎,说倒霉吧,却又遇见了你们。” 孙立恩没接话,他换了个话题,“我听袁医生说,同协打算用3D打印假体,给他做个枢椎替换术?” “具体的还要看他的骨折情况。”朱敏华点了点头,“平安在电话里和你说了吧?这个患者以前在我们这里做过脊索瘤清扫术的。看CT检查结果,如果是一型骨折,那就肯定得做置换。” “我还不知道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孙立恩有些咋舌,“枢椎形状复杂,而且对强度要求也很高的吧?” “如果是以前的树脂或者塑料打印,那肯定没法用。”朱敏华也有些感慨,“当医生,一定要对技术的进步心存感激啊。换成二十年前,不管是谁来主刀,这场手术都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可现在,至少我们能替患者争一争。” 第137章 厉兵秣马 CT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宋华林的伤势严重,但却奇迹般的没有伤到脊髓。他的枢椎被确认为一型骨折,胸椎二型骨折,腰椎压缩性骨折。这种伤势换成普通人,就算没有当场死亡,以后高位截瘫恐怕也是免不了的。而宋华林不但活的好好的,甚至还能稍微动一动脚趾和手指。这确实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奇迹。 然而,看着同协骨科的专家们看着宋华林折断的枢椎,长时间的沉默了起来。 “不做置换,这骨头恐怕接不起来。”邱院士摇了摇头,对王主任道,“南方医那边的数据出来了没有?” “已经发到制造台去了。”王主任点了点头,“那边的制造大概还需要两个小时才才能完成。加上热处理和抛光,大概要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邱院士不满的皱起了眉头,“不能再快一点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给假体做热处理和抛光的都是从水木大学来的高材生。”王主任苦笑道,“虽然我们打印的精度已经很高了,但是假体上面还是会有加工痕迹,如果不做抛光,上面的加工痕迹就有可能导致组织增生。不做热处理,金属构件的强度够了,但韧性就不足。如果这个患者就这么倒霉,再遇到一次这样的事故,说不定假体就会炸成碎片。到时候倒是不用再抢救了——他死定了。” 既然步骤不能有所缩减,那就只能加快其他的准备工作。这一例手术将由邱院士现场指导,而王主任主刀。两人稍微一商量,决定先出去吃顿饭。 “你们也和手术团队的小年轻们说一声。”邱院士穿上了自己的大衣,又用毛线帽子套住了自己的脑袋,“我给他们放两个小时的假,该睡觉的睡觉,该吃饭的吃饭,该洗澡的去洗澡。麻醉医师要配三名,护理团队和主刀也要有两对以上的备份。”他拍了拍身上的大衣,“今天这场手术最少要十五个小时,大家做好准备。” 朱敏华带着孙立恩出了CT室,“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不是今天回宁远?” 孙立恩点了点头。帕斯卡尔博士一家旅途劳顿,按照原定计划,确实应该今天下午稍微休息一下之后就直接上高铁,这样第二天早上就能到达宁远了。 “这次手术确实很难得。”朱敏华毫不见外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要是不方便,我去给柳平川打电话帮你请假。” 这种事情劳烦同协医院的急诊科副主任就不太合适了。更何况孙立恩也知道,以自家主任那个性格,搞不好朱教授这一个电话打过去,自己未来的研究生生活就得无疾而终。所以他连忙拒绝了这份好意。“不用了,我和我们主任联系就行。” “那你赶紧打电话。”朱教授点了点头,“中午你吃东西了没?要不然一会和我一起去食堂吃点吧?同协的食堂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拿着手机出了医院,给刘堂春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立恩啊?”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刘堂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有事儿?你们接上帕斯卡尔博士了吧?” “接到了。”孙立恩在心里琢磨了半天应该怎么和刘堂春说这个事儿,但最后却还是叹了口气,“刘主任,同协的朱教授邀请我看个手术。” “看呗。”刘堂春似乎正在吃午饭,估计吃的又是自制的盒饭煲仔饭。“什么手术啊还值得他专门请你去看?四级手术咱们院里也挺多的啊。” 孙立恩叹了口气,“枕段颈椎全切合并3D打印枢椎替换术。” “噗!”刘堂春那边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孙立恩甚至听见了周军的声音,“刘老师,你咖啡撒身上了!” 孙立恩还没问问出了什么情况,刘堂春就在电话那头喊了起来,“什么玩意?” “枕段颈椎全切合并3D打印枢椎替换术。”孙立恩又老老实实回答了一遍,“就是将患者骨折了的枕段颈椎做全切除,然后替换上3D打印的金属人工假体……” “老子知道枕段颈椎全切是什么意思!”刘堂春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猫一样叫道,“同协要搞这个手术?我没听说过啊!不对,等会!”刘堂春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在电话那头喊着,“立恩啊我跟你说,同协急诊真的没什么好的。你别看他朱敏华是个教授,他在学院里连个系主任都不是!这种人说的天花乱坠,没有一句是靠谱的!” 孙立恩苦笑着解释道,“刘主任,我这水平您也清楚,同协肯定是看不上我的。这个病人是我和小胡在接人回来的路上遇见的,我这就顺带跟着急救车到同协了。” “屁!啊……啊?”刘堂春还想继续说点关于朱敏华的坏话,却忽然听到了这么个解释,顿时转了口风。“这样啊?那他邀请你观看手术也就说得过去了嘛。”刘堂春咳嗽了两下,似乎是想掩盖一下刚才的窘态。“手术要多长时间?是不是可能没办法按时赶回来啊?” “就是这个问题,所以才想打电话给您问一问。”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其实有些不合规矩。尤其是因为参观手术而导致自己没办法按时回去工作。“要不然我就把这个事情推了算了。” “推?为什么要推?”刘堂春哈哈一笑,似乎放松了很多,“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种手术别说国内,国际上也没有过先例的。你能参观一下,对你自己的提升也很大。”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手术开始还有多久?要持续多久?” “听骨科的邱院士说,假体制造最少可能也得六个小时。手术本身最少要持续十七个小时。”孙立恩盘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时间可真是不短。“估计等手术结束,就到明天这个时候了。” “你参观没问题。”刘堂春想了想,“不过你得和朱敏华说一声,让有容也去参观。” “啊?”孙立恩愣住了,“可是徐医生不是还在宁远……” “可以让她飞过去嘛。”刘堂春嘿嘿一笑,“既然能占便宜,那肯定得占个够才行,带上小胡一起去。帕斯卡尔博士要是愿意的话,让他的家人在北京多住一天,他也可以去参观一下嘛。要是不愿意,我让其他人过去接人。” · · · “参观手术?”黑色的MPV终于赶到了同协医院。胡佳跳下车,直接钻到孙立恩的怀里,给他送上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帕斯卡尔博士也慢慢走下了车,听到孙立恩传达的建议后,他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孙立恩身后的同协医院。“这种手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全新的手术方案吧?” “按照我掌握到的资料,这的确应该是全球首例。”搞科研的人都喜欢什么“全球首例”,“世界第一”的说法。孙立恩点头道,“我刚才已经和同协的朱教授商量过了,加上我的话,一共可以带五个人进去参观。” “那我当然愿意去参观一下了。”帕斯卡尔博士欣然同意了孙立恩的邀请。他转过身对着妻子柔声道,“亲爱的,你带着孩子们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吧。” 瑞秋数了数在场的人数,不解道,“可是这里只有我们四个是医务人员吧?为什么是五个人的名额呢?” “徐有容已经坐上来首都的飞机了。”孙立恩笑着公布了第二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名额,就是给她留的……” “YES!”瑞秋原地使劲跳了一下,直接跑向了孙立恩,把正在拥抱的他和胡佳一起抱住了。“太好了!” 胡佳看了看瑞秋,又看了看一脸尴尬的孙立恩,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低声道,“放心吧,瑞秋抱的话,我不会吃醋哒。” · · · 孙立恩背着包,和胡佳一起回到了酒店。过一会的手术会很消耗体力,他必须尽快找个地方睡一觉才行。虽然孙立恩再三拒绝,但最后在胡佳“放心啦,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的强大劝说下,还是老老实实背着行李,跟她一起进了房间——虽然今天酒店已经有了多余的房间。 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决定在北京多住一晚。而两个小朋友似乎已经从旅行的疲劳中恢复了过来,吵吵着要去看熊猫才行。在询问了酒店前台后,帕斯卡尔夫人决定自己跑一趟。临出发前,孙立恩特意把自己和胡佳的手机号码都交给了帕斯卡尔夫人,并且再三嘱咐,一旦有问题,就立刻给自己打电话。 放下行李,胡佳直接把孙立恩塞进了浴室里。“里面有我拿来的浴缸塑料套,你把塑料套铺在浴缸里面,放水好好泡一会。不然要感冒的!”等到孙立恩一脸尴尬的开始铺套放水,胡佳则在门口道,“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你要是累了就直接睡觉,我会叫你起来吃饭的。” 单身了这么久,孙立恩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心里满是痛快和感动。他也的确冻的不轻,这阵已经有些头疼的感觉了。看着热气腾腾的浴缸,孙立恩干脆脱了衣服,钻进了水里。 第138章 美人恩 泡澡其实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尽管平时在宁远和家乡都很少有这种机会,但孙立恩的确是喜欢泡澡的。仿佛四肢百骸都从冰箱里被取了出来一样,身体里隐约的僵硬感渐渐消散。热水的抚慰下,孙立恩舒服的差点睡了过去。 不能睡着。孙立恩用水泼了泼脸,看了一眼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自己已经泡了快二十分钟,也该起来去换件衣服了。 不过说起来,孙立恩还真是有些头疼。自己的黑色羽绒服在给宋华林做颈椎固定的时候,被不知道哪儿伸出来的尖锐金属之类的东西划出了一条大口子。里面的羽绒在首都机场高速的冷风中变成了一片飞絮。 新买的羽绒服就这么牺牲了。孙立恩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剩下的衣服……就是那件用来装风度的风衣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还好手术室里是恒温的。不然自己非得冻出事儿来不可。 收拾掉浴缸里的东西,孙立恩草草冲了个澡。小心翼翼推开浴室的门,确定胡佳不在房间里之后,才抱着自己的衣服走了出来。 换洗的衣服上了身,孙立恩这才松了口气。身上的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等到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钻进被子里睡下了。 被子稍微有些凌乱,看来酒店的保洁还没顾得上更换床品。孙立恩转了个头,枕头上传来了阵阵的香味。大概是胡佳身上的味道。恍惚之间,他仿佛觉得自己正佳人在怀,一阵心神飘荡后,孙立恩终于睡了过去。 孙立恩似乎恍恍惚惚梦见了胡佳。梦见她朝着自己微微一笑,坐在了床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纤细的手指轻柔的掠过发梢,稍微有些发痒。然后,胡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脸上一阵绯红。她从床边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了浴室对面的衣柜旁,轻轻拉开了衣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胡佳仔细观察了一下孙立恩的状态,确认他似乎还在睡觉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布条之类的东西。孙立恩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胡佳把塑料袋里的黑色布条放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后,顿时小脸通红的又把东西塞了回去。这才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决胜内衣”。 无边的困意涌来,孙立恩再次睡了过去。 · · · “立恩?立恩!”温柔的声音在孙立恩耳边响起,就在孙立恩准备转身去关掉这个陌生的手机铃声时,他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是胡佳正在叫自己。 迅速从床上直起身,孙立恩揉了揉眼睛,看着一旁的胡佳问道,“几点了?” “下午四点。离手术准备还有两个小时呢。”胡佳笑了笑,指了指桌子上的塑料袋,“刚刚买回来的包子,还热乎着呢。去洗把脸再来吃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是穿着保暖内衣钻进被窝里睡觉的。虽说不太雅观,但总比赤身裸体的强。从床上爬了起来,孙立恩迷迷糊糊的走向了洗手间。准备转身进去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酒店中的衣柜并没有完全关好,而是稍微留了个缝隙。胡佳的行李箱就放在柜子里,而行李箱的上面,放着一个焊上去很眼熟的黑色塑料袋。 孙立恩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那抚过自己头顶发梢的手,那张红彤彤的脸,以及……以及那件黑布条似的内衣。 钻进洗手间里洗着脸,孙立恩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阵发烫。想想看,只怕胡佳早就回来了。而自己又睡了好一阵子才被叫醒,桌上的包子还冒着热气……估计胡佳是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又跑出去为自己买了些吃的回来。 多好的姑娘呀。孙立恩内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他觉得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后怕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这么好的姑娘,要是便宜了别人,只怕自己要活活后悔死。又有些庆幸,庆幸虽然晚了几天,但她还是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吃吧。”胡佳看着洗完脸出来的孙立恩,又从身旁拿出了一个纸袋子,“我看你的羽绒服被割坏了,出去正好碰见了人家正在做促销活动,就买了一件回来。吃完了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孙立恩没先去动吃的,而是接过了纸袋。看了看里面还没来得及摘掉的吊牌,从床上拿起自己手机,给胡佳转了800块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佳一看手机响,顿时不高兴了,她把眉毛一拧,“嫌我买的不好看?” 孙立恩笑着摇了摇头,“别生气。我只是觉得,送礼物这种事情,得先由男方开始才像话。这种事情上,我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虽然现在我正在规培,没什么钱,但这个开头,还是得由我开始才好。” “那你就帮我出衣服干洗的钱嘛。”胡佳嘟着嘴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80就好了呀。” “衣服我给你买件新的。”孙立恩埋头吃起了包子,“不过得稍微等等,这个月的津贴四号才发呢。” · · · 等到孙立恩和胡佳重新出现在同协医院门口的时候,距离手术开始只剩下了一个小时。 “嘿!”停车场里,瑞秋开的那辆黑色MPV刚刚停下。看见了孙立恩和胡佳后,瑞秋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原地蹦高,一边朝着两人使劲挥手,“胡佳!孙立恩!看这里!” 一个个头高挑的金发外国美女又喊又蹦的,的确非常容易引起旁观者的注意。孙立恩朝着瑞秋挥了挥手,带着胡佳一起走了过来——胡佳现在正把他的左手搂在怀里,眯着眼睛得意呢。 “胡佳!”瑞秋一边喊着,一边把徐有容从车上拽了下来,学着胡佳的样子,一把搂住了徐有容的胳膊,“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啦!” 第139章 枢椎替换术(1) 秀恩爱这种事情,谁单身谁难受。而异地恋也是暂时性不可逆转单身的综合征的一种典型表现症状。瑞秋从早上到中午,当了六七个小时的电灯泡,还被孙立恩和胡佳硬往嘴里塞了几十斤狗粮。心里早就委屈的想要爆买一通以泄心头怒火了。好不容易等到自家正牌女友到场,自然要好好回击一下,这才能出上一口恶气。 胡佳捂着嘴偷笑,一句话都没说。孙立恩看着徐有容,觉得稍微有些尴尬。而徐有容则眼睛有些发直。她看了看孙立恩,又看了看胡佳。愣了半天后憋出来一句话,“成了?” “成了成了。”胡佳连连点头。一看徐有容似乎又要问什么,而且嘴型乍一看像是“内”的姿势,连忙甩开了孙立恩的胳膊,冲上前去踮起脚尖捂住了徐有容的嘴,“那个,姐姐你送我的礼物我还没拆呢!回去,等我回去再开!” 瑞秋笑的肚子都疼了,徐有容笑眯眯的摸了摸胡佳的脑袋,再也没说什么,远处,帕斯卡尔教授刚刚和家人挥手告别,随后也转身加入了队伍之中。而这场小小的闹剧也就到此暂时告一段落。孙立恩一行人一起走到了抢救室中,和朱教授打了各个招呼。 “你们第四中心医院这个参观名额可真不算少的。”朱教授笑眯眯的和所有人都握了手,转头对孙立恩道,“我们院里的几个硕士生想要参观,都被王主任轰出去了。参观的医生里,最低职称都得是中级。” 孙立恩有些汗颜,帕斯卡尔博士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没有中国职称,瑞秋只是来参加国际医疗合作项目,当然也没有职称这种东西。徐有容现在只是个主治医师,算中级职称——她的副高职称还没批下来呢。而孙立恩本人则连个职称都没有——没考过执业医师资格证,严格来说,孙立恩连个医生都不是。 “我一直对职称这个东西很好奇。”帕斯卡尔博士温和的笑了起来,“只不过我来了中国这么多次,却仍然没有搞清楚职称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大概明白这是中国特有的医生水平评价体系,但却始终弄不明白,这个评价体系究竟遵从着什么样的规则。” 朱教授想了想,“大概就类似于大学里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和助教。评价的标准就比较复杂了,但总体来说,还是依据个人的学识水平,以及医疗的技术和水平综合决定的。” 朱教授和帕斯卡尔在前面聊着天,孙立恩等人像是跟着老师们参观的实习生,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就连徐有容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看一眼瑞秋而已,她似乎又进入了省电模式。孙立恩又仔细看了看,不对,两人拉着手呢。现在大概是充电模式吧? 同协这次对宋华林的手术可真是下了血本。3D金属打印假体技术目前还在二期临床,治疗是完全不收费的。而为了将假体安装到位,同时也是为了让更多的医生能现场观摩,同协干脆把手术安排在了最大的复合示范手术室中。和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中的示范手术室一样,同协的示范手术室也是上下两层的设计。手术室上面还有一层楼,厚实的玻璃落地窗隔开了观摩室和手术室。观摩室墙上挂着六台75英寸的巨大液晶电视,用来实时转播示范手术室内的摄像机画面。1号液晶电视播放通过主刀医生头部摄像机拍摄的视角,2号电视则是内窥镜的视频信号。其他电视分别播放麻醉医师的监护仪器,以及器械护士的手术器械盘和三个不同角度拍摄的手术床视角。 和其他观摩医师不同的是,孙立恩一行人并没有进入到二楼观看手术,而是被朱教授直接带进了手术更衣室,开始换装。 “手机的话,装在无菌袋里就可以拿进去了。术中可以拍摄,但是不能拍到患者的脸部。”朱教授特意嘱咐了两句,“手术术中拍摄到的所有照片和视频,都不能进行流传。未经过临床试验组同意,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公开展示照片。”他认真看了看身后众人问道,“没问题吧?” “您放心。”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些规矩我们还是懂的。” “我们同协从来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朱教授意味深长的答了一句,“好了,你们先换衣服吧。女士更衣间在左边,换好衣服以后,我会在里面等着你们。” 孙立恩自己换上了洗手服,这次他并不需要穿上手术服,以备术中还要上台帮忙拉钩子。同协的洗手服有些旧,穿在身上感觉更像是一件盔甲而非第四中心医院的睡衣。换好衣服后,孙立恩走出了更衣间。胡佳已经提前出来等在了这里。 “站着别动。”胡佳叫住了孙立恩,然后半蹲下身子,检查了一遍孙立恩身上的洗手服穿着问题。“这边的洗手服都比较旧,没有松紧带,腰上的带子都有些朽了,你系的时候注意一点,别太松,也不能太使劲。” 孙立恩红着脸点了点头,徐有容和胡佳也走了出来。帕斯卡尔博士平时并不怎么经常出入手术室,换衣服的速度最慢。换好了洗手服之后,帕斯卡尔博士一边摸着身上的洗手服一边摇着头,“这种衣服,很容易导致皮肤过敏的。” 通往示范手术室的路上,低年资的外科医生们成群成群的站在门口,准备轮番进入手术室参观见习——今天是骨外和整形外的手术日,大批的医生们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却突然听到今天要举行这么一台手术,大家不禁有些纠结。有心去观摩手术,可是已经累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快站着睡着了。要直接洗澡回去休息,可这种复杂手术,以后不知道还能再看见几次。 “来杯咖啡么?”朱敏华带着五人路过了手术室内的休息室,“如果需要的话……”他看着有十几个人排着队准备轮流使用的咖啡机,“一会等人少了你们可以过来喝一点。” 医生,尤其是急诊和外科医生,那都是靠咖啡活着的生物。同协当年由美国人资助创立,习惯喝的咖啡也和美国人很像——不加糖,不加奶,闻起来喷香,喝进嘴里却比中药汤剂还苦。 踩下自动门旁的开关,电动门无声的朝着两侧滑开。孙立恩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手术室。宋华林刚刚被转运到手术室里,正在医生和护士们的围绕中,准备着最后的核对程序。 “先生你好,我是你的手术主刀医生王一飞,旁边这位是我们的手术巡回护士长钱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主刀的骨科主任王一飞教授手里拿着写字板,正在按照程序进行着术前核对,“您今年多少岁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手术么?” “我叫宋华林,今年49岁,要做……脖子,后背,还有腰椎。”宋华林回答着医生的问题,“王主任你认识我的吧?咱们几个小时前才见过啊,手术内容还是你跟我说的呢。” “这是……程序要求。”王一飞主任笑着解释道,“问清楚对明白了,这样你放心,我们也放心。” “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你都签字了吧?”王一飞主任继续问道,“上次喝水是什么时候?” “没签字,手动不了,按的手印。”宋华林黑着脸,“上次喝水大概是我脖子被撞断前十分钟。也就是六个小时之前了。” “核对完成。”王一飞看了看同样在核实内容的巡回手术护士长。看到对方点头确认之后,收起了写字板。“那么,我们准备开始手术前麻醉。宋先生,请您配合麻醉医师的指示。”说完之后,王一飞后退一步,把空间让给了麻醉医生。 “这个面罩里面有麻醉气体,你需要缓慢深呼吸三次。”麻醉医师拿着面罩,在宋华林面前展示了一下,“准备好了么?” 宋华林叹了口气,“我现在脑袋动不了,王医生也说了,手术以后脑袋肯定也动不了。可为了保命,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又叹了口气,“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 · · 面罩扣在了宋华林的口鼻处,三次缓慢的深呼吸后,他渐渐合上了眼睛。麻醉医生在面罩扣上口鼻处的同时,就示意助手启动了麻醉泵。乳白色的异丙酚混杂着芬太尼和咪唑安定,以及维库溴铵被注射进入了宋华林的静脉通路中。 两分钟后,麻醉医生朝着王一飞点了点头,“王主任,麻醉完成,可以开始手术了。” 一直坐在凳子上,闭眼假寐的王一飞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宋华林身旁。双手抱胸,看了看手术台上昏睡过去的宋华林——他的头上还钉着医生们为了保证他脊椎安全而钉上的颅骨牵引弓。长度六毫米左右的颅骨钉被拧进了宋华林的颅骨里,并且连接着弯曲的颅骨牵引弓。而牵引弓的中心处挂着一根尼龙绳,尼龙绳穿过滑轮车,连接着重达五公斤的重锤。 “按照既定计划执行。”王一飞对助手们下达了命令。麻醉科医生将通气管顺着宋华林的鼻子顺了进去。在确定呼吸管到位后,他用医用胶带将呼吸管固定在了宋华林的嘴唇上方,并且顺了个九十度的弯,让出了他的口腔部位。 助手们用钳子夹住了消毒棉球,沾满了洗必泰和碘伏溶液,有些粗暴的在宋华林嘴里擦试了一遍。随后,他们用张口器撑开了宋华林的嘴巴。 手术,正式开始。 第140章 枢椎替换术(2) 孙立恩和帕斯卡尔教授都有些不安。孙立恩并没有进过几次手术室,上一次进手术室参观的时候,他遇到了心梗的郑国有主任。而帕斯卡尔教授自从拿到了自己的M.D之后,就再也没进过手术室了。一个急诊科规培生和一个享有一定名望的免疫学内科医生,正像是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伸长了脖子看着手术进展。 和孙立恩以及帕斯卡尔不同,徐有容和胡佳完全像是回了家一样轻松自在。胡佳自不必说,她一周里有五天都在手术室里协助进行着各种手术。她对恒温的手术室,以及那些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无比熟悉,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不适。而徐有容则比胡佳的态度更进一步——她是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虽然在第四中心医院,脊椎方面的手术基本都是归给骨科处理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在这一领域发挥自己的特长——脊髓和延髓可是神经外科的研究重点方向之一。 正因为徐有容足够优秀,她才能比孙立恩等人更明白,正在自己眼前有条不紊展开的手术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以前的医生们只能用钛网和各种长短都不合适的钛合金条来勉强代替。而这些被硬弯出的钛网和合金条确实无法胜任寰椎枢椎的工作。而每个人的寰枢椎体大小,形状,甚至倾斜角度都有所不同。3D打印技术,也只有3D打印技术,才有可能真正成为能够长久使用的寰枢椎替代品。尽管这样的假体仍然有巨大的缺陷——韧带损伤下,病人可能会失去几乎全部旋转头部的能力。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宋华林以后可能再也没办法摇头了。 但这仍然会是一项了不起的创举——不能摇头,总比被烧成灰放在盒子里强。手术只要能成功,他仍然能拥抱自己的家人,行走在和煦的阳光和春风中。 所以,徐有容看的目不转睛。而旁边的瑞秋则对此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和兴奋,她只是偷偷拉着徐有容的手,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眉眼之间却时不时流露出一丝笑意。 · · · 人的口腔张合度有限,所以能给王一飞留下来的操作空间并不算很多。手术助手用开口器牵引开了宋华林的口腔,尽可能的暴露出了他的软腭部分。随后又用压舌板尽量压底了他的舌头。动作稍微有些粗暴用力,压舌板在助手们的操作下,甚至被压出了一道弧线。 “动作稍微轻点,这条舌头人家以后还要用的。”王一飞笑着批评了一下自己的助手,“不要这么紧张。” 手术床渐渐升起,但由于宋华林的枢椎骨折,王一飞能下刀的角度仍然非常有限。他连着试了几次,最后只能整个人趴在了手术床上,用非常别扭的姿势,将手术刀探入了宋华林的口腔中。 在确认了宋华林的悬雍垂是左偏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始下刀切割。等到刀锋快到悬雍垂(小舌头)的位置时,手术刀绕过悬雍垂左侧,沿着悬雍垂中线继续切了下去,手术刀沿着宋华林的软腭向着门牙的位置划了回来,直到碰触到硬腭缘为止。 第一小步完成了。王一飞主任让开了位置,转身去看之前拍摄好的MRI和CT图片。而助手们则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对切开的软腭进行了止血,并且用小号的牵引钩,牵引开了已经被割开的软腭部分。让宋华林的咽后壁暴露的更彻底了一些。 切开一个完全没有病变的部位,只为了获得更好的操作空间和暴露视野,这种举动看似没有必要。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创伤最小的选择了——实际上,如果患者有先天颌骨活动受限之类的毛病,从而导致视野不佳,手术操作空间不足,医生们甚至可能会做出劈开下颚骨的决定。只要能够解决性命之忧,额外损伤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暴露出的咽后壁虽然看起来仍然很小,但总算是能够进一步进行手术了。王一飞再次站到了主刀的位置上。手术刀从咽后壁上划下,沿着中缝切开了咽后壁。再次止血和牵引后,暴露在外的,就是上、中咽缩肌以及一部分的头长肌了。 寰枢椎部位之所以被称之为“手术禁区”的原因在此凸显了出来。口腔本身就有一定深度,而这一区域又有大量的肌肉,神经,韧带和血管存在。手术中极易伤及到这些重要而且脆弱的组织。 伤及肌肉,可能导致运动受阻或者感染,伤及神经则可能导致包括面瘫和长期疼痛在内的众多后果,而伤及韧带,则有可能导致关节失稳,从而引发更严重的脊髓甚至延髓问题。 至于血管受损……如果伤到的是动脉,而且无法迅速止血,那连抢救都可以免了——寰椎附近的椎动脉一旦发生破裂,一分钟内就能把身体里基本所有的血液都喷出来,而在口腔这种狭小的操作空间中,椎动脉破裂就等于瞬间失去了所有视野。医生要凭着记忆和手感,在喷涌而出的鲜红色血液中找到椎动脉破裂点,并且在一分钟内将破裂的动脉缝合完毕。这种几乎和碰运气没什么区别的抢救成功率自然不会有多高。所以,这一区域始终被称为“手术禁区”。 王一飞主任扫了一眼暴露出的肌肉组织,却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示意助手取来了视频拍摄用的小摄像头,现场讲解起了这一部分的解刨构造。 “平时各位能看到这个部位肌肉的机会不是很多,基本上只有在大体老师身上才能看见。”王教授语气平和,稳定而且充满自信。“但是大体老师这个部位的肌肉基本上都已经有些萎缩了,能看到鲜活肌肉的机会比较少,各位多体会一下构造。” 这场手术不光只是同协的诸位医生在挑战死神的权威,同时,也是一堂非常重要的课程内容。和很多优秀的医学院校一样,同协的教学风格除了严谨之外,同时也积极鼓励新技术和新术式的应用。医学技术是一门始终处于自我进化的技术。越早发现新技术的医学价值,越快围绕着新技术设计出新的手术方式,就能有更多的患者被拯救回来。 而拯救生命,改善患者的生活品质,这是每个医生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核心内容——实现自我价值。 王一飞不光是同协医院的骨科主任,同时也是同协医科大学的教授。他身上的任务要更重一些,他要让这些术式尽快被学生们掌握。医学技术没有敝帚自珍一说,一个术式只有不断被传播开来,才有进一步被改进的可能。没有广泛而积极的医学交流,就不可能有医学进步。他对这一点认识的很清楚。所以,王一飞选择在这个时候向参观手术的医生们强调解剖体系构造。现在的情况他还能完全掌握,等到钝性分离肌肉,并且将宋华林破碎的枢椎暴露出来之后,他很可能就没有进行教学的精力了。 等了一两分钟,在确认参观手术的医生们都看到了这一部分肌肉后,助手们拿起了手术钳,将宋华林的舌头牵拉了出来。而王一飞再次拿起了手术刀,这次不是用锋利的刀刃,而是调转了手术刀,用刀柄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两处头长肌。至于上、中咽缩肌,则需要沿着中缝切开。 等到再一次用分离器牵引开了藏在上咽缩肌后方的中咽缩肌后,宋华林的前纵韧带部分终于暴露了出来。这是连接颈椎前侧的一条主要韧带。作为人体中最长的韧带,前纵韧带的主要功能是限制脊椎过度伸展,以及防止椎间盘向前凸出。 再次钝性分离,咽下缩肌和头长肌被牵引开来,现在,C1节颈椎寰椎和C2节颈椎枢椎就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而层层牵引后,留给王一飞的操作空间已经变得很小了。 “上内窥镜。”对于这一结果,王一飞早就有所预料。之所以采用经口入路的方案手术,就是为了尽量减小对病人的术中创伤。而为了减少创伤,势必会损失一些视野和操作空间。但好在还有内窥镜在。如果说,之前的手术是传统外科手术的巅峰展示,那么接下来王一飞要展示的,就是未来外科手术的主要发展方向之一——内窥镜手术。 因为其他组织都已经被分离开了,所以,进行观察和操作的内窥镜和两支操作臂,都是通过体外支架进行的固定。王一飞半弯着身子,开始了操作。通过内窥镜观察,通过两根长约20厘米的操纵臂,以及操纵臂上的磨具,王一飞慢慢的将宋华林已经断裂成游离状态的枢椎切成小块,然后逐一取出。每一块枢椎骨块,以及十五年前被填充进去增加强度的骨水泥,都被小心翼翼的切割成不足一厘米的小块。然后被操纵臂取出。 这一过程进行的极为缓慢。宋华林的枢椎断裂形状很不规则,他的枢椎上一共有三条骨折线,除了后侧的齿突断裂以外,枢椎椎体上一共有两条骨折线,以如果以人鼻尖作为时钟的12点方向建立坐标系的话,两条骨折线大概相当于时针位于4:50,以及10:20的位置。而正面入路,直接能够暴露出的枢椎范围大概在9:00到3:00之间。也就是说,正面经口入路,只能观察到其中一条骨折线,而另一条骨折线并没有出现在内窥镜的视野中。 第141章 枢椎替换术(3) 仅仅只是清扫断裂和游离的枢椎以及碎裂的骨水泥,这一动作枯燥而且乏味。更要命的是,王一飞始终只能弯着腰,用非常别扭的姿势操作内窥镜。而且这一动作还不能有任何走形和失误,一旦酸困的腰部稍微晃动了一下,高速旋转的手钻可能就会切断宋华林的颈内动脉,或者将他的脊髓捣成浆糊。 “这么搞下去要累死人的。”一言不发的工作了两个小时,第九次停手让护士擦汗之后,王一飞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内窥镜,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以及酸疼的肩膀。“那个谁……雅然啊,把我手机拿过去放个曲子。” 器械护士点了点头,从王一飞的口袋里摸出了被塑封好的手机,熟练的打开了蓝牙连接上了音响。 这间示范手术室里,放着一台BOSE的蓝牙音箱。音响块头不小,被专门放在远离麻醉医生一侧的墙架上。为了保证无菌,每次手术前,都会有护士专门去更换上面的塑封套装。 “这首?”名叫雅然的器械护士点了点王主任的手机,“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歌词随即在BOSE里响了起来。 “这种曲子不适合手术。”王主任放松颈椎似的摇了摇头,“继续往下找,摇滚列表里的就不错。” “那就……听这首?”器械护士又点了几下手机,一首年轻人大多数耳熟能详的摇滚音乐响了起来。来自澳大利亚摇滚乐队AC/DC的名曲,《Highway to Hell》响了起来。 “这首不错。”王一飞哈哈一笑,“咱们还真就是在地狱的高速公路上,而且还是载着病人在超车道上逆向行驶。”他停止了自己的放松动作,微抬双手,看着躺在床上,嘴巴张的极大的宋华林,“继续!” 骨骼被手钻磨掉的声音刺耳而且令人牙酸,骨粉和骨水泥被打成粉末,而旁边的护士们跟随着王一飞的指令继续忙碌着。“止血钳,准备骨蜡!”王一飞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在一旁站到脚疼的孙立恩猛地睁大了眼睛。 “动脉破裂”的状态出现在了宋华林头顶,孙立恩一脸担忧的看着手术床,难道是刚才电磨伤到了颈内动脉? “不知名小动脉破裂。”王一飞操作了好半天,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人体动脉有时候会增生出一些小的动脉分支,这些分支经常会给手术带来一些小惊吓。王一飞刚才切割一块比较大的骨水泥的时候,一小片骨水泥碎片向后弹了回来,切破了那根增生出来的小动脉。血液虽然是喷涌而出,但好在小动脉本身的直径很有限,而且这种增生的小动脉即使被结扎掉,也不会对人体原本的功能有什么影响。 王一飞也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他对手术本身很有把握,但这种小动脉确实总会给医生们一个突然袭击。好在一开始术野暴露的很彻底,而这根动脉又处于比较容易被结扎的位置。王一飞用止血钳夹住了这根小动脉后,警报就此解除了。 “出血估计150ml左右。”器械朝着王一飞点了点头,“把血液吸走就好了,暂时还不用上血浆。” 警报解除,在场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孙立恩看着一旁稍微有些摇晃的胡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女朋友今天一天基本都在外面来回跑。而且还不像自己睡过午觉。他轻轻碰了碰胡佳,“你要是累了,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吧。” 胡佳看了一眼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把头靠在了孙立恩的肩膀上。 “继续。”王一飞松了口气,手术进行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位于枢椎十点二十分左右的那条骨折线,一直到到十二点位置的前纵韧带后方,基本所有的椎体和骨水泥都被清除完毕了。而要继续清理剩下的枢椎骨骼,就得首先处理掉这条韧带。 生命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在发育进化中,生物进化出了骨骼系统用于支撑和保护自身。而为了让骨骼不至于妨碍活动,就势必需要进化出能够让骨骼系统运动而不至于互相脱位的系统。而韧带则是这套系统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可惜,即使科学技术如此进步的今天,人们仍然不能制造出和原本一样好用的韧带,甚至连韧带和骨骼的连接都无法复制出来。外科手术中会用到的韧带重连方案,除了中间断裂后的缝合术以外,就只有一个途径了——用钉子直接把韧带钉在骨头上。而普通的钉子在这种角度根本不可能工作的起来,毕竟这点空间下,想挥动锤子在物理上就不太可能。因此,骨科木匠们采用了钛合金螺丝+骨科电钻+假体预留安装孔的组合方案。用拉钩暂时把纵向切开的韧带分离。然后磨掉剩下的枢椎,替换好假体后,再把韧带松开,换上合适的钛金螺丝,将韧带扭进假体上预留好的孔洞中。 用手术刀纵向切开了宋华林的前纵韧带,王一飞用拉钩将韧带分开到了两侧,,最后的清扫工作就相对比较容易了。大概一个小时的工夫,王一飞就拆掉了经口入路能看到的剩下的枢椎部分。而藏在椎体内的后纵韧带也照章处理,又用了两条拉钩分离。 “可以了,拿前端的假体过来。”手术室里播放的《Highway to Hell》已经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帕斯卡尔博士从一开始的还有些性质,到如今的稍显木然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没有多少人会喜欢把一首歌翻来覆去听上两个多小时的。而王一飞估计也是听腻了,点名要换歌,“放《Back In Black》吧。” 摇滚木匠王一飞一边哼着歌,一边继续着自己的手术。他已经用常人难以坚持的姿势进行了六个小时的手术。虽然比自己的老师邱院士年轻许多,可王一飞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浑身的肌肉都在尖叫着向他发出怒吼,警告这个摇滚医生——“我们就要罢工了!” “麻醉,给我拿张凳子过来。”假体已经经过了多轮的抛光以及消毒,可王一飞却坚持在安装上去之前,先用肉眼再检查一遍。“就直接放在我屁股后面。” 邱院士皱了皱眉头,而孙立恩也发现了有些异常。 “王一飞,男,47岁,肌肉乳酸堆积。”状态栏提示,正在做手术的王一飞,体力已经基本到达了极限。 “一飞啊,我来接手吧。”邱院士走到了王一飞身边,低声道,“你做的时间太久了,体力跟不上的。” “这个角度我做都费劲,您来做就更受不了了。”王一飞拒绝了恩师的建议。“我的体力自己心里有数,装好假体没有任何问题。” 邱院士不再坚持,而是继续通过屏幕观察着王一飞的手术腔镜视角。椎体被拆掉快一半后,露出了里面的脊椎硬膜。而这一部分目前看上去状态很好,完全没有损伤和水肿的迹象。 半块假体被小心翼翼的斜放在了裸露出的硬膜上方。露出的一点空间,正好可以让王一飞用万向螺丝刀将后纵韧带固定在假体上。 万向螺丝刀这种东西原本只是应用在航空器维修的领域中。它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用一根柔软但是有极高抗扭性的软杆代替了原本螺丝刀上的延伸杆。使用时只要注意固定住弯曲头,就可以随意扭紧无法用刚性螺丝刀直接扭上的螺丝。如果不是有这种好东西存在,3D打印的枢椎假体一开始就不可能安装的上去。 两颗螺丝被迅速扭在了假体内侧,宋华林的后纵韧带被拧在了假体上。然后就是迅速回到正面,将前纵韧带拧在假体上。这一动作,王一飞只用了一分钟。 等到最后一颗螺丝被安装到位,王一飞稳稳当当的抽出了手里的电动螺丝刀,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术服并没有和内窥镜支架接触。他这才放了心,把手里的电动螺丝刀塞进了助手怀里。而自己则用手臂裹住了有些宽松的手术衣,以防剐蹭到手术器械,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先休息一下。”王一飞有气无力的对自己的学生,同时也是这次手术的第一助理道,“拿瓶水来。” 邱院士站到了王一飞身后,“去躺一会吧,我来做固定。” 王一飞有心让邱院士省些力气,但现在的状况的确不允许他继续逞强了。枢椎区域的手术精密度要求太高,他现在连手都在发抖,要继续完成假体和寰椎以及C1段的固定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能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上四颗螺丝的事情而已。”邱院士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我做手术的时候,你还在初中教室里睡觉呢!” · · · 其实,整个手术最麻烦的部分已经过去了。邱院士用髓核钳摘除了宋华林的C02-C03段椎间盘,然后用两颗螺丝将假体下端固定在了C03椎体上。前寰枢韧带和寰枢关节囊也被固定在了假体上。最后用两颗螺丝将假体上端固定在寰椎椎体上,经口入路部分的手术就正式结束了。 “好了。”邱院士毕竟年纪大了,维持住这个诡异的角度,对他的腰部来说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来缝合。”邱院士对着一助吩咐道,“记得缝慢一点。” 3D打印假体枢椎替换术,经口入路部分到此才算正式结束。 手术时间已经过去了九个小时。 第142章 说曹操,曹操到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灯火通明,前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们仍然和往常一样,焦急的等待着医生的治疗。 “又低了?”刘堂春今天忙的一脑门子汗,身上的T恤已经换了三件。距离第四中心医院最近的市二医院今天接诊了一例疑似禽流感的病例——市郊养鸡场的一名工作人员高烧不醒,而同时养鸡场里出现了禽类大批死亡的报告。宁远市疾控中心将这名工作人员送到了市二医院急诊科发热诊室后,直接关闭隔离了市二医院的急诊科。这就导致第四中心医院的压力一下增大了许多。而“正巧”的是,今天第四中心医院也接到了很多重症患者。 刘堂春正在忙着处理的,就是今天之内送到的第三名爆发性心肌炎患者。前面两名患者中,情况最危急的那名患者已经被接上了ECMO(体外膜肺氧合),而另一台ECMO则在ICU中工着,第四中心医院中目前能够马上使用的ECMO机器,只剩下了最后一套。 一套机器,而面前有两名爆发性心肌炎患者。刘堂春急的都快骂人了。好不容易和重症医学科以及心内的医生们一起稳定住了这两名患者的情况,但刚刚放松下来没多久,抢救室就又传来了坏消息——其中一名患者的心率又下来了。 “有容到首都了?”刘堂春抱起自己的白大褂就准备往抢救室跑,还没走到门口,却看到了背着手晃悠过来的柳平川。“你这是干啥去?要下班了?” “下个鬼。”刘堂春没好气的绕过了柳平川,朝着抢救室快步走去,“三个爆发性心肌炎!院里能用的ECMO就剩下一台了,你让我怎么下班?” 柳平川早就对刘堂春这种火爆性格见怪不怪了。他快步跟在刘堂春的身后解释道,“院里当初一共就买了三台ECMO,两台都配给你们急诊科了,重症那边找了我好多次,这不还是都给你们留下了?” “你不把ECMO留给我,难不成要放到你们神外去?”刘堂春哼了两声,“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干啥?我没叫你们来会诊啊。” 柳平川笑了笑,“我这不是听同协的老朱说,他打算把自己的学生放到咱们医院学习一下嘛……” “什么老猪?这里面还有二师兄的事儿?”刘堂春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怎么听不懂呢?” 毕竟是要从刘堂春手里挖人,柳平川的态度好的不是一般,而且心态也好得不得了,“朱敏华的学生,那个叫袁平安的小年轻。” 刘堂春支支吾吾了几句,都快走到抢救室门口了,这才直接道,“人家朱敏华都和我说好了,让袁平安来我们急诊科,跟小徐和立恩一起长长见识。再说了,袁平安是急诊医学方向的博士,让他跟你一个神经外科也不像话啊。” “袁平安当年是打算考我的博士。”柳平川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解释道,“结果我那一年突然就决定来宁远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把他托给了朱敏华。现在人家又从首都一路追到宁远来,再拖沓就说不过去了不是?” 刘堂春拉开了抢救室的大门,“这事儿我不管,反正人家现在是急救科的住总,来宁远那也是我的人!”他大步流星的冲到抢救室里,开始观察患者的情况,“说说情况,管床的是谁?” 刘堂春这边紧急处理着情况,柳平川就算有再大的事情,也只能先把话憋了回去。抢救室里正好有两个怀疑脊椎震荡的患者,既然柳平川出现在了抢救室,那急诊科的医生们就正好拉着副院长来做个会诊——反正还没来得及叫神外的医生们来协助,徐有容现在又不在医院里。抱着“不用白不用”的心态,负责这两位患者的主治医生曹严华干脆直接把刚出来的CT片塞进了柳平川手里,“柳院长,您给看看这个……” 柳平川皱着眉头看CT,刚看完了第一张片子,并且支持了脊椎震荡的诊断。刘堂春那边就乱了起来。上了IABP(主动脉内球囊反搏)循环支持的患者突发心梗,刘堂春指挥着医生们开始了抢救。 “充电,150焦,闪开!”护士钟钰拿着除颤板冲了过来,两片电极板放在了患者的右前侧胸口和左下方肋部,确认大家都推开了足够距离后,钟护士按下了除颤按钮。 “还是室颤,先插管!拿150的胺碘酮过来,按照一个小时的流量做静脉注射,利多卡因50毫克,静脉推注!”刘堂春扔掉了手里抱着的白大褂,整个人跪在床边开始做起了心肺复苏,灰白的头发随着身体的按压上下起伏着。 “插好了!”曹严华在钟钰除颤的时候就冲了过去。刘堂春做心肺复苏的时候,曹严华就已经用喉镜在做气管插管了。等到刘堂春按到第十二次的时候,曹严华已经完成了气管插管。并且抽出了气管导管,并且将导管连接在了呼吸机上。 “第二次除颤,充电180J,闪开!”钟钰开始了第二次除颤。但效果依旧不太理想。患者的室颤状态仅仅消失了大约20秒,随后又陷入了室颤状态中。 床上陷入室颤状态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他叫张凯,今年十六岁,在宁远市第二高级中学就读高一。两天前宁远下大雪的时候,下课了的张凯和一群同学在操场上疯玩了一下午。等到回家的时候,衣服鞋子全都湿了个透。被家长狠狠训了一顿之后,这才洗过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可没想到张凯当天晚上就发起了烧,一开始家长还以为只是孩子着凉了,并没有怎么在意。谁知道一个周末过去了,张凯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周一被家长勒令带着口罩去上学,而下午一放学,张凯就被学校的老师们送上了急救车——他昏了过去。 在第四中心医院里,张凯被诊断为爆发性心肌炎。而一直让刘堂春揪心的,正是这个年轻的小病人的状况。血液检查显示,张凯的肌酸激酶指数高达1179U/L,肌酸激酶同工酶150U/L。再加上入院一天,张凯的排尿量只有不到100毫升,刘堂春认定,这个孩子可能有急性肾损伤。所以又上了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 但是情况依旧在恶化,张凯再一次陷入了室颤状态。第三次除颤,第四次除颤,第五次除颤,终于,在除颤进行到第六次的时候,他的心脏恢复了规律跳动。然而,他的血压低的吓人,收缩压45mm Hg,舒张压只有30mm Hg。心率大约在90次/分钟。 “两侧瞳孔散大,直径7mm。”曹严华检查了一下张凯的瞳孔,摇了摇头,“刘主任,这个病人……麻烦了。” “那能怎么办?”又湿了一套T恤的刘堂春心情很糟糕,“他才16岁,如果我们的措施能跟到位,他能撑过一这关,以后就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抗呗,抗不下去也要抗。只要咱们能扛得住,他就有希望。” 趁着刘堂春休息的工夫,柳平川又凑了过来,“老刘,各个面子。至少你让袁平安来我这里跟着学些日子嘛。” 刘堂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看见了,我抢救室里事情这么多,每个患者都是要命的。把他给了你,我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个空缺?” 柳平川急了,“姓刘的你别蹬鼻子上脸啊!有容都被你拐到抢救室来干活了……” “那就当交换。”刘堂春迅速站起身来,拍了拍柳平川的肩膀。“只要袁平安自己愿意,让他跟着你学习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作为交换,你就让徐有容这段时间在我这里安心干活。”他笑着把柳平川推了出去,“你也知道,武田要捐个诊断中心,到时候让有容去挑大梁嘛!好了,我这里还有事,就先说到这儿啊。”话音刚落,他就把柳平川推出了抢救室,顺带还关上了钢制的电磁门。 刘堂春正准备得意的笑上两声,却又听到了身后心肺监护仪的报警声。转身一看,张凯又发了室颤。 “哎呦我就操了……”饶是见多识广的刘堂春,看见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 · · 紧急抢救又开始了,做胸外按压的医生已经前后换了三人,大家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就连男护士小郭都上手做了一套胸外按压,结果虽然不算好也不算太差——尽管患者仍然没有恢复室速,但至少他没按断张凯的肋骨。 “上AutoPluse吧,这么搞下去不是办法。”刘堂春擦了擦头上的汗,他又看了一眼另一名心肌炎患者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是还算稳定。抢救已经进行了五十分钟,张凯前后恢复了八次心跳,但是每次都不超过两分钟。再这么下去,那就只能上ECMO系统了。可如果动用了最后一套ECMO,那就意味着另一名患者一旦也出现同样状况,那可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刘堂春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周军,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爱徒正在家里休息呢——周秀芳的事情对周军打击很大。给周军放假的安排还是刘堂春做的。他愣了愣,又喊了一声“立恩!”随后忽然摇头苦笑了起来,孙立恩在首都参观高难度手术,算算时间,现在可能才刚刚坐上高铁…… “刘主任,您叫我?”抢救室的大门被推开了,穿着一身新羽绒服,背着一个旧背包,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孙立恩出现在了抢救室里。他好奇的看着刘堂春,指了指身后的抢救室大门,“我刚刚在外面听见您喊我……我就进来了。” 第143章 冬瓜与冷汗 虽然孙立恩自投罗网,但刘堂春最后还是硬把他赶回了宿舍。孙立恩太累了,看着他脸上像是被人揍过的眼窝,刘堂春就知道——要把孙立恩继续留下来干活,搞不好这小子今天晚上就得猝死在这里。所以老刘干脆挥了挥手,“谁让你回医院的?赶紧滚蛋回去睡觉,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孙立恩被轰走了,胡佳拉着行李箱在抢救室外面笑了半天。她早就和孙立恩说过,回来的时候发个信息给刘堂春就好。没必要非得赶回来,当面和老刘说一声。然而孙立恩却自己心里有些盘算,这次参观枢椎替换术本来就属于临时变更计划,而自己的电话却基本算得上是“先斩后奏”。他总觉得,当面来和刘主任解释一下会比较好。 “那……我送你回家?”站在没什么人的医院停车场,孙立恩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面前的胡佳,像是着迷了一样盯了好久,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应该履行一些做男朋友的义务。比如送女友晚上回家之类的? “不用啦。”胡佳的眼睛又眯成了漂亮的小月牙,“大姑还有十分钟就下班,我做她的车回去就行。” 孙立恩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胡佳说的大姑是谁。他亲眼看见胡静那一掌修正出轨屏蔽门的场景,以及胡静年轻时曾经练过铅球的传闻忽然在他脑海中重新浮现了出来。平时胖乎乎,笑的很温柔的邻家大妈似的护士长胡静,忽然猛地一下在孙立恩的想象中长出了獠牙和山羊的犄角。她把护士服的白袖子撸到肩膀上,胳膊上一块块的坚硬红色肌肉暴涨,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狞笑着扭着拳头,对着孙立恩咬牙道,“就凭你?” “立恩?立恩?”胡佳看着自己的男朋友眼神逐渐失焦,嘴角也开始一下一下抽动了起来。小护士胡佳当时就急了——孙立恩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和脑卒中的表现真的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你没事吧?能听见我说话吗?” “啊?”孙立恩被魂飞天外的幻想终于被胡佳打破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胡佳狐疑的看着孙立恩,“你笑一个我看看?” 孙立恩一愣,“笑?” “或者平举双手也行。”胡佳不由分说,就抓起了孙立恩的双手,等他双手都平放在自己肩膀上以后,这才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孙立恩平举起来的双手。观察了超过五秒钟,确定他并没有出现两侧肢体活动不一致的现象之后才总算是松了口气。“你刚才想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笑的样子,可像脑卒中的患者了?” 孙立恩连忙摇了摇头,“那个……没事!”他看着还有些狐疑的胡佳,然后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就是想起了刚开始规培的时候,胡姨挺照顾我的……” 所谓口不对心这种话,说的就是孙立恩现在的表现了。明明是被护士长的战斗力吓着了,可为了讨女朋友欢心,却不敢说实话。只能口是心非的讲了一堆夸奖护士长的话。 胡佳笑的有些古怪,“你真是这么想的?” “千真万确!”孙立恩使劲点了点头,“胡姨真的很照顾我们这些菜鸟。要不是因为有胡姨帮忙,我估计早就撑不下去了。” “小伙子还不错,有点良心。”接话的不是胡佳,而是站在孙立恩身后,单手拎着两个大冬瓜的护士长胡佳。她轻轻松松的绕过了孙立恩,走到了胡佳身旁,“成啦?” 胡佳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胡静把两个大冬瓜放进了车里,这辆上了些年头的雪铁龙C6忽然猛地向下一沉,后悬架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小孙,你也上车呗?我顺路送你回去?” “胡姨,不用了。”孙立恩连忙摆了摆手,“您上了一天班,肯定也累坏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胡佳,补充道,“胡佳跟我一起看了一台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她也累的够呛。您还是直接带她回去休息吧。” 胡静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直接上了驾驶座。一旁的胡佳朝着孙立恩轻轻晃了晃手,也一起上了车。 3.0升V6发动机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了,但仍然能轻松拖动这辆雪铁龙带着两个大冬瓜离开停车场。孙立恩看着车屁股明显下沉的雪铁龙,背后一阵发凉。 要是刚才一不小心说了胡姨的坏话,这两个冬瓜会不会就像铅球一样砸在自己头上?孙立恩一边后怕着,一边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现在是下午六点,一票医生们完成了交班,纷纷往宿舍走去。他们在宿舍附近的小铺里,用自己并不怎么丰厚的薪水,买来了一些看上去就非常不安全的食物充饥。说起来,健康生活这种事情确实离医生最遥远不过了。孙立恩吃这些街边美食也吃出了经验。一般来说,吃饭之后凭借黄连素片和红霉素,基本就能把不舒服扛过去。而且经常出现问题的小店关门倒闭的也很快——这附近可还有市监局的家属院呢! 孙立恩在楼下随便买了些素馅包子,拎着背包上了楼。同协的那场手术持续了13个小时,比邱院士一开始估计的时间要少了四个小时。而这个时间差正好让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一家赶上了从首都开往宁远的第一班高铁。 如今博士一家已经被徐有容安排在了学院的招待所里。宁远医学院方面对帕斯卡尔博士一家的到访给予了高度重视,他们甚至为帕斯卡尔一家准备了一间最大的套房。而徐有容也邀请了帕斯卡尔一家在三天之后,和自己以及瑞秋,还有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去宁远附近的宁湖度假村玩一玩。 孙立恩推开了房门,却发现屋子里乱糟糟的。自己的室友,那位和臧主任同一学院毕业的泌尿外科博士曹鑫医生,正趴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孙立恩正打算张嘴问问看出了什么问题,却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 “吓死我了!”被香水呛到快窒息的孙立恩还没说话,趴在地上找东西的曹医生却猛地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发现在门口站着的是孙立恩后,这才松了口气。“你干啥呢?吓了我一跳!” 第144章 情况不妙 孙立恩站在自己的宿舍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总而言之,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 “赶紧进屋,把门带上。”曹医生倒是完全不在乎周围的气氛是个什么情况。他挥了挥手,“我找东西呢。” “曹哥,屋里这是啥味儿啊?”刚刚去了一趟首都的孙立恩,说话风格也在向首都人靠拢。“你把香水搞翻了?” “别提了……”说到这里,曹大夫一下就显得紧张了起来。他有些沮丧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香水瓶碎片。“我老婆昨天来宁远出差找我,住了一宿之后今天早上走了。结果她走的时候忘了把香水拿走。” 结合上两个月来和曹医生当舍友的经验,孙立恩大胆推测道,“然后你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她的香水打破了?” 曹医生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这瓶香水可是她过生日的时候,她弟弟用第一个月工资买来送给她的礼物。平时她可把这瓶香水看的比我宝贝多了……” 曹医生一不小心说出了实话,然而孙立恩对此也没什么太好的建议,只能陪着一起感叹了两句,然后提议道,“我觉得……可能还是老老实实赔礼道歉比较好吧?” “这一瓶香水一千九百块,而且在国内还没得卖。”曹大夫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脑袋顶上原本就不多的头发看起来似乎更稀疏了。“一瓶香水要卖两千块,女人用的东西可真是贵……” 直男的三大错误认识之一,就是把女性用品想的过于廉价。要知道,一个不算特别“时尚”的女生能做到的“最高礼遇”,那就是把粉底抹到脖子上。按照一块粉饼五百,一根口红三百的价格推算,女生一次全妆成本价就得五六十块——这个价格还不算香水和服饰搭配。 虽然在直男们看起来,化妆不化妆似乎区别也没有那么大,但毕竟人家小姑娘花了时间和金钱才打扮好的自己,自然也得多夸上几句才好。至于素颜比化妆更好看这种屁话还是别说了——花了钱又花了精力,结果还不如原来的样子?你这是在质疑人家的审美和视力么? 总之,说了也错,不说也错。不想倒霉,那老老实实闭嘴。这就是直男们的生存指南。 · · · “哥啊……”孙立恩把东西放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看着仍然在地面上翻找着东西的曹医生,“东西打碎了就重新买一个呗?你现在趴在地上找啥呢?” 曹医生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孙立恩,“刚才我不就和你解释过了么?这瓶香水很重要!” “你要是不敢说实话,那买一瓶新的然后当做是旧的换给你女朋友不就行了?”孙立恩还是没搞懂曹医生的逻辑,“这大晚上的趴在地上找东西看起来特诡异你知道不?” “那瓶香水要一千九,而且国内买不到。”曹医生有些奇怪的站了起来,“小孙你没事儿吧?你是最近听力有问题了还是记忆力开始衰减了?” “我只是想劝你别找东西了,想想办法才是真的。”孙立恩苦恼道,被曹鑫这么一说,他确实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不对劲。“瓶子都摔碎了,香水撒了一地,就算你把瓶子找回来,又能有什么意义啊?” “当然有意义了。”曹鑫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收集到的香水瓶碎片,上面的每一片玻璃颜色都不太一样——这瓶香水看上去似乎是五彩缤纷的。“收集到所有的碎片然后复原,我就能找朋友去重新做一个香水瓶了。” 孙立恩看着那一堆碎片,困难的咽了口口水,“那瓶子里面的东西呢?你总不能只那个瓶子给她吧?” “你没闻到?”曹医生指了指房顶,“这主要就是茉莉花香嘛。用吲哚和95%浓度的双脱醛酒精混合,加一点松树精油和芳樟醇就应该差不多了。” 虽然很想为曹医生的机智鼓个掌,可孙立恩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上次被徐有容教训过不能自制硫酸阿托品之后,孙立恩就明白,制药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注射类药剂要求尚且如此严苛,比那比硫酸阿托品贵出许多的香水,想来也不可能就这么容易被做好吧? “曹哥……”孙立恩欲言又止,“我觉得……你要不然再考虑考虑?人家一百毫升香水既然敢卖快两千,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吧?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自制出差不多的香水,这些大公司岂不是早就该倒闭了?” “小孙呐。”曹鑫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知道我现在工资多少钱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他从来没关心过。 “我和我导师上台,给病人做上一次肾移植,我能分到三百块。”曹大夫叹了口气,“一千九百块,我至少要给八个病人做移植才能赚得回来。可是咱们院一年也就两三例移植术,要凭我那点工资再买瓶香水,我日子都别过了。” 曹大夫虽然是博士生,但毕竟也刚刚进入医院规培程序,他也没什么工资可拿——国家给予的规培补助他倒是有的。只不过能拿到的补助和孙立恩一样,一个月两千而已。而博士学位带来的好处则是,他的规培期远比孙立恩要短。只需要一年,曹医生的规培就可以结束了。 “要是有钱,我还犯得上发愁?”曹医生把手里的玻璃碎片装进了一个自封袋里,他叹气道,“要是能和我老板一样,一个月几万块工资拿着,我早就给她重新买一瓶赔罪了。” “曹哥……”孙立恩看着曹鑫的表情,有些拿不准道,“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兴奋呢?” 曹鑫使劲擦了擦脸,抹去了脸上稍微有些奇怪的笑容。“那是你看错了。”他严肃道。随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大牌香水一瓶要卖两千,我要是自制的话说不定成本只有几十块。到时候我自己做一批香水去卖,不就有钱了嘛!” 看着一脸兴奋的曹鑫,孙立恩忽然觉得,情况可能有些不妙。 第145章 重回抢救室 尽管心里还有着众多疑惑,但已经困到头晕的孙立恩还是决定先去睡觉——长达一周的睡眠不足不仅导致他现在思维迟钝,同时脑袋还在隐隐作痛。孙立恩睡觉前还专门去了一趟洗手间,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上巨大的“高血压”状态。 高血压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平时抢救的时候,看见那些血压低到几乎无法测量的患者会很让人心急,但实际上遇到高血压的危重患者更让人心烦。提高血压主要依靠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和补充血容量,这种纠正可以说是立竿见影,而且只要在源头上止住了低血压的病因,纠正的效果可以持续很久。而高血压则不然,这种基本上和现代人不健康生活挂钩的症状实际上顽固的令医生们头疼。长期服药虽然可以控制血压,但要根治依旧困难重重。毕竟外伤导致的失血低血压可以通过输血来治疗,但熬夜、高盐饮食、烟酒、高脂食物的生活习惯想要依靠患者自身努力纠正几乎不可能。 最麻烦的还是高血压带来的其他“后果”。比如主动脉夹层,脑出血,心绞痛,肾损伤等等,这些后果不光难以治疗,而且几乎都是直接危及生命的疾病。 身为医生,虽然平时的工作导致孙立恩和“健康生活”根本不搭边,但这种麻烦的要死的疾病,还是能免则免。虽然只是晚上八点,但是孙立恩仍然决定直接去睡觉。 这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等到早上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 “我……操!”孙立恩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自己手机上的时间,这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常他去医院接班,必须赶在早上七点二十前才行——如果晚于这个时间,周军一定会打电话过来把孙立恩臭骂一顿——早班迟到就意味着有一名晚班医生没办法交班,撑了一宿的医生还要继续撑到交班的人来了才能休息,这种行为实在是太给别人添麻烦了。 没时间收拾了,孙立恩从床上跳起来,狼狈不堪的给自己套上裤子,踩上运动鞋,上身套着T恤配上胡佳新买给他的羽绒服,连个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抱着自己的包冲到了医院里。 一路狂奔的结果是跑到岔气。孙立恩扶着自己疼痛难忍的肋骨,气喘吁吁的进了抢救室。一推开门,他就看到了不少医生们递来的奇怪笑容。 “不好意思……”做错就要承认,挨打还得立正。睡过头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发生在进入了社会的成年人身上,孙立恩一脸歉意和纠结的走到了值班台旁边,冲着值班台里同样笑的很诡异的胡静护士长问道,“胡姨……我该接谁的班?” “接班?”胡静笑眯眯的看着面前这位可能疑似将成为自己侄女婿的毛头小子,“这都八点四十了,你打算接谁的班啊?” “我……”孙立恩一时语塞,打眼一看周围没什么人在,这才双手合十在脸前求饶道,“姨啊,我真的是睡过头了,昨天回来没开闹铃。您就饶了我这回吧,肯定没有下次了!” 胡静哈哈笑了出来,她一遍指着孙立恩一遍笑骂道,“你这小子,顺梯爬的本事还真是不错!”笑够了之后,胡静这才指了指抢救室里的几张床,“有容早上先来了,她和刘主任说你在接待那个美国来的专家。去好好谢谢人家吧,记得对好口供,别等到下午刘主任回来说漏了嘴。” · · · 徐有容今天看起来似乎精神很不错的样子。她正在处理着昨天刘堂春处理过的病人——那个爆发性心肌炎的倒霉孩子。 张凯,16岁。孙立恩看到这个高中生的时候,被床旁众多的仪器吓了一跳。呼吸机,IABP(主动脉内球囊反搏),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ECMO(体外膜肺氧合)机器围着他的床旁放了一圈。呼吸机上一条管子,IABP上一条管子,CRRT上一条抽血管一条输血管,以及ECMO上股静脉抽血和股动脉输血的两条管道,这个高中生身上插着六条生命支持系统管道,再加上他四肢和胸口处贴着的五条心电监测,以及手指上连接着的血氧饱和度探测仪和血压袖套共七条线路,最后还有建立好的两条静脉通路,张凯的身上一共有十五条管线。虽然第四中心医院的护士们已经尽力将这些线路整理收纳的尽可能整齐了,但毕竟这么多线管连接下,张凯的身上仍然显得极为混乱。 徐有容站在这一大堆管线中间,关切的看着这个可怜的高中生。他太年轻,而且又病的太突然而且太严重。即便对生死有些麻木的医生们也会觉得……他实在是太倒霉了一点。 这大概也就是刘堂春决定对这个孩子进行一次又一次抢救的主要原因。孙立恩走到床旁,拿起了放在张凯床脚上的病例记录。仔细一看才发现,昨天的抢救室必然度过了一个凶险异常的夜晚。在刘堂春的指挥下,一共有超过二十名医护人员参与到了张凯的抢救中。为了应对他身上顽固的电风暴,刘堂春连续下令对张凯进行了28次电除颤。而为了有效衔接胸外按压和电除颤,这两个小时的抢救中,刘堂春并没有动用AutoPluse系统,而是始终采用了人工胸外按压的策略。同时,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抢救过程中,肾上腺素间断性静脉注射的使用量达到了惊人的117mg。 一边看着这些惊人的数据记录,孙立恩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昨晚在抢救室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此之高的工作强度,如此频繁的抢救措施下,晚班医生绝对已经各个累成了死狗一般。多亏徐有容今天来得早,而且还替自己打了个掩护,否则今天自己就算不死,也得被愤怒的刘堂春剥掉一层皮,然后皮筒里填上干草,挂在抢救室值班台后面,上书一行大字,“孙贼立恩殒命与此。” 唔……这个后果感觉好像有些熟悉? “你来了?”徐有容转过头来,看见穿着一身变装的孙立恩,扬了扬手打了个招呼,“看样子你睡得不错,黑眼圈都快消了。” 孙立恩苦笑着回道,“过两天就都涨回来啦。”他放下了手里的病例板,“我听胡姨说了,早上多谢你给我打掩护。放心吧,以后我不会迟到了。” “打掩护?”徐有容似乎有些困惑,她皱眉问道,“那……今天早上是谁陪着帕斯卡尔博士一家的?” · · · 陪同着帕斯卡尔博士一家的,不是孙立恩,不是徐有容,当然也不是正在手术室里一边递着止血钳一边傻笑的胡佳。正确答案是,瑞秋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床边空无一人,所以突发奇想,决定带着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干脆去沿着宁远医学院附近的家属院区域,把所有摆出来的早餐摊都吃个遍。 而在孙立恩一阵狂奔跑到医院的时候,瑞秋和帕斯卡尔一家正吃到第三个铺子。 “好吃!”帕斯卡尔博士的长子小陶德彻底抛弃了自己的那副“了不起的小绅士”的形象,抱着一块泡了豆浆的油条使劲啃着。油条加豆浆这种王道吃法,还是刚才瑞秋教给他的。 “这个味道也很好!”小帕妮则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分享着一块煎饼果子。宁远医学院附近的煎饼果子可比其他地方的煎饼果子正宗太多。这家店和隔壁的油条店是“战略合作”关系。煎饼本身,是由羊骨汤和绿豆面以及白面和玉米面按比例混好的面浆,摊在圆形铁板上烫成的薄饼,加上甜面酱和大量葱花鸡蛋,最后拿来隔壁油条店里炸到酥脆的大油条,往中间一夹。这种地道煎饼,能活活馋死一百个久居异乡的天津人。 帕斯卡尔博士本人则正在埋头吃着一整盘广东肠粉,这种由四川厨子从湖南师傅手里学来的肠粉做法,其实相对来说更合外国人的胃口。 瑞秋正在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第一次喝到这种食物的她迅速爱上了这种奇特的美味。眯缝着眼睛幸福的啜饮着粥,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瑞秋的手机铃声是Charlie Landsborough演唱版本的《Viencent》,悠扬深沉的男声在早点摊上响了起来。瑞秋连忙用手里的纸巾擦掉了沾在唇边的粥粒,一看来电人,顿时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嘿~亲爱的~”。 孙立恩拿着电话有些尴尬,他昨天晚上忘了给手机充电,现在借用了徐有容的手机。本来打电话是想问问瑞秋她们在哪儿,可这一声“亲爱的”,却把孙立恩想好的开场白全都堵了回去。 “我是孙立恩。”孙立恩尴尬的解释道,“我的手机没电了,借用了一下徐医生的电话。” 瑞秋倒是很开的开,“你占我便宜!我要去找胡佳告状!” 孙立恩哭笑不得,“行,你等会来医院里告状就行了。那个,帕斯卡尔博士和你在一起吧?” “他正在吃肠粉。陶德快吃完油条豆浆了,他好像对豆腐脑也很有兴趣。”瑞秋一一报告道,“这里的煎饼果子很受伊莎贝拉和帕妮的喜爱。”伊莎贝拉,是帕斯卡尔夫人的名字。 “这些内容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孙立恩无奈道,“请让帕斯卡尔博士吃完早饭后来医院一趟,我的老板打算和他谈谈入职的事情——你知道医院怎么走吧?” 瑞秋这下有点不高兴了,“我虽然是个美国人,可我也知道地图导航怎么用!”当然,这点不高兴也都是装出来的,“等我们到了医院以后,我再给有容打电话吧。好了,先这样,我还没吃完早饭呢。” 挂了电话,孙立恩把手机还给了徐有容,他看着抢救室里放着的一台空置的ECMO系统,好奇的问道,“咱们院里不是只有三套ECMO么?现在用着两套,ICU里有一套,那这套新的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徐有容指了指那台看起来型号不太一样的ECMO机器,很自然的解释道,“听护士长说,这是刘主任昨天晚上从第二医院那边‘借用’来的。” 孙立恩目瞪口呆,“感情除了人以外,刘主任连机器都不放过的?” 第146章 刘堂春的计划 刘堂春昨天晚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倒不是因为张凯的病情难以控制,对于这种爆发性心肌炎,同时还表现有电风暴的患者,只要上了ECMO系统,就至少能够把命保下来。随着治疗逐步进行,年轻的张凯有很大几率能够重新恢复心跳。 惹着刘堂春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第二医院突然关闭了急诊,从而导致的巨大压力。按理来说,如果要关闭这么一家大型医院的急诊,那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至少需要提前六到八个小时对周围医院进行通知,并且应该对第四中心医院这种兜底的大型急诊中心,提前进行支援。尤其是ECMO这种设备,每个医院都没有几台,但又是最能派上用场的救命家伙。 对张凯连续除颤到第十八次的时候,刘堂春皱起了眉头。“准备上ECMO吧。”他作出了安排后,拿着电话就出了抢救室。 老刘同志要是不痛快了,那别人也别想好过。更何况对刘堂春来说,第二医院这群家伙确实也太过分了一些。本来按照两年前的计划,第四中心医院应该配上五套ECMO。可没想到,第二医院的院长在审议会上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好东西都给了第四中心医院,他们第二医院就成了后娘养的”,而且还专门派着院办的工作人员去市里甚至省里游说,居然硬是从五套设备里扣了两套,留给了他们自己。 结果呢,第四中心医院原本就准备好了的五组ECMO团队,有两个团队没有机器可用。而没有任何准备的第二医院却空有机器没有人员,半年里所有需要用ECMO的病人,最后都转诊到了老刘的抢救室里。 被人半路截胡,还要帮人擦屁股。刘堂春那半年里血压都是高的——这简直就是欺负人嘛!要不是后来连着挖来了第二医院的几个优秀的年轻医生,出了出胸口这股恶气,刘堂春可能早就去卫健委告状了。浪费医疗资源,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个状要是真告上去了,第二医院肯定也讨不到好。 刘堂春拿着电话出了抢救室,直接把电话拨给了第二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我是刘堂春。”刘主任开门见山,连个客套话都没有,“我们院里现在三套ECMO全都用上了,可是还有一个患者有可能需要ECMO支持。老段,把你们院里的设备支援一套过来,以前这档子事儿我这里就算一笔勾销了。”刘堂春很明显对于第二医院还是心有余怒,话里还带着怨气,“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要不是当初你们中途截胡,这两套设备都是老子的!” · · · 刘堂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睁开了眼睛。外面天色已经彻底亮了起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 刘堂春在自己办公室里放了一张行军床,这种床大概也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喜欢。一般人在行军床上睡的时间稍长,第二天起床一定是浑身不舒服。 拿着毛巾,慢慢悠悠晃悠到洗手间里,用洗手池里的龙头打湿了毛巾,痛痛快快擦了一把脸,刘堂春精神抖擞了起来,准备把毛巾放回办公室,然后再去抢救室里看看情况。 “刘主任,您醒了?”刘堂春拎着毛巾准备回办公室,却被孙立恩堵了个正着。“正好,我有事儿找您……” 刘堂春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孙立恩,“睡好了?”他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毛巾,“我先去放个东西,有事儿你就直接说。” 孙立恩点了点头,直接说明了来意,“帕斯卡尔博士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能到院里,我想请您和他谈谈入职的事情。” 刘堂春转过头来看着孙立恩,一脸困惑道,“为什么要我和他谈?” 孙立恩懵了。 “这个事情我不是已经和你们说好了么?”刘堂春把毛巾挂在了衣服架上,很认真的把毛巾展开放好。这才转过头来继续道,“他就这么点条件,我这里肯定是同意的。至于具体的工作内容和流程,那就该你去和他谈了。”老刘同志露出一脸坏笑,“毕竟他可是冲着你来的。” 这个笑脸一露,孙立恩就知道自己面前这个老不修的主任肯定是又有坏主意了。和帕斯卡尔博士做入职谈判这种事情,孙立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把刘主任拽出来,铁定要坏事儿。“刘主任,光让我和帕斯卡尔博士谈倒是没问题……可人家不是急诊医学方面的专家,以后可能也不方便在咱们急诊科工作吧?难道要让他去风湿免疫科坐诊?” 上兵伐谋,孙立恩狡猾的决定用老刘同志的欲望来打败他自己。 “你少来这套。”刘堂春果然毫不犹豫的踏入了孙立恩的陷阱之中。“最多让他偶尔去做做讲座。平时肯定还是要把他留下来的嘛!”刘堂春顿了顿,忽然转移了话题,“院里决定了,接受小林丰的捐赠。” 孙立恩有点跟不住刘堂春这种跳跃式的谈话,他眨巴了好一阵眼睛,才点头道,“这是好事儿啊。” “咱们中国有句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堂春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他们捐赠的诊断中心,最快也要一年才能完成。但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先组建一个诊断团队出来。院里决定,等徐有容拿下副高职称之后,就让她来负责牵头组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刘堂春会和自己说这个话,但孙立恩还是点了点头,“徐医生水平很高,让她来牵头应该没问题。而且她在国外认识的医学专家人数不少,以后就算还要继续引进专家,相对来说也比较方便。” 对孙立恩的评价,刘堂春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但是,徐有容的意思,还是希望你来带团队。” “啊?!”这下就轮到孙立恩吃惊了,“我?” “很奇怪?”刘堂春似乎对徐有容的提议和孙立恩的惊讶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毕竟治疗团队也是你在带,她会有这个提议也可以理解。” 孙立恩不说话了,带个治疗团队都已经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居然还要自己去带一个新设立的科室?不不不,这个绝对不可能的。孙立恩抬头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刘堂春笑了出来。 刘堂春一边摇头一边笑着,“现在的年轻人啊,说你们太安于现状我都觉得轻了。你这是一点野心都没有啊!” “不管怎么说,一年以后我最多也只是拿到执医证而已。”孙立恩根本没打算接刘堂春的话,在参观过同协骨科王主任的手术之后,孙立恩第一次意识到带领着一个科室的主任们有多可怕。普通手术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挑战性,而他们的工作主要内容,除了展开新型治疗以外,更是整个科室中十几名医生的引路人和最后的依靠。孙立恩心里很有逼数,就凭自己这个小身板,别说当别人的依靠了,来一个病情复杂一点的病人,自己就得先去找场外支援。“徐医生只是一时没考虑周全而已,肯定不能让我干这个……” 刘堂春一脸淡然,“你是觉得自己经验还不够丰富,没办法胜任这个职位,同时还需要更高级别的医生对你的工作进行督导和指导是吧?” 总结的非常完善嘛!孙立恩大喜过望,看来刘主任终于明白过来了——要让一个规培生去带科室,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 孙立恩还没在脑海里说完这句话,刘堂春就一拍大腿作出了决定,“那你可以来问我嘛!” 喵喵喵喵喵? · · · 刘堂春的意图很简单——急诊科患者家属捐献的诊断中心,那自然就是捐给急诊科的嘛!更何况大急诊模式下,本来就应该是所有科室围绕着急诊中心转。现在突然要搞一个单独的诊断科出来,还要利用孙立恩的治疗团队,广邀国际知名专家来坐诊?第四中心医院姓急诊不姓诊断! 可是虽然小林丰指定了要把诊断中心捐赠给第四中心医院,可卫健委的那群官老爷们却觉得,单纯加强第四中心医院的能力意义不是很大。毕竟作为地区急诊中心,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疗水平和条件已经相当高了。普通老百姓更需要的,其实应该是门诊的接待能力,而不是继续扩大急诊能力——把综合诊断中心给急诊,意义真的不如把诊断中心拆开,然后将里面的先进设备分配给其他医院。 虽然没有明说,但卫健委甚至觉得,完全可以围绕着这座综合诊断中心单独建立一座医院。专门用来处理门诊,并且面向全国接收疑难杂症患者。这样既可以发挥出诊断中心的作用,同时还能够和第四中心医院协调工作,从而最大限度的利用上这些珍贵的医疗资源。 可惜的是,小林丰执意要将这套设备捐赠给第四中心医院。虽然对这种有些浪费资源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毕竟是国际友人捐赠,卫健委也犯不上去得罪金主。 没有了卫健委的阻力,刘堂春这就可以放开手脚来争一争了。在会议上,是他提出的“让徐有容在拿到副高职称之后带领新成立的诊断科”。柳平川对刘堂春的建议给予了高度配合,会议室内其他的大主任似乎也对此没什么意见。然后果然不出刘堂春所料,这一建议被徐有容严词拒绝了。 “我是神经外科医生。我更擅长临床治疗,而非诊断。”徐有容的态度非常直接,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来急诊科,就是为了向孙医生学习诊断技巧。我觉得让孙医生来带领科室也比我更合适。” 柳平川被自己的爱徒噎的直叹气,刘堂春心里暗笑着,又安抚了徐有容几句。随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对自己的老伙计假装安慰道,“你也别太生气,有容这孩子的脾气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她也没啥坏心,就是说话直了点。” 柳平川正在气头上,一脸恼意道,“这种欺师灭祖的孽徒!算了算了,要是让她去当什么主任,迟早得惹的患者犯心梗。”他叹了口气,“可惜了老刘你这提议啊。” “其实,我觉得有容这个说法,也不是完全不行。”刘堂春搓了搓自己的下巴,神秘道,“你不觉得,他们这个治疗团队其实挺适合诊断科的么?” 柳平川有些狐疑的看着刘堂春,“你的意思是……?” “我找机会让小孙和徐有容谈谈。”刘堂春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既然是想学什么诊断技术,那就带着孙立恩一起去新的科室嘛!” 第147章 组队查房 新科室?不不不,刘堂春只是想给自己的急诊科搞个新部门而已。只要孙立恩答应来当这个带领科室的“吉祥物”,刘堂春就有把握把诊断科搞成急诊科的特殊诊室。徐有容对此肯定不会有什么意见,而且孙立恩一有拿不准的地方,肯定也会第一时间选择依靠急诊科的医疗力量,至少短时间内,诊断科不会盖过急诊科的风头,同时也不会因为诊断工作完成的过度优秀,从而导致上面的领导们突发奇想,把诊断科剥离出去。 至于小林丰那边,刘堂春就更不操心了。实际上,这一任命里还有小林丰的建议。他在会议结束后,亲切的和刘堂春握了握手,特意道,“我觉得,贵部门中那两名为犬子诊治的年轻医生都非常优秀,诊断中心需要他们这种年轻而且富有潜力的医生。”小林丰还专门补充道,“当然,高年资医生的经验也非常重要。我觉得刘主任您就可以指导一下他们这些年轻医生的工作嘛!” “作为捐赠方,小林丰先生的意见理应得到重视。”刘堂春笑着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应该让年轻人闯一闯了。” 在那个瞬间,刘堂春和小林丰都露出了老狐狸才知道理由的微笑。你想利用年轻医生缺乏经验的缺点,尽可能收集病人资料,而我打算靠年轻人来拿下诊断科室,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但归根结底,手段是相同的——至于扩大资料收集范围……有老刘同志盯着,武田制药这种美梦想想就好。 · · · 孙立恩被刘堂春打发了回去。帕斯卡尔博士的面试自然被重新交给了孙立恩负责。而作为完全没有相应经验的小菜鸟,孙立恩选择了他那小脑瓜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 “接下来两天中,您需要和我们一起在急诊室里接诊患者,并且做出诊断。”孙立恩有些抱歉的笑了笑,他自己都觉得,用这种方法来考核一名小有名气的医学博士有些过分。“请您见谅……刘主任把这个工作全部都扔给我了,而我唯一能想到的考核方法就只有这个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出过急诊了。”帕斯卡尔博士温和的笑了笑,在大巴中,他也算是和面前这个年轻人共事过。至少在专业态度上,孙立恩表现的很不错——能在那种气温和环境下,毫不犹豫的脱下身上最保暖的衣服为伤者做固定,至少作为医生,孙立恩的道德品格是合格的。“那……从现在开始?” 徐有容过来和帕斯卡尔博士握了握手,似乎是在开玩笑,又似乎很认真道,“恭喜你获得了这个实习机会。” 帕斯卡尔博士热情的笑道,“这是我的荣幸,女士。”两人笑着寒暄了几句后,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那么,我们从哪儿开始?” “从时间上看,现在正好去查个房。”孙立恩作出了决定,他随即看着帕斯卡尔博士的样子,稍微歪了歪嘴,“不过,我得先给你找一套白大褂。” “哦,那倒不用。”帕斯卡尔博士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了一件折叠整齐的白大褂,稍微抖了抖,然后穿在了身上。“这件衣服我可是一直都随身携带的。”这件白大褂裁剪合体,材料上乘,穿在帕斯卡尔博士身上,一下就散发出了一股,“我是专业医务人员”的气氛。比起孙立恩等人穿着的这件“防疫所药剂师”的白大褂看上去精致了太多。 “走吧,咱们一层一层的看。”孙立恩走在队伍最前面,只可惜他的气场太弱,看上去去就像是给身后两位大佬带路的小规培一样——这么形容他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 · · 林兰还在ICU里躺着,不过精神稳定了许多。也不知道刘堂春是怎么和她/他谈的话,但看起来她/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这个现实。 “孙医生。”林兰朝着孙立恩轻轻点了点头,术后第五天,林兰已经勉强可以点头了。她/他的伤口恢复的挺不错,腿上植回的皮瓣疮口处正在接受持续负压引流(VSD)治疗。“我听刘主任说了,是您和徐医生救了我。” “我其实没做什么,你应该谢谢徐医生和郑主任……”孙立恩看了看林兰床边那张空出来的病床,“你要是早一天醒过来,就能在隔壁床上看见他了。” 帕斯卡尔博士正在翻看着林兰的诊断和治疗记录,只可惜他对汉字的阅读能力远不如他的口语水平,徐有容正在一旁低声解释着这些治疗方案。 “这么严重的复合伤,你们却能在去除脑出血的情况下还保留肢体,厉害。”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他放下了手上的记录,转而用英文朝着徐有容问道,“患者的肢体损伤很严重,外科医生认为他们能够保存下来多少肢体功能?” “要看具体恢复的情况。”徐有容解释道,“患者家属对于保存肢体的意愿非常强烈,而且患者本人是专业运动员,保留肢体对患者的生活质量有重要意义。” 帕斯卡尔博士轻轻摇了摇头,“如果在美国,我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建议截肢。患者左腿肌肉群撕裂的伤势很严重,保肢造成的痛苦极大,而且也不一定能恢复多少功能……” “这是中国,博士。”徐有容耸了耸肩膀,“中国人非常在意身体完整性。对患者来说,比起可能的痛苦,他们更希望能保存自己的身体。” “这一点和美国很不一样。”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还好我不是外科医生,否则还真是不习惯。” “按照预定,你的……手术时间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正在讨论,孙立恩则应付着林兰的询问。他解释道,“你现在的身体上有两处严重损伤,尤其是脑出血这个问题更是麻烦。等到你腿部的伤势基本愈合,并且开始做复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着手准备手术了——其实这个手术很简单,用腹腔镜就可以了。” · · · 如果说,中国人对于截肢手术的抗拒让帕斯卡尔博士有些新奇,那么,中国人对于毒品的态度,就简直让帕斯卡尔博士感到惊讶了。 “拒绝继续治疗?”因为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而引发肾衰竭和肝衰竭的高严也在ICU里。而他的父母在犹豫了两天后,却出乎意料的提出了这个要求。孙立恩听了之后也吓了一跳,“叔叔阿姨,高严还是有希望的,只要撑过衰竭,他是有机会……” “他没有机会了。”高父长叹一声后摇了摇头。高父高母在听说孙立恩和徐有容来了ICU以后,就要求当面谈谈。现在五人正一起坐在ICU的小会议室里。“我……和他妈这几天找了些警察系统里的朋友。那个和他一起来医院的女人已经被抓住了。” 孙立恩还想继续劝说高父高母继续治疗,但听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个女人……说是我儿的女朋友。他们一起吸毒已经一年半了。”高父的声音悲切而且愤怒,“一开始只是从网上搞什么网贷,借钱去吸毒。后来开销越来越大,他们竟然自己开始制毒……一边制毒贩毒,一边自己也吸毒……”他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痛哭了很久以后,他才继续道,“警察在他的房子里搜出了很多冰毒,足够枪毙了。” 孙立恩跟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让他就这么走吧,至少比被枪决强。”高母哭着替着高父继续解释道,“我们两个教子无方,怨不得别人呐!” 帕斯卡尔博士在高父高母签下拒绝治疗协议后,低声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么选择?是因为没有治疗费用么?” “在中国,毒品是所有人都痛恨的东西。”徐有容摇头道,“贩毒和制毒,都会被除以最严厉的刑罚。他们大概是觉得……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只要参与到了制造和销售毒品中,那他也该死。” “如果美国也这样就好了。”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我见过很多因为O.D而死去的年轻人,太可惜了。” “西方政客们还觉得这种行为是侵犯人权呢。”徐有容有些不屑的答道,“英国政府因为一个叫什肯·阿克毛的家伙,已经骂了中国很久了——那个蠢货在自己的行李里面装了四公斤的毒品,在中国,走私运送1000克以上的毒品就会被判死刑,他走私的量足够被枪毙四回了。” · · · 查房过程中也不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魏金水今天出院,他高兴的朝着孙立恩和徐有容挥了挥手。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却被孙立恩先拦了下来。 “记住,说拜拜就好了。千万别道别。”孙立恩一脸严肃,“虽然你以后还要来复查,但是不要道别,这样很不吉利。” 魏金水憨憨的笑了笑,“别的护士和我说过了。”他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谢谢您,我听护士说,当时有个疯子想要攻击我,是您替我挡下来的。” “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轻轻拍了拍魏金水的肩膀,“你平时戴安全帽的习惯很好,以后也要坚持啊!” 第148章 帕斯卡尔博士的诊断建议 魏金水出院了,这是一件好事情。脑动脉瘤只要别破裂,那么在进行GDC(GuglielmiDetachableCoil,电解可脱性弹簧圈)治疗之后,很多人都能够做到“几乎没有任何后遗症”的地步。 向着众人告别后,魏金水和父母离开了病房。帕斯卡尔博士看着这间病房,颇有些感慨。“中国的住院病房真是紧张。” “我们医院还好吧?”孙立恩不太明白帕斯卡尔博士为什么会有如此发言,他看着这间三人病房,感觉有些困惑。病房使用时间不算太长,病人家属和保洁员们对于房间整洁也非常注意。虽然是急诊中心的专科病房,但这也比很多老牌三甲医院的住院部条件要好了——至少医院提供免费的WIFI以及供病人使用的床头电源。 “说实话,我上一次在美国见到双人病房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我工作的马萨诸塞州立医院在十五年前取消了所有双人病房,现在只有单人房间……”他又指了指住院部天花板上的LED灯管,“直射灯光对患者休息不利,州立医院大概在五年前就把所有的光源都改成反射灯了。” 孙立恩无奈的解释道,“我们缺乏足够的人手,患者太多而床位太紧张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科的住院部有多少床位,有多少医生?” “一个南丁格尔分区有28张床位,我们有二十一名主治医生,还有五名住院医生。”帕斯卡尔博士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共二十六名医生。” “我们的风湿免疫科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神经外科的话,我们有两名主任医师,三名副主任医师,以及五名主治医生,三名住院医师,今年有一名规培生。”孙立恩双手抱胸答道,“这十四名医生,除了每天的门诊以外,还需要承担36个病房,每个病房三名患者,一共一百零八名患者。这还不算有时候会出现的加床情况。”孙立恩说到这里,忽然开始觉得神外也很累,虽然不如急诊,但也是实打实的辛苦。“每周周四是神经外科的手术日,这一天会有七个手术室交给神经外科使用。等于整个科室里有一半的医生都要在这一天做手术,而且为了尽可能多的腾出病床接受新来的病人,这些神经外科医生每个人至少需要做三台手术,才能保证病床的流转。” 帕斯卡尔博士听的目瞪口呆。他以前来中国,主要是前往西部地区,对当地的自身免疫疾病患者进行医疗援助,同时培训当地基层内科医生对自身免疫疾病的了解。他没想到的是,上级医院的患者会如此之多,而上级医院的医生会这么辛苦。 “搞成单人间?”孙立恩苦笑着继续说道,“医生们的工作也许会轻松很多,但那就意味着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患者无法及时接受治疗。宁远就这么几家医院能做四级神经外科手术,几乎每一天的床位都是紧张的。” · · · 离开了这间病房,帕斯卡尔博士跟在孙立恩身后,表情有些严肃,他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第四中心医院的建筑,似乎第一次发现,这家规模庞大的医院也面临着如此严峻的挑战。 路过了秦雅的病房,孙立恩站在门口向里面瞅了一眼。秦雅的病床上整齐的叠着被子,看上去并不在房间里。 孙立恩摸出电话,给冯明打了过去,“老二,你媳妇儿咋没在病房里?” “我和小雅排队呢。”冯明在电话那头笑的很没心没肺,“我俩今天领证。” “哈?”孙立恩挑了挑眉毛,“这么急?” “早点领证也没什么嘛。反正都谈了好几年了。”冯明嘿嘿笑着,新郎官的喜悦都快从电话这头溢到电话另一边了,“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孙立恩也笑了起来,“结婚可是人生大事,恭喜你啦。”先说完了恭喜的话,他这才说道,“我这边在查房,发现嫂子不在房间里,这才想起来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后续手术的事情,麻烦你给上上心。”冯明在挂掉电话之前,又嘱咐了一声,“早点做掉,我也早点除了这个思想包袱。” · · · 查房的下一站,是位于八楼的内分泌科室。小林薰今天也准备出院了。罗哥特意过来帮忙,送送这个和自己以前曾经算得上是“邻居”的国际友人,这一下正好被孙立恩抓住当了翻译。 “小林先生。”孙立恩过来和小林薰握了握手。“你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小林薰脸上的血肿已经开始消退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甲亢造成的双眼外凸仍然存在。只不过在接受药物治疗后,他的甲状腺激素水平已经消退了不少。 “孙先生!”小林薰紧紧握住了孙立恩的手,“谢谢您救了我,还有我的妻子。” 孙立恩倒是想安慰他几句,但又有些担心自己要是过谦的话,小林丰突然决定不捐了怎么办。只能有些尴尬的扫了一眼他头上仍然存在的“失忆”状态,低声问道,“你还是不记得您的父亲?” “说起来像是骗人一样……可我真的没有印象了。”小林薰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我看到了他带来的家族合影和全家福,还有我小时候用过的一些东西。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可能只是临时的现象。毕竟人脑工作的原理还是很复杂,说不定你回家以后就能慢慢想起来了也说不定。”孙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打算出院以后就马上回日本么?” “不。”小林薰摇了摇头,“我要等到林雅的第二次手术结束后,带着她一起去日本。” “第二次……”孙立恩睁大了眼睛,林雅肯定是把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告诉了小林薰,否则他绝对不可能知道第二次手术的计划。 小林薰笑着拍了拍床边的护栏,“说起来也确实很神奇。我的妻子在染色体结构上是男性,但她确实也与众不同——她对雄性激素完全没有反应。”他笑着反问道,“一般女性身体里多少也是有雄性激素的,并且她们会因为这个激素水平的增高而变得……有些攻击性。而对于雄性激素没有任何反应的最纯粹的女性其实是男人,是不是听上去很具有讽刺意味?” 说来也怪,像是林雅这样的“女性”,都拥有着非常白皙而且细腻的皮肤,以及姣好的面容。虽然有很大一部分患者会在出生时就因为外生殖器畸形而被确诊为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症,但林雅明显应该属于具有完整女性外生殖器结构的那一类。 “她以前经常因为生理周期不规律而烦心,现在看起来,我们以后都不用担心这一点了。”小林薰看起来似乎真的对自己的妻子其实是男性这一事实毫不在意。“我已经咨询过很多医生了,他们说只要做完手术,就不会再有什么风险。” “不规律月经?”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个事情里面可能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徐有容也皱起了眉头,“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不是应该表现为原发性闭经的么?” 帕斯卡尔博士忽然问道,“你们根据她的生殖畸形做过基因测试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她是因为严重外伤入院的。之前的情况一直不稳定,后续的测试还没来得及做。” “可能……不是AIS(雄性激素不敏感综合征)。”帕斯卡尔博士沉吟道,“不规律月经,女性外生殖器,这个听起来我觉得更像是PMDS(苗勒管综合征)。” 苗勒管综合征,是一种比AIS更少见的生殖畸形。患者体内会存在有两套生殖系统,一套男性,一套女性。而根据患者生殖畸形的类型,患者会表现出男性性征或者女性性征。 “可是……林兰的外表确实是女性没错。”孙立恩根本就没听说过PMDS,他还是现用手机在专业网站上查到的这一疾病,他看着上面的诊断指南,迟疑道,“如果是PMDS的女性畸形的话,林兰应该会表现出一些男性特征才对。” “AIS不会出现月经。”帕斯卡尔博士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以前诊断过两名红斑狼疮患者,他们的社会性别是男性,但体内的雌激素水平很高。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是PMDS男性畸形患者。” “孙医生……我听不太明白……”小林薰困惑道,“你们在讨论我妻子的问题?” 孙立恩点了点头,“她的性别问题……可能和我们一开始的诊断不太一致。我会尽快补充几个检查的。” “她……不会有事吧?”小林薰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个应该不是什么非常严重的病情对吧?” “那当然。”孙立恩拍了拍小林薰的肩膀,“你可以不用这么紧张,说不定我们最后能检查出一个好消息。” 第149章 吃瘪 孙立恩说的好消息,建立在pds畸形患者的特性上——他们体内会有两套生殖系统。如果林兰确实是pds患者,那她的身体内肯定还藏着一套发育幼稚的子宫。 如果确诊,说不定可以在移除了林兰盆腔中的隐睾后,通过激素治疗的方式,促进她的子宫重新发育,从而获得生育能力——只不过卵子需要依靠捐赠者才行,林兰自己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只不过这套治疗内容,只能交给其他的综合医院进行了。第四中心医院毕竟是偏向于急诊方向的医院,而这种治疗内容,交给擅长内分泌以及生殖医学的医院更合适一些。第四中心医院现在能做的,只是对林兰的病情进行确诊而已。 · · · “我觉得……一开始刘主任的判断没有错。”孙立恩在走廊上带着路,他忽然低声道,“林兰的状况不然太对劲。”孙立恩忽然发现了一个逻辑上的盲点,一个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都不可能马上发现的巨大漏洞——在状态栏中,林兰是“男性”,而非“女性”。 pds患者的基因性别和他们的社会性别应该是一致的,他们虽然罹患生殖系统障碍,但一般来说并不会表现出逆基因性别的性别。一般情况下,基因为x的男性pds患者,可能会表现出腹股沟处疝。而腹股沟疝内容物,就是发育幼稚的子宫。 而基因为xx的女性pds患者则不同,她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外部差异,同时拥有相对正常的女性生殖系统——但卵巢则被隐睾所代替了。这些女性患者,一般会因为月经不调,或者不孕不育而被送入医院就诊。 状态栏是不会出错的,至少到目前为止,状态栏的提示正确率都是百分之百。既然状态栏认为林兰是男性,那就说明,林兰的基因性别肯定是x男性,而不会是女性。可如果是x基因的男性,那就不可能表现成pds女性畸形。 这说不通。 “不对劲?”徐有容皱起了眉头,“走廊里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去我办公室吧。” 不得在公共场合讨论患者病情,这是医院规章制度之一。 神外今天并不是手术日,但待在办公室里的医生仍然不多。和办公室里相熟的两个医生打了招呼,徐有容直接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 “其实没什么可讨论的,直接做基因检测就可以了。”帕斯卡尔博士在听了孙立恩的疑虑后摊了摊手,“我坚持自己的判断,如果是ais,她不应该有生理周期表现。” 孙立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发现。状态栏判断了林兰性别的事情当然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我觉得,最大的一点还是在林兰隐睾的位置上。”徐有容从电脑里调出了林兰的腹部t图,用投影仪投射在了荧幕上“虽然是隐睾,但是位置却在腹股沟处。如果是pds的话,隐睾应该是在盆腔里,代替了卵巢的位置才对。这个位置太低了。” “做基因检测吧。”帕斯卡尔博士继续摊手,“这是最直接的检查方式了。” 孙立恩正准备点头,却忽然看到了图片上一个有些奇怪的组织结构。“这里……”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点着屏幕上一小块高密度区域,“这个位置不是膀胱组织吧?” 孙立恩指着的部位能勉强看到一小块凸起,大概厚度两公分左右。 “可能只是单纯的解刨结构异常。”在场的三名医生里,只有徐有容是外科,而且还是个神经外科。孙立恩经验不足,而帕斯卡尔博士看t图的次数肯定不如徐有容。三个人看着这个位置的变化自然都有些拿不准数。她看着这个张盆腔t图,显得有些犹豫。 “看起来,咱们团队里至少还需要一个外科医生。”孙立恩无奈的开了个玩笑,“请妇科来看看吧。” · · · “是子宫,发育幼稚的子宫。”来会诊的妇科主治医生冯楚洁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可是刚一做出判断,她就又犯了难,“这个图不对啊。” “盆骨的形状不对。”孙立恩和徐有容异口同声道。冯楚洁看了看两人,“你们这是从哪儿找的图?” 孙立恩摊了摊手,“这是我们急诊前几天收的病人。” “转到我们科里来吧。”冯医生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熟练的将头发别在了耳朵后面,“这应该是个两性畸形吧?” “还没确定。人一直在iu里躺着呢,前天才恢复意识。”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这个患者还没确诊呢。” 冯医生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这有什么好确诊的?pds嘛。”她直接支持了帕斯卡尔教授的判断。“幼稚子宫加隐睾,很明显呀。” “pds不会有这种盆骨。”徐有容加入了孙立恩的阵营,“ais的可能性大一点。” 会议室里热闹了起来,门口开始有看热闹的神经外科医生往里面探头探脑。宁远医学院学风活泼,大家凑在一起讨论几乎已经成了习惯。看到会议室里氛围热烈,他们也凑起了热闹。 “不……不是单纯的pds。”孙立恩听着众人讨论,忽然灵光一闪。“这是一个复合病例!”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徐有容一脸期待的盯着孙立恩。她隐约觉得,林兰这个病例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我认为……”孙立恩还沉浸在自己发现的兴奋中,压根没有注意周围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站起身来指了指屏幕上的图像,“苗勒氏管永存综合征导致她的体内有发育幼稚的子宫和输卵管,而ais导致她的隐睾位置靠下,但隐睾仍然存在于盆腔中……患者同时患有pds和ais两种疾病!” 冯医生正打算反驳,孙立恩却主动问道,“如果是女性pds患者,她会表现出一部分男性特质对吧?” 冯医生迟疑的点了点头。由于体内存有活性较好的隐睾,女性pds患者大部分会出现毛发较重,皮肤色暗,声音低沉,激素紊乱等症状。 “林兰长的很漂亮。”徐有容大概明白了孙立恩的意思,“她皮肤很好,而且肤色也很白。” “这叫什么证据。”冯医生摇头道,“难道就因为我天天熬夜值班涨了满脸痘,所以我是pds?徐医生皮肤也很好啊,她也是ais患者?” 孙立恩被冯医生的理论怼的一口气没喘匀,“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合理的解释了。” “看病不光是要靠逻辑和解释,我们要靠的还是证据,现代医学是循证医学。”冯医生倒是没有恶意,孙立恩这几天的传奇已经渐渐传播到了整个医院里,就连她都有所耳闻。她到不觉得孙立恩是为了出风头才这么说的,毕竟他还年轻,有时候经验不足罢了。“做个基因检查吧。这个证据才是最重要的。” · · · 中午吃饭的时候,胡佳听自己男朋友上午吃了个瘪,不但没有安慰,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干嘛?”孙立恩有些郁闷,“我犯错了还值得笑?” “你呀。”胡佳用纸巾擦了擦嘴,看着郁闷的孙立恩笑了起来,“你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这表情和刘主任吵架输了的样子一模一样。” 孙立恩一惊,“刘主任吵架还输过?” “当然啦。”胡佳眯着月牙似的眼睛,“去年我见过,刘主任和宋院长吵架输了,这个表情在脸上挂了好几天呢。” 第150章 充电,过饱 战无不胜的刘堂春,唯独在宋院长面前没有招架之力。这倒不是因为老刘同志和宋院长之间有什么私情——纯粹是因为宋院长本人是个太过生猛的角色而已。 敢于在公开会议上指着刘堂春鼻子骂“干里凉”的宋院长本人,在工作中几乎可以说是倾情投入。工作中尽职尽责,不但从来不干涉院内的财政和采购独立性,而且甚至为了给急诊这个其他医院院长眼中的“赔钱无底洞”要来更多拨款支持,甚至不惜连续十几天在省卫健委门口蹲点,只为了抓住上班的卫健委主任要钱。刘堂春哪怕经常被指着鼻子骂,但也说不出宋院长的一句坏话。 而宋院长本人立身正直,除了自己道德素质过硬以外,家庭条件优越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宋院长的丈夫戚芮贞,是整个宋安省乃至周边临近几省最大的综合采矿巨头矿和必拓的最大股东,以及董事会主席。可以说,当医生完全是宋院长个人的“兴趣爱好”。宋院长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供自己当零花钱用一用之外,剩下的大约五分之三全都会捐给公益机构。 无欲则刚这一人生至理在宋院长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干涉医院运营以谋求私利?第四中心医院这种小钱,宋院长真看不上眼。 立身正直只能让宋院长说话有底气,要让刘堂春捏着鼻子认输,宋院长有更高明的技巧。 不配合院长工作?你挖来的年轻人我统统送到学院附属医院去锻炼嘛!你部门要的购买器材的经费我都发给其他科室来买设备嘛!作为院长,干别的或许还有些困难,但要卡刘堂春的脖子,简直不要太简单。 刘主任上一次去吵架,正巧也是为了ECMO设备的事情。被第二医院中途截胡后,刘主任咬牙切齿了半年多,最后决定调用部门资金,再重新购入一台ECMO。但根据医院工作流程,部门虽然可以自筹资金,但最后的使用批准仍然要经过宋院长审核。 申请递到院长办公室,宋文一个电话就把老刘同志叫了过去。然后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骂人的原因无他,急诊科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赔钱的地方。刘堂春为了凑这一笔钱,最后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急诊的药物上。按照物价局的规定,医院有权利在部分药物的指导价上进行价格浮动。浮动的上下限不得超过政府指导价的15%。而急诊科现行的药物价格是指导价下浮5%。刘堂春打算把5%的下浮调整回去,然后用这一笔多出来的钱买一台ECMO。 “你他妈脑子让驴踢了吧!”宋院长直接把自己身边的杯子砸了个粉碎。“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动药价?!” “你冲我吼啥?”刘堂春早就习惯了宋院长的愤怒,他自己肚子里也火的不行,“你咋不去和第二医院的那群家伙吵吵?护不住食,还不许我自己倒腾点?” 宋文从座位上“蹭”的一下跳了起来,“要不是老娘堵了卫健委一个多礼拜,你刘堂春一套ECMO都保不下来!” “你堵卫健委那是兴趣爱好。”刘堂春摆出一副无赖样,“我就调半年,半年的调整就够我买一套ECMO了。” “你再多说一个字儿,老娘就把你们所有的ECMO都发给重症监护室。”宋文也懒得和刘堂春争论,只是平静的作出了威胁,“我们不是私营医院,来看病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姓刘的你好意思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买设备?”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刘堂春还打算辩驳两句,但是看到宋文铁青的脸,马上闭上了嘴。 “那你们科以后所有ECMO全都免费好了。”宋文重新往座位里一靠,“ECMO的使用费用从你工资里扣,扣完了你的工资,我就扣你们科室的设备更新经费。更新经费扣完了再扣科室奖金。” 宋文都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刘堂春自然明白,事情看来是不会有任何转机了。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宋文会对提高药价的反应如此坚决。别的急诊都靠着上浮15%的药价才能勉强维持运营,整个地区唯独第四中心医院不光不上浮,而且还下调了5%的价格。 “如果不下调,公益机构和财政上的拨款就要下降。这是我和上面谈好的条件。”宋文揉着自己酸胀的眉心,挥手让刘堂春滚蛋。“你凑够经费了,医院就得因为亏本停止运行。这点轻重,我还能掂量的清楚!” · · · 胡佳当然不知道这场争吵的具体经过,但她确实见到了刘堂春吃了苦瓜的表情。那个表情,和现在孙立恩脸上的还真有三分相似。 “你又是因为和谁吵架输了呀?”她好奇的看着自己的男朋友,“和有容姐?” “不是……”孙立恩苦笑着解释了一下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倒也不是生气,主要是冯姐的反驳杀伤力太大了,我现在都觉得胸口堵得慌。” “冯姐好歹也是宁远医学院毕业的生殖医学科博士。”胡佳宽慰着自己的男友,“你专业知识不如人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呀。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就当是被带教老师上了一课呗。” “要真是那样,我倒不用烦了。”孙立恩看了看周围没有别人,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她的诊断证据不足,冯姐有些经验主义了。” “那你就应该找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胡佳对孙立恩的能力还是很信任的,但和冯楚洁这种经验知识都远胜于他的医生比起来,胡佳的信心多少有些不足。“我觉得冯姐这句话说的很对……”她模仿起了冯楚洁的腔调,“看病不光是要靠逻辑和解释,我们要靠的还是证据,现代医学是循证医学。” 胡佳的宽慰其实没有起到什么安抚作用,不过通过胡佳的视角,孙立恩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的诊断确实存在巨大缺陷——林兰这个病例中最大的疑点是状态栏提供的性别鉴定。但这个鉴定不可能拿出来说服任何一个医生。而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诊断,自然会在其他医生眼中看起来像是“臆测”和“胡来”。 既然无法说服冯楚洁,那孙立恩就得去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吃完了盘子里的饭,急匆匆的站了起来,准备和胡佳说再见。刚站起身子,却被胡佳一把拽住了衣领。 她拽着孙立恩的衣服,把孙立恩的脑袋拽到了自己面前,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孙立恩的嘴唇。“下午的工作,要加油哦!”松开了衣领,她朝着脸红的像是猴子屁股的孙立恩挥了挥手。 孙立恩还没顾上说点什么,周围的人就“哄”的一下炸了锅。岁数稍微大一点的医生们一脸看着自家子侄长大的欣慰笑容,而年轻一点还单身的男医生们脸上的表情就比较丰富多彩了。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甚至还有那么几个穿着手术室刷手服来吃饭的年轻男医护,脸上干脆就是毫不掩盖的敌意和失落。 孙立恩懵擦擦的走出了食堂,在冰冷的空气中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唇上还留着胡佳嘴唇的柔软触感,而脑子里只有那一句“要加油哦!”加油打气的回荡。 人如果可以充电的话,孙立恩现在的电量,应该是500%。 · · · 抢救室里掀起了一阵孙氏旋风。徐有容安排好了林兰的后续检查之后正准备回来,和孙立恩谈一谈关于陈雯的手术安排问题。却发现孙立恩正在抢救室里跑来跑去。他似乎又回到了一个规培生应该有的工作节奏中。每一个需要抢救的病人身旁,都能看到孙立恩的身影。 从提供诊断意见,到协助进行抢救,到准备抢救器械,再到调配药物。孙立恩积极的参与着每一个自己能参与的环节,态度端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徐医生……”曹严华端着马克杯凑了过来,他看着孙立恩忙碌的身影低声问道,“小孙……这是上午受了什么刺激了?用不用请院里的心理咨询师过来和他谈谈?” “上午……”徐有容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殊的。” 徐有容其实心里有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孙立恩大概是在林兰的诊断上吃了瘪,所以一下失去了信心。现在拼命干活,要么是想用工作来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不安,要么是干脆心灰意冷,打算练好抢救工作,以后干脆不搞诊断了。 可是第二个判断很明显不太对劲,毕竟孙立恩还在向其他医生们提供着诊断意见,那就是……想缓解不安了。 至于充电过饱,导致孙立恩现在超频工作这种事情,徐有容根本没想过。以她的估计,孙立恩要和小胡有稍微亲密一点的进展,恐怕都要等上小半个月才有可能——毕竟胡佳之前表现的太保守了一点。 “医生,医生!”抢救室的门被忽然推开,一个青年抱着小孩冲了进来,“快,快帮我看看孩子!” 被抱在怀里的小朋友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只是他一直把左手收在自己的胸前,死活不肯让抱着自己的父亲碰到左手。同时还在嚎啕大哭——哭的甚至嗓子都快哑了。 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小朋友头顶上的状态栏,“庄子豪,男,3岁,桡骨小头半脱位。” 第151章 逃费 桡骨小头半脱位是一种在儿童身上非常常见的“小毛病”。实际上,这种小毛病并不会引起什么严重后果。而它的主要发生原因也多少让人有些无语——大部分情况下,桡骨小头半脱位都是因为家长用力拽孩子的手而导致的。 2~4岁小童身上容易发生这种脱位的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因为小朋友在5岁之前,肘部的桡骨头尚未发育完全,因此环状韧带相对来说比较松弛。这种松弛,为桡骨头小头半脱位制造了先天条件。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家长习惯于“牵着孩子”的动作问题。很多家长觉得,在小朋友走路或者上下楼梯的时候,用一只手拉着小朋友是一种保护。这样方便家长在小朋友失足摔倒的时候,快速用力,把即将跌倒的小朋友用力拽回来,以防摔伤。 可家长不知道的是,这种向上向后的快速提拉,正是造成桡骨头小头半脱位的主要原因。而更倒霉的是,这个年龄的小朋友对疼痛忍耐度极低,半脱位造成的疼痛会极大程度的造成小朋友烦躁,抗拒和哭闹。而他们在疼痛哭闹的时候,又没办法用语言清楚表明自己究竟是什么部位受了损伤。 于是家长们就陷入了困境中。除非有过相关知识,否则家长确实很难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出现了脱臼。有时候甚至有些孩子在脱臼后超过两天才被家长送来就医。而长时间脱臼,导致的韧带损伤和周围关节水肿,最后让医生别无选择,只能通过手术和克氏针进行复位固定。最后小朋友身上留疤,家长心疼的直扇自己耳光。 好在庄子豪小朋友的爸爸看起来还挺明白事情,他一路抱着孩子就冲到了第四中心医院里。而接诊的小护士被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儿科门诊和急诊都在九楼,于是庄爸爸就直接被指进了抢救室,遇到了孙立恩。 “怎么搞的?”孙立恩对小朋友的病情已经有了完全的了解,情况并不危机也不危险,虽然按理来说应该送到九楼儿科进行处理,只不过今天的孙立恩电充的实在有些太满,于是他决定直接处理一下算了——反正做个手法复位前后也就几十秒的事情而已。 “我带着孩子在太阳城的儿童乐园里玩。”庄爸爸擦着自己跑出的一脑袋汗,“他在爬上滑梯的时候脚下滑了一下。我正好牵着他的手,下意识一拉……”庄爸爸的表情很是歉疚,“然后我就觉得手里的动静不太对劲,像是他的胳膊突然伸长了一点的样子。” 孙立恩找来一张椅子,示意庄爸爸把庄子豪小朋友放在凳子上。自己则对抱着左侧胳膊的庄子豪问道,“小朋友,来,跟哥哥一起做个小游戏好不好?” 庄子豪从父亲怀里出来之后,似乎是因为患肢不再有持续的疼痛而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怯生生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孙立恩,等待着小游戏的开始。 “学哥哥的样子啊。”孙立恩面对着庄子豪,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小朋友对左右还没有概念,他们很难理解镜像的左右颠倒关系。所以在做这个小检查的时候,孙立恩选择了左右对调。“把这只胳膊抬起来……”他看着庄子豪的动作,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能摸到自己的头么?” 小朋友试了试,胳膊只是稍微上抬伸直了一点,就停了下来,然后冲着孙立恩使劲摇头。 “那这样呢?”孙立恩又把胳膊平伸出去旋转着问道,“能动么?” 这次,庄子豪小朋友连尝试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又开始大哭了起来。 “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庄爸爸急了,他看着年轻的孙立恩,就觉得面前这个可能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医生很不靠谱。 “应该是桡骨小头半脱位,放心吧,不是很严重。”孙立恩朝着庄爸爸点了点头,“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先去带着孩子做个X光,只要没有其他问题,做个复位很快的。” 庄爸爸这才点了点头,孩子有骨伤的表现,做个X光肯定没错。他拿过孙立恩开的X光检查单,转身就带着孩子出了抢救室——入院挂号还是让门口的小护士代劳的,庄子豪的情况确实也不太好让庄爸爸带着小朋友去排队。 “这个直接做手法复位就可以了吧?”徐有容看着离去的庄子豪,以及他的父亲背影低声问道,“就是旋一下的事情,不是很容易么?” “那也要先排除其他可能的骨伤才行啊。”孙立恩摊了摊手,徐有容和他确实不同。在神外干久了,这种常见伤势她反而不如孙立恩在行。“要排除肱骨外髁骨折,桡骨小头骨折之类的同部位骨折才能做复位。不然要是搞错了直接上手来这么一下,复位不成功,反而把骨裂按成了骨折怎么办?” 孙立恩自己倒是知道,庄子豪肯定是个桡骨小头半脱位,毕竟状态栏都已经明说了。只不过冯楚洁的教训让他结结实实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治病还是要凭证据的。状态栏只不过是提示作用,虽然对他自己来说,状态栏上的提示,基本就等于是决定性证据。可其他的医生不会这么想,患者也不会这么想。只有检查,并且拿出实打实的证据之后,他才能做出诊断。 “反正拍个X光也很快。”孙立恩朝着徐有容笑了笑,“林兰的检查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徐有容点了点头,“不过检验科的人说,这种基因检测时间比较久。大概需要一天时间才能出结论。” “这倒无所谓。”孙立恩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她现在的状态,就算是马上确诊也不能做手术。检验结果晚一两天都没关系。” 徐有容继续低声道,“警察已经到了。” “警察?”孙立恩一愣,他没反应过来警察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高严的治疗已经停掉了。”徐有容解释道,“警察过来等着拿死亡通知书。” 高严的治疗就此打住,孙立恩其实多少有些情绪低落。毕竟算上周秀芳和高严,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死亡的患者了。尤其是在周秀芳离世以后,孙立恩从感情上还是很想把高严救回来的。毕竟高严就几乎等于是周秀芳老人一生中最后一次给予诊断建议的患者,而这样的患者最后家属选择了放弃治疗,这确实也让孙立恩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徐有容这边刚刚把事情和孙立恩交代完,一边的护士小郭也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他看着徐有容走远了之后,才对孙立恩低声道,“孙哥……我可能惹祸了。” “惹祸?”孙立恩一脑门子官司,“你干啥了?把哪个患者的肋骨按折了?” “不是不是……”小郭低声道,“之前周老太太走了……是我先在朋友圈里发的。” “哈?”孙立恩还是没明白小郭在说什么。 郭宇来急了,他吭吭哧哧的解释道,“就是……就是我先和外面人说,周老太太走了。结果惹的好多人都聚到医院来了。”郭宇来抬起眼皮,担忧的瞅了一眼孙立恩,“孙哥,我是不是惹祸了?” “原来是你小子!”孙立恩之前还在奇怪,毕竟记者们赶来医院还算情有可原,但那些普通老百姓,那些周秀芳的学生,朋友,同事,患者甚至患者家属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周军当时忙着从家里搬周秀芳的病例记录,他可没有时间通知外人,更没时间发什么讣告。 护士小郭叹了口气,“哥,这咋办啊?” “还能咋办?你还想咋办?”孙立恩有些生气,患者的情况医护人员必须严格保密。小郭私自发了朋友圈,这就等于是直接泄露了患者情况和隐私。虽然他很肯定周军不会因此而责怪小郭,但毕竟这是个很严肃的纪律问题。“赶紧删了!然后找刘主任认错去!”刘堂春一向护犊子,只要小郭态度正确,最多被老刘指着鼻子骂上一顿。 · · · 小郭出门去找刘堂春认错了。孙立恩则在抢救室里等来了庄子豪小朋友的X光图片。上面没有什么明显异常,肱骨外髁和桡骨小头都没有骨折,证据确凿,这就是一个单纯的桡骨小头半脱位。 看着抱着自己的卡通帽子,坐在凳子上还在不停哭的庄子豪小朋友,孙立恩叹了口气。“我先给孩子做个复位吧,做好了复位马上就不疼了。” 庄爸爸连忙点了点头,为了让孙立恩方便操作,他还专门把庄子豪抱在怀里的那顶卡通帽子扯了出来,顺手放在了值班室的台子上。 “麻烦你把小朋友按在座位上,就按住肩膀就可以了,不要太用力。”孙立恩吩咐着,其实他只是想让庄爸爸有点事情干,从而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同时用父亲的接触来缓解庄子豪小朋友的警惕而已。 孙立恩将庄子豪的肘部竖直成90°,左手握住了庄子豪的肘部,用拇指按在了庄子豪的肘前桡骨小头处,右手则捏住了庄子豪的左手手腕。左手拇指用力上挤,而右手则用力下压,同时右手将庄子豪的手腕捏住,前后旋转了一下。 “咔”孙立恩的左手拇指处传来了明显的弹跳感,这是复位成功的标志。 关节复位瞬间的疼痛让庄子豪又哭了起来,孙立恩迅速松开了手,最后一步,扫了一眼庄子豪头上的状态栏,“桡骨小头半脱位”的状态已经消失了。 小朋友哭了几声,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哭还不足以表达不满,于是一边哭着,一边跳下了凳子,朝着自己老爸伸出了双手要求抱抱。伸手的动作顺利而且自然,看来复位确实成功了。 “可以了,我给你开个单子,出去缴费就行了。”孙立恩朝着千恩万谢的庄爸爸点了点头,“记住啊,小朋友接下来一周这边的胳膊都要避免剧烈运动,不然复位好了的胳膊还有可能再脱臼的。还有啊,以后不要再这么拉小朋友的胳膊了。” 庄爸爸抱着孩子,又是鞠躬又是道谢,拿着缴费单出了抢救室。 孙立恩正在收拾东西,转头一看,却发现庄子豪小朋友的帽子还放在值班台上没有拿走。他顺手拿起了帽子,出门准备去把东西还给人家。结果却发现,抢救大厅的缴费窗口人群中,并没有庄子豪和庄爸爸的身影。 “上哪儿去了?”孙立恩挠了挠头,旁边一开始放人进抢救室的小护士一指大门,“他刚才抱着孩子出去了。” “出去了?”孙立恩有些纳闷,这人不去挂号换三角巾,抱着孩子出门干啥? 小护士看着发愣的孙立恩,低声问道,“孙医生,是不是……患者逃费了?” 第152章 现世报 庄爸爸确实带着庄子豪跑了。保安梁哥在门口看的清楚,抱着孩子出了抢救室之后,庄爸爸压根就没往缴费挂号的地方走,而是直接带着孩子就出了急诊大厅。顺着通道出了医院。 梁哥指了路,孙立恩稍一琢磨,决定还是跟上去把这帽子还给人家。关节复位术的价格其实不算便宜,复位一次要190块钱。如果对方是因为经济原因出不起这笔钱,那丢了这么个帽子的损失肯定也会很心疼。孙立恩自己倒是不怎么纠结于患者逃费的事情——反正患者逃费年年都有,纯手法复位不加耗材的情况下,就算真逃费了,孙立恩自己也没太多损失。最多是拿不到那90块的分成奖金而已。再加上第四中心医院毕竟有财政和公益组织捐赠打底,真遇到了用药用耗材之后还逃费的患者,医生至少不用自己承担损失。 不得不说,宋院长的这一政策,确实让很多医生没有了后顾之忧。正如同宋院长所提倡的“专业化”工作倾向一样。医生做医生的工作,护士做护士的,护工做护工的。大家各行其道,积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工作,那应该交给其他的人去做。 逃费?恶意欠费?第四中心医院法务部,以及同专业欠费催缴部门合作的“促进缴费”办公室正在冲你微笑。 孙立恩拿着帽子出了医院,按照保安梁哥指的方向走了出去。医院门外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一般患者和家属从医院出来后,除非自己有车,否则一般都会在这里选择公共交通工具离开。 · · · 孙立恩果然在公交车站附近,找到了正一手领着孩子,低头看手机的庄爸爸。他似乎是叫了网约车,正在站台旁准备等车到来。 孙立恩离他还有个几十米远,就在他准备拿着帽子上前的时候,忽然有一辆小轿车晃晃悠悠的开了过来。 小轿车的司机大概是正在低头看手机,因此明明偏离了正常车道,但却没有及时对车辆行驶方向进行修正。等到轿车快斜向开到站台上时,这轿车司机似乎才意识到情况有多危险,于是一把方向把车扭了回来,然后一溜烟跑了。 站台附近站着的人有很多,庄爸爸带着孩子站在站台的马路牙子上方,而庄子豪小朋友则右手被爸爸领着,站在马路牙子下方的柏油路面上。他正看着地面上还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似乎很好奇这些雪花为什么会变成有些脏的灰色。 小轿车开过来的瞬间,一直在低头看着手机的庄爸爸似乎听到了周围人群的骚动,他抬头一看眼前冲来的轿车,下意识向后一拉孩子的手,将站在柏油路面上的庄子豪拽回了公交站台后面。但自己却因为突然用力脚下一滑,右脚顺势杵在了地面上。随后,庄爸爸只觉得自己脚上传来了一阵剧痛,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跪坐在路面上。 连续两次尝试站起来都失败后,庄爸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脚,然后脸都吓白了。 他的右脚和小腿拧成了90°,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等到孙立恩冲到公交站台上的时候,周围的人群已经围着庄爸爸和哭泣的庄子豪绕了好几圈。孙立恩挤开人群,看到了两人头顶上的状态栏。 “庄子豪,男,3岁,桡骨小头半脱位。”“庄涛,男,24岁,踝关节完全性脱位。” 孙立恩看着这对父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 · · “我就是想让娃去找你,然后我再回头交钱去……”急诊室的等候区域里,庄涛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疼的满头冷汗,但却顾不上先擦擦自己脑袋上的汗水。他手里的纸巾正擦着庄子豪鼻子上流出的清鼻涕,而一旁的妻子则看着自己的老公孩子,一脸目瞪口呆。“没想到,突然来了一辆小车,这不……我扭了脚,娃左边胳膊刚接回去,右边的就又拽开了……” 孙立恩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着拿两人的X光检查结果。庄子豪的右臂桡骨小头脱位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再做一次复位就好。而真麻烦的,却是庄涛的踝关节完全性脱位。 在人体结构中,脚踝部分的骨骼组织和韧带很多,而且理论上来讲应该非常坚固,这样才能在保证灵活活动的基础上,同时支撑起人体的重量。由于这一解剖特性,一般出现了踝关节完全性脱位,通常都会伴随有骨折等严重损伤。可庄涛的状态栏上,仅仅提示了“踝关节完全性脱位”一条而已,这让孙立恩有些拿不准情况。在赶来帮忙的护士,保安,以及周围热心市民的帮助下,孙立恩把这对父子一起送回了医院。 X光拍完,孙立恩拿着片子仔细看了看。庄子豪的X光上仍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损伤,桡骨小头半脱位的诊断仍然没有问题。但庄涛的X光,看上去可就吓人多了。 X光片上,庄涛的右脚距骨体完全脱离了踝穴,连同足部内移内翻,但是踝穴仍然万豪。从解剖角度来看,这种损伤可以被称得上是严重。但庄涛的右脚奇迹般的没有任何骨折,神经损伤,或者肌肉,血管撕裂伤。 “医生……”庄涛的妻子拽着自己肩膀上的包走了过来,“我老公他怎么样?这个伤严重不严重?” “这个……”孙立恩看着X光图直挠头发,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势,哪怕有状态栏的支持,却仍然不敢把话说满。“你老公的这个伤,比较特殊。幸运的是,他这么严重的扭伤,却没有骨折和肌腱断裂之类的损伤。但这个伤情本身比较复杂……”孙立恩指了指图片上那只明显翻转出来的距骨体,“本来呢,这块骨头应该是连接在小腿上的两根骨头之间的。现在它连同整只脚都内翻了,这个情况很麻烦,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的韧带损伤情况怎么样。” 看着庄涛妻子纠结的表情,孙立恩叹了口气,“等会我先把你老公收到急诊室里,然后再请骨科的专家过来会诊看看情况。”他指了指远处的收费窗口,“你先去缴费,把小朋友的关节复位费用交掉。我给小朋友做了复位之后,再看看怎么处理你老公的问题。” 第153章 复位方案 可怜的庄子豪小朋友,刚刚复位了第一次之后不到半小时,又要再复位一回。这次他倒是看得挺开,只是两眼噙着泪水,奶声奶气的对着孙立恩道,“哥哥,这次要再轻一点哦!” 虽然嘴上答应着一定轻一点,但毕竟关节复位不用够力气,已经脱位的关节就不可能回到应该在的位置上去。因此孙立恩虽然答应着“会轻一点”,但是下手仍然没敢保留力气。在确保复位成功后,这才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庄子豪又疼哭了,他跳在地上,甚至疼的想要扬手打人,最后却忍住了自己的动作,抱着胳膊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咬牙切齿道,“谢谢叔叔!”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从哥哥变成叔叔,这大概也就是小朋友能做出的最大不满了。孙立恩不在意的笑了笑,又向交了两次复位费用的庄子豪的妈妈,仔细解释了一下小朋友复位后的注意事项,这才放人先离开了——她得先把小朋友送到外婆家去,这才能回来继续照顾庄涛。 庄子豪离开后,骨科来会诊的专家也到场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病号服的郑国有。 “郑主任您怎么来了?”看见郑国有出现在抢救室里,孙立恩吓了一跳,连忙办了张凳子过来,“您先坐。” 郑国有不满的上下打量了一眼孙立恩,“你小子是什么意思?觉得我老郑现在连路都走不动了?”他哼了一声,“病人呢?X光拿过来我看看!” 郑国有摆出了一副主任的架子,孙立恩稍微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老郑心梗被电回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可不像是个爱摆架子的人。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还是顺从的从值班台里拿来了X光照片。正在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抢救室的铁门并没有完全关好。铁门中间露出了一条缝隙,有一只眼睛正透过缝隙,朝着抢救室里窥探着什么。 抢救室里因为重症患者居多,抢救过程中可能会比较忙乱。而这种忙乱,在家属看来那绝对就是大事。为了防止患者家属情急之下闯入抢救室,干扰医生的抢救工作,这道铁门一般都是会被电磁锁直接锁住的。 孙立恩有些心里不安,正准备去关上门的时候,却看到了郑国有不停朝他使来的眼色。 “别锁门。”郑国有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老伴在外面偷看呢。” · · · 郑国有转入普通病房已经第三天了。这位老人家平时早就习惯了把自己当做一线医生来安排,如今突然一下享受上了二线主治医生的待遇,郑主任不光没有觉得舒心,反而觉得心里仿佛有只小猫正在不停的挠着爪子。他实在是闲不住。 就在郑国有主任躺在病房里,闲的想要看看X光解闷的时候,来探望他的学生林天顺的手机响了。孙立恩打电话给骨科请求专家会诊,而现在还有空能直接去抢救室的骨科副高职称医生,就剩下了林天顺一人而已。 “你干啥去?”郑国有一听有会诊,当即从床上窜了起来。他一把抢过了林天顺的手机,听了听电话那头的内容后直接挂了电话。随后他对林天顺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干你的活去,我上抢救室看看怎么个情况。” “郑老师……”林天顺知道自己现在劝老郑同志肯定是劝不住的,于是他觉得换一个角度介入,“肖主任说了,不让您上一线啊。” “我又不是去给人掰胳膊!”郑国有很有底气的怼了回去,“就是个会诊而已。人家小孙年轻力壮的,就算要正骨也轮不到我老郑上手嘛!” 林天顺毫无气概的搬出了大神,“反正我劝您肯定是不听,不过您要是出了这间病房,肖主任肯定会知道的。” “知道就知道。”郑国有实在是被憋的够呛,一听说有少见的棘手情况,甚至连自己老婆的小本本都不放在心上了。“我干了一辈子治病救人的工作了,这事儿有瘾呐!总不能因为我五天以前心梗过,就逼得我退休吧!” · · · 豪言壮语说过了,郑国有自己背着手溜达到了一楼。却在半路上就看到了准备来查房的肖丽蓉。郑主任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干脆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大摇大摆的进了抢救室。先搞搞会诊痛快一下,剩下的事情等祸到临头了再想办法。 “郑主任……”孙立恩也没办法,只能顺着郑国有的意思,陪着他继续往下演戏。“这是刚刚拿到的X光图。” 郑国有接过X光,先是满不在意的扫了一眼,随后就瞪圆了眼睛。“嗯?” 郑国有的反应早就在孙立恩意料之中。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张X光图的时候,孙立恩也是这个反应。踝关节完全脱位,距骨体脱离踝穴的情况下,庄涛竟然没有骨折,甚至连腓胫分离的状态都没有。 “您再看看这个。”孙立恩又递来了一张正面拍摄的X光图,他指了指图片上的患者足弓部分,“从足弓的形态来看,这个病人应该是个扁平足。” “扁平足可能会导致踝关节失稳。”郑国有明白孙立恩的意思,“你询问过病史没有?” 孙立恩有些汗颜,“还没来得及……” “怎么不直接问呢?”郑国有义正言辞的教训了一顿孙立恩,“病史是获取病人基本情况的最快,最直接手段。不能因为有辅助检查手段,就忽略了病史询问!” 孙立恩点头应了下来,他也看得出来,老郑这大概还是在演戏。只要表现的像是来“指导诊断”的,肖主任大概就不会直接进来打断老郑,之后收拾郑国有的力度可能也会稍微轻一点。 可如果郑国有打算直接撸起袖子干活,那恐怕肖主任就得进来揪老郑的耳朵了——正骨毕竟是个力气活,郑国有的心脏还在还不具备大负荷运动的能力。 孙立恩没解释庄子豪的事情,反而是躺在病床上的庄涛为孙立恩抱不平,“孙医生很负责任的,他刚才是在忙着处理我儿子的伤势,这才没来得及……” “那是他的工作失误,这个和处理伤势没有关系。”老郑对庄涛的解释不怎么在意,他直接问道,“你以前这只脚扭伤过么?” “扭过几次。”庄涛答道,“我是跑工程的,平时经常穿着皮鞋在工地里跑,地面不平,扭伤脚踝是常有的事情。” “这个韧带就麻烦了。”郑国有看着X光片叹了口气,“习惯性扭伤本来韧带就松弛,这一下搞了个完全脱位,就算直接手法复位回去,后面可能还是要脱臼。” 庄涛本身有平底足,这就意味着他的踝关节要比普通人更加“外翻”一点。而这样的外翻会导致脚踝处的韧带较松,在走路的时候踝关节更容易失稳。而失稳的后果,就是他的脚踝比普通人更容易扭伤。 多次扭伤后,庄涛的脚踝韧带就会更加松弛,这才导致了他这次不小心一摔,竟然摔的自己右脚踝关节完全脱位。但幸运的是,大概也是因为韧带松弛的缘故,他仅仅只表现出了踝关节完全脱位,并没有出现骨折的迹象。 “这个做手法复位能行么?”庄涛的毛病诊断没有难度,真正的难度在于治疗手段。“我刚才做了一下大概的检查,患者没有肌腱断裂,没有神经损伤,也没有血管之类的毛病,就只是单纯的脱位而已。” 郑国有看着X光片,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这个做单纯手法复位是不可能的。”他指着图片周围的组织道,“患者的肌肉组织比较发达,你看这边的密度影,他腿上肌肉很多。现在处于脱臼状态下,这些肌肉都是紧绷着有很大应力的。单纯靠手法,别说我这老头子了,你换上三四个小伙子也未必拽的开。” 郑国有的担心很有道理,毕竟常跑工地,庄涛的腿上确实看起来就很结实。而且如果直接进行手法复位,紧绷的肌肉需要被直接拉长,才能让脱离出来的关节复位,这样原本没有受伤的肌腱可能也会受损。 “那……”孙立恩有些拿不准治疗方案,“切开后手术复位,然后直接上克氏针做外固定?这样会不会有些阵仗太大了?”克氏针是一种能够直接插入到骨头中,并且裸露在皮肤外的钢针固定装置。这些裸露在外的钢钉最后会被连接在体外的钢架上,从而达到固定骨骼的目的。克氏针本身其实算是比较常见的方案,只是因为看起来太渗人,医生和患者一般都不太爱用。 “那倒也不用。”郑国有摇了摇头,胸有成竹道,“把人送到手术室,做个吸入麻醉。然后上肌松,等肌肉松弛了,再做手法复位就行。”郑国有还专门在X光图片上比划了一下,“这里让助手固定,然后主治医生往下拔腿,再把脚踝反方向扭动一下就可以了。” 第154章 开工 复位方案是既定的,问题在于,患者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虽然在麻醉后进行手法复位是有可能的,但仍然要考虑最坏的结果。这个区域的结构确实比较复杂,一旦手法复位无法成功,最后仍然需要切开复位,并且在庄涛的脚上用克氏针进行固定。 “好像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对吧?”庄涛倒是很看得开,他听到这个结果后一阵苦笑,“我就是想问一下,如果你们这个什么……手法复位不成功,改成手术的话,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走路?” 郑国有似乎早就知道庄涛会问这个问题,“不管是哪种方法复位,拆除固定最少要六周,三个月内你都需要拄拐减轻脚部负担。三个月以后可以不用拄拐了,但是一年内都不能蹦跳或者驮抗重物。住院大概需要两周,之后每个月来医院复查一次就行了。” 庄涛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伤情有多复杂,“什么?!” “你的脚,现在整个从腿骨上脱离了。”孙立恩知道,自己需要尽快向庄涛解释明白情况,这样才能得到患者最大程度的配合。“这个位置的伤势很复杂,一般人要是像你这样,那是会并发很复杂而且严重的骨折的。现在只是单纯脱臼,比骨折要容易处理很多,但是这种简单是对我们医生来说的。对你而言,仍然需要密切注意并且保护自己的腿。” 郑国有接话道,“你儿子才三岁,你不想他在他长大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拄着拐瘸着腿吧?” 每个父亲都想全程参与到自己小孩的成长中,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谁都不想缺席这一重要过程。庄涛冷汗都下来了,这次不是疼的,而是在害怕。自己要是以后瘸了,工作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以后自己就没办法陪着孩子踢足球,郊游,逛玩具店…… “对当父母的人来说,保护好自己,那意义不只是保护了自己的身体安全。同时也是保护了孩子的心理健康啊。”孙立恩拍了拍庄涛的肩膀,“虽然听上去出院以后会很麻烦,但总比截掉强呀。” 庄涛点了点头,“做吧,至少三个月以后我还能靠自己的脚走路,这就挺好了。” 手术准备过程很顺利,庄涛同意手术后,他的妻子也赶了回来,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 庄涛被送入了手术室,这次郑国有就不能去做手术了——肖丽蓉也一起跟着进了手术室。她专门来盯着自己的老板,以防他再亲自上场。而孙立恩则带着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一起站在旁边围观手术经过。 虽然多了五个人围观,但手术室并不怎么显得拥挤。这次“手术”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刀医生和一助二助。骨科专门挑了三个身高力壮的医生来执行这次的手法复位。而孙立恩在进入手术室之前,觉得稍微有些不放心,所以干脆把小郭也从抢救室里叫了过来。 最大号的洗手服穿在小郭身上也成了小号。孙立恩看着小郭腿上那如同七分裤一样的洗手服裤子,憋笑憋的很困难。 小郭也觉得自己这个打扮有些不伦不类,但比起这个,他对手术室的环境明显更感兴趣。毕竟他还在实习期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手术室。 麻醉医师正在准备最后的麻醉术前核对。胡佳顶开了手术室的弹簧门,凑到了孙立恩身边。“我听徐姐说,这又是个罕见病例?” 孙立恩点了点头,“踝关节完全脱位,但是没有骨折。” 胡佳一边看向手术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谁主刀?郑主任还没恢复好吧?” “如果顺利的话,今天不动刀。”孙立恩乐道,“你没看到器械单?” “没啊。”胡佳很认真的答道,“听说是你的病人,我就凑过来啦。” “我说……”郑国有转过头来,对着两人严肃道,“我知道你们俩个小年轻刚刚凑成一对很兴奋,可是你们也稍微注意一下环境。”他指着手术台上的庄涛道,“你们要是吓着患者了,心率稳定不下来,等会麻醉就得把你们俩都踢出去。” 帕斯卡尔博士一脸的长者温和笑意,他对着徐有容笑道,“这种事情我以前也干过。现在看着他们两个,我居然有了一种自己变老的感觉。” “你都两个孩子了。”徐有容面色不变,“要是你还觉得自己是个高中生,那我建议你去找个厉害一点的心理咨询师看看。” 手术室里像是在讲群口相声似的,手术台上的庄涛倒是不怎么紧张。只不过他一边听着医生们的笑话,一边忍不住的哈哈笑着。结果却笑恼了手拿呼吸器的麻醉医师。 “我警告你们啊。”斑马眼镜麻醉医师严肃的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医生们,“你们要是继续讲相声,这病人说不定就过量吸入了。到时候插管的事情你们来干啊。” 手术室里负责管事儿的人选,是随着手术进行而进行更替的。麻醉以前,手术室里麻醉医师最大。手术过程中,主刀医师最大。而涉及到无菌原则和清点手术用具的时候,器械护士最大。 现在手术室里麻醉医师最大,斑马眼镜医生一瞪眼睛,周围的人都闭上了嘴。只有庄涛仍然觉得有些不过瘾,“医生,能不全麻么?我还想……继续……听相……声……” 斑马眼镜医生满意的点了点头,拿开了罩在庄涛脸上的呼吸器。他轻咳了一声,对着郑国有甩出一句京剧风味的念白,“王妈妈,大朗已经喝了药了~” “上肌松。”郑国有挥了挥手,对于斑马眼镜医生的这句戏词一点反应都没有。随后,他转头对着一脸跃跃欲试表情的小郭道,“郭护士,一会麻烦你按住患者的右侧小腿。记住,一定要按住了,别让他的腿动弹啊。” 小郭嘿嘿一笑,“我高中学过柔道的,郑主任您放心好了。” 郑国有看了一眼手术台旁的电子时钟,“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手术开始!” 第155章 换人来 手术进展不算顺利。尽管用了足够多的琥珀酰胆碱,但庄涛的脚踝仍然难以顺利被复位。难以复位的原因,却和庄涛个人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这个部位的复位本身就比较困难。 人体内部的韧带主要作用有两个,除了连接临近骨骼之外,还有限制关节活动的作用。 关节活动当然不是越大越好,坚韧的韧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关节活动角度,使关节始终保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下。 而庄涛的韧带虽然在保持稳定状态这一点上完全失职,但它似乎猛然醒悟,准备在另一项工作上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操!”群口相声现场早就变成了木匠角力大会。两个负责复位的骨科木匠累的和孙子一样。手术进行了三十二分钟,这两位木匠加在一起已经骂了快两百句脏话了。然而复位仍然没有完成。两人的数次尝试都在最后的扭转中失败了。 “你说说你们两个,啊?(二声)”郑国有气的头发都在抖,“平时叫你们多健健身,有事儿没事儿去做器械,一个个就知道偷懒去坐门诊。坐门诊有用吗?现在连个脚踝都拉不回来!” 负责固定庄涛小腿的小郭也累出了一头汗水,他小心翼翼的说道,“郑主任……这两位医生的力气可不小了……”关节复位的时候,小郭必须保证庄涛的小腿一动不动。这半个多小时里,他感觉自己都快把庄涛的小腿捏断了。 “郑主任,这样不行啊。”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早就看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孙立恩则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要不然还是做切开复位吧?” 郑国有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道,“那样恢复起来还是太慢。再想办法试试。”他毫不客气的轰开了周围还在休息的骨科医生,自己则凑到了正在擦汗的小郭身旁。 小郭正弯着腰,接受着肖主任的照顾。毕竟来了手术室,平时在抢救室里出了汗就用袖子擦一把的习惯当然不能有。而手术室里,也就只有肖主任以前干过这个。 老伴帮年轻男护士擦擦汗,郑主任倒是不怎么在乎。反正看小郭战战兢兢的样子,比起吃个飞醋,老郑同志更多的还是同情——自家老伴平时可一点都不温柔,她的温柔基本都是暴怒的前兆。 果然,肖丽蓉主任一边擦着小郭头上的汗,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你说说,你个小伙子长这么大块头干什么?啊?给你擦个汗我老太太还得踮脚!往下蹲点!” 小郭已经在弯腰了,被肖主任这么一说,从一米九八缩到一米八的身高又往下缩到了一米六——他半蹲了下来。 “小郭,你等会和那两个家伙换个位置。”郑国有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两位骨科医生。“他们两个力气不够,两人一起合作的时候也不好掌握用力的时机。你来做复位。” “我?”一米六的小郭被吓的变成了两米一——他跳了起来。“郑主任,这不合适吧……” 郑国有倒是无所谓,“有我在旁边盯着,你怕什么的?”他指了指躺在手术台上的庄涛,认真道,“你要是不搞,他就得挨一刀。然后复位回去的关节肯定会有韧带损伤。” 小郭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孙立恩,而孙立恩则冲着他一摊手,“我还是个规培生就要带治疗团队了,咱们院里大概就是这个风格。” 得到了这个答复,小郭只能一脸毅然决然的答应了郑国有的要求。他倒是不怕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正如老郑所言,有他顶着呢。小郭比较担心的是,凭自己的力气,复位倒是简单。可如何在保证复位成功的基础上,尽量减少患者的术中损伤,他就有些摸不准了。 “小孙,过来帮忙。”郑国有又把孙立恩叫了过来,“你和他们俩一起按住患者的身体。”他指了指庄涛的大腿处,“你按住大腿。” 手术室里其他的护士也一起来帮忙,五个人一起拉住了庄涛的大腿。而小郭则小心翼翼的捧起了庄涛的脚,用右手托着庄涛的脚踝下方,而右手则捏住了庄涛的右脚,整个人背对着庄涛,用右手肘部和身体夹住了他的小腿。 “等会你先往你自己的方向,用长劲拽他的脚。”郑主任在一旁做着最后的讲解,“然后你手上能感觉到他的脚会有一个旋转的动作。” 小郭紧张的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郑国有坏笑道,“当然是不能让他得逞啦!” 关节脱臼之后,在韧带的拉扯下,脱开的关节之间会出现挤压和摩擦的现象。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两侧骨关节相互卡住。所以在关节复位的时候,首先应该做到的就是牵引到位。只有牵引到位,才能尽量减轻骨关节的咬合力度,这样复位的时候,就不容易伤到关节之间的组织。 “你要继续拉,等到我喊好的时候,你要逆着他脚踝旋转的方向拧一下。”郑国有手舞足蹈的向着小郭演示着动作。“拧完之后,你就会感觉到手上有明显的‘咯嘣’一声的反应。然后这个位置……”他指着庄涛下凹进的踝骨处,“就会弹起来。然后你就可以松手了,等松手以后,再活动一下他的脚踝,只要动作没有特别拧巴的地方,就基本可以确认复位陈宫了。” “郑主任,我做这个真的没问题么?”小郭有些紧张的问道,“我怕把人拧坏了……” “不怕。”郑主任嘿嘿笑着,“人的关节结实着呢。要是这么容易就拧坏那还了得!” 孙立恩站在一旁,挑了挑眉毛,“郑主任,您要不再想想?我们刘主任还打算把他留在科里呢。” “我又不挖他刘堂春的墙角。”郑主任一挥手,“少废话了,赶紧动手吧!” 第156章 人间(上) 小郭用的力气绝对不小。能够一手一个把飞行急救员扛起来的郭宇来脸憋的通红,他甚至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阵奇怪的低吼。 “就是现在,拧!”站在旁边的郑国有都快把脸贴在了庄涛的脚上。看到庄涛凹进去的脚踝忽然凸起,并且顶的皮肤上血色尽褪,惨白务必,立刻命令道,“注意角度,慢点掰!” 孙立恩在一旁看的很清楚,原本直接扭在一旁,看上去只是单纯被皮肤连接着的庄涛的右脚,在小郭的蛮力下开始动了起来,皮肤被脱离关节的踝骨越顶越高。然后仿佛是富有弹性的弹簧一样,庄涛的踝骨稍微扭动了一下,随后脚踝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喀吧”的复位声。 “你看,其实没什么难度嘛。”郑国有轻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看着他一脑袋的汗笑道,“现在年轻人都少都有点虚,复位一下就给自己先搞一头汗出来。” “郑主任……”郑国有这边正安慰着小郭,那两个负责固定庄涛身体的骨科医生可怜兮兮的露出了自己的脸,“我们能松手了吧?” “连什么时候可以松手都不知道了?”郑国有明知自己手下的这俩木匠是担心自己发火,可心里仍然是有些恼羞。“你们两个都干了多少年了?一个复位还要找人家小郭才能搞定!” 两人相视一眼,一起苦笑了起来。小郭这种天赋异禀的身材,可不是一般人能雪来的。 “以后你们两个,调一下排班!每周至少给我去两次健身房!”孙立恩一行人鱼贯离开了手术室,而手术室里,郑国有的训斥还在继续。“在练成小郭那样之前,不许值夜班!简直给我丢人!” 因为需要健身而不需要值夜班,对这两位主治医生来说也不知道究竟是福还是祸。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先去换衣服,准备去抢救室继续待命。而孙立恩则被胡佳悄悄拉住了袖子。 “你今天晚上有安排么?”胡佳一脸期待的看着孙立恩问道,“要是没事的话,晚上一起去吃烤肉怎么样?就咱俩上次去吃那家。” “烤肉?”提到这个词,孙立恩想到的却是那个背部被烧成焦炭状的赵卫红。愣了几秒后他才回过神来,“今晚是吧?我没问题。” “那就下班以后门口见!”胡佳开玩笑似的揪了揪孙立恩胳膊上的肉,“不可以迟到哦!” 两人正在走廊里说着话,忽然听到了小孩的哭声。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正坐在手术床上,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孙立恩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姑娘的状态栏,反正看她一身病号服坐在转运床上的样子也知道,这肯定是个小病号。 “齐嫣然,女,6岁,乙肝末期,肝硬化,肝癌。”提示直接了当,而孙立恩则悄悄叹了口气。 小姑娘看上去比一般的六岁小朋友更矮小一些,而且干瘦干瘦的。她的胳膊上贴着的留置针都看起来比一般的留置针要大一些——这大概是因为她的手实在是太小了。 肝胆外科的主任赵崇喜正手忙脚乱的哄着小姑娘,“等一下进去就睡着啦,不会痛的!”可惜虽然赵主任年纪不大,还有着一头不算太稀疏的头发,但小姑娘仍然在手术床上连连后退,仿佛面前的医生是要偷走自己肚脐的大妖怪一般。 负责转运的护士们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儿科主任钱红军也正在旁边试图安抚小丫头的情绪,只可惜准备这次手术前,他肯定忘了把吸盘小花带在身上。光头怪爷爷和头发少的大妖怪在小嫣然眼里简直可怕极了。看着两人又凑近了一点,齐嫣然又往后退了一点,哭声更响亮了。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说话,胡佳就忽然凑了上去。毫不客气的挤开了两个大主任后,胡佳扯下嘴上的口罩,又摘掉了头巾,一头乌黑的秀发垂了下来。她半坐在床上,直接将小嫣然搂在了自己的怀里,轻轻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的头发。“好啦,姐姐来了,不哭哦。” 也许是因为女性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没有戴口罩,小嫣然一把抓住了胡佳的肩膀,小小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衣服。把头埋进了胡佳的衣领旁,完全不敢看向赵崇喜主任和钱红军。哭声被闷在了胡佳的衣服里,而害怕的感觉瞬间得到释放后,小嫣然的身体开始轻轻抖动了起来。就仿佛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 胡佳那边正安抚着小丫头的情绪,钱红军则往后退了两步,走到了孙立恩身旁。他看着胡佳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真是个好姑娘呀。” 孙立恩深表同意,“我觉得有这么个女朋友真是太赚了。” “啊?”钱红军一惊,“这么快?” 孙立恩看了一眼钱红军,“您这话好像有些其他的意思。”大概是因为钱主任和刘堂春柳平川开玩笑的时候太多,孙立恩总觉得钱主任是个特别好说话的人。所以开起玩笑来也就显得有些没大没小。 钱红军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也没有多加解释,只说了一句,“胡静为这个事情,请我吃过饭。” 孙立恩干眨巴了几下眼睛,决定转移话题,“钱主任,这个小朋友……” “你也看到了,这么严重的营养不良表现,还有黄疸。”钱红军叹了口气,“肚子现在鼓的不是很大了,上个礼拜她刚入院的时候,还有很严重的腹水。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不是有什么寄生虫的问题,结果后来CT一扫,肝区占位病变。” 肝区占位病变,就算是比较直接在提示有癌变可能了。而腹水,黄疸,则出现在肝癌的中晚期。 孙立恩看到的状态栏其实基本已经说明了小嫣然得肝癌的原因。感染了乙肝后引起的肝硬化进一步加深,就成了肝癌。 “怎么拖到有腹水了才来看病?”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乙肝也好,肝癌也罢,都不是什么病情进展非常快速的疾病。尤其是乙肝造成的肝区疼痛和肝癌引发的长期低热,都不太可能会被家长忽视过去。小嫣然到底是被连续误诊了,还是家长根本就没有照顾到位? 钱红军看了看还在抱着胡佳哭的小姑娘,估计大概小丫头还得再闹腾一会,所以干脆带着孙立恩到了小会议室。“这里面的事儿我听了也觉得特别不舒服,你既然问了,我就和你讲讲这个故事吧……” · · · 小嫣然的父母都是宁远本地郊县人。上完初中就背井离乡,去沿海地区打工了。等到再次回到宁远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二十岁了,到了郊县老人们眼中“应该结婚”的年龄。 于是几经牵线介绍,两人凑在了一起,成了一对夫妻。一年后,二十一岁的小夫妻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也就是小嫣然。 然而小嫣然的母亲,在沿海地区打工的时候,因为不洁净饮食被感染了乙肝。乙肝这种疾病,对于免疫力健全的成年人来说其实直接影响并不算大。很多人甚至不会表现出任何染病的症状,只是成为终身携带者而已。直到后来,工厂组织了一次体检,小嫣然的母亲这才发现,自己得了乙肝。 而在回来相亲结婚中,为了防止男方以此为借口,压低聘金彩礼,小嫣然的母亲和家人选择了守口如瓶。而由于听说“乙肝孕妇生小孩会被送到传染病医院隔离”,等到临近产期的时候,小嫣然的母亲干脆找了亲戚,把自己送进了一家民营产科医院。从而避免了生产前的乙肝检查。 而这也令小嫣然失去了出生后注射疫苗以阻断乙肝感染的机会。 母乳里含有母亲的抗体,而获得了来自母亲的乙肝抗体后,小嫣然在六个月以前完全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六个月之后,为了出去打工,小嫣然的父母再次背井离乡,而孩子则被留给了老人们照顾。 乙肝病毒失去了抗体,而小朋友自身的免疫系统还远不足以对抗肆虐的乙肝病毒。很快,病毒侵占了小嫣然的身体,在一次急性发作之后,转入了慢性期。而急性发作的表现,则被老人们当成了小孩的热惊厥症状。按照土方子,在电线杆上贴了符纸之后,也就算是没事了。 直到四岁的时候,嫣然要上幼儿园了。而幼儿园的入园体检,第一次提醒了家长,小嫣然的身体状况有恙。 “肝功能有些差呀。”体检结果明明白白的放在了回家探亲的嫣然父母面前,但这一次,他们想到的办法却仍然是“找关系”。于是,负责接生小嫣然的民营医院,在收取了五百块钱的“资料费”以后,出具了一份完全虚假的体检单。上面标明,小嫣然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 而这个时期开始,小丫头就经常捂着肚子喊疼。但肝区疼痛的症状表现,却被家长当成了“小孩贪凉拉肚子”的结果。 两年幼儿园生活后,小嫣然上了小学一年级。而这一次,老师们渐渐发现,小嫣然虽然面部消瘦,但是肚子却越来越大,身上也越来越没力气了。 老师们几次三番劝说家长,但家长就是不肯带小嫣然去医院检查。直到后来乡镇上的妇联收到了举报,家长这才在妇联和团委工作人员的监督甚至逼迫下,带着孩子来了医院。 住院一周后,医院活检的检查结果是……肝癌三期。 第157章 人间(下) 孙立恩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上了一样。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钱红军问道,“这事情……就没有人管管?” “怎么管?谁来管?”钱红军痛心的摇了摇头。“要不是拖到了有明显腹水,老师们都未必能发现她有这个问题。家长不作为,没有最基本的医学知识,甚至宁可轻易听信谣言,也不带孩子来医院检查……连家长都不愿意管的话,我们怎么管?” 孙立恩低下了头。在他看来,小嫣然最少有四次机会可以避免现在这个结果。出生前,她的母亲如果积极治疗,并且在出生后注射免疫球蛋白,她可以直接避免感染乙肝。出生后,如果民营医院的医护人员注意到了这个孩子黄疸褪去的速度慢的异常,对她进行检查,也有可能发现她的感染。而三岁时的乙肝急性发作,以及幼儿园的入园体检,只要家长加以重视,至少也可以让小嫣然避免罹患肝硬化,之后甚至出现肝癌的可能。 四次机会,他们全都因为愚昧,无知,听信谣言而错过了。 “我也觉得心里堵得慌。”钱红军叹了口气,“本来想着说出来也许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没想到,说出来之后心里更不舒服了。” 孙立恩看着眼前的钱红军,叹道,“那现在怎么办?我看赵主任准备主刀做这台手术……” “只是试一试而已。”钱红军叹了口气,“占位太大,而且腹水太严重。整个宋安省内也就老赵还敢试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只有尽可能保留肝叶,她才有可能接受放疗。否则……”钱红军摇了摇头,没说否则会有什么后果,只是长叹一声,“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 如果赵崇喜主任能在保留足够多肝叶的情况下,切掉这个瘤子,那小嫣然至少还有接受放疗的机会。但如果连赵崇喜主任都没有办法,那……孙立恩明白钱红军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整个宋安省,论起肝胆外科手术经验,比起赵崇喜主任还强的,大概不超过五人。而这五位都是已经退休在家休息的离退休职工了。虽然第二医院肿瘤科实力强劲,但二院的肝胆外自从老主任退了之后就疲态尽显,短时间内看起来是翻身无望。原本第四中心医院涉及到病情严重复杂的肝胆系统患者,可能会考虑把人送到第二医院去治疗。但现在情况干脆反了过来,第二医院开始朝着第四中心医院输送复杂肝胆系统疾病患者。赵崇喜主任的头发也随着源源不断的患者出院,而变得稀疏了起来。 “没办法啊,该做还是得做。”说曹操,曹操到。小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赵崇喜主任走了进来,随手拽过一把椅子,完全不在乎旁边还坐着个孙立恩,一跷二郎腿,自己开始揉起了脚心。“这种复杂手术,患者家里经济情况又差,根本负担不起去沪市或者首都治疗的费用。如果我不上,他们就对于直接被判了死刑。累点就累点呗,等二院的那些年青一代能独当一面了,老赵我就能休息咯。” “你这腿上都站出静脉曲张了。”钱红军看了一眼赵崇喜主任的小腿,“搞个弹力袜穿穿嘛。” “不穿。”赵崇喜使劲摇头,“我穿那玩意,和大老爷们穿丝袜有啥区别?不穿不穿,我在医院还得做人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赵崇喜冲着孙立恩道,“小胡还在哄那个小姑娘,你要是着急回去,那就先走。” “没事,我正好偷个懒。”孙立恩笑了笑,拿起手机刷起了朋友圈。最近几天实在是太忙,他甚至连刷个朋友圈的工夫都没有。医生工作本来就被局限在医院中,平时社交圈子小的不得了。刷刷朋友圈,竟然也就成了他和朋友们之间唯一的社交渠道。 “筹款?”孙立恩正刷着朋友圈,忽然看到了一个朋友转发的链接,是一个叫做绿叶筹的公益筹款项目。 “昨天我还听家长说,没有治疗费用了。”孙立恩点开了绿叶筹,出于好奇,他把地区改成了自己所在的宋安省宁远市。另一边,钱红军正在和赵崇喜主任聊着天,“我看他们确实有些困难,让小李把他们的情况报给红会了,说不定能申请一些补助下来……” “钱主任……”孙立恩打断了钱红军的话,“你还是把那个情况报告撤回来吧。”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机递了过去。“您看看这个筹款项目。” 钱红军一脸茫然的接过了孙立恩递来的手机,一看屏幕,脸都气红了。“岂有此理!” 绿叶筹的页面上,有这么一行标题《救救我可怜的女儿!》而内容中则直接写明,他们的掌上明珠小嫣然罹患肝癌,家里人亲尽全力花了十几万,可不但没有好转,毫无人性的第四中心医院还说,治疗费用要至少80万元,不交够钱不可能进行治疗。家人如今实在无力支付后续治疗款项,只能希望社会给予援手云云。而筹款目前已经进行了大半,全国各地的好心人陆续凑了接近60万元的善款。 “这他妈开什么玩笑?!”赵崇喜也急了,“他们现在都还是欠费!十几万?他们一分钱都没交过!” “这不行。”钱红军直接拍案而起,“我去找宋院长!是他们自己把孩子的病耽误成这样的,怎么又成了我们死要钱不治病?” 第四中心医院是由地区财政和社会公益组织支援和扶持的大型急诊中心,对于急诊患者和确实家庭条件困难的患者,医院会尽最大程度的努力进行帮助。像是魏金水那种需要专业医用耗材的,那确实医院没办法垫钱进去。可小嫣然的手术不需要什么昂贵耗材,需要的只是医生的时间和精力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赵崇喜才能尽快为小嫣然进行手术治疗。只要手术能够顺利结束,她就可以接受放疗和化疗。这样,她或许还能再多活几年——要知道,对只有六岁的小朋友来说,一两年都是非常长的时间了。 而家属这么做的原因……就算不去询问,孙立恩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小嫣然的病情严重,而且哪怕成功进行了手术,五年生存率也不到10%。既然如此,倒不如用她的病情来做点文章。八十万的善款,就算交清了医院的治疗住院费用,剩下至少七十万也能落在他们自己手里。更何况根据绿叶筹上的内容,孙立恩甚至怀疑这家人根本不会用善款交治疗费,说不定反过头来还要再从医院手里敲一笔。 “你先休息一下,等到胡静把小姑娘安抚好了,按照计划手术。”钱红军冷静了下来,他略一思索,对愤怒的赵崇喜道,“我和小孙去找院长汇报这个情况。”他拍了拍赵崇喜的胳膊,“家长做事情不地道,那是家长的问题。但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说完这些,老钱摩搓着自己的光头,带着孙立恩出了会议室。钱红军走的很快,孙立恩跟在后面,正好路过了抱着小嫣然坐在手术床上的胡佳。他朝着胡佳点了点头,“我和钱主任出去一下,下班之后门口见。”说完这句话,孙立恩就和钱主任一起进了手术室的缓冲区。 · · · 宋院长远比赵崇喜更生气,她看完了这条筹款内容后,先是把手机还给了孙立恩,然后就直接冷哼一声,“真他妈的不要脸!” 院长办公室里就三个人,而且都还是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宋院长说起话来也直接了很多,“他们现在还是欠费状态是吧?” “是。”钱红军点了点头,小嫣然是儿科接手的患者,她的情况,钱红军了解的很清楚。 “红会那边提交的资料不要停。”宋院长沉吟了片刻后作出了决定,“老钱你让你们科的主治去盯手术,晚上你和我一起开个新闻发布会。” “啥?”钱红军愣住了。 宋院长这边磨拳霍霍,“不过在此之前,要先把事情再搞大一点。”她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出去,“喂?杨总啊?有个事情我要你帮个忙,你在绿叶筹上找一下,有一个涉及到我们院的募捐信息。”她顿了顿,似乎是电话那边的杨总正在确认内容,“对,就是那个肝癌的。” “不不不,不是要你删帖。”宋文冷笑了两声,“我要你把这个帖子给我炒起来,炒的越热门越好,最好今天晚上八点半以前,把这个消息给我炒的全国人民都知道。对,尤其要宣传一下我们医院只要钱,草菅人命,非要八十万医疗费才肯手术。” 挂了电话,宋院长往后一靠,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悠然道,“给老娘的医院泼脏水?我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捧杀!”她转头看着钱红军,严肃道,“给那个孩子的手术要照常进行,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孙立恩看着抽烟的宋院长,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位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酷的中老年妇女了。 第158章 谋划 世界上最酷的中老年妇女,不是只会抽烟放狠话而已。 孙立恩还傻愣愣站在院长办公室里,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继续看面前的宋院长发飙。而两分钟后,宋院长刚刚掐掉香烟,为第四中心医院提供法律服务的律所常驻顾问就已经赶到了办公室里。 “宋院长。”赶来的律师姓詹,年纪不大,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他习惯性的先和宋文握了握手,随后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听马所长说过大概经过了,但是我还是需要您先跟我再讲一下事情的具体原委。” “你自己拿手机找吧,绿叶筹上的那个。”宋文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敲了敲桌面。“你先看着,我和你说说看我的要求。” 孙立恩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继续呆在这里了,院长要准备法律行动,自己一个小规培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意义。就在他正准备出声的时候,宋院长却抢先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还站着两个人。她挥了挥手道,“老钱,你先回去继续手术……患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二期肝癌,肝硬化,乙肝,有腹水。”钱红军的回答很最直接,“现在看,占位在左叶上。切除的话,术中风险不大。但是肝硬化本身就有肝功能受损,切除左叶后,她的肝脏代谢功能可能不足。为了预防出现肝性脑病,切除病灶后,老赵那边会先上人工肝,然后送ICU等移植顺序。腹水是我们判断是肝硬化导致的门静脉高压造成的。等切了瘤子之后,再让老赵做个门静脉扩张和分流术。” “这还只是治标。”宋文问道,“解决方案呢?” “肝移植。”钱红军摊了摊手,“我们已经把这孩子放在移植名单上了。他的父母都有乙肝,捐了也没法用。愿意捐的两家老人年龄都70多了,其他亲属不愿捐赠。除了等肝源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的父母都有乙肝?这是他们自己说的,还是你们问出来的?”詹律师眼前一亮,他已经看完了绿叶筹上的内容。而且敏锐的察觉到,这里似乎有些文章可以作。 钱红军想了想,肯定道,“是我们问出来的。小姑娘入院以后查出来有乙肝,后来当妈的才承认自己有乙肝。” 詹律师低头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然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继续看着手机上的内容。他要尽快把这些内容都作为证据固定下来才行。 “行了,大概情况我知道了。”宋院长点了点头,“你先去忙。”随后她看了一眼孙立恩,“你就是孙立恩对吧?你到外面会客间等一会,我把这点事情处理完以后有事儿跟你说。” 院长发话,孙立恩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他点了点头,揣着手机和钱主任一起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你不要太紧张。”等到出了会议室的们,钱红军在孙立恩肩膀上拍了拍,“宋院长这个人,一般找年轻医生谈话都是好事儿。要骂人的话,她当面就骂了,不会让人等的。”看起来,钱红军也早就摸透了宋文的性格。 “我倒不至于紧张。”孙立恩苦笑了两声,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按照预定计划,我今天得给刘主任交一个论文的大纲,结果这几天忙的我头都快炸了。大纲才写了一半。” 钱红军装出一副遗憾的表情,“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可怜小郭呀,年纪轻轻的……”他随即大笑了出来,“大不了就挨顿骂,这有啥可怕的。要是伤心了来找我,明天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顿羊肉粉犒劳一下自己。” 宋文的办公室是里外套间的设计。办公室外面,有个和小会议室差不多大小的会客厅。虽然院长办公室按照国家要求和标准,被限定成了24平米大小。但这间紧挨着办公室的会客厅,却成了一个集会议室,秘书处等功能于一体的多功能区域。而这个多功能区域,平时也实在是没什么人会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宋院长办公室的一部分。 只不过宋文自己平时不在乎,而且人缘又实在是不错。再加上这个擦边球打的足够精明,这种稍微有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也就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了过去。 院长助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给孙立恩倒了杯水端了过来。而年龄小了人家一截的孙立恩则连忙站起来双手把水接过,随后连声道谢。不管从年龄还是从级别上,院长助理都算是孙立恩的前辈。前辈倒水送过来,孙立恩自己坐在沙发上就显得有些很不懂礼貌了。 一起一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的关系,关上的办公室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而孙立恩则听到了隔壁房间宋院长的声音。 “重点不在于我要怎么搞那两个没脑子的家长。”宋文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不光很有底气,而且因为抽烟而导致的轻微声音沙哑也非常明显。“重点是,我要用这个事情把这对家长从医疗决策里踢出去。真拿到了绿叶筹的钱,他们肯定就把小姑娘扔在我们医院里不管了。” “你这等于是要求剥夺一对父母对子女的监护权。”詹律师有些犯愁,“这种案子很麻烦的,我们平时主要搞的是民事诉讼,这个可能涉及到公诉了。” 宋文冷哼一声,“老娘的医院每年付了这么多律师费,可不是为了听你说‘没办法’这三个字的。” 詹律师沉默了好一阵,压低声音道,“有办法是有办法,但是……这个手段就不是很好控制……” “有什么麻烦,你们给我搞定。”宋院长似乎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都彭打火机清脆的开和声听起来像是进攻的号角,“绿叶筹的款项加上红会的资助,应该勉强够这孩子住ICU和接受肝移植手术的费用。把这对家长踢出去,然后再让绿叶筹和我们直接对接。要是治疗费还不够用,老娘自己出。”她把打火机拍在了桌面上,“能不能做到?” “保证完成任务!”詹律师咬牙把事情应了下来。然后拎着自己的公文包,急匆匆的离开了办公室。 “小孙,进来吧。”宋院长走到窗户旁,打开了一扇窗户透气。院长办公室的窗户外面,是那片被当做停车场的空地,以及空地旁的直升机停机坪。她指了指办公室里的沙发,言简意赅道,“坐。” 孙立恩像个准备接受训话的小学生一样,腰杆挺得笔直,在沙发上坐了半边屁股。 “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儿么?”宋院长坐在了孙立恩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还拿了个小小的不锈钢制烟灰缸。 孙立恩想起了钱红军的话,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摇头道,“不知道。” “看来你最近事情很多啊。”宋院长轻笑一声,把烟按进了烟灰缸里。顺手把烟灰缸放在了脚边,“说吧,那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 “小林薰是我的病人……”孙立恩解释道,可话刚出口,就被宋文打断了。“我问的是他老爹。” 孙立恩犯了难,“宋院长,小林丰先生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宋文冷哼一声,“他不认识你,还上杆子给刘堂春手里塞诊断中心?” “那您应该去问刘主任呀。”孙立恩是真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小林丰的计划虽然是个阳谋,但也只是对于宋文这个级别的人而言。作为一个小规培,孙立恩连小林丰打算干什么都不知道,对宋文的问题也就更无从答起了。 宋文冷着眼睛盯了孙立恩好一阵子,忽然转移了话题,“刘堂春跟我说过了,你招了一个美国的免疫学专家来?” “帕斯卡尔博士昨天刚到宁远。”孙立恩点了点头,他觉得这大概才是宋文找他的主要原因。“他现在就在医院里,正在熟悉院里的环境。” “这个专家……”宋文盯着孙立恩的眼镜,仿佛正在警告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孙立恩还不是很明白宋文的意思,“人家愿不愿意留,这应该是双向……” “咔”短短几分钟,宋文又点燃了一根烟,“那些事情,我不管。”她吐出一口烟,用夹着烟的手指在半空虚点了一下孙立恩的鼻子,“我不管你是骗,是哄,是求,甚至是威胁。帕斯卡尔博士必须留在第四中心医院里任职。而且,他还必须在宁远医学院里领一个特聘教授的职称。” 孙立恩面露难色,“可是如果他不愿意……” “那我就扒了你的皮,然后在皮里填上稻草挂在医院门口。”宋院长冷哼了一声,说出了一个听起来非常耳熟的威胁。随后,似乎是为了给孙立恩增加一点动力,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能把帕斯卡尔博士留下来,等诊断中心建好以后,只要你的职称够了,诊断组的组长你来当。” 第159章 背后一凉 诊断中心,作为一个“面粉还处于小麦形态”的大饼,已经被宋院长细细规划成了好几个大块。{随}{梦} щww{suimеng][com}虽然面粉都还没着落,但这并不影响宋院长对这块饼进行精打细算。一个中心被她预先划成了六个组。除了每个临床科室都会有的治疗组,教学组和行政组以外,根据诊断中心的特点,宋文还打算设置上诊断组,维护组,以及设备组。 六个组的人选如何平衡,这可是个学问。更何况,宋文可不想把诊断中心变成刘堂春的一亩三分地。虽说大急诊模式下,急诊科的重要性比其他科室都大,但现在的急诊科已经快被刘堂春折腾成了法外之地。 如果宋文只是单纯的急诊科主任,那她不但不会为此感到不快,反而会使劲表扬一番老刘同志。就凭刘堂春的彪悍战绩,别说做个急诊科副主任了,就算去当个分管人事的副院长都不会有人不满。 可宋文并不只是急诊科大主任,她还是第四中心医院院长,是宁远医学院的临床医学系副主任。需要她操心的,可不只是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这么一个小地方。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是整个医院都只肥一个刘堂春,那这个院长她也别干了。所以,把孙立恩扔到诊断组去,也许可以让刘堂春少折腾一阵,也能让她更方便的往其他几个组里放一些可以用来平衡各部门利益的人选。 不同于刘堂春的小家子气,宋院长着眼大局。比如说,一个帕斯卡尔博士放在急诊室明显是大材小用了。院里的风湿免疫科可以用一用他,学院里面的免疫学系似乎也可以搞一个团队,和帕斯卡尔博士好好沟通一下——宋文甚至想让帕斯卡尔在宁远医学院里任职,直接培养学生呢。 外国专家要只是在医院里干活,那简直就是浪费。宋文坚信,只有把这些国外专家的研究项目都挖来,这才叫真正的“挖墙脚”。 再说了,要是连项目都被挖来了中国,那这些专家还有什么离开中国的理由呢? · · · 宁远土话里,“扒了皮填稻草”是个流传已久的谚语。直白的意思大概类似于“弄死你还要在你坟头踩两脚”。平时主要用来比喻某人做事风格狠绝不留余地。而在宁远医学院里,却被来那些自北方的老教授们当成了威胁的直接手段。用以逼迫可怜的学生们完成大量的作业和研究任务。 于是“扒了皮填稻草”,就成了宁远医学院一系中类似于切口一般的“暗语”。只要在外地碰到这么说话的人,那就一定是毕业于宁远医学院无误。 孙立恩晕晕乎乎的回了抢救室,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把帕斯卡尔博士留下来虽说不容易做到,但毕竟人家是主动选择来中国的。真要留下,可能性还真的不小。 至于宋文说的什么诊断组组长,孙立恩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诊断中心要建好,最快也要两年以上,而两年以后,自己只不过是个还在进行规培的研究生而已。诊断中心的诊断组组长这么重要的职务,不管怎么说也得是个副主任医师吧? 在孙立恩看来,宋文画出来的只不过是个大饼而已,而且这块饼还画的特别遥远,远到连上面撒着的到底是芝麻还是钉子都看不出来的地步。 可问题是,别的主任也许可以不在乎院长的威胁。但一个小规培,要是被院长惦记上了,那可就真的没几天好日子可过咯。孙立恩想着自己以后可能要遭遇的悲惨生活,又想到悲惨生活是因为自己这份能力所招惹来的国外医学专家,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如同有十几只小猫正在磨爪子一样难受。 我能看见状态栏啊…… 虽然心里难受,但日子还是要过。医院大门口左转的垃圾桶里也没有什么时间机器,孙立恩颓丧了几分钟之后,搓了搓自己的脸,打起精神来准备好好干活。 反正自己只要尽力去做,把帕斯卡尔博士吸引下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吧?他这么想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巡视。 之前被送来医院的纪幼芙已经做完了手术,曹严华正在一旁写着病例报告。看到孙立恩正在晃悠,他干脆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 “曹哥,找我有事儿?”孙立恩一路溜达了过来,他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中性笔,“笔没水了?” “还能用。”曹严华接过了孙立恩递来的中性笔,顺手往口袋里一揣,“这个病例,你要不要给帕斯卡尔博士看看?” “是……那个自免疫脑炎?”孙立恩对纪幼芙的病例印象深刻。那个管曹严华叫“第四中心医院”的小姑娘症状看上去挺严重,但其实切除了畸胎瘤以后,整个人好转的很快。医生辅用了一些糖皮质激素后,她的神智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确诊了?” “病理科今天给的报告。确认是畸胎瘤。”曹严华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病例,“用了激素就恢复了意识,可以确诊。” 孙立恩有些不解,“这种确诊了的病例……为什么还要拿给帕斯卡尔博士看?” 曹严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孙立恩,“你傻啊?这你都不明白?” 孙立恩很老实的点了点头“不明白。”宋院长的威胁威力太大,孙立恩现在都还有些懵擦擦的。 “人家好歹是个免疫学专家。”曹严华叹了口气,“你现在让人在急诊室里泡着,一点有意思的病例都没有,说不定站个两个天,人家就觉得没意思了。”他把手里的病例往孙立恩怀里一塞,“既然这样,你好歹让人家看看相关的病例报告。这样至少不会觉得无聊不是?” 孙立恩抱着怀里的病例报告若有所思,而曹严华已经背着手溜达走了。背影显出一副“深藏功与名”的味道来。只不过如果凑近一些,就会听到他几乎快抑制不住的笑声——终于可以把没写完的病例扔给别人了! 让孙立恩若有所思的,不光只是这个病例报告而已。同样是自免疫疾病,之前在首都遇到的那两个病例明显应该更精彩一点。与其用这种报告给帕斯卡尔博士打发时间,倒不如让他看看同协的两个病例。 说干就干。孙立恩摸出电话,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喂,朱教授?我是小孙……对,就是宁远的那个孙立恩。” “哦……立恩啊?”首都的朱敏华教授坐在办公桌后,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老花镜,顺势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眼镜。“袁平安这边的事情我还在办,顺利的话,大概一个礼拜以后他就可以动身去宁远了。” “我不是打电话催您……”孙立恩干笑了两声,“我是想问问,之前我送去的那个脚上有坏疽的ah x iii的病人,还有后来您考校我的那个sle合并中枢神经感染的患者出结果了么?” “哦,那两个啊。”朱敏华教授欣慰的笑了笑,“出结果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小孙呐。来我们同协一趟,就给我们急诊送来了两个可以出病例报告的罕见病人。”他顿了顿,“你是想看看结果是吧?一会你给我个邮箱,我把资料发给你瞅瞅。” 孙立恩连声道谢,然后忽然想起了那个躺在大巴车里,淡定的打着电话说“我觉得他在骗我”的宋华林。“寰枢椎替换术的那个患者现在也还挺好?” 说到这里,朱敏华教授不禁也显得有些洋洋自得,“那是当然。虽说事发突然,但我们多少也算有准备的。患者现在意识清醒,生命体征良好。头部虽然远不如普通人灵活,但多少还能动一动。这就已经比我们一开始的设想要好了。” “那我先恭喜您了。”孙立恩很识趣的拍了个马屁,“虽然这是世界首创的术式,可要是没有同协急诊提前稳定情况,这个手术肯定是做不成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做的预固定到位?”花花轿子人抬人。在首都混久了,朱敏华也是个人精,“好了,报告我这就给你发过去。回头见着老柳了,替我跟他问个好。”说完,朱敏华先挂了电话。 资料很快就发送到了孙立恩的邮箱里。找了个打印机印出资料后,孙立恩一边夹着资料,顺手端了杯咖啡,送到了正在和徐有容说话的帕斯卡尔博士身旁。 “谢谢老板。”帕斯卡尔博士接过了黑咖啡,和孙立恩顺带开了个小玩笑。“这些资料是给我看的?” “这个是你来中国之前,我在同协医院里遇到的两个病例。”孙立恩指了指资料,“正好,两个病例的患者都患有自身免疫性疾病。而且发病的原因也和他们固有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有关。我怕你在急诊室里等的无聊,就打印了一份,让你看看。” “急诊室里怎么会无聊呢?”帕斯卡尔博士笑眯眯的接过了病例,“我觉得,在这里工作是最能够获得职业成就感的。我以前的病人里,有很多人只能勉强缓解症状。可是在急诊室,我却能看到生命被拯救回来的过程。这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如果你能接受的了这种程度的工作压力,那做个急诊医生其实也不错。”孙立恩连实习加规培,已经在急诊室干了十四个月,对急诊的压力已经有了很充分的认识。他看了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你差不多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白天了,感觉怎么样?” 帕斯卡尔博士沉吟了片刻后摊了摊手,“我想,我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一下。” 听见这个回答,孙立恩顿时觉得背后一凉,仿佛宋院长已经拿着剥皮小刀,站在了自己身后。 第160章 姜还是老的辣 帕斯卡尔博士倒不是打算拒绝。实际上,他对于第四中心医院的环境还是挺满意的。作为一家新建医院,第四中心医院的设备并不比他以前工作的马萨诸塞州总院(MGH)差多少。实际上,作为霍普金斯出身的免疫学家,帕斯卡尔博士在哈佛医学院附属的马萨诸塞州总院工作并不算多顺心。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另一位准备来第四中心医院试试运气的布鲁斯博士一样,都是在体系中显得有些另类的怪人。 让帕斯卡尔博士决定再考虑考虑的主要原因,是家庭环境。 作为多次往来中美的临床医学专家,帕斯卡尔博士深知两国的社会环境有巨大差异。虽然他能够适应,但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是否能够适应中国的环境,帕斯卡尔博士心里却一点谱都没有。作为一个传统的丈夫和父亲,帕斯卡尔博士决定将自己的家庭放在第一位。如果他们不能很好的适应这里的环境,那么他宁可放弃这次机会,重新回到马萨诸塞州总院去,当一个被边缘化了的医生。 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成就固然重要。但家庭,才是帕斯卡尔博士最看重的东西。 时间在看病历的时候总是显得极为短暂,没过多久,就已经到了晚上七点。是时候下班了。帕斯卡尔博士收起了这些资料,准备带回到宾馆里继续看一看——徐有容很热心的把病例中基本所有的专业术语都标注了出来。这么一来,帕斯卡尔博士就可以继续研究这两份写的极为精彩的病例了。 “孙哥……”正在孙立恩准备交班的时候,护士小郭又一脸难色的凑了过来。“我可能又惹祸了。” “又?”孙立恩大惊失色,“你没去找刘主任道歉?” “不是那个事儿……”小郭的脸有些发白,“是另一个……” “另一个?”孙立恩一把将小郭拽到了身旁的换药室里,“怎么回事?” 小郭咽了口口水,“下午做复位的时候,胡姐不是看见了一个正在哭的小姑娘么?” 孙立恩隐约觉得似乎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他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顺手拍了个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里。”朋友圈狂魔郭宇来哭丧着脸,“结果刚刚我才发现……我的朋友圈又炸了。” · · · 晚上七点,有两个消息像是病毒一样开始在各种社交软件中蔓延出去。两个消息都和一个城市,一座医院有关。 最美系列出现了新的内容,一组照片正在被众多大V转发。第一张,那是一个护士斜坐在轮床上,怀中抱着一名惊恐的小女孩。而第二张照片,小女孩正搂着护士的脖子放声大哭。第三张照片,则是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小脸蛋上虽然还挂着泪水,但却正在一脸好奇盯着护士手机的图像。 三张照片,顺序和逻辑性都很强。几乎每个人看到这三张照片的时候,都会直接脑补出一段小护士安抚惊恐患儿的影像。而这个抱着小姑娘的护士胸口,印着一行字,“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 这是胡佳正在安慰小嫣然。 而另一个消息则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绿叶筹上,一条募捐信息被直接标注成了“诈捐”。在募捐的页面截图旁,有人详细列出了募捐信息中的谬误和误导之处。并且对几乎每一句话进行了极为露骨的讽刺。 “救救我的宝贝女儿”这一行标题上,女儿两个字被人用粗重的红线划掉,取而代之的是“钱包”。 负面新闻吸引人们眼光的能力远比正面新闻要强。几个小时中,胡佳安抚小嫣然的照片转发量大约也就几万。而诈捐的新闻则在三个小时内获得了超过五十个流量大号转发,三小时的转发量超过了八百万次。 随后,眼神锐利的网民们,在护士小郭的那张照片上,看到了病床前挂着的病历本。病历本外面的肝胆外科病房号,以及病历封面上的患者名字。“齐嫣然”。 再对照一下诈捐的新闻内容,那个罹患了肝癌的小姑娘名字叫做……“齐嫣然”。 两条消息被人进行了对比分析,随后就像是滚热的油锅被浇了一盆凉水,一团名为“义愤”的怒火迅速蔓延了起来。 而孙立恩和徐有容此时正坐在烤肉店里,看着手机,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小郭来找我认错,我还真会以为他的行动是宋院长安排的。”孙立恩无奈的扔掉了一块一面全糊,一面全生的五花肉。“这配合的也太好了。” 胡佳已经听孙立恩说了事情经过,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这么搞,不会影响那个小姑娘的后续治疗吧?” 孙立恩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叹气道,“说真的,我很理解宋院长的无奈。如果她不动手,后面这家人肯定要来医院里闹事。现在提前动手,揭露他们诈捐的事实真相。不光能把咱们医院从里面摘出去,同时也可以以此施压绿叶筹,让他们保证小姑娘以后的治疗款不被挪用。其实这是好事儿啊。” 两人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却发现,整个烤肉馆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烤肉店老板把电视的声音开到了最大,本地电视台正在直播一场发布会。 “今天下午,我院的法务工作人员,在互联网上发现了一些涉及到我院的消息。鉴于社会舆论对此高度关注,同时事件本身的性质较为恶劣,因此本院特召开了此次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发言的,正是宋文院长。她身旁坐着几个表情非常严肃的中年人,看上去似乎都很生气的样子。 “首先,请市民政局黄局长讲话。”宋文自己先没说话,而是把一个坐在自己身旁的中年男子推了出来。 黄局长看上去对这种场面也不是很习惯。他低下头,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咳嗽了一声后扬声道,“本局于今日下午四点,收到了第四中心医院根据《关于依法处理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行为若干问题的意见》而上报的一例,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报告。收到报告后,本局经过迅速,尽职,审慎的调查,决定将该例报告中所涉及到的未成年人,收入保护机构进行保护。而该未成年人的监护权,将由本局代为行使。”做完了简短的生命后,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一张纸,“这份声明已经递交给了宁远市中级人民法院。而在法院判决剥夺监护人资格,或者驳回起诉之前,根据相应法规,我们民政局将成为这个未成年人的暂行监护人。” 围观的媒体记者们一阵窃窃私语。民政局代行监护权的事情并不算少见,但一般仅限于孤儿身上。而剥夺一个未成年人监护人的监护权,这种事情是非常罕见的。这次新闻发布会的级别不算很高,基本也就是到省一级媒体为止而已。但是,记者们却仍然从中闻到了大新闻的味道。 “这一份资料,是我院的律师提前进行证据固定后的副本。”宋文院长拿起了手中的一张白纸,而她身旁的投影仪上也恰到好处的出现了相应的内容——来自于绿叶筹的筹款页面。“正如各位所见,我们遭到了极为无礼的污蔑和诽谤。”她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激动,同时出示给在场媒体记者的,还有齐嫣然父母抱着孩子来挂号时的收费处监控画面,以及他们住院账户的支出明细。 “第四中心医院本着人道主义优先的原则,为这名患儿办理了欠费手续,同时也在积极治疗她的疾病。”宋院长表现的非常痛心,“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患者家属却在网络上,发表了这样完全错误,而且极具诱导性的内容。” 宋文身后的屏幕再次切换,这次出现的却是齐嫣然入院时,儿科留存下来的问诊视频。 “小孩有没有什么肝上的毛病?”视频上,齐嫣然的脸被打上了密不透风的马赛克,而她父母脸上的马赛克就打的很不用心了。视频中问诊的,正是光头的钱红军主任,“家长身上有没有类似乙肝之类的慢性病?” 视频暂停,宋院长指着画面道,“患儿家属隐瞒了病史,并没有对我们的医生提及自己患有乙肝。同时也否认了患儿患有乙肝。”她愤怒道,“正是因为这样的掩盖态度,以及家属的恶意拖延,才导致了患儿肝炎发展成了肝硬化和肝癌。而他们不仅没有配合治疗的意图,甚至还妄图利用这件事情谋取利益……” “因此,第四中心医院向民政局提出了未成年人权益侵害报告。”一旁坐着的欧阳区长拿过了话筒,似乎是在示意宋院长坐下冷静冷静。“由于这件事情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坏的影响,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我们经过研究决定,通过暂时代行监护人权利的方式,来保护这名未成年人的权益。同时警方已经对这次事件中可能涉及到的刑事犯罪展开了调查。” 这是对诈捐的事情做出回应了!周围的记者都很兴奋,来自省台的采访记者直接举起了手,等到宋院长点头后,这才高声问道,“我是宋安省新闻广播电视台的记者,请问宋院长,今天网上流传着的‘最美护士’,是不是咱们第四中心医院的工作人员?” 宋文有些懵,她迟疑道,“我不太清楚你说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助理就递来了手机。宋文是见过胡佳的,她在和记者确认过图片内容之后点头道,“是的。” “被这个护士抱在怀里的小孩,是这次新闻发布会里所涉及到的未成年人么?”记者继续追问道。 这次回答的却是民政局的黄局长,黄局长冷着脸摇头道,“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隐私,因此我们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基本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追问的记者终于抛出了最重要的第三个问题,“请问宋院长,绿叶筹的善款是诈捐么?这些善款是不是要请平台方面退还给好心人士?” “这一点,我需要强调一下。”宋文摇头道,“这个患儿的情况确实非常危重。她今天下午刚刚完成了肿瘤切除,但是因为肿瘤体积比较大,而她的肝功能又严重受损,因此她只能在ICU里,依靠人工肝勉强支撑下去。治疗的后续费用很多,而要彻底治好她,后面还需要做一次肝移植手术。” “所以,我们希望绿叶筹能够将善款交由民政局,并且由第三方会计事务所监督,尽快将这笔善款用在治疗患儿上。”宋文眯着眼睛强调道,“同时,红会方面也会给予一部分的支持。这样两笔费用加在一起,基本上就够用了。”她轻轻敲了敲桌子,“绿叶筹对于平台上的内容不加审核,这本身就侵害了我们第四中心医院的名誉。但只要绿叶筹方面愿意积极配合患者的治疗,我们医院可以放弃对这一部分名誉损害的索偿要求。毕竟,我们是医生,最大的目标还是治病救人,而不是到处去起诉索赔。” 闪光灯下,宋院长显得有些疲惫,她轻轻摇了摇头,“请让医生们专注于治病救人,这样的中伤和污蔑,只会分散医生们的精力。” · · · 宋院长的表演,精彩绝伦。 在詹律师和那位杨总的帮助下,宋院长先是顺利的拉上了政府部门,以“回应舆论关切”为理由,干净利索的剥夺了齐嫣然父母的监护权。 随后再用大义和“放弃索偿”的让步,逼的绿叶筹必须正面作出回应。作为公益平台,绿叶筹这次可是要狠狠的出些血了。毕竟齐嫣然父母诈捐基本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因此按照平台规定,放在他们账户里的善款必须全部返还给捐赠人。可如果他们敢用这个作为借口,拒绝支付齐嫣然治疗费用,那绿叶筹作为公益平台的信誉将直接不复存在。 因此,绿叶筹目前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反应,就是一边退回所有募捐款,一边全额支付齐嫣然的治疗费用。这样还能给平台刷刷好感度,顺便减轻一些舆论上的不利影响。 毕竟比起平台形象危机公关费用,区区八十万对绿叶筹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按照宋院长的设计,齐嫣然可以得到治疗。医院可以不必垫钱,还能拿到众多网民的信赖和好感。而绿叶筹,能够获得一个好名声,同时还可以免去被起诉的风险。至于齐嫣然的父母,很可能要被折腾进监狱里去——疏于照管子女,诈骗,造谣,都足够他们喝上一壶的。 而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就策划了这一切的宋文院长,绝对不是一个只会抽烟放狠话的中老年妇女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第161章 宿舍突变 孙立恩和胡佳吃完了饭后,孙立恩拿着老板之前送的“折扣卡”前去买单。看起来能打两个韩主任的店老板瞥了一眼远处正坐在桌子旁补妆的胡佳,低声问道,“成了?” 孙立恩闻言一惊。心说自己这点事儿怎么仿佛搞到了人尽皆知,但还是点了点头,“成了。” “嘿。”老板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赞叹自己的眼力精准,还是在感叹现在的小姑娘手段多样。总而言之,老板挥了挥手,表示这一顿免单了。“算是我送给你们俩的小礼物。” “还在看微博?”走到胡佳身旁,孙立恩看了一眼胡佳手里的手机,笑着说道,“其实,小郭这次算是干了件好事……” “才不好呢!”胡佳气鼓鼓的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放,“拍了照片都不知道给我开一下美颜……你看!”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尤其是这个拍摄角度!看上去我好像快秃了一样诶!” 孙立恩定睛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小郭个子高,手机拍摄的角度自然也比普通人更高一些。而胡佳抱着小嫣然坐着的那张手术床正好在一盏射灯下方,俯拍的角度结合光线照射,确实让她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有些稀疏。 “太过分了!”胡佳鼓起了脸,气哼哼的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子。不过看上去张牙舞爪的,一巴掌拍上去,桌子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在孙立恩看来,她的反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有些……不好意思。身为新时代的爱美小仙女,被别人偷拍了素颜照片就已经很让人不好意思了。结果这张照片的流传范围居然还广泛到了这种地步。 “好了好了,别生气。”孙立恩顺手摸了摸胡佳的脑袋,“小郭那点脑子全长在身高上了,考虑不到这一点也很正常嘛。看在他肯定没什么坏心的份上,原谅他吧。” 胡佳舒服的眯起了眼睛,结果孙立恩的手也只是稍微揉了揉她的头顶就拿走了。胡佳又把小脸鼓了起来。“要我原谅他?可以呀,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孙立恩想了想自己钱包里勉强幸存下来的两张红色钞票,心里有些没底,“什么条件?” · · · 孙立恩身高一米八一,而胡佳则只有一米六三。两人的身高差,让孙立恩可以很方便的在站立状态下挠着胡佳的脑袋。 胡佳正和孙立恩一起站在停车场里,等着胡静开车来接。而孙立恩则在胡佳的强烈要求下,一直轻轻挠着她的脑袋。 “对对对……就是这里。”孙立恩的手指沿着胡佳两侧额骨往下慢慢揉搓着,胡佳小声念叨了一句,“赚到了!” 声音虽小,但孙立恩却听的清清楚楚。不过他没好意思作出什么反应,毕竟胡佳既然把声音压的这么低,那肯定是不愿意自己听见的。那就顺水推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好了。 黑色的雪铁龙C6开到了两人身旁。胡佳眯着眼睛,身体半靠在孙立恩身上还正在享受按摩,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已经来了。而孙立恩却又不太愿意直接把自己的女朋友喊醒。一方面她今天确实也很辛苦,孙立恩觉得让胡佳稍微多休息一会也好。而另一方面嘛……温香软玉在怀,要把她推走所需的意志力太多,孙立恩暂时还没攒够——说白了还是舍不得。两人虽然在同一医院工作,可是一天也见不了几个小时。晚上各自回家之后也不能拼命聊微信,毕竟第二天都还要早起工作。明明两人就在同一个城市同一座医院,但却像是在异地恋一样相处。 “嘘~”胡静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侄女儿和孙立恩,而且还特地示意孙立恩别出声提醒。连着看了十几分钟之后这才出声道,“别挠啦,再挠可就秃了!” “才没有呢!”胡佳闻言马上睁开了眼睛,双手抱头就地一蹲,然后开始寻找着出言讽刺自己的罪魁祸“口”。结果却没想到,自己面前就是正在偷笑的大姑。“姑……你来啦?” “我来了好一阵子了。”胡静笑了笑,“你还打算在人家小孙的腿上靠多久?他好像快撑不住了。” 胡佳这才发现,自己蹲下来的时候,臀部却直接压在了孙立恩的腿上。但却因为自己一直都靠在孙立恩的身上,蹲下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 胡佳红着脸,钻进了车里。系好安全带后,把车里的靠垫往脸上一压,一声不吭了。而胡静则笑着朝孙立恩挤了挤眼睛,用嘴型说了句“别担心”,然后开车离开了。 占了便宜,孙立恩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不满。他一边傻乐着,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宿舍。刚一开门,却没想到迎面喷来了一股极其浓郁的臭味。仿佛自己的宿舍里,有两百多座运营超过十年,但却从来没有清理过的老式旱厕同时爆炸了。 孙立恩在急诊干了这么久,自觉对血腥和“令人作呕”的场面多少有些抵抗力。但他可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闻到这种臭味——浓郁的味道仿佛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孙立恩的脸上。孙立恩连退三步,顺手甩上房门。然后就在楼梯间里干呕了起来。 “小孙你回来了?”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脑袋从房门里伸了出来。那个脑袋上套着一副3M6800系列防毒面具。6800全覆盖式面具自带的防护镜,以及专门强调了吸附能力的6006棕色防毒盒在孙立恩面前强调着佩戴者的“准备充分”。孙立恩哪里还顾得上和对方说话,连忙挥手,示意他关上房门。而带着防毒面具的人愣了一秒后才反应过来孙立恩是什么意思。连忙从房间里钻了出来,顺手关上了大门。 “咳咳咳……”孙立恩剧烈咳嗽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来,泪眼迷蒙的看着对面的人,半天后试探性的问道,“曹……曹医生?” “是我是我。”曹鑫连连点头,摘下了面具好奇道,“你干什么呢?” “我正在努力让自己别吐出来糟蹋了一顿晚饭。”孙立恩严肃回应道,随后立刻炸了毛,“我干什么完全不重要啊!你在宿舍里干什么呢?研制化学武器?!我刚才一开门差点被薰晕过去了你知道么?!” “不好意思啊……”曹鑫苦着脸搓着手。孙立恩这才看明白,曹博士不光带着防毒面具,身上还穿着危险化学品实验时常穿的一次性连体防化服。曹博士现在的形象,完全就是美国电影里,企图织造危险化学品大反派手下的小杂鱼的状态。“我从朋友那里搞了点吲哚回来,结果初步加热溶解的时候,烧杯炸开了……” “啥?”孙立恩大惊失色,“你溶了多少吲哚?” “3mol。”曹博士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溶剂是……500ml的无水乙醇。” 用正常人能听懂的话来解释就是,曹鑫博士刚刚溶解了大概351克重的吲哚。并且将这些溶液泼洒在了孙立恩的宿舍里。 “哥……”孙立恩捂着脸,“你是我仇家派来故意折磨我的么?” 曹博士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小孙……我已经在收拾了,你放心,明天肯定就不会有味道了……” “那我今天晚上咋整?”孙立恩绝望的看着曹博士,“睡大街啊?” “这屋子……今天晚上肯定是不能住人了。”曹博士叹气道,“我打算收拾完了以后去院里凑合一晚上。” “又去睡值班室啊……”孙立恩看了一眼那扇关上的房门,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胡佳送的羽绒服,轻轻叹了口气,“还好这件衣服没有放在房间里。”要不然沾上了这么重的屎味,他可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胡佳解释。 第162章 不太平的夜晚 “所以你就回来了?”刘堂春半靠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孙立恩。他是真的有些同情自己的这个弟子了。这些日子天天出事,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孙立恩苦着脸,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摆出一副可怜的表情,还是干脆装作毫不在意落落大方。他已经决定,等这几天忙完之后,去找个名山古刹好好拜一拜,以求洗去身上这股莫名其妙的倒霉劲。 “行了行了。”刘堂春挥了挥手,“去值班室里睡觉吧。”他忽然想了想道,“今天小徐值班,你过去和人家打个招呼,有必要的话,跟人家一起换着值班好了。毕竟人家小徐是女同志,又是神外的医生……”刘堂春顿了顿,继续道,“平时这些神外的医生都是被当成宝贝捧在手上的,现在倒好,来我这里居然还得上一线值夜班……” 神经外科的医生要求手稳心沉。从大学教育阶段开始,神外的教授们就不断地向学生们灌输着这样一个观点——神经外科医生,不光平时尽量避免干体力活,而且还要保证充分的休息时间。毕竟神经外科领域的手术精度要求都高的吓人,手稍微一抖,可能病人的命就得交代在台上。休息不足和过度使用肌肉,都会导致手部活动精度变差。因此这种情况甚至可以被看做是禁忌。 然而徐有容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个,自从来了孙立恩的治疗组以后,徐有容已经值了两个夜班。而且在平时抢救过程中也表现的非常积极,根本没有“避免体力劳动”的意识。也难怪刘堂春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才叫孙立恩去分担一下值班压力——毕竟孙立恩可不是什么神外医师,就算累到手抖也不耽误胸外按压嘛。 孙立恩晃悠到了抢救室里,和徐有容打了个招呼。抢救室里一群值班医生纷纷向孙立恩表达了亲切的“慰问”。并且大家都认为,孙立恩最近倒霉如斯,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人品都在胡佳身上消耗殆尽了。想要转运,赶紧请大家吃饭才是正经。 “你先去休息好了。”徐有容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正好,你睡上四个小时,到两点半的时候起来替我。然后六点半我再起来接手,准备和白班医生做个交接。” 前半夜其实比后半夜容易熬过去。但孙立恩对这个安排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意,毕竟两个人睡眠时间长度一致。而且真到了凌晨两点往后,送来医院的患者一般来说也会少一些。 在休息室里脱掉外套,孙立恩钻进了被子里开始催促自己赶紧睡着。而徐有容则坐在外面的值班台后,低头翻起了帕斯卡尔博士下午看完了的资料。 “叮铃铃!”资料看了不过半个小时,徐有容面前的红色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用左手接过电话,右手合上了面前的资料,然后拿出笔准备记录,“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有什么事儿?” “知道了。”五秒后,徐有容挂掉了电话,朝着一旁的护士钟钰道,“预报一个患者,无意识,无明显外伤,低烧,呼吸困难。十分钟后到医院。” 钟钰点了点头,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新的防护服装。第二医院之前接受的那名患者已经被确诊感染了H7N9禽流感,目前根据规划,全宁远市都处于IV级公共卫生应急响应机制中。所有的医院急诊在接收到高热,同时有呼吸症状的患者时,都应该将患者转送至发热门诊进行隔离诊断。一经确诊,就应当立刻将患者转诊至定点医院进行治疗。 电话中预报的患者有呼吸困难,但体温属于低烧,既患者体温低于38度。按照规定,不需要送到发热门诊进行治疗。但按照规定,同时也是出于医护人员的安全考虑,第四中心医院仍然会要求医生在接诊这类患者时,采取足够的防护措施。 一次性的透明防护眼镜,N95级别的口罩都是必要的防护用品。而这些明显超过规定要求的防护品,自然是宋院长拉来的赞助。矿和必拓每年赞助给第四中心医院的经费中,有超过五分之一都用在了这些地方上。 “患者直接送洁净室吧。”第四中心医院的院感科在行政级别上,就要比其他医院的院感科高出不少。而且他们在平时的工作中持续不断的宣(威)传(胁),再加上能够扣人绩效的权力,也确实让众多一线医疗工作人员更加小心,毕竟冬季环境下,病毒本来就比其他条件下更容易存活。而为了防寒,冬季人们很少开窗透气,这一系列客观因素确实也会导致传染病高发。所以徐有容还是安排好了隔离检查的房间和路线,虽然她确实觉得,既然患者体温还没有高到38度,这种举措的意义似乎并不是很大。 准备在有条不紊进行中,等到病人送到抢救室时,其他处于转运通道上的患者都已经被疏散到了抢救室的正压区域里。从抢救室电磁门开始一直到洁净室,通道上的12张床全部净空。 “患者女性,大约五十多岁,身上没有证件,无意识。血氧饱和度92%,血压110/155,心率120,体温37.4℃。”推着轮床冲进抢救室的院前急救脸上罩着普通口罩,大概是因为剧烈呼吸的缘故,院前急救脸上的口罩都被吹下去了一半,露出了两个鼻孔。也不知道这口罩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低着头把车推了进来,指了指自己身后跟进来的警察,“患者被人发现晕倒在路边,身体上没有明显外伤。随后路人报警,派出所的同志赶到现场后打了急救电话。” “发现晕倒多久了?”在护士的引导下,病人被直接推进了洁净室内。徐有容带好了蓝色的乳胶手套,用小手电筒检查着患者的瞳孔反应。“找到家属了么?” “目前还没有。”跟着一起进入洁净室的警察看上去年纪不大,估计是刚刚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小菜鸟。他有些紧张的回答着徐有容的问题,“我们接到报警是20分钟前,也就是大概八点……八点四十左右。”他干脆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记事本,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后确定的点了点头。“八点四十分我们接到电话,五分钟后抵达现场,当时这个人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徐有容做完了基本检查后转身道,“麻烦你和我们的护士走一趟,先给她挂个号……”说到这里,徐有容忽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了。毕竟这个病人连名字都没有,这个挂号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带着他去就行了。”钟钰自告奋勇,她在抢救室里工作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一看徐有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犯难。“没有身份的患者挂号流程,这个我挺熟悉的。” 无法获得身份的患者其实每年在医院里都能看到不少。这些人里有些是精神有问题的,有些是流浪者,有些则是确实走投无路的。而对于这些患者,如果需要急诊处置,医院仍然会接受他们。并且在一定范围内给予医疗救助。而这个过程,被称为“不明身份患者就诊处置流程”。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紧急服务仅限于需要急诊的患者。病情并不急迫的不明身份患者会被优先送往民政局的救助所,而非医院急诊科。而医护人员在确认送来的患者情况紧急后,会向医务处报告后进行欠费挂号,并且将这名患者标记为“无名氏”,同时在床卡上写明“救助”。如果需要对患者进行急诊检查,也会以“无名氏”的标记进行检查。 而这一系列医疗处置中产生的费用,如果最后确实无法核实患者身份,则会由疾病应急救助基金每隔半年统一支付一次。 钟钰以前在分诊台的时候,就经常处理这样的患者。如今在抢救室里,处理这种情况的能力却一点都没落下。她带着小警察出去挂号,而徐有容则继续检查起了患者的体征。 无名氏的三凹症表现的非常明显。虽然她在急救车上还一直在吸氧,但如今的血氧饱和度却仍然只有92%,情况不太乐观。 “现在吸的是纯氧了?”徐有容和小郭确认了一下情况后皱了皱眉,“打电话请影像科来一下,拍个床片看看。”为了抢出一点时间,徐有容一边下达着指令,一边仍然在做着其他的体格检查。“查一个全血,上十二导联,拉个心电图看一下,查一个大生化,加传染五项……”她顿了顿,双手用力拍着无名氏的肩膀,“醒一醒!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么?” 无名氏的眼皮动了动,似乎对拍肩还有一些反应。但却始终无法睁眼。 影像科的医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这次来的并不是罗哥,而是另一个姓黄的中年影像科医生。在得知基本情况后,他也戴上了口罩。 “拍一个胸片就可以了?”黄医生很熟练的推来了床旁X光片,他皱着眉头看着患者问道,“要不要等一下做个急诊CT?突然昏迷可能是脑出血啊。” “先拍胸片再说。”上了年资的辅助科室医生对于某些疾病的敏感度确实很高,但徐有容却不认为这位无名氏有脑出血之类的问题。患者两侧瞳孔对光反应好,而且瞳孔也并没有出现散大或者两侧不对称的反应,至少现在脑出血的可能性不大。 床片的结果出来的很快,X光确认患者有一侧肺叶不张,同时在X光片上出现了中肺叶浸润和下肺叶片状阴影的病变表现。 “肺癌?”徐有容皱起了眉头,她对于肺癌的认知远不如其他急诊医生,更不用提和瑞秋相比了——瑞秋是肿瘤科的专家。她稍微思考了一会后,决定叫呼吸内科的医生们来会诊一下。 呼吸内科的主治医生王吟看了一眼X光片,就摇头否定了肺癌这个可能。“边界清晰,不像是肺癌。这是个重症肺炎啊……”他忽然转头问道,“患者的氧饱和度多少?体温呢?” “体温37.4℃,血氧饱和92%。”徐有容答道,“已经在给患者吸纯氧了。” “重症肺炎的可能性最大。”王吟交回了X光片,“我建议先上抗感染治疗,然后做个痰培养,确认一下感染类型。” 专科医生的建议,徐有容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王吟刚走,拿到了血常规检查报告的徐有容就注意到了报告上的不同寻常之处。“白细胞降低,血小板减少,中性粒细胞降低。” “上盐酸头孢吡肟,1g,配200ml0.9%生理盐水静脉注射。再配一瓶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1000mg,配200ml0.9%生理盐水静脉滴注……”她顿了顿,强调道,“亚胺培南后上,注意注射速度。” 盐酸头孢吡肟是第四代头孢类抗生素,针对中性粒细胞降低的感染非常有效。而亚胺培南更是治疗重症下呼吸道感染临床有效率达93.0%的神药。这两种药物都属于临床上“谨慎使用”的控制性抗生素。为了尽量延长抗生素的有效率,降低耐药性细菌诞生的几率,这两种药物平时医生很少会开给患者。而徐有容此时的行为,却实在是不得已的反应。 无名氏的症状表现的非常严重,可如果要等到痰培养的结果出来,那恐怕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就以她现在92%的氧饱和度情况来看,如果不能尽快控制感染发展,遏制住肺炎的进展,几个小时之后,她可能就要依靠呼吸机了。 徐有容看着手上的检查报告,虽然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应对,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患者的病情严重程度,和不算太高的体温组合,让她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会不会是因为患者免疫力很差,所以无法做出明显的免疫反应?徐有容沉吟了片刻,决定再给无名氏加一瓶丙种球蛋白注射液。这种人血制剂和抗生素共同使用,可以有效提高抗生素对于严重细菌感染的治疗效果。 做完了安排,徐有容轻轻松了一口气,独自一人处理急诊患者,确实有些累人。 第163章 职业暴露 值夜班的时间其实过的很慢。 徐有容重新回到了值班台后看起了病例。而孙立恩正在休息室里闷头打着呼噜,他确实累着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距离患者被送入第四中心医院,刚刚过去了五十分钟。 “滴滴!滴滴!滴滴!”洁净室里的心肺监护仪忽然传来了报警声,徐有容先是一愣,随后连忙抛下了手上的材料,朝着洁净室里冲了进去。 “怎么回事?”洁净室里,钟钰正忙碌的检查着无名氏的生命体征。徐有容推开房间走了进去,大步靠近了病床。正当她询问情况的时候,却忽然看到钟钰惊讶的脸。 “出去!”钟钰抛下了手里的手电筒,毫不犹豫的开始推搡徐有容。“马上出去!” 徐有容个头比钟钰要高,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确定患者情况,于是干脆一转身绕过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的钟钰,冲到了病床旁。只是一眼的功夫,她就看到了报警的原因无名氏的体温正在快速上升,目前的体温已经到了38.1c。 “快出去!”钟钰拽住了徐有容的胳膊,“你怎么没戴口罩就进来了?!” 徐有容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她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了口罩准备带上,而就在这时,无名氏身上的心肺监护仪又叫了起来。她的血氧饱和度正在快速下降,而她的喉咙里也发出了奇怪的“咳咳”声。 “吸痰!”徐有容准备往后退出足够空间,以方便钟钰操作吸痰,而无名氏却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粉色的血水混合着痰液,从她微张的嘴里喷了出来。喷在了徐有容的白大褂上,也喷在了她的脸上。 孙立恩被慌张的护士小郭叫了起来。 “孙哥,孙哥快醒醒。”小郭站在地面上,轻而易举的推醒了正躺在上铺睡觉的孙立恩,“出事儿了!” “啊?”孙立恩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怎么了?” 小郭都快急死了,见孙立恩似乎还有些糊涂,干脆把孙立恩从上铺扯了下来,“徐医生可能被感染了。” “感染?”孙立恩顿时一个激灵,“什么情况?” 徐有容正在洁净室里做着消毒工作。那些喷在徐有容脸上的粉红色液体和痰液,可能携带了大量病菌。接触到可能的传染源后,医护人员必须尽快对自己进行清洁和消毒液。利用洁净室里提供的氧化电位水,以及肥皂和酒精凝胶,徐有容很快就完成了基本的清洁工作。而钟钰则在完成了吸痰后,被徐有容直接赶出了洁净室。 “我等会给患者抽个血,你把样本送到检验科去。”徐有容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扔进了黄色的生物污染物垃圾袋中。扎好袋子之后朝着钟钰道,“让检验科做个凝血四项……” “怎么回事?”孙立恩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看着一脸惶急的钟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刚才小郭叫我起来急急忙忙的,也没说清楚状况。” “有一个病人,呼吸困难,有重症肺炎表现,但是刚送来的时候体温不高。”钟钰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但是刚才突然体温快速升高,已经过了38c。徐医生进来查看情况的时候……没有戴口罩。” “这个是我的失误。”徐有容的声音从洁净室的门里传了出来,随后她补充道,“患者刚刚出现了咳血的现象。血液溅到了我身上,我可能产生了职业暴露。” “叫院感的人过来。”孙立恩立刻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说起来还要感谢院感部门不遗余力的宣传,他马上就作出了决定。“请刘主任马上到现场,让院感来的时候带两套防护服。” 钟钰和小郭还在消化孙立恩的安排,而孙立恩则戴上了小郭拿来的n95防护口罩,确认小郭和钟钰都还戴着口罩后,推开了洁净室的门。 红色的图案迅速布满了孙立恩的视网膜。状态栏用几乎歇斯底里的方式警告着孙立恩,被推开的洁净室大门后方,半空中几乎全都是红色的大字,“警告,高传播风险。” 这倒是个新鲜情况。孙立恩心里苦笑了两声。徐有容好歹和自己是一个治疗组的同事,面临职业暴露的时候,最快确认安全的方法其实并不是等待专家评估,而是让自己看上一眼状态栏。只可惜这种话不能直接拿出来说,他也没打算详细解释,只是想着看一眼再决定后面该怎么处理。 可这种行动在周围人的眼里看上去……就有些奇怪了。 小郭伸手想去拉住孙立恩,却没想到孙立恩推开门后只是稍微一顿,随后就钻进了房间里。 “孙哥!”小郭这下可吓坏了,患者体温38c,而且还有重症肺炎。再加上现在全市四级应急响应机制启动下,这患者理应送到二院去进行隔离治疗才对。可治疗组里徐医生暴露了不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孙哥居然也闷头钻了进去。这可怎么办?“你这是干啥?!” “瞎喊啥?”孙立恩不满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我来接手病人,你该干嘛干嘛去!”孙立恩顿了顿,音调又提高了一点,“还愣着干什么?去叫人!” 小郭和钟钰对视一眼,相互一点头,扭头出了抢救室。小郭的块头大,适合搬些东西。因此他直接跑到了三楼院感办公室,而钟钰则站在门口,给刘堂春打了电话。 “你跑进来干什么?”徐有容检查了一下身上,确认血迹都被洗过了,这才重新找出了一件一次性无菌服穿在了身上。已经处于暴露状态的她其实穿不穿无菌服意义都不大了,只不过现在身上衣服都湿了,外面穿件衣服,徐有容自己心里也能稍微舒服点。“这个患者有可能是细菌性重症肺炎……” “不是单纯的肺炎。”孙立恩瞥了一眼徐有容,目光稍微一顿后,转向了手上的检查报告。“这很可能是一例人感染禽流感病例。” 孙立恩心里的一块巨石放下了一大半。 徐有容头顶上的状态栏写的清楚,“徐有容,女,31岁,肾上腺素分泌较多。”除了因为应激状态而有些肾上腺素分泌过多以外,徐有容其实啥事儿都没有。 而那个患者头上的状态栏,则提示的更直接一点。 “吴芬妹,女,57岁,h7n9禽流感感染,重症肺炎,顽固性低血氧症。” 人感染禽流感,是一种非常严重的传染病。在中国的传染病控制体系里,人感染禽流感的严重性,几乎等同于非典型型性肺炎。每一例疑似患者都必须马上报告给地区和省级疾控中心,并且将患者的咽拭子样本送至疾控中心进行检测。如果是省内首例确诊患者,省级疾控中心还需要将样本送到首都的国家疾控中心,并且由国家疾控中心召集专家团队,对患者的病情进行再次评估。 二院因为收治了一例疑似患者,已经将整个急诊科封闭了起来。能够直接关闭一家三甲医院的急诊科,由此可见人感染禽流感的疫情究竟有多么严重。 而孙立恩虽然不需要依赖疾控中心的检测,就能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患者确实感染了禽流感。但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在经过疾控中心确诊前,他还是得和徐有容一起接受隔离观察。按照院感工作要求,徐有容需要马上脱离工作环境。接下来的治疗,恐怕只能靠他和钟钰了据说小郭没进洁净室,他应该不需要隔离。 院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反应很快,小郭扛着三套正压防护服冲进了抢救室,而身后跟着的保安则手里拎着气瓶。刘堂春沉着脸,和小郭一起走了进来。 “胡闹!”在听说了孙立恩的举动之后,刘堂春脸黑的像是锅底一般,“孙立恩你个缺心眼的玩意!小徐暴露了,接受隔离和干预就好,你把自己也垫进去有什么用?!” 孙立恩被刘主任叫了接近一个礼拜的“立恩”,如今突然听到刘主任叫了全名,他自然知道刘堂春气的不清。可孙立恩总不能说“我是为了看看状态栏”。他只能解释道,“患者情况不稳定,既然是我的治疗组收治的病人,那现在肯定得让我先抗啊。” “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当孤胆英雄的地方!”刘堂春挥起了拳头,“等你没事儿出来了,老子一定剥了你的皮……” “……然后填上稻草挂在医院门口。”孙立恩极其熟稔的接上了后半句,“刘主任,剥我皮的事儿一会再说。您让院感的同志们进来的时候,带一下咽拭子的工具。” 刘堂春眉毛一挑,“你什么意思?”老刘其实也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他只是恼怒于孙立恩的“鲁莽”举动而已。细菌性肺炎,就算是传染,后续用点抗生素应该也就没问题了。 “这个患者的体温已经上升到了39.2c。”孙立恩回头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重症肺炎;顽固性低血氧症;白细胞、血小板、中性粒细胞下降……”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考虑到二院昨天收治了一名疑似禽流感患者,我怀疑这个……无名氏也是禽流感。”u 第164章 急转直下 刘堂春看着咽拭子瓶被送出洁净室,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按照现行规定,如果这个无名氏被确诊为禽流感,而且第二医院的那个病例也被确诊的话。宋安省就得进入全省二级响应机制,而作为接诊医院的第四中心医院也将被当做疫点进行关闭和彻底消毒。 第二医院的急诊室处于关闭状态但却不影响大局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有第四中心医院兜底收治病人。可如果连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都陷入了关闭状态的话,那些需要急诊服务的患者,又该去哪儿呢第四中心医院承担了整个地区超过三成的急诊工作和任务,一旦因为疫情而被迫关闭急诊,这多出来的三成急诊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处理——其他医院的急诊科最多能只勉强消化掉第二医院关闭带来的额外患者。 面对这种情况,老刘同志当然心里紧张的要死。万一急诊关闭,谁知道下一个财政周期里院感要扣掉急诊科多少拨款呢! 院感的工作人员穿着正压防护服进入了洁净室,先把徐有容装进了他们带来的防护服中。徐有容和直接接触过患者的钟钰,都将会被送到发热门诊的病房中接受隔离观察,直到传染病学专家们确认,她身上并没有出现禽流感的症状为止。 “让你逞英雄。”刘堂春双手抱胸瞪着孙立恩,“困在里面的感觉怎么样啊” 孙立恩带着口罩,朝着刘堂春摊了摊手,“刘老师,这个治疗团队可是您硬塞给我的。现在遇上这种事儿,我总不能往后缩吧” “你还嘴硬”刘堂春眉毛一拧就准备骂人,“上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啊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帮助别人!” “我这不是带着口罩呢”孙立恩嘿嘿笑了两声,“您放心吧,没那么玄乎。” 一老一少隔着门斗嘴,旁边的院感医生听的直翻白眼。等到检验科送来了无名氏的检查结果后,院感医生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无名氏的传染病五项检查全都是阴性,看来至少徐有容不需要担心其他传染病的影响了——只要再观察观察禽流感就好。 “看看,你小子运气是不错。”刘堂春把检查单拿给孙立恩瞅了瞅,让孙立恩也稍微安了安心,这才问道,“患者情况怎么样了” “说实话,不太好。”孙立恩转身看了看状态栏,“吸痰之后血氧浓度暂时上来了一些,现在只有91%。我建议把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停掉,换成帕拉米韦注射液吧。” 刘堂春知道,孙立恩这是要征求自己的同意。徐有容被隔离了出去,孙立恩只能用自己的处方权了。 刘堂春稍微沉吟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建议。“既然亚胺培南已经用上了,那就打完算了。” “滴滴,滴滴。”心肺监护仪再一次叫了起来。孙立恩连忙跑到了病床边。“无名氏”吴芬妹的血氧饱和度又开始下降了。“插管!”孙立恩马上就决定了抢救方向,患者目前呼吸的已经是纯氧,而再次出现血氧饱和度下降,说明患者自身的呼吸功能正在出现衰竭。单纯靠吸氧和无创正压呼吸机已经无法扭转情况。必须马上开放高级气道,并且通过呼吸机来维持患者生命体征正常。 平时在抢救室里,有很多医生护士可以帮忙抢救,可现在整个洁净室里只有孙立恩一个人。刘堂春倒是反应挺快,一听孙立恩的声音就准备穿上防护服来帮忙。可院感部门带来的正压防护服哪有那么容易穿上在两个人的协助下穿戴,少说也要两三分钟才能做好准备。刘堂春一边穿着一边骂人,“你们平时要来的经费都喂了狗了拿p4级别的防护服来干什么显摆你们有啊里面的病人顶天是个禽流感,又他妈的不是天花!” 孙立恩却听不到老刘同志骂人的声音了。他正努力的在吴芬妹身上插着喉管。她的情况很不好,喉镜刚一下去,源源不断的粉红色痰液就从她的喉咙深处往外涌了出来。喉镜所提供的狭小视野几乎瞬间就被痰液所覆盖。孙立恩拿着中号的喉管,只能勉强凭记忆向下探去。还好插管成功了,否则真要做咽部切开插管的话,孙立恩还真担心自己经验不足。 “刘主任,不用进来了。”孙立恩朝着门外喊道,“管插上了!” “你有本事就早点喊。”刘堂春推开门走了进来。正压防护服本身就像是一个充着气的玩偶服装。依靠着背后的气瓶,正压防护服的内压力始终略高于外界。这样即使防护服本身发生了破损,正压也能保证短时间内,外界的病原体无法进入防护服内。 一般来说,只有最高级别的p4生物安全实验室会配备这种装备,这倒不只是因为防护服很贵。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外接的充气口,这套防护服仅凭背负式气瓶是用不了多久的。况且第四中心医院本身也没有设计p4级别的化学消毒喷淋室。可以说这样的防护装备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反而用起来麻烦得要死。也难怪刘堂春会对院感部门如此不满。 “你以为这玩意是我们买的”院感的主任毕天华在门外跳着脚,“这几套设备可是我觍着脸从学院生物试验室借过来的!” “看看你那样。”刘堂春转身过来,对着门外的毕天华主任不屑道,“挖墙角也不知道挖个好用的!” 不理会院感办公室主任“我要进来弄死你”的威胁,刘堂春转头看着病床上的“无名氏”吴芬妹,朝着孙立恩问道,“怎么样了” “看起来还行。”孙立恩瞅了一眼监控仪,“血氧浓度到93%了。” “一会等院感的人进来,你也去接受隔离得了。”刘堂春看着孙立恩脸上的口罩,松了口气。n95级别的口罩防御禽流感还是够用的。只要认真消毒,再稍微隔离一下就好。禽流感目前主要的传染方式还是通过禽类传染给人,而人传人的情况尚未出现过。比起,禽流感明显要更“温和”一些。虽然死亡率高达30%以上,但至少它并没有那么烈性。 刘堂春的好意却被孙立恩拒绝了。“您就当是培养年轻人,让我继续处理下去算了。要是之后把人转送到其他医院去治疗我当然没话说,可既然人在咱们医院,而且咱们院里实行的是首诊负责制。那徐有容被隔离了,这个病人理应交给我来继续处理。” 这是孙立恩用来说服刘堂春的理由,但对孙立恩自己来说,他坚持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禽流感发展到重症肺炎的地步,患者情况可能会非常极端多变。而拥有状态栏,也就意味着他能够比其他的医生更早发现问题,在其他医生等待检验科结果出来之前,他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并且及时进行干预。 而能做到这种事情的,恐怕全天下也就只有孙立恩一个了。既然这个患者碰到了自己手上,那就尽全力去做。至少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想着“啊,当初我要是留下来继续治疗她就好了”。这就是孙立恩的想法。 “你小子瞎凑热闹。”刘堂春看了孙立恩一眼,“你一没结婚,二没孩子,也不是党员,这种事情轮不到你……” 就在刘堂春准备驳回孙立恩的请求时,心肺监护仪第三次叫了起来。孙立恩和刘堂春一起看向了身后。只不过刘堂春看的是监护仪,而孙立恩却先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吴芬妹。 “吴芬妹,女,57岁,h7n9禽流感感染,重症肺炎,顽固性低血氧症,高凝血状态。” 而刘堂春看到的,是心肺监护仪上吴芬妹血压的快速下降。从一开始的150/90直接悬崖式下落到了80/45的危险程度。 “刘主任!”孙立恩朝着刘堂春喊了一声,“看她的手!” 吴芬妹的手臂上出现了一片片的紫癜,而扎着静脉输液针头的部位,开始向外渗出了血液。血液的渗出量虽然不算太多,但也绝对不能算少——刘堂春掀起了半遮在吴芬妹手臂上的被子,这才发现针头处渗出的血液已经染红了一大片床单。 “皮肤紫癜,出血倾向,血压快速下降……”刘堂春倒吸一口冷气,“这是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啊。” 刘堂春看向吴芬妹的眼神,仿佛正在看着一个死人一样。虽然他马上就要求外面待命的医生们送来了肝素,但就连孙立恩都知道,吴芬妹的情况已经危重到了几乎没救的地步。 引起吴芬妹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可能是休克所引发的循环系统障碍,可能是因为禽流感感染导致的重症肺炎造成的全身性凝血,甚至可能是因为之前上呼吸道长时间出血所触发的凝血反应。总之,引发这个症状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不能尽快扭转dic,吴芬妹很快就会丧命。 而处理dic的方法也因为这一症状的极端两面性而显得困难重重。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有两大主要症状,第一是凝血,第二则是出血。 当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情况同时出现在患者身上时,就轮到医生开始头疼了。 第165章 抉择 当两种原本应该互相对立的极端情况同时出现在患者身上时,最头疼的那个人一定是这个患者的医生。 全身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这个症状的具体发病原因各有不同。但总的来说,是人体在各种条件下,错误启动了凝血程序而导致的。大量的凝血纤维和血小板在人体血管内被错误启动,因此在人的全身各个部位血管中都出现了血栓。而这些血栓会影响正常的血液流动,从而导致人体各处组织无法得到足够的血液,因此出现缺氧等症状。 而人体内的凝血物质总量是有限的。等到这些凝血物质变成了人体全身各处血管内的血栓,那真正需要止血的地方就得不到足够的凝血物质。因此,人体又会倾向于自发性出血。毕竟人体实际上是个经常会出各种小差错的地方。 我们的身体时刻都在受损,而组织细胞又在时刻修复着损伤。双方达到一个平衡点的时候,人体是健康的。而dic则会彻底推翻这种微妙的平衡。需要修复的地方无法得到修复材料,而正常的血管内塞满了会阻塞血液流通的血栓。 而对于dic的治疗,除了“对症治疗”和“支持疗法”以外,最主要的工具就是肝素。同时需要尽快补充血容量,维持血压,并且针对引起dic的原发病进行治疗。 发生在吴芬妹身上的症状其实很直接,禽流感引起的严重感染触发了凝血。而根据吴芬妹的情况变化来看,她现在应该是处于dic的初期表现阶段。治疗手段也就明显而且直接了——小计量肝素静脉滴注(50100u/h),同时补充晶体液。 刘堂春熟练的从洁净室推车里找出了肝素,只不过因为穿着防护服,让老刘同志用套着好几层手套的手去配药实在是有些困难。于是孙立恩就当仁不让的成了孙护士。虽然他配起药来笨手笨脚的,但总要比刘堂春方便一些。 “直接把药瓶换掉!”刘堂春看着准备给患者再扎一针的孙立恩,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怕她出血出的不够多是吧”他指着那瓶快吊完的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喊着。等到孙立恩把药换上去之后,这才飞起一脚踹在了孙立恩的屁股上,“平时挺机灵一人,怎么现在笨手笨脚的” 孙立恩揉了揉被踢的生疼的屁股,苦笑道,“这几天实在太累,我感觉自己脑子都是木的。” “看你没头没脑往里面冲的样子就知道了。”刘堂春冷哼一声,门外院感办主任毕天华及时插话道,“老刘,你的气瓶还有两分钟就空了,赶紧出来!” 刘堂春背负的气瓶不大,一点五升水容积的碳纤维气瓶理论上如果仅供呼吸的话,可以提供半小时左右的续航时间。但由于气瓶是直接连接在正压防护服上的,因此留给老刘同志的理论上的安全时间也就只有十五分钟。自从他进入洁净室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毕天华生怕老刘这把老骨头出什么问题,这才连忙叫他出来。 “他们一共拿了三个气瓶来,我这是最后一瓶了。”刘堂春也有些苦恼,“你干脆和我一起出去算了。” “禽流感人传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孙立恩的回答有些答非所问,“既然不管谁进来都要冒风险,那还不如让我多盯一会。这样至少能减少暴露在风险中的医生人数。而且这个口罩……”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n95口罩,“有效防御时间有八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足。” “那你自己小心点。”刘堂春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了。“我催一催检验科那边,如果确诊禽流感,那就尽快安排患者转院。患者需要用药直接和我说,我给你批许可。” 孙立恩点了点头。只不过他的心里却是一阵苦笑,就以患者目前的生命体征和情况来看,安排转院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强行转院,只怕她半路上就要出事。 说不定等患者的检验结果出来以后,她的生命体征就能稳定了呢。孙立恩在心里这么想着。 洁净室和外界的交通渠道除了大门以外,还有一个墙上的“洞”。洞口两侧装着有机玻璃门,可以用来传送样本和药品以及手术器械。说起来,在抢救室能有这么一间洁净室本来就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当初设计人员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在这里放一间百级洁净室。 孙立恩给吴芬妹挂上了晶体液,看着血压变化不大后,经过刘堂春的同意又静脉加注了一支去甲肾上腺素。看着吴芬妹的血压从80/45逐渐上升到了95/55之后,稍微放松了一点。 洁净室里没有凳子可以做,孙立恩左右看了看,只能找了个墙角靠着,慢慢坐在了地上。他实在是太累了。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孙立恩忽然睁开了眼睛。他警觉的站起身来,看了看吴芬妹头上的状态栏,迅速拿起一支注射器,从吴芬妹还在缓慢渗血的静脉注射针头上抽了一管血来。然后将注射器封好,放到了墙壁上的转送洞里。 “急查肾功能。”孙立恩简短而迅速朝着外面候着的小郭吩咐道,“马上请肾内科的徐策医生来会诊。” 小郭不敢耽搁,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注射器,又在外面套了一层塑封袋后,连忙转身冲出了抢救室。 而孙立恩则回到了吴芬妹身旁,状态栏再次更新出了一个新的状态,“急性肾功能损伤。” 肾脏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器官,肾脏过滤体内的废物需要大量血液提供能量和氧气。因此在dic患者中,会有接近一半的患者出现急性肾损伤(aki)。而帕拉米韦这种药物是新型产品,在人体中的副作用和不良反应研究尚不十分确切。虽然药物本身基本会以原型药的形式经过肾脏排出,但在排出过程中是否会增加肾脏负担谁都说不准。吴芬妹已经出现的急性肾功能损伤,应该是由dic引起的。但孙立恩仍然有些拿不准应不应该减缓帕拉米韦的输入速度。 所以他决定叫人来帮忙。 喂周策嘛dic那个烂仔来肾脏闹事了,过来帮忙! 第166章 吸引火力 周策来的很快。他一脸惊讶的看着被关在洁净室内的孙立恩,愣了半天后问了一句“你也偷了小护士的内裤?” “啊?”孙立恩一脸懵逼,“啥?” “哦,没事了。”周策很镇定的摆了摆手,“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孙立恩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周策,半天后才拧着眉毛问道,“周医生,我想问一下,这个透析设备……怎么安装。” “透析?”周策想了想摇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让护士们来做不就好了?” “疑似禽流感。”孙立恩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病床,也不管周策到底能不能看得见。“院感的防护服三个气瓶都用了,再充气得花些时间。患者的情况……不太好。” “有检查报告么?”周策很快理解了现在的情况,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排尿量有多少?” “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入院到现在两个小时,排尿量大约15毫升。”孙立恩蹲下身子,拿起了挂在床边的尿袋看了一眼。“入院后到现在,已经给患者补充了超过500毫升液体。” “尿量有些少,但是还得看过报告后才能确认有没有急性肾损伤。”周策想了想,“我先教你怎么连接。” 透析机其实经过几代进化之后已经变得相当容易使用了。和腹膜透析不同,透析机的基本原理是“过滤血液”。从动脉处抽取血液,然后通过超渗膜过滤,再将除去杂质的血液重新输回静脉中。而腹膜透析则更多利用了人体自身的结构特征,利用腹膜的半透膜性质,通过注入和抽取透析液来吸附过滤杂质。 虽说dic本身就是腹膜透析术的适用范围之一,但使用腹膜透析毕竟需要在腹膜内放置透析管才能使用。而现在的情况下,仅靠孙立恩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这种操作。因此周策根本就没去考虑腹膜透析,而是直接选择让孙立恩学习连接透析仪。 “透析仪使用会附带这样一个操作包,里面有两根透明软管。”周策扬了扬自己捏在手里的透明包,“打开之后,你会发现里面有两根挺粗的带针头的管子,一根带着蓝色标签,一根带着红色标签。” 孙立恩在房间里拆开了一个操作包,“然后呢?” “然后,把机器上所有的通路都拧紧,从红色端口处注入生理盐水。”周策扔掉了手上的操作包,一把抓起了一包生理盐水,像只大马猴一样手舞足蹈的解释道,“生理盐水直接用静脉滴注的管道接是不行的!静脉滴注的管道不够粗,要用连接管!” “好好好,我知道了。”孙立恩示意周策冷静下来,“我记着呢。” “哥这是在帮你加深印象。万一你小子忘了预冲,把气泡打了进去,那乐子可就大了。”周策严肃道,“在我觉得你记住了之前,闭嘴听讲,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孙立恩苦笑着应了下来,顺便从口袋里摸出记录本写起了笔记。 “咱们院里的机器要求预冲1000毫升,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的冲。不要为了省时间减少冲量,一旦有气泡,那就会出人命。”周策又强调了一遍,这才继续讲解了下去。 “冲管的盐水会从废液口排出,你用操作包里的废液收集袋收集起来就行。然后,用注射器抽取生理盐水,先注入到红色标签的管子里。给患者的注射位置消完毒之后,扎下去。记住,这根红色标签的管子扎动脉。” “以红色标签管行动脉穿刺术……”孙立恩快速记了几笔,“然后蓝色标签管穿刺静脉?” “聪明!”周策面无表情的夸奖了孙立恩一句,“这句话是为了表示鼓励,内容你可以无视掉也没关系。”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周策这种一惊一乍偶尔闷骚的性格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两根管都有回血之后,往管里冲肝素抗凝。”他翻了翻手里的检测报告,“一般我们用60~80iu/kg的标准注射低分子肝素,不过既然这个患者已经在做抗凝治疗了,那就按照30iu/kg的标准注射。她的体重你自己估计一下。” “冲管之后,红色标签管连接红色动脉入路,蓝色标签管连接蓝色静脉出路。这种很基本的东西你要是搞错了那就可以考虑辞职了。”周策摆了摆手,似乎他也觉得这段话很没必要,“然后透析仪开机,操作的数据一会我会给你。重点是,一开始过滤的时候,超透膜的那根管子,静脉出路朝上,过滤流量100l/。一开始千万别调太高。” “等到机器运行超过两分钟之后,再把超透膜的那根管子从机器的架子上取下来,改成红上蓝下。等静脉壶快到四分之三满的时候关机,并且把过滤流量调整到200l/。”周策快速解释道,“为什么要这么操作的具体原理不要问我,我也不清楚。这是机器的说明手册上要求的。” 孙立恩被这个解释打的哑口无言,张了半天嘴才点头道,“知道了……” “最后,等机器运转结束了,关机,然后用标签管上自带的管夹封闭标签管。记得只关动脉。”周策一边说着,一边直接截下了小郭送来的血液报告。快速扫了两眼,继续道,“关闭动脉标签管之后,用生理盐水连接到机器的动脉端上,把机器运转速率调整到100l/,等盐水将机器内管道冲到没颜色了就可以关机。再封闭静脉管。” 这一连串的顺序下来,孙立恩听的有些懵。等全部写完了之后,孙立恩干脆把自己记录的内容重新念了一遍,直到周策点头认可后这才松了口气。 “dic患者,接受抗凝治疗后又加了透析抗凝,她之后的止血会变得很困难。拔管后上棉块,用加压带捆半个小时吧。”周策结束了紧急培训,并且朝着孙立恩扬了扬手里的检查报告,“血肌酐浓度486μol/l,这个患者确实需要肾透析。” “不用这么麻烦。”周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来做就行了。” 孙立恩顺着声音定睛一看,眼睛都瞪圆了。“你怎么来了?” “我男朋友都要被隔离了,这种时候我肯定得来啊。”胡佳没穿白色的护士服,身上还套着自己的衣服。头发显得有些乱,看起来似乎刚刚洗过澡的样子。“你搞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没想着和我说一声?要不是徐姐姐给我打电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呢。” 胡佳的表情很平静,但孙立恩似乎觉得自己后脑勺有些麻酥酥的……仿佛是小兔子被老虎盯上之后的本能的恐惧感。 “你进去?”周策倒是没觉得胡佳的表情有什么其他含义,他只侧过身子挡在了洁净室的门前,慢慢的摇了摇头,“能少一个人暴露就少一份风险。你这么直愣愣的跑进去,小孙冒的险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我是护士,协助医生拯救患者生命是我的工作内容。”胡佳带上了口罩,抬起头盯着周策,“麻烦让一下。” “胡姐,你冷静一下。”小郭看着这个场面,只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快抽筋了。他硬着头皮挪动到洁净室门前,和周策一起挡住了门。“你现在进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着胡佳不要乱来,可胡佳仍然执着的站在门口,谁说都不好使。抢救室里的声音渐渐嘈杂了起来,最后这阵嘈杂引来了刘堂春的注意。 老刘同志得知情况后急匆匆赶回了抢救室,但开了门之后却忽然冷静了下来。老头背着手,抖着腿,一副离退休老干部饭后遛弯的轻松自得模样。慢慢晃悠到胡佳身后,他才说了话。但却不是对着胡佳的。 “你看看。”刘堂春冲着孙立恩呲牙咧嘴的笑着,“给自己惹麻烦了吧?” 孙立恩都快哭了,“刘老师,您不忙帮也别来添乱啊……”他冲着胡佳摆摆手,强调道“我真的没事儿!” “好好的医生不做,非要去学郑国有那个老货的样子。”刘堂春嘿嘿笑着,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找女朋友别着急,最好别找咱们院里的小护士。一脉相承这个词儿你知道吧?肖丽蓉手下的这帮徒子徒孙,那可个顶个的都是好手!让你蹲阳台你就得蹲阳台,让你站着吃饭你就得站着吃饭。” 周策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了刘堂春想干什么,于是跟着附和道,“那是!我们主任的老婆在小学教语文,那才叫温柔贤惠呢。” “你们……什么意思?”外表平静但内心里早就快急疯了的胡佳马上就上了当,“护士怎么了?” 周策和刘堂春互相一交换眼神,继续开始说起了护士的坏话。内容丰富多彩,主要通过郑国有的悲惨生活经历,和“娶了女老师”之后生活非常圆满的肾内科主任进行比较。从而达到“抨击孙立恩择偶不慎”的目的。 这两人正在拼命的吸引火力,只是旁边站着的护士们脸上表情都有些不好看。虽然她们也知道刘主任和周医生没有恶意,但这种场景下,大家总是免不了被流弹误伤到一下两下。 郭宇来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在哪一方说话。 第167章 关闭急诊 周策和刘堂春招摇着吸引火力还是有所成效的——至少孙立恩手脚麻利的完成了透析机的预充和连接工作。 “好了好了,歇歇吧。”老奸巨猾的刘堂春看着孙立恩完成了工作,摆了摆手止住了周策的话头,“再说下去咱们俩得被护士们活撕了。” “我早就想去撕你那张嘴了。”胡静穿着护士服走了过来,上前一把挽住了胡佳的手。护士长冲着刘堂春不满道,“一把岁数的人了,说的话怎么这么牙碜呢?” “我要是说的话不牙碜,胡佳早就冲进去了。”刘堂春一摊手,“我这也是不得已嘛,理解,理解万岁。” 胡静把自己的侄女儿拉到了身后,用眼神警告了一番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转而对刘堂春道,“刘主任,按照规定,这种病人的护理应该由护理部抽调符合条件,而且自愿的护士执行。”胡静道,“我是咱们科的护士长,结婚有孩子,而且还是党员。所以应该由我先进去做护理,然后再等护理部抽调人员到位交接人物。”她看了看刘堂春,扬声问道,“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刘堂春摇了摇头,随后问道,“不过……小孙现在处理的不错,暂时还轮不到你上吧?要不然再等等,初检结果一出来,我们就把患者转移到定点医院好了。这样还能减少暴露风险……” “刘老师,患者现在这个情况可能没法转移。”孙立恩打断了刘堂春的发言,“呼吸机基本已经没有参数调整的空间了,可她的血氧饱和度还是上不去。” 吴芬妹的病情复杂而且极为凶险。h7n9禽流感引发了重症肺炎和高烧。而重症肺炎触发了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sirs)。而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的三大主要合并症,休克、dic、器官衰竭都已经表现了出来。如果警方找到了患者的家属,只怕现在抢救室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了。 是的,吴芬妹入院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而她的家属至今还没有被找到。抢救室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抢救措施,都是凭借着四级应急响应机制和医务科授权进行的。医院和医生们都共同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万一吴芬妹没救回来,而家属又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混蛋。那接下来这段时间,只怕第四中心医院又要被医闹们好好折腾一顿。 所以刘堂春才一直琢磨着想把吴芬妹转去定点医院进行治疗。一方面他得考虑第四中心医院急诊室关闭的恶劣影响,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尽可能的为自己手下的医护人员们规避一些风险。不管这种风险是来自于疾病本身,还是另一种无药可救的毛病。 “先观察一下看看吧。”刘堂春面色有些难看。这种病情严重而且复杂的患者理应由icu处理,他们在生命支持和重症医疗上更有经验。但现在能直接接触患者的人却只有孙立恩。院感办公室的那群家伙说,重新给那几瓶压缩气瓶充气所需要的设备他们没“借来”。得从学院里的四级生物试验室现借。最乐观的估计,也需要大概一个小时才能完成充气工作。 “刘主任……”驻守在医院的警察老吴也来了,他对着刘堂春道,“患者身份查到了。” “哦?总算有个好消息了。”刘堂春眉毛一展,“家属来了没有?” “家属……没法来。”老吴哭丧着脸,“二院之前收治的那个疑似禽流感,是她老伴。老两口无儿无女,最近的亲戚在上海打工。要赶回来得明天下午了。” 孙立恩听到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冷汗冒了出来。 他不是有勇无谋的人。孙立恩当初之所以敢带着口罩就来接诊患者,是因为高致病性禽流感到目前为止,尚无人传人的病例报告。 有一些类型的人流感可以同时传染给禽类和猪,并且在猪和禽类间相互传播,从而导致病毒快速变异。而在变异过程中,禽类群体里出现了分型为h7n9的低致病性禽流感。这种禽流感对禽类而言属于并不太烈性的分型,但对于人类来说则致死率极高。根据一般统计,感染了h7n9禽流感的患者,死亡率高达30~60。 根据中山大学13年的病毒溯源调查,在国内偶见传播的h7n9禽流感病毒基因分别来自浙江,江苏,上海和韩国野鸟群体中。而这种变异传播在野鸟接触到家禽之后潜伏了下来,并且成为了对人高致病的毒株。 但也许是因为病毒性质的关系,这种毒株在人际间传播的能力很弱。虽然偶尔有几例家族成员共同患病的报告,但仍然无法证实h7n9禽流感可以做到人传人——报告中的家族成员共同患病的报告中,患者均有家禽接触史。 而中山大学的病毒研究报告中同样支持了这一观点。根据研究h5n1禽流感获得的经验,禽流感病毒要打成“飞沫传播”条件,需要在ha关键氨基酸位点上有三种突变组合。而在他们分离出的h7n9病毒中,这一关键氨基酸点位变异h7n9病毒仅有两种。也就是说,从病毒结构上看,h7n9病毒尚不具备飞沫传播的可能。 而孙立恩大胆进入洁净室的原因就在于此。h7n9无法进行人际传播,或者说人际传播能力很弱。在其他医生还无法确定患者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的时候,孙立恩就已经知道,她被飞沫传播能力很弱的禽流感病毒感染了。 但现在,孙立恩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可能性。 病毒是会发生突变的。患者家庭无儿无女,而朝夕相处在一起的老两口几乎同时发病。这不得不让孙立恩开始担心了起来。如果……真是病毒发生了变异,那就有可能通过飞沫传播给自己——难怪状态栏会用那么明显的提示来警告自己! “把这个情况马上报告cdc。”刘堂春马上下了决心,“向二院通报情况,要求他们提高防护等级。向市委市政府去电,要求他们马上提高应急响应机制等级……”刘堂春看了一眼自己的科室,以及周围的医护人员,“和附属医院联系,让他们接受生命体征稳定的患者。联系重症医学,让他们腾空负压icu监护室,把无法进行转运的患者全部转移过去。” 胡静面沉似水,她已经听出了刘堂春想干什么。她一边听着,一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飞快的按着。 “联系医务科……”刘堂春深深叹了口气,“宣布关闭急诊科。所有急诊医护人员全部接受隔离观察,在没有得到院长和上级部门的许可前,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医院!” 第168章 进展 “这孩子,怎么不接电话呢?”宋安省常宁市,郊区的一家工厂内,一对中年夫妻正对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白粥,油饼和佐餐用的咸菜。男人个子不高,脸上的胡茬有些明显,看上去大概有两天没有刮过胡子了。他身后的椅子上披着一件黄色工人夹克衫,有些粗糙的手下意识的摩挲着他的下巴,很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没有及时接电话这一点感到相当困惑。 “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说话了,她眉头微皱,似乎对自己丈夫的行为有些不满。“立恩都二十五岁了,你还打算每天都掌握他的行踪?” “就算到五十二岁,他也是我儿子!”男人冲着自己老婆瞪起了眼睛,随后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以前他就算不接我电话,总能发个短信或者微信之类的先说一声。怎么这回连短信都没发呢?” “孙总,还吃早饭呢?”门外一个中年男人毫不客气的推开门,探头进来和孙宏斌打了个招呼。顺便冲旁边的女人点了点头,“嫂子,早上做的什么好吃的啊?” 王彩凤大方的笑了笑,“一点家常小菜,张经理也来吃点?” 张经理摇了摇头,“早上在家吃过了。”他看了看房间里似乎没有其他人,于是压低声音问道,“孙总,我记着你家儿子在宁远当医生呢?” “唔。”孙宏斌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有什么事儿么?” “我刚刚听宁远的客户说,宁远那边闹禽流感了。”张经理答道,“鸿绿鸟业的意思是,之前定的那一批缓冲纸板箱得先暂停订单。现在整个宁远都不让家禽和鸡蛋流通,就怕会传染……” 王彩凤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她颤着声音问道,“啥?” “我也是这个意思……”张经理压低了声音,朝着王彩凤摆了摆手,“我找人打听过了,宁远现在有两所医院因为禽流感的事情被封闭了。一个第二医院,一个第四中心医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之后问道,“你们家小孙是哪个医院的医生?” “第四中心医院。”孙宏斌率先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面前的“宁远的情况怎么样?很严重么?” “肯定算不上乐观。”张经理叹了口气,“发病的两口子是给鸿绿鸟业那边的养殖基地打零工的。老头子送到了第二医院之后,第二医院就把急诊关了。当天晚上老太婆就发了病,这不就送到了第四中心医院去……” 王彩凤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宁远……” “你给我坐下!”孙宏斌猛地一拍桌子,“你去干啥?给小恩添乱?” 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王彩凤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跑到自己孩子身旁,确认他的安全。任何阻碍这行动的人都是敌人,哪怕阻碍自己的是丈夫也不例外。她用仿佛能杀人的眼光紧盯着孙宏斌的双眼,“我们老王家已经在医院里死了两个医生了,总不能把我儿子也填进去!” · · · 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是孙立恩的双亲,两人在常宁市内经营着一家纸箱厂。纸箱前些年属于没什么人在乎的东西,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孙家的纸箱厂只能给附近的农产品企业做做配套,生存的其实非常艰难。所以,孙立恩的童年条件相当一般。以至于孙立恩至今仍然打心眼里觉得,自家条件其实很一般。 然而自从孙立恩上了高中之后,纸箱行业迎来了一次突飞猛进的发展机遇。网购的巨大潜力被释放出来之后,网络卖家们惊讶的发现,以前根本不值钱的纸箱现在居然断货了。以前的农副产品纸箱被用完之后,他们只能无奈的选择和本地纸箱厂合作,开始大量订购起了孙家的纸箱。 等到孙立恩高三的时候,孙家的经济情况已经有了长足的改善。但经历过困难年代的老两口秉承着“公家饭总要比私营稳定”的心态,决定尊重孙立恩的意愿,让他去宁远市医学院学医。另一方面,也算是纪念了孙立恩的两个舅舅。 SARS来袭时,孙立恩的大舅在国家科学院呼吸研究所工作,平时需要接诊不少呼吸科的病人。而他的三舅则是常宁市传染病医院的普外科主任。两人都在SARS还未引起广泛重视时,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这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孙立恩第一次认识到了死亡是什么,也让他心里埋下了一颗以后要成为医生的种子。 正是因为有两个兄弟因为传染病去世,王彩凤对于这种事情是有严重心理阴影的。所以她才会这么激动,这么愤怒,这么……恐惧。 隔离,预防,传染,这些词几乎又把她重新拽入了那个恐怖的场景中。那个众人争抢板蓝根和白醋甚至体温计的岁月。因为害怕会有传染病,纸箱厂当时所有的工人都拒绝回来继续工作。尤其是在孙立恩的大舅殉职之后,家乡疯传纸箱厂的产品中含有SARS病毒。原本还算小康的孙家几乎瞬间遭受灭顶之灾。要不是当时政府为了稳定局势,市长连续几次来纸箱厂中视察工作,同时还帮孙家纸箱厂协调到了一大笔银行贷款,只怕孙家早就破产了。 自己的儿子可能也要面对同大哥和二弟一样的遭遇。这个想法让王彩凤紧张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宁远! · · · “孙哥,你手机响了。”孙立恩带着的口罩已经快到八小时有效期了。长时间佩戴口罩,让孙立恩出现了一些生理上的缺氧症状。带过N95系列口罩的人都知道,这玩意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呼吸困难。没有呼吸阀的N95口罩需要快速吐气和慢速吸气。一旦中间节奏出了问题,大量二氧化碳就会开始在口罩中蓄积起来,这就导致了医护人员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比之前更加费力。 而孙立恩,已经戴着这样的口罩快八个小时了。 “先放着吧。”孙立恩有些困难的指了指墙上的箱子,示意小郭把手机先放在箱子里。过去的八个小时里,他已经先后三次在口罩上放过氧气管了,这样能勉强提高一些口罩过滤的空气中的氧含量,但这毕竟只是治标的办法。要想真的缓解当前的问题,孙立恩就必须得等门口的临时缓冲区架设完毕。这样他才能比较安全的离开这个污染区域,然后开始畅顺的呼吸新鲜空气。好在缓冲区假设顺利,大概再有个二十来分钟,来自医学院院办器械公司的这些师兄师姐们就能完成充气式缓冲区的全部布置工作。 “给我好了。”一直守在门外的胡佳从小郭手里接过了手机。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电话,冲着孙立恩道,“这个……是你爸吧?” 孙立恩隔着观察窗看了一眼胡佳手里的电话,“对,孙宏斌。” 胡佳点了点头,直接把电话拨了出去。孙立恩呆愣愣的看着胡佳拨号出去,自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疲倦,呼吸困难以及高度紧张过后的疲惫都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喂?孙叔叔,你好。”胡佳的声音很镇定,“你好,我是孙立恩的女朋友,我叫胡佳。” “啊,是的。”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问问题,而胡佳则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医院主要还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所以才关闭了急诊而已。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谣传,您可千万别信……立恩,他昨天晚上值夜班,现在睡着了。需要我叫醒他么?” 胡佳解释的很自然,仿佛以前就和孙宏斌见过不止一次了。完全没有初次和男朋友父亲沟通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的感觉。 “他……屁股上有个痣?”胡佳的脸忽然红了。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坐在洁净室里,眼神呆滞仿佛一条咸鱼的孙立恩,有些艰难的回答道,“我没注意看过,要不……我下次看看?” 电话那头的孙宏斌挂了电话。之前的电话他一直用的是免提模式,这样在旁边的王彩凤也能听的清楚说话内容。稍微沉默了一会后,他问道,“你看,我就说这肯定不是骗子吧?” 王彩凤的紧张似乎也被儿子找到女朋友的消息缓解了不少,她反而开始埋怨起了自己的丈夫说话太不讲究。“哪儿有你这么问问题的?吓着人家小姑娘怎么办?人家要是以为咱们家这么不靠谱,回头不乐意和立恩处了,我非撕了你那张嘴不可!” 孙立恩艰难的站了起来,他要再看一眼吴芬妹的状态栏才行。距离上一次查看她的情况大概过去了一两个小时。抗凝治疗已经进行了超过六个小时,如果DIC有所改善,那就要尽快停止肝素注射才行。否则吴芬妹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内出血倾向,鉴于她的病情,一旦发生了严重的呼吸道出血,那可就真的要命了。 “吴芬妹,女,58岁,H7N9禽流感感染,重症肺炎,顽固性低血氧症,左冠状动脉栓塞(2/3)。” “我……操。”孙立恩艰难的骂了一句脏话。 第169章 身影 人类的心脏肌肉是最特殊的一群肌肉。现代医学根据心肌细胞的作用不同,而将它们粗略的分成了两种,“工作细胞”和“自律细胞”。自律细胞负责传导信号,引导工作细胞收缩和放松。而工作细胞,则负责将心脏内的血液挤压到全身各处。 作为最“劳模”的细胞,心肌细胞当然是全年无休的。按照正常成年人每分钟心跳约80次,在一个人从18岁到60岁的这32年中,他的心脏需要跳动最少十三亿次。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也就意味着心肌需要消耗大量的养分和氧气。而为了供应心肌工作所需,哺乳动物的心脏上进化出了“冠状动脉”这种东西。 由冠状动脉供血,毛细血管向心肌散发氧气和养分,最后通过冠状静脉窦或心前静脉,重新将血液输回循环系统中。这一过程被称为冠脉循环,而这一套循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就像是核电站的保障运行供电,像是启动并且维持整个工业化化学反应流程的核心反应物。没有了它,心脏自然就不可能工作下去。 人的心脏一共有左右两个冠状动脉,有超过65%的人属于左冠状动脉优势分类——他们的心脏主要依靠左冠状动脉的三条分支输送动脉血。29%的人属于均衡形,他们左冠状动脉和右冠状动脉输送同样多或者相近分量的动脉血。而剩下的6%则是罕见的右冠状动脉优势型,他们右冠状动脉的五条分支能够输送心脏所需的绝大部分血液。 虽然不知道吴芬妹到底是哪种分型,但左冠状动脉阻塞(2/3)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她的左冠状动脉只剩下一条还是通常的,根据数据粗略统计,她有大概94%的可能性会出现心梗。至于具体是严重的心梗室颤,还是轻微一些的心肌供血不足而导致的剧痛,这就不清楚了。 孙立恩心里清楚,以他现在的情况,吴芬妹一旦发病,他是几乎不可能进行有效施救的——CPR是地地道道的重体力活,带着口罩都快窒息了的孙立恩,根本无法催动自己的身体有力下压,形成有效的胸外按压。室颤状态下必须用CPR和电击除颤共同作用,这样才有可能扭转室颤状态。只依靠电击和俗称“打桩机”的萨博机,效果会非常有限。 必须马上通知上级医生,请他们来镇场子才行…… “刘主任,刘老师!”孙立恩转头走到了隔离门旁,“患者有点问题,可能是心梗!” 天知道孙立恩是怎么挪动自己的双腿走到门旁的。他几乎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他勉强把氧气管凑到了自己的口罩下方,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吸了两口。尽管从氧气管里喷出的是纯氧,但毕竟隔着口罩,吸氧的效果基本和安慰剂没有什么区别。 “刘主任,您得快点……”孙立恩又攥着拳头砸了两下门,“我现在这个状态做CPR肯定是不行……”话还没说完,身后的病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报警声。 “室颤了!”孙立恩撂下最后一句话,关掉了氧气开关,往病床边上快步挪动着——这已经是他的最快速度了。 刘堂春正在用完全不符合年龄的矫健身手穿着防护服。但P4级别的防护服实在是太麻烦了,哪怕刘堂春连骂人的精力都分不出来,但他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穿戴好。 胡佳担心的攥住了孙立恩的手机。 “除颤!”吴芬妹身上已经接好了高级气道,孙立恩不用再分出额外的精力去关注她的呼吸状态。除颤电极板上被他胡乱抹了些导电凝胶,孙立恩熟练的将电击板放在了指定位置。“第一次电击,240焦,电击!” “轰!”一声轻响,吴芬妹的身体上下弹动了一下。心肺监护仪上所有数据都变成了直线。随后新的数据被刷新了出来,她的心脏还是出于室颤状态。 “你妈的。”孙立恩低声骂着,不知道是在诅咒这该死的病魔,还是在咒骂让自己如此倒霉的老天爷。 接下来要做什么?孙立恩稍微有些恍惚。供氧不足导致的思维迟钝再一次阻挠了他尽快做出判断。 面前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病情,知道她的年龄……孙立恩忽然一愣。 昨天晚上吴芬妹还是57岁,可现在……状态栏说她已经58岁了。 今天是吴芬妹的生日。 孙立恩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在恳求着自己的帮助。她还想继续活下去。 面前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病人,是一条性命。 我是谁? 我是孙立恩,我是个刚开始规培的医生。 大舅和二舅曾经也是医生,和他们一起穿着白大褂肩并肩站在一起,曾经是我的梦想。 他们死了。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为了拯救生命,为了……让病人活下去。 我也是医生。 我要做点什么。 我必须做点什么。 孙立恩站直了身体,他仍然思维迟钝,仍然行动迟缓。但他觉得似乎有一股热流从胸口散流到了四肢百骸。他奋力扔下了手中的电击板,开始用力按压着吴芬妹的胸口。 “01,02,03,04……”双手按压的幅度必须做到能让患者的胸口下沉三厘米左右。刚刚压到第四次,孙立恩就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传来。他几乎快站不住了。 “你妈的。”孙立恩第二次骂了出来。“你妈的!” 咒骂对眩晕并没有任何改善,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一阵钝痛。身体的所有组织都在尖叫着需求更多的氧气。 孙立恩一把扯下了罩在脸上的口罩。 “第二次除颤!”他终于能畅快的呼吸了。疲倦和身体迟钝仿佛瞬间就被祛除出了他的身体。“270焦,电击!” 门外的胡佳紧紧攥着孙立恩的手机,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仿佛正在握着孙立恩的手似的。她用力攥着手,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担忧和焦急传递给正在洁净室里抢救患者的他。 “没有心跳。”不需要再次确认,孙立恩也知道吴芬妹并没有好转。状态栏上写着呢,“室颤(距离解除除颤成功还有2/11次)。” 除颤需要五个胸外按压循环,而一个循环是30次胸外按压。 胸外按压的频率是每分钟150次,正好按够一分钟。就可以进行下一次除颤。 “第三次除颤,270焦,电击!”孙立恩的汗水从额头上甩了下来。他举起了沉重的双臂,再次对吴芬妹进行除颤。 按压,除颤,按压,除颤。孙立恩在洁净室里忙碌着,全然没有察觉穿好了防护服的刘堂春已经走进了洁净室里。 “第六次除颤……”孙立恩只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洁净室里就自己一个人,这些口令报给谁听呢?反正就自己在房间里,好像除颤前的警告都变得有些没有意义了。 “可以了……”刘堂春沉声道,“你尽力了。” “第七次除颤!”孙立恩完全没搭理自己身后的刘堂春。再来四次,只要四次除颤就行了! “你做的很好。她……现在这样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刘堂春见过很多年轻的医护人员陷入现在的情绪里。他们年轻,充满干劲。但在死亡面前,无论他们多么有朝气都于事无补。没有人能挡得住死亡的降临。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她快死了。”孙立恩喘着粗气,做完了第八次除颤。“这种结果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不下去了。 刘堂春同情的看着孙立恩,“咱们以前有句老话,‘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是客观事实,我们可以去尝试改变,但是当尝试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时,你要学会尊重这种情况,学会尊重生命。” “第九次!”孙立恩的汗水已经彻底打湿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打湿了身上的白大褂。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仍然在继续重复胸外按压,“谁……谁说……这次尝试没有用了?” 刘堂春看了一眼心肺监护仪,“胸围按压已经超过10分钟了。她能醒过来的机会很低,就算醒过来,可能也会有严重的脑损伤……” “那种事情交给神外医生去操心。”孙立恩做完了第十次除颤。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两条腿就像是面条一样绵软无力。为了保证自己不倒在地上,孙立恩甚至干脆把身体靠在了病床上。“我是急诊医生。” “我,是,急诊,医生。”做到这个份上,孙立恩仍然能够保持住胸外按压的质量和频率。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以前短暂足球生涯的成果,又或者是“疲劳”这个概念已经被他的大脑所遗忘了。“我的工作,就是,救下他们的性命……”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了起来。肺部仿佛失去了截取空气中氧气的功能。血管里正在流淌的血液,该不会已经变成碳酸了吧? 孙立恩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还能想到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 “第十一次除颤,320焦!”最后一次除颤。孙立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甚至无暇去看心肺监护仪上,吴芬妹的心跳是否恢复了窦性心律。随着她的最后一次震颤,孙立恩像是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人一般,整个人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然后陷入了黑暗。 他仿佛听到了一阵嘈杂。 “恢复了,窦性……”“担架床!”“立恩!”“把她拦住!”“护士!” 这些声音已经无法让孙立恩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似乎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影,两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身影。 医者(上) 第170章 千辛万苦袁平安 袁平安下了火车,看着占地面积光大但却没什么人的宁远南站,稍微放松了一点。宁远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好上不少。虽然车站人流量不算很大,但至少还有人气儿。 袁平安是北京人,这辈子离开四九城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和家人一起去大兴买过一次西瓜。这回直接坐一宿的高铁跑到了宁远,这可真是让袁平安好好的体验了一下什么叫做生活,什么叫做“旅途劳顿”。 说真的,如果是放在十几年前。就袁平安这种旅途劳顿的旅客,只怕一下车就会被“帅哥,来休息啊,有美女”的招揽带走。好在这些年宁远警方打击力度一直都很强,这才给旅客们留下了一个安全一些的火车站。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是袁平安第五次拨打孙立恩的手机号了。说起来也有些荒唐,堂堂一个同协急诊科住院总医师、同协医学院急救医学博士,眼巴巴的跨千山渡万水来到宁远任职,医院方面竟然连一个来接待的人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 可袁平安还就吃这一套。毕竟连徐有容这种来头的神外医生都愿意跟着孙立恩学习,那自然也就说明人家确实有这个本事。而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是有些古怪的。袁平安在同协这么多年的学习中,对这一点是有非常深刻的体会的。 不来接才好,不来接就说明第四中心医院的人都很厉害嘛。他这么说服着自己,跟着人流走向了出租车乘车处。排了十几分钟的队后,终于坐上了一辆还挺新的电动出租车。 “欢迎乘坐宁远出租汽车,请问您去哪儿?”出租车的司机师傅看上去年纪不小了,说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浓浓的宁远本地口音。袁平安听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在问自己要去哪儿。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真没听明白。”袁平安特意解释了一下,生怕让出租车司机以为自己是故意的——万一人家恼了,在半路上使劲兜几个圈子那就麻烦了。“我去第四中心医院。” “四院?”出租车司机瞪大了眼睛,“后生,你去四院可选的不是好时候,人家四院关了!” “啊?”袁平安迷茫的张开了嘴,半天后才追问道,“关了?” 出租车慢慢开动了起来,司机一边开一边说,“我先不打表,咱们开到外面先停一下,我帮你问问。前些天四院突然就关掉了,具体为啥我可真不知道。” 袁平安已经彻底懵了。医院可不像其他的行当,从来只有开分院扩建增建的,彻底关闭的不是没有,只是数量太少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没听过。突然关闭更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第四中心医院突然倒闭了?袁平安擅自把关闭当成了倒闭的本地叫法。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呆愣愣的木然了好一会,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导师可以依靠,于是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 “朱老师……”电话拨通后,袁平安用几乎是崩溃的语气喊道,“朱老师,孙立恩他跑了!” · · · 远在首都的朱敏华教授被袁平安的一阵哀嚎给镇住了。“怎么回事儿?慢点说!” 袁平安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自己知道的情况,随后就被自己的导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少给我丢人现眼了!出租车司机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要他们说的都没错,今年咱们就应该在意大利办他娘的阅兵式了!等你到了地方确认人家医院真的关了,再来给我打电话哭丧!” 袁平安被导师骂了一顿后,反而清醒了很多。也对,毕竟柳教授都被宁远挖来当了副院长。要是医院真的运营状况不好,柳教授肯定会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朱敏华才对。 “啊对了。”结束了对讲通话的出租车司机转过头来对着袁平安道,“后生你来宁远,行李里面没带什么活鸡活鸭吧?” “没有。”感觉自己被出租车司机诓骗了的袁平安警惕性很高,“问这个干什么?” “俺们这几天全市搞什么……什么响应机制来着。”出租车司机解释道,“上面的领导说了,旅客有感冒发烧的咱们不能拉。如果不小心拉上了,还要赶紧联系运管,把旅客送到二院去。” 袁平安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师傅,咱们宁远最近有禽流感么?” “啊!!对对对对!”出租车司机一脸释然,使劲点着头答道,“就这个词儿,禽……禽啥玩意?” “禽流感。”袁平安重复了一遍。 “对对对。”出租车司机又是一阵点头,“刚才我问其他司机,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病叫啥。” 袁平安似乎猜到了第四中心医院“关掉”了的原因。 出租车司机重新启动了车辆,朝着宁静区慢慢开去,“我刚才帮你问了,听说是四院收了个女的,也是个禽流感。结果这个禽流感就把四院给整关掉了。” 果然!袁平安一拍大腿,这哪儿是什么孙立恩跑路,分明就是第四中心医院因为收治了禽流感患者而被划为疫区,停止收治病人了而已嘛! “你还要去?”出租车司机在解释了一通之后,见袁平安仍然坚持要去第四中心医院,不由得有些困惑。“人家都关了门了。你要看病,不如去二院或者宁远医附属医院啊,人家水平也很高的。” “我是去那边工作的。”袁平安笑了笑,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整件事情只不过是个误会而已。“您放心吧,把我送到地方就可以了。” · · · 第四中心医院门口,大门仍然照常开放。门诊楼和急诊科楼分开的设计在这一刻显现出了优势。尽管急诊科全面关闭,但门诊仍然能够以三甲标准接待日常门诊患者。这大概也是宁远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还没有彻底疯掉的主要理由之一。只不过,急诊科楼外被医院保卫科用黄色塑料隔离带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看上去确实有些瘆人。 袁平安下了车,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了医院里面。并且抓住了一只正在执勤的保安,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来由。 “来应聘的?”梁保安看了看袁平安手里的证件,皱眉问道,“我没接到上级领导通知啊,袁医生你和我们领导有预约么?” “这个……”袁平安面露难色,他的手续安排都是由朱敏华和柳平川一手安排的。本来以为来了医院就能直接见到柳平川,结果没想到居然刚进门就吃了个闭门羹。“我的事情柳院长知道的。” “柳平川院长是吧?”梁保安毕竟在医院里干的时间长了,再加上看到了袁平安的同协工作证之后,顿时觉得这事儿可能有谱——毕竟同协这种全国最高医学殿堂,只要别太孤陋寡闻的人都会知道。“你在这儿稍等,我去问问。” 梁保安往门口岗亭走去,准备打电话给院长办公室问问情况,而他自己之前坐着的凳子也直接让给了袁平安。可是光走还不行,梁保安毕竟还在执勤。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是拦着其他不知道情况的普通患者进入隔离区。于是尽职尽责的梁保安还特意嘱咐了一下袁平安,“小哥你在这儿坐着的时候帮我盯着点,要是有人要进隔离区,你可千万得把人给拦住了!” 袁平安对这个要求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疫区隔离措施有多重要,他可能比梁保安知道的更清楚。在得到了确定的答复之后,梁保安放心的离开了自己的岗位……留下了同协急诊科住院总医师袁平安在第四中心医院里执行安保任务。 好好的急诊医生,到第四中心医院里干起了保安的活。可袁平安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事关公共卫生安全,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怨言。 “袁医生,袁医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凳子上睡着了的袁平安被梁保安叫了起来。“别在这儿睡啊,要感冒的!” “啊……”袁平安猛地从凳子上坐了起来。他用袖子揉了揉眼睛,冲着梁保安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我这一路上太累了……” 梁保安倒也不恼,他跟着附和似的笑了两声,“医生嘛,工作都累。我懂的。”他指了指被封闭的医院道,“柳院长也被隔离起来了,他说确实和你有约,只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梁保安似乎觉得有些犯难,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您要是进去了,隔离期不结束可出不来。” “那倒没关系。”袁平安对此倒是完全不在意,“我就直接从这里进去?”他指了指被锁起来的急诊大厅大门。 梁保安摇了摇头,“您得从后面直升机坪的通道进去……”他顿了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还没开封过的N95口罩,“柳院长特意强调说,如果您要进去,那就一定得把口罩戴上,等进去之后就直接到院长办公室去。” 第四中心医院里的封锁已经进入了第五天,医院里大部分工作人员状态都还算可以。只不过男医生们就比较倒霉了——连续五天不刮胡子对外表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们大多数人都显得很有些颓废的样子。 袁平安问了许多路过的医护人员,好不容易找到了院长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女人怒吼。 “孙立恩!老娘现在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第171章 一言九鼎 第四中心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孙立恩站在院长办公桌前面,低着头瑟瑟发抖。而一旁跟着的徐有容和柳平川都没有接话。而刘堂春则正在努力为孙立恩辩解着。 “宋院长,小孙他毕竟还年轻。”刘堂春的态度出奇的端正,“这次的事情,主要是我的责任比较大。没有及时对小徐和小孙进行相应的培训,光顾着高兴把人才留在了自己手里。我检讨……” “你检讨个屁!”宋文明显是已经生气到了极点,她指着刘堂春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没有给你检讨的时间了!从今天开始,你给老娘滚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刘堂春,你他娘的被停职了!” 世界上最帅气的中老年女性发起飙来果然气势不同凡响。刘堂春对自己被停职一事根本不敢有意见,可他还是在努力护着孙立恩和徐有容。“这俩孩子没做错什么,主要是因为我欠考虑……” 孙立恩低着头,深深叹了口气。自己的行为果然还是惹出了大麻烦。虽然自从发现了状态栏后,他就隐约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可孙立恩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刘堂春在旁边使劲说着好话,而柳平川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却是为了保护徐有容不被波及的太深。见到刘堂春的样子,柳平川不仅有些动容。这个敢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拍桌子的家伙,竟然会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柳平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望着孙立恩,有些怒其不争的问道,“你就打算看着刘主任把所有的责任都背起来” 孙立恩抬起头,看了一眼试图用眼神阻止自己的刘堂春,苦笑着摇头道,“刘主任,这个事儿确实和您没什么关系。” 他望着宋文,很坦然道,“宋院长,这次的事情,主要原因是我太自大了。最近顺风顺水,整个人有些……膨胀。”也许是不太适应用这种词汇来描述自己,孙立恩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我在认为患者罹患的是h7n9型禽流感之后,觉得以目前的研究结果,这种类型的禽流感目前还不具备飞沫传播的能力。所以我就直接进了洁净室……” 宋文一拍桌子,“少跟我避轻就重的,你的毛病可不是这个!” 徐有容抬头安静道,“我不觉得孙医生做错了什么事情。” 哪怕是宋文这样的角色,在碰到徐有容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对意见,也会多少迟滞一下话头。“你什么意思”宋文强压怒气,从自己面前的烟盒里摸出了最后一根香烟。急诊封闭隔离五天,她也被关在了医院里面。别的问题都好解决,可宋院长现在的烟快抽完了。这就很要命了。她很没形象的把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以极大的毅力把烟放了回去。 “是我没有遵守院感规定,才导致了第一次暴露。也是因为第一次暴露之后,孙立恩作为治疗组的负责人才进入了洁净室里。”徐有容平静道,“就算要处理孙立恩,也得先处理我吧” “柳平川,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宋院长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的烟盒连同最后一根香烟一起捻成了纸团,“一个个的都要造反了是不是” 孙立恩在洁净室里晕过去了之后,是被刘堂春和院感主任毕天华合力抱出洁净室的。小郭和胡静死死抱住了胡佳,这才没让她疯了似的冲进洁净室里。 在刚刚架设好的缓冲区里,刘堂春确认了孙立恩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单纯的晕了过去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装到防护服里,送隔离病房。”刘堂春皱着眉头下了命令,随后他看了一眼因为奋力挣扎而头发凌乱的胡佳,“别担心,立恩没什么事情,只是累过劲了。” 胡佳不动了,她看着孙立恩的眼神里全是担忧。似乎在担心孙立恩的安危,眼神深处又似乎隐藏着一丝怒意。刘堂春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了——郑国有在惹急了肖丽蓉后,护理部肖主任就是这个表情。 但他已经没精力去操心孙立恩未来几天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了。他现在还有更急迫的事情要做。 躺在洁净室里的吴芬妹的心脏已经恢复了窦性心率。但后续的治疗必须马上跟上,否则再来一次室颤,鬼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下来。刘堂春不打算浪费孙立恩用命拼回来的这次机会。他送走了孙立恩后,扭头就回了洁净室里。缓冲间架设成功之后,带来的最大改善就是p4防护服终于可以摆脱气瓶,改用供气软管了。 考虑到患者处于重症肺炎下,室颤的原因倒是不难诊断。但难的是如何把患者安全的送到介入室去进行支架手术。而且即便在二级响应机制下,支架的费用能不能由相应机构支付仍然是个问题。 需要刘堂春操心的问题还有很多。 袁平安在外面等了很久,听到里面的声音似乎渐渐变小了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冰冷冷的女声响了起来,推开门后,袁平安看到了孙立恩,以及一旁的柳平川教授。 “柳院长……”袁平安朝着柳平川点了点头,“我来找孙立恩报到。” “这又是怎么回事”宋文敲了敲桌子,不容置疑道,“老柳,你给我解释一下。” 柳平川大概解释了一下挖角袁平安的事情经过,然后试着安抚道,“小孙现在打响了名头,这对咱们医院,尤其是急诊科引进人才是个好消息。除了帕斯卡尔博士和下周就能到国内的布鲁斯博士之外,这不是也引来了小袁这种人才么” 宋文眉头微动,似乎有些心动。她冲着袁平安问道,“你真的是冲着孙立恩,才想来我们医院任职” “是的。”袁平安这人没什么生活经验,但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他也知道,现在最好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孙医生在首都出差的时候,和同协急诊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交流。我和朱教授都觉得孙医生的表现非常优秀……” “好了好了。”宋文有些疲倦的挥了挥手,她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徐有容,叹气道“又是一个被孙立恩洗了脑的。” “宋院长……”坐在小会客间里的院长助理一脸难色的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探头进来道,“武藤制药的小林先生已经打了第五个电话过来了……” “再等一会。”原本被小林丰的电话催的焦头烂额的宋文忽然不急了,“你转告小林先生,五分钟之后我就给他回电。”说完,宋文轻咳了一声,看向了一旁的孙立恩等人。 “你们搞出来的这个烂摊子,得有人负责。”宋文的声音冷了下来,“刘堂春,你被停职了。” 刘堂春耸了耸肩膀,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这段时间急诊的工作就麻烦宋院长多操心了。” “别以为你能逃得了。”宋文冷哼一声,“你给我滚回学院去搞教学工作,先老老实实教上一年再说。” 刘堂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文打断了。 “孙立恩。”她瞪了一眼面前的罪魁祸首,“你的规培不用再去其他科室轮岗了。直接跟着刘堂春去好好学学!抢救室的工作暂时放下,你去急诊诊室里面接诊吧。” 孙立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只要不开除他,只要能让他继续做医生,这些惩罚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老柳,你教出来的学生闯了祸,你也要表示表示。”宋文指了指一旁的徐有容,对着柳平川道,“既然她喜欢在急诊干活,那就让她干个够。孙立恩的治疗组你来接手,神外科里的事情,你让副主任们承担一下。”她顿了顿,继续道,“小袁当年和你还有些缘分,既然来了,那就让他进组跟着你好了。” 柳平川急了,“我去管急诊这……这不对门路啊……” “周军的位置该动一动了,我觉得他当个副主任也没什么问题。”宋文答非所问的解释了一句,“正好,既然你知道自己不对路,那急诊业务上的事情你就少管。负责诊断病人就行了。” 袁平安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恰恰相反,能跟着柳平川学习,他还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痛快。 而徐有容几次想说话,却被柳平川连着偷偷踢了好几脚,这才把话憋了回去。 “至于我们上次说过的那个安排……”宋文看着孙立恩,似乎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一些不甘来,“你只要好好干,这个约定还是有效的,记住了么” 孙立恩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宋文说的是还没影子的综合诊断中心诊断组长的事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我会努力的。” 宋文三下五除二的停职了一位急诊科副主任,提拔了一个副主任医师,顺便调整了副院长的工作内容。调整之间有平衡,有人情,还有业务上的考虑。举手投足之间,世界上最帅的中老年妇女气势展露无遗。 “宋院长……”院长助理再次探头进来,打断了众人的谈话,但这次带来的是好消息,“疾控中心宣布结束疫区封锁,咱们的封锁可以解除了。” “行了,都走吧。”宋文挥了挥手,自己已经拿上了手机准备出门去买烟,“孙立恩和徐有容,给你们两个放假,休息上三天再回来。”她急匆匆的穿过了刘堂春和柳平川中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其他的安排就交给你们了!” 第172章 后果教训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门外,积雪消融,人群聚集。不少医护人员的父母和妻子汇聚在医院附近的路口处,焦急的等着第四中心医院停止疫区封闭。而比他们更着急的,是那些患者的家属。整个急诊楼都被封闭的这五天中,不止医护人员无法进出大楼,就连原本已经可以出院的患者也被强行留了下来。虽说医院再三向他们保证过安全,但担心和忧虑却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多少。如今听到第四中心医院解除了封闭,家属们的想法就高度一致了起来——尽快把亲人从医院里接走。 孙立恩站在医院门口,觉得太阳光稍微有些刺眼。被连续隔离了五天的他虽然这次彻底休息了过来,可精神上的疲倦却没有那么容易被驱散。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流,孙立恩忽然觉得,有些想家。 “宋院长说给咱俩放三天假。”徐有容走到了孙立恩身旁,和他一起看着马路上的车流,“今天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带上胡佳一起去宁湖度假村怎么样” 孙立恩愣了一会,才想起来那个早上的邀约,“和瑞秋一起” 徐有容点了点头,稍微沉默了一下后,她才继续说道,“我父母……可能也会一起去。” 在被隔离的五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而对徐有容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父母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 瑞秋在得知徐有容被隔离之后彻底慌了神,由于无法直接联系上正在被隔离的徐有容,她在隔离的第三天直接找到了徐有容家里,并且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徐有容的父母。包括两人的关系,徐有容现在的情况,以及瑞秋自己的担忧。她对禽流感的了解并不算太多,毕竟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她只知道,这是一种传染应对机制和严重程度都与几乎同等的严重疾病。 徐有容的父母很有礼貌的接待了瑞秋,并且在一番长谈后送走了她。两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太过激的反应,只是他们对瑞秋说,会好好和徐有容谈一谈。 “所以……你没事吧”孙立恩倒是不知道瑞秋自己上门说出了事情经过,他只是当徐有容准备和自己父母摊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拖一拖的话……” “不用了。”徐有容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我都三十岁了,他们总不至于还把我当成刚上小学的小孩子。” 孙立恩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徐有容的私事,他虽然很希望这个和自己合作了一个礼拜的同事能够诸事顺利,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那就明天见。”徐有容点了点头,转头走向了医院,“明天早上八点,在医院门口集合,你记得去和胡佳说一声。”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电话响了,他在周围行人好奇的目光中摸出了电话,一看来电号码,孙立恩的脸马上就垮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沮丧的接通了电话,“喂……妈。” “你怎么才接电话”每一个当妈的打通了子女电话之后都不会先说正事儿,而是多多少少会先扯一些其他有的没的。“我听小胡说,你们医院已经解除封闭了” 胡佳和自己爸妈说上话的事情,孙立恩前几天拿到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但当时胡佳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孙立恩也没敢多问内容。现在听自己老妈的意思,胡佳居然绕过了自己和自家爹妈直接建立了联系……这可就不太妙了。孙立恩咽了口口水,颤着声道,“啊……对。” “我和你爸已经到宁远了。”接下来的内容才是正戏,“我们已经和小胡说了,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顿饭。” “啊”孙立恩吓了一跳,“这……妈,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有什么急的。”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孙立恩刚一张嘴,王彩凤就知道这小混蛋想说什么。她直接把孙立恩的怂劲堵了回去,“你抢救病人的时候,要不是人家小胡接了电话,又和你爸好好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早就要急死了!你两个舅舅的事儿你也知道……”王彩凤的声音忽然有些低,她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大舅妈还说要不要直接找二院的院长问问情况呢。” 孙立恩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可以反抗的余地。只是他还是不太想今天晚上就带着胡佳去见父母。而原因也很简单——胡佳还在生气呢。 换成任何一个刚开始恋爱的小姑娘,自己的男朋友在明知风险的情况下,不顾危险去抢救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而且最后甚至还将自己也推进了无法被预料的危险之中。她们都会觉得生气的。尤其是当自己的这个男朋友在冒险中,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尊重和担忧。 谁会愿意和一个不稳定冒险家过一辈子啊 更何况,孙立恩这次犯下的错误,在护士们看起来简直就是低级而且毫无意义。对于器械护士小胡来说更是如此。没有严格执行院感规定,带着n95口罩就敢进隔离洁净室,抢救过程中竟然敢无视科室副主任的命令,而且还自己摘下了口罩……要不是看在孙立恩还没出洁净室就晕了过去,胡佳真打算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来上一口出出气。 你自己想到什么就去做,把自己陷入到这么大的危险里去……那我怎么办 孙立恩是觉得自己做事有些欠考虑。但他可不知道胡佳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女孩子生气原本就不怎么好哄,当她们确实有正当的生气理由时,那就更不好处理了。而如今自己老妈突然扔了这么个事儿过来,孙立恩真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喂”思考再三,孙立恩还是决定给胡佳打个电话探探口风。 “我在停车场,你过来吧。”胡佳甚至没等孙立恩说出后面的话,就直接报出了自己的所在地,并且干净利索的挂了电话。 孙立恩觉得背上有些发凉,他猛的打了个哆嗦。双手揣兜,用一种极不情愿的姿势朝着停车场走了过去。 停车场里没什么车,一片巨大的硬化水泥地面正中,胡佳一个人站在寒风中。她的头发被风卷的有些凌乱,而以“面积广阔”的空地作为背景,风中的胡佳显得格外柔弱。 “我……”孙立恩走到了胡佳面前,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结果只说出一个字之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胡佳双眼通红,眼泪流了一脸。她看到孙立恩来了,似乎像是突然被抽掉了一直支撑着她执着站在风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在孙立恩面前显得个子不太高的胡佳,一头撞在了孙立恩的胸口上。而“突遭袭击”的孙立恩,在这种毫无预兆的攻击下直接向后倒地,结结实实的摔了个正着。好在他最后摔倒在了停车场用来分隔停车区的草坪上。虽然冬季草坪发黄的厉害,但厚实的枯草确确实实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否则这一下可真不好说会不会受伤。 “你吓死我了!”胡佳把孙立恩按在了地上,脸直接埋进了孙立恩的胸口处,哭骂道,“孙立恩,你这个混蛋!” 正想挣扎着起身的孙立恩,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僵住了。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胡佳生气的原因。要是把两人的身份对调一下,胡佳如果为了抢救一个患者,不惜冒着自己被感染的风险硬闯进了手术室……只怕孙立恩的反应会比胡佳还大。 其实,被胡佳晾了好几天的孙立恩,心里一开始是有些怨气的。他一开始只觉得,这是我的工作,这是我实现人生目标的方法。因此,胡佳的不满在当时的孙立恩看来,似乎更像是一种为了彰显自己存在的无理取闹。而现在的孙立恩,心里哪儿还有这种念头他甚至觉得,一开始抱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简直太卑劣,太令人作呕了。 “对不起。”孙立恩轻轻的摸着胡佳的头发,她的身体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在寒风里站久了,还是因为哭的太厉害而发抖。孙立恩心疼的摸着胡佳的头,另一只手则轻轻的抚在了她的后背上。“我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佳终于从孙立恩胸口上抬起头来,她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跨坐在孙立恩的胸腹处。 孙立恩正打算绞尽脑汁开几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来缓解一下气氛,胡佳却一把抓起了孙立恩的右手。顺手撸下了他的袖子。 孙立恩的右手上还有几个带着粉红的伤疤,那是去首都的时候,在飞机上被胡佳抓出来的伤痕。 胡佳狠狠的在孙立恩的右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胡佳牙齿间的力量控制的很不错,虽然咬的孙立恩一声惨叫,但胡佳这一口下去却没咬出血来。而孙立恩也怕自己突然抽回胳膊会伤到胡佳的牙齿,硬生生举着胳膊让她咬了一口。 “这就是教训!”胡佳狠狠的松开了嘴,又在孙立恩的胸口上捶了一下。“你要是再敢干这种事情,下回我绝对要撕你一块肉下来!” 第173章 抱拙庄 孙宏斌和王彩凤稍微商量过后,决定选择好一点的餐馆,以表示两人对胡佳的重视。平时两人自己在家就很节约,自从孙立恩靠上医学院之后,老两口因为做饭习惯的问题苦恼了很久——因为两人总是会不自觉的把饭做多。最后,两人想到的解决方案是,以后一天三顿饭都在厂里的食堂解决。 长时间在食堂内和工人们一起用餐,导致老两口对于“出去吃饭”这种事情显得有些陌生。但既然要正式一点,那就要选好一点的地方。于是,老两口开着车,找到了一家“生意上的伙伴”推荐的农家菜餐馆——抱拙庄。 换成经常出来吃饭的老饕大概就会明白,凭这种名字当招牌的餐馆,一般都不只是餐馆而已。可惜孙宏斌夫妇平时就算宴请客人,也是在自家工厂的小包厢里,根本没机会来这种地方一探究竟。而那个推荐抱拙庄的“生意伙伴”,则误以为孙宏斌两口子是打算把生意往宁远发展一下,至于请客,自然是要准备拜码头。因此直接推荐了本地最好的一家餐馆。 阴差阳错暂且不论,等到孙立恩带着胡佳抵达餐馆后,两人都被这餐馆的大门镇住了。 巨大而且厚重的乌木门,仿佛是刚从某些古代城池上拆下来的一样。而上面满满当当的九排九纵黄铜钉,似乎正在用一种很低调的方式在向门口众人展示着抱拙庄的“不凡”。 “真的是这儿?”孙立恩自己先心里没底了起来。他看了好几遍手机上父母发来的定位,最后才勉强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胡佳也有些发愣。她家条件比起其他护士肯定要强,毕竟除了胡佳以外,她大姑胡静,堂姐胡婷都在第四中心医院里工作。家里没点底子,肯定不会有这种“势力”。但即便如此,她也是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吃饭——这真的是个餐馆么?难道不是古迹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您好。”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很客气的走了过来,“请问二位有预约么?” 孙立恩看着对方身上这件衣服,估摸着这制服可能比自己全身上下的所有衣服加在一起还贵。出于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他微微张开了一点左臂,把胡佳挡在了身后。沉声道,“有人在里面等我们。” “请问房间主人贵姓?”保安显得很有礼貌,而且动作举止也非常得体。他微微让开了一些身子,似乎准备随时带两人进去。 “孙,或者……王?”孙立恩也不知道这房间究竟是用谁的名字订的,他叹了口气,“稍等,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是一对夫妻,丈夫姓王么?”保安微笑着问道。 “不是,我爸姓孙。”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问问看,可能是搞错了。” “姓孙的话,在上善房。”保安彻底让开了通道,并且把巨大的乌木门推开了一道足够两人穿行的入口。“请进,里面有人会带两位入场的。” · · · 孙立恩这一顿饭吃的非常不安心。 别的到没出什么岔子,看得出来,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真的很喜欢胡佳这个小姑娘。三人聊的很开心,对话也很顺利,并没有出现什么“尬聊”的情况。而孙立恩不安心,主要是因为这顿菜……实在是太超乎想象了些。 三斤重的锦绣龙虾被切成刺身,每一片刺身都薄到能毫不费力的透过光线。四人面前各自摆着一个小盅,里面是三十年陈的花胶天麻乌鸡汤。软扣鲍鱼选的是九头鲍——更大的三头鲍需要提前预定。至于其他的菜,类似清炖河豚汤,葫芦八宝鸭,a5级黑胶和牛粒之类的……菜色之多,甚至让孙立恩误以为等会可能还有其他客人要来。 饭吃的渐入尾声,而孙立恩正在盘算这顿饭究竟要多少钱才够的时候,包间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扣门声。 “请进。”孙宏斌皱了皱眉头,以为可能是服务员准备进来问问看要不要继续加菜。四个人上了一道汤十来道菜,这花销已经不小了。要是服务员还打算推销菜品,那孙宏斌可真要生气了——没看都吃不下了? “孙医生。”推开门的是一个有些壮硕的女人。她穿着很得体的小礼服,脖子上一串钻石项链璀璨夺目。“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 孙立恩站了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沈总,这……这我也没想到。”来人正是陈雯的母亲,裕华集团董事长沈轻眉。 沈轻眉左手端着一个透明小壶,里面装着大半壶酒液,右手则拿着一个透明小酒盅。看上去晶莹剔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一见孙立恩等人桌上没有酒,沈轻眉转头就对服务员道,“去把我酒柜里的那瓶老五星拿出来。” 孙立恩估摸着沈轻眉过来大概是敬酒的,这就心里更没谱了——万一被人当成他在索贿,那可是要被砸饭碗的。他连忙摆手想要推辞,“沈总,真没必要,我们这是家宴……” 沈轻眉是在各个交际场合混成精的人物,一眼就大概看出了场中的人员配置是个什么意思。这也让她越发的看不清面前这个年轻的小医生了。 抱拙庄是沈轻眉的买卖。也是沈轻眉目前用的最多的产业之一。作为本省最顶尖的商业巨擘,沈轻眉平时总有不少迎来送往的事情要做。而这种事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多有不便,因此,抱拙庄也就因运而生。只不过前些年因为反腐行动配套的要求,抱拙庄这种几乎“全封闭式”的私人俱乐部式饭馆不能继续存在了。于是沈轻眉干脆把这里做成了地地道道的高端消费场所。来的都是客,只不过付不起明码标价的价格,那就请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而上善房里的这桌子菜……沈轻眉大概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顿饭少说也得五万块钱。可孙立恩这个年轻医生自然是不可能掏出这么些钱的……她眼珠一转,心里大概有了成算。穷学生攀上富家女的故事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了沈轻眉的心里。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往后缩了。沈轻眉之前问了很多医学专家,渐渐明白了孙立恩这个诊断的厉害之处。她有心给孙立恩卖个人情,让这小年轻在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面前有些底气。于是才有了送酒的事情。 “小孙,你要把姐姐当外人,那我可立马就走。”沈轻眉装作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却是在用行动表示对孙立恩的支持,“小雯的事情你给出了不少力,这瓶酒就算是我谢谢你了。” 服务员很快就送来了沈轻眉要的“老五星”。酒瓶外面包着一层已经开始发黄的绵纸,绵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但整个酒瓶连带绵纸,都被塑封包装包了个结结实实。 “这瓶酒可是我前几年从首都淘回来的好东西。”沈轻眉摆了摆手,示意服务员把酒打开。而另一边则打断了孙立恩的推脱,“这瓶酒是75年出产的三大革命,我也请很多行里的专家看过了,确实是正品……”她忽然一顿,又笑了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小孙你就当喝个新鲜。” 孙宏斌眨了眨眼睛,他对于茅台多少还有些研究。一听这几个关键词,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哪儿有人用十来万的酒当成新鲜喝的?他稍微咳嗽了一下,有些责怪的瞪了一眼孙立恩,“立恩,这位是谁啊?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胡佳虽然没见过沈轻眉,但却听大姑说过这么个人。沈轻眉的特征其实很好认——长头发,没眼镜,一米七,人挺壮。再结合上她脖子上的那条钻石项链,胡佳一下就认出了这是谁。她笑着向孙宏斌解释道,“孙叔叔,这位是裕华集团的董事长沈总,她女儿身体不太好,和立恩是在医院里认识的。” 沈轻眉稍微一顿,就跟着笑了起来,“这位就是孙叔了吧?您看我,这一进屋子光顾着谢谢孙医生了,都忘了和您打招呼,我自罚一杯。”说完,酒入杯中再入喉,一口饮干,突出一个利索爽快。 王彩凤忽然“啊”了一声,“您就是……沈总?” 沈轻眉喝完酒,示意服务员把酒给在座几人倒上,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好奇的看着王彩凤道,“姐姐认识我?” “常宁中富是我们两口子的家业。”王彩凤笑了笑解释道,“去年我们接下来最大的单子,可就是裕华的包装订单。” “那就更不是外人了。”沈轻眉顿时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干脆走到孙宏斌两口子面前,一人又敬了一杯酒,“说实话,我真得谢谢两位培养出立恩这么个好医生。他救了我女儿的命啊……” 沈轻眉干脆坐下了,她详细的说了一遍自己和孙立恩之间认识的过程,说道动情处,还不由得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要不是小孙发现了我女儿的情况不对,只怕现在人都……没了。” 当妈的最容易在和孩子有关的话题上产生共鸣,王彩凤也擦着眼泪,连连安慰道,“小沈呐,没事儿了,过去了,就好了!” 孙立恩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尴尬。借用一句歌词,他还不适应“从默默无闻到有人喜欢”的这种转变。 “对了,立恩。”沈轻眉擦了擦眼泪,带着鼻音道,“我那边正好请了小林丰先生吃饭,听说他也和你很熟悉,你要不要过去一起喝一杯?” 第174章 小林一家 孙立恩原本有心拒绝,但孙宏斌却悄悄冲着他点了点头。虽然自家老爹平时不怎么吭声,可一旦他说了话,基本就是家里的最高指示。孙立恩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跟着沈轻眉一起出了房间。 “里面的……是你父母?”走在走廊里,沈轻眉和孙立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来我的店里吃饭,怎么也不和我先说一声?” 孙立恩笑道,“这地方应该是我爸妈订的,他们两个没怎么来过宁远,也不知道怎么就选了这个地方……”他忽然一顿,有些为难道,“沈总,今天这顿饭多少钱啊?你给我报个数,我给吧……” 沈轻眉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的看着身后的这个年轻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这顿饭要多少钱?” 在她想来,身为常宁中富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孙立恩绝对不应该是囊中羞涩之辈。而他今天能说出替父母出钱这个话,就显得有些没来由了。 “怎么……也得三四千吧?”孙立恩壮着胆子往大处估了估,他叹了口气,“他们应该也不知道这顿饭有多少花销,这顿饭钱,我能分两个……”他猛地摇了摇头,“我现在给您吧。” “既然只要三四千,那就当我请客好了。”沈轻眉觉得自己身旁这个小医生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推开了自己请客所在的房间“守虚”,轻声道,“请吧。” 房间里坐着五个人,正位空出,想来这应该就是沈轻眉的位置。小林丰坐在沈轻眉的右手边,而剩下的四人孙立恩竟然都见过。除了市外事办的乔树主任以外,小林薰,矢富教授和副领事滨田雅功都在桌上。 小林薰很激动的站了起来,他绕过桌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孙立恩面前,一把握住了孙立恩的手,上下摇动着。半天之后憋出来一句还算标准的“谢谢”。 小林丰也推开凳子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孙医生,感谢您对犬子的帮助。” 孙立恩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刚刚瞥了一眼小林薰的状态,除了还留有“失忆”和“颅底骨折”两个负面状态之外,现在的小林薰可以说是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说起来也有些怪,小林薰的失忆症状似乎并不是车祸的后遗症……孙立恩微微皱眉,后来住院的时候,小林薰是做过脑部MRI检查的。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失忆是由车祸引起的。 小林丰大概认为儿子仍然在和自己斗气,所以才硬说不认识自己。但这小一周的时间观察下来,他不仅有些担心。一个人也许可以短暂的装作自己失忆,但在日常相处中,他总会露出一些马脚来。可小林薰的样子……真不像是在假装。 他顺从的接受了小林丰提供的生活,对一切都表现的似乎非常好奇,但他仍然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甚至在看到小时候家人的合照后,难过的哭了出来。 “这种任何人都会觉得珍贵的记忆,我却一点都没有。哪怕我看到了家人的照片,都无法回忆起任何一丝过去的事情……”小林薰看着合照,沮丧了很久。“实在是抱歉……小林先生,我真的想不起来。” 小林丰从桌后直起身来,看到了孙立恩微微皱眉的样子,心里一动。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两人。 沈轻眉站在孙立恩身后,正在考虑要不要提醒一下孙立恩,却看到了小林丰的表情。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也保持起了沉默。 “失忆……如果不是症状,而是原因呢?”孙立恩的大脑正在快速运转,既然失忆无法用已知疾病来解释,那它会不会是真正的元凶?大部分人出现甲亢是因为弥漫性毒性甲状腺肿,也就是Graves病。这一部分患者大概占到甲亢患者的六成以上,而且这一部分患者会合并Graves眼病,也就是常说的“眼睛外凸”。虽然有些其他类型的甲亢患者也会产生类似症状,但几率并不算大。 Graves病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疾病的启动原因仍然不明确,但精神状态不稳定,确实是有可能引发疾病的。 顺着这个思路分析,孙立恩终于明白了小林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父亲长期关系不和,导致小林薰精神压抑。而从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阿斯特拉斯工作,而非回到武田制药,恐怕就是他为此做出的抗争。但这种抗争并没有改善小林薰的精神状况,恰恰相反,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生活上的一些不顺心,让小林薰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这种压力引发了Graves病。 甲状腺激素的过量分泌开始反向影响起了小林薰的记忆,他的失忆症状事实上改善了他的精神状况。而长期处于碘泄露的环境中,过量碘摄入事实上等于遏制了小林薰的甲亢。精神状况的改善,加上过量碘摄入,小林薰奇迹般的恢复了表面上的正常。 孙立恩忽然舒展了眉毛,对小林丰道,“小林先生,我想和您谈谈。” · · · “孙医生,您是认真的?”小林丰听完了孙立恩的推论,他显得有些不敢置信。“这……这……” 孙立恩和小林丰被沈轻眉带到了一个专门的茶室中。房间里摆设古朴,茶杯中香茗轻浮,但两人都没心思去享受这些东西。孙立恩在说完了自己的判断之后,也觉得这一系列理论虽然从逻辑上没有问题,但仍然缺乏一些根本性的证据。 “虽然我很认真,但我必须承认,这还只是我的推测。”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很同情小林丰。亲生儿子如今根本不认识自己,这种巨大的冲击和挫折恐怕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是一个打击。小林丰虽然是个了不起的商人,但和上次见面比起来,他看上去明显憔悴了不少。“如果需要证明这个理论,您需要寻找的就不是医生了,而是侦探或者心理学专家。” 小林丰缓缓靠在红木沙发上,他有些无措的左右扫视着自己的脚下,右手在腿上拍了又拍。而在抬手拍腿的间隙中,孙立恩能够看出,小林丰的手有些发抖。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小林丰沉默了很久后,从口袋里摸出两根雪茄,也不问孙立恩到底会不会抽烟,直接扔了一根过去。他自己点着雪茄后,狠狠抽了一口,“熏的病……竟然是因为我?” “这还只是我的推测。”孙立恩在心里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作为一个外人,我对您和小林薰的相处模式没有任何了解,也不会有任何看法。只是我觉得……既然您一开始会认为小林薰不认识您,是在和您置气,那就意味着您和他之间的交流模式存在一些问题。” 小林丰挥了挥手,烟气弥漫在茶室中,“正如您所见,孙医生。”他用夹着雪茄的右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是一个商人。说句狂妄一点的话,我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商人。” 孙立恩学着小林丰的样子点燃了雪茄,点头道,“连我这种人都听说过武田制药,您确实有很了不起的成就。” “但这份成就是有代价的。”小林丰的眼睛有些红,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孙立恩,这让他显得有些不设防。“代价……是我妻子过世的时候,我在英国耽误了整整半个月才回到国内。代价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从小开始就记恨于我,代价是……我最重视的家人。”他望向孙立恩,有些褶皱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老泪,他随后狠狠的摇了摇头,咬牙道,“但我不能停下来,绝对不能!” 孙立恩一愣,他本以为听小林丰自我忏悔一会就能完事。却没想到,这老狐狸最后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孙医生,我已经听说了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小林丰猛一挥手,“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感到不安。您要锐意进取,也必须奋力向前。这关系到……关系到武田药业的未来。” 孙立恩再楞。这已经不是按不按常理出牌的问题了。一局斗地主打到最后,对面的地主忽然大喊一声“胡了!”然后扔出三个军长,在场的两个农民大概也会和孙立恩一样愣住。 “我和宋院长,打成了一个交易。”小林丰看着孙立恩沉声道,“而孙医生您,是这个交易的核心内容。” · · · 小林丰和宋文达成的一系列协议中,最关键的内容有三个。 第一,武田药业赠送给第四中心医院的诊断中心是完全免费的,而设备后续的升级和维护,武田药业将承担50%的费用。 第二,作为回报,第四中心医院每年将以免费的方式诊断不超过一万名疑难杂症患者。而武田药业将在患者同意的情况下,获得这些患者的详细病例和治疗过程以及结果。 第三,孙立恩和徐有容的治疗团队应该作为诊断中心的主力诊断团队,并且以“孙-徐治疗组”的模式,推广这种多科室多专业的诊疗团队模式。 小林丰决定透露这一交易方案的理由很简单,他希望孙立恩振作起来,他希望孙立恩能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他希望孙立恩能够让夏尔药业屈服。 把整个武田药业都押在了这次交易上的小林丰,不能输。 第175章 目标,宁湖 离开房间的孙立恩,一脸懵逼。 以他被“蓝色生死恋”系列丛书折磨了五年的脑子,孙立恩死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振作起来会和一家巨型日本综合医疗公司扯上关系。甚至能“决定生死”。但不管小林丰的出发点是什么,捐赠诊断中心是事实,而且就算这中间还有其他的弯弯绕绕,就凭那尊周教授的铜像和“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名字,孙立恩也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孙医生。”沈轻眉见孙立恩出来了,朝着他轻轻一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其他的内容。只是走在了前面,引着孙立恩回到了“上善”房。半路上,她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武田制药在国内寻求合作伙伴,如果我们裕华能拿到基石投资者的位置,那对裕华来说,意义重大。” 孙立恩装着没听懂一样,含糊应答了几句。心里却在叫苦不迭,你们这些大老板的生意分分钟几个亿上下,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这个小医生?急诊规培医,基本上是一个医院里最累最苦最没人权的职位。而处于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上,孙立恩却引来了各方大佬们的觊觎和期待。他这小肩膀,真觉得有些沉重。 “你也看见了,这小子傻愣愣的,有些不开窍。”告别了沈轻眉,孙立恩回到了房间里坐下。脑子里还在思考刚才的事情。却没想到,自己老爹直接就冲着胡佳发起了牢骚。“小姑娘,你叔叔我也是个实在人。你现在要后悔了,还来得及。” 胡佳掩着嘴轻笑了两声,朝着孙立恩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随后一脸正经的轻叹了一声,“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呀。” 后悔来不及了可以有多种解释。而在这里,孙宏斌和王彩凤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另一个不算太好的解释。两人几乎是同时朝着孙立恩怒目圆瞪,要不是房间里还有胡佳在,只怕现在就要上演一出“怒殴不孝子,痛打负心郎”的好戏。 “我都喜欢他两年多了,现在想后悔都后悔不了。”胡佳正经的解释了一下,缓解了一丝房间内的紧张气氛。 · · · 离开了抱拙庄,胡佳先叫了辆车离开了。“明天早上八点,在医院门口集合,没问题吧?”她笑着答应了孙立恩一同出游的邀请,然后把孙立恩还给了他远道而来的父母。 孙宏斌开着一辆不怎么起眼的大众车,有些圆滚滚的车尾后面标着一行P开头的英文字母,而车尾左下角标了一个小小的W12。 “诶,爸,咱家买车了啊?”孙立恩这还是第一次坐上自家买的车。大学五年中,他只回家了四次,他对自家的经济状况认识还停留在自己上高中时的窘迫期。 “二手的。”孙宏斌解释了一句,他说的当然也是实话。这辆W12缸的辉腾他去年才买,到手的时候价格很不便宜。但“儿子需要穷养”的这个想法却深深刻入了老孙的骨头里。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因为家里经济状况变好,而突变成对社会毫无贡献的二世祖。“少跟我扯别的,今天这顿饭是怎么回事儿?” “哦,这个啊。”孙立恩解释道,“这家店说是刚才进来的那个沈总的生意,我说要付钱,她就免了单了。” “免单?”孙宏斌眉头一皱,“她没说要让你办什么事儿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送了一瓶大几万块的酒,又免了一顿几万块的晚餐。哪怕沈总家大业大,这么大手笔也是极不普通的事情。孙宏斌在商场上多年打混的警惕性一下被提高到了极点。 “硬要说的话……”孙立恩也反应过来自己老爹在担心什么了。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才不确定道,“裕华集团希望能够得到武田药业的基石投资者的资格。” “这种事情你能帮上忙?”王彩凤问道,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武田药业在宁远活动的消息,她和自家老孙也有所耳闻。只是纸箱厂虽然状态还不错,但毕竟距离这个层面的事情还有些太遥远。 孙立恩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认识小林先生,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我哪儿说得上话啊。” 老孙执意把孙立恩送回了宿舍,自己则和王彩凤准备连夜开车回常宁。虽然两地一百二十公里的距离不算太远,而且高速公路上还奢侈的全线都亮着路灯。但孙立恩毕竟有些不放心自家老爹开夜车,刚才吃饭的时候,孙宏斌倒是没喝酒。可就这么一路回去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之后,孙宏斌和王彩凤这才开车走了。 老茅台的劲头柔和,比起其他白酒的拳击风格,这次喝到嘴里的茅台似乎更像是打太极拳的老师傅。动作不大,但是后劲一阵一阵的。自从下了车后,孙立恩就觉得自己脚下一阵一阵发飘,像是踩在了棉花下面似的。 晃晃悠悠到了楼上,孙立恩推开房门,绕过了跪在搓衣板上的曹鑫博士,以及正尴尬看向自己的嫂子。忽忽悠悠的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眯着眼睛准备睡觉。 等会,我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孙立恩忽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开了自己的房门看向外面。 曹博士的女朋友再次尴尬了看了过来,而跪在搓衣板上的曹鑫干脆一捂脸,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孙立恩站在门口好久,使劲想了半天应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嫂子,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和我曹哥逗着玩呢?” 曹鑫的女友也红了脸,今天她本来是来上门找男朋友算账的。结果没想到曹博士竟然如此自觉,新买了个搓衣板就开始跪下认错。而孙立恩就像是和老曹商量好了似的,曹鑫刚跪下,孙立恩就推门进屋了。 “嗨,他非说买了个搓衣板,说以后犯错了就让我用这个收拾他。说道兴头上了还要给我演示演示这东西怎么用。”曹博士的女朋友脸一红,强行解释了一波后赶忙冲着曹鑫摆了摆手,“你今天晚上就喝了两杯酒,怎么就晕成这样了?赶紧收拾收拾,也不怕人家小孙笑话!” 化学鬼才曹博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窜了起来。收拾起搓衣板就往房间里走,而他的女朋友则朝着孙立恩笑了笑,“行了,我先回去啦。以后有功夫请你吃饭。”说完这种没头没尾的场面话,未来的曹夫人就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曹鑫得救了。正当他准备出来好好谢谢孙立恩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子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 · · 第二天清早,孙立恩准时从床上行了过来。他值班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头天晚上没值夜班,那第二天早上基本都是七点就醒。要是头一天睡前喝过酒,那就得靠闹铃了。 “真正的烤面筋,可带劲了!”面筋哥的这首金曲被孙立恩拆成了好几份用。不得不说,这首非常具有特色的歌曲真的好用。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下,孙立恩都能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电话在响。而且强烈的羞耻感会让他争取在一句歌词唱完之前就接通电话,这提高了他不少效率。 起床,发现自己没换衣服,换上新衣服,洗漱。孙立恩在十分钟内基本完成了早上必须的准备工作。赶到医院门口,正好遇到徐有容和瑞秋两人。 瑞秋从本地车行租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埃尔法。车就停在院内的停车场边上。她和徐有容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孙立恩和胡佳。瑞秋看上去挺开心的,而徐有容则没有那么兴奋,脸上隐约有些不安。 “徐医生。”孙立恩走了过去,朝着徐有容摆了摆手,随后朝着瑞秋道,“今天你开车?” “那当然。”瑞秋很有自信的点了点头,“驾龄12年,没有出过一次事故的老司机为您服务。” “老司机这个词最好别乱用。”孙立恩纠正了一下瑞秋的中文,随后看到了稍远处背着一个挺大双肩包的胡佳。 胡佳见孙立恩注意到了自己,于是干脆站住不动了。她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知道你现在应该干啥不?” 瑞秋一拍孙立恩的肩膀,“真正的绅士,不应该让自己的女朋友背那么重的东西哦。”她咧嘴一笑,白牙在空气中闪出一阵光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找个男朋友了?” 孙立恩快走了两步,接过了胡佳身上的包。朝着瑞秋笑道,“我帮她背包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是你帮徐医生背包呢,还是徐医生帮你背?” “那当然是……”瑞秋正准备回答,却被徐有容轻轻踢了一脚,“别贫嘴了,快去开车。” 徐有容的打扮不怎么起眼,大衣,长裤,平底靴,头上还专门戴了一顶羊毛毡质地的软沿帽子。 而胡佳则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装束,加绒快干裤,防滑大底高帮登山靴,配上了防寒冲锋衣和一顶羊毛帽。 这两人一个看上去像是要去商场逛街,另一个则像是要去挑战野外穿越。这让孙立恩不仅有些怀疑,自己这身“下了班的急诊医生”打扮到底合不合适。 “今天的活动项目挺多的,具体的内容我做了个PPT,已经发到了你邮箱里。”徐有容朝着孙立恩解释道,“等会在路上你看一看。” 不是去玩的?孙立恩闻言一愣。 第176章 徐教授 宁湖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冬天其实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原因无他——太冷。 每到夏季,宁湖周围会聚集不少前来消暑度假的老百姓。而到了冬天,宁湖三面环山的环境就显得有些不太好了。唯一还算平坦的上游正对北方,冷风从盆地北口灌入,吹的湖区温度比周围低出不少。宁远市区依靠城市热岛效应,冬季白天的平均温度大概在零度左右。而宁湖的气温就直接下降到了零下六度。同时还有一阵阵的阵风,体感温度大概和首都差不了多少。 孙立恩一行人坐车到达了宁湖度假村。徐有容在ppt里写的明白,她直接订了一个临湖的钓鱼小别墅。两条游船可以供六人全天使用——宁湖水深且常有波浪,短暂的寒风无法冻结湖面,反而让周边的石头镀上了一层冰衣,上游的发电厂常年排出的热水也在周围造就出了类似雾凇的景象,别有一番风味。别墅附带炭火烧烤区和室内的四个木柴暖炉,屋子里一共有四个房间八张床,倒也足够六人使用了。 是的,一行六人,徐有容的父母也在车上。 徐父年纪不小了,看上去甚至比柳平川可能岁数还要大一点。老头是宋安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徐母则是比徐父小三届的师妹,算起来徐有容的双亲也算是当时非常具有话题性的“兄妹恋”了。 在宋安大学当了一辈子教授,徐教授老来得女,42岁的时候才和妻子生下了徐有容这么个宝贝女儿。而自诩书香传家的徐教授,更是以传统文人的思路,让女儿去读了医。一方面,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这在徐教授看来是个好事。而另一方面,女儿无心仕途,那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也算是遵从了古人教诲。 另一方面,徐教授骨子里其实是个爱玩的人。十年浩劫中,与自己的师妹新婚燕尔的徐教授被下放到了云南临沧。当时还是个小伙子的徐教授一点没有受到打击,反而趁机游遍了临沧附近的大小山川。等到重新回宋安大学就职的时候,其他文学系教授都一股脑的去搞什么伤痕文学,只有徐教授洋洋洒洒写了一本《临沧游》,在当时的文坛里也算是一股清流。 然而这一路上,原本应该好玩喜游的徐教授和夫人一直没怎么说话。等到六人抵达小别墅后,徐教授干脆硬扯上了孙立恩,一起走到湖边钓鱼。 孙立恩被寒风冻的够呛,要不是身后就有火炉可以取暖,只怕连手指头都伸不直了。他右手戴着胡佳送的小羊皮手套,左手哆哆嗦嗦往鱼钩上装着饵料。 徐教授抛竿提饵,坐在小木墩上钓着鱼。沉默了一会之后,忽然叹了口气。 孙立恩还以为徐教授是觉得和自己这个外行人钓鱼没什么意思,正准备不好意思的道个歉,却忽然听到徐教授悠悠问道,“听说……你是有容的领导?” 孙立恩吸溜吸溜了鼻子,指着自己苦笑道,“徐叔叔,您见过我这样事儿的领导?” 徐教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不像。” 寒风吹过,孙立恩哆哆嗦嗦的偷偷瞪了一眼这个瞎说实话的老头。 “有容前些天突然像是转了性子一样,在家的时候愿意跟我们聊天了。”老翁在冰冷的岸边挑杆回抽,一条贪嘴的鲫鱼就这么被徐教授钓上了岸。他摘下鲫鱼,随手将它重新抛回了水里。“只不过,聊天的话题只有一个——你。” 孙立恩抖了抖,提杆一看,鱼钩上空空如也,不禁苦笑道,“徐医生不会是在家里说我坏话吧?” 徐教授也笑了起来,“这孩子的性格,真要说坏话,当面就说了。怎么可能憋着到家里再跟我们发牢骚?”他再次下杆,红黄相间的浮漂在蒸腾着白烟的水面上起伏着。 远处的水面上飞过几只天鹅。自从宁湖上游的火电厂投入使用后,宁湖凭借着相对较高的水温,以及高水温所催生出的水草和生物,成为了候鸟的越冬选地之一。 白鸟,老翁,钓竿,水雾。孙立恩隐约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看一副水墨画一般。 “她……的事情,你知道的吧?”徐教授再次提竿,还是一条小鲫鱼。摘下小鱼放生后,徐教授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你们都是年轻人,聊这个话题可能……比和我们聊起来更容易一点?” 孙立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风再次吹过湖面,一阵白雾被卷到了岸上。 “我总觉得……她高兴就好了。”徐教授长叹一声,“可是这话,我说不出来。” · · · 徐教授是个老派人。虽然多年和年轻学生们打交道的经历,让他对很多问题都显得极为开通,但在自己女儿的性取向问题上,他实在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徐教授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他能接受自己的女儿不喜欢男人,能接受她打算和同性恋人共度一生。但他实在是没办法当面对自己的女儿说出,“你喜欢就好,我不在乎”这种话。 孙立恩的杆头微动,他猛地顿杆上提,一条快有两斤重的鲤鱼被直接带出了水面。 “如果您需要心理咨询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我们医院里比较优秀的心理治疗医生。”孙立恩决定把这条鱼留下来,“只不过……恕我直言,徐叔叔。”他借着下鱼的工夫,转头对着徐教授认真道,“这种事情,并不是谁能够决定的。这都是天生的事情,您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也不必觉得丢人现眼。” “这些事情,我知道。”徐教授放下鱼竿,双手环抱着左腿膝盖,轻轻咳了两下。“老天爷也有瞎眼的时候,这不能怪她。” “而且,您也别想着把徐医生送到什么矫正机构去。”孙立恩认真道,新闻上有不少这样的报道,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徐教授提个醒。“扪心自问,如果有人把您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天用电击和体罚逼着您去喜欢一个男人,您会是个什么感受?” 徐教授看了一眼孙立恩,沉默了好一会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水雾氤氲,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水边烤着火,继续谈论着什么。 第177章 干杯 雾气一直持续到了天黑。直到晚饭以前,孙立恩根本没机会和胡佳有点什么“亲密互动”。徐教授似乎突然谈性大发,拉着孙立恩在湖边说了好多天南地北的趣事。其中有不少内容都和徐有容的性格有关。想来大概是因为徐教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女儿的朋友,有些话题苦于无人分享,于是就全都告诉了孙立恩吧。 晚饭准备的挺热闹。中午孙立恩和徐教授只是在外面随意吃了些快餐食品便作罢。持续作钓的结果,就是在临近晚饭时间,孙立恩已经钓上来了接近二十斤鱼。而徐教授的鱼护里则放了六七斤的小鲫鱼。 “你这哪儿是钓鱼去了,你这是把鲫鱼幼儿园给抢了吧”徐夫人对自己老伴的战果很不满意,“一天到晚的没个正行,就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研究钓鱼,结果还不如人家小孙钓的多!” “懂什么啊你这死老太……”徐教授下意识准备回呛,看到自己小师妹那能够杀人的眼光,这才把“婆”字憋了回去。“这个季节的鲫鱼可是最好吃的!” “是是是,大文豪。”徐夫人又瞪了一眼自家老头,“我给你煮一锅豆腐鲫鱼汤,给你催催奶” “我来做吧。”眼见两人可能要吵起来,徐有容接过了自己老爹手里的鱼护,挑着看了看,“尺寸用来做椒盐的刚好。” 徐教授高兴的点了点头,特意嘱咐道,“炸的透一点,连骨头一起炸酥的那种最好了。” 瑞秋接过了孙立恩手里的鱼,看着这一大堆两三斤的淡水鱼有些发愁,“我可不会做淡水鱼呀。” “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西餐的劣势了。”胡佳笑着和瑞秋开了个玩笑,“交给我吧。”至于准备来帮忙的孙立恩,则被胡佳毫不犹豫的赶出了小厨房。“你这么大个块头,钻到厨房里我们就没地方了,出去看电视去,别过来添乱!” 女同志在厨房里先天拥有比男人们更高的话语权,尤其是在勒令男人们别添乱的时候,更显得极有气势。 孙立恩和徐教授在小别墅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老一少从下午开始钓鱼的时候就发现,对方居然和自己在很多话题上都有着同样的看法。和这样的对象聊天,有利有弊。好处是,不管谈什么都根本吵不起来。而坏处则是……对方不管要说啥,自己心里都有数。这让交谈显得有些没必要。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满怀歉意的朝着徐教授点了点头,拿起手机走到房间外接通了电话。 “立恩,你现在在哪儿呢”电话是周军打来的。 孙立恩在寒风中跺了跺脚,他忘了穿羽绒服出来,而室外的火炉也灭了,所以有些冷。“周老师,我和徐医生还有胡佳他们在宁湖这边。”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周军似乎正在喊着什么。过了一会,电话里的声音逐渐小了,周军在电话那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到医院来” 孙立恩一愣,“按照计划,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我给你发个病例过去。”周军叹了口气,“这个病例……神内和急诊这边意见不太统一。” 意见不太统一你找刘主任去啊……孙立恩正准备推辞,却忽然反应过来,刘主任已经被停职了。现在周军才是副主任。 “周老师……”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这个事儿……您找我也没用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周军的回答很直接,他似乎也不打算在孙立恩面前隐藏些什么,毕竟以后就是同门师兄弟,似乎也没什么好遮掩着的。“这个患者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刚刚也问过刘老师了。他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孙立恩有些发愁,状态栏得见到人了才有用。没有状态栏的辅助,他并不比其他医生有什么优势。如果连刘堂春都拿不准的话,自己肯定也搞不定。 “对了,周老师。”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一个合适人选,“袁平安现在在医院里吧你问问他的看法。” “袁平安”周军刚刚接手副主任的位置,维持封闭已久的急诊科重新运转已经很费力了。对于科里新来了个医生的事情,周军也仅仅只是“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袁平安是首都同协急诊的医生,以前是神外方向的。博士阶段才跟朱敏华教授转了急诊。”孙立恩解释道,“我之前在首都的时候看他诊断过病人,袁医生的水平很高的。” 周军那边顿了顿,“我让他来看看这个病人。”随后,周军道,“虽然说休假不容易,但是科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重新开始运行之后,有很多医生都得调休,现在人手真的很紧张……” 孙立恩听到这里,哪儿还能不明白周军是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宋院长那边……不会有意见吧” “她平时又不来急诊。再说了,现在市里还在二级响应,她这几天都得去卫健委和疾控中心开会。”周军似乎对于宋院长也有很大意见。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刚刚结束假期,就得接手这么个烂摊子。而且自己的老师还被直接停了职,要是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反而不太正常。 “明白了。”孙立恩应道,“明天下午回去之后,我就直接去医院。” “病人的情况和检查结果我先发一份给你。”周军对孙立恩的决定没有表示赞同或者反对,而是直接道,“具体情况等明天你来了之后,我再和你详谈。” “吃饭了!”胡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拍了拍孙立恩的后背,有些不满道“你躲在外面干什么呢又有哪儿的小狐狸精给你发短信了” “哪有什么小狐狸精!”胡佳的话实在是过于没来由,孙立恩情不自禁的反驳了一句,然后干脆把手机塞到了胡佳手里,“就算有,那也是叫周军的公狐狸。” 胡佳低头一看,才发现屏幕里是周军发来的检查报告。她奇道,“怎么,周老师现在都要问你的诊断意见了” “我觉得这就是个由头。”孙立恩叹了口气,把刚才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我让周老师去问问袁平安,不过明天下午估计还是要回院里上个半天班。” 胡佳没搭理孙立恩的牢骚,反而把自己的手机摸了出来。“把你的右手大拇指伸过来。” “额”孙立恩老老实实照做,同时发出了疑问,“干什么” “录指纹。”胡佳抓着孙立恩的手,在自己的手机指纹锁上按了好几次。确定录入成功后才打开了孙立恩的手机指纹锁录入功能,“密码多少” “000319。”孙立恩耸了耸肩膀,“我的生日。” 胡佳给孙立恩送了个漂亮的白眼,“你就装嫩吧,还00后咧!” “那可不咋的。”孙立恩决定和自己的女朋友开个玩笑,“姐姐你找了个00后的小正太当男朋友,感觉咋样” “太嫩了,啃起来没感觉。”胡佳噗嗤一笑,继续录着指纹,“姐姐我还是喜欢比自己大三岁的急诊科规培医,敢在洁净室里摘口罩的那种。” 这大概就是孙立恩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虽然不用问也知道这种方法大概和其他情侣不太一样,但是……舒服啊。他美滋滋的想着。 瑞秋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说,两位。”她指了指身后的房间,“一桌子人可就等着你们两个了。打电话的人不回来,怎么出去叫人的也不回来” “我俩忙着呢。”胡佳挽住了孙立恩的手,把他拽进了房间。“吃饭吃饭!我可饿坏了!” 桌子上摆着一大桌菜,看起来就诱人的不得了。多刺的鲫鱼除了做汤和椒盐油炸之外,其他方法都不算太合适。而孙立恩钓上来的鲢鳙和鲈鱼等大鱼做法就很多了。剁椒鱼头,红烧清蒸,几个女同志们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竟然做出了一桌全鱼宴。 “这个菜,要重点表扬一下瑞秋。”徐夫人很热情的朝着孙立恩介绍着她们的作品,“把鲢鱼和鲫鱼混在一起打成泥做鱼丸的想法是瑞秋提供的,主要的操作者也是她。味道很棒,但是也特别辛苦。” 孙立恩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可乐朝着瑞秋扬了扬,“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 “嘿嘿。”瑞秋得意的点了点头,“以前在美国的时候,我可是不吃鱼的。有容特意把买来的鱼做成了汉堡,我才第一次吃到……”她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小了,似乎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场合说这话不太合适。 徐夫人开了一罐可乐,递给了瑞秋,顺便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人小心思多,这些话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轻轻笑了笑,“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和她爹想了想,年轻人的事情,就让年轻人自己去选好了。至于我们嘛……”她看了看徐有容,又看了看低着头的瑞秋,“就当我们当年生了两个女儿好了。” 徐教授咳嗽了一下,没说什么。 瑞秋和徐有容猛地一起抬头,看向了一脸温柔的徐夫人。 “妈……”徐有容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而瑞秋则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徐有容,又跳又笑,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却根本听不清楚内容。 “这是好事儿。”徐夫人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而胡佳则适时举起了手里的饮料,“为了庆祝阿姨又得了个女儿,干杯!” 自家女朋友的提议,孙立恩当然要赶紧捧捧场。“干杯!”他也举起了可乐。 “干杯!” 第178章 矛盾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中,情况有些混乱。 刘主任因为疏于管理,同时因为医护人员职业暴露中需要承担的领导责任,而被宋院长直接停职。现在整个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由新晋的周军说了算。 医生们对于自己的领导要求颇多。要做好一个科室的领导,除了专业水平过硬以外,还要能够服众,能够让医生们觉得,自己是有靠山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堂春确实是个非常合格的科主任,而周军……就显得差了很多底气。 最重要的一点是,周军来当科主任,显得有些太年轻了。他今年刚刚三十五岁,而且还没结婚。科室里有几个老资格的急诊医生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而且职称也够高。在一线二线的医生们看来,这几个老资格的急诊医生都比周军要更值得信任。 急诊室之所以还能勉强运行起来,也不是周军的功劳。而是这些急诊医生们觉得,周军的任命估计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宋院长以后还是得把老刘请回来,这才多少给了点面子似的干着活。 刘堂春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几次三番的表态支持周军,但其他医生们却有着自己心里的小算盘。老刘同志四处挖角能够成功,靠的可不只是第四中心医院能提供的优越薪资和福利制度。说白了,做到主治医师以上的层级,大家收入其实都差不多。 第四中心医院本身的大急诊性质让这些专业的急诊医生有了用武之地,不用和其他临床学科支援来的医生磨合,这让他们觉得舒心了不少。而比起第四中心医院的制度优越性,刘堂春的个人魅力其实才是关键所在。 老刘虽然平时没个正行,一副大大咧咧胡搞瞎搞的样子,可任何一个了解过老刘的人都得承认,刘堂春身上有着极强的个人魅力。为了护犊子,敢和副院长甚至院长呲牙;有医闹,敢直接上去正面硬刚而不是缩在后面任由事态恶化;为了解决医护人员短缺问题,宁可舍出老脸不要也得挖人才回来;为了培养新人,甚至可以和新人一起跟踪病例并且大胆放权。说实话,当一个科主任很简单,但要当好一个科主任,担当和决断一点都不能少。 周军有决断,但他还没有展现自己担当的机会。 周军如今急忙召回孙立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对内的信号——我会继续刘主任任内风格,不对科室运行进行过度干涉和变更的信号。 · · · “你可算来了。”第二天的下午三点,见到孙立恩的周军脱口而出,话语间竟然有些得救了的放松感觉。 孙立恩有些不自然的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周老师……不用这么着急也可以的吧?”说实话,没人会嫌自己的假期太长。孙立恩拼死拼活忙了一周下来,身心俱疲都算是轻的。昨天和胡佳徐有容等人一起在宁湖玩了一天,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了活过来的感觉。生活,原来是可以很美好的。 “人命关天。”周军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下自己紧急召回他的理由,“徐医生呢?” “她说先去看看柳院长……”孙立恩摊了摊手,反而问道,“这两天,柳院长没来急诊科盯着?” “他要是能过来盯着,他就不是柳平川了。”周军明显对老柳同志消极怠工的行为很不满。“就盯着他那一亩三分地,一天到晚和科里的医生搞什么研究座谈会。学术型的院长毕竟是搞学术的,你让他一门心思扑在临床上,他也不习惯。”说到后面,周军竟然反过头来开始替柳平川说起了好话。 不过这也能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周军现在身上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当初宋院长的工作调整,明显已经考虑到了周军年资还不够深,恐怕难以服众。因此才把柳平川从他的神经外科“流放”到了急诊来。只是这个帅气的中老年妇女恐怕没想到,自己忙于各种会议的时候,柳平川这个老小子竟然敢阳奉阴违,死皮赖脸的赖在神外。 柳平川来了这么一手,其实倒不是对周军有意见。他只是放不下自己一手带起来的科室罢了。可柳平川唱的这出戏,直接后果则是把周军一个人架在火上烤。他倒是痛快了,可周军却急的一把一把往下薅头发。要不是过去几年的成绩打底,再加上有老刘同志的支持,只怕下面的医生们早就准备造反了。 “周老师,您昨天电话里说的病人……”这种医院运营上的事情,孙立恩插不上手,他对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只不过,周军是他的带教老师,以后还将是他的直系师兄。于公于私,孙立恩都得替他做点什么才好。而现如今,孙立恩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一个医生的本分,好好给病人治病了。 “这个病人嘛……”周军叹了口气,“很麻烦。” “病情很严重?”孙立恩对此倒是有些心理准备,要是病情不严重,周军也不至于急哄哄的把自己从宁湖边上一个电话叫回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很严重。”周军拿出了一个病历夹,递给了孙立恩。“神内那边请黄主任看过了,他也没什么头绪。影像科从昨天到今天,查了两遍MRI,没有信号增强,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病人有什么问题。” 孙立恩打开了病历夹,内容他昨天晚上大概看过了一遍。 患者叫杨建强,34岁。两天前因为高热被送入了刚刚重新开始运转的第四中心医院急诊室。经过发热门诊的仔细筛查后,排除了禽流感的嫌疑,随后转入急诊室进行救治。 患者自述,从一周前开始发烧,期间多次服用退烧药但效果不佳。同时,患者还有乏力和视力模糊超过20天的症状。经过眼科会诊,确认患者眼球结构正常,眼科给出的会诊意见是,考虑神经系统问题。 急诊科接诊后,首先将患者定为二级病人,并且开始了一些列检查。但血常规和免疫学检查都没有异样。除了肝功略高外,唯一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患者在一年前接受过治疗白血病的骨髓移植术,因此他的CD4淋巴细胞含量比正常人低出许多,检查结果为157/UL,提示免疫系统受到了重度压制。 在确定患者CD4淋巴细胞数值低后,急诊科方面立刻对患者进行了HIV抗体检测,结果确定为阴性。周军判断,患者的免疫系统被重度抑制是源于患者服用的抗排异药物所致。 咨询了血液内科的意见后,急诊将患者原本使用的免疫抑制剂调整为吗替麦考酚酯,甲泼尼龙和巴利昔单抗的三联抑制方案。但调整过的免疫抑制剂方案仅仅是将患者的谷丙转氨酶,谷草转氨酶,碱性磷酸酶等指标降到了正常。患者仍然持续发热,乏力和视力模糊的现象并没有好转。 而就在周军和孙立恩打过电话之后,患者出现了新的症状——意识模糊。 “这应该就是神内管的啊。”孙立恩看着厚厚一叠检查单据犯起了愁,“神外不收?” “黄主任说,他也没什么头绪。”周军苦着脸摇了摇头,“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把病人的检查样本送到学院里去,做个mNGS检测。” mNGS检测是现代医学中非影像检查的最后手段。用上了这个手段,基本上等于医生们投降认输——对不起,我实在是不知道你究竟被什么东西感染了,所以我们打算把七千多种已知病原体全部测一遍,看看你究竟中了什么头奖。 “患者能承担这个费用么?”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患者一年前刚刚进行了骨髓移植,这治疗一套下来价格可不便宜。一年中持续服用抗排异药物,对不少家庭也是相当沉重的负担。mNGS检查成本极高,他们未必承担得起。 “所以是正在考虑。”周军叹了口气,自从当上这个副主任之后,他过去几天叹气的次数可能比前半辈子加在一起还要多,“刘老师说,你对于这些比较麻烦的疾病有自己的独到看法,所以我想让你先来试一试。”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拥有状态栏的孙立恩确实比mNGS好用的多,孙立恩牌检查仪最大的好处主要是便宜。挂个号10块钱,患者只要有医保,那自己承担的部分就只有2.8元左右。比起mNGS一套检查五六万起步,而且医保一分钱都不报的价格,孙立恩可真是便宜多了。 “我试试看吧。”遇到这种大佬们都搞不定的案例,孙立恩自己心里也很没谱。进入抢救室看病人以前,他还特意问了一句,“袁平安看了没有?他怎么说?” “袁医生倒是来看过了。”周军皱了皱眉,“他研究了半天之后,说要去查查资料。结果从昨天晚上查到现在,还是没有个结论。” 查资料?孙立恩心头微动,估计袁平安已经有了怀疑方向。他准备看过患者之后,再去和袁平安碰个头,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杨建强,男,34岁,脑部多发性占位。”孙立恩走进抢救室,发现患者的状态栏上跳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症状。 第179章 谈话 脑部占位孙立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状态栏的显示没有变化。那行飘在患者头上的状态栏,确实是这么说的。 搞什么孙立恩又拿出了核磁共振的检查报告,上面的图像清晰表明,患者脑部并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昨天下午三点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没有检查出任何异常。今天早上九点再做了一次,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而九点三十分左右完成了检查后,周军根据风湿免疫科医生们的意见,调整了患者用药…… 调整用药的五个半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种变化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不需要状态栏提示,他也能猜到这大概就是面前这位患者的主要病因。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查过脑脊液压力了么”孙立恩走到了患者旁边,对着周军问道。采脑脊液的时候,一般并不会顺带测量脑脊液压力。除非患者有比较明显的颅压升高指征。而脑部出现占位病变,基本上就意味着患者颅压会出现升高的情况。这时检查脑脊液压力,虽然会有一些风险,但也更容易明确患者的症状。 “没有,我让小郭来查。”周军点了点头,“还要做什么其他的检查” “我想和患者家属谈谈。”孙立恩皱了皱眉,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状态栏目前就提示了一条有用的帮助,在通过脑脊液证实之前,他还真没有什么其他的检查可做。毕竟患者目前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而且五个半小时前的影像学检查上也什么都没看到。就算是病情发生了变化,大概也不会马上就威胁到生命。 如果继续留在现场,那就要面对周军不断的询问。孙立恩可不想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现在选择和家属进行沟通,是个最好不过的躲灾手段。 “家属就在小会议室里,你直接过去吧。”周军点了点头,和家属沟通以了解患者病史,这是个常规手段。但有时候患者家属因为焦躁或者其他的因素,很容易在前几次和医生的交谈中遗漏一些重要的信息。多次谈话,有助于患者家属平缓焦急的情绪,而医生也更容易在一次次的谈话中,发现一些特殊的地方。 和杨建强一起来医院的,是他的夫人。杨建强本人是个普普通通的程序员。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质,虽然平时住在宁远,但供职的公司却远在上海。而杨夫人则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她曾经是杨建强的领导,工作中逐渐被这个虽然没有头发,但却幽默至极的理工男所吸引。最后不惜放弃了自己的管理岗位,跟着杨建强一起来了宁远定居。 然而这个平时很注意自己仪表外貌的女人,现在却顶着一头油乎乎乱糟糟的头发,脸上全是急出来的痘痘,眼袋又深又大,看上去简直得有个四五十岁了。 “医生……”杨夫人一见孙立恩走了过来,顿时紧张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杨……他怎么样了” “情况还算稳定。但是我们仍然在尝试其他的诊断方案。”孙立恩指了指座位,示意杨夫人先坐下来。“您先不要着急,我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杨夫人急了,“我们家老杨这都送到医院来一天一夜了,你们怎么还没搞清楚他得了什么病!” “这就是我来提问的原因。”孙立恩严肃道,“他之前接受过骨髓移植,并且一直在使用免疫抑制剂,以避免异体移植的骨髓遭到免疫系统的攻击。”孙立恩看了一眼杨夫人,“这个事情你知道的对吧” 杨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捂着脸哭泣。 “根据您之前所描述的情况,我还有些问题需要问。这些问题可能关系到您丈夫的病情。”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很想安慰一下面前的家属,但他必须尽快完成问话才行。小郭做个脑脊液压力水平测试要不了多长时间,等发现结果异常后,他就准备马上再把患者送到影像科去检查一下。 杨夫人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她红着眼睛向孙立恩点了点头,“你问吧。” “患者自述,在一周前开始发热,同时还有乏力的症状。”孙立恩看着病例,绞尽脑汁想着问题,“在这一周以前,他有没有过什么特殊表现外伤,行动不便,开始变得健忘……任何和往常不同的内容都可以。” 杨夫人低下头,开始努力回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之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但不管她怎么努力的去想,却都无法提供哪怕一丝可疑的情况。 “没关系的,想不出来也没事。”孙立恩不得不再次停止了询问,转而安慰起了家属。杨建强这个患者的主要诊断难度,其实就体现在这里。现有的检查体系中,绝大部分检查都需要靠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对抗原的反应和标记。也就是所谓的抗体检查。不得不说,人体内的免疫系统实际上是一套非常高效而且灵敏的防御系统。它们会针对各种抗原产生特异抗体,并且利用这些抗体来标记抗原,从而达到引导免疫细胞消灭抗原的目的。 而现代医学中,医生们可以利用这些漂浮在血液里的抗体,来判断究竟是什么入侵了人体,究竟是什么引起了疾病。通过检查抗体来明确抗原,通过明确抗原来采用相应的治疗手段。这是现代医学的基本治疗流程。 然而这个手段,在杨建强身上完全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免疫抑制剂压制住了他体内的细胞免疫功能,而且,杨建强在骨髓移植术后还接受了t淋巴细胞清除剂的治疗。这进一步削弱了他身体内免疫系统抵抗并且标记抗原的能力。 杨建强的免疫系统无法抵御抗原,同时也无法标记抗原。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体不光处于不设防状态,医生们想要给予帮助也无从下手——医生们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搞明白究竟是什么引发了杨建强的症状。 “这样吧……”孙立恩连着安慰了好一阵子,看安慰的效果不明显后,忽然灵机一动。“您能和我说说杨建强这个人么” “什么”杨夫人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能不能和我讲讲,杨建强是个什么样的人”孙立恩摸出了记录本和笔,“请把您对他的了解和我讲一遍吧,从哪儿开始都行。”他抬头看着杨夫人,认真道,“请说吧,我准备好了。” 杨建强是一个热爱着生活的技术宅。这是杨夫人对于自己丈夫的评价。他幽默,善良,大度而且对生活有着无比的热情。他喜欢自己动手做些家具,自己动手维修家中的电器,甚至喜欢自己动手,给家里的果树嫁接扦插——哪怕他根本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 杨家到处都是杨建强的自制手工作品,而且类型也都各异。从自制的沙发,到自制的羊毛毡,甚至杨家墙角天花处的猫爬架,都是杨建强自己一点点做出来的。 “你们家养宠物了”孙立恩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振,这可是之前病历上没有提到的内容。 “没有。”杨夫人有些寂寥的摇了摇头,“老杨一心想养只猫,所以装修房子之前,他就已经设计好了这些猫爬架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们当时准备要孩子,所以就一直没养。” “没有养宠物……”孙立恩的兴奋劲下去了一截,不过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问道,“你们备孕多久了”杨夫人和杨建强的岁数都不算小了。 “两年多。”杨夫人低下了头,“我们去医院检查过,我着床有些困难。” 也就是说杨建强以前也没有什么生殖系统上的问题。孙立恩再次排除了一个方向。只不过这些似乎对诊断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帮助。 “我还是有些在意猫爬架的问题。”孙立恩琢磨了一会,直接问道,“在做木工之类的时候,他会用什么清漆或者喷剂保护木料么” 杨夫人摇了摇头,“我们在备孕的时候远离了能远离的所有化学制剂。老杨做的木工从来不用清漆,如果需要防腐的话,他会用喷枪在木头上烤一遍,做成碳化防腐。” “为什么是猫爬架呢”孙立恩继续问道,反正也没有目的,说不定这么追问下去,就能问出什么线索来。“他以前养过猫么” “和我认识以前……老杨应该是养过一只狗。”杨夫人努力回忆了一下后,不太确定的答道,“只不过,在他去上海应聘前,那只狗就被车轧死了。唔……他说他奶奶以前养过一只白猫。蓝眼睛的大白猫,长的很漂亮。只不过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孙立恩叹了口气,看来这次的对话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不知道小郭那边的检查怎么样。 “孙哥。”正琢磨着,小郭忽然从抢救室里探出了头,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脑脊液压力210mm/h2o,略高了一点。” “送ct室,然后再做一次mri。”孙立恩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两袋甘露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帕斯卡尔博士呢” “老帕今天应该是在风湿免疫那边出门诊。”小郭答道,“要我去叫他过来么” “不用了,你去安排影像检查的事情。我去请老帕过来压阵。”孙立恩迅速做好了安排,和杨夫人说了声抱歉后,直接冲到了值班台边。 第180章 阴影 风湿免疫科门诊室内,今天的人气格外的旺。 动物园里一般最有人气的动物就是熊猫,尤其是在熊猫开始吃东西的时候,在动物园里游玩的游客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然后一起举着手机,看着面前这只黑黑白白的大胖子啃苹果或者特制窝窝头。 而今天的第四中心医院风湿免疫科诊室嘛……大概类似于一直大熊猫单腿站立玩跳绳,而且还口吐人言,流畅的说了一段《报菜名》里的灌口部分。 他们是来看热闹的,来看一个穿着白大褂给人看病的“洋大夫”。 说起洋大夫,国人脑子里能出现的第一个名字一定是白求恩。那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毅然决然的来到处于最困难时期的中国,并且永远的留在了这里,这个故事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 有白求恩同志打底,白皮肤的帕斯卡尔博士顿时获得了“好感度提升”的buff,而因为一些专业名词需要特意解释,同时还要使用合规处方权以及方便患者理解等众多原因,帕斯卡尔博士在出诊的时候,风湿免疫科还专门抽调了一名英语水平过硬的年轻医生来当翻译。 有好感度提升,有翻译,再加上帕斯卡尔博士的美国式行医习惯慢慢和患者聊病情,并且试图尽量详细说明解释病因。这让帕斯卡尔博士在急诊封闭的这一周里顿时人气爆表,成为了目前第四中心医院门诊部里最受追捧的医生。 宁远不少人都听说了这么个消息第四中心医院里来了个态度又好,水平又高的外国医生! 帕斯卡尔博士通过无国界医生的项目来过中国很多次,也经常在中国为患者治疗。但以前更多的是他和其他医生们组成治疗队,主动去交通不便的地方巡诊。虽然大家都很热情,但毕竟交通不便的小村庄人数有限,就算所有人都凑过来,也不过是一两天就能全部看完的水平。可宁远……是个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自从孙立恩和徐有容被隔离观察后,帕斯卡尔博士就开始了自己的门诊生活。第一天,大家还有摸不准他的路数。来请他看病的患者很少,偶尔有几个也是其他医生有些拿不准或者希望得到第二建议的病人。 第二天,逐渐有些消息灵通的患者找上门来。帕斯卡尔的水平确实也不错,对于这些病人的治疗方案都安排的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有更多的时间,也习惯用花更多的时间来接诊患者。中国医生需要接诊的患者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哪怕一个患者前后能得到的问诊时间不足五分钟,仍然会有很多人得排队。甚至有时候会出现第一天早上挂号,结果到了下午门诊下班的时间,仍然有超过上百人没能得到治疗的状况。 第三天,开始有更多的患者选择挂帕斯卡尔教授的门诊,而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帕斯卡尔教授的午餐时间开始和其他医生一样具有了量子的不确定性。鬼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空闲时间呢!他只能趁着看完了前一个病人,而后一个病人正准备进入房间的工夫,赶紧低头啃上一口自己妻子亲手做好的三明治。 今天是帕斯卡尔博士出门诊的第八天。 帕斯卡尔博士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脑袋,他感觉自己这一周简直像是重回了大学时代一样。每个病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而每个人对治疗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他在一天之内需要处理几十上百个不同的病人,并且为他们制定出合适的治疗方案。这种工作量,以他原来的接诊风格是根本不可能忙的完的。于是,他也开始逐渐转变了自己的工作风格,开始向着以前自己不怎么赞同的中国医生们靠拢用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风格,处理掉每一个来自己面前的患者。 “会诊?”负责协助他的翻译医生挑了挑眉毛,转头问道,“老帕,急诊那边想请你去……” “我马上就到!”帕斯卡尔博士站了起来,急冲冲的朝着急诊室跑去。平心而论,老帕表现的已经很不错了。只是这种看不见尽头的门诊实在是让他有些心生恐惧。借着会诊的名头,哪怕只是出去晃悠一圈,对他来说也是个放松。 “这是干啥咧?”门口还等着看病的患者好奇的盯着一路狂奔的帕斯卡尔,“里面那人是啥病?咋把这外国医生都吓跑咧?” “唔……”帕斯卡尔博士看着杨建强的检查结果,皱眉了半天后摇了摇头,“他的cd4偏低应该主要还是因为免疫抑制剂的作用。并不是某种未知疾病造成的。” 孙立恩对这个回答早就有了预料,杨建强现在正在做新的ct和mri。而他请帕斯卡尔博士来会诊的主要原因,其实是想看看杨建强现在正在用的三联免疫抑制方案,还有没有进一步调整的空间。如果能够在保证移植骨髓安全的范围内,提高杨建强的免疫系统活跃度,那就有可能利用他自身的免疫系统标记出引起疾病的不明病原体。 “这个……几乎不可能。”帕斯卡尔博士对孙立恩的异想天开直接泼了冷水,“临床上之所以使用这样的联合免疫抑制方案,就是因为单独一种药物的抑制效果不够理想。要达到我们想要的抑制水平,单独一种药物的用量会变得非常大。这无疑会提高患者出现器官损伤和其他副作用的几率。而使用联合免疫方案,最重要的原因是通过三种药物之间的互相作用,可以提高免疫抑制的效果。”他叹了口气,继续摇着头道,“如果减少甚至停用免疫抑制剂,我甚至认为在他的免疫系统会在识别出你要寻找的病原体前,就把那些异体移植来的骨髓细胞全部杀死。然后引起细胞风暴,最后直接让你的患者死于高烧和呼吸衰竭。” “但是患者的病情出现了一些变化。”孙立恩特意指了指脑脊液压力水平这一栏,“他的脑压在入院采集脑脊液的时候还是正常水平,而我们的医生调整了他的免疫方案后,他忽然出现了颅内压升高的现象。” “可能是他使用的吗替麦考酚酯引起的副作用……”帕斯卡尔博士忽然停了下来,他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就算是淋巴瘤挤压了脑部,也不应该这么快出现。” 吗替麦考酚酯的罕见副作用之一,就是可能会引发淋巴瘤和非黑素瘤性皮肤肿瘤。但杨建强是在24小时前才开始使用吗替麦考酚酯的,就算他不幸中招了这种罕见的副作用,疾病症状也不会这么快出现在他身上。 “他的免疫体统处于抑制状态,所以也不会是甲泼尼龙引发的过敏反应。而巴利昔单抗只会和t细胞发生反应,不应该引发中枢神经系统上的问题。”帕斯卡尔博士越琢磨就越糊涂,糊涂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这些药物的副作用。 按照正常逻辑来考虑,一个系统中的条件a改变,随后系统输出的结果b也出现了变化。那么人们就自然会认为,结果b的变化是由条件a引发的。但是根据现有知识,条件a的变化绝对不可能引发出这样的区别。这也难怪帕斯卡尔博士会困惑。就像是做菜的时候只放了盐,但是菜尝起来居然是甜的一样。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调整了他的抑制方案后,新的抑制方案效果不如之前的。”孙立恩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让他的免疫系统比以前稍微活跃了一点。而这一点,会不会就是造成前后症状变化的原因?” “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帕斯卡尔博士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他的感染恐怕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 急诊ct图出来了。影像科在这一次的检查中,发现了八个低密度水肿区也就是八个阴影。 “肯定不是肿瘤。也不是细菌性脑炎。”影像科医生和前来会诊的柳平川意见一致。这八个轻微水肿区域位置都比较靠近脑室,所以才造成了比较明显的脑脊液压力变化。 “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个开始。”柳平川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后面的诊断你打算怎么做?”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后,忽然向着帕斯卡尔博士问道,“骨髓移植,可能会传染什么疾病么?”u 第181章 三十年的潜伏 异体骨髓移植,是治疗某些分型白血病的重要手段之一。而这一治疗过程,主要是利用骨髓动员剂,促进捐献者的造血干细胞进入血液中。然后通过比普通献血量更少的采血和离心机分离,提取出大约10ml左右的造血干细胞溶液,然后通过静脉注射到受捐者体内。而这种造血干细胞溶液,实际上也是一种血液制品。而血液制品,当然是有可能传播各种疾病的。 “按照一般原则的话……”帕斯卡尔博士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骨髓移植术应该是不会出现传染的。” 一般的异体骨髓移植一般发生在受捐者的亲属中。而且大部分是直系亲属。一部分运气不怎么好的患者可能与亲属无法配对。而这个时候,就需要通过造血干细胞捐赠来治疗疾病。骨髓动员剂需要最少四天的连续注射。捐赠者从确定捐赠开始,就要接受相当数量的疾病检查,以确保他所捐赠的造血干细胞不会导致患疾病传播。况且哪怕真的有什么新近感染的疾病,在长达四天的动员剂注射过程中,捐赠者多少也会表现出一些端倪。 “那非一般原则呢?”孙立恩也清楚,捐赠前的检验是非常重要而且也非常严格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不会出现某些非人为的疏漏——毕竟,意外就是意料之外嘛。 “可能会有一些非常规检查项目的病原体传播?”说到这个,帕斯卡尔博士也不怎么肯定。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研究经验和研究方向,大概做了一个推测。“可能会有一些无特异抗体,同时也无特异症状的病毒吧?”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没有特异抗体,也没有特异症状。要是真有这种传染病,而且还能表现成杨建强这样,那所有的医生和医学方向的科学家们都可以洗洗脖子等死了——医生们遇到少见的病例时有多兴奋,看看每个月出版的期刊上的病历报告就大概知道了。 不过,帕斯卡尔博士的推断也确实没有什么问题。没有特异抗体,才有可能绕过捐献前的检查。没有特异表现,才有可能让捐赠者和医生同时忽略表现。如果林建强的现在的病因来自于捐献的骨髓,那就只有同时满足这两种条件的病原体才有可能做得到。 “MRI结果出来了。”两个人正在门口大眼瞪小眼,柳平川拿着新出炉的核磁共振图像走出了房间,他的眉头皱的很深,有些发白的眉毛中间沟壑层层。“小孙,你来看看这个。” 那八个水肿区域在MRI上表现明显,而最令人注意的,是靠近基底层的那个水肿区域,虽然看起来有些模糊,但那确实是一个近似圆形的灰色斑点。 “MRS显示Cho代谢水平增加,而NAA代谢水平下降。”柳平川估计孙立恩只能看个热闹,却看不出具体的门道。于是解释道,“Cho代表髓鞘的降解产物,与维持髓鞘化的完整有关。而NAA代谢水平下降,提示了脑细胞受损。” “从早到现在,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化……”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会不会是单纯疱疹性脑炎?” 单纯疱疹性脑炎是比较常见的病毒感染脑炎类型,最大的特征就是进展速度快。但这个猜想被帕斯卡尔博士否定了,“单纯疱疹性脑炎首发颞叶,这个患者是多发。而且没有出现脑回水肿的表现。” “隐球菌感染呢?”帕斯卡尔博士沉吟片刻后问道,“这种感染发病隐蔽……” “没有肥皂泡状囊肿。”柳平川也加入了讨论中。“而且隐球菌也不会隐形——早上的检查可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变化。” “所以,我们现在要搞明白的有三点。”孙立恩做起了陈述总结,“首先,为什么病情进展会如此之快。第二,导致他表现出现在症状的原因是什么。第三,脑细胞受损和多发水肿,是否是他所患疾病的直接表现。” 帕斯卡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孙立恩提出的前两点问题都很简单也很直接,而第三个问题,则有些深意在里面。如果一味按照传染病去思考,就有可能将一些特征不够明显的自身免疫疾病误诊为传染病。考虑到患者是在调整了免疫抑制方案后产生的病情变化,这种可能性也需要纳入到考虑范围中。 “先上甘露醇,把脑压降下来。”孙立恩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这次影像学检查能够提供一些直接的线索协助诊断,却没想到,绕了一圈之后,诊断思路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如今之计……只能先稳住患者的情况了。孙立恩看着被重新推往急诊的杨建强,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 当医生其实就这点出息。工资不高,累得要死。被患者误解受委屈都是家常便饭。而能够让医生们觉得自己工作有意义的……其实也就是诊断出了患者身上的疑难杂症,治好了要命的疾病。 救下了一条命,然后获得了自我满足感。这就是支持着大部分医生每天累死累活工作的主要动力。 而现在……这份动力的获得似乎变得艰难了起来。孙立恩不光有些烦躁,甚至觉得有些生气。 “接下来怎么办?”平静了一会后,孙立恩朝着帕斯卡尔博士问道,“您有什么建议么?” “我觉得……”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做个血液和脑脊液PCR检测吧。” “查什么项目?”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PCR检测一般是用于验证病原体猜想而使用的检测手段。在连一个可靠的猜想都没有的情况下进行PCR检测,那纯粹是准备找茬和检验科打一架的挑衅手段。 “先查骨髓移植术后比较常见的感染吧。”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会引起中枢神经症状的寄生虫有,粪类圆线虫病,弓形虫病。病毒的话,VZV(带状疱疹病毒)我们刚才已经排除了。EBV(Epstein-Barr病毒)病程也没有这么快。JCpolyomavirus(JC多瘤病毒)的可能性目前看起来最大。” “进行性多病灶脑白质病?”柳平川倒是听懂了帕斯卡尔博士的猜想方向。“这个病很罕见啊。” “但是能够对的上Cho代谢物变化,而且同样是亚急性起病。”帕斯卡尔博士似乎对这个猜测很有信心的样子。但随后他稍显振奋的表情就重新冷却了下来,“但……这个病的预后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太不好。JC多瘤病毒引起的进行性多病灶脑白质病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普通的抗病毒治疗对于JC多瘤病毒的效果非常差,能够改善症状的手段只有增强免疫力。 而对杨建强来说,如果他真的被感染了JC多瘤病毒,那就基本等于判了死刑。增强免疫力,就会触发炎症风暴,然后他会死。不增强免疫力,JC多瘤病毒继续发展下去,越来越多的脑白质出现损伤,他还是会死。 “这……”孙立恩一口气憋在了胸口,他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憋了半天后,他叹了口气提议道,“还是都查一下吧。但愿别是JC。” 柳平川要去抢救室和周军通个气,向周军说明患者情况的事情自然就被柳副院长揽了下来。而帕斯卡尔博士一脸忧郁的重新回到了门诊。孙立恩则一个人站在影像科的门口,双手抱胸沉思了起来。 帕斯卡尔博士的诊断意见很明确,而且他把初步的怀疑目标缩小到了两种寄生虫和一种病毒上。富有经验的老牌医生确实比孙立恩这种愣头青强得多。但愣头青却隐约觉得刚才的叙述中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按照帕斯卡尔博士的解释,JC多瘤病毒主要影响脑部,但起病多为慢性或者急性。如果杨建强的发病时间是从视力模糊开始算起的话,算成亚急性发病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影像学的检查证明,杨建强的病情是在今天才开始突然加速发展的。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测,JC多瘤病毒的诊断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而且,影像学上的特征似乎也不太符合。孙立恩想到了自己刚才看过的影像学检查结果。八个水肿区位置分布的比较分散。但大部分都处于脑灰质和脑白质的交界区。既然JC多瘤病毒会引起的疾病名为“进行性多病灶脑白质病”,那么想来主要累及的部位应该是脑白质,而非交界区。 可如果不是JC……孙立恩猛地瞪大了眼睛。 “和我认识以前……老杨应该是养过一只狗。”“他说他奶奶以前养过一只白猫。蓝眼睛的大白猫,长的很漂亮。只不过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患者有猫狗密切接触史!孙立恩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了起来。他忽然对自己的首都同协之行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见识了同协的病例写作水平,他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发现这里面的联系。只有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所有信息,才有可能从里面找到诊断的依据和答案! 孙立恩的诊断结果是,杨建强患有脑弓形虫病。但他的脑弓形虫病并非来自于骨髓捐献,而是长久以前就已经潜伏在了他身体中的虫卵。他是一个脑弓形虫病隐性感染者! 第182章 机会性寄生虫 脑弓形虫是一种机会性寄生虫。“机会性”这三个字其实对它的概括非常完善——它们一般会潜藏在人体内,直到进攻的号角响起,它们才会突然发作,然后以凶恶的态势夺走宿主的生命。 而这声进攻的号角,则是人体免疫系统的衰落。 弓形虫感染其实在普通人身上很罕见。它们一般会出现在艾滋病患者身上。而一般医生一旦确认了患者被弓形虫所感染,第一时间的反应也是先查HIV抗体。和卡波西肉瘤一样,发作的弓形虫基本都是艾滋病人的专属疾病。 而对于杨建强来说,他是幸运同时也是不幸的。 白血病的发作让他不得不接受全身放疗,而全身性放疗的结果则是杀死了他身体中的所有骨髓。没有了造血骨髓的支持和补充,他身体中原本持续压抑弓形虫的抗体后继乏力,记载了弓形虫抗体的记忆T细胞随着正常的细胞凋亡程序而死亡后,他的身体丧失了对于弓形虫的识别能力。而捐赠者很明显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弓形虫,他的骨髓也没有制造这类抗体的能力。因此,杨建强很不幸的丧失了对于自己身体内弓形虫的压制能力。这是他的不幸。 但幸运的是,清除了他骨髓的放疗同时也对弓形虫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弓形虫是一种对放射线相对敏感的寄生虫。超过两万拉德(rad)剂量的辐射就可以导致虫体失去繁殖能力。而低剂量的辐射对于弓形虫也有很强的抑制能力。这就是杨建强虽然失去了免疫,但发病却在一年以后的原因。 “简直是写。”柳平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了孙立恩的报告后,皱眉摇头道,“这也太巧了。” “但是,症状对的上。”孙立恩对于自己的诊断挺有信心。虽说通过PCR检测,等三种疾病全都被检查一般之后,肯定会出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他仍然希望能够先说服柳平川,提早一步对杨建强进行针对治疗。那八个水肿区,给孙立恩带来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如果真的是弓形虫感染,用磺胺嘧啶和乙胺嘧啶联合治疗就行,并不需要赶这么一点时间。”柳平川的意见偏向于保守,没有得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他并不打算冒险对杨建强进行特异性治疗。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柳平川的意见是老成持重的路数。但他还是有些莫名的忧虑。虽然这份忧虑他自己也没搞清楚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上级医生的意见优先于自己的看法。这是每个规培医都会经历的过程。对很多刚踏入行业的规培医来说,这一关是必须要经历的——你怎么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上级医生怎么想。 虽然听起来这种做法有点过分,但为了患者的生命考虑,规培医们总要先受些委屈才行。毕竟比较起来,上级医生犯错的可能性总要比小规培们低不少。 孙立恩离开了柳平川的办公室,一边向诊室走着,一边低头琢磨着自己的那点疑虑究竟从何而来。尊重自己的上级医生,不代表自己就不需要思考。如果不把这点担忧搞清楚,孙立恩只怕今晚都睡不好觉。 “你这么快就回来上班了?”身后有个声音打断了孙立恩的沉思,他扭头一看,却发现周策正啃着一个黏黏糊糊的热狗包,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啊……对。”孙立恩点了点头,周策手上的热狗包看上去黏兮兮的,红色的番茄酱和黄色的芥末酱都抹到了面包上。真不知道周策到底对这个面包做了些什么。“周医生这是去会诊?” 周策摇了摇头,“我刚刚看完门诊,顺带吃个午饭。” 孙立恩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就该下班了。“现在这个点吃午饭?” “我可不想说自己是个连午饭都吃不到的可怜鬼。”周策笑了笑,三口吃完了剩下的热狗,把包装袋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问道,“@#¥%@#@#!@#@#%……)&(……#¥?” “您……”孙立恩的眉头跳了跳,“您要不然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等您吃完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周策摆了摆手,翻着白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我看你已经在这个走廊里走了五圈了,想问问你是不是迷路了。” “您这些莫名其妙的判断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孙立恩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对了,上次我被隔离的时候好像听您说过什么偷小护士内裤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被隔离时,周策遇到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这里面有什么故事么?” 周策睁大了眼睛反问道,“你不知道这个故事?” “不知道。”孙立恩认认真真的摇了摇头,“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问您了。” 周策哈哈一笑,讲起了故事。 据说在七八年前,周策刚刚成为一名普通住院医生的时候,第四中心医院出过一个内衣小偷。小偷的手法并不怎么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无谋的典范——他在中午人最多的时候,大摇大摆闯入了当时被安排在住院部中的女护士宿舍。然后当着整整一楼道小护士的面,推开了一个护士宿舍的大门。从里面偷了十几件内衣。 这么大胆而且直白的行动换来的结果是,这位内衣大盗还没走出住院部,就被梁保安带着一票兄弟给按在了电梯里。 保卫处刚开始运营就抓到了这等罪犯,本来打算直接将内衣大盗交给附近的派出所增进双方友谊,却没想到匆匆赶来的学院老师发现,内衣大盗竟然是本学院大五来实习的学生。 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在取得了被盗护士的谅解后,保卫处把这个犯事儿的哥们交给了学院老师。希望这起事件只是一个不怎么好玩的玩笑。但愿在老师们的批评教育下,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合适。 没想到,一周之后,保卫处又重新抓获了这个小混球——有患者来找保安,说门诊女洗手间里有个偷窥她们上厕所的变态。 保卫处梁哥带上一票兄弟赶到了那个厕所,却发现犯人竟然就是一周前才被抓住的内衣大盗。 如果单纯只是个变态,那抓也就抓了。但变态的如此光明正大,如此直白不遮敛的,保卫处还真是第一次见。 梁哥发了狠,准备把这个不知悔改的小混蛋直接送到派出所去。而之前把人接走的学院老师也脸色难看的紧,他也没想明白这个平时在学校里沉默寡言而且极为内向的小伙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巧就巧在,事发的楼层正好是肝胆外科的地盘。而肝胆外科的主任赵崇喜主任看完了门诊,出来看热闹。听过了事发经过后,他沉吟了片刻,让护士给这小子抽了一管血,查了查肝功能。 一查不要紧,这小子的血氨高达974μmol/L。再送去影像科检查时,确诊了三期肝癌。 “当时他躁动的很厉害,而且当时也不确定他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可能单纯引起血氨升高的症状有许多中。就怕是什么烈性传染病。”周策解释道,“所以,当时宋院长拍了板,把那个小伙子上了束缚措施之后,关进了刚刚装修好的洁净室里。” 这是一个……不怎么好玩的故事。孙立恩叹了口气,和其他听故事的人一样问了一根问题,“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周策摇了摇头叹气道,“三期肝癌引发了肝性脑病,那个小伙子家里情况也比较差。后来家人把人接走了以后,就再没消息了。”他看向了孙立恩,“所以,你在这里晃悠个什么呢?” 孙立恩看了一眼周策,心里嘀咕着这位奇怪的医生该不会觉得自己也有问题,随后答道,“急诊接了个病人,情况比较奇怪。”他把自己知道的患者情况,以及自己的推断和周策说了一遍。 “你这个诊断……有些太跳跃了。”周策和柳平川一样,第一反应也是“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但随后,他却慢慢品出了里面的不同之处。“不过……说得通。” “如果说不通的话,我也不会试着去和柳院长提这个啊。”孙立恩叹了口气,“可听着柳院长说完了之后,我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孙立恩的担忧也是周策的担忧。肾内科经常和风湿免疫科打交道,在一些没有单独设立风湿免疫科的医院里,这一部分的治疗和诊断经常会交给肾内科来负责。拥有相应专业知识和视野的周策马上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如果真的是放疗导致的弓形虫爆发,这病情的进展怎么解释?” 孙立恩愣住了。周策的问题很直接,同时也是这整个诊断过程中最薄弱的一环。他的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患者会在没有接触过猫狗的免疫抑制期里发病,但却不能解释为什么发病后他的症状进行的如此之快。 “具体原因……我不知道。”孙立恩坦承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身为规培医,对这些专业知识掌握不全面兵不丢人。“但是根据他的病情变化时间和顺序节点推测,我觉得可能和调整了他的免疫抑制方案有关系。” “新的免疫抑制方案对他免疫系统的抑制能力要弱一些。”周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随后一惊,“所以他迅速出现了症状的原因不是因为弓形虫感染增大,而是因为免疫力提升?” 孙立恩猛地站了起来,“我去找柳院长!”话音未落,他就一溜烟了跑了出去。 第183章 阻止(上) 孙立恩跑的很快,他的黑色运动鞋和医院的防滑地板互相摩擦,发出了篮球馆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刺耳刹停声。白色的大褂被他全力冲刺的速度扯向两边,有些日子没去理过的头发随着孙立恩跑步的动作上下起伏着。他在跑步,像是在球场两侧领球高速向对方球门方向直插下去的边锋尖刀。他要抢时间,抢在其他同事们铸下大错前,制止他们。 杨建强的免疫抑制方案必须马上修改回之前的,并且可能还需要更大剂量的糖皮质激素冲击。孙立恩觉得胸口有些生疼,患者的情况很可能比所有人预计的都要严重,他的心脏,肝脏,肺部,很可能都有大量的弓形虫已经寄生在内。如果不能以更强硬的用药抑制住逐渐复苏的免疫系统,杨建强接下来的麻烦就大了。 弓形虫应该早就寄生在了杨建强的身体内。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染逐渐向着全身性发展着。当感染逐渐入侵到了杨建强控制体温的中枢神经时,他开始出现了持续低烧。并且伴有视觉障碍和乏力等现象出现。但至少在这个阶段,弓形虫和人体仍旧处于一种相对的平衡。寄生虫并不想弄死自己的宿主,而杨建强被抑制的免疫系统根本无法发现这种入侵。 直到他被送进第四中心医院。 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们采用了比较常规的诊断辅助手段。由于担心杨建强可能感染了某种细菌或者病毒,为了更好的辅助抗体标记,医生们调整了杨建强的免疫方案。而新的免疫方案抑制能力相对之前的要弱一些。按照医生们的设想,这样的调整应该能够让杨建强的免疫系统对病原体进行标记,而同时不至于杀死他脆弱的骨髓。 可问题在于,杨建强身体内存在的弓形虫感染区实在是太多了。一般病例报告中,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并发弓形虫,也不过是颅内有一到两处病灶。而杨建强的颅内同时出现了八个水肿区域,很可能意味着他的大脑里有最少八处感染区域。人类脑血屏障的存在,令普通寄生虫难以逾越。而脑部出现多处感染,基本就等于全身器官中都出现了感染源。 考虑到弓形虫的发病特性,以及弓形虫寄生时对细胞的选择和喜好程度。目前来看,杨建强的心脏和肝脏中出现弓形虫的概率最大。脾脏和肠道的可能性稍弱。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的免疫系统继续复苏下去,急诊科的医生们将同时面对心肌炎,急性肝损伤等等一系列复杂的疾病同时出现。 这是会死人的! 孙立恩不光是在跑,他也是在和杨建强体内的免疫系统比赛。一定要在“我杀我自己”的惨剧发生以前,把杨建强体内的免疫系统按住了! 柳平川的办公室大门紧闭,孙立恩扭了两下门把手,发现门是被锁住的。 人应该是在急诊室!他马上做出了这个判断,随后继续脚下生风的冲向了抢救室。在全力冲刺的同时,孙立恩还摸出手机,给正在抢救室里值班的小郭打了个电话出去。 “喂……”郭宇来还没把“喂”字说完,孙立恩劈头盖脸的就朝着他喊道,“马上给12床的那个发烧昏迷的男患者打氢化泼尼松!” “12床,杨建强对吧?”小郭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出事儿了。出于对孙立恩的信任,他马上就开始核对起了信息。“打多大剂量?” “5糖500毫升,20毫克静脉滴注!”孙立恩跑的气喘吁吁,但关键的配伍命令说的格外清楚。“还有,马上请老帕到抢救室来!” 孙立恩跑到抢救室的时候,一群人已经围在了12号床身旁。小郭的块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众多人脑袋中间突兀乍现的半截身子。 说起来,小郭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楞。而且还是个重度社交网络软件爱好者。除了喜欢拍照片发朋友圈以外,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表现的像个普通护士仔细,耐心,而且对医生的医嘱执行的非常到位。为了执行医嘱,有时候他甚至会合理利用一下自己的身体优势,比如一只手夹一个有机磷中毒的飞行员。但这种身体优势,有时候也会反过来成为他工作的劣势。 在一群医护人员的围观下,小郭用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拿起了针头,然后连续好几次深呼吸稳定情绪,这才把输液器的针头慢慢扎进了患者的左手手背。 “不错不错!”好几个高年资护士大气不敢出的看着输液管里出现了回血,这才一起放松了下来。成年人用的大号注射针头在小郭的手上显得格外渺小。李逵绣花也不过如此。尽管小郭独自操作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其他的护士们总是对这个壮汉有些不放心。如今看到小郭静脉注射一次成功,她们似乎显得比正主还要开心。 “孙哥!”以小郭的身高,想要被人群遮挡视线反而有些难度。他一扭头就看见了气喘吁吁的孙立恩,然后朝着孙立恩高兴的挥了挥手。挥手的动作有些大,而且看高度,似乎差点挥到了头顶上的吊灯。 “轻点,轻点。”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边,看着闭眼昏睡的杨建强,稍微松了口气,转头问道,“药打上了?” 小郭点了点头,“按照你的吩咐,百分之五葡萄糖五百毫升,配20毫克氢化泼尼松。” “那就好……”孙立恩松了口气。转而问道,“周老师人在哪儿?” 周军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打印出的文献。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军很明显是被老郑同志影响了。和其他年轻一代医生们喜欢用移动设备阅读文献不同,周军更喜欢把自己所需要的文献报告打印出来,放在书桌上一点点推敲。遇到重要的部分,他还会用充填了红色墨水的钢笔在上面做做记号。如果再戴上一副老花镜,并且习惯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的缝隙看人,那周军可就真和其他老主任没什么区别了。 “周老师。”孙立恩推开了他的办公室门,他一脸严肃的看着周军道,“关于杨建强这个患者,我觉得可能需要对他的心脏做一次放疗。”u 第184章 阻止(中) 对于给昏迷患者的心脏做放疗这种事情,周军一开始是拒绝的。 “现在是工作时间,这种无聊的笑话还是放到下班以后吧。”周军敲了敲桌子,提醒孙立恩注意现在的情况。“你又有什么新发现了?” “是一个诊断思路。”孙立恩解释道,他当然明白,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上级医生都不可能同意自己这种胡来式的治疗方法。但是他仍然得先把自己的意见放出来——他是真的认为,应该给杨建强的心脏做个放疗。 孙立恩说完了自己的发现和推理,并且佐以患者家属的证言作为证明。但周军还是缓缓的摇了摇头,“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说服周军倒是怪事。可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自己的建议被否定后他仍然会有些沮丧。 “不过……”周军低头琢磨了一会后,略有迟疑道,“你关于免疫系统抑制程度变化的推理倒是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是个什么意思?孙立恩有些意外的看着面前的周军,他原本就做好了自己的意见被全盘否定的准备,没想到,周军竟然打算部分接受自己的判断。 “其他条件都没有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出现的任何异常都和变量直接相关。”周军沉吟片刻后给出了自己的解释,“目前我们已知的其他任何疾病进展顺序都和患者目前的情况对不上,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答案无论有多不可思议,都是唯一的结果。” “不过!”周军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其是给患者没有表现出问题的心脏做放疗!”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周军敲了敲桌子,一字一顿道,“循证医学!只有证据,才能决定治疗方向!” 循证医学,这四个字本身就深刻说明了现代医学发展的方向。医生不应该单纯通过自己的经验,按照自己的设想去“认定”患者的情况并且予以治疗。现代医学要求,医生应该通过切实的证据,来明确患者疾病。以客观实在的证据作为依据和出发点,对患者的病情进行治疗。这才是现代医学的发展方向。 孙立恩现在的要求,很明显和循证医学没什么关系。在周军看来,这大概是孙立恩这小子用来彰显自己标新立异的手段。不值得提倡,也完全不应该鼓励。但是,这一系列解释之中,确实还是有些道理的。既然孙立恩已经给患者上了氢化可的松,那就让顺着他的意思,看看病情变化好了。 如果患者的情况有所改善,那就说明他的诊断方向正确。如果情况没有太大变化……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 · · 孙立恩离开了周军的办公室后,忽然有些茫然。被宋院长调出了抢救室后,他应该被安排到一个急诊科诊室中值班才对。只是周军召回的有些突然,以至于孙立恩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应该在哪个地方坐诊。 “孙医生您的话……”门口负责分诊的小护士们同时也掌握了每个诊室的医生排班安排。她很快就找到了孙立恩的工作位置,“您本来应该是在第三诊室的,不过现在第三诊室有医生在用。第九诊室还空着。” “那就第九好了。”孙立恩对这个变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正来了医院都是要干活的,在诊室符合接待普通病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第九诊室就在抢救室的大门旁边,如果杨建强真的出现了什么症状上的变化,孙立恩也能很快赶到现场进行诊断。 而独自出诊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拿到挂号费。这也是让孙立恩动力满满的主要原因之一。规培生在规培期间,除了部分地区医院会给付工资和国家补助以外,大部分地区的医院其实都极其吝啬的只发补贴而已。第四中心医院虽然有大型急诊中心打底,但毕竟急诊赚钱实在很难。宋院长活动能力再优越,每年要来的补助,拨款和捐赠加在一起才能紧巴巴的维持住医院运转。要给规培生付高额工资,只怕医院的财政状况就要从“紧巴巴”马上向“岌岌可危”转变。 所以,秉承着“能省则省,吃苦耐劳”的指导思想,第四中心医院对规培生也紧紧只是发给补助而已。但是,为了增强规培生们的学习动力,第四中心医院特意规定,能够独立出诊,并且在上级医生监督下对患者进行治疗的规培生,可以分得挂号门诊费的80%,以及除去治疗成本以外的所有治疗费用。孙立恩愿意接受提前召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孙立恩到目前为止,只拿过两笔治疗费用。一笔来自于晕血的袁梦,而另一笔则是由于家长大意,一天之内脱臼两次的庄子豪小朋友。 袁梦的缝合术因为采用了快翎线,虽然缝合效果更好,而且之后的疤痕会更浅,但费用着实不算低。一次缝合下来,收费高达500多块。好在袁梦苏醒之后,对于孙立恩的处理非常满意,这才让孙立恩逃过了一次行政警告——按理来说,对于这种昏迷患者,应该采用价格更为低廉,而且更常见的普通缝合线才对。 而庄子豪小朋友就比较惨了。两次复位都得按照关节手法复位计算收费。一次价格120元。可惜没有满200减99的优惠活动。240元就这样落到了孙立恩口袋里——手法复位是不需要使用医疗耗材的。 两次治疗下来,孙立恩的工资多了四百多块。这也让他对接下来的门诊充满了期待——他还想用下个月的工资,给胡佳买点什么小礼物呢。 “医生……”刚刚在诊室里坐下,孙立恩正准备给小郭发个消息,让他转告帕斯卡尔博士来自己的诊室里讨论一下对杨建强的免疫方案调整问题,他的诊室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女子在另一位男士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很紧张,“您快给看看,她肚子疼!” “赵梦黎,女,21岁,卵巢黄体破裂。”年轻女子的头上飘着状态栏,她刚一进门,就一两腿一软,坐在了凳子上。 第185章 阻止(下) 问诊要有问诊的顺序,孙立恩看了一眼那个疼的没什么力气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睛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晚上吃过晚饭以后。 X 23 U S”男人回答的速度很快,“医生,会不会是阑尾炎啊?” “不太像。”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就是吃过晚饭?你们两个一起吃的?” 男人摇了摇头,“我工作很忙,今天下班回家之后才发现她肚子疼的。” 哦豁?孙立恩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面色发白的女人,“你们两位是……?” “这是我女朋友。”男人继续抢先回答道,“医生,她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肠息肉或者肠痉挛?” 孙立恩轻咳了一声,“如果搜索引擎能看病,那我们可就省事儿多了。”他先低头开了张单子,罗列了一些常规血液检查项目。然后把检查单打印出来交给了男人,“你先去挂号窗口那边交个费,具体什么问题,我们得先检查一下才知道。” 男人点了点头,接过缴费单快步走出了诊室。而孙立恩则示意女子在一旁的床上躺下,低声问道,“现在他人出去了,我有些问题需要问问你。” 赵梦黎皱着眉头,轻轻嗯了一声。 “在你肚子疼之前,你有没有行过房事?”孙立恩尽量用不太容易引起误解的话提问道,“你现在的症状比较像是黄体破裂。可能是由于房事过于……激烈导致的。” 赵梦黎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孙立恩的提问。 “女士?”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他最担心的是黄体破裂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内出血。她现在脸色惨白,可能只是疼的,但也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如果再加上无法回应提问,那就很可能要把人马上送到手术室里紧急开腹才行。“您可以听见我说话么?” “这里……没有录音吧?”赵梦黎侧过头来,看着孙立恩问道,“我和你说的话,你不会告诉我男朋友的对不对?” “这是医生的职业要求。”孙立恩一见对方回答了,顿时觉得心里放松了不少。“诊室里有录音和录像,但是除非有警察或者当事人要求调阅,否则都是保密的。” 赵梦黎重新把头转了回去。她看着天花板,半天后答道,“是一个朋友。” 孙立恩琢磨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状态栏让他能够跳过腹部压痛和反跳痛的诊断,直接确诊赵梦黎确实有黄体破裂的症状。但她的黄体破裂是否引起了内出血,状态栏并未提及。虽然一般来说,没有提及就等于没有。但秦雅的“孕四周”让孙立恩决定还是小心一点万一状态栏觉得这个症状不是很重要呢? “接下来是触诊的过程,我会按压一下您的腹部区域。”医师性别和患者不同,可能会引发的麻烦有很多。为了尽量避免这些麻烦,对每一个检查步骤进行提前说明就显得非常重要了。“请你稍微放松一点,把衣服撩起来,露出疼痛的区域。” 赵梦黎照做了,她的小腹看起来还算正常,腰围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 “这里会疼么?”孙立恩按了按她的小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患者有明显的按压痛和反跳痛。而且叩诊下出现了移动性浊音。症状提示患者可能有相当容积的腹腔出血现象。出血量至少应该在500ml以上。 为什么状态栏没有提示?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自从获得状态栏后,在提示下他的诊断几乎所向睥睨,没有什么疾病是状态栏检查不出的。可这明显的腹腔出血,状态栏怎么会遗漏呢? 孙立恩琢磨了好一会,却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时候请场外援助了。孙立恩叹了口气,给之前见过的妇科主治医生冯楚洁打了个电话。 “好,马上就到。”冯医生的回答也很利索。现在从晚饭后开始,算是妇科急诊的高发时间段。她们的紧张程度不比抢救室的医生们轻多少。冯楚洁刚刚做完一台妊娠27周剖腹产手术。她穿着一身洗手服,脚踩拖鞋,一路小跑到了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 赵梦黎的男朋友已经交完费回来了。只是被叫来帮忙的护士钟钰采血过程受到了一些阻碍,“我不要打针!”能够一脸淡定接受检查的赵梦黎一听说要抽血,顿时变成了一只慌张的兔子。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抗拒着自己男朋友的劝说。钟钰刚刚拿出采血的工具,她就直接缩到了诊室的角落里。并且使劲尖叫着表达不满。 “医生是为了给你看病啊。”赵梦黎的男朋友苦口婆心的劝着,他对自己女朋友娇气而且还蛮不讲理的态度早就习惯了。“就抽一点点血,不疼的!” “我不要打针!”赵梦黎一把拽过检查床上的枕头,朝着自己的男朋友劈头盖脸砸了下去。直接打飞了他脸上的眼镜。 “请你配合一点。”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再好言相劝两句,却听到冯楚洁喝道,“马上停下来,否则我们上约束装置了!” 孙立恩没想到冯楚洁一出场就是这么一句,不过听到这话的赵梦黎明显也有些顾虑,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诊室内稍微安静了几秒钟,赵梦黎随后又喊了起来,“我不要打针!” “医生……”先怂的自然是赵梦黎的那个男朋友。可惜这家伙每天工作加班到这个点,需要面对这样性格的女朋友不说,头上还有些绿莹莹的颜色。“要不然……您给她抽血之前打点麻药?” 孙立恩被这个荒唐的建议呛住了,咳嗽了半天后他没好气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绿帽男,“她可能有内出血,这一针麻药下去,人说不定就过去了。” 第九诊室折腾了这么久,后面排队的患者早就等不住了。有个陪着自己老妈来急诊的年轻男人在门口偷听了一阵后,朝着赵梦黎不满道,“你要是想死那就别做检查,赶紧让医生给其他人看病!内出血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不怕死你就赶紧滚蛋,别耽误我们的事儿!” 有个明白事理的人在就是好。虽然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可孙立恩却对这个仗义执言的年轻男人充满了感激说得好! 赵梦黎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最后同意了采血检查的要求。而一直表现有些奇怪的冯楚洁医生朝着孙立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说话。 “怎么了?”孙立恩不动声色的走出了诊室,冯楚洁的表现真的有些奇怪。患者抗拒检查的事情其实真的挺常见。医生们一般也就是好言相劝,然后一再说明其中利害关系。死活不肯做检查的人,只能让他们签了知情书后放他们走人。像冯楚洁这样,直接威胁要上强制措施的医生基本上不存在。 “这个女的有问题。”冯楚洁压低了声音说道,“她这次来又是怎么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听错后诧异的答道,“疑似黄体破裂……你认识这个人?” 冯楚洁确实是认识赵梦黎的。两年前,赵梦黎曾经在妇科门诊里大闹了一通,甚至摸出一把水果刀来,威胁要捅死给自己做手术的冯楚洁。 两年前,19岁的赵梦黎独自一人来到妇科门诊,要求做流产手术。但她是独自一人,没有家属陪同,甚至连男朋友都不在身边。没有家属签字,这个手术是不可能实施的。 被拒绝的赵梦黎直接跪了下来,一边痛哭流涕的痛骂着自己的那个人渣男朋友抛弃了自己。另一边则苦苦哀求着冯楚洁大发慈悲,帮自己把手术做掉。“我没钱,我真的不能当妈妈啊!”她这么喊着。 年纪不算很大的冯楚洁连忙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听她哭诉完了自己的遭遇后,动了恻隐之心。手术本身其实不算复杂,只是她已经做了四次人流手术,再做可能会对她的生育功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但赵梦黎铁了心要做手术,在请示过上级医生和医务处后,冯楚洁决定特事特办。在仅有赵梦黎一人签字的条件下,给她减免了所有的人工费,并且做了这个手术。 本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刚刚下了台没多久,赵梦黎就又找了回来。这次却不是为了感谢医生,而是开口要借钱。 是的,赵梦黎在享受了手术费用减免后,又找了回来要找给自己做手术的医生借钱。“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你借我两千块钱生活费吧。” 被这个要求打懵了的冯楚洁愣了好久后,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你还年轻,找份工作不算困难。我没有义务借钱给你。” 没想到这话刚说完,赵梦黎就直接在诊室里撒开了泼。诊室台上的东西被她全扔到了地上,她甚至放话道,“你把我的孩子打掉了,你毁了我这一辈子!要么拿钱来,要么你赔我一个孩子!” 孙立恩听到这个故事后,和当时拒绝了借钱要求的冯楚洁一样愣了很久,然后才问道,“后来……你没叫保卫处来?” “保卫处和老吴一起来的。”冯楚洁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见警察来了,从包里摸出一把水果刀说要砍人……然后就被老吴他们制服带走了。” 孙立恩看了看关上门的第九诊室,仿佛看到了一个即将发生医闹的现场。u 第186章 讨价还价 虽然觉得可能事情会很麻烦,但是孙立恩却不能拒绝为这个患者提供医疗服务——不管是急诊还是门诊,医院都没有所谓的“黑名单”列表。毕竟这不符合医院“人道主义”的立场。不管是否明确患者有过恶意医闹的经历,医生们都需要按照对待其他患者一样的态度,对他们进行救治。这么看来,打医生真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事情。关不了几天还不用赔钱,说不定医院还得倒赔一笔息事宁人。真等需要看病了,再去找医生,人家还不能“恕不接待”。没有后果,没有单价,可能没什么好处。这种事情似乎干干也无妨。 “我知道了。”沉吟片刻后,孙立恩叹了口气。该看的病人还得看,谁让自己是个医生呢?“麻烦冯姐你和保卫处联系一下,让他们和老吴一起过来。” 冯楚洁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自己小心。”说完,她就朝着正在值班的保安梁哥走了过去。 “医生,我女朋友这个病怎么办?”老实绿帽男走出了诊室,一脸担忧的问道,“她这个样子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你还是想想办法先解决她不肯抽血的问题吧。”孙立恩叹了口气,自己的一次坐诊就碰上这么个主也是挺头疼的。“她还是拒绝?” 绿帽男摇了摇头,随后问道,“现在科技这么先进,就没有什么无痛的检查方法?” 孙立恩正想拒绝,却忽然反应过来,可以做个B超看看腹腔积液的情况嘛!不过刚想到这里,他的耳边似乎就又响起了冯楚洁的告诫,“你自己小心。” “无创的检查方法倒是有……”孙立恩顿了顿,有些迟疑的答道,“B超检查就可以。但是这个是要另收费的……” “收费没关系,我去交就行了。”绿帽男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他似乎很开心于自己的女朋友不用挨针就能看上病,“还是去刚才的挂号窗口是么?” 孙立恩点头对他的问题表示了肯定的回答。随后道,“你先等等。我给你开个检查单。” 检查单据开了,孙立恩则重新纠结起了状态栏的提示问题。这种程度的出血量,不应该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问题才对,难道是状态栏觉得……这种症状并不危险? 孙立恩重新回到了诊室中,赵梦黎头上的状态栏中多出了一行白色小字,“腹腔出血670毫升。” 超过500毫升失血就算大出血了。而现在赵梦黎的内出血数值已经超过了600毫升,在临床上是妥妥的失血过多患者。如果体征出现波动,那就得输血对症治疗……等会。孙立恩猛然醒悟过来,赵梦黎虽然面色苍白,但确实生命体征没有太大变化。难道这就是状态栏忽略了这一项的原因?而且因为是自己诊断出来的内容,所以才用白色小字标注上了? “医生?”赵梦黎还在强调自己绝对不要打针,却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医生却似乎神游天外了,而且双眼失焦,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自己的要求。 简直太过分了!赵梦黎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在她看来,医生的工作和其他服务人员没有什么区别,而自己就是顾客。顾客的要求必然是服务人员需要聆听并且尊重的。而对自己的无视,就是对自己的不敬!她猛的一拍桌子,拿出了当年大闹诊室的雄风,“我和你说话呢!” 孙立恩被面前突然发出的巨响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赵梦黎正在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他顿时觉得心里有些腻歪,仿佛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诊室里等着抽血的钟钰护士早就放弃了尝试,重新回到了分诊台那边等待呼唤。而现在整个诊室里只有孙立恩和赵梦黎两人而已。 “两年前你在这里瞎折腾的监控录像还在。”孙立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气一些,但里面的警告意味还是很浓,“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个男朋友知不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但是如果他问起来,作为患者家属,医生们还是要据实回答的。” 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条。患者隐私权在实际操作中远高于家属的知情权。如果患者不同意,医生是不可能把患者以前就诊的记录和内容转告给家属的——好在赵梦黎根本不知道这个事儿。 赵梦黎听到了孙立恩的话之后,先是不可置信的竖起了眉毛,随后愤怒转化成了惊恐和不安。最后,这份惊恐不安则干脆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救你的命。”孙立恩摊了摊手,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随后正色道。“但是你的态度很不配合,这让我很难办啊。” 赵梦黎左右看了看,确认房间里只有自己和面前的年轻医生后,咬着牙道,“你想怎么样?” “配合治疗,不要让我觉得为难。”孙立恩一见自己的威胁似乎有效,顿时心里放心了不少。他学着电视上反派角色的样子,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后轻笑道,“我这个人呢,很怕麻烦。一旦遇到了很麻烦的事情,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有意无意的透露一些内容出去。”他看了看面前的赵梦黎,“比如黄体破裂70%以上患者都在发病前有行房经历,比如你两年前在医院里大闹过一场。比如当时的记录上显示,你在医院里做那次手术之前,已经做了四次人流。” 赵梦黎不吭声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想来我们第四中心医院闹事,你可找错了地方。”孙立恩想起了宋院长雷厉风行处理小嫣然父母的手段。“哪怕我人微言轻没什么好办法,但我们院长可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角色。所以,老老实实配合治疗或者干脆出院都行。只要你现在别给我添麻烦,而且保证治疗结束后不来找我借钱,我就可以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赵梦黎又看了一眼孙立恩,确认这个年轻医生是认真的之后,点了点头。 “很好,那就先抽血吧。”孙立恩裂开嘴一笑,笑的分外解气。他打算和钟护士说一声,故意扎漏个一两次的,让赵梦黎先吃点苦头再说。 · · · 赵梦黎的B超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和状态栏显示的白字误差不算太大——内出血600毫升左右,未见活动出血点。 听说自己肚子里已经流了一斤多的血,赵梦黎自己都吓傻了。而老实绿帽男更是急的像火上的蚂蚁一样,在诊室里走来走去,问的全都是“要不要马上手术”之类的问题。 孙立恩苦笑着再次否决了老实男的提议。腹腔内没有活动出血点,就意味着患者已经不再出血。这个时候贸然进行手术,腹内压力改变很可能导致刚刚停止出血的伤口再次出现出血症状。而且仅就黄体破裂这个病而言,积极手术并不是首选策略。 十年以前,医学界对于黄体破裂的处理方法仍然是以手术介入为主。尤其是腹腔镜技术的推广应用,使得患者可以在手术止血的同时,将其他附带损伤降到最低。但手术毕竟对身体有创伤,哪怕腹腔镜也不能完全避免。而黄体又属于生殖器官,这个区域的细胞活动比较频繁,同时激素水平也要比其他区域更高。这就导致不管是采取腹腔镜下结扎还是激光烧灼止血,都可能因导致患者在长期中出现各种各样的后遗症。 随着医学界的水平进步,黄体破裂开始越来越多的采用保守治疗。止血,消炎,补血等等措施下,让人体自行吸收瘀血并且修复破裂的黄体成为了主要治疗理念。到现在为止,大约有97%的黄体破裂患者最后都会采取保守治疗——除非出血无法自行停止,否则考虑到患者以后的生活质量,确实还是保守治疗的效果更好一些。 孙立恩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不算很深,这些内容还是冯楚洁告诉他的。冯医生虽然对赵梦黎恨的牙痒痒,但作为一个医生的道德素养还在,更何况现在接诊她的是孙立恩。冯医生还不至于为了出一口自己心头恶气而把孙立恩豁出去。 “那就住院?”绿帽男明显对孙立恩的方案有些不放心,他一再追问道,“真的不需要手术么?” “她现在还没到这一步。”孙立恩叹了口气,努力解释道,“少挨一刀,她身体上的损伤也少一点,而且以后的后遗症也少一些。你如果非要手术,我们也可以做。但是……这个没什么必要啊。” 绿帽男考虑了许久后叹了口气,同意了孙立恩的建议。“那就住院吧。” 没想到,这个建议又引来了赵梦黎新的一波反抗,“不行,我明天要去参加我闺蜜的婚礼!她邀请我做伴娘的!” 孙立恩头疼的快要炸了,他死活没想通,为什么赵梦黎这里会有这么多幺蛾子。“做伴娘哪有自己的身体健康重要?”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你这样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是不是不太吉利? “明天下午再住院行不行?”赵梦黎也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态度不敢太过分。可她似乎是为了保证自己对事情仍然有所掌控,仍然企图讨价还价,“婚礼是明天上午的事情!” 第187章 指导 什么是住院?虽然大部分人觉得,自己睡在医院里就等于住院。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误区。 住院,主要指门诊认为患者的病情较急较重,需要在有充足医疗条件保障的地方接受医学观察和治疗所采取的手段。听着比较拗口,通俗一点解释就是——“在医院里待着别瞎跑,这样万一有点啥事儿我们还来得及救你”的治疗手段。 这一段话有两个重点,第一是“医院”。医院中的医疗条件和应急能力当然是最好的。虽然每家医院的水平略有不同,但总比大马路上或者即将举行婚礼的酒店要强。第二则是“我们”。医生看到患者有什么问题,马上可以进行相应的治疗和抢救。而在医院以外……能有好心人打个120就不错了。说不定大家还以为你是讹钱的,纷纷绕着走。 现如今,但凡是家三甲医院,住院部的床位就一定是紧张的。有些医疗资源比较紧缺的大城市(是的我说的就是深圳),连二甲床位都紧张的要死。只要能择期手术,等上一两周是常有的事情——患者在门诊拿到择期手术住院通知单后,需要自己打电话和住院部预约住院时间。 赵梦黎的情况虽然不需要紧急手术,但也要比择期手术更紧张一些。万一出现了进一步的内出血,她就得马上被送到手术台上去。而且还要输血以纠正失血状况。在住院部,她都会是护士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而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试图讨价还价明天再住院,不客气的说,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这是肯定不行的。”孙立恩直接否决了她的提议,“你现在的情况必须住院观察,如果有进一步的出血,那就马上要上手术台。内出血的症状很隐蔽,你自己不会有什么感觉,别人也看不到——真要有感觉,你就直接晕过去了。而且外行人也根本看不出来症状,到时候再送你来医院?可能救都救不回来。” 眼看赵梦黎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孙立恩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死么?” “你可能没见过。”孙立恩摇了摇头,“我当医生没多久,到现在加上实习也就一年多年。我已经见过了好几次。有时候命运是残酷的,不管我们用多少办法,不管家人怎么配合。他们还是走了。家属很难过,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也很难过。”他有些自嘲式的摇头笑了笑,“这么说起来你也许还是不明白……但你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要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梦黎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话,但是最后还是把话重新憋了回去。 “住院期间,可以正常进食。但是最好吃流质食品。”眼见患者没有意见了,孙立恩继续说明着具体内容。他以前还没有送病人去过住院部,虽然听说这些事情住院部里的护士们会和患者说明,但他觉得还是趁热打铁,把需要注意的东西都说明一下比较好——万一到了住院部,赵梦黎重新无法无天的搞起事情,住院部的医生们可压不住她。“尽量不要咳嗽,大声说话,排便的时候也不要太用力,这些都有可能引起黄体破裂的。” “那……她之前的黄体破裂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些?”绿帽男连忙问道,“她身体弱,容易咳嗽。” 流产至少五次,要是还能壮的像头牛那才有鬼了。孙立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脸上却还得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其他疾病或者撞击引起的。这个病的病因有很多,而且有时候真的就是赶上了那么一下,可能以前都没有事,现在就破裂出血。”孙立恩总结道,“这个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运气是不太好。行房的时候男方动作过于粗鲁,而女方因为兴奋生殖系统充血才是导致黄体破裂的主要原因。但这个话孙立恩不能说,他只能反复和绿帽男强调是他“运气不好”。但凡运气好一点,能碰上这种女朋友?头顶草原还不自知,除了倒霉以外,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绿帽男千恩万谢的去办住院手续,孙立恩嫌赵梦黎坐在屋里让自己神经紧张,同时也主要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和一个定时炸弹坐在一起。于是干脆把赵梦黎也打发了出去,让绿帽男去借了个轮椅过来,把赵梦黎推上一起去办住院手续。 送走了这对冤家,孙立恩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帕斯卡尔博士就走了进来。他朝着孙立恩挤了挤眼睛,“你也开始看门诊了?” 孙立恩自己倒是还能适应,反正才看了一个患者。他有些担心帕斯卡尔博士扛不住,毕竟宋院长放了话,老帕要是扛不住走了,自己这身皮就得去医院门口挂着。他连忙关心道,“美国门诊也这样么?” “看在美金的份上,我们要轻松多了。”帕斯卡尔博士最近大概是和给他当翻译的免疫科医生学坏了,抨击起资本主义驾轻就熟。“我要是在美国每天都能看这么多病人,那我早就搬去纽约住了。” 孙立恩听老帕的口气还行,顿时松了口气。“你找我有事儿?” 帕斯卡尔博士一脸看精神病病情愈加严重的患者表情,“不是你叫我来的?” “啪!”孙立恩一捂脸,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请帕斯卡尔博士来会诊的事情。“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忙,给忙忘了。” 杨建强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PCR同时跑三个样本,哪怕就是同时操作也得过上六个小时才有结果——第四中心医院跑的还是PCR-Elisa,如果用传统荧光电泳,那就得等最少是个小时。 “你的推论……理论上完全有可能。”帕斯卡尔博士听完了孙立恩的诊断后,沉吟了半晌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但是我也同意周主任的看法,这个诊断的巧合性太大。虽然逻辑上和发病时间上都没问题,可用这个推断去治病并不现实。” 孙立恩也知道这一点,他摇头道,“我也没打算马上给他做放疗。就算确诊之后,放疗也不是第一优先的治疗手段。但是我觉得,以他目前的免疫体系强度,能够同时削弱弓形虫,并且还让他抗得过副作用的,恐怕就只有放疗了。”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忽然提议道,“我建议你去问问瑞秋,她是肿瘤学方面的专家,对于放射治疗的了解要比我更深一些。” “治疗的事情我肯定得去问问其他专家看法。”孙立恩点头道,“不过,能不能先把他的免疫抑制方案调整回来?用原来的手段抑制免疫系统的话,也许能够减轻他现在的症状表现。我担心如果他的免疫系统继续活跃下去,也许很快就会出现脑疝。” 杨建强的大脑里现在有八个水肿区域。而且大部分水肿区都位于灰质和白质的交接区。如果水肿继续发展下去,甚至变成脓肿的话,八个区域的脓肿几乎肯定会引起脑疝。万一脑疝,孙立恩倒是不用去费工夫询问放疗的可行性了——直接准备写死亡证明书就好。 “免疫方案的调整没有那么简单。”帕斯卡尔博士摇头道,“他现在的免疫方案是肝毒性比较小的那种。如果突然调整到以前的方案,很可能会导致急性肝损伤之类的问题。尤其是药物联合使用的时候,每加一种药物进去,就有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副作用。” “那还有什么办法?”孙立恩急了,帕斯卡尔博士的专业水平能力摆在这里,他要是说不行,其他的医生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建强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从脑水肿变成脑疝?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他现在的激素用量。”帕斯卡尔博士的回答出于意料的简单。“虽然长期用药需要注意激素水平,防止出现医源性的库欣综合征,但仅仅是短期抑制的话,提高激素剂量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真不相信困扰了自己好久的问题居然会有这样的解决方案。 “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医生。”帕斯卡尔博士看着孙立恩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孙立恩正在想什么。他笑了笑,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道,“可是,现在就开始接触这些情况复杂的病人,对你的成长并不见得就是好事。时间长了,你会逐渐遗忘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患者所患的疾病和所需的处理手段,往往是非常简单的。” 医学院里上课的时候,有一句话叫做“听到马蹄声就要想到马而不是斑马。”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孙立恩现在已经有了“听到马蹄声后想到的是长颈鹿”的倾向。将诊断方向和治疗手段复杂化,这是会出大乱子的。 一个明明只是感冒的患者,你要非觉得人家有严重的肺动脉高压,那就等着被投诉吧。明明一针头孢就能解决问题的事情,你还非要加点奥司他韦才能放心,被投诉都算轻的——如果有严重副作用怎么办? 孙立恩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冷,他原本对帕斯卡尔的建议有些不以为然,谁知道现在静下心来一琢磨,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有这种倾向。 总的来说,还是学艺不精,也多亏了老帕这种外国人不管人情世故的性格直接说了出来。孙立恩叹了口气,对着帕斯卡尔点了点头,“谢谢您的指导。” 第188章 缝针 孙立恩坐在凳子上有些精神不振。帕斯卡尔离开后,他又连续接诊了五个病人。最严重的一个是一名67岁的老大爷。因为吃坏了肚子导致的严重腹泻后遗症——脱肛。在确认了患者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后,孙立恩把这个患者转给了肛肠外科住院部。多亏状态栏确认患者仅仅出现了轻微脱水的现象,否则的话他可能还得先把人送到抢救室去挂上两瓶生理盐水。 按照周军的计划,孙立恩今天是个副班。工作时间要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到现在已经处理了六个病人,不算检查治疗费用,孙立恩光门诊费就进账了三十块钱——10块的夜间急诊挂号费里,孙立恩能分到一半。再来六个病人,门诊费就已经快抵得上他的补贴工资了。终于感觉自己赚上钱了的孙立恩动力十足。只不过毕竟夜班辛苦,再加上来急门诊看病的大部分都是不怎么严重的四级患者。他竟然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说起来人也真是贱的慌。在抢救室里天天搏命似的拼,每天累的像只死狗,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地方狠狠睡他个三天三夜。结果现在来了急门诊,孙立恩居然觉得有些无聊。 这可不好。刚刚被帕斯卡尔博士教育过的孙立恩很快就开始了自我反省。也许对医生来说,普通的夜间急门诊看起来没什么挑战性,甚至可能有些枯燥无聊。可对每个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待着赶来急诊的患者来说,他们遇到的是天大的事情。对于疾病的惶恐和因为疾病而导致的不适让他们神经紧绷,几乎每个人都快到了暴走的边缘。 急诊科是整个医院里面对暴力冲突最多的科室,除了单纯的医闹以外,急诊科也经常接收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的意外创伤患者。而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喝过酒的。 · · · 孙立恩给之前仗义执言的那个年轻人的老妈看过了病,B超诊断显示,老人家的右侧肾内有多个直径约为一毫米左右的结石,而输尿管中则卡了一粒大约1.8毫米的小结石。虽然结石卡在输尿管中对患者一般不会造成直接的生命威胁,但这个小东西引起的肾绞痛却实在是让人难受。肾绞痛一旦发作进入持续期,就会造成持续时间超过一小时以上的剧痛。有些极端病例甚至可以连续疼痛超过12小时。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疼痛可不是一般割破手指的程度。而是超过骨折甚至分娩疼痛,被称为“人类有史以来最疼的感受”的四级疼痛——所谓的分娩疼痛高达十二级,这个说法完全是网友们杜撰出来的。根据WTO的分级,疼痛一共有0~4五个级别。最严重的是够引起血压和脉搏变化的四级严重疼,骨折,手术,分娩,肾绞痛等都是四级。因为肾绞痛的持续时间长,中间没有衰弱,所以一般体感上来说,肾绞痛甚至比分娩还疼——宫缩还有间隔期呢! 盐酸消旋山莨菪碱和阿托品被孙立恩开给了年轻人的老妈。对于肾绞痛来说,第一要务并不是马上止痛,而是需要解除输尿管平滑肌痉挛。而阿托品和盐酸消旋山莨菪碱算是临床比较常见的解挛药。至于肾结石本身的处理,孙立恩准备等患者情况稳定后,将她转入泌尿外住院部,然后尽快进行手术。 搞定了第六个病人,忽然孙立恩听到了抢救室传来的一阵嘈杂声。出于职业敏感,同时也因为刚刚搞定病人,孙立恩从诊室探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没想到刚一探头,就被远处的周军看见了。 “还愣着干什么?”周军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赶紧过来帮忙!” 医院急诊大厅里,乌泱泱的涌进来四五十号人。远远一看都是男性,其中又以年轻小伙子居多。等孙立恩稍微跑近了一点,一股酒味混合着血腥味的冷风就从大门吹了进来。 这是一群刚刚下了班的地产中介。他们大多数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只不过白色领带上已经被大片大片的血渍染透了不说,而且一个个在酒精的影响下脚步踉跄,站都站不稳了。跟在这群人周围的,则是二十多名神色紧张的民警。 “周老师,怎么回事儿?”孙立恩从小郭手里接过了新的橡胶手套换上。自从前些天出事儿了之后,医院院感部门再次大发淫威。现在每个急诊医生除了手套口罩以外,还得戴上防止体液喷溅的防护眼镜。一群医生这个打扮,看上去像极了电影里的邪恶科学家。 “KTV里喝多了,和另外一个房间的人打了起来。”周军的回答简练直接,“赶紧处理,再过十分钟,另一帮人也得来咱们医院处理。” 第四中心医院附近的太阳城里有一家规模非常大的KTV。虽说开在商业区里,但人家打着低价的旗号,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可今天,这家KTV算是倒了血霉。两个超大包房里的客人们起了冲突。两拨人的群架不光引来了警察,还顺带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里哗啦。 这两间超大包房离得不算近,中间还隔了七八个中包房的距离。只是没想到,今天来唱歌喝酒搞团建的两帮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一边是房屋中介,而另一边则是4S店的销售员。 事情的起因有些模糊,但大概情况是,4S店的小姑娘和房屋中介的小姑娘喝多了内急,可大包房里的厕所已经被其他同事吐了个一塌糊涂根本没法用。所以她们只能踩着高跟鞋,晃晃悠悠的去外面上厕所。两边晃着晃着,在厕所门口撞了一下。 喝多了的人原本就不讲道理,而平时被男同事们护着的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两人先在厕所门口撕了一顿,然后各自决定穿着被扯坏的衣服回去叫人。 4S店一群喝多了的男人们看见自己的女同事衣衫不整,都觉得大概小姑娘是遇见了流氓。甚至不需要提议,一群人顿时义愤填膺的拎起了啤酒瓶子,朝着厕所杀了过去。然后一路见门就踹,遇房则进,踢坏了十几扇门后,终于找到了同样拎着酒瓶子准备去干架的房屋中介们。 天上飞着的啤酒瓶多了,也是能搞出遮天蔽日的效果的。 中介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几个人当时就被开了瓢。但4S店的人明显占了个巨大的劣势——他们每个人手上就拎了一个酒瓶。第一波火力压制后顿时后继乏力。接下来,这几十个人就被上百瓶回击的酒瓶砸了出去。 中间的战斗过程略去不表。总之,等警察同志们赶到现场时,两个包房中间的走廊上全都被铺满了碎酒瓶。而中间被困的一对情侣,缩在一个死角里互相抱在一起,看着漫天飞舞的酒瓶瑟瑟发抖。 防暴队的同志们拎着盾牌和防爆胶棍,列成队把两边的醉鬼们都按在地上砸了一顿。然后分批把他们拖到了最近的第四中心医院接受初步治疗——至于后续工作,那就要看报警的店家损失程度了。反正市刑警队的同志们也已经赶到了医院,宁静区的拘留所今晚恐怕要人满为患了。 对于警方连个提前招呼都没打就送来了这么多人,周军本来是有些不满的。但好在这些醉鬼们大部分都没什么严重伤势。至少中介这边的人都还能自己站着。除了一位被打掉了好几颗牙齿以外,伤势最严重的一个是个轻度脑震荡——当然,看他晃晃悠悠使劲吐的样子,也可能是喝多了。 鉴别醉酒患者呕吐和意识不清的重点就在于分清楚患者究竟是脑出血,还是喝多了。很多时候,这两种情况会同时出现在一个患者身上。毕竟喝醉了的人动作反应慢一截不说,遇到什么意外的时候,连下意识的自我防护姿势可能都没有。而看上去似乎只是轻轻摔了一下,结果因为没有防护姿势,导致脑出血的情况时有发生。 好在孙立恩看了两眼那个轻微脑震荡的家伙,状态栏上没有脑出血的提示。既然没有提示,那就不用优先处理。至于后面的急诊脑CT,该做的还是要做,哪怕多收一笔钱让他张长记性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也是好的。 因为这群人身上的酒味,以及喝多了之后很难配合医生指示的现状。周军当即决定,把急诊大厅空出一块来聚拢人群。其他手上没有特别着急事情的医生们都赶来支援,一人一把持针器,一盒缝皮针,外带一个端着弯盘装着消毒器械的脸色不好看的护士——这大晚上的一下子来这么多外伤,光等会收拾残局就够护士们辛苦一阵子。 人多了就会出现声音嘈杂,而声音嘈杂则一定会引来更多的人。没过多久,急诊大厅候诊区里那些不那么紧急的患者就凑过来开始看热闹了。因为利多卡因可能会和人体内的酒精协同作用,导致药效增强,因此医护人员在缝针前,对于麻醉都做的极为吝啬。一群刚刚浴血奋战的房屋中介们嚎的快震碎了玻璃。这个动静可真是听者惊魂,闻者落泪。 第189章 紧急处理 清创,缝皮,打破伤风疫苗。 X 23 U S孙立恩虽然对这个流程还算清楚,但毕竟临床经验少,比不上旁边那群老资格们速度快。孙立恩手头上刚刚打了两个节,另一边的周军就已经完成了整个伤口的缝合,然后一言不发的消毒打针,随后再去处理下一个病人。 动作快,有时候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尤其在没有麻醉的前提下,动作快,就意味着下手狠。 周军下手很快,往往患者第一声嚎叫还没有结束,第一个节就已经打好了。同时在嚎叫收尾,患者准备吸气再叫之前,第二针就又重新扎了下去。 别的医生给患者缝针的时候数自己打了几个节,周军不用。他只要数自己面前的患者嚎了几次就行。 孙立恩一边听着周军手下的患者惨嚎,一边安慰着这个正在自己手下接受缝合的年轻姑娘,“别怕,你的伤在头皮里面,等伤口长好了以后头发一长,看不出来的。” 接受缝针的小姑娘醉眼朦胧,但针扎进肉里再引动缝合线的连串反应还是让她疼的够呛。可是和周军手下的男性患者不同,年轻姑娘只是一声不吭的挨着针,打结的时候疼的厉害了才使劲跺几下脚。 女性忍耐疼痛的阈值其实比男性更高。对于同等程度的疼痛,看似“纯爷们”的男性反应要比女性更大。而且一个很有趣的小知识点在于,疼痛和前列腺素水平呈密切相关。控制人体内的前列腺素水平,能够有效遏制包括术后疼痛在内的多种痛觉。而前列腺素这个东西,听名字也就知道了这玩意在男性体内的浓度水平肯定要比女性更高。这大概也就是女性更能忍受疼痛的原因之一。 至于挨针时的大喊大叫,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缓解病人自身感受到的疼痛。这种表现尤其在骂脏话时更为明显。所以一般来说,急诊科医生对于疼的直骂人的患者并不会有太大意见。偶尔要求患者冷静一点,主要还是担心出现过度通气。 过度通气,主要是因为情绪激动下患者出现过度呼吸。多次快速的深呼吸后,人体内的二氧化碳会被过度排出。虽然人的呼吸本质就是体内二氧化碳和体外氧气的交换过程,但这并不意味着二氧化碳对于人体来说是完全的废物。和一般直觉相反,二氧化碳实际上是保证人体生理活动的重要物质。 比如现在周军正在缝的这个病人……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看到那个人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林峰,男,25岁,头部撕裂伤2.7厘米,恐惧,过度通气。” “周老师……”孙立恩正准备提醒周军,却忽然听到了周军的命令。“小郭,给我拿个塑料袋过来!” 郭宇来“昂”了一声,直接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装着茶叶蛋的塑料袋。一口把塑料袋里的茶叶蛋吃了下去后,小郭快走了两步,把塑料袋交给了周军。 “这是你的宵夜?”周军也不嫌弃塑料袋里还有些茶叶蛋的卤汁。他直接把袋子翻转了过来,自己捏着带卤汁的一侧,另一则直接套在了林峰脸上。随后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呼吸!” 塑料袋随着林峰的呼吸上下起伏着,没过多久,塑料袋里面就蒙上了一层因为呼吸而产生的水雾。而林峰自己的脸色也慢慢好看了起来。 “这就是过度通气。”周军看林峰的状态正常了一些,撤掉了套在他脸上的塑料袋,朝着周围的医生们简略描述了一下过度通气的临床症状。然后很嫌弃的把塑料袋塞在了林峰手里。“这个要额外收你三毛钱啊,现在不让提供免费塑料袋的。” 林峰手里捏着塑料袋,表情看上去还有些呆滞。刚才他的嘴上手上像是针扎了一样的刺痛,而且四肢无力,想要呼救都做不到。这种突然的症状让他一下就被恐惧所淹没了。可旁边的医生竟然用一个塑料袋就治好了自己的病……林峰愣了好一阵子,才向周军道了声谢,“谢谢……谢谢您啊。” “要谢,就谢谢那个男护士吧。”孙立恩结束了缝针,他开玩笑似的接过了话头。“小郭人高马大,每天工作忙的要死,所以特别容易饿。多亏他在身上揣了个茶叶蛋,不然你这个病要处理一下还真不怎么方便。” 孙立恩说的也是实话。医院里目前肯定提供塑料袋的地方只有三处,医院里的食堂,药房,还有影像科。这三个地方离急诊大厅都不算近。如果小郭没在身上带个茶叶蛋,那就只能把林峰推到抢救室里吸上一阵10%浓度的二氧化碳气体了这个项目可不止三毛钱。 上班时间在口袋里装个茶叶蛋其实已经违背了医院规章制度。不过这种事情,哪怕严格如周军都不会太计较。反正小郭也不至于蠢到在抢救室里抢救病人的时候顺带吃个蛋。而急诊科里医护人员的工作真的很辛苦。所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军很明显早就知道了小郭的这个习惯,不然也不会直接找他要塑料袋。 一群人忙活了十来分钟,终于搞定了手里的这批患者。林峰被送到了抢救室里继续观察,警察同志们只能也派了两名警察一起跟着进了抢救室根据现场录像,林峰在这次斗殴中表现的还挺勇猛。一个人砸翻了好几个4s店工作人员。对于这种“表现出众”的人员,警察同志们当然要重点看护等他好了,肯定得送他到拘留所里好好反省一下。 第二批患者被送了进来。这次护送的警察人数更多,而且,人群中弥漫着的酒味明显更重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上被淋了酒,还是因为他们喝的时间更长。 “医生,先看看我这个……”护士们正在紧张的进行分诊。这批患者情况比较复杂,除了被酒瓶子开出来的撕裂伤以外,还有不少割伤。但是他们的精神状况明显更好一点。不少人还咋咋呼呼的高喊要“打死那群卖楼的煞笔”。就连旁边看护的警察他们也照骂不误。俨然一副非要找回场子的架势。 孙立恩被这人一把扯住。他无奈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患者,反正平时在急救科里要求插队的也不止一个。孙立恩是真的有些麻木了,他认真道,“你得先让护士看看,你们这么多伤员,我们总得先挑伤情最重的来治……” 那个年轻男人左右看了看,发现似乎没什么人注意这边后,小心翼翼的拉开了罩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我这个伤情肯定不算轻吧?” 孙立恩只看了一眼,脸就像是那个过度通气的林峰一样白了下来。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心前区位置插着一把刀柄。看样子像是水果刀。而这把水果刀的刀刃部分已经彻底没入了年轻男人的胸口位置。刀身还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孙立恩看了看刀柄,又看了看年轻男人。然后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憋了几秒钟之后,憋出了一句惊叹,“卧槽?”u 第190章 救命的病 孙立恩以为自己见了鬼。那种存在于都市传说里,心口挨了一刀还能活蹦乱跳和你说笑话,最后告诉你他已经死了要拉你一起下地府的鬼。 愣了好几秒钟后,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大概不是什么地府恶鬼——哪有恶鬼会被被啤酒瓶砸到鼻青脸肿的可明白了对方身份后他却一点都没觉得神经放松,反而突然提起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紧张感。 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伤势很重,严重到了任何时候倒地暴毙都有可能的地步。心前区上钉着一把水果刀,这个伤势的严重性就算不是医生也能一眼就看明白——会死人的! 按照国内法律规定,用来切水果的小刀一般长度不会超过15厘米就算管制刀具。而常见的水果刀一般来说也就七八厘米长。可哪怕是只有五厘米,看这刀直接钉在胸口上的样子,要是没伤到心脏,那简直就是个奇迹。 “你先慢慢坐下。”孙立恩决定,既然对方现在还能站着说话,那就至少意味着情况稳定。所以,先把人送到影像科去拍个片子就成了当务之急——趁着人状态还算稳定尽快检查,这样才能在“万一”的状态中对患者进行有效救治。没有影像资料就急诊开胸的风险很大,这一刀开下去究竟能看见什么,谁都说不准。心脏修补术是四级手术,患者如果要做手术,那就得请心外科的主任来主刀。 “医生……我这个要不要紧啊”年轻男人脸色也不大好看,换成谁胸口上钉着其根深的一把水果刀只怕脸色都得变化。“是不是要做手术” 如果有心脏损伤,那血压和心率波动就是大忌。孙立恩连忙安慰道,“不一定呢,我们先做个检查再说。” 孙立恩这边安慰着年轻男人,而吃了个茶叶蛋噎的有些难受的小郭则很有眼力的推了张轮椅过来。他特意没推转运床,就是怕吓着这个倒霉鬼。这要一不小心搞的人家心率血压上升,说不定就真吓死了。 周军也放下了手里的病人凑了过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先送影像科,他家属来了么” “在外面喝酒搞团建的时候怎么会有家属来啊”没想到周军说的话却被这年轻人先听见了,他白着脸摇了摇头,“不过,我们领导在。” “我去搞手续。”护士小郭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而周军和孙立恩则一起推着轮椅往影像科走去。身后几个护士一脸神色凝重的推着抢救车跟在后面,以防不测。 直到这个时候,孙立恩才有功夫抬头看一眼年轻男人头上的状态栏——这把水果刀实在是太抢眼了,要从上面移开视线难度不小。 “姚壮宪,男,26岁,胸腔穿刺伤,轻微开放性气胸,心脏移位。”状态栏很实在的列出了三个负面状态,顿时让孙立恩放心了下来。 前面两个状态倒是好说,看着这把刀的位置孙立恩也能猜到对方可能有点气胸——他的脸发白,估计有一半是因为气胸,而另一半则是吓的。 至于心脏异位,这恐怕就是他为什么能还能活着的主要原因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负面状态,而是救了他一命的“上辈子积德”。 心脏异位,顾名思义,就是心脏位置和正常人有所不同。平时,遇到心脏异位比较多见的,主要是新生儿科。以前新闻上偶然见到报道的“体外心脏”,其实就是心脏异位的一种。细数起来,心脏异位包括颈形,胸形,胸腹形三种,而且大部分都会伴有骨骼发育不全、横膈膜缺损和腹壁缺损等症状。而且大部分心脏异位症患者都多少有些心脏畸形,同时伴有血管发育问题。 有这么多种并发症,使得心脏异位成为了一种并不太难被发现的疾病。体表外观有缺损,或者心脏功能不足都是不太容易被忽略的症状。但有时候生命过于顽强,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当人体的功能缺陷以各种方式被自身代偿之后,偶尔也会遇到像姚壮宪这样的人——直到有严重外伤后,心脏异位的情况才被发现。 影像科的值班医生原本正在大口大口的嗦着螺蛳粉。一听门口乱乱糟糟的似乎来了不少人,于是狐疑的走出了房间,准备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刚一开门,就看到轮椅上坐了个胸口插着刀的哥们,旁边还跟着急诊科的副主任周军。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来了“大生意”,连忙把众人放进了x光检查室里。 x光检查是结果最快的影像检查项目,没有之一。b超虽然是即时成像,但要探明伤情却必须要通过多角度,长时间的观察后才能确认。因此比起x光的效率其实要更低一些。至于为什么不用ct,主要还是因为无法确认患者现在的伤情究竟有多重。如果刀刃已经伤及到了心肌,从坐到躺,再从躺到坐的动作变化很可能就会导致心肌损伤进一步加重,甚至引起严重的大出血。这个险影像科是不愿意冒的,如果确认没有损伤或者损伤不大,他们才会考虑再给患者做个ct检查。 “你这是吓傻了”把人安排到了x光室里,周军和孙立恩走到了一旁的观察室里。看着一脸平静的孙立恩,周军转而问道,“不用太担心,如果他已经伤到了心肌,那在来医院的路上就得先死个百八十回的。既然能一路过来,还在外面医院外面等了十来分钟,那就说明不太要紧。” 孙立恩也不能说自己知道对方是个心脏异位。于是只能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着的。不过一开始他把衣服撩开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遇上鬼了。” “就算真的有鬼。”周军很不在乎形象的笑了笑,“估计也不敢来医院闹事吧毕竟来闹事的鬼有个巨大的劣势。” “哦”孙立恩有些感兴趣的问道,“咱们医院设计里有什么风水学之类的设计” “你还信这玩意”周军上下打量了一番孙立恩,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年轻人信点什么不好,非要搞这些封建迷信” 孙立恩一头冷汗,感情鬼不算封建迷信大家族里的一员 “医院里的鬼数量肯定比外面的鬼多。”周军白了孙立恩一眼,然后解释道,“医院里每天要死多少人成年累月下来,总数可比什么乱葬岗厉害多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身旁的墙壁上有股冷意透了出来。 第191章 把心放在肚子里 鬼的数量这个话题让孙立恩有些背后冒凉气,但比起心里发颤,他对姚壮宪的心脏异位情况更感兴趣一点——至少心脏异位不会一脸惨白的从墙壁里冒出来索人性命嘛。 孙立恩和周军等人是站在观察室门口讨论的,至于为什么不进观察室内,主要原因还是螺蛳粉的杀伤力太大了些。和外面卖的魔改版不一样的是,今天在观察室里嗦粉的影像科医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广西柳州人。市面上卖的螺蛳粉被他用家里特制的酸笋又加工了一次,那个独特而刺鼻的气味比普通版浓郁了何止百倍。要不是着急查看病人情况,周军估计扭头就得走。虽然身为湖南人,周军对臭豆腐的味道完全可以接受,但酸笋……他还是有些遭不住。 影像科这位医生也挺不好意思的,原本想着哪怕夜间来个急诊病人,自己一个人在观察室里操作就行,谁知道孙立恩和周军急着要图像,所以守在门口一直等着。尤其是周军,最近大概因为太操心的缘故,稍微有些咳嗽。而影像科的这位医生听到了周军时不时咳嗽的动静,误以为是被自己用酸笋给熏的,顿时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其实按照规章制度,影像科的几个观察室和操作室里理论上是都不能吃东西的。只不过这个规矩基本没人遵守过——为了方便办公,影像科医生的办公室就设置在MRI观察室里,不许在观察室里吃饭,那他们要么去吃开放时间很短的食堂,要么就只能端着碗去停车场蹲着解决吃饭问题。 不要以为这种事情很少见……在有些严格执行规定的医院里,影像科医生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蹲在其他地方吃饭的事情并不怎么新鲜。好在宋院长大气,而且对这种事情并不怎么计较,所以才让他们有了个能安心吃饭的地方。 影像科医生满怀歉意的等到了图片生成,然后拿着片子走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像是见了鬼一样皱眉看着图像。 “怎么样?”周军看着缓慢移动的影像科医生,有些心急的问了一句。 “见鬼了……”影像科医生从X光片后露出了脑袋,一脸震惊道,“这个人……没心脏!” · · · X光不能完全清晰的显示出心脏的样子,但密度较高的心肌仍然能在X光图片上留下一片模糊的白色阴影。这片阴影尤其在两侧肺组织的反衬下会显得比较明显一点。 但这张X光片上,除了一截长达七厘米的刀刃直接插进了胸膛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就连本来应该有的白色阴影都没有。 “嗯?”周军皱起了眉头,“我看看。”他从影像科医生手里抢下了X光片。仔细看了半分钟后,他眉头皱的更深了,“小钟,患者现在心率多少?”护士钟钰在拍完X光片后,就进入了X光检查室,协助患者重新坐回到轮椅上。稍微过了几秒后,钟钰的声音和她推着的轮椅一起出现在了门口,“每分钟96次。” “心脏异位。”周军把X光片塞到了孙立恩手里,“做个CT看看。” 刚出X光检查室,又被推入隔壁CT室的姚壮宪颤着声音问道,“医生,我的问题很严重么?” “严重但也不算太严重。至少你还好好的不是么?”周军咳嗽了一声,“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再补一个检查就行了。” 孙立恩扬了扬眉毛,以前在课堂上虽然听说过这种案例,但是实际看到心脏异位的病人这还是头一次。 “真的没问题?”姚壮宪的声音顺着CT室传了出来,“医生你别骗我啊!” “从X光上看,那把刀没有伤到你的重要器官。最重要的是,没有伤到心脏。”孙立恩看到了周军的眼神,主动出来说明情况。“不过为了掌握清楚你的情况,CT检查是必须的。放心好了,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 CT室里的空调温度一向不高,姚壮宪虽然被吓的酒醒了,但饮酒过后的人比一般情况下更容易丧失体温一些。钟钰特意找了一床棉被来给姚壮宪盖上——当然,被子只盖了下半身。胸口上钉着一把水果刀的情况下,要用被子盖住上半身不太现实。 “这……”CT观察室里没有螺蛳粉的味道,孙立恩和周军一起进了观察室,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人还真是……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影像科医生拿着手机,冲屏幕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手脚利索的把图片发到了影像科的交流微信群里。“这个位置……在肝左叶下方啊?” “心脏异位胸腹形。”周军看了一会后做出了判断。 至于孙立恩……他只有一个想法。“这哥们……放屁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心悸?” 姚壮宪的心脏位置其实严格来说不能算胸腹形,从位置上判断,他的心脏异位应该是腹性才对。但腹性心脏异位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大部分患儿在胸腔发育完全,可以做复位手术前就会因为各种并发症而死亡。就算没有严重并发症,腹部疝气,或者心脏被其他器官挤压导致腹部出现明显跳动包块都是很明显的症状。像姚壮宪这样,完全没有并发症和体貌症状的,别说孙立恩没听说过,就连周军都没听说过。 “长见识了。”周军看着那颗藏在肝左叶下方明显挤占了一部分小肠和胃部的心脏,仿佛见到了长八条腿的猫一样震惊。说实话,猫长八条腿的几率,可能都比完全腹性心脏异位同时没有任何并发症和体貌症状的几率更大。心脏作为一个不停运动的器官,本身的工作就非常容易受到周边组织的干扰。心包积血或者积液就可能导致心脏停跳,外来撞击也很容易导致心脏工作不正常。这也是为什么心脏会长在“胸口”这个位置。这里有整副肋骨和胸骨保护,比起只有第七肋骨的肝右叶下方要安全太多。 “总之,他不用把心提到嗓子眼这么费劲了。”孙立恩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请胸外和心外来会诊吧?胸外把刀取出去,看看损伤情况,然后让心外准备复位手术?” “先请胸外。”周军想了想,摇头道,“心外不着急,这个患者未必会选择在咱们医院做这个手术。” 第192章 援非医疗队 周军的想法很现实,毕竟第四中心医院主要以急诊为主。虽然有宁远医学院作为后盾,但心外的实力确实要比其他医院稍微弱一点。虽然自体移植比异体移植要相对容易一些,但毕竟手术难度极高。患者一般可能会选择去首都或者沪市择期手术,而不是在宁远接受治疗。 就算真的要留在宁远治疗,第二医院的心外实力明显要比第四中心医院强出一截。就算要做,基本也轮不到第四中心医院心外科出场。 这就是没有底蕴的结果呀。孙立恩叹了口气,宁远医学院虽然实力相当不错,但第四中心医院成立不过八年,还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一套人才培养体系和梯队。心外现在的主任虽然经验丰富,但毕竟主攻的还是心梗和心脏修补等急诊手术方向。对于高难度非紧急术式的经验并不怎么丰富。这种腹性心脏异位如果需要手术,可不只是从肚子里拿出心脏,再到胸口那么简单。主动静脉成型要做,给心脏留出位置的牵引术要做,停止心脏跳动后维持循环要做,心脏血管缝合后重新进行起搏也要做。总之,一整套手术下来,能出问题的环节实在是太多了。对于患者和患者家属而言,最好的选项还是选择更有实力的医院择期手术。 “你们几个,蹲在门口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孙立恩顺着声音来源一看,顿时喜上眉梢道,“刘主任!您回来了” 刘堂春穿着自己的衣服,手里领了个无纺购物袋。袋子里满满当当装着东西,看体积可着实不小。但具体是什么,孙立恩就看不出来了。 老头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把手里的东西顺手往地上一放,笑眯眯的凑过来看起了周军手里的片子。“呀呵,异位心” 周军点了点头。他对于刘堂春的突然出现也有些没准备,老头一脸没正行的凑过来看片子,他竟然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片子交给刘堂春。 “连胸腹性都不算,这是腹性啊。”刘堂春看着ct图上的图片,连连咋舌道,“老子就几天没来,又有这么大的生意上门” “刘老师。”周军终于反应了过来,反正不管刘堂春到底还是不是急诊科副主任,他总还是自己的老师。学生有不懂的问题,请教老师不是很正常么“这个病人,您觉着咱们院里的心外能做么” “有什么不能的”刘堂春的看法倒和周军不太一样。“老佟搞心外搞了几十年了。这个手术他要是做不下来,整个宁远也就没几个人能做了。” 佟春来是心外的老资格。由于并不是宁远系出身,所以心外和其他科室的关系一向有些隔阂。但这并不阻碍刘堂春对佟春来报以很高的赞赏态度。毕业于二军大的佟春来当年成了宁远女婿,转业后沪市生活成本实在太高,这才眼巴巴的跟着自己夫人来了宁远。虽然没有在医学院里任教职,但宁远医学院的心外方向学生都愿意来他手下干活——和其他心外专家相比,老佟有个非常大的特点,随和。 老佟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性格。谁都不愿意得罪,也不爱和人争个高低。学生要是心外的材料,老佟就会让学生不停的当自己的二助。如果觉得不适合,老佟倒也不会使什么阴招去逼人自己转科。他会根据自己的观察,联系适合学生的科室主任。然后放手让他们来挖人。 刘堂春对佟春来的好感当然不是来源于“想挖墙角那你们就挖”的合作态度。至少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急诊科的副主任,实际运行中真正的一把手,刘堂春和各个其他科室的主任都是常见常熟的。除了郑国有和老刘是多年老友以外,血液科的黎教授,儿科的王主任和老刘关系都还不错。但除了这几个平时就有私交的主任,和刘堂春关系最好的,却是佟春来。 “老佟做这个手术问题不大。”刘堂春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你们叫胸外来会诊了没有” 孙立恩摇了摇头。 “那就先别叫了。”刘堂春甩了甩手上的ct图像,“刀刃没伤到肺,看握把的形状,应该是水果刀吧水果刀上没有血槽,只要别贸然拔刀,他的气胸就不会很严重。就算要拔,咱们自己就能做,犯不上麻烦胸外的人。” “那心外……”周军迟疑道,心外值班的医生肯定是没有能力马上做全心异位手术的——经验浅一些的二线医生可能连手术方案都设计不出来。但现在马上把佟主任叫到医院来好像又有些不合适——这又不是急诊手术。为了个择期手术,把科室主任大晚上的从家里提溜回来,这也太不把主任当领导了。 “老佟那边我去说。”刘堂春挥了挥手,他知道自己这个平时一向严肃的弟子在担心什么。“不过你啊……”他用指头隔空点了点周军的脑袋,“这个嘴该张的时候还得张。老顾前顾后的,耽误病人了怎么办” 该训人的训人,该被训的被训。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样。 “这小子我先借来用用。”就在周军似乎快要陷入某种不可明言的忧郁中时,刘堂春笑眯眯的拽住了孙立恩的后衣服领子,然后一路把孙立恩拎到了没人的小会议室里。 “刘老师……”孙立恩的个头比刘堂春高出不少。与其说是被拎过来的,倒不如说是他一路都在配合着刘堂春的步伐。眼见刘堂春把自己拽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孙立恩就知道老刘估计有什么事儿要和自己单独谈谈。 “你入学的事情,可能要有些变动。”刘堂春没搭理孙立恩的话头,直接自顾自道,“虽然我还是你的导师,但是等你入学之后,第一年得跟着周军。” 孙立恩没搞明白刘堂春是什么意思,“跟周师兄” “你小子顺杆爬的速度倒是挺快。”刘堂春白了一眼孙立恩,他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我下个月要去非洲。” “非洲”孙立恩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确认没听错后一脸惊讶道,“去非洲干什么” 刘堂春摊了摊手,“还能干什么去带医疗队啊。” 援非医疗队,是一项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年的援助项目。由中国政府组织,将国内医生派驻到非洲贫困地区,为那里的人们提供医疗服务。 国内的医生想要参加援非医疗队,实际上是相当困难的。作为援助项目,职称在主治医生以上的医生才有资格报名接受审查。而通过审查后,作为志愿者的医生将被派驻到非洲的几个友好国家去。医疗队两年才会轮换一次,也就是说,在两年内,刘堂春都要去到非洲内陆的贫困区域,吭哧吭哧的干上两年才行。 “为什么啊”孙立恩急了。刘堂春哪怕在之前的处理中有再严重的领导责任,停职反省也就是最严格不过的惩罚了。哪有把老刘一个五十多马上六十的主任医师贬去非洲的道理尤其想到这可能和自己的胡来有关,孙立恩就更着急了。“哪有这个道理不行,我得去找宋院长……” “你给我坐下!”刘堂春猛的一拍桌子,“找宋院长干什么毁老子的好事儿” “那可是非洲!”孙立恩急道,“不通水不通电,语言不通饮食不同,刘老师你又上了年纪……” “嘿”刘堂春把桌上摆着的一个空纸杯直接砸到了孙立恩头上,“你还能做我的主了” 孙立恩摇头急道,“刘老师,祸是我闯的,宋院长哪怕开了我我也没话说。可是让你去非洲……” “我都说了,那是老子的好事儿。”刘堂春气极反笑,“你耳朵是不是让屎堵了医疗队是我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要求去的!” “啊”孙立恩彻底傻了眼。 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援外医疗队从“国家指派任务”就逐渐变成了“动员参加”任务。但中国人乡土情怀重,离开家乡去国内其他城市生活工作都觉得有些不便,更何况要远赴非洲,而且一去就是两年多呢也正是因为这样,援非医疗队逐渐开始有了不少待遇上的倾斜。虽说一个月2000美金的援外津贴其实算算看甚至可能不如科主任甚至主治们的工资,但之后的优先行政提拔和巨大的荣誉,却对很多医生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尤其对于刘堂春这种曾经在部队上干过的医生来说更是如此,他完全可以不要什么行政提拔优先权,反正在第四中心医院和宁远医学院这一亩三分地里,老刘同志横着走基本没有问题。但荣誉,却是他最想要去争取的东西。 “不光是因为有这些好处。”刘堂春笑眯眯的解释道,“正好,我以前教过几个坦桑尼亚的学生,现在都还在那边的医疗系统里工作。这次过去,正好见见他们叙叙旧。” 第193章 后手安排 宁远医学院有过不少留学生。这些人以来自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的留学生为主。他们大多都出身于本国的普通家庭,有些可能比普通家庭条件略好一些。这样的家庭条件,让他们不太可能去欧美国家申请医学院学习——在欧美国家大学学习医学,这基本等于在烧钱。而连温饱都有些成问题的第三世界留学生们,根本不可能负担起这种程度的开销。 这个时候,中国医学院的优势就展现了出来。教学质量还不错,甚至有些学校完全可以比肩欧美院校。留学消费水平远低于欧洲城市不说,甚至官方还有相当数额的奖学金提供。如果成绩表现的好,不光能一分钱不花就学医,如果平时省一点,甚至还能往家乡再寄一些钱补贴家用。这么好的条件,自然也会吸引来不少国际留学生。 中国的对外援助政策从五六十年代开始转变,从以前的无偿援助,逐渐转为低息甚至无息贷款,以及技术援助。接收第三世界国家的医学留学生,也属于技术援助的一种。 宁远医学院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接收外国留学生。而这其中尤其以赞比亚,坦桑尼亚,尼日利亚等传统非洲友好国家的学生居多。老刘还在上学的时候就遇到过几个坦桑尼亚来的留学生,后来任教的时候更是亲手教过不少。话又说回来,这群黑皮肤的学生们其实也挺不容易的。虽然坦桑尼亚和中国一样实行义务教育,但对坦桑尼亚人来说,低就业率使得他们绝大部分人需要早早踏上谋生之路。在这些注定“毕业后就要失业”的人中,只有最优秀的那部分才能获得中国医学院的邀请,千里迢迢的跨过印度洋和中南半岛,来到中国求学。 坦桑尼亚实行全民免费医疗制度。但医疗水平极差,而且药物严重不足,很多治疗疾病必须的药物甚至需要患者自己去私人药店购买。整个坦桑尼亚的医疗力量基本都集中在首都的莫西比利国立医院中。基层的医疗水平基本等于白给。平均每一万人才有一名医生——中国医疗资源如此紧张,每一万人还有146名医生呢。 而这些条件背景综合起来,也就导致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刘堂春一共教过二十来名坦桑尼亚医生。除了其中三位后来去了其他国家定居,剩下的十几人全部都集中在坦桑尼亚原首都达累斯萨拉姆。确切的说,是集中在莫西比利国立医院的急诊科里——其他城市的医院根本没有急诊科这个设置。 至于其他来宁远医学院学习中医的学生,则纷纷下到了基层。凭着针灸草药,刮痧火罐,勉励支撑着坦桑尼亚脆弱的基层医疗系统。这种待遇上的差异,不但没有让老刘同志暗自得意,恰恰相反,刘堂春觉得自己在那些中医学教授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同样都是外国留学生,凭什么你们教出来的就是医者仁心,扎根基层治病救人,而老子的学生一个个后来都肥头大耳,连个cpr都做不动了? 这份执念渐渐成了刘堂春心里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块阴影甚至直接导致了他对周军的好感——一个有光明前途的骨科医生,愿意来急诊干最苦最累的活,这可比那些坦桑尼亚的学生强得多。 而让刘堂春决定加入援非医疗队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他打算出去避避风头。 长久以来在宁远的“肆意妄为”虽然让老刘打下了偌大的名头,但同时这份名头也给他带来了无数兄弟单位领导层的敌意目光。平时争争资源的时候大家各显神通倒也没什么,只是老刘风头太盛,总免不了遭人嫉恨。宋院长消息灵通,早就知道有些吃了亏的人打算借着这次急诊关闭的风头参刘堂春一本,这才和老刘一起定下了这一套应变方案。 预期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打上门,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宋院长动用了自己的无数关系,这才拐弯抹角的把刘堂春塞到了已经确定名单的医疗队里。 孙立恩的直觉其实没有错,在某种程度上,刘堂春确实算是被贬出去的。 · · · “我这次去坦桑尼亚,是赶着第二十二批医疗队去的。”刘堂春见孙立恩稍微平静了一点,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安排。“他们刚去一个月,还在适应过程中。我跟过去,正好和那边的卫生医疗系统能起到沟通作用。” 孙立恩看着刘堂春的老脸,不仅有些担心。“那边的环境……” “那边的自然气候比咱们宁远好多了。”刘堂春翻了个白眼,“别以为非洲都热的跟地狱一样。那边夏天最高气温才二十七度,比宁远凉快多了!” “可是……”孙立恩还是有些纠结,“您就这么去了非洲,武田制药的诊断中心怎么办?” “武田制药已经在推动第一批捐赠了。”刘堂春忽然正经了起来,对着孙立恩严肃道,“这个事情我正好有些嘱咐跟你说。” “你记住。”刘堂春严肃道,“数据,尤其是大范围不限定人群的健康数据,是保密内容。” 孙立恩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刘堂春要和自己说这个。 “以我了解到的消息,大概一年以后,诊断中心就能投入运行。而武田制药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多的收集关于患者的资料。”刘堂春严肃道,“但是,你不能给。” “他们捐赠的条件之一不就是共享资料……”孙立恩有些困惑的问道,双方共享罕见病患者的资料和病例,这是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 “罕见病患者,在经过患者和家属同意的前提条件下,可以提供病例。”刘堂春点了点头,“但是除此之外,他们要求的任何数据资料,都绝对不能给。” 孙立恩皱着眉点了点头。大数据之类的他不懂,但是听老刘的吩咐肯定不会错。只不过没过几秒,他就苦笑了起来。“我就是一个小规培,您和我说这个也没必要吧?” “怎么没必要?”刘堂春瞪圆了眼睛,“你明年拿下执医之后就可以考转正了。” “啊?”孙立恩一愣,按理来说,规培医要学满三年才能转正拿到规培证,就算自己拿下了专硕学位,也只不过把三年实习缩短到了一年而已——可拿下专硕学位至少也要三年才够啊。 “我当初和柳平川谈好条件了。”刘堂春像是个对自己孙子炫耀零食的干瘪老头一样笑了起来,“你和小郭的转正考试都安排下去了。小郭速度比你快,只要他能平安度过实习,转正录取就一点问题都没有。至于你嘛,先拿下执医再说。” 孙立恩苦着脸点了点头。执医真的不怎么好考,尤其是对他这种主要时间都放在临床上的规培医来说更是困难——复习的时间不够啊! 第194章 治疗方案 不管怎么说,输人不输阵的心理素质孙立恩还是有的。在宁远医学院学了五年顺利毕业的人,哪个不是书山题海里来回趟的狠角色?哪怕觉得自己没有足够时间复习,孙立恩也得把高昂的斗志和年轻医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摆出来晒晒。 “行了行了,别撅着了。”刘堂春对孙立恩一脸坚毅的表情表示了不屑,“把你叫来呢,主要是安排一下你入学之后的事情。现在虽然才12月,但是要等六月进组就有点晚了。我和周军商量了一下,从明天开始,你就到课题组去报道。” “明天就去?”孙立恩有些楞,“可是值班……” “这是给你小子开的特例。”刘堂春一脸严肃道,“反正抢救室你一时半会回不去了。就算每天出急诊门诊,没有处方权也不方便——周军总不能为了给你签字天天在医院里泡着吧?” 又是处方权的事儿。孙立恩叹了口气,没有处方权,要给患者做什么紧急处理都得先找个上级医生来监督。要开个药都得先去找人签字。这不光是麻烦的问题了——如果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又来不及找上级医生,孙立恩就得冒着无证行医的风险去救人。往大了说,这都算的上刑事犯罪了。 “明天开始,医务处会把你和周军的排班表调成一样的。”刘堂春安排道,“你就当他的小跟屁虫好了。他来医院你也跟着来,他去学院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平时用他的处方权,在学院里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先熟悉课题组——不许偷懒啊!”刘堂春严肃道,“你研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要是发现你小子基础不牢,那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医学院里的这群老东西们各个都是封建家长制作风,让你往东就绝对不许你往西。哪怕在脑子里想想都不行。虽说这样很容易造成学生和导师之间的矛盾,同时还容易产生“扼制学术创新”的问题。但如果双方关系一开始就比较融洽,比如像刘堂春和孙立恩这样,封建家长作风就未必见得会是什么坏事。一个尽心尽力什么都会照顾,而另一个感恩戴德对安排照单全收。 所以说,有时候角度稍微变化一下,坏事也许就会变成一件好事。而有时候,好事发生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往往会引起一堆坏事。 比如正在昏迷中的杨建强,免疫系统重新恢复正常运转,导致的结果是他可能会丢掉性命。 “脑部水肿区进展很快,已经开始出现积脓现象了。”周军拿着二十分钟前刚刚重拍的ct图片,面色极为严峻。 免疫系统不是可以拿在小朋友手上随便推来推去的玩具车。这一系统的启动和停止,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哪怕已经增加了激素用量,但杨建强的免疫系统仍然再继续增强中。距离免疫高峰期大概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而在那之后,激素才能把他的免疫系统重新抑制回到一个比较低的状态。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杨建强的免疫反应还将会继续增强一些。以目前ct图片来看,那八个水肿区中已经有四个产生了积脓。虽然现在脓液的量还不算很大,但照着这个速度下去,在他的免疫系统被抑制下来之前,颅内的脓液就会对他的大脑造成极大压力,中线移位或者脑疝都是极有可能的。极端一点,甚至可能会出现诸如脑白质裂伤之类的问题。 而这还不算其他潜藏在各个器官中的感染。周军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杨建强,又叹了口气。 尽管prc的证据还没有出来,但看着这些症状,周军也认同了孙立恩的看法。这的确是一例少见的弓形虫感染患者,而且很明显被感染的器官不只是脑部而已——这是个全身感染的病例。 弓形虫脑病本身其实预后还算不错,只要能及时使用磺胺嘧啶和乙胺嘧啶进行针对治疗,大部分患者都可以平安出院。但前提条件是,脓肿只有一个,而且发病时就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同时没有其他器官感染弓形虫。 八个水肿区里有四个脓肿,其他器官的感染情况暂不明确。这两条加在一起,杨建强的生存几率就从之前的大约70一路下滑,至于他究竟能有几分机会……周军最乐观的预计在大概10左右。 九死一生,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并不是周军性格偏向保守所以低估了这个概率,实际上,10这个数据,是在院内多科室联合会诊后得出的一个结论。 “很麻烦。”icu的医生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的生命体征是否稳定,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支持手段。就算上了eo,维持住了他的心肺功能甚至肝肾功能,但如果不能解决脑脓肿,撤了设备这个人还是得死。把情况拖住没问题,这个我们擅长,但是有没有拖的必要?” 柳平川代表神经外科也参与了会诊,他的态度比较积极,“可以通过取样针抽取的方法,抽出积脓,缓解颅内压力。做手术的把握我们有,但是麻烦就麻烦在术中损伤。而且,这个位置……”他用激光笔指了指投影仪上靠近颅底部分的区域,“这里没办法入手,术中风险太大了。” 传染科的医生们则给出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就算联用磺胺嘧啶和乙胺嘧啶,不考虑药物杀伤弓形体的速度,就算要让药物穿越脑血屏障,血液浓度到达顶峰也需要最少三个小时。现在给药,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 会议室里一阵安静,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就算按照弓形虫感染治疗,以现在的病情恶化速度估算,杨建强还是活不下来。就算神外顶着巨大风险缓解了他的颅内压力,可能会造成的损伤仍然大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更重要的是,那个靠近颅底区域的水肿区是无法手术的。一旦这个位置的水肿变成了脓肿,并且开始挤压脑干,那可真是绝对救不回来的。 “放射行不行?”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周军忽然想起了孙立恩的建议。那个看似荒唐的放射疗法建议,成了现在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案。“用放射治疗压制颅内弓形体,至少还能给我们抢出一些治疗时间。” “剂量不太好确定,不过理论上或许可行。”柳平川身为神外大主任,平时接触的脑癌患者也不在少数。他对于颅脑放射不算陌生,粗略估计了一下之后,柳平川顿时来了劲。“请肿瘤科的医生们来看看吧。” “周主任!”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没日没夜查了一天资料的袁平安闯了进来。他脸上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头发乱的像是被猫刨过一样。但外观的缺陷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兴奋,“我查到了!患者应该是弓形虫脑病!” 第195章 伽马刀 袁平安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确实有着非常严重的缺陷。在住院医师级别的时候,这种缺陷会被上级医生的督导和关注而化解。但是当他逐渐晋升到了住院总医师,需要开始独自一人承担诊治工作的时候,他的缺陷就开始逐渐暴露了出来。 这个缺陷,用朱敏华的话来说就是“过度专注”。而在周军看来,袁平安的问题在于“没有多任务并行处理能力”。 他实在是太像一个专科医生了。 急诊科每天要来多少病人?这些病人里有多少可能是疑难杂症?在急诊科主任的眼里,一个优秀的急诊医生绝不能和专科医生一样,为了一个病人就把手上所有的工作都扔下不管,然后一门心思去死磕一个症状。 这是对其他同事和患者的不负责任。 虽然现在袁平安还在和科室磨合,要马上让他成为战斗力并不现实。但周军已经明白了朱敏华把袁平安扔到宁远来的主要原因——同样是诊断罕见患者,你看看人家孙立恩! 所以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明明是个优秀的急诊医生,只要能分清楚平时工作的重心和倾向就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结果和孙立恩这个带着外挂的家伙一比,顿时成了需要下放到基层医院重新锻炼的角色。 而另一方面,袁平安对自己的表现其实相当满意。毕竟,能捋清楚杨建强的疾病类型,发病顺序,病情快速进展的原因,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查阅了国内外近百篇病例报告,并且将免疫方案调整和病情联系在一起进行大胆推测的话,他绝对不可能凭空猜到正确答案。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上述一系列关键串在一起,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诊断方案和治疗建议,袁平安的能力绝对不弱——至少对得起同协这块招牌。 可人……说白了,是一种会麻痹的动物。就像乒乓球的削球手一样,在其他国家,一个有着中国各省省队能力的选手绝对能吸引住不少人的眼球。但你把这个选手放到中国来,大概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他的技术——国家队知道么?我们都看腻歪了。你一个外国削球手,再厉害能打得过国家队?不存在的。 袁平安就是这样一个削球手。他被自己的教练极其残忍的扔到了一个“连不懂球的胖子都是世界冠军”的地方。然后接受着来自国家队各路人马的鄙视。 真的不怪他,只是和孙立恩比起来,袁平安实在是有些……太普通了。 “治疗方案是什么?”周军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说什么其他的。看袁平安的脸色就知道,自从杨建强被送到医院开始,袁平安恐怕就一直在查资料。就凭这个工作态度,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批评的话来。 “不能用磺胺嘧啶,速度太慢了。”袁平安没察觉到会议室里有些奇怪的气氛,他仍然沉浸在自己发现问题的成就上。“我建议,做放疗。” 这个治疗方案,袁平安斟酌了很久。他也清楚,这种治疗方案本身会引起多大的争议。但综合了众多资料和文献后,袁平安认定,目前起效最快,而且具有足够特异性的治疗手段,就只有放疗了——根据资料,通过0.46kGy/min,总剂量0.55kGy的γ辐射后,至少可以有效遏制弓形虫的繁殖,并且还能够阻止弓形虫在人脑内形成包囊。 不过,这个治疗方案,还有很大的问题——以前从来没有人用放疗治疗过弓形虫感染,γ射线对弓形虫有抑制作用的资料,仅限于动物实验中。0.55kGy的放射量在人体上是否足够抑制弓形虫繁殖,被辐射过的虫体是否会快速死亡从而激发更严重的免疫反应,这么大的剂量会不会引起患者的强烈不适,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而最麻烦的问题在于,作为以前从来没有人使用过的治疗手段,γ射线放疗灭杀弓形虫治疗术属于“国内首创”的治疗手段。按照相应法规,在进行这种治疗手段之前,需要首先经由家属同意,并且报科室主任签字,召开伦理道德委员会审查,并且还要上报给省卫健委等待审核批准。 要是有这么多时间,周军就不用纠结这种问题了——直接上磺胺嘧啶就行。现在是非常状态,要用非常手段才行。 “先去和家属谈话。”周军着重听取了一下袁平安关于放射剂量的说明。0.55kGy的放射量可不算小了。550Gy的放射量几乎是一般小型肿瘤的处方放射剂量的十倍。甚至超过了一般建议的累积放射上限300Gy。虽然考虑到这些弓形虫动物实验中的辐照源,大多使用的并非指向性极强的γ刀,因此剂量上会高出不少。但这仍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治疗手段。 在场的都是来会诊的专家主任,和家属谈话这种事情当然只能交给场内级别最低的年轻医生。于是,刚刚闯入会议室的袁平安就这么被顺理成章的抓了壮丁。 “你去找孙立恩,带着他一起去做家属谈话。”临出门的时候,周军特意嘱咐了一句。对杨建强使用伽马刀治疗风险极大,但却是目前来看唯一能够赶得上时间的治疗方案。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必须要说明透彻,患者家属才能做出最符合患者利益的决定。而袁平安这个人嘛……周军不太放心。虽然孙立恩远比袁平安年轻,但几次和家属的谈话中,孙立恩都能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让孙立恩跟着一起去谈话,也许有助于医患双方更好的交流。 周军打发走了袁平安,开始和影像科以及核医学治疗科的专家们讨论起了放射剂量问题。550Gy的放射剂量几乎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但剂量减弱到多少仍然能保证对弓形虫的杀伤,这就需要专家们大量查阅资料并且进行计算了。 · · · “真要做放疗?”孙立恩在回第九诊室的路上被袁平安堵了个正着。等他听到了谈话内容和方向之后,孙立恩显得格外震惊。虽然他一开始提出了做放疗的建议,但那只是他的一个“不成熟的设想”,提出这一设想的时候,孙立恩的主要目的是想提醒周军患者情况严重。利用γ射线进行精确辐照属于核医学领域中的常用治疗手段之一,但核医学的内容专业性极强,孙立恩对这一手段的了解很少。可就算是了解的少,孙立恩也知道,用γ射线治疗弓形虫脑病绝对是剑走偏锋——这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办法。 “这一方面的临床研究基本为零。就连辐照的剂量数据都只是做过动物体外实验而已……而且走的还是减毒疫苗的研究路子。”冷静下来的袁平安也觉得自己的建议可能有些过火,“我查了好多资料,大部分都是二十年前的研究成果。能不能应用在临床上,副作用具体有多少,谁都说不上来。” “然后咱俩得去说服患者家属,在她老公的脑子里搞一个前无古人的治疗手段。而且放射剂量还是通过制造疫苗的研究方向确定的。”孙立恩顿时觉得前途无光,越说越泄气。“我觉得……只要患者家属脑子没问题,应该都会拒绝这个治疗方案的吧?” “如果拒绝治疗方案,那就得给她老公准备后事了。”周围没有人,袁平安说话也直白了很多。“其实这种方案就是在赌,赌她老公能撑得过去。反正不赌肯定死,赌了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孙立恩眨了眨眼,他实在是没办法把自己代入到这些患者家属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作为医生,他当然知道这可能是杨建强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但家属会不会同意,这还真是未知数。本来放疗就是个许多患者和家属不太愿意接受的治疗方案——辐射致癌的说法已经在普通人脑海里根深蒂固了许多年。而冒着致癌的风险去治疗疾病,会有不少人觉得难以接受。 医生谈话的作用,就是帮助这些患者和家属转过这个弯来。癌症虽然很可怕,但只有活人才会得癌症。 死人是不会有癌细胞的。癌症虽然很可怕,但在死亡面前,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副作用而已。更何况,现在的伽马刀技术先进而且定位极准,一般不会有太严重的副作用。虽然难免有些急性辐射损伤,但一般不会严重到诱发癌变的程度。 · · · “做伽马刀?可以。”让孙立恩没想到的是,杨夫人几乎连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需要做几次?都是什么部位的?用多大剂量?”不光答应的很痛快,杨夫人提问也问的很内行。 然而这些理应促进医患沟通的内行问题,却直接问住了孙立恩和袁平安。这怎么回答?“脑部八个区域都要辐照,次数和剂量我们正在算?” “问题不在于几次……”孙立恩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据实相告比较好。“说实话,我们应该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一次辐射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杨夫人猛地一抬头,眼里全是震惊失措,“什么?!” 第196章 女强人 杨夫人的反应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杨建强为了移植骨髓,曾经接受过全身放疗以杀死身体中的全部自体骨髓。因此,杨夫人自己对放疗也并不怎么陌生。但问题在于,以前准备做化疗之前,医生们会详细说明辐射的位置,每次辐射的时间,辐射的总剂量,以及可能出现的后遗症等等。 说白了,这种行为就像是高速公路上塞车的时候有个导航地图,可以看看前面到底塞了多远一样。虽然提示未必准确,而且一定不会对塞车本身又什么帮助。但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能对前面的拥堵情况有一个大概预估的话,那么不管是开车的司机,又或者是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的乘客,都会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对于医疗决策来说,充分而且详细的向患者及其家属说明并且解释患者病情,以及治疗手段可能存在的风险,不光是为了满足法律要求这么简单。在进行治疗前,取得患者的同意和患者家属的配合理解,这毫无疑问是对治疗本身有益的。 然而,孙立恩和袁平安却根本没法向杨夫人解释他们选择的治疗手段内容。因为就连他俩都不知道,究竟要为杨建强做多少次放射才能遏制住弓形虫的进一步侵袭。 “是这样的……”袁平安准备用模棱两可的话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反正很多内容就算讲了患者家属也听不懂。他们只需要知道这种治疗方案对患者有利,而且也是目前唯一的方案就行了。 “具体要放射到什么地步,我们也不确定。”孙立恩却打断了袁平安的发言,彻底坦白了治疗方案中的不确定性。“他的免疫系统正在逐步复苏,而通过药物调整压制免疫系统的速度太慢。重新活跃起来的免疫系统可能会让他脑子里的水肿迅速扩大,并且出现脓肿。而由于脓肿病因的特殊性,我们也不可能赶在脓肿发生之前,就把那些会引发病症的原因解决掉。” 杨夫人被这一连串的说明搞的有些头晕,她迟疑着问道,“引发病症的原因是什么?” “弓形虫。”孙立恩和袁平安异口同声答道,袁平安抢先解释道,“患者本人接受过骨髓移植,之后又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这增加了他感染弓形虫的可能……” “并且,杨建强很有可能一直是弓形虫携带者甚至是隐性感染者。”孙立恩补充道,“而捐赠骨髓的志愿者并没有接触过弓形虫,所以他的骨髓所生产的免疫细胞并不能有效遏制弓形虫的感染,所以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弓形虫广泛感染了杨建强体内的组织和器官。由于没有免疫系统攻击和威胁,弓形虫主要以转移感染为主。并没有生产对抗人体免疫系统的物质,所以并没有广泛的引发炎症反应。” “但是损伤仍然存在。”袁平安接过了话头,他对于孙立恩的诊断似乎一开始有些惊讶,但随着孙立恩的话,袁平安马上就意识到这可能才是真正的病程。“患者的免疫系统在脑水肿出现后逐渐活跃了起来……”他没提免疫方案调整后,免疫系统抑制水平下降才可能是导致恶化的主要原因——虽然医生们在治疗过程中没有任何故意或者疏漏的地方,但这种事情不说的话,说不定就能免掉一次医闹。“而重新活跃起来的免疫系统被重新抑制,这需要大概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但是……杨建强可能没有这十几个小时的功夫了。如果我们不能尽快通过伽马刀辐照阻止弓形虫进一步侵害周围组织,广泛出现的脑内脓肿可能会挤压损伤杨建强的大脑。这是会出人命的。” 孙立恩看了一眼袁平安,叹了口气补充道,“但是这个治疗方案,没有过先例。以前从来没有人用伽马刀辐照,对人体内存在的弓形虫进行过辐照灭杀。我们目前能拿来参考的资料,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年前,用于制造弓形虫疫苗而留下来的试验记录。” 从袁平安的那句“损伤仍然存在”开始,杨夫人就开始了难以遏制的啜泣。等到孙立恩老实交代“从来没有先例”的时候,她终于情绪崩溃似的捂着脸,佝偻下身子痛哭了起来。 谈话在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进行,整个房间里只有孙立恩,袁平安和杨夫人三人而已。杨夫人这一哭,袁平安顿时有些慌了手脚。而孙立恩则一言不发,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孙立恩很同情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不年轻了,状态栏显示她已经三十三岁。本来应该是成家立业,正该为生活压力和孩子功课而头疼的岁数。但那些别人似乎避之不及的生活日常,却成了她眼中的奢望。她和丈夫努力多年仍然没怀上孩子,一次次的失败让她几乎成了惊弓之鸟,每次尝试着床前后,她都会因为哪怕一丁点不适而坐立难安。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几乎让她陷入了绝望的深渊里。 30岁那年,她被确诊为抑郁症。 抑郁症发作的时候,绝望,无助,觉得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她几乎随时随地有可能找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结束掉自己痛苦的生命。实际上,她已经连续尝试了好几次,但每一次的尝试,都会被杨建强敏锐的发现。然后及时制止。 她在杨建强几乎是强制的要求下,开始积极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为了加强看护和转换心情,杨建强卖掉了在上海的房子,带着她来了宁远定居。而自己则放弃了原来收入更加丰厚的职位,选择了工资更低,但是可以SOHO的职位。 只要有你,其他的东西其实都不重要。杨建强是一个标准的理工科直男,他羞于向自己的妻子表露内心情感。平时只会通过有些笨拙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爱意。但在妻子第四次尝试自杀的时候,他把她从高台上一把拽了回来,然后用颤抖着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话。 如果没有杨建强,她可能早就死了。 来到宁远,生活逐步稳定了下来。她的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好,虽然还在坚持服药,但是自杀的尝试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心里再灰暗,想想杨建强的自白,就仿佛看到了阳光。对她来说,杨建强就是她的太阳。 可是,她的太阳病了。 至今她仍然不愿意去回想当初的经历,一开始只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可这感冒却总不见好。一直“轻伤不下火线”的杨建强开始呕吐,哪怕强迫自己吃饭,没过几分钟就又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没过几天,他就瘦的脱了像。 被她叫了急救车送到医院后,杨建强的情况更差了。而检查结果……则像是一声惊雷砸在了她的心里。 急性白血病。 等到张罗完了一切手续和其他事务,她一个人坐在第二医院的血液科住院部大厅里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比之前变得坚强了很多。 她的太阳病了,她要治好他。凭着这个单纯的念头,她开始了一场一个人的孤独战争。她和杨建强一样,两人都是独生,而且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两个人相依为命,同时也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帮助。治疗的半年中,她像个超人一样,往来于医院和家中。那个被抱在杨建强怀里的脆弱女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个曾经叱咤上海滩的女强人又回来了。 她查阅了无数资料,半年的时间里,积存在她电脑里的中外各种文献多达到八千篇。从一开始的什么都不懂,到后来甚至主治医生都以为她是医学院出身,一切都只过了半年而已。 好在两人似乎冥冥中自有神佛庇护,杨建强的骨髓第一次匹配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匹配对象。而对方也很痛快的表示,马上就能够住院,注射动员剂准备捐赠骨髓。 等到骨髓移植完成,并且医生宣布杨建强的移植成功后,她和杨建强两个人晚上在家中抱头痛哭。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有你就好。 可现在,她似乎要失去自己的太阳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么?”她哭了好一阵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后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处理方案?” “没有。”孙立恩很遗憾的摇了摇头。“如果他还有时间,哪怕还有十个小时,我们都可以通过药物来扭转局面。不管是抑制他的免疫系统,还是通过药物杀灭他体内的弓形虫。这都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很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孙立恩拿出了最近的那份CT成像,“今天早上做核磁共振的时候,他的大脑内甚至连水肿区都没有。下午再做检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八个水肿区域。而大概两个小时前,其中的四个水肿区已经出现了脓液,虽然量不大,但进展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他还能有多久?”她问道,“如果不做伽马刀而选择转院……” “时间不够。”孙立恩摇了摇头,“就近转院的话,那就是转到沪市去。光路程就需要五个小时,而到了那边再做治疗,少说也要十个小时才够。刚才我们也说了,如果他有十个小时,我们就能靠药物扭转局面了。” 袁平安插嘴道,“其实,如果选择通过药物治疗也不是不行。严密监控他的脑内情况,也许我们能通过神经外科手术抽出他大脑里已经成型了的脓液,防止脑疝发生。” “但是……手术过程中可能造成的损伤不可控。”孙立恩叹了口气,“人的大脑很精密,而他的几个水肿区位置都很深。哪怕用最小的取样针,手术过程中也一定会造成损伤。他可能会失忆,会瘫痪,会失去自我意志,可能性太多,而且每一个可能的损伤结果都非常严重。” 杨夫人又沉默了很久,她闭上眼睛,似乎在祈祷什么。随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按照你们说的做,用伽马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女强人又回来了。“那是我的男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对不会放弃!” 第197章 伦理管理委员会 杨夫人为杨建强的治疗争取了一点时间,但这些时间……似乎根本赶不上被审查所消耗掉的时间。 使用核辐射医疗手段,进行的全新治疗方案在现行规定下属于“实验性医疗手段”。也就是说,这种医疗手段的有效性和副作用等等都还无法明确。而对于这样的治疗,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必须由合资格的医生提出,并且交由三个部门同时备份审批。 这三个部门分别是,医院医务科,医院伦理管理委员会,以及省卫健委。 对于医生来说,这三个部门简直就是报备程序上的噩梦。医务科还好,只要把实验治疗方案送过去就行。但伦理管理委员会和卫健委,那就基本等于“拖沓”和“进程缓慢”的代名词。 伦理管理委员会是医院里的常设机构,成员不少于七人,且每一届任期都有五年。伦理管理委员会由医学专家,法律专家,以及非医务人员组成。如果是在少数民族聚居区,则还要加入少数民族代表。所有的实验治疗方案,都需要首先通过伦理管理委员会审批并且核准。且需要经过投票许可后,实验性医疗手段才可以被应用在患者身上。每次会议到场人数不得少于委员人数的半数,而且定期会议基本一个月只有一次。很显然,伦理管理委员会是周军等人需要面对的一道“天险”。 和某些不太正规的医疗机构不同,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伦理管理委员会是有名的“独立专业机构”。先斩后奏的处理方式在这里绝对行不通不说,而且如果硬着头皮楞干,那从科主任到经手人员,全都会被从头撸到脚不说,恐怕伦理管理委员会还会直接和警方联系,把这群未经许可就实际应用实验医疗手段的“医生”们统统扔进监狱里去。 一切未经伦理管理委员会许可而进行的实验性医疗手段,都是对人权的侵犯。伦理管理委员会的工作,就是监督并且保证患者接受的实验性医疗内容是必须而且适当的。同时患者和患者家属必须对实验性医疗内容的风险有详细的了解,任何形式上的模棱两可和“糊弄”都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行为。 周军在专家们讨论放射剂量的时候,就直接给宋院长打了电话。卫健委部分的报备只能交给对政府部门非常熟悉的宋院长来处理以她和卫健委的关系,在五十分钟内搞定备案应该没有问题。可真正让周军发愁的,是伦理管理委员会。 第四中心医院伦理管理委员会目前一共有九名委员,主任委员是护理部主任肖丽蓉,副主任则是器官协调李萍。根据章程,两人都可以紧急召开伦理审查会议。但是……目前能够出席会议的委员人数不够。 目前在医院里的委员只有肖丽蓉主任,李萍,儿科钱红军主任,以及院内的顾问律师詹俊兵四人而已。其他的五位委员要么出差在外地,要么出国深造。平时的会议里,能够保证委员会法定委员数最低限度的最后一名委员,是柳平川。 可因为这次的治疗方案需要由柳平川进行修正,根据章程,柳平川必须回避投票。也就是说,原本可以正常召开的委员会因为回避原则,竟然凑不到最低人数了。 周军差点把自己脑袋上的头发揪下来几根。他可从来没想过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居然会碰上这种幺蛾子。 如果放在以前,他肯定会把这摊子麻烦事儿扔给自己的老师刘堂春,然后专心去准备治疗事宜。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帮他顶着了整个急诊科里,就数周军最大。要扛雷,也得他先冲上去扛着才对。 “你们继续。”周军想到这里顿时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钉子一样坐立不安,他站起身来冲着会议室里的医生们打了个招呼,“我去找肖主任。” 肖丽蓉是医院护理部主任,平时里各种各样的工作多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活动,她基本都是全天呆在医院里工作的。而且医院护理部主任的职位其实相当高,一般来说,医院护理部主任都会兼一个医院副院长的职务。只不过肖丽蓉因为工作年限和教职职称的问题,现在还没挂上副院长的头衔。 而身为伦理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这个时候周军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个了当面去找肖主任,向她说明事情的急迫性,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加速会议的召开。 “这个麻烦了。”肖丽蓉在办公室里同时拿着两台电话和一部手机在安排工作,等周军进来说明来意后,她马上结束了三个还在线上的通话,转而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伦理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上。“老柳要回避?” “因为辐射范围涉及到神经外科的方向,而且方案本身是得到了柳院长支持的。”周军苦着脸,肖丽蓉在第四中心医院里的工作年限虽然还如不周军,但她毕竟当了几十年的护士,平时说起话来也是分量十足的老前辈。在这种前辈面前,周军还是会露出一些“晚学后进”的无奈样出来。“我和柳院长确认过了,他说自己必须回避表决。” “治疗什么时候能开始?”肖丽蓉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半个小时内能开始么?” “小孙他们已经要到了家属的许可。知情书的复印件我已经送到了医务科。”周军想了想,点头道,“辐射的方案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后续需不需要给其他器官再做辐射……” “那种事情等下次再说。”肖丽蓉马上做出了决定,“你们把方案先报上来,如果后面需要给其他器官做辐照,那就走修改治疗方案的流程再审批。我现在就打电话召开会议电话会议的话,总能凑够人数的。” “电话会议?”周军瞪大了眼睛,“这样行么……” “你是主任委员还是我是?”肖丽蓉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周军,“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救人要紧,有什么问题我顶着!” 元宝走了 第198章 怯阵 领导作风是会影响到下面员工的作风倾向的。领导愿意扛雷,下面的工作人员就愿意拼着干活。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只是有太多人死活搞不明白给我上!和跟我冲!的区别,他们就像是刚上大学的学生一样,觉得大学就是应该放下一切负担尽情玩乐的地方当了领导,自然就不该继续苦逼干活。压榨员工,然后自己乐得轻松,这才是领导的主要工作内容嘛! 第四中心医院被宋文经营了八年,八年中,她自己就帮旗下的医生扛过不少雷。副厅级院长尚且如此,在第四医院里工作的众多大小主任们自然也连带着多了几分豪气只要出于正当理由,而且又需要有领导支持的,主任们都会毫不犹豫的先扛了再说。就算自己身板太小扛不住,也有宋院长兜底,没什么可担心的。 肖主任的底气有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于此。电话会议能不能算是伦理管理委员会的正常会议形式,在指导文件上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放到那些不愿意扛雷的单位,主任委员们很可能会以此为据,拒绝召开紧急会议反正患者就算因为无法得到及时救治过世了,责任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可万一上面发话说电话会议不算数,这就算是伦理管理委员会的失职。那可就要挨处分了。 不过第四中心医院的风格和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要是让宋院长知道自己手下的人因为怕挨处分而耽误了患者治疗。那绝对会直接来上一套处分三联停职,停薪,记处分。你不是怕处分么?那我就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肖丽蓉让自己的助理又找了三台手机过来,开始一个个给委员们打电话。虽然把还在医院里的李萍和钱红军等人直接叫来,给其他人打电话也行。但毕竟那样会影响到这些医生们的正常工作,肖丽蓉决定还是一起打电话算了前后两句话的事情,让人家再跑一趟不值当的。 而另一边,孙立恩则正在焦头烂额的处理着第九诊室里的新患者。 又是喝多了的患者。孙立恩一边在后悔自己没多带一层口罩,一边指挥着护士钟钰去拿了五大瓶生理盐水来。面前的这个中年人意识还挺清醒,正满嘴脏话的向孙立恩讲述着自己过去英勇的历史。可他的右脚上有一大片水渍,裤腿等地方的水甚至都已经结冰了。按照他的诉说,自己是喝多了之后,一脚踩到了对方在地上的垃圾堆。被污物弄脏了腿之后,他用了几瓶矿泉水冲洗了一下。 至于来医院的理由,则是因为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指头有些发麻。正好走到了医院附近,所以趁着酒劲决定过来看看医生。 而孙立恩则直接把这个被护士们当成四级患者的病人带到了自己的诊室里。只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不太常见的状态。 马国群,男,48岁,急性酒精中毒,右脚三度冻伤。 冻伤在宁远可不是一个常见的伤情,毕竟宁远这地方冬天虽然挺冷,但也不至于和北方城市一样动辄零下十几二十度。尤其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缺乏保暖措施的人几乎见不到买不起房,买几件衣服和暖和鞋子的钱大家都还是有的。 三度冻伤,在冻伤里已经算是很严重的类型了。冻伤范围触及皮肤全层,甚至有可能伤到了皮下组织和肌肉。这种伤情甚至可能会导致截肢。但很明显,马国群因为喝了酒,所以痛觉有些麻木。他只觉得脚上不太舒服,并没有体验到一度和二度冻伤带来的剧烈疼痛。而等到三度冻伤的阶段,痛觉就会麻木这和烫伤的道理差不多,能够感受并且传播疼痛讯号的神经都死了,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疼痛的感觉。 虽然在平时生活中,疼痛是个非常让人难受的感觉。但它之所以存在于人体,自然有它的用处。遍布全身的神经会通过疼痛来告诉人们,身体的什么部位受到了何等程度的损伤。并且通过令人烦闷的疼痛感持续提醒人类规避损伤,疼痛对于人类的健康其实是一项格外重要的保护措施。 没有疼痛或者疼痛感受遭到了抑制,就有可能导致人遭受比想象中更严重的伤势。马国群的伤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然而孙立恩虽然把他从候诊室里提前拽到了自己的诊室里,却也不能直接按照指南建议,用抗菌溶液持续复温他的伤口总要先把他脚上的鞋袜脱下来才好判断冻伤程度。 然而,这一步让孙立恩差点没哭出来。天知道马国群之前到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上,他脚上本来就不怎么厚实的便鞋上居然被割出了好几十道口子不说,里面还全都是腥臭无比的污物。估计那几瓶矿泉水全都让他撒在了自己腿上。浓烈的味道一开始因为积雪和冰冻的原因,在抢救大厅里并没怎么展现出来。而现在,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都快呆不得人了。 可能有冻伤。孙立恩也顾不得先查看情况再做处理了,他转头朝着钟钰道,拿个盆过来,用温水先给他做个复温看看。被泡在温水里,他脚上的味道多少应该能好一点吧? 钟钰出门去找了温水,而回来的时候,则带来了一个满脸好奇的曹严华。曹医生带着两层口罩,朝着孙立恩挥了挥手,闷声闷气道,小孙,我听说你这儿有个冻伤? 有可能是。我还没把他的袜子扒下来呢。孙立恩摊了摊手,马国群的鞋子倒是好办,用手术剪一点点剪掉就是了。但那紧紧贴在肉上的袜子,他是真不敢硬扒,搞不好使劲一扯连皮都得一起扯下来。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温水复温,能顺带把马国群脚上的袜子给泡下来。 这病人你交给我处理吧。曹严华也不客气,直接下手抢人,你上抢救室去,周主任说要给那个弓形虫的患者做伽马刀了,让你去过看看。 我过去能有什么用啊?不去。孙立恩摇了摇头,他打从内心深处就不太想去观摩对杨建强的治疗。到不是因为他对于治疗手段没有信心,反正具体方案和方向都是周军他们定下来的,孙立恩对于周军等人的水平还是信得过的。他不想去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杨夫人。 杨夫人表现的很坚强,甚至可以说她的意志就如同真正的铁人一般。但孙立恩心里大概明白,杨建强能被救回来的可能性……并不算很大。 哪怕用了甘露醇控制,八个水肿区对于大脑的压力仍然足以导致严重损伤。更何况就算接受了伽马刀治疗,弓形虫也未必就会马上停止造成其他损伤死掉的弓形虫也可能成为引发炎症的抗原。更何况杨建强其他身体部位的弓形虫感染究竟有多少,谁都说不上来。如果多器官同时出现了问题,那就几乎是个必死的局面。 孙立恩有些不想去旁观治疗的原因也在于此。一周内送走了好几位病人,而且自己又在鬼门关附近浪了一圈的孙立恩其实有些怕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杨建强有个三长两短,杨夫人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山峰的崩塌比扬沙更轰轰烈烈。越是坚强的人,在崩溃的时候表现的就越痛苦。孙立恩下意识想要避免去亲眼看看杨夫人崩溃的样子。在他心里,杨建强早就是个死人了。 周主任点了你的名,说这个治疗方案最早是你提出来的。曹严华才不管这套,处理冻伤虽然麻烦,但待在诊室里就意味着和抢救室里的急迫环境暂时告别。能抓住机会稍微休息一下,曹严华肯定不会拒绝。对了,同协来的那个袁医生也要一起去看。他好像也直接提出了和你一样的治疗方案。 这我还真不知道。孙立恩有些好奇,袁医生也建议做放疗? 当时我也不在会议室里。曹严华摊了摊手,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无辜。我还是听柳院长说的,‘小袁也不错,虽然诊断出的慢了几个小时,但是找到了病根,而且还提出了治疗方案。’他学着柳平川的语气说了两句,所以周主任就点名要你们两个去看看。 被师兄挂念,有时候也会平添不少麻烦。孙立恩叹了口气,嘱咐道,这个患者喝了不少酒,而且脚上没什么感觉了。冻伤的面积和程度很可能比较大。曹医生你注意着点…… 知道。曹严华对于孙立恩的嘱咐并没有什么不满,诊治过程中忽然换人其实是个不太被提倡的行为。毕竟第一接诊的医生和后面转诊的医生所能看到的症状和表现都有不同。而这一点不同,很可能就会导致整个诊断出现方向性的错误。不过好在马国群的症状相对比较单一,交流好了再处理难度不算太大。 第199章 一锤子买卖(上) 今天的宁远仍然很冷,天上飘着雪花。冷到能够在四个小时内把马国群的脚冻成三度冻伤的地步。然而明明是室外,第四中心医院的核医学科门口人头攒动。不少得了消息的影像科,核医学科,传染病学科和公共卫生管理学院的医生以及学员们都凑了过来。他们都对于这次的伽马刀方案格外好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次的治疗方案性质和首都同协的那场3D打印寰枢椎替换术一样。双方都是首次在人体上进行的治疗方案。而且比起寰枢椎替换术,伽马刀方案其实难度和风险都更大。 辐射要求一次到位,而手术则可以随着进程调整手术方案。仅这一点,就让伽马刀方案顿时和替换术拉开了距离。一个可以慢慢调整尝试,而另一个是一锤子买卖。更何况伽马刀方案甚至不是由肿瘤或者传染病专科医院提出来的——这是大型综合急诊中心提出的治疗方案! 核医学部门从来都不会是大型急诊中心医院的拳头科室。哪怕第四中心医院是省内重点,而且也是地区示范单位。但四院的核医学部门在每年的排行榜上也仅仅只是勉强“获得提名”而已,连地区前五都进不去。 如果要打个比喻,这个感觉就像是沪市精神卫生中心准备抢在首都同协之前,动手做寰枢椎替换术一样。虽然精神卫生中心也是综合三甲医院,而且实力并不算弱——他们还能排到全国医院前一百名的位置上呢。但这种高难度的脊柱外科和神经外科手术本来就不是他们注重的主业方向,而他们的科室“业内声誉”也并不支持他们贸然的做这种手术。 但大急诊中心毕竟又和精神卫生中心不太一样。杨建强的治疗势在必行,而且一点都不敢拖延。核医学中心的值班主治医生根本不敢也没资格上手。于是先是一个电话打给了副主任,而副主任一听治疗方案,干脆把主任也从家里提溜了出来。 核医学中心的赵华主任虽然经验丰富,但急诊伽马刀治疗需要他在评估不足的情况下,辐照脑弓形虫病灶。这种从来没搞过的事情让他也觉得心里有点没数。本着“看热闹的越多心里就越不慌”的原则,赵华主任几个电话,又叫来了宁远医学院传染病和寄生虫学院的两个教授。同时还请来了在宁远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P4实验室做交流的三军大军事预防医学院的张教授——张教授虽然是搞医学防护研究的,但他的博士导师可是全国有名的辐射病研究专家。请人家来给辐射方案把把关也好嘛! 赵华主任这边打着电话叫外援,而另一边,周军他们也在尽可能的寻求行业专家支持。求助电话一个接一个,甚至最后找到了四军大的全军核医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汪弘静主任那里。在一连串的电话求助后,决定来参观的医务人员人数逐渐上升到了现在的五十多人。 这群人里,有十来个教授,七八个副教授,除了孙立恩之外,学位最低的也是硕士研究生。从来都算不上学霸的孙立恩站在人群外围,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被学霸之气镇住了,双手竟然有些发抖。 “这么热闹啊?”孙立恩正在人群边上抖的像个帕金森患者,过来看热闹的王建培主任一眼就看见了这小子。王主任自从手机上装了外卖软件后,一天三顿羊肉粉丝汤,吃的那叫一个舒服。自然看孙立恩也顺眼了不少。如今看着孙立恩和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嘿嘿笑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多的地方按理来说应该热乎才对,你小子怎么冻成这个鬼样子了?没顾上吃饭?” “王主任。”孙立恩连忙朝着王建培点了点头,按辈分算,这可是自己的未来师叔,礼数上不能怠慢了。更何况,王主任饭量绝佳,上次一顿饭干掉了孙立恩快200块钱。这要是再被找茬吃上一顿,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我……我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王建培有些不解,随即笑到,“又不是你上台去挨伽马刀。看看热闹就行了呗。” 孙立恩则老实答道,“这个治疗方案……是我多嘴和周主任说了一声……” “周主任?”王建培皱眉琢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孙立恩这是在说周军。然后奇道,“伽马刀辐照弓形虫的主意是你出的?” 王建培的大嗓门顺着寒冷的北风飘出去好远,在场的众多专家顿时扭过头来,好奇的看着孙立恩和王建培。尤其是关注孙立恩的人更多一点,大家似乎都想看看,这么不要命敢上这种治疗手段的医生,到底长了几条胳膊几条腿。 孙立恩原本就紧张,被这群大佬们一盯,顿时手上哆嗦的更厉害了。可还没轮到他辩解两句什么,停机坪旁边的通道上,就推出来了一辆平板车。周围围着不少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用手在平板车上方撑起了两张白色床单,像是移动帐篷似的跟在平板车上。周军在车尾推着车,而柳平川等人则举着白床单——其他的护士则紧张的监控着放在床旁的心肺监护仪。 杨建强的嘴上插着喉管。孙立恩看到这一瞬间的时候,觉得心底一凉。 难道杨建强颅底的脑水肿区已经挤压到了脑干,从而造成他呼吸被抑制? 再仔细一看,孙立恩心下稍安。喉管虽然插着,但上面并没有连接俗称“皮球”的呼吸器。看起来应该是为了预防病情恶化,而提前做好的预备措施——一旦杨建强出现呼吸衰竭症状,这样至少可以抢出一点插喉的时间。 杨夫人走在队伍最前面。她仿佛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一样,像举着长剑一样,举着手里的雨伞,为自己身后的医生们,以及自己的丈夫,尽力阻挡着风雪。 “你动作倒是挺快。”一行人走到了核医学中心门口,周军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队伍最外侧的孙立恩。他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你诊断的病人,你提的治疗方案,怎么着?事情搞出来了你自己就装没事人了?”周军佯怒道,“还不赶紧过来推床?” 师兄生气,师弟当然得表现表现。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旁,开始低头推床。而周围学霸大牛们扫射过来的视线变得似乎更炙热了一点。 伽马刀的辐射治疗方案已经在会议室的讨论中被定了下来。考虑到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第四中心医院的专家们在广泛征求了业内专业人士的意见后,并没有采取相对保守的辐射总量。而是采用了脓肿区单点辐射剂量170Gy/min,水肿区辐射剂量80Gy/min,总辐射量1000Gy的方案。 这个辐射量超过了一般临床治疗脑肿瘤的处方剂量的五倍,对于任何患者来说,接受如此大剂量的辐照都是会有极大风险的。虽然伽马刀具有辐射区域准确,对其他器官损伤小的特点。但仍然无法彻底避免患者其余组织受到影响。而这种影响,尤其会在巨大辐射量下表现的更为明显。 对于杨建强来说,伽马刀最致命的风险有三个。第一,是辐射可能会对他的小肠绒毛造成严重损伤,这也是绝大多数急性辐射病的主要发病原因。第二,是大剂量辐射后可能产生的微血管迟发性损伤。当这种损伤发生在脑部区域的时候,很可能会出现微血管水肿,从而导致脑血栓或者供血不足。而第三个风险,则是大剂量辐射下,可能造成连带的脑组织死亡。 三个风险中,第一个可以通过精确控制辐射影响范围而避免,第二个则可以通过治疗后加强抗凝处理。但第三个风险,却有些难以处理。 平时临床上避免第三个风险的主要手段,就是多次辐照。人体正常脑组织对于辐射的耐受度其实强于肿瘤组织。80Gy左右的辐照会对肿瘤组织造成致死性损伤,但对于正常脑组织的影响却没有那么严重。一般来说,辐照后六小时左右,受到80Gy剂量辐照影响的脑组织就可以开始自行修复。所以,在治疗体积较大,或者多病灶的脑肿瘤的时候,辐射疗程一般会拆分成三天甚至更长的阶段。每天接受一定量的辐射,从而达到保护正常组织,同时还能杀灭肿瘤的目的。 但杨建强没有这个机会。多次辐射对于弓形体是否有足够的灭杀效果谁都不清楚。而且他也不太可能有机会把治疗次数拆开。对他来说,活下来或者死去,只有一次机会。一次辐射,能够抑制弓形虫,他就还有可能活下来。如果辐射过强导致严重并发症,或者辐射强度不够而导致弓形虫继续繁殖,杨建强就死定了。 孙立恩和周军等人把杨建强送到了伽马刀床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护士们一起下手,把他抬到了床上。剩下的工作就得交给专业人士处理了。孙立恩和周军一起钻到了伽马刀治疗室外的休息间里,两人一起有些坐立不安的喝起了茶——核医学科的热水机大概有点问题,用来泡茶的水温度甚至不如泡脚的水烫。一撮茶叶飘在水面上,两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第200章 一锤子买卖(下) 不能喝茶,那就只能尬聊了。周军不是那种擅长聊天的人,除了交流了几句关于冻伤患者的处理经验之外,他和孙立恩聊的最多的,竟然是刘堂春。 “非洲啊……”周军之前一直不知道刘堂春这个安排,直到孙立恩和他说了之后,周军才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后,他摇了摇头,“别自责了,这不见得是坏事儿。” “刘老师说……他这是为了出去避避风头。”孙立恩懊恼的抱住了头,“都怪我……” 周军瞥了一眼孙立恩,确认他的懊恼是“发自真心”以后,忽然笑了出来。 孙立恩被周军忽然一阵发笑搞的有些发毛,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周主任……有什么不妥么?” “哈哈哈哈!”周军彻底憋不住了,他放声大笑了好几声后才收住了笑意问道,“你觉得,刘老师出去避风头,是因为你给他惹了祸?”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点头。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小孙,不是我看不起你啊。不过,就凭你一个规培生,也能犯下逼走刘主任的错?你还没有那个把天捅个窟窿的本事。”周军笑着摇头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孙立恩迟疑道,“刘主任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周军笑着点了点头,“刘老师是为了把你彻底按在咱们急诊科,所以才和你说这个话的。他要出去的真正原因,大概和宋院长有关系。” “刘主任是说过,这个事情是宋院长安排的。”孙立恩也想到了之前和刘堂春聊天的内容,“所以是宋院长的意思?” “你想,宋院长在第四中心医院已经干了八年了。”周军往后靠在沙发上,脑袋微抬,斜向上看着天花板悠悠道,“咱们学院本来就是部委直属的正厅级单位,医院也是省卫健委直属的。宋院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八年,也该动一动了。” 孙立恩完全不明白周军在说什么。于是他很明智的决定一声不吭,继续听周军往下说。 “柳院长是同协出身,和咱们医学院不是一个派系。院里的老领导们不一定会愿意让他来当院长——咱们虽然和同协关系不错,但也没好到这个地步。肖主任下一步应该是挂副院长的衔,让她一个护理部主任来当院长也不合适。”周军说的内容已经超出了孙立恩的理解能力。在孙立恩听来,周师兄现在说的话和天书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宋院长趁着这个机会,把刘主任塞到了援非医疗队里。毕竟按照惯例,援非医疗队回国后,参加队伍的成员都会在一年内提一级职务。刘主任虽然是科室副主任,但级别早就是主任了……” 周军的话只有一小半是说给孙立恩听的。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给自己分析。毕竟老刘不光是他的授业恩师,在刘堂春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周军的身上也被留下了深深的“刘派”印记。刘堂春要是能够一路顺风顺水还好说,如果老刘就此止步,打算从此以后回家去含饴弄孙,那周军以后要在行业内发展可就麻烦了——老刘同志这么多年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同行专家,真要被人记恨上,周军自己恐怕就会变成遭殃及的池鱼。 不管是什么学科,“学阀”的存在总是客观现象。如果不想被其他的学阀所影响,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所在的学派中,有一棵能帮忙遮风挡雨的大树。对于周军等人来说,刘堂春获得的成就越大,获得的职位越高,他们以后的发展前景就越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的就是这档子事情。 周军被突然提到副主任的位置上,心里要说没有不安,那肯定是扯谎的。本来打算年内和恋爱长跑了多年的女友结婚领证,却没想到自己突然要管这么一大摊子事情。这下可好,别说什么安排蜜月旅行了,不管周军怎么盘算,却连和夏嫣然一起过上一周的时间都没有。 导师被停职,自己被赶鸭子上架,连七天婚假时间都凑不出来。一连串的事情凑在一起,周军不由得心浮气躁一阵烦闷。现在得知了这些情况后,周军几乎瞬间就推理出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这让一直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的周军放松了不少。他甚至有心情喝上一口没泡开的绿茶,然后开玩笑道,“核医学科的这群人,每年哭穷要资金声音最大的就是他们。现在可好,拿了钱,连杯热水都不给!” “这可就是你周主任胡说了。”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中年女人笑的颇为豪迈的走进了休息室里。“我们科平时小猫两三只,连热水器都是从住院部搬来的淘汰设备。今天你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那台二手货的热水哪儿够用的?” “齐主任。”周军站起来和中年女人握了握手,朝着孙立恩道,“小孙,过来打个招呼。这就是咱们四院里赫赫有名的核医学科主任齐红主任。” 赫赫有名四个字用在齐红身上明显是周军在捧着说。孙立恩可从来没听说过齐红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假模假式的热情伸出手来,“您就是齐主任啊?久仰大名!” 齐红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孙立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才是久仰大名啊,孙立恩孙医生,拿下了咱们胡护士长的宝贝侄女儿,而且还从武田制药忽悠来了一个诊断中心。”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自己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了几回大运。没想到居然还因此闯出了两分名气。 “这次的治疗方案,是周主任你提出来的?”稍微客套了几句后,齐红直接抛出了自己的问题。“辐射总剂量有些大啊。” 周军对此也很无奈,“齐主任,别说您了,我们之前为了确定方案,甚至打电话找了四军大的汪教授,她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 “那你们就没考虑把单次计量放低一点?或者分次辐射呢?”齐红显得还是有些忧虑。1000g的辐射剂量真的不算小。一般人如果不幸遭到全身电离辐射,剂量超过8g就可能有生命危险。伽马刀虽然能够尽量避免对其他器官的损伤,但是1000g还是有些太冒险了。 “分次辐射的方案我们也考虑过……”周军低声解释着,而孙立恩则从门口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这个人影……好像有点眼熟?孙立恩困惑的歪了歪头,那个身影不大熟悉,但他肯定在哪儿见过。一般来说,他不会对一个人的身影太过上心,但是这个影子……孙立恩决定出去看看。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第201章 惊魂 孙立恩走出了休息室,可环顾走廊,可是别说有人了,他甚至没看见有一个活动的影子。 “嗯?”孙立恩顿时觉得身后有些发毛,尤其是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和周军讨论过关于“医院里到底会有多少鬼”这种问题。这里是医院,接受核医学治疗的重症患者可能有很多对吧?重症患者里,有不少最后也没能撑下去也很合理对吧?那在这一连串的很合理推论后,有一两个心愿未了的鬼,大晚上在核医学治疗中心走廊里瞎转悠……是不是也很合理? “你也看见有人了?”孙立恩正两股战战的时候,周军忽然在休息室里喊了一嗓子,“你去看看,别是其他医院来参观的同行走错了地方。我看见人往右边走了。” 这下可好,本来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计划彻底落空。孙立恩硬着头皮走出了休息室,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绝大部分来参观的医生们都应该已经钻进了观察室里——伽马刀治疗时肯定是不可能有患者以外的人在现场的。毕竟高能辐射才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患者,就算可以铅衣铅帽保护,一个核医学治疗中心也凑不齐这么多套衣服。所以大家都会钻进有铅水泥保护的观察室里。 节能灯光在米黄色的通道衬托下显得有些昏暗。孙立恩一个人疑神疑鬼的走在走廊里,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身后休息室里透出的光亮。休息室里的灯光比较强,显得还有些人气。走廊里很安静,安静到孙立恩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很不争气的狂跳。呼吸声显得有些粗,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些痰音,大概是因为最近抽了两根烟的缘故,所以有些炎症反应?孙立恩拼命在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说起来,核医学中心的建筑本身为了防止辐射外泄,从设计上就倾向于使用更多的水泥浇筑墙体。厚实的墙体隔音效果简直不要太好。再加上地面上铺设的防滑软胶,以及周围墙壁上喷涂的米色喷漆,整个环境隐约似乎有种恐怖片的压抑感觉。 医生这个职业其实说来也挺惨的,平时接触生死多了,总会遇到一些无法直接用逻辑和科学解释的内容。也许到了周军这个等级,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医生们都不会觉得有不妥。但孙立恩毕竟刚开始工作不久,以前听说过的医院鬼故事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个都像是长了腿一样,从记忆的最深处跑了出来。然后绕着孙立恩的脑袋不停跑着,向他展现自己最可怕的哪个部分。 周围的灯光忽然暗了一些,这种突然的灯光变化吓了孙立恩一跳。几盏一开始就比其他灯更暗一些的节能灯甚至开始来回闪动。同时节能灯启动器工作的嗡嗡声也在走廊里回荡了起来,原本就恐怖的氛围瞬间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孙立恩直接被吓的站住了脚步。他的面前是一个T字型路口,往左是上二楼的楼梯,而往右则是通往门诊X光室的走廊。 “有……有人么?”孙立恩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在走廊里响了起来。他的声音被走廊折射后,显得格外突兀而诡异。几乎是瞬间,一声尖锐的女声尖叫从X光室那一侧响了起来。“啊!!!” “啊!!!!”孙立恩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肾上腺素在这一瞬间几乎取代了他全身的血液。而在这个条件下,因为自然进化的原因,人一般只有两种反应——作战或者逃跑。孙立恩虽然人怂了点,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是比较有进攻性的那一种。他一边尖叫或者说怒吼着,一边冲出了T字路口,朝着X光室冲了出去。 看到了X光室后,孙立恩的血都快凉了。他看到了一个身穿一身白裙的人影。那个人影披头散发,头发仿佛有生命似的乱颤着。而似乎是发觉了孙立恩冲到近前的缘故,那个身影猛地抬起了头。从乱糟糟的头发中间,露出了一只眼睛! 然后,这个人影就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 孙立恩正准备转身逃跑,忽然见到这个人影软趴趴的倒了下去。他正在心里惊恐不定的琢磨这到底是哪种惊悚故事里的主角,可急诊科医生的下意识反应却让他冲到了人影身前,然后开始探查这人影的颈动脉搏动。 一男一女的高音尖叫在这大半夜的当然非常引人注目。周军和齐主任急匆匆的顺着声音赶了过来,却发现孙立恩正趴在地上快速做着查体。 “怎么回事?”周军见状连忙扑了过来帮忙,同时朝着齐主任喊道,“去推轮床,叫两个和我一起过来的急诊护士!” 事实证明,这种程度的响动并不足以撼动伽马刀治疗室的隔离门。齐主任急匆匆的叫了两个一脸懵逼的男护士来,同时也组织着她们科室内的值班医生过来帮忙。 孙立恩的恐惧在探到了人影的颈动脉搏动后瞬间就消失的不见踪影了。还有心跳,那就说明至少不是鬼。既然不是鬼,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一边快速做着检查,一边抽空看了一眼人影的状态栏。现在他越来越习惯于利用状态栏来做快速诊断了,有了状态栏的协助,他不光能够快速定位到患者的状态,同时还能够为自己的诊断提供精确方向——简直不要太方便。 “林柔,女,27岁,全脑血流速降低,癫痫。”状态栏提示出了两项状态,“癫痫”两个字的颜色看上去很淡,但正在迅速加深中。 “癫痫发作了?”周军也很快注意到了林柔的症状,她的肢体出现了一阵阵的抽搐,但是没有类似角弓反张的严重强直性肌肉收缩。 “刚才她在尖叫。”孙立恩皱着眉头答道,他有些摸不准这个患者的情况。状态栏并不会直接提示那些和“症状关系不太密切的症状”,但这并不意味着患者就没有其他问题。加强观察,再通过自己的观察结合状态栏提示才是最保险的解决方法。“尖叫也是癫痫的表现之一?” “如果是癫痫大发作的过程中,无意识的尖叫是有可能的。”周军摇了摇头,“可看她这个样子,不太像是已经过了大发作的阶段……”他顿了顿问道,“你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不是。”孙立恩和另外几个前来帮忙的护士一起,把林柔搬上了轮床,“我过来的时候,她披头散发的站在门口,尖叫过后才慢慢倒下去的。哦对了,她一开始好像正在发抖?头发抖的挺厉害的。” “惊恐发作有可能引起癫痫。”周军马上做出了判断,随后他瞥了一眼孙立恩,压低声音道,“不会是你把人给吓出癫痫了吧?” 孙立恩正准备反驳,却猛地回过神来——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可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能承认。他连忙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我也被吓的够呛……” 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眼神中传递的信息高深莫测,孙立恩一时半会也没有领会到里面的寒意。“齐主任,既然你们的值班医生都在,那就麻烦你们顺便给她先做个脑CT吧。”周军并没有急着让护士们把林柔送到抢救室去,而是转身到,“先排除一下她脑出血的可能性也好。” 急诊影像科和门诊核医学科虽然在任务上有很大的重复性,但两者其实是完全独立的部门。门诊核医学科除了拥有伽马刀,粒子加速器等治疗工具以外,其实最主要的工作仍然是作为辅助科室,为其他科室提供用于参考的影像资料。而急诊大楼里的影像科严格来说,可以被称为“核医学2科”。他们只做影像学检查,而且手里所有的资源都倾斜给了急诊。普通门诊患者只能在“核医学1科”排队检查。 虽然核医学科的影响部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不过一方面有需求,另一方面,机器不需要休息,而值班医生们重新开一次CT机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林柔很快就被送到了CT室里进行检查。而孙立恩则仍然还在思索着自己一开始的疑问——为什么这个人影,看上去总有眼熟? 林柔这个名字孙立恩从来没听过,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最近曾经来急诊科就诊过的患者或者家属。而且,就算她曾经和孙立恩见过,但这大晚上的,这人不在家里呆着,跑到核医学科来干什么?吓唬鬼玩? “这人……不太对劲。”孙立恩正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周军则悄悄对孙立恩道,“你去叫老吴过来一趟。” 第四中心医院大门处的警务室警官老吴那可真是个大忙人。医院里有点什么事情,老吴总会第一个被医生们想起来,这次也不例外。 “有问题?”孙立恩皱眉问道,“怎么了?” “刚才查体的时候,你光顾着检查脉搏和呼吸了吧?”周军瞥了一眼孙立恩,摇头道,“她两臂上有不少索状伤痕,还有皮损和烟疤……” “吸毒人员?”孙立恩一愣,这就更没道理了,他哪认识什么吸毒…… 孙立恩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难怪,难怪他会觉得那个身影眼熟! 第202章 交代 孙立恩是见过林柔的,严格来说,他不光见过林柔,还见过林柔的男朋友,以及两人一起养的一只哈士奇。 只不过,他只见了林柔不到两分钟,随后,她就被那只哈士奇直接拽跑了。速度之快,就连一项吹嘘自己跑的贼快的保安梁哥都没追上。 后来的事情,孙立恩没有亲眼看到,但他听说,之前来会诊的那个四川皮肤科医生蒋伦从保卫科手里收养了那只哈士奇——它跑的实在是太快,直接甩脱了牵着它的主人,结果在门诊部三楼的男厕所里觉得累了。于是趴上洗手台,挤开了一脸懵逼的蒋医生,吭哧吭哧喝了半天自来水。 总之,这只不速之客就这样和蒋医生结下了缘分。接到报告的保卫处众人先把这头憨货带回了办公室。结果仅仅过了一天时间,就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只要一分钟没有人在,就需要彻底重新装修”的现状。办公室里从绿植到饮水机,从打印机到沙发全都遭了秧。本来放在门口半人高的未开封复印纸也全部被这只“家装方案提供小能手”给撕成了漫天飞雪。 于是一天以后,这条狗被保卫处众人强硬押送到了蒋医生家里,而蒋医生也在保卫处诸位老哥的肌肉胁迫下,成为了它的饲主。 虽然老吴后来也带着缉毒办和刑警队的同事们来找过这条二哈,企图通过“狗认家”的能力,找到跑了个没影的林柔。但哈士奇的性格大家都有所了解——能指望它干点正经事那简直是难比登天。哪怕把它带到大马路上,任由它自己跑。但这只哈士奇除了到处去找小母狗厮混,向所有拿着小吃的行人讨食以外,竟然一点回家的想法都没有。 真不愧是能和犯罪分子达成共识所以不能当警犬的三大无攻击性犬类。老吴的同事最后甚至打算把市大队的警犬训导员搬来当救兵,但在训导员三番五次的拒绝后,这件事情就这样搁置了下来。那些为了达成年度指标的警察同志们,只能红着眼睛去一帧一帧的熬夜翻监控录像了。 这样的结果,不论是老吴还是苦逼翻监控的警察同志们都绝对无法接受。所以在孙立恩气喘吁吁跑去门口找老吴的时候,老吴同志一开始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做梦梦见贩毒分子被抓的事情,老吴这一个多礼拜里已经梦见八回了。和孙立恩再三确认了细节之后,老吴一把拽过了电话开始叫人。完全不在乎手机接口正充着电,而且因为拽手机的时候用力过猛,所以直接把充电接口从手机主板上扯了下来的事实。 “他们马上就到。”老吴打完了电话,从旁边的柜子上一把抓来帽子戴到了头上,装备好警械之后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冰毒快检试纸,“就算你们认错了人,能再抓个吸毒的也不算亏!” 第四中心医院的警务室里常驻两名警察和两名协警。协警没有执法权力,但可以根据警察的要求协助行动。考虑到对方虽然只有一人,但她真跑起来,速度都快赶上哈士奇了。因此老吴决定还是小心行事比较好。除了叫上两名协警一起去协同围堵以外,他还顺便叫来了保卫处的几个保安。虽然根据孙立恩的说法,那个女人已经被吓晕了过去,但谁知道等他们赶到现场,情况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总之,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这次要是再让人跑了,鬼知道那些马上就要到年底考核的缉毒警得气成什么样。 · · · “就在这里?”老吴用手推了推有些下滑的帽子,看着面前核医学科禁闭的大门,以及走道里闪烁着的黄色警告灯问道,“这是怎么了?” 孙立恩也没在伽马刀运行的时候来过核医学科,不过没见过猪跑,总是吃过猪肉的。想来警告灯的作用也就是警示普通人别在这种地方瞎逛。他挠了挠头道,“应该是开始治疗了。我们今天有个病情比较麻烦的患者要做伽马刀,所以才会来核医学科这边。” “那我们现在能进去么?”老吴问道,身为警察,他当然知道很多时候,服从专业人士的指挥才是规避风险的最佳方式。虽说医院里的设备基本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的,但毕竟是药三分毒。但凡能治病的东西,都能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把人给弄死。 “最好等灯灭了吧?”孙立恩也有点拿不准主意。毕竟他也不是核医学科的医生。对于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他也不敢拍着胸脯和老吴说“没问题,随便进”。所以不如等警告灯灭了再说,这样至少安全有保证。反正杨建强的辐射时间也不会持续多久——八个区域的辐照会同时进行,一共也就辐射一分钟而已。 “灯灭了!”就在老吴点头准备那根烟出来抽抽的时候,忽然核医学治疗中心里的黄色警告灯全都熄灭了。老吴兴奋的把烟往自己口袋里一揣,带着两个协警就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还问着,“小孙,往哪儿走?” 孙立恩走在前面带着路,CT室距离门口还挺近的。四个人刚走两步,就到了CT观察室的门口。 “老吴,辛苦你了。”周军朝着老吴头伸出了手握了握,然后一指身后的房间,“刚刚做完检查,她脑子里没有什么出血之类的症状,应该只是被吓晕了过去。等会人醒了之后我们再稍微观察一下,确认没有大问题之后就可以把人交给你了。” “你们确定这就是之前那个小伙子的女朋友?”老吴点了点头,对于林柔的状态需要进一步观察并没有什么异议。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对方的身份,“你们能确认么?” “确认的事情,那是你们的工作吧?”周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亲眼见过林柔。“反正她的胳膊上有明显的静脉注射痕迹,而且从数量和瘢痕的状况上看,她采用静脉注射的方式吸毒最少也得有一年了。就算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至少也是吸毒成瘾,需要收容起来的。” 而孙立恩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刚刚的黄色警告灯恐怕不是杨建强在接受治疗,而是林柔在做CT扫描。“周主任,杨建强的治疗……” “已经完成了。”周军指了指厚实的水泥墙,他大概是在指伽马刀治疗室的位置。“你前脚刚走没多久,他就开始治疗了。我出来的时候,护士们正在移床,估计一会就能推出来。” “情况怎么样?”孙立恩问道,接受了这么大剂量的辐射,杨建强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各种急性辐射损伤的症状。而对于他来说,越早接受抗辐射治疗,之后体现出的辐射损伤就越小。 “还能怎么样?人家头顶上总不会跳个黄色感叹号来提醒你治疗已经完成了。”周军皱着眉头答道,“等会直接把人送到复合手术室去,柳院长已经带着团队就位了。如果辐射没有阻止脓肿和水肿区的变化,那就只能做颅内穿刺减压咯。” 第203章 宵夜 虽然病人很多,但他们大部分都和孙立恩没什么关系了。林柔被一帮警察铐在了轮床上,等着送入ICU观察。而杨建强则被送到了复合手术室里进行观察。而喝醉导致三度冻伤的那位,则被转给了烧伤科处理。至于那个黄体破裂的女赵梦黎,她被转给了第四中心医院妇科住院部,脱离了急诊科的管辖范围。 回到了第九诊室里,曹严华看着孙立恩的表情一脸幽怨。 “你小子……真是好运气。”曹严华看着孙立恩,脸上幽怨不说,嘴里说话也是咬牙切齿的。“我这哪儿是给你帮忙,我这简直就是给你顶雷啊!” 曹医生心里小算盘原本打的挺响亮,借着孙立恩去干活的空挡,他来替孙立恩坐诊诊室。反正诊室里一般分到的都是情况不怎么紧急的三级和四级病人,因为这些病人的病情并不算紧急,所以可以慢慢处理一下——这可比在抢救室里随时随地都要拼命的氛围好多了。 可惜,天不随人愿。曹医生在孙立恩离开的这接近一个小时里,接诊了三位病人。且这三位,全都是醉汉。 冬季,夜晚,急诊科医生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喝多了的病人。而想要偷懒的曹医生,接连遇到了三位喝多了的壮汉。说起来,人的酒品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有些人喝多了一言不发,找个安全的地方就老老实实闭嘴睡觉。而有些人,比如曹医生接诊的这三位,对酒精的反应就比较大了。 比如接诊的第一位患者,当他的同伴推开诊室大门的时候,曹医生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刚掉进粪坑里的倒霉鬼。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曹严华捏着鼻子问道,这人身上的味道也太冲了些。 “我们……我们喝酒来着。”一起来的同伴看上去也喝了不少,只不过勉强还能保持清醒的样子。“下酒菜……吃的是臭苋菜和臭豆腐……” “浙省人?”曹严华叹了口气,“那他这是怎么了?” “他腌的臭苋菜。”同伴老老实实回答道,“喝多了之后,他楞要给我们表演一个喝臭卤的节目。” “然后就吐了是吧……”曹严华叹了口气。作为宁波特色,这玩意的味道还真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尤其是用来腌臭苋菜的臭卤,那更是“香飘万里”的货色。 “他没吐。”同伴摇了摇头,“他说这个臭卤不够劲,然后又开了个臭鲱鱼罐头,说是什么进口的欧洲货,结果吃了两口实在是顶不住那个味道,吐了自己一身之后他就晕过去了……” 身为医务人员,曹严华虽然很想怒吼一声“那你们为什么不吃屎啊!”但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连着戴了三层口罩之后,曹严华皱着眉头完成了对这位“屎人”的检查。确认呕吐物并没有阻塞呼吸道,而且他的生命体征平稳之后,曹严华连药都没开,直接把人打发走了。“没什么问题,回家给他洗个澡,让他睡觉就行。”关于洗澡的医嘱,曹严华说的非常认真,“这家伙,就算人没事儿,这股子味道也得把他熏晕过去!” 臭豆腐,臭苋菜,臭卤,再加上臭鲱鱼罐头和酒精混杂着胃液以及呕吐物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第九诊室。曹医生皱着眉头打开窗户透气,虽然外面很冷,但这味道更要命。好不容易味道散了点,第二位醉汉又来了。 “查了个酒驾。”这次带着醉汉来的是几位交警同志。“刚刚给他抽了血,结果人就突然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一下晕倒的?”不明原因的昏厥在急诊科算是比较麻烦的问题。除了需要考虑到脑部问题以外,循环系统疾病也有可能导致晕厥。曹严华皱着眉头开始检查,结果手上的听诊器刚刚碰到了这位醉驾兄弟的胸口,他就忽然觉得自己手下的这人抖了一下。 昏迷中的人,可不至于觉得痒。 “我接下来要做个针刺试验。”已经大概猜到问题根源的曹严华从推车上拿了一根20毫升的注射器下来。冲着旁边的交警同志解释道,“我们一般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晕了过去,会通过针刺的方式来刺激他,并且观察他对于刺激的反应。” 交警看着曹严华突然的表演,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这根针呢,是我们诊室里最粗最长的。”曹严华为了让床上的这位听的更清楚一点,说话的声音特意放慢了很多,而且还提高了一些音量。“6厘米长的针头,要从患者的指甲缝下面扎进去,然后一直插到底……对,就正好插到手背的深度。” 检查床上酒驾的的那位仁兄忽然又抖了一下。 “那我现在就开始检查了啊!”曹严华义正言辞的高声预告道,然后拿着针头踢着正步,一点点逼近了躺在床上的“昏迷”患者。随后一把抓起了他的手,用手上拿着的中性笔的金属笔帽朝着他的手指尖上使劲一按。 “啊!”床上一直在装死的那个酒驾哥们一下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哭嚎道,“你有病啊!” “好了。”曹严华医生一脸帅气的表情,朝着忍着笑的交警同志们道,“就是个装晕的。” 送走了骂骂咧咧的没病装病,曹严华继续收拾着诊室——这里的味道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然后又来了一位很沉默的男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医院。 这人年纪不算小,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的脸色通红,而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心里怎么想的,他走进诊室后,往诊室的凳子上一坐,然后就一言不发的盯着曹严华看。 那个表情看上去简直不要太瘆人——没有任何感情的目光呆滞的定在了曹严华医生的脸上。不到一分钟,曹医生连着问了六七个问题,却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最后,他甚至伸出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这位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他嘴角稍微扯动了一下。然后眼神忽然死死的盯在了曹医生的胸口。 然后他张嘴,吐气,开声。 一股黄色的液体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接喷在了曹医生的身上。 这次呕吐持续了大概二十秒,把肚子里的东西彻彻底底吐在了曹严华身上后,这位老哥面色如常,站起身来擦了擦嘴,转身潇洒的离开了诊室。 · · · “辛苦了辛苦了……”孙立恩听着曹医生诉苦,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同情他才好。 曹严华瞪了孙立恩一眼,“说辛苦有什么用?啊?你还不如来点实际的!” “实际的?”孙立恩一愣,“实际的什么?” “请吃饭,你必须请吃饭!”曹医生义正言辞的挥了挥手,“一般的宵夜是不可能抚平我现在内心的痛楚的!必须上档次!” “反正小孙我身上一共也就剩下200块钱了。”孙立恩叹了口气,“后天才发津贴,曹您手下留情啊。” “健康炒菜馆,八宝栗香鸽!”曹医生下了订单。他咬牙切齿道,“我早就想吃鸽子了,听说他们家的鸽子特别好吃,你请客!” 第204章 宁远之夜 鸽子,是一种会咕咕叫的生物,是一种清炖红烧,盐焗爆炒,怎么做怎么好吃的小东西。虽然长相可爱,但毕竟味道更好。所以比起某些其他备受争议的食材,鸽子反而能够被众人普遍接受——毕竟吃起来和吃一只不怎么大的鸡也差不多。 而健康炒菜馆,则是一家开在宁远医学院附近的新店。店面上下两层楼,看上去挺普通。但是店里的生意好的有些过分。饭点时刻自不必说,生意好到仿佛周末下午的急诊诊室一样。非传统用餐时间,店里也都是人——那是穿着黄色外套和蓝色外套的外卖小哥们。 餐馆的味道好,生意又旺,但店家仍然能保持一个非常好的待客态度,这就很不容易了(牛展出来挨打)。而最有特色的地方是,主厨不光对现有的菜色把握妥当,而且还热衷于开发新菜。等到新菜开发到别家招牌的等级后,才会把新菜放到正式菜单中供人选择。 而八宝栗香鸽就是这样的一道“开发菜”。因为需要不断试验调整,中间必然会产生大量的“半成品”或者“瑕疵品”。而本着“不要浪费”的理念,健康炒菜馆就把这些菜拿出来打折销售。而售价……则是78一只。 是的,一只鸽子,78块。按照孙立恩挂号费10元一位,分到手里只有5元的水平计算,这一只鸽子等于孙立恩给16个人看过病。 “不便宜啊……”听说要买健康炒菜馆的宵夜,不少急诊科医生都凑了过来。结果一看价格,大家顿时有些泄气。平时吃宵夜,来个十几块的烧烤也就够了。78一只的鸽子……市里烤乳鸽一般也就四十多五十一只而已,来凑外卖起送费的医生们顿时散了一半。 曹医生大手一挥,“不行,我今天太背了,一定要吃口鸽子肉补一补!”他看了一眼孙立恩,“今天的外卖,你出运费啊!” 出运费的意思就是不用请客。孙立恩当然感激的不行,他钱包里的红色钞票看来能多存活个两天左右了。 “我和立恩吃一只就行。再给徐姐姐他们买两只。”胡佳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去手术室。“等我出来再吃啊,我先去手术室了!” 徐有容和瑞秋跟在胡佳身后,补充道,“柳院长叫我们去手术室,有什么话等会忙完了再说。” · · · 瑞秋开着车,带着大家从宁湖度假村回来,先把孙立恩放到了医院,然后才掉头分别把徐有容一家和胡佳送了回去。原本众人商量的计划是,等送完胡佳之后,瑞秋就去徐家会和。可没想到,车刚刚开出度假村没多久,她和徐有容就接到了帕妮以及陶德的邀请。 帕斯卡尔博士的两个孩子强烈邀请瑞秋和徐有容来他们的酒店一趟。具体邀请理由是,“看不懂中国的课本”。 帕斯卡尔博士已经决定在第四中心医院任职了。但这个决定仍然有可能发生一些令人遗憾的变化——如果帕妮和陶德没办法适应中国的学校以及教育环境的话,帕斯卡尔博士还是得带着家人回到美国去。虽然他的事业肯定能在第四中心医院和宁远医学院的协助下获得巨大成就,但如果这些成就是建立在家人的不适应上,那老帕宁可自己就这么平庸一辈子。人类健康事业的进步当然很重要,但对他来说,家庭才是第一位的。反正这个领域还有很多其他专家,就算缺了他一个似乎也不算什么太大的损失。 而果然不出老帕所料,尽管选择的是针对宁远外国人子女的国际学校,因为在中文教育和数学教育上大量采用了现成教材,所以在难度上,和美国学校产生了巨大差别。对应该上一年级的帕妮来说这些区别至少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但陶德……就比较惨了。 在语文教育方面,全国大纲要求三年级学生掌握常用汉字550个,能够熟练地使用铅笔写字,并且要开始使用毛笔描红。而三年级的数学则进入了两位数的乘除法,同分母加减,几何学初步知识等等问题的领域。 而在美国……乘除法是四年级的数学内容。自从三十年前美国教育部门取消了“数学中的背诵部分”,也就是九九乘法表之后,乘除法在美国的教育体系普及时间中就被不断推后。从以前的“七岁开始背诵”,到了如今的“四年级掌握相应概念”。“适用于平民阶级的素质”教育和快乐教育等方法,实际上已经成了限制科学理念在美国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也是帕斯卡尔博士会选择来中国的另一个原因——大学前的教育内容,中国明显比美国对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胃口。 而对此一筹莫展的陶德,在人生地不熟的宁远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求教的对象。帕斯卡尔博士和夫人每天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所以,他只能给瑞秋打电话求助了。 数学这一块,瑞秋当然能帮上忙,可汉字她也一窍不通。虽然听得懂说得出,可瑞秋能认识的汉字真没几个。所以,徐有容也被她拉上一起去做了家教。 陶德自找的补习从晚上八点半开始,等到十点前后,他和佩妮都困的睁不开眼了,瑞秋这才开恩让他们两个上床睡觉。 “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瑞秋的房间就在帕斯卡尔博士一家的楼上,看着两个孩子睡下后,她先给帕斯卡尔夫人打了个电话报告了一番,挂断电话后,她笑眯眯的看着徐有容问道,“和我去楼上喝两杯?” 徐有容横了她一眼,“我是神经外科医生。” “诶?”瑞秋拽着徐有容的手朝自己的房间走着,“我还以为你以后都打算一直在急诊科干下去了呢。” “就算以后在急诊工作,我也是个神经外科医生。”徐有容抬起手来,在瑞秋的头顶敲了一下,“神经外科医生不可以喝酒,这是规矩。” “在亲眼见过你父母以前,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人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德国人。”瑞秋发着牢骚,“我从来没见过几个中国人会把‘规矩’两个字挂在嘴边的。” 徐有容直接戳破了瑞秋发言中的不妥之处,“你在来中国以前,只见过我一个中国人。” 两人有说有笑的往楼上走着,徐有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我。”接电话的徐有容习惯性切换到了省电模式,“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又有工作?”瑞秋倒是很习惯徐有容的这种对话内容,她直接推测出了电话那头的内容。“现在就要去医院,急诊手术?” “罕见病例。”徐有容把电话装回到自己的挎包里,然后沉吟了片刻,忽然对瑞秋道,“你开车和我一起去接上胡佳,然后去医院吧。这个病例你也许也能帮上些忙。” · · · “那你不去手术室里待命,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孙立恩找来了拖布水桶和消毒液,开始清理起了第九诊室内的污物。他一边低头拖着地,一边冲着瑞秋问道,“晚上的急诊门诊里一般碰不到肿瘤患者哦。” “我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瑞秋的回答很直接,“有容和我说,她说不定以后会变成急诊医生。我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她有这种变化。”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现在的急诊科里,自己简直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无数大佬都对他感兴趣的要死。可他除了背书多一点以外,和其他普通医生最大的区别也就是自己有个状态栏。而这个最大的区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的。 “而且,你们连伽马刀都做完了。”瑞秋继续道,“我又不是神经外科医生,去准备开颅也帮不上忙。”她的声音忽然有些轻,“我不太敢去观摩手术,所以就到你这里打发打发时间咯。” 孙立恩低头拖着地,他对于瑞秋不敢观摩手术的理由并不感兴趣。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自己会说。而在对方没有主动说明的前提下,以他和瑞秋并不算太熟的关系,贸然询问会显得有些失礼。 “话说回来。”瑞秋在诊断室的床上坐了下来,两条腿在半空中前后荡着问道,“为什么打扫卫生这种事情要你自己做啊?医院里没有清洁工么?” 孙立恩直起身来,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苦笑着答道,“你要知道,我这种规培医的工资,可比清洁工同志们低多了。夜班清洁工主要负责的是处理室,抢救室和抢救大厅的卫生保洁工作。诊室里的事情,只有靠我们自己搞定。” 规培医的工资比清洁工低,这并不是一个段子。以第四中心医院为例,清洁工阿姨们每个月工作28天,基础工资2400元。同时还有夜班津贴,加班津贴,以及防护津贴。算上津贴,一个月到手的部分大约3800到4000左右。如果是保洁领班,那收入则更高一些。 对于这种差异,刘堂春曾经做过一次非常精彩的评论。“人家辛辛苦苦,每天在医院里不知道要接触多少传染源。工资拿的高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们规培不要有什么想法,以后你们还有晋升空间,她们可没有!” “总之就是,用你们的话比较便宜。”瑞秋笑了一声之后问道,“今天你要通宵值班?” “姐姐,我快忙死了。”孙立恩吸取了之前曹医生的教训,坚决不说“闲”。“今天我屋里屋外的都快跑个半马了。通宵不通宵的,我说了也不算。” “医生?”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听着有点耳熟的声音。“麻烦您过来看看吧,我妈又喊腰疼!” 第205章 稀缺资源 之前那个年轻直言,什么都敢说的小伙子跑了过来。冬天冷飕飕的天气,他上身就穿了一件短袖,而且还跑出了一身汗味。 “我妈又喊腰疼了。”他扶着墙,气喘吁吁的朝着孙立恩道,“您能去看看么?” 一开始安排给小伙子老娘的措施,除了盐酸消旋山莨菪碱和阿托品以及黄体酮以外,就只有“多喝水,等待排石”,以及“留院观察”而已。 留院观察的位置被放在了急诊大厅旁边的走廊上,毕竟抢救室里都是危重患者。肾结石并不会危及生命,而且因为剧烈疼痛的关系,患者可能会出现呕吐,喊疼等等状况。在抢救室里观察,既不利于其他患者休息,也不利于得了肾结石的这位中老年妇女休息。因此,孙立恩特意把人安排到了急诊大厅旁。这里晚上没什么人走,倒是离诊室和护士台都很近。万一有什么变化,医护人员们赶到现场也比较方便——泌尿外科住院部虽然也能接收患者,但考虑到她现在正疼着,而且住院部要做急诊手术的话还得把人推回到急诊大楼里,孙立恩决定还是先把人留在附近看看情况。 还是那句话,肾结石不会危及生命。但剧烈疼痛却有可能造成很危险的生理反应变化。如果患者本身有什么动脉瘤之类的问题,疼痛造成的血压剧烈升高,就有可能导致动脉瘤破裂出血。而且连续痉挛导致的多次呕吐和快速呼吸,也可能导致血液内环境紊乱。比如低血钾或者过度换气导致的呼吸酸中毒等等。所以急诊上对于肾结石患者,一般定义为三级患者观察。像这个患者这种,用了解挛剂却仍然持续疼痛的,就有可能需要升级为二级患者了。 疼痛不会死人,可疼痛的影响就不好说了。 “我去看看。”孙立恩站起身来,让瑞秋就待在诊室里。自己则跟着年轻人一路小跑到了门外。 通道里,灯光不算强烈。到了晚上,这条通往影像科的走廊就没什么人会走了。尤其是过了晚上十二点之后,为了响应节能减排的倡议,物业会把这条走廊接近一半的节能LED灯关掉。这种地方,光线不算太强,能让患者闭上眼睛勉强睡一会。而同时也不至于太暗,让医生无法直接看到患者的情况。 “大夫。”陪同着这位躺在床上中年妇女的是她的丈夫。他站在床位,手上还捧着自己妻子的脚。他的手不算太大,但却仍然持续的在她的脚上揉搓着。大概这样的揉搓,能让她的疼痛稍微减轻一点。“您看看这……怎么办?” 孙立恩看了看中年妇女的状态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还是那一条“输尿管结石”而已。他想了想问道,“现在还是疼的厉害?再吐了么?” 年轻人点了点头,“本来打了针以后,疼痛就缓解的不是很多。我妈大概睡着了一个小时不到,然后就又被疼醒了。” 而躺在床上的这位中年妇女,虽然疼的直叫唤,甚至被疼哭了出来。但在孙立恩听起来,至少底气还挺足。状态栏也没有提示低血钾或者酸中毒症状。 “大夫,您看看这可怎么办?”揉搓着自己老婆脚的中年人完全没有什么“这种行为不太好看”的想法。他只是担心的看着孙立恩,“能不能先止疼?” “她疼了多久了?”孙立恩皱了皱眉头问道,“晚上几点开始疼的?” “晚上大概七点。”年轻人答道,“已经超过五个小时了。” “中间上过厕所么?”孙立恩问道,“从来医院开始,到现在为止,她上过厕所没有?”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妈疼的喝水都喝不下去,好不容易刚才喝了一点,结果一疼又全吐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输尿管结石其实本质上不严重。但结石卡在输尿管里,如果长时间排不下来可能会导致肾积水和尿路感染。我可以给她再用更强力的止痛药,但是只要石头不下来,她还是会疼的。” 年轻人急的满头汗,他对着孙立恩急道,“哪怕要手术,也得先把疼止住吧?我也知道输尿管结石死不了人,可这种疼法也太遭罪了……” “我去给她开个哌替啶。”孙立恩琢磨了一会,觉得这么下去也确实不是个办法。“你们还是要让她尽量多喝水。如果能把结石冲出来,不用手术的话,当然对身体损伤最小。如果上了止痛药,结石还是下不来,那就得准备手术了。” “这个心理准备我有。”年轻人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今天泌尿外哪个老师在值班?” 一开始听这个年轻人说话,孙立恩就觉得这位可能是同行。现在一听“老师”这个叫法,看来确实应该是学医的。“那得打电话去问一下才知道。怎么,你也是学医的?” “我是宁远医学院的,曹鑫医生是我师兄。”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请我导师来做手术么?” 孙立恩一听顿时一惊,曹鑫是泌尿外科的博士。而宁远医学院本科并没有开展八年制导师培养的计划。所以“师兄”这个称呼,最少也得是同一个实验室的硕士生才对。可面前这位,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不少。 “我先去开药。”尽管很好奇年轻人的身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开止痛药出来缓解一下症状。孙立恩想了想,干脆把这年轻人一起叫到了诊室,他指了指瑞秋旁边的座位,“你先坐。我打个电话。” 孙立恩这个电话是打给周军的。哌替啶就是杜冷丁,属于管制类药物。孙立恩没有处方权,所以只能请周军开药,“周老师,我这里有个输尿管结石的患者,用了解挛效果不好,麻烦您过来给开个哌替啶。” 周军在电话那头答应的很痛快,正好,他还有事要找孙立恩谈谈。 “你没有处方权?”年轻人好奇的问道,“规培医现在也能独立出诊?” “我属于特例。”虽然这话听着有点装逼的意思,但孙立恩也只能这么解释道,“我现在用的是周主任的处方权,不过哌替啶我没法直接开,还是要请他来。” · · · 周军来到第九诊室之前,孙立恩和这个年轻人先聊了几句,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学霸。 真正的那种。 年轻人姓沈名夕,今年21岁。在宁远医学院泌尿外科学研究所就读学硕,今年研二。 也就是说,沈夕最晚15岁就考上了宁远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虽然比自己小了四岁,但面前这个年轻人却是孙立恩的师兄。 “师兄好。”孙立恩一个还没就读的研究生,遇到研二师兄,第一反应就是先怂。 沈夕虽然和之前那个黄体破裂的赵梦黎说话愣头愣脑,但现在却突出一个随和,“孙哥别这么客气,我还有事儿得请教您呢。” 沈夕还真不是瞎客气,他的问题挺直接,“现在是凌晨一点了,我妈这个状况,就算能做手术,凌晨一点把我导师从床上揪起来好像也不太合适……”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孙立恩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大家都算同行,很多话就可以直说了。“不管怎么说,手术总是有风险的。副作用最小的URL手段你娘现在肯定用不了——尿道平滑肌痉挛的这么厉害,硬管肯定插不进去。如果用软内窥管的话,手术过程倒是没什么可说,但软管是一次性的,而且还是新产品。做一次两万多块钱,实在是有些没必要。” 沈夕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现在就只能这么扛着?” “之前的B超你也看了,结石卡的位置在中下段。”孙立恩解释道,“你也是泌尿外科研究所出来的,你也该知道,这个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阿姨自己把结石排出来。然后收入院,给点抗炎药物防止尿路感染就行了。这个办法损伤最小,而且恢复也最快。等会开了止疼药之后,你劝劝阿姨,多喝点水看看。如果她喝不下,我给阿姨开点林格液都行。” 沈夕点了点头,“那只能先这样了。”他起身朝着孙立恩和瑞秋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看看我妈的情况。” 等周军到诊室的时候,沈夕早就不见了踪影。周军一进屋,就看见了诊室里的瑞秋,他一愣,问道,“有病人?” “这是瑞秋医生。”孙立恩介绍道,“就是……徐医生的朋友。” “哦?”周军大概是不知道徐有容的情况的,他把瑞秋当成了即将被孙立恩挖来的墙角,热情洋溢的朝着瑞秋伸出了手,“你好,你是来参观我们医院治疗环境的?” 瑞秋眨了眨眼睛,然后点头笑道,“是的。”她朝着孙立恩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意思很明显——这谁啊? “瑞秋医生是徐医生以前的同学,和帕斯卡尔博士也很熟悉。”孙立恩继续硬着头皮介绍道,“她是肿瘤科的专家。” “我先给病人开个药。”好在周军还记得自己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他先朝着瑞秋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了电脑后面,快速开了一支盐酸哌替啶注射液出来。随后对着孙立恩道,“你去取药吧。瑞秋医生的接待工作你要做好。有什么问题,直接和我联系。”说完,周军就转身走出了诊室——急救室里送来了一个喝安眠药自杀的女孩子,情况不算太好。周军得回去盯着点情况。 “这个医生,把我当成来应聘的了?”瑞秋想了好一阵之后才反应过来刚才是个什么情况。 “毕竟老帕在门诊已经打响了名头嘛。”孙立恩苦笑着站起身道,“优秀的医生,不管在哪儿都是稀缺资源。” 第206章 令人失望 说起来,原本有意向来第四中心医院的,除了帕斯卡尔博士以外,应该还有一位布鲁斯博士才对。可帕斯卡尔博士都在第四中心医院里干了一周了,布鲁斯却仍然没有音讯。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行程,还是干脆就不打算来了——说起来,加勒比海附近有什么来着?海盗? 由于“引进人才”的所有事宜实际上都是由徐有容一手操办的,孙立恩也不知道究竟布鲁斯博士到底还打不打算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到看完了手上的文献,随后又和瑞秋一起巡了一遍抢救室以及旁边的观察区后,孙立恩终于困的快睁不开眼了。 “要不然你先回去?”孙立恩看着有些无所事事的瑞秋问道,“反正现在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还不如干脆回去睡觉好了。” “才不要。”瑞秋很果断的拒绝了孙立恩的建议。“我还等着吃宵夜呢。” 看了看时针指向“4”的挂钟,孙立恩苦笑道,“那你现在就去吃呗。”曹严华医生点的八宝栗香鸽早就送到了。曹医生估计是已经吃完了,但剩下的那几只还放在休息室里没动过——胡佳和徐有容还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胡佳难道是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没想到这句建议立刻引起了瑞秋的注意,她随即发现了这句话中的“华点”,不由得挑眉笑道,“喔喔喔~真没想到呀!” 孙立恩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瑞秋,“徐医生是你的第几任女朋友啊?” 所谓抬杠怕揭短,当对方面不改色的准备掀桌,那开玩笑的一方自然也就明白——现在是闭嘴的最佳时机。不过在抬杠界众多选手眼中,对方掀桌就说明自己优势很大。既然对方已经扛不住了,所以掀桌基本等于打出GG。所以瑞秋嘿嘿笑着,从诊室里走了出去——她决定去吃顿已经放凉了的宵夜。 孙立恩收拾收拾东西,给手机充上了电。按照一开始的估计,杨建强的脑部水肿可能在几小时内达到巅峰。如果现在胡佳她们还没出来,那可能就意味着伽马刀并没有达到医生们一开始所预期的结果。最终,杨建强还是免不了要接受脑部穿刺减压术。 治疗方法毕竟是孙立恩提出来的,要他说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那明显是在说谎。需要担心的东西太多了——如果实验疗法失败了怎么办?如果辐射量过高了怎么办?如果辐射量不足,导致水肿怎么办?如果水肿之后接受脑部穿刺,导致无法估计的后遗症怎么办?无数的问题在孙立恩脑子里翻江倒海,凌晨四点的第九诊室里,孙立恩精神的像一只刚刚起床的公鸡。来回踱步几次后,他决定干脆去手术室外面看看情况。 手术室外,坐着几个面色麻木而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的家属。他们的亲人都躺在手术室里,一层隔离门,隔开的,可能就是生死诀别。凌晨四点还在大急诊中心医院里接受手术的患者,没有一个人的病情是“可控”的。谁都不知道,等手术区的大门打开后,里面走出来的医生是会带来亲人“手术成功”的喜讯,还是“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噩耗。 杨建强的妻子没有坐在等候区,她穿着有些单薄的衣服,背靠着手术区的墙面坐在地上。头埋进了曲起的双腿间。她像是被耗干了所有电力的机器人一样,就这么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孙立恩一开始在等候区找了一圈,但就是没找到杨夫人的踪迹。身穿着白大褂,在等候区里探头探脑的孙立恩引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直到他再三向围过来的家属们解释“我是来找人的”,这才让这场骚动渐渐平息了下去。 “复合手术室里在做手术了么?”孙立恩用自己的卡刷开了手术室的自动门,对着一旁护士岛里的值班护士低声问道。 护士岛里的值班护士没趴在桌上睡觉,而是低着头正在玩着手机。孙立恩进来的动静,大概让她以为是护士老师来查岗了。一阵惊慌失措试图藏起手机的尝试之后,值班护士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哦哦,复合手术室啊?”孙立恩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值班小护士看了一眼电脑上的记录安排,“手术室那边从晚上十一点多就在准备手术了,现在有没有做我也不知道……” 得,白问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更衣区去换了无菌服。既然值班护士不知道具体情况,那就干脆自己去看一眼好了。 手术室里,心肺监护仪还在滴滴作响。一群医护人员正围在手术床旁,他们互相之间很少说话,就连眼神交流都不怎么常有。大家都在紧张的看着手术床上的杨建强,以及杨建强身旁的那个监控显示器。 一根电线从杨建强的额头顶部延伸出来,连接在了显示器后面的线丛之中。而他的头上,则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圆柱体,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个小圆柱体其实是镶在杨建强颅骨里的。 “立恩?”用屁股顶开了弹簧门,孙立恩的出现马上就引起了胡佳的注意。她快走了几步来到孙立恩身旁,抬着头盯着孙立恩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情况。”孙立恩也挺惊讶,自己戴着手术帽,脸上罩着口罩,整张脸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耳朵和一双眼睛而已。也不知道胡佳到底是怎么通过这两个部位,一瞬间就认出了自己的。“情况怎么样?” “不算太好。但也不是特别糟。”胡佳叹了口气,“徐姐姐她们给患者装了颅内压监测,过去三个小时里一直都有压力上升。不过目前他的颅内压水平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以柳平川教授为首的手术团队已经在手术室里坚守了五个小时,而且看情况,他们可能还得继续守下去才行——至少要等到杨建强的颅内压力稳定,不至于继续出现上升。 由于杨建强是急诊科接手的重症患者,再加上治疗方案是由急诊科提出来的。因此周军也一直守在手术室里,眼见孙立恩来了,他慢慢走过来,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今天晚上的出诊看完了?” “我在门口留了门条。”孙立恩摇了摇头,理论上来说,他今天得一直干到早上七点才算下班。“我算了算时间,觉得杨建强的观察期应该差不多到了,一直没见着人,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虽然他的状态还没有糟糕到要做穿刺减压,但是也还没有稳定到可以放松警惕的地步。”周军摇了摇头,“继续观察呗。” 孙立恩点了点头,低声问道,“要不要换一下麻醉和护士?他们应该已经坚持了很久了吧?” “怎么换?”周军瞥了一眼孙立恩,压低了声音不满的教训道,“看了一次同协手术,就觉着咱们和同协一样家大业大,随时都能扯出两个轮换班组来?现在就剩下一组在值班了,万一突然来个急诊,不做手术当场就能死的那种。你是准备看着人死,还是把做手术做到一半的哪个手术团队撤下来?” 说起来,同协也没到这种“家大业大”的地步。当初做寰枢椎替换术的时候,那也是院士做了安排,特意准备的两个手术团队。杨建强的情况特殊,对手术团队的专业水平要求极高。手术团队本身不光要有非常优秀的神经外科处理能力,同时还要有过硬的无菌操作水平以及对免疫反应,影像学,甚至急性辐射损伤有足够的认识。能够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手术团队,可真不是一时半会能凑出来第二支的。 而比起一般的手术,杨建强确实也需要更严格的无菌措施才行。随着第二次免疫系统抑制,以及大剂量的放射治疗,他的免疫系统将被削弱到一个非常微弱的地步。微弱到从离开手术室,到转移至隔离洁净病房的过程中,都有可能遭受严重感染的地步。 孙立恩低头琢磨了一会,朝着周军道,“周老师,杨建强现在的颅内压还是很高么?” “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你在梦游?”周军不满道,“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坏嘛……” “我的意思是,那八个水肿区的膨胀程度,是不是基本差不多?”孙立恩问道,“他现在的颅内压上升,会不会是因为急性放射导致的?” 急性放射损伤会导致脑水肿,这个知识还是孙立恩刚才和瑞秋闲聊的时候学到的内容。如果能够确定杨建强的颅内压变化原因,至少能够对后面的手术方案有些调整——如果是急性放射损伤导致的,那现在就可以把杨建强转移出复合手术室,通过正压隔离舱送到洁净室里进行后续治疗。 而孙立恩提出的这个疑问,却是他无法回答的。这不是一次有引导倾向的提问,而是一个规培医的突发奇想。 因为这一次,状态栏让孙立恩失望了。 “杨建强,男,34岁,脑部多发性占位,急性放射损伤。” 第207章 巧克力 急性放射损伤是一定会出现在杨建强身上的。但状态栏并没有说明,这急性损伤的代价,是不是表现为脑水肿。 不能完全依靠状态栏,这是孙立恩一直在内心深处秉承的观点。毕竟这玩意关系到了病人的生命健康,万一出了什么茬子,要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一个无辜患者的生命。但他一直警惕着的,是状态栏本身“出了明显的错误”,比如提示一种根本不存在的疾病症状,或者完全搞错了方向。 而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明明提示了,却和没有说一样。 “急性放射损伤造成的脑水肿?”周军皱了皱眉头,转身问道,“柳院长,脑神经这块你比我熟。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也没做过放射脑损伤啊。”没想到柳平川也犯了难,他平时做的颅脑损伤大部分都属于脑挫裂伤和脑肿瘤的手术摘除,同时也常做脑出血和脑挫裂伤,以及各种原因的脑疝。但这些都和放射性脑损伤不太一样,毕竟被辐射所伤害的脑组织并没有肉眼可见的损伤形式,同时也缺乏独特的症状提示。“再做个CT看看吧,反正做起来也快。” 这就是把杨建强放在复合手术室的好处了。复合手术室内不光可以随时做CT,甚至可以通过电动轨道,在平稳的状态下把患者转移到一旁的MRI检查室内,对患者而进行术中核磁共振检查。拥有比普通手术室健全许多的设备,而且还能够在非常安全的情况下对患者进行转运。光是这两点,就足够高等级医院对复合手术室流口水了。尤其是以神经外科和脊椎外科等需要精细影像检查结果支撑治疗手段的科室而言,拥有一间设备齐全的复合手术室简直就是科主任们的梦想。 第四中心医院的复合手术室投入使用还不到三周,严格来说,这间手术室甚至不能被称为“正式投入使用”。毕竟手术室里处理的第一个患者是自家的骨科主任郑国有,而第二个患者就是杨建强。至于说好了的正式投入使用的剪彩,本来应该下周才举行的。 给杨建强做脑部CT扫描的建议引起了一些担心。主要是影像科的医生们对此有点顾虑,CT扫描虽然快捷方便,但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放射性的诊断手法。而杨建强的大脑已经被大剂量的伽马刀冲击过了八次,在这个基础上再做放射检查,谁知道会不会导致什么严重后果。至于有没有其他的结局方案——反正辅助科室的医生只要提出自己能发现的问题就行。要让他们来担心整体治疗方案,这就有点过分了。 而柳平川院长的判断做的非常快,现在的情况下,CT扫描是唯一可行的检查手段。毕竟为了实时检测杨建强的颅内压水平变化,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在柳平川的安排下,用磨具从杨建强的额头上开了个洞。并且在洞里安放了光纤式颅内压监护仪。监护仪采用了硬膜外测压法,虽然相对准确性比起脑室内导管检测法要差一点,但一方面也算够用,而且还能降低感染风险。 可这台监护仪同时也宣布了杨建强不可能再做MRI检查。原因很简单——监护仪里是有磁性金属的。MRI一开机,只怕这台监护仪就会被巨大的磁力直接从杨建强的脑子上扯下去,到时候大家也别琢磨治病了,直接给杨建强收尸就好。 CT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其实柳平川早就有做进一步检查明确水肿来源的想法,只是一方面他确实也没往急性放射损伤上去想,而另一方面,柳平川觉得杨建强虽然有脑水肿发展的迹象,但毕竟颅内压上升的幅度不算特别大。而且给他输注的利尿剂还有调整空间,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说不定下一个小时里,他的颅内压就趋于稳定了呢? CT机被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导轨牵引了过来。在场的无关人员全部清场,而必须待在现场的放射科医生,麻醉医生,以及柳院长等人则穿上了厚重的铅衣。孙立恩和胡佳徐有容一起走出了手术室,在手术室外的走廊等待检查结束。 “所以你就过来了?”胡佳的眼睛眯成了漂亮的月牙,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笑起来。“主要是因为担心患者的手术情况?” “主要是怕你在手术室里站太久,觉得太累。”孙立恩福至心灵,哄小护士的话张口就来,“怎么样,站了好几个小时,是不是累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看我,特意上来借个肩膀给你靠。” “急诊的嘴,骗人的鬼。”胡佳佯装生气,用脚轻轻在孙立恩的小腿上踢了一下,然后趁机靠了过来。“不过确实是有点累了。”只要是个人,在手术室里连续站立五个小时都会觉得累。更何况她们在手术室里也没做什么事情,只是单纯的在等待情况变化。这种心里紧张,实则无所事事的等待,其实比紧张的持久手术更消耗体力。 徐有容在一旁站着,稍微走动了几下,休息休息脚后问道,“瑞秋回去了?” 孙立恩摇摇头,“她精神可好了,说是要等你一起出去吃宵夜……”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后悔道,“应该把鸽子拿上来吃的。” “算了吧,拿上来那么三只鸽子哪儿够分啊。”胡佳否决了孙立恩的提议,“大家都很累,就咱们几个人有东西吃,不太合适。”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后忽然笑道,“我记得……刘主任在手术室里有个柜子对吧?” 刘堂春是急诊医生,又是当兵出身。防患于未然的性格比其他医生要重的多,而时不时需要来手术室盯情况的工作环境,让他想要安稳吃顿饭都成了奢望。因此,刘堂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有他的个人储物空间,他就一定会在里面塞上整整一箱巧克力。 这个习惯在急诊室医生们之中人尽皆知,以至于偶尔送来一些情况不算太严重的低血糖患者后,医生们的第一反应都不是挂一袋十糖,而是先去找刘主任要上一条巧克力来。可惜巧克力走不了医保,也没办法纳入到医院的收费体系里。一两个也就算了,患者来的多了,刘堂春这主任收入也有些顶不住。于是,老刘同志一咬牙一跺脚,把巧克力的供应范围缩窄到了“仅限本院职工”的范围。 平时大家闲着没事儿当然不会去蹭刘主任的巧克力吃,但这个习惯延伸下来后,孙立恩却猛地发现了一块未经开垦的“富矿”。大家都饿着肚子呢,从刘主任的储物箱里拿几块巧克力吃不过分吧? 虽然肯定刘堂春已经睡下了,但孙立恩还是本着“不告而取是为贼”的原则,给老刘发了个短信。然后带着大家浩浩荡荡的去打了一波土豪。 巧克力,确实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呀! 第208章 准备与意外 刘堂春的私藏果然不少,整整两箱巧克力还带着纸箱包装呢。更绝的是,老刘同志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这点好东西会被人惦记。纸箱的最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肚子饿了吧?打老子的土豪,是急诊哪个小混蛋出的主意?让带头的写个两千字检讨,这个事儿算过去了。” 所谓料事如神,说的就是刘堂春这种老狐狸。不光能料到会有人惦记自己的巧克力,而且还敏锐的察觉到,有这种胆量的那肯定是急诊科的小王八蛋们。光看储物柜里整整两箱没动过的巧克力,孙立恩就能猜到刘主任可能早就预备好了这套“储备粮”,就等着收两千字检讨书了。 “老刘的存货吧?”吃东西不光得顾着周围能够休息的医生们,对于需要坚守的领导和其他同志,那也得有足够的关怀才行。柳平川被叫到休息室里吃了两块巧克力,而吃了东西的胡佳和徐有容则一起进去顶替了柳平川和器械护士。至于麻醉医生和影像医生嘛……只能委屈他们再坚守一会岗位了。 “我拿两千个字儿的检讨换来的补给。”孙立恩苦笑着朝着柳平川和周军展示了一下刘堂春的留言,“您两位可得多吃点,这样小孙我的牺牲就不算白费了。” 孙立恩说的可怜,不过柳平川和周军根本就没有领情的意思。两人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无视着装可怜的孙立恩——老刘同志的巧克力难道不是你先惦记着的?要写检讨了想着把我们拉下水——你真当主任们傻啊? 反正宋院长有过指示,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周军和柳平川吃完了巧克力扭头就走,剩下了苦笑不已的孙立恩。影像科那边已经出了图,就等着两位大佬过去会诊。而杨建强这个状况,随时都有脑疝的可能。在这种条件下,时间就是生命。能够抽空出来吃两块巧克力,对周军等人来说,已经是“浪费”的极限了——反正在图像出来之前,他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杨建强这个病人确实可以算的上是周军接手的患者中,情况最麻烦的一个。倒不是因为他病的有多重——实际上发生脑疝的患者周军也接过不少。而出现脑疝,最后在整个第四中心医院多科室专家会诊的联合救治下,最后平安出院的也不算太少。但杨建强的情况麻烦,却麻烦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的病情变化太不可控。 在持续监控颅内压的手段上使用了硬膜外光纤检测仪,而不是传统的腰大池穿刺监测,就是病情变化不可控的表现之一。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出现脑疝的患者,出于谨慎考虑,柳平川在颅内压监控手段上直接将其当做了“脑疝”来处理。而这也是腰大池穿刺监测的绝对禁忌症。同时,采用硬膜外检测,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患者的脑脊液系统与外界直接暴露,减少可能的感染风险。 至于杨建强的疾病会发展到什么方向,不光主要负责治疗方案的周军心里没谱,就连柳平川都没有把握。脑部情况虽然是最紧迫的威胁,但至少这个位置的问题已经暴露了出来。同时,第四中心医院也尽全力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不管是伽马刀,还是在复合手术室里观察情况,甚至让柳平川带队熬个通宵时刻准备做穿刺减压,这些都至少是能够“预备”的手段。 而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还没有暴露出来的问题。 磺胺嘧啶和乙胺嘧啶在杨建强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就已经按照最大允许剂量进行了输注。而按照时间来算,杨建强体内的药物浓度现在刚到顶峰。他体内被弓形虫所感染的部分都已经浸泡在了能够杀灭寄生虫浓度的药物里。但这也就意味着,原本还能够正常工作的器官,很有可能在这一波打击下难堪重负,甚至出现衰竭的情况。更何况,对于免疫水平低下人群,中国微生物学会人畜共患病专业委员会给出的弓形虫病建议是,在普通患者“十五天一个疗程”的基础上,治疗疗程时间加倍,同时需要间隔五到七天,再重新治疗最少两个疗程。 按照一般经验,弓形虫感染可能会累及包括脑部,眼部,淋巴结,心脏,肺部,肝脏等部位。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计算,到之后的一百零五天内,杨建强的全身器官都可能有罢工的风险——虽然后面几个疗程风险肯定不如前面大,但这样的危险还是客观存在的。 对这个小家庭而言,他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 · 孙立恩的考验来了。 早上七点,杨建强已经被送到了洁净室内进行隔离治疗。CT影像学的检查结果还算乐观——他的颅内出现了新的水肿。但水肿区并不是原来的感染病灶。而是略呈条状横贯颅内。水肿的范围不算太大,尚且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也就是说,他的颅内压升高确实是因为急性放射损伤,而不是病灶进一步扩展而引起的。 增加了一部分甘露醇的用量后,杨建强的情况已经逐步稳定了下来。而直到这个时候,孙立恩和胡佳徐有容以及瑞秋,才有机会吃上一口已经彻底冷掉的八宝栗香鸽。 “好吃!”胡佳吃的两眼放光。虽然浇在鸽子身上的汤料已经彻底冷却甚至凝固成了皮冻似的样子,但她仍然吃的停不下嘴来。 孙立恩原本建议干脆把鸽子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再吃。但考虑到外卖盒的质量不太可控,也不知道健康炒菜馆提供的打包盒能不能撑得住微波炉加热。考虑再三,这三只鸽子还是就这样被大家吃进了肚子里。孙立恩叹了口气,这要是热乎着的该多好!鸽子本身被厨师用精湛的手法脱去了里面的所有骨头,这份手艺放在医院,至少得是个骨科主治大夫的水平。里面的填料除了能马上吃出来的栗子和香菇以外,大概至少还有四五种材料。但具体是什么,孙立恩实在是吃不出来了。 至于瑞秋那边,她充分发扬了外国友人在中餐面前溃不成军的光荣传统。除了一开始看着一整只鸽子感觉有些无处下口以外,其余的时间里,她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做女同志看——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管什么形象?好吃就完了呗。 就连徐有容都对这道冷了的宵夜赞不绝口。要不是因为这鸽子根本没法预定,而且每天也就出个三四只的样子。她至少得先吃上一个月左右才能罢休——徐医生冷着脸不停的点头说好吃的模样,看的孙立恩都愣住了。 早餐时间吃的宵夜下了肚,胡佳打车回家去睡觉了。徐有容和瑞秋则决定一起走回去——八宝栗香鸽虽然好吃,但毕竟是肉食。一大早就吃肉,两人都觉得自己需要一些运动来消耗一番多余的热量。而孙立恩——他得留下来把自己的第九诊室再打扫一下。 而这一打扫,却扫出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孙立恩被人堵在医院里了。 堵人的,是昨天晚上刚刚被孙立恩转到妇科住院部的赵梦黎。以及不知道从哪儿赶来的六七十号妇女同志。 她们气势汹汹的闯进了急诊大厅,在收费窗口拉开了横幅,上面用淋漓的墨汁写着一行大字。“性别歧视不可原谅,马上开除无良医生孙立恩!” “小孙,你这是干了啥了?”见势不妙的保安梁哥压低了帽子,像做贼一样溜到了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惶恐不安的报信道,“外面那一群女的咋都是来找你的呢?” 第209章 “好”生意 赵梦黎一个人穿着病号服站在医院门口,仿佛正在战场上准备向敌军冲锋的将军一般。她身后是自己多年在各大社交软件上所结交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她叫来了一大批人来,不光是为了给第四中心医院领导层施加压力而已,同时也是一种实力的展示——“我有这么强的号召能力。” 在她身后,除了四五十号人以外,更远的地方,则有一辆稍稍拉开了一点车门的银色面包车停在路边。从车门的缝隙中,能够看到一台被架在三脚架上的手机。而一场特殊的直播,正在从这里发布到整个互联网上。 赵梦黎是一个“自媒体”工作者。这是她对外的自称。而实际上,她的主要工作是利用自己相对较大的女性关注群体,拼命传播各种社会新闻。并且通过这些社会新闻,成功达成“国内男性都是吊癌,还是外国男人好”的印象概念。然后再通过和几个国外不怎么知名的婚恋网站合作,将找上门来的中国女性包装“推荐”给国外婚恋网站会员。每做成一单,她就能拿到几百上千美金的分成。同时,在自己的媒体平台上通过发布煽动性的文章,她还能顺便获得不少广告分成。而这样的工作,赵梦黎已经干了两年多,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女权,其实是一门非常好做的生意。 但不得不说,随着网民们逐渐看多了各式妖魔鬼怪之后,赵梦黎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在几个行业领头账户被封禁之后,赵梦黎敏锐的察觉到,自己这个行业似乎开始招惹来了越来越多的质疑眼光。也就是在做出这种判断之后,她重新找了个男朋友。并且利用自己多年来在人群中打混的经验,成功的把这只“小金龟”钓的死死的。 然而,这一步明明是绝佳后路的棋子,却被孙立恩给毁了。 在昨晚的事情之后,赵梦黎的男朋友除了忙前忙后给她办手续以外,还顺便记下了她所患疾病的名称。然后,他在网上稍微查了一下关于黄体破裂的说明,随后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黄体破裂患者中,大约有一半的患者在发病前有过性生活史。 不得不说,赵梦黎的男朋友是个非常有行动力的人。他在付出了两条软中华的代价后,成功的调取到了自家小区的监控画面,然后在看到赵梦黎和一个男人在楼道忘情深吻的监控中,发现了自己头顶草原的事实。最让他觉得可悲的是,这位搬来了塞伦盖蒂大草原的仁兄他也认识——他是第二天那场婚礼的新郎官,一个在本地“贵族”学校教英语的四十多岁美国离婚男人Mike。 剩下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赵梦黎放在家里的所有东西被她男朋友直接扔了出去。而且她也得到了分手的正式物理通知——一口吐在她脸上的口水。 气疯了的赵梦黎当即找来了不少熟人,准备把这个敢往自己脸上吐口水的前男友打上一顿。却没想到,她的前男友快人一步,已经先把自己送到了警局里。原因是他在Mike家楼下蹲了两个小时,在蹲到了喝的快断片的Mike之后,往他头上砸了五个啤酒瓶。 四个啤酒瓶碎成了一地绿渣,而最后一个酒瓶没砸碎,因为酒瓶压根就没开封。里面装着700毫升啤酒的酒瓶直接敲碎了Mike的颅骨,然后把他闷倒在了地上。 宁远警方接到报案后迅速出动,并且很快就以故意伤害为由,对她的前男友实施了刑事拘留。至于到底算重伤还是算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得看宁远第二医院的本事——Mike现在还在二院的ICU里躺着呢。 至于赵梦黎本人,在一阵暴怒后,她冷静下来盘算了一番。既然后手已经不可行,那就必须利用现在这个情况,重新把自己的生意再做起来。把坏事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好事,这种操作赵梦黎很熟悉。 毕竟Mike被自己的前男友砸成重伤是事实,而自己和Mike的视频也被公布到了互联网上开始疯狂传播。那么为了剥除自己身上的“污名”,她就必须把自己包装成这起事件中的最大受害者。 随后就有了这场召集数十人的大行动。赵梦黎为此特意搞了一票从灰色市场上买来的直播账号。同时在七八个直播平台和社交平台上直播行动。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用这场行动重新激活自己的热度和人气,转移大家的关注重点后重操旧业。反正孙立恩是个男医生,而按照她的经验,这样的“论战”中,男性一方说的话一般是没人信的。而医生嘛……有多少网民会对医院和医生有好感的? 她对这场战役信心满满,仿佛孙立恩和他身后的第四中心医院完全就是一颗软柿子,自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 · · “怎么回事?”一辆黑色的奥迪A6L慢慢开到了第四中心医院的大门口。司机见到有人群在阻塞大门口之后,很沉稳的把车开到了侧门。而坐在后座上脸色原本就不大好看的宋院长皱起了眉头,她拿起电话,打给了医院保卫处。“门口都他娘的成菜市场了,你们保卫处是干什么吃的?” 保卫处很委屈,“宋院长,我们已经和领头的人接触了好几次,可她们就是不肯做任何交流,还冲着我们扔石头……” “你们保卫处是干什么吃的?”宋院长声线冰冷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上个月警方和卫健委才一起开过座谈会,从十一月十五号开始,医疗机构内部就算是公共场所了。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应该怎么做需要我再教你一遍?” 保卫处接电话的副处长汗都下来了,他迟疑了一会后问道,“宋院长,真的不用让院办和她们谈一谈……” “谈个鬼!”宋院长彻底恼了,“都他娘的拉着横幅堵门了,你们还惦记着息事宁人?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老娘现在就处理了你!” 一大早就被院长一通电话骂的狗血淋头,在保卫处值班的副处长顿时把脸阴了下来。他身边站着的就是来报信的保安梁哥。眼见自己领导表情严肃,梁哥小心翼翼问道,“主任……怎么办?” “院长都要处理我了,老子还能怎么办?”副处长一拍桌子,“按照第二套方案来,给我把事情往大了搞!” 第四中心医院保卫处对于突发事件有六套方案,应对的突发事件严重程度依序列逐渐下降。第一套方案,是用来处理暴恐份子行动的。 根据第二套方案,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将立刻向省厅,市局,以及附近区分局和派出所报告情况,并且关闭所有通道,并且召集所有保安,发放防爆设备。盾牌,头盔,防刺背心,催泪喷雾等等全套设备。 由于是第二套方案,并且是直接向省厅报告的,因此宁远市警方将以最快速度,先调集至少一个防爆大队赶到现场。如果有必要,请求武警出动也不是不行。 实际上,第二套方案处理的医闹基本已经脱离了“闹”的范围。比起医闹,这套方案的定位更像是在处理暴徒——用来应对七八十号拿着棍棒的壮汉都够了。现在用来处理四五十个打横幅的女人,似乎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不过,这种“过分”反应已经不在副处长的考虑范围内了。反正就算之后有麻烦,那也是宋院长先顶着。而且朝着保安扔石头这种行为,确实也已经可以按照暴力袭击来处理。 第四中心医院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第210章 宋文 如果说孙立恩现在有什么想法的话,那这个想法一定是一幅名为“黑人问号.Jpg”的常用表情。 虽然一晚上看了不少病人,但赵梦黎这个病人,孙立恩肯定是不会忘掉的——想忘掉也不太可能。怕针扎,不要住院,还朝着医生拍桌子的患者虽然每年都有,但三样聚合在一起出现的还真没几个。 在诊疗过程中……孙立恩要说没有问题那也是胡扯。毕竟用患者以前的就诊记录来威胁对方,其实真要拿出来说事儿的话,孙立恩一个处分肯定是跑不掉的。 不过,就算是这个事情,也扯不到性别歧视上去吧? 虽然有心把事情说清楚,但看着外面那群气势汹汹朝着保安们扔石头的女人,孙立恩估摸着自己就算打算出去露个脸,也得被瞬间打进ICU里躺着。更何况根据规定,医生遭遇到任何形式的“医患冲突”时,都必须主动离开现场避免进一步激化矛盾,孙立恩只能先找其他地方躲一躲。 既然要躲,那就躲个清净。孙立恩想了想,给周军发了条微信,汇报了自己的去向后,把手机揣进裤兜里,转身往食堂走去。 对一个上了通宵夜班的急诊科医生来说,两块巧克力和半只鸽子可是远远不够的。 孙立恩潇洒的跑去吃早餐了,而这个巨大的麻烦,则被推到了第四中心医院的保卫部门头上。 和其他医院一样,原本作为“内部场所”定位的第四中心医院并不算是公共场所。因此,根据《企事业单位内部治安保卫工作条例》规定,第四中心医院下设有保卫机构。而且因为属于医院“治安保卫重点单位”,同时院内有“放射性”和“传染性”物质,因此保卫等级实际上相当高。而“保安梁哥”等人,实际上并不只是普通的保安。他们实际上都是有正式编制的“保卫干部”。而保安队伍中的合同工们,才是真正的保安。 就在孙立恩往食堂走的时候,梁哥等人已经带好了透明防爆盾牌,以标准的防暴队形向那四五十号还在叫骂的妇女集团紧逼了过去。虽然按照预案,他们在完成了近逼后,就应该进行冲击驱散,或者使用防暴钢叉等工具,对对方进行驱离和抓捕。但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逼近现场后却实在是有些下不去手。虽然这群人骂的难听,而且手里的石头块也正使劲往外扔着。可这些小石头……别说砸坏盾牌了,甚至连砸出大点的声音都难。 事实上,这群人能弄出的最大声响,就是从她们嘴里冒出来的污言秽语。而这群人骂人的本事确实不错。高声叫喊下,每个字都能清清楚楚的送到逼近的保安们耳中。并且使劲撩拨着他们心底的火气。 “宋院长……要不然还是等警察到了您再过去吧?”保卫处处长面色难看的站在宋文身旁,那些女人骂的话也实在是太难听了一点。“她们这个骂法也太过分了……” “就这样你们就受不了了?”宋院长现在倒是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看着那群骂骂咧咧的女人,从嘴角缝里挤出了一声轻蔑的冷哼,“要是她们手里有键盘,现在就能骂哭你。” 宋院长对于这些人的判断非常准确,她们确实是一群能在社交网站上通过留言就“引领节奏”的人。女权这门生意,时下正是大热门。可生意再热门,不能抓住机遇掀起一波又一波骂战和冲突的人,没有资格来做这门生意。按照战斗力来分类的话,她们可不是一般的“键盘侠”,这群人个顶个的都是“键盘战争领主”。平时一个人在网上喷两三百号人跟玩一样,而她们做不了赵梦黎这种“高端”生意。所以,她们的工作,就是整日游荡在网络上,抓住一些刚开始搞社交营销的商业品牌账号痛脚。然后将对方的举动扣上“性别歧视”的大帽子。再呼朋唤友,叫上一群人来一起通打落水狗。 被围攻的公司大部分都是没怎么见过这种阵仗的。其中很大一部分账号会自乱阵脚,四处寻找“删帖控评”的手段试图扭回局面。等到联系上了自称可以“消除影响”的机构,被围攻的公司乖乖交上保护费,而这些机构,则转手把拿到的保护费分个三成左右出去,交给领头围攻的“键盘战争领主”们。 女权是一门好生意。 只可惜,这些战争领主最擅长的战斗领域并非现实,而且她们也根本没有和公立机构打交道的经验。 最重要的是,她们并不知道,宋文院长是这个世界上最酷的中老年妇女。 “他们到了?”在旁边看着热闹的宋院长忽然看向了远处,一只伸缩不锈钢管正在远处升起。上面还顶着一个摄像头。 “应该是。”保卫处处长点了点头,随后道,“宋院长,我觉得还是把当时医生叫过来……” “叫个毛。”宋院长冷哼一声,“有派出所那边送来的视频就够了。信息科那边准备好了播放了没有?” 处长点了点头,“他们接到文件了,看了几遍,确认没问题。” “那就放吧。”宋院长低头点燃一根香烟,青烟伴着寒风从她的脸庞掠过,然后消散的无影无踪。“对于这些在网上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白痴,社会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教育她们。不过,我也不想下太重的手。”她冷冷一笑,“毕竟我也是女人嘛!” 第四中心医院大门口的两处LED大屏幕忽然同时亮了起来。上面露出了一个面色颓唐的男人,一道黑色的马赛克从他的鼻梁处横贯过去,而他的身上,穿着醒目的橘红色马甲,整个人坐在不锈钢焊成的凳子上。而他的面前,则是一块平放下来的小桌板。他的双手中间挂着一副手铐,手铐穿过了小桌板上的O形铁环,将他牢牢的铐在了原地。 “姓名?”视频开始播放,画面外,一个声音问道。 “林禾。” “年龄?” “29岁。” 一开始的一问一答的部分显得有些没头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赵梦黎已经如坠冰窟,浑身颤抖了起来。这和她预想的情况不一样,难道医院不应该息事宁人,把自己等人好生劝入会议室,奉上香茗一盏,研讨书几张,并且全盘同意自己的所有要求么?为什么林禾的视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高音喇叭还在继续用大到有些失真的音量继续播放着,“你和赵梦黎的关系?” “男女朋友。”林禾顿了顿,摇头补充道,“前男友。” “什么时候分手的?”画面外问话的人突然变得八卦了起来,开始问起了细节。 “昨晚……今天凌晨吧。”他答道,“从我知道她出轨,到凌晨闯到入院部,冲她脸上吐了口痰开始就算分手了。” 视频播放还在继续,那些一开始一头雾水的女人们听到这里,也没了声音。 稍微一顿之后,她们重新开始高喊起了口号,“拒绝荡妇羞辱,我们有追求真爱的自由!” 宋文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忽然朝着一旁的保卫处长道,“去拿个麦克风过来。” · · · 口号这种东西,在证据面前没有任何战斗力。等那段楼道内的热吻视频以画中画的形式开始播放起来后,整个抗议现场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Mike在这个圈子里也是名人,至少他抛出的“女性是弱势群体,所以男人赚钱女人花天经地义”这种说法很有市场。而在场的人们也知道,Mike马上就要和圈子里的另一个“领军者”结婚了。婚礼就定在今天下午——她们从全国各地赶到宁远,本来是为了出席这一场婚礼的。 “好了,闹剧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宋院长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赵女士,还是……”她清了清嗓子,用任何一个耳朵没聋的人都能听出的讽刺声调道,“斗士?” 门外看热闹的普通人被慢慢劝离到了远处,而那些穿着防爆服的警察同志们则以一脸奇怪的神情开始列队。他们也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这次的医闹团体组成都是女性,而且看起来年纪也都不大。 “刚才的视频你也看到了。”宋院长的话还在继续,“你男朋友要和你分手,主要是因为抓到了你出轨的证据。和孙医生明知你有严重医闹历史,却仍然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收你入院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了本院的秩序,请马上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并且接受警方询问。” 赵梦黎低下头,借着身前人的遮挡,开始打电话。 “我并没有打算对你们进行劝说。”宋院长继续道,“因为在我看来,没有脑子的人是不会听人劝的。” “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我们的传统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宋文冷笑了一声,“如果要在这里喊女权,那就得把我们女医生也当成牲口用——对此我有一句话想说。”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凑在嘴边点燃后,嘴唇轻启,对着麦克风吐出两个字,“傻逼。” 第211章 过渡 这场折腾,开始的没头没尾,结束的莫名其妙。孙立恩一顿吃完,第四中心医院门口的秩序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赵梦黎低着头试图联系上自己的“国外合作伙伴”,也许有境外媒体关注,就可以让对方投鼠忌器。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依仗的人群,却几乎瞬间就散开放弃了抵抗。 而对于完全不打算投降的赵梦黎,保卫处为了彻底贯彻落实宋院长“让她冷静下来”的指导思想,负责消防的几个保卫干部稍微交流了一下意见后,决定将原本打算用在所有人头上的两个消防水龙拧开用一用。 水柱直接冲翻了赵梦黎以及她手里的手机,并且把那台手机冲成了零件。在门外守候着的警察同志们呼啦一声冲了进来。被特意叫来帮忙的五名女警直接把她按在了地上。 “这次的事情,我会让人写个报告交到市局里去的。”带头的防爆警察大队长很不满意的朝着宋院长道,“就这种货色,用得上叫我们来?” 宋院长瞥了一眼这位朝自己抗议的警察,“她们在这里闹事,伤害到的不光是我们的医护人员,还有急需救治的患者。如果真的任由她们闹了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有多少人会因为没法及时送到医院丧命?” 大队长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宋文摆了摆手,“事情能轻松解决当然最好,我只见过嫌麻烦不肯办事的,像你这种嫌弃事情太轻松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 · · 孙立恩拿着自己的手机,双手微微发抖。 他还坐在食堂里,尽管食堂已经在几分钟前正式停止了运营。但他却一个人傻愣愣的坐在食堂的桌子面前一动不动。自从手机上收到了短信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巧克力的事情等你拿到了这个月的补助再说——有奖金的。”这是刘堂春发来的第一条短信。 第二条则是催更,“叫你准备的论文你写好了没有?大纲,先把大纲拿出来。” 孙立恩艰难的放下手机,双手捂脸。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论文大纲的事情……他彻底忘了。 “明天下午把大纲发我邮箱里。”这是最后一条短信。刘堂春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还在结尾附上了XD两个字母。 “总之……先回去睡一觉。”孙立恩叹了口气,好在这些工作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着手。虽然看起来挺麻烦,但基本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并且从今天开始到明天早上,他能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回去睡上一觉,然后稍微辛苦一点准备个一天,差不多也能把东西赶出来。 只是原本还只存在于脑海里的约会计划就得报销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还好没有提前和胡佳说过自己的计划。他本来琢磨着,自己这次被周军忽然叫回来,导致和胡佳一起去宁湖上划船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所以不如干脆明天下午一起出去看个电影之类的补偿一下。 作为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情侣,想要一直黏在一起是人之常情。可由于工作特性的关系,两人这段时间却也没见过几次面。就算在医院里偶尔能见上一面,也是匆匆忙忙,连话也说不上几句。明明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城区,甚至两人就在同一所建筑物里。可却仍然过的像是异地恋一样聚少离多。 “明天要是能写完的话,那就等到下个夜班上完,请她去看电影好了。”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只能无奈的接受了现实。 “烤面筋!”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孙立恩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是一哆嗦。生怕是刘堂春要提前收大纲而发来的短信。 “我是袁平安。”看到短信开头的五个字,孙立恩顿时放松了不少。 “孙医生什么时候方便?我请你吃个饭。”后面的内容就有些不太寻常了。这大早上的请客吃饭?孙立恩琢磨了好一阵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袁平安会搞这么一出。 “袁医生,我现在刚刚上完晚班。具体安排等下午我再和你商量。”孙立恩叹了口气,回了一条短信之后拖着自己疲倦的身躯走回了宿舍。本来还不觉得有多累,可刘主任突然的短信袭击,让孙立恩顿时觉得自己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抬都抬不起来。 大概这就是催更的可怕之处吧? 回到宿舍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孙立恩简单洗了个澡之后就准备去睡觉,至于洗衣服什么的,反正脏衣筐还没满,而且自己睡醒了还有衣服可以穿。所以,先不着急吧……这么想着,他渐渐坠入了梦乡之中。 · · · 吵醒孙立恩的,是一连串的扣门声。 “来了……”睡的迷迷糊糊的孙立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房间里的冷意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随即带来的,就是一阵酣睡被人打扰的恼怒。“谁啊?” “我。”门外的人说话声音很小,仿佛担心打扰到周围的邻居。而这个有些微弱的声音,让孙立恩顿时冷静了下来。 打开大门,孙立恩确认自己并没有幻听。敲门的确实是胡佳。 “你怎么来了?”孙立恩赶紧让开了身子,让胡佳进来。顺便有些担忧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还好,至少穿着睡衣,这就比光着身子要强。 胡佳没有直接回答孙立恩的问题,她进屋来先看了看旁边关着门的房间,“你室友在么?” “曹医生应该不在吧?”孙立恩不太确定的答道,上午他回来的时候,曹鑫医生就没出现。按照一般经验,早上没出现,那就是应该排了班,一时半会回不来。这话说完,他就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就要发生什么了?孙立恩顿时觉得有点慌。 “他不在就好。”胡佳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顺手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不会吧?孙立恩觉得自己的心脏顿了一下,然后开始非常不争气的狂跳。 “要是你室友在,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胡佳继续笑着,然后当着孙立恩的面,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根黑色橡皮筋,熟练的把自己的头发扎在了脑后。“他要是不在那就方便了。” “方便……方便什么呀?”孙立恩觉得自己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你说呢?”胡佳斜眼看了一眼孙立恩,笑吟吟道,“你多久没洗衣服了?” “额……啊?”这个台词好像突然有点不太对劲?孙立恩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这套衣服好像……也没有很脏吧? “同一条裤子,你已经穿了五天了。”胡佳从包里摸出一双还没开封的清洁手套,把自己的手伸了进去。“上班太忙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洗了吧?” 胡佳确实是个优秀的器械护士。虽然平时和孙立恩聚少离多,但是每天见上一面还是做得到的。就在这种短暂相遇中,她竟然能注意到孙立恩的服装问题。 孙立恩脑子里藏着的那点龌龊念头全没了,剩下的基本只有惊讶和感觉不妥。“你怎么知道……不对。”他摇了摇头,“我也有手有脚的,再说衣服往洗衣机里一塞就行了,哪能让你给我洗啊?你昨晚也忙了一个通宵,就别干这些了。” “听你这个话就知道,你肯定没怎么干过家务。”胡佳很不屑的白了一眼孙立恩,“衣服那能随便乱塞么?还不都搅成一团了?” 孙立恩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胡佳直接推回了房间,“赶紧换衣服,换好衣服出来给我打下手!我的男朋友怎么能这么邋遢呢!” 糊里糊涂的进屋换衣服,孙立恩顺带看了一眼手机,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下午三点。他一共睡了六个多小时。胡佳休息的时间恐怕也不比他多多少。换成谁睡这么点时间,醒过来都会累。可自己的女朋友却能扛着累上门来收拾卫生……孙立恩叹了口气,这要放在早上那群女人嘴里,只怕就成了自己在“奴役”胡佳了吧? · · · 收拾暂时告一段落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孙立恩看着干干净净的房间,有些不知道从哪儿下脚。 “你赶紧坐下休息一会。”从进屋到现在,胡佳一直没停过手。眼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孙立恩才反应过来自己连杯水都没给人倒。连忙把胡佳按在了沙发上,自己转身去烧水。“我这里也没什么饮料……你喝咖啡还是喝茶?” “茶吧。”胡佳对自己的战果看起来相当满意,只不过她还是有一件事情没搞明白,“你们这房间里是什么味道啊?闻起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坏了,可我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 孙立恩端着茶水过来,把茶放在了茶几上,然后笑着答道,“这可就是曹哥的英勇事迹了。”曹医生如何砸了女朋友的香水,如何打算自制,又是如何把事情搞的一团糟的故事确实很有聊头。孙立恩把事情前后一说,胡佳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手里端着的茶水都差点洒了出来。 “对了。”孙立恩看看时间,也该轮到晚饭了。他忽然想起了早上袁平安的短信,“袁医生今天给我发了短信,说要请我吃饭……”他看着胡佳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第212章 走后门 现代青年男女互相确立关系,双方都需有一整套的流程要走。而根据各地风俗不同,这一套流程也各有区别。 然而不管怎么简化或者增加流程内容,最核心的三点是不会变的。第一,朋友圈合影。第二,共同会见各路亲朋好友。第三,见家长。 这套流程中核心的三点,前后顺序或者会有一些变化。但内容基本不会有什么区别。这三点实际上等于是在向双方的社交圈子宣布——我有对象啦。而通报的圈子范围也随着升高而变得越来越重要——从朋友圈里的那些点头之交,到自己的父母。这种通报虽然乍一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含义,但实际上却有着相当复杂的社会心理学活动作为推动力——如果详细解释的话,能水上四五章出来。 然而毕竟水文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重点,重点在于,胡佳和孙立恩之间的这三点流程,并没有按照套路出牌。原本应该放在最后的父母见面直接越过了等候区,同时朋友圈里的各位也从各自的小道消息渠道中,获得了相应的信息。这就导致孙立恩和胡佳能够主动选择的,只挣下了“共同会见”这一条。 “当然去啊。”胡佳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对她来说,去和谁吃饭,吃什么都不重要。反正只要是和孙立恩一起就无所谓。“你和袁医生约个时间吧。” 对于孙立恩来说,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刘主任已经去首都接受临时培训,准备飞到阿非利加州去执行人道主义任务了。他老人家总不至于从飞机上跳下来,空降到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然后把自己揪出来骂上一顿。再说,吃完晚饭回来之后,说不定还有时间可以继续写嘛! · · · 袁平安订的地方也不远,他选的饭馆就在太阳城里面,是一家专门做北方春饼的店。彩色丰富,价格上丰俭由人,而且比起普通的饭馆多了几分家常风味。不得不说,袁平安选的这个地方非常不错。既能够照顾到宴请双方的工资水平,又能在这场宴请中体现出一丝亲近来。 袁平安并不是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他对人际关系的处理还是挺有水平的。只是以前在同协医院里没怎么派上用场而已——同协的科室内部关系说起来,要比其他地方的医院更单纯一些。至于办公室政治这种东西,其实正应了一句老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越是没什么正事儿干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出各种倾轧和斗争。同协这种地方里,大家就基本没有这种“闲情雅致”。每天面临的疑难杂症生死考验不知几凡,哪里还有工夫瞎搞? 这顿饭吃的不错,桌上菜色不少。孙立恩一开始看着满满一桌各式各样的菜码,甚至都觉得有些无处下手。 “这算是我们北方人习惯的口味。”袁平安笑着解释了一下,然后自己先拿起一张饼来做了个示范,“在饼里面放上自己喜欢吃的菜码,然后卷起来……”他熟练的卷了一下,然后道,“就和术前准备无菌包的动作差不多。” 胡佳原本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动手,一听这个说法,顿时来了兴致。而这个结果就是,孙立恩连卷饼的工夫都省了。胡佳低头卷了五分钟的饼,卷出来的“成果”就塞满了孙立恩面前的碗。 “准备无菌包这种事情,我闭着眼睛都能干。”胡佳笑眯眯的往孙立恩面前放下了最后一个卷好的春饼,对着自己的男朋友吩咐道,“快吃吧。”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袁平安挑了几个在同协内流传甚广的段子说了说,惹得周围坐着的其他食客也一起笑的喷了出来。孙立恩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热乎乎的梨汤喝着,也被这连续的几个笑话折腾到腹肌隐隐作痛,梨汤差点撒了自己一身。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今天请孙医生吃饭呢,是有件事情想要请您帮个忙。”饭八分,茶喝好,也就到了谈正事儿的好时候。袁平安把声音压低了下来,对着孙立恩道,“我听柳院长说,咱们四院筹划成立的诊断中心,要请孙医生您来挑大梁?” 胡佳轻咳了一声,朝着袁平安笑道,“不好意思,我出去打个电话。”临走的时候,还很隐蔽的捏了捏孙立恩的腿。 孙立恩则坐直了身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您……说什么?” 宋文院长说过,等新的诊断中心建立起来,而且只要孙立恩的职称级别够了,就让他去当诊断中心的诊断组组长。虽然诊断组组长这个职位听起来唬人,但无论如何也跟“挑大梁”扯不上关系。更何况,根据刘堂春向他透露的消息,到时候担当诊断中心主任的,应该是徐有容才对。 “柳院长说了,诊断中心以后肯定和其他部门一样,绕着咱们四院的急诊中心转。”袁平安诚恳道,“毕竟这笔捐款是冲着孙医生你来的。而且我说句实话,就凭孙医生你对诊断的敏感程度,这个诊断中心以后肯定也是要交给你的。”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他总觉得这场对话有些奇怪。 “我呢……也是确实有些事情想问问您的意见。”袁平安的姿态放的更低了,“当时在同协的时候您可能也听我老板说了,我有个女朋友在首都那边……” 孙立恩不做声色的点了点头。继续等着袁平安后半截话。 “我也快三十的人了,成家立业的事情就在眼前。本来想着能在同协上急诊主治,这样和她结婚就没什么其他事情可操心。可现在我来宁远学习,把她一个人放在同协两地分隔,我们两个都不太适应。”憋了好一阵子之后,袁平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问过柳院长了,现在院里的其他部门人事招聘都停了,能接收人员的部门就剩下了孙医生你的治疗团队……” “啊?”孙立恩愣了,他还以为袁平安说了这么多,是想通过自己去找刘堂春或者周军说情,却没想到,袁平安找的就是自己。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袁平安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这么多年来,袁平安可真是一次关系都没找过。“可……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柳院长说了,现在全院人事变动都做不了,只有你的治疗团队之前有刘主任和宋院长特批的权限……”有时候,话不能说太多。袁平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把话点到位置上,剩下的,就只能看自己的运气怎么样了。 “说实话,这个什么治疗团队,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都是问题。”孙立恩叹了口气。袁医生确实是个好手,别的不说,杨建强的病情,他愣是能通过查阅资料给出正确诊断,就凭这一点,袁平安都应该是各个医院争先恐后争抢的优秀人才——孙立恩是靠着状态栏的辅助,以及临时增加的一组CT成像才看出不对劲的。而袁平安甚至没看到那组决定性的CT结果。但这并不代表着,孙立恩就有权利去给他的女朋友开这个后门。实际上,正如孙立恩所担心的,自从自己被明令离开抢救室之后,整个所谓的“治疗组”连一次会诊都没有。简直都快成了名存实亡的组织。 “这个问题,柳院长和我说了。”袁平安眼见孙立恩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连忙道,“柳院长说,宋院长让您去急诊门诊那边只是权宜之计。最多过一个月,就会重新把您调到抢救室里。” 孙立恩睁大了眼睛,然后开始苦笑。这就等于他门诊的外快来源要被截断了,别小看那点挂号费。孙立恩一晚上的收入可比之前干一周还多。 “别的先不说了。”孙立恩琢磨了一会,觉得总不能就这么直接回绝掉。“袁医生你女朋友是哪个科的?也是神外?” “不是。”袁平安摇了摇头,“她是骨科的。” · · · 孙立恩也就和同协的两个科室打过交道。除了急诊,另一个科室就是骨科了。虽然当时只见到了邱院士等领军人物的英姿,但孙立恩也明白,同协的骨科好歹也在全国排名前五,那袁平安的女朋友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一般医生”。更何况,能在这种被人戏称为“装修队”科室里干下去的女医生,肯定有她的过人之处。要么特别能吃苦,要么技术特别精湛。 这样的人物,给郑主任当属下?孙立恩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嘴上对年轻医生们骂骂咧咧,却自己去干最苦最累最熬人工作的郑国有。说不定老郑会喜欢有这么个新人加入呢? “她的资料您回头发到我邮箱里吧。”孙立恩琢磨了一会,渐渐觉得也许可以试试看。如果自己这个“治疗团队”还有这样的特权,那暂时接收一下袁平安的女朋友,然后让她跟着郑主任似乎也不错。反正这对柳平川和刘堂春,甚至对朱敏华教授都是个交代——解决了年轻医生的“夫妻”两地分居问题,才能帮助他们更好的为患者服务嘛!更何况,只不过是挂个名,就能把两名优秀的医生绑在第四中心医院这条船上,这买卖做得成!“这个事情,我不敢给您打包票,我肯定得问问主任的意思。但是只要有机会,能帮的忙,小孙我肯定帮。” 袁平安大喜过望,“那就麻烦您了!” 第213章 脸着地 时间慢慢流淌着,孙立恩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总算是在死线之前,写好了大纲,并且把自己的论文大纲发到了刘堂春的邮箱里。 “写完了……”孙立恩转头对着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的胡佳报告着,而胡佳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变成浅蓝的天空,迷迷糊糊问道,“几点了?” “五点三十七。”孙立恩步履艰难的从书桌旁走到床旁,朝着自己床上躺着的女朋友嘟囔道,“让让。” 胡佳稍微往里靠了一点,但留给孙立恩的空间仍然只有个三四十厘米左右。她闭着眼睛嘟囔道,“我今天得上正班,到七点了记得叫我。” “姐姐,求放过。”孙立恩往床上一躺,感觉自己的眼皮仿佛被人用褥式缝合给缝了起来,而且用的还是最粗的10号线。“我熬了一个通宵写大纲,感觉自己都快过劳死了……我给你定个手机闹铃行么?” 胡佳没说话,她正背对着床上的孙立恩。右脚往后一磕,正磕在了孙立恩的小腿肚子上。 这个回答的意思大概是“不行”。孙立恩从床上跳了起来,在地上蹲了好一阵子。这一脚正巧踢在了孙立恩的腓肠肌和比目鱼肌的交界处。而借着这一脚,孙立恩也复习到了一个知识——人体肌肉在受到撞击之后,是有可能会抽筋的。 蹲下来压了一会,确认抽筋的感觉过去之后,孙立恩重新爬上了床。定好手机闹铃时间的同时,他还往床边又靠了靠。事实证明,二十厘米宽的床也是可以容纳一个熬夜赶稿的急诊医生睡着的。 不过,睡眠空间只有二十厘米宽的结果也很快体现了出来。等手机闹铃一叫,孙立恩的身体自然向右翻滚了一下,然后他就脸朝下直接摔在了地面上。并且摔出了“啪叽”一声。 事情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孙立恩带着一丝悔恨,回忆起了昨晚的场景。 · · · 吃完晚饭之后,孙立恩和胡佳告别了袁平安,然后决定在太阳城里逛逛街。毕竟两人在一起时间还不长,而且平时工作时间紧任务重,根本没有这种一起逛街的机会。如今既然两人都没什么事情,而且又在一所巨大的商场之中,那么自然就没有不逛一逛的道理。 孙立恩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自己钱包的厚度问题,但很快,他就彻底把这个操心抛诸脑后了。对女同志们来说,购物当然有趣,但只看不买,只试不要的逛街本身也很有乐趣。再加上胡佳本身就长得好看气质又好,商场中的化妆品专柜小姐姐们几乎都选择主动出击,把胡佳拉到自己的店铺里,让她试上一堆新出的产品。然后附赠十来份各式小样。最后用一个巨大的,带着自家品牌显眼LOGO的纸袋把这些小样统统装起来,然后让孙立恩提着跟在她身后。 等到两只手上提满了纸袋之后,孙立恩终于有点扛不住了,他低声朝着胡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要不然一起看个电影怎么样?”其实,这个请求的本质是他想要找地方坐一会,让自己歇歇脚。 “好呀。”胡佳欣然应允,然后有些担心的问道,“不过你没关系么?晚上你没别的事情吧?” 本来孙立恩应该直接了当的回答“没有”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鬼迷心窍似的答了一句,“有个大纲要写,不过没关系啦,明天才交呢。” 胡佳一听,稍微沉吟了一会,问了问具体的大纲内容。然后当下做了决定,“不看电影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写论文吧。” 孙立恩已经做好了拖更的准备,作为一只准备咕咕咕的鸽子,他当然不会这么心甘情愿的同意回去码字。“没关系啦,反正明天交就行,刘主任也没说明天下午具体几点。” 然而,孙立恩算错了一件事情。自己面前的女朋友,职业是器械护士。而器械护士,大概是世界上最见不得拖延症的一类人。 “嗯?”胡佳的眉毛渐渐竖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拖呢?肯定是要越早完成越好啊!” “我这不是想多陪你一会……”鸽子精还想狡辩,然后胡佳一把拽住了孙立恩的手。 孙立恩猛地闭上了嘴,然后又猛的张开,仿佛一条跳上陆地窒息的鱼。 胡佳捏着孙立恩的手还在逐渐增加力度,“现在就回去写!” 孙立恩大张着嘴,使劲点头。他觉得好像有一辆卡车正在从自己手腕上碾过,不过这辆卡车的司机一定不认识路。所以开过去又倒了回来,结果发现似乎是对的,又开车碾了回去。 胡佳松开了孙立恩的手,她的脸红的好像孙立恩的手腕一样,“不过……我可以陪你写啊。这样既不耽误事儿,也能让你多陪陪我。” · · · 还真是陪啊……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额头上传来的生疼让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确实刚刚和胡佳一起睡了一觉。他捂着脑袋,伸手拍了拍胡佳,“姐姐,起床了。” 胡佳其实早就醒了。尤其是孙立恩翻身摔下去的时候,胡佳差点跳起来去拽他。不过看他似乎没什么问题,胡佳就干脆装作不知道继续装睡。直到孙立恩来叫自己为止——她想看看,自己这个男朋友是不是正人君子,不会乱动手脚。 然而胡佳毕竟是女性,她搞错了一个重点。男人这种生物,在累个半死的情况下真的不会有什么色心。更何况孙立恩自己也清楚,万一有点什么冲突,自己铁定打不过胡佳。因此更不敢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自己就睡三十公分的宽度都会被踢到小腿抽筋,这要是再近一点,那岂不是要被踢断一条腿? “我直接去医院了。”毕竟孙立恩的宿舍里没有备着胡佳的毛巾和牙刷。因此勉强用水洗了洗脸,然后又用纸巾简单擦干后,胡佳匆匆忙忙的走出了宿舍。孙立恩像个僵尸一样浑浑噩噩的跟在后面,直到把胡佳送出了大门为止。 然后,他就碰到了刚刚值完夜班,提着早餐回宿舍的曹医生。 “我靠?”曹鑫医生的嘴也张的很大,和被捏了手腕的孙立恩比毫不逊色。“孙立恩你牛逼啊!” “啊?”孙立恩还处在僵尸状态,脑子基本上转不太动,“曹哥,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曹鑫把包子放到屋里的茶几上,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感叹道,“你们俩谈对象才多久,这就夜不归宿了?” 孙立恩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苦笑着抬起自己被捏过的右手,“你看看这痕迹,我哪儿打的过她呀。”说完这话,他就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往床上一倒,闻着有些熟悉的香味睡着了。 曹鑫医生在客厅里呆若木鸡似的站了好一阵,感叹道,“真是时代不一样了啊……” · · · 孙立恩伴着面筋哥的美妙歌声醒了过来,他摸过手机之后,往自己耳朵边上一放,“喂?哪位?” “老三,你可以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自家宿舍老大,说话的时候,他还是那一嘴熟悉的京剧念白腔,“这几日不见~~~~你怎么,就遭人污了清白哇!!!” “说人话。”孙立恩醒着的时候都不太乐意去分辨老大的念白,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更不乐意听这个动静了。 “哦。”老大李建飞迅速调整了语气,“恭喜啊老三,魔法师毕业啦。是不是得带着弟妹请我们吃顿饭啊?” 孙立恩皱着眉头,“啥魔法师?干啥了我就要请你吃饭啊?” 李建飞在电话那头直乐,“装糊涂,装糊涂是吧?小伙子脸皮不要这么薄嘛!” “我是真没听明白。”孙立恩叹了口气,“有事儿说事儿。” “别的没啥。不过我建议你去看看咱们院里的聊天群。”李建飞笑着答道,“还有,现在这个年代讲究女性权利……” “你给我换个词。”别的还好说,一听到“女性权利”这四个字,孙立恩就又想起了昨天早上的横幅。“我现在听见这个词就脑袋疼。” “讲究男女平等。”李建飞从善如流,马上就用完全听不出异样的语调重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所以嘛,被女朋友硬上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孙立恩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什么?!” “好了好了,别跟我装无辜。”李建飞道,“我建议你还是赶紧安抚一下小胡吧,小姑娘家家的,要是听见别人说这种闲话,搞不好得害臊的哭上一场。” 胡佳才不会害羞的哭上一场呢,她最多害羞的把制造这种谣言的罪魁祸首揍上一顿。孙立恩立马就反应了过来现在大概是个什么场景。他从床上跳下来,直接一脚踢开了曹医生的房门。“曹鑫!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曹医生正趴着睡觉。屋里暖气开的挺足,而半拉屁股露在被子外面的曹医生,就这样被孙立恩一脚踹下了床。 也是脸着地,而且也摔出了啪叽一声。 第214章 医疗事故(上) 曹医生是个妙人儿。这并不是在夸奖他露出来的那半拉屁股,各位请不要过度解读。 曹医生这个人,妙就妙在性格上。他和其他医生甚至其他人都不大一样,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关照自己的学弟学妹们。是的,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助人为乐”的人。 曹鑫人如其名,天生操心。而且这颗心基本没有一个安稳的时候。就算是在网上碰见了和自己一样学医的朋友,也遮挡不住他那颗快操碎了的心,“执医过了没有?”“文章发了没有?”“你不复习怎么考验?”三大扎心问题轮番上阵,总能问的一起玩排位的朋友心灰意冷,当场挂机去看蓝色生死恋充实自我。然后留下三个一脸黑人问号的队友,以及被对面打野追着满地图跑的曹医生自己。 操心的曹鑫医生,在看到和自己住一个宿舍的小孙也有了女朋友之后,顿时开始了新一轮的操心。而这次被担忧的对象,则是同一个研究所的小学弟沈夕。 “小沈啊,干嘛呢?”看着孙立恩进了房间,曹医生回到自己屋里,直接打起了电话。 “曹哥,我正好有事儿要找你。”电话那头的沈夕大喜过望,“我妈住院了,是肾结石,我想请老板做这个手术……” “没问题,我去和老板说。”曹医生一口答应了下来,仿佛这根本就是个易如反掌的小问题。“我找你有正事儿。” 随后,曹医生苦口婆心的教育了沈夕二十分钟。从督促他赶紧找个女朋友一直到“现在社会对于少数性取向人士并不怎么歧视”,再到“你的实验数据要抓紧,之前你设置的实验数据一看就有问题”最后到“要多看书,多看看你这个研究方向的最前沿论文,不然以后怎么考博士?”林林总总说了一堆。 然后,曹医生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沈夕对自己这个师兄倒算是了解,他也清楚,曹医生这段絮叨没什么恶意。不过,让他觉得有些惊讶的还是负责接诊自己老妈的医生,竟然拿下了本院的小护士。而且两个人进展还挺快。 随后,他把这个听来的趣事告诉给了泌尿外科的小护士们。 几个小时之后,曹医生被孙立恩一脚踹下了床。 “你跟别人说了对吧?”孙立恩捏着拳头一阵冷笑,“曹哥,把这种没根据的话到处乱说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的吧?” “怕死不当共产党!”曹哥虽然被毫无征兆的踹醒,但却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哪儿干的不对。但明明知道是自己理亏,嘴上却不能有丝毫的怂意表达出来。“我就是和别人聊了两句,又没有罔顾事实!” 孙立恩冷笑一声,“行,你硬气。”随后拿起手机,开始拼命的按屏幕。 “你俩都住一起了,还怕别人说?”曹鑫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埋怨道,“你进来也不知道关个门的,冷气进来冻死人了。” “曹哥,你做初一,就被别怪兄弟我做十五。”孙立恩把手机反过来给曹鑫看了一眼,屏幕上是孙立恩的朋友圈,以及一张被门框挡了大半的照片——曹医生的女朋友正拧着他的耳朵,严厉训斥着什么。图片说明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有时候体现在耳朵扭曲的角度上。” “……你!”曹鑫脸色顿时几番变化,随后忽然又摆出了一脸无所谓,“我马上就结婚的人,还怕这个?” 一番愉快的互相伤害后,孙立恩接到了周军的电话。内容很简单,“明天不用上班,你跟我去实验室就行了。” 至于曹哥之后会不会被两个大冬瓜砸在头上,孙立恩并不怎么担心。胡佳这姑娘的性格他心里大概有数。反正传言主要内容也就是说胡佳和自己进展迅速,并没有附加很恶劣的猜测。所以反制手段应该主要体现为胡佳去找“预备役”曹夫人告状。然后曹医生的耳朵上再来一次“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仅此而已。 同时,孙立恩还获得了另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就很不好了。他前天晚上接诊的那位三度冻伤的中年人马国群,在抢救无效后被宣布了死亡。 “确认是海洋弧菌感染。”周军的语气也有些沉重。“咱们宁远不靠海,所以大家一开始都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马国群很倒霉,他是个电工。供职于宁远一家规模巨大的自助美食城,事发当晚,他结束了工作之后,选择和几个同事一起在美食城里大吃大喝了一顿。这顿饭吃的时间有些久,而且三人也实在是不太注意,身上全都是些汤汤水水的。以至于最后准备离开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可能不大适合走大门——他那一身油汤简直像是被人正面泼了一样。 平常供给客人们通行的大门无法通行,但马国群身上有员工专用的后门钥匙。这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所以,他顺利的打开了后门送走了几个同事,然后自己转身把门锁了起来。 喝多了的马国群在美食城后面的小巷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然后他不小心踩进了道路旁的小水沟里。 水沟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冰面,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脚上的脚被划破了——美食城里每天都要消耗不少生蚝,而被当做垃圾的蚝壳,在被丢弃的运输过程中,有些就掉进了小水沟中。 这些包含着海洋创伤弧菌的生蚝壳就成了锋利的小刀,割伤了马国群的脚趾,同时还把致命的创伤弧菌也带了进来。 在曹严华医生为马国群做了初步处理之后,就将其转入了第四中心医院烧伤科进行进一步治疗。但马国群很快就开始出现了高烧和下肢疼痛肿胀等症状。同时还出现了和冻伤八竿子打不着的腹泻。 烧伤科的医生们迅速召集了包括急诊,血液,重症医学,检验,内科,传染病科等科室的专家对马国群进行会诊。最后,众人被袁平安的一句话点醒了过来,“这个表现是不是有点像海洋创伤弧菌?” 不怪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们没见识,宁远离最近的海洋也有两百多公里远。而以前更是从来没有过海洋弧菌的感染报告。更何况,现在可是十二月,海洋创伤弧菌的高发传染期是在每年的三月到十月,而且基本都在沿海地区。要不是因为袁平安资料看的够多,可能最后只能靠尸检,医生们才能知道马国群到底得了什么病。 虽然被诊断出了病因,但马国群最后还是没被救回来。常年饮酒,本来就是海洋创伤弧菌感染的高危因素,虽然切开引流并且持续使用了VSD,同时还联合使用了头孢他啶,四环素和诺氟沙星,但马国群的病情进展快的吓人。做出诊断的当晚,马国群就出现了严重的脓毒症表现。就算在重症医学科的支持下,给他上了透析治疗和其他的生命支持疗法。但他仍然没能扛过去。今天早上十点左右,马国群的心脏彻底停止了工作。 孙立恩接完电话之后,沉默了很久。 他很确定,在看到马国群的时候,他头上的状态栏并没有提示过他有海洋创伤弧菌感染。但自己同时也并没有真正看到马国群的伤口。如果看到了他脚上的伤口形状,孙立恩绝对不会就直接把人转到烧伤科去治疗的。 状态栏不会出错,这是孙立恩长久以来得到的结论。但同时,状态栏也并不完美。它有时会提示出某些指标变化以引导孙立恩诊断,有时候则会直接提示出疾病名称,直接了当的告诉孙立恩,面前的患者到底有什么病。可这种提示并不完全,至少杨建强和马国群的病已经直接了当的告诉了孙立恩这一点。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考虑,孙立恩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推断——当时入院时,马国群很可能还没有感染海洋创伤弧菌。他脚上的创口可能被污染了,但由于三度冻伤的缘故,这些细菌还没能进入到他的血液系统里。 而导致感染大爆发的,是那一盆温热的生理盐水。 解冻后,局部的循环开始恢复。而被温热生理盐水唤醒的,除了他脚上的循环系统以外,恐怕还有那些生活在咸水中的细菌。而随着生理盐水浸泡复苏的细菌入侵身体后,再进行的清创肯定不如普通创伤来的彻底——三度冻伤从理论上来说,并不需要做太过深入的清创。而且同时为了预防被冻僵的肢体复温时的剧烈疼痛,同时被注射给马国群的,除了普通抗生素以外,还有止痛剂。 而这些止痛剂则阻止了他在被感染后,直接体现出的感染痛疼。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甚至有些后怕。就算当初继续做处理的是自己,只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海洋创伤弧菌感染是小概率事件,而对三度冻伤的处理才应该是医生们正常进行的治疗。如果不马上复温,之后就势必要直接截掉马国群的脚趾——那才是真正的医疗事故。 要么冒着被当成医疗事故处理,硬扛着被停职的风险截掉马国群的脚趾。要么眼睁睁看着马国群被感染至死。 孙立恩甚至有些可耻的庆幸着,自己不需要做这种抉择。 第215章 医疗事故(下) “还好不是自己做决定”这个想法在孙立恩的脑海里转了几圈,然而这种想法却让孙立恩深深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曹严华医生和烧伤科的后续处理其实没有任何问题,但他们毕竟没能治好病人。当然,这肯定算不上医疗事故,毕竟马国群感染的海洋创伤弧菌不可预料,而且医院后面的应对也绝对没有任何拖延迟滞,袁平安能够判断出这是海洋创伤弧菌,而不是等着用免疫法一项一项测试,已经为马国群争取出了很多时间。只可惜对马国群来说,这点时间仍然不够。 不管是曹严华,还是烧伤科,因为没有尽早发现患者的感染而失去了一个病人,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患者家属很不满意,他们已经投诉到了卫健委。宋院长说,大概这几天就会有一个医疗事故鉴定专家组开始调查。”周军说了一堆,这段话才是重点,“你是接诊马国群的第一人,专家组肯定会找你谈话。” “那就谈呗。”孙立恩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这都是规定好了的流程和内容。并不是有人打算针对他搞个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人针对一个小规培啦。 “人家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周军看起来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他再三强调道,“曹严华那边的诊断没有问题,所以你也不要为了替他开脱乱说话。” 孙立恩点头如鸡吃米,虽然电话那头的周军肯定是看不到。“周主任,我肯定不会乱说话的。” · · · 不上班的急诊科医生的生活内容不多,大部分医生的业余爱好主要有两样——吃饭,睡觉。都是为了弥补工作中“吃不上饭”和“睡不了觉”的遗憾。尤其是急诊医生和麻醉医生,这两个特别容易出现紧急情况的职位医生大多都经历过这种事情——吃饭吃到一半,突然来了需要抢救的病人。结果扔下筷子转身去救人,等忙完了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盒饭已经被人当做垃圾给扔了。 然后怎么办?饿着肚子干活呗!病人不会因为你没吃饭就不生病,病情也不会因为你肚子饿而不进展。吃不到那就饿着肚子,睡觉也一样。因此,有机会休息的时候,不少年轻的医生都会直接变成死肥宅,躺在床上死活不肯动弹,一日三餐全部外卖解决。仿佛在报复日常工作中的悲惨经历。 要不是因为实在太不舒服,而且自己操作起来也有难度,医生们也许会严肃考虑给自己挂个尿袋,这样就省的因为尿急去厕所了。 而孙立恩接完电话后,看着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以及阳台上晾晒着的衣服,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该干点什么呢?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而且他刚刚起床不久,同时还踹了曹鑫一脚。这让孙立恩再睡一觉的打算显得不太现实。 娱乐活动是要花钱的。孙立恩虽然也很想带着胡佳出去再浪上一圈,无奈钱包空虚,实在是没钱了。思来想去,只能重新坐回到了电脑前面,开始看起了病例报告。利用空余时间充实自己,这大概是医生们用来打发时间的独有选择。如果能像袁平安那样,看上几千几万篇病例报告,孙立恩在看到状态栏提示的时候,说不定就不用迟疑困惑上半天了。 “烤面筋!”论文看了三四篇,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过手机一看,孙立恩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狂喜。 发来短信的,是刘堂春。内容也很简单,“忘了和你说,帕斯卡尔和袁平安的引进奖金这个月随着你的补贴一起发。帕斯卡尔的级别比较高,院里审批的奖金是5000块。袁平安1000块。我和周军商量了一下,科室里再给你发一共两千的奖金。” 八千块。孙立恩大学五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几乎是一瞬间,小孙同志的腰杆直了,胆气足了,仿佛说话的底气都壮了不少。看完了短信之后,孙立恩直接拨给了胡佳。 “胡佳?你今天几点下班?我带你去看电影啊。”孙立恩发出了约会邀请,并且顺理成章的认为,自己的女朋友肯定会欣然应允。 “我今天不去了。”胡佳的回答很直接,“小嫣然明天要做第一次放疗,她有点紧张。我在医院里陪陪她。” 齐嫣然的第一次手术还算成功。在手术后,她残留的肝叶仍然足以支撑身体的代谢所需。这让她几位幸运的躲过了一劫。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开始康复,残留着的肝叶上仍然有肿瘤,她仍然需要依靠人工肝脏处理血液,以减轻肝脏负担。 六岁的小姑娘,一个人住在PICU里,每天都要接受人工肝脏清洁。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小嫣然心里会存有多少恐慌不言而喻。哪怕PICU里的医生和护士们倾尽全力,想尽了一切办法舒缓小姑娘的心理压力,但效果仍然不佳。 而胡佳自从上次的新闻发布会之后,就开始每天都去探望小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胡佳抱着哄过很久的关系,小嫣然对胡佳还算亲近。对于胡佳送来的各式毛绒玩具,小嫣然也玩的爱不释手——她以前可从来没玩过这样的玩具。 在玩具的收买,以及各种PICU医护人员许可的零食开路下,胡佳很快就成了小嫣然最信任的医护人员。小嫣然的情况特殊,PICU的医生们无法通过她的父母安抚小嫣然的情绪,因此也只能寄希望于胡佳——小孩子的哭闹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成为威胁到他们自己性命的危险武器。尤其是像小嫣然这种刚刚做过一台大型手术的小朋友来说,情绪低落和哭闹可能直接导致伤口愈合不佳,甚至伤口裂开,出血,缺氧等等情况。 明天,齐嫣然就要接受第一次放射治疗,胡佳当然也想过来陪陪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还太小,小到可能连生死的概念都还没有。这么小的孩子,要一个人面对疾病,而她的父母却一心想着要利用她的疾病来赚些外快。 胡佳觉得心里很疼,很难过。 挂掉了孙立恩的电话,胡佳重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嘿嘿,小~嫣然~”她用尽量滑稽的语气叫了叫齐嫣然的名字,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自己身后变出一个样子奇怪的气球,“你看!这是什么?” 那个气球,其实是一个被扎住了入口的乳胶手套。上面用油性笔画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笑脸。 “哇!”小嫣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但真诚的笑脸。她接过了胡佳手里的气球,仔细研究了一下之后低声问道,“是没头发妖怪?” 没头发妖怪,是齐嫣然给儿科主任钱红军编出的外号。说来也巧,在PICU这个工作压力极大的科室里,竟然没有一个男医生是光头。因此,“没头发妖怪”也就成了钱红军的专用外号。同时随着小嫣然童言无忌的言行,迅速流传到了整个PICU里。 “……恩恩,没错的。”胡佳一边点着头,一边沮丧着。她本来在手套上面画的是个喜洋洋的脸。回想起自己从学生时代美术课就从来没及格过的经历,胡佳心里又憋屈了几分——我也想当个可以画出漂亮作品的画手啊。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在PICU里早就成了好朋友。小嫣然会向胡佳讲自己听来的故事,而胡佳也会向小嫣然描述一下自己喜欢吃的好东西。昨天两人只是中午见了一面,随后胡佳就匆匆离开了。所以“八宝栗香鸽”的事情,她才给小嫣然讲了个开头而已。 小嫣然自从出现了严重的肝腹水之后,食欲衰退的就很严重。不过自从手术后,她就一直只能吃一点流质食品,再一听胡佳对八宝栗香鸽活灵活现的描述,小嫣然竟然觉得有点馋。 胡佳讲的自己直流口水,回过神来一看小嫣然,才发现她也在偷偷咽口水,顿时心里一动。要是能恢复一些食欲,肠内营养肯定要比静脉营养支持更有利于小嫣然恢复健康。 “想吃么?”胡佳笑着问道,“想吃的话,姐姐帮你去买?” 小嫣然用宽大的病号服擦了擦嘴,然后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我不馋。” 小丫头哪里可能不馋?口水都咽出声音来了。胡佳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小朋友懂事的样子,有时候反而让人觉得难过。 就在这时,PICU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胡佳本以为大概又是PICU里的哪个医生来查看病人的情况,一开始并没有怎么留神。但却听到脚步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停在了自己身后。 她转过身一看,发现孙立恩正穿着白大褂,朝着自己笑着。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用透明的塑料盒装了些东西,同时,一股香味从盒子里冒了出来。 孙立恩朝着胡佳扬了扬手里的盒子,笑眯眯的问道,“刚刚从健康炒菜馆里买来的八宝栗香鸽,要不要尝尝看?” 第216章 咕咕咕 填了馅的脱骨乳鸽,配上卤汤,散发着一股同时具备了素雅和勾魂特征的香气。小嫣然终于放弃了抵抗,用两根筷子扎在了鸽子背上,颤颤巍巍的戳起乳鸽就往嘴边凑。胡佳见状连忙用纸巾凑到她嘴旁接着滴下来的卤汤,动作像极了照顾女儿的母亲。 女孩子有些动作显得妩媚,有些动作会显得可爱,有些动作会显得温柔,而这个小动作,让孙立恩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很完美。 “味道怎么样?”孙立恩笑眯眯的摸了摸小嫣然的脑袋。她头上的头发很细,很软,而且有点发黄。摸上去会直接感受到皮肤传来的热量。“好吃么?” “好吃!”小嫣然用力咽下了嘴里的鸽子肉,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叔叔!” 孙立恩低声咳嗽了一声,“叫哥哥,不对……”他一指旁边心疼擦着小嫣然下巴上油汤的胡佳问道,“你怎么叫她的?” “胡姐姐!”小嫣然答道。 “那就叫姐夫。”孙立恩露出了一个奸计即将得逞的笑容。“快,叫一声姐夫,回头我再给你买鸽子吃。” “姐夫!”小姑娘的回答清脆有力,在PICU病房里显得有些过于招人注意。 孙立恩嘿嘿笑着,从塑料袋里又摸出一个塑料饭盒,“这只也给你吃。” 孙立恩从健康炒菜馆里一共买来了三只乳鸽,一只留给胡佳,剩下的两只则全留给了小嫣然。明天就发补贴,而且铁定有个八千块入手。孙立恩甚至有一种“我能买下全世界”的错觉。 胡佳倒是没对孙立恩的“胡闹”有太多反应,只是问过了PICU医生,确定小嫣然连吃两只鸽子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才放下了心。等她吃完东西,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坐在床旁又聊了好一阵之后,胡佳才带着孙立恩一起离开了病房。 “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哈?”胡佳看看周围没人,迅速踮起脚,一把揪住了孙立恩的耳朵。并且对他的耳朵来了一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折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占我便宜?” “不是……”孙立恩被拧的生疼,但却还要小心提着手里的塑料饭盒,以防汤汁洒出来,“我哪里占你便宜了?” “叫姐夫的那段!”胡佳稍微放松了一点拧着孙立恩耳朵的力度,“还有群里的流言!” “让她叫姐夫怎么就算我占你便宜了?”孙立恩奋力反击,直接去挠胡佳侧肋上的痒痒肉,同时为自己撇清着责任道,“群里的话是曹鑫传出去的,作为报复,我已经把他遭受家庭暴力的图片发到朋友圈了!” · · · 对男人来说,兄弟就是用来卖的。而且卖起来一点都不会有什么负罪感——是兄弟,那就得拿来挡枪用。每个男人在人生中都或多或少的被兄弟拿来当过用来逃脱老师,老妈,老婆问责的挡箭牌。男人们干这种事情干的太顺手了,以至于女同志们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在瞎胡扯。 所以很不幸的,尽管孙立恩说的是实话,可胡佳就是不怎么相信。最后,在一番软话攻击下,胡佳才慢慢松开了孙立恩的耳朵。 因为即将拿到人生中第一笔奖金,孙立恩非常高兴而且得意的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胡佳。随后,又引来了胡佳的一通说教。 “买鸽子,买个两只就差不多了嘛!大不了两只都给嫣然吃啊。”孙立恩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胡佳顿时变成了护食的母狮子,“你一个月才能挣多少钱啊?不能每次都这么大手大脚的呀!今年一月中就过年,眼瞅着没几个月了,你回家不得给叔叔阿姨买些东西?还指望着这个月还能再挖来几个专家学者啊?” 胡佳的意思是,哪怕叔叔阿姨条件不错,你个当儿子的总要表示表示,孝敬一下自家爹妈才行吧?而在孙立恩这个完全不知道自家爹妈多有钱的人耳朵里,就成了胡佳担心自己没钱过年。 “我准备给你买个口红……”孙立恩想了想,老实交代了自己的打算,“买个稍微好一点的,大概两三百……”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胡佳训了一通。 “我不刚刚才跟你说别乱花钱?”胡佳捏住孙立恩的脸,往外扯了好几下,“再说你又不知道我用什么色号的。万一买个死亡芭比粉,我哭都没地方哭!”她认真道,“我不需要什么礼物,也不想要什么口红。你好好工作,好好对我,这就够了。” 孙立恩愣了好一阵,这才懵头懵脑的点了点头——感情微信文章里那些哄女孩子的招数都是假的? 可能是个假女朋友的胡佳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踮起脚来,凑到孙立恩嘴边亲了一口。“不过,看在你有这个心思的份上,这是奖励!” 女人,你的心思真善变。 胡佳昨天晚上一宿没回,虽然她事先已经提前通报给了护士长胡静,但考虑到毕竟是个姑娘家,刚和男朋友在一起没多久就一起过夜——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可终归不太好听。因此,无论如何,今天晚上的胡佳是一定要早早回去的。所以,她坐上了护士长的雪铁龙C6,孙立恩顶着护士长大人的眼光,站的笔直,一路目送着两人远去。 电话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来电的是刘堂春。“你小子这个大纲,是自己写的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承认,刘堂春就在电话里开骂了。“你这笨蛋,手底下有人帮忙都不知道用,你写的这是个啥玩意?啊?连个中文核心都发不出去!结构一塌糊涂,引用全是中文,你上个PUBMED抄抄引用很难?你是不是觉得徐有容是个下金蛋的母鸡,金贵的不敢用?你觉得我把人家从柳平川手底下挖过来是为了什么啊?!让你摆着看的?” 刘主任骂人的水平,远近闻名。 孙立恩被喷的连喵喵叫的勇气都没有,直到最后才趁着刘堂春骂完换气的间隙,向老刘同志保证,会马上立刻现在就去请教徐医生写论文的技术细节。 “请教个屁!”刘堂春一口气换完,继续骂道,“大纲去问她,内容让她写!” 第217章 祸水东引 在高校内,一直有这样一种大家在心里认同的情况,那就是本科毕业生的论文水平基本等于白给。要稍微像样一点,就得去看研究生的论文。并不是说本科生的知识水平就一定很差,只是相比较研究生,本科毕业生看过的论文……确实是要少很多。他们甚至不太明白,什么样的结构才算是合适的论文结构,就比如孙立恩这样。 而刘堂春当初之所以会答应把徐有容也列成一作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当然不可能一点好处都不占,就把这篇文的一作的署名权白白送出去。徐有容除了要被挖到急诊科来干活,柳平川要帮忙解决论文的经费问题,同时,徐有容还得帮忙写论文才行——真要靠孙立恩自己一个人搞,这篇论文想要问世怎么也得过个三五年的工夫才有可能。 刘堂春可不打算在这三五年里每隔一个礼拜就因为论文的问题骂孙立恩一顿——能偷点懒干嘛不偷呢?不懂得舒缓工作压力的医生早就过劳死了,刘主任在急诊干了这么多年还有一头浓密的秀发,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偷懒的本事是一绝。 但很明显,孙立恩还没从刘堂春身上学到这种本事。其实在老刘同志看来,周军都没学到自己的这份绝技。周军这小子太有责任心了,有什么事情都得自己过上一遍手才能放心。这个习惯其实很不好。如果是那种只有十几张床的急诊室也就算了,第四中心医院急诊中心的规模可不是一般三甲医院能比的。第四中心医院里,只是抢救室里就有80个床位。急诊内科90张,急诊外科85张,重症监护室中40张床位,这还不算儿科急诊能力以及PICU床位。加上急诊门诊,平均一年里能收治二十多万人。每年开展超过两千台急诊手术,这工作量有多大,只要上完了小学的人大概都能有些概念。 在这么大的部门里事无巨细全都过问一边,不出一年周军就得变成个秃子。 刘堂春的本事主要体现在挖人上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么大的部门,只有挖到足够优秀的医生,才能减少三线医生的工作和管理压力。这就要求刘堂春不光要善于挖墙脚,还要善于识人用人。在老刘同志的英明决断下,急诊室的管理运行还算顺利。这主要还是得归功于“识人用人”的本事——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里的医生都是“人品过硬”的类型。医生之间又大多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平时就比较亲密,不容易出什么乱子。 挂掉了打给孙立恩的电话,刘堂春叹了口气。他拎着一个有些破旧的单肩包,走出了刚才打电话的小餐馆。 “我早就说了,你这平时也得买些像样的衣服穿一穿。”朱敏华教授也从小餐馆里走了出来,快走两步跟上了刘堂春的脚步。“上回你和老柳来首都开会的时候,我还以为老柳身边跟了个叫花子呢。” “怎么着?”刘堂春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首都的叫花子都能穿西装了?” 朱敏华冷笑两声,“你那身西服和破布也没什么区别。” “我那就是懒得烫衣服。”刘堂春冷哼一声,“行了,饭你也请了,老柳的嘱托就算你完成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这大冬天的也挺冷,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干什么?” “嘿?”朱敏华瞪起了眼睛,“爷们儿,咱们有话说话,不带你这么讹人的啊!你来首都,本来卫健委那边该派人接待的。要不是老柳怕你这个狗脾气,连着给我打电话让我接待,现在我可应该在家里看电视喝茶呢!” “接待?我看是监视还差不多。”刘堂春再次发出了不满的冷哼,“我从早上到首都开始,除了吃饭就是吃饭。怎么着,我是来首都吃小馆子来了?” 朱敏华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刘教授,我说了请你去便宜坊你不去,吃个全聚德你也不乐意。刚才的馆子也是你选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要真想吃,明儿我带你去东来顺行不行?” “少和我装糊涂。”刘堂春横了一眼朱敏华,“我就打算去你们医院参观参观,你总拦着算怎么回事?你们同协是什么军事禁地,对我刘堂春不开放?” “军事禁地不对。”朱敏华眼见刘堂春把话挑明了,顿时也不再演戏了。“不对你刘堂春开放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全国上下,谁不知道你刘大挖掘机的威名?算我怕了你了行么?我那急诊科现在就剩下小猫两三只了,你再给我拐带走几个,我……我上吊给你看!” 刘堂春叹了口气,“那你还跟着我干嘛?” “至少给你找个地方住啊。”朱敏华摊了摊手,“最好离我们医院远一点。” “算了,反正首都我也不怎么熟。”刘堂春想了想,忽然决定合作一些。“那你说吧,我上哪儿住去?” “真听我的?”朱敏华顿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刘堂春点了点头,然后略带威胁道,“别忘了啊,你那个徒弟还在我们医院里呢。我可是知道,他对象也在同协。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就把她也调过去。” “那不会,那肯定不会。”朱敏华嘿嘿笑了起来,“这样,你就住到圆明园边上去。接待费用超了没关系,我给你贴。” “圆明园?”刘堂春皱起了眉头,“那地方不是都让八国联军给烧了么?” “爷们……”朱敏华差点被自己一口口水给呛死,“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 刘堂春耸了耸肩膀,“无所谓了,不过为什么要住在那边?” 朱敏华露出了一丝坏笑,“北三院就在那附近,你今天住下,明天我就带你去里面挖人玩。” 刘大挖掘机的威慑力实在太足,朱敏华思来想去,决定来一招祸水东引。至于具体引到哪儿去,他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别殃及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刘堂春折腾出来的热闹越大越好。 反正北平学院嘛,和被戏称为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水木大学一直都不对付。就凭同协和水木大学的关系,顺手坑一把也是正常行为。 第218章 打抱不平 第二天的早上,刘堂春悠然醒来。只是外面的天空仍然一片漆黑,仿佛还在夜晚里似的。 人一上了年纪睡的就少。而且首都的位置比宁远更靠北,早上起来之后,天空仍然一片漆黑似乎也完全可以理解。但起的太早,多少总有些麻烦。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半,酒店的早餐得等到六点半才开始供应。洗漱完毕后,刘堂春开始坐下来看起了资料。 援非医疗队虽然是中国的单独行动,但WHO等组织也会向医疗队成员有意识的倾斜一些协助内容。尤其是因为非洲地区缺乏成系统的基础医疗体系,同时也没有足够的计划免疫资源——连药物都短缺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推行有计划的免疫政策。因此,一些在国内几乎根本见不到的传染病,在非洲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仍然活跃着。 刘堂春看的就是这样一份资料。身为工作年限超过三十年的主任医师,刘堂春也是从那个国内医疗很差的年代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那些需要动用全国之力才能被消灭掉的疾病究竟有多可怕,他比那些年轻的医生可了解多了。 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消灭血吸虫运动,刘堂春虽然有作为医护人员没赶上,但仍然对此有所耳闻。实际上,哪怕到了今天,血吸虫在国内仍然未被完全消灭。虽然每年的新增感染人数已经从原来的“地域性,集中性”爆发变成了现在的“零星感染”,但不得不说,经过长达六十多年的治疗,中国仍然没能完全消灭这一寄生虫。 作为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在长达六十多年的时间里,才勉强将血吸虫的推算感染人数压缩到了三万七千例。而在完全没有防疫工作和行动的非洲,血吸虫的流行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全球推算两亿例的血吸虫感染患者中,90%以上都分部在非洲各个地区。而援非医疗队也没能幸免于难,不少医疗队年轻成员因为对当地基础服务的警戒心不足,或者干脆缺乏对血吸虫的了解和认识。因此,这样的输入性感染病例也不少见。 刘堂春这次要去的是坦桑尼亚,正好是血吸虫的高发地区。而他正在看着的这一份资料,就是由WHO提交的当地传染病疫情报告。 老刘同志越看眉头皱的越深,他简直恨不得直接打电话去把自己的那些个不成器的非洲学生痛骂一通。坦桑尼亚最近的传染病疫情真的不算轻,光WHO通报的疫情就有霍乱,炭疽,基孔肯雅热三种。至于血吸虫和其他寄生虫,则干脆连精确的统计数据都欠奉——要统计这些在非洲人眼中的“常见病”感染率,实在是太困难了。 刘堂春不是公共卫生,寄生虫或者传染病专业出身,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非洲传染病报以高度警惕。这也和急诊工作的特征有关。会被送到急诊室来的传染病患者,一般都病情严重而且传染性极强。自从非典之后,国内的医生们逐渐从原来的“重治疗,轻预防”思想,变成了现在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这样的变化,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 天渐渐亮了起来,刘堂春拿着文件,去酒店餐厅吃了顿早饭。这份文件昨天晚上他才拿到手里,今天早上是第一次看。而他越看,就越觉得肩上的担子有些太过沉重。 这次前往坦桑尼亚的医生一共有25人,其中大部分是眼科,普外,内科,妇产科和检验科的医生。而专门的传染科医生则是一个都没有。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需要面临突然的疫情爆发,医疗队成员很可能根本无法应对。到时候别说去支援医疗了,只怕医疗队的成员们都会有危险。 “你起挺早啊。”七点半的时候,朱敏华教授终于赶到了酒店。他看着已经吃完了早饭的刘堂春,发出了感叹。“一大早起来就看文件?” “老朱,你得给我帮帮忙。”刘堂春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眼睛。“你和部里的人熟,能不能帮我问问,现在在非洲的医疗队里有没有专门的传染病科医生?” “这我上哪儿问去?”朱敏华面露难色,“医疗队虽然是卫健委从下面选派的,但也有外交部那边的安排。名单哪里是我能问到的?” “那就想想办法。”刘堂春皱着眉头,把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从去年开始,坦桑尼亚的霍乱和炭疽疫情就有扩散的趋势。这一批过去的医疗队没有专业的传染病科医生,就连个院感出身的医生都没有。这样的队伍配置,做基础医疗和巡回诊治没问题,但是基本没有处理传染病的能力啊。” 朱敏华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摇头道,“医疗队在坦桑尼亚那是被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但凡有点危险的地区都不会让你们去。如果只在大城市里驻扎的话,应该不用担心这些吧?” 刘堂春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其实,这个队伍配置要是放在两年前,不,哪怕放在一年前都没有问题。但是从六月开始,坦桑尼亚已经报告了超过八千例霍乱。这对医疗队的威胁太大了。” “队伍的组成定当那都是八个月前的事儿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刘堂春一样,队伍都出发了还能加塞进来?”朱敏华白了一眼刘堂春。“既然你看到了这些报告,那就在后面工作的时候提醒一下其他队员呗。” 刘堂春叹了口气,对着朱敏华摆出了一幅掏心窝子的姿态,“老朱,兄弟我为什么被发配到医疗队里你总该知道吧?就是因为院感管理的事儿。不瞒你说,我现在是真怕了这个,一提到传染病,老刘我脊椎骨里就像是有小虫子在往上爬,从L4一路爬到T3呐。” “你就直接说是从腰上到胸口都发痒不就完了。”朱敏华对刘堂春的肺腑之言有些不屑一顾。反正就算是他费劲力气帮刘堂春找到了名单,可到时候要真有什么意外,刘堂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来处理——各个医疗队负责的国家都不一样,且不说某种疫情跨国传播的可能性,就算疫情只是局限在坦桑尼亚,医疗队也不可能把人从其他国家调到坦桑尼亚去。 “实不相瞒。”看着朱敏华没什么反应,刘堂春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这次去坦桑尼亚,手上还有两个名额。” 刘堂春去坦桑尼亚,走的是CDC的跨国交流项目。由坦桑尼亚那边发邀请函,然后老刘同志作为特邀专家赴坦指导工作。而作为坦方的特邀专家,刘堂春理论上能带两名随行专家一起去。 只不过,第四中心医院里的那些医生们刘堂春一个都不打算带——反正自己是被贬出去避风头的,没必要带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背井离乡,跟着自己一起前往遥远的阿非利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打算自己一个人去非洲。 其实,刘堂春一开始是打算从首都这边挖个急诊护士带上一起走。但护士这个位置不光需要有极高的责任心和细致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如果想要尽快投入工作,那就得找个和自己熟悉能配合在一起的护士。而这种护士,实在是不太好找。 既然不好找,那就退而求其次。刘堂春琢磨了一阵,决定果断修改目标。配合不好的护士,起到的作用还不如其他主治医生大。而考虑到坦桑尼亚可能面临的疫情风险,刘堂春在吃早饭的时候就决定,干脆挖上一个传染病医生或者公共卫生管理的专家一起走。 可惜首都的医院在这个方面并不算强,国内的传染科医院排名中,沪市华山医院和浙大第一医院并列称雄,而第三名则是南医大的南方医院。首都有五家医院能排进前十,只不过名次都不算特别靠前。而排名第六的同协又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刘堂春摇了摇头,把希望都放在了朱敏华身上。 “两个名额?”朱敏华愣了愣,然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问道,“要不,咱们等会去北平大学第一医院看看?” 北平大学第一医院,传染科排名全国第十。传染科里的林主任是全国医学会热带病与寄生虫学会委员兼秘书。而她带领下的传染科,对于传染疾病导致的肝脏疾病有非常深刻的研究。 “那感情好。”刘堂春顿时就笑了出来,“不过,我进去倒是容易。你朱教授要进他们医院,只怕不怎么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朱敏华笑的很阴险,“大不了我去挂个号嘛!挂了号,他们还能不让我进去?” 两个急诊科主任都是急性子,确认过稍后的安排,两人直接出了酒店。在路上背着手溜着弯,没过几分钟,就走到了北平大学第一医院里。 “劳驾,挂个号。”朱敏华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让刘堂春去排队。他站在挂号窗口的队伍中,排了40来分钟的队,这才走到窗口处。 “传染科的号今天都挂完了。”窗口里的出纳有些不耐烦的朝着朱敏华摆了摆手,“你明天再来吧。” “都挂完了?”朱敏华一愣,“那非专家号呢?” “都得预约。”出纳一指旁边的宣传海报,“你看看那个。”然后就朝着朱敏华后面喊道,“下一个!” 老朱被着急排队的家属从窗口前面硬生生给挤开了,他看着海报上的内容,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直接给林主任打个电话说明情况。 而这时,窗口后方的等待区,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音。朱敏华一扭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刘堂春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而当过兵的老刘明显比那个中年男人更能打。脚下轻轻使了个绊子,就直接把那个中年男人放倒在了地上。但刘堂春却没法冲上去再给那人两拳了,他身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四五个人,那些突然钻出来的人挥起拳头,朝着刘堂春的头上砸去。 刘堂春敏捷的躲开了袭击,冲着这几个人破口大骂道,“妈了个逼的,别人救命的钱你们都敢骗?!”骂完之后,老刘同志甩掉了身上的羽绒服,朝着几人直接扑了过去。 挂号厅里的骚乱响成了一片。 第219章 医托 刘堂春虽然上了年纪,但毕竟曾经当过兵。野战部队步兵的格斗本事,当然不是几个一般的“老混混”能比的。刘堂春且战且退,一个人拖着五个中年人打。每当他用灵敏的脚步躲过了一轮袭击之后,马上就是一套阴狠的反击。撩阴腿和关节技被老刘玩出了花。一阵骚动过后,医院的地面上躺下了五个人。两人捂着自己的裆部,扭曲的像两只大虾。而剩下的三个人,则分别捂着自己的大腿,肩膀,和下巴。 刘堂春在不到八分钟的格斗中,分别卸掉了他们的髋关节,肩关节以及下颌关节。同时还用全力踢了另外两人的下体。 也多亏这几个人就是凭着人多欺负人少,岁数不小不说,他们本身也没什么打架的能耐。要是换成年轻点的小伙子,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刘堂春了。 哪怕对方身体素质不如自己,哪怕对方明显只是些准备以多欺少的普通人。但刘堂春仍然喘的如同耕地的老牛一般,呼哧做响。 “怎么回事儿?”迟迟赶到现场的首都警察体现出了高度的专业性。两个人迅速叫来了急诊医生,对躺在地上的这群人进行检查。而另外两位则把刘堂春给围了起来。 “他们……”刘堂春还在喘粗气,说话显得有些费劲。“他们是……医托。” 两个首都警察对视一眼,眼神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意。随后,一人问道,“他们是怎么回事?骗你钱了?” “他们在骗那个人。”刘堂春指了指在一旁看热闹看的目瞪口呆的一个年轻人。“几乎快得手了。” “啊?”年轻人一开始一直在看热闹,结果被刘堂春一指,顿时有点慌神。 刘堂春总算是把气喘匀了,开始向警察说自己和别人动手的经过。 · · · 开门见山的说,医托这种东西,很难直接判定它是否属于刑事犯罪。国内法律中并没有一条叫做“医托罪”的东西,而对于医托的处理和打击,主要是借由医托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而进行的。从本质上来说,医托基本上等于“医疗骗子”。他们首先通过各种方式和手段,获取患者和患者家属的信赖,然后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说自己或者亲人曾经得过。随后开始大吐苦水,说这种病在正规医疗机构有多难治,治起来多遭罪。最后话锋一转——“我在某某医院的某某专家帮助下,很简单很轻松就治好了。” 如果这个时候,患者或者家属听了对方谗言,有些心动之后,医托就会热情的报上地址,甚至免费带路还顺带帮忙提行李。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把人忽悠到行骗的场所去。这样的场所可以是没有任何资质的无证小诊所,可以是某个“专家下榻”的招待所,也可以是一些看上去名头特别大,但实际上完全就是莆田系操控的医院。 骗去了这种地方,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患者自己了。用假药冒充特效药耽误病情的有,用各种草药甚至调料粉兑激素和抗生素冒充“祖传老偏方”的也有,更甚者,手术采取腰麻甚至局麻,手术做到一半要加项目额外收钱的也有。有些患者和家属能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受骗,那到时候这些医托甚至会暗骗不成改明抢,甚至对患者进行胁迫和报复。 刘堂春不只听说过这种事情,在第四中心医院供职以前,他甚至亲眼见过这样的医托和骗子。但宁远的医疗条件毕竟不如首都,从外地赶到宁远看病的人比起首都那还是少数。所以,刘堂春一开始还真没反应过来,和坐在自己身旁,朝着远处一个年轻人搭话的这个畜生是个医托。 中年人一开始说的头头是道,什么“同协大部分科室都很厉害,但说起第一,他们只占了五项”之类的内容,不光听上去似乎显示了他对医疗体系极为了解,而实际上这些也都是真的。 引起刘堂春注意的,是这个医托后面对急诊科的评论。“别老看着同协,他们虽然急诊是最早的,可真要说起治病,同协的急诊后续处理的水平真不算高。还不如宋安省的那个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呢。好歹人家是个急诊中心,同协的模式有问题,现在就是在吃老本!” 自家医院被人提到了,而且还是表扬。虽然刘堂春自己都不认为,第四中心医院的后续治疗能力能和同协比,但这毕竟是个很让他开心的事儿。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刘堂春才开始仔细偷听起了隔壁的聊天内容。 结果一听不要紧,两人聊天后面的部分竟然全都是在吹捧某个刘堂春压根就没听过的“专家学者”。医学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刘堂春虽然完全没听过的专家也没几个,但这还是有可能的。而刘堂春直接一拳头干了上去,则是因为后面的一句话。 “你要看的是乙肝对吧?”那个中年人显得很热情的样子,“北医一院的传染科林主任你知道吧?她就是专门看这个病的。可帮我治好病的那个天意诊所的华主任,那是这个林主任的博士老师!” 刘堂春眯起了眼睛,林主任他不是很熟。可刘堂春也知道,林主任的博士导师姓钱。而北平大学医学院传染病学系里,并没有一位姓林的老专家。 “华主任当时就和我说了,他教了这么多学生,就数这个林主任人品最差!”中年人说的义愤填膺,“欺师灭祖的事情她干了不止一两件,人心都是坏的!给人治病都用最贵的药,医保还不能报销。不光这样,要是住了院没给她交过红包的,她们能把人生生治死!” · · ·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偷偷摸摸挖人彻底别想了。刘堂春看着这帮躺在地上的人渣,虽然余怒未消,但总的来说,心里还是很痛快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批评医生就成了几乎整个社会的共识。治不好病那是医生的问题,医保不报销也是医生的问题,就连治病的时候有些不舒服,也可以直接怪罪到医生头上去。 被患者误解,这种虽然委屈,但也只能挨着。可一个医托,一个诈骗犯为了骗人也敢这么肆意抹黑,刘堂春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底又有一团火冒了起来。要不是警察同志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几个躺在地上装死的家伙,刘堂春真打算上去再揍他们一顿。 “先带走,到所里取个口供。”首都警察其实是个很难做的职位。毕竟首都所在,各路神仙多如狗。保不齐哪儿就能冒出来几个司长局长的家属——谁家都有几个破落亲戚嘛。 也正是因为这个,首都警察其实也是个很好做的职位。只要一切都按规定来,谁都不会随便为难他们——行的正做的端,想要为难他们也没借口理由。 只不过,这并不影响首都警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带头的警察见躺在地上的几人都被带进了急诊,才对刘堂春低声道,“老哥哥,打抱不平虽然是个好事儿,可你下手有点狠了。” “我这是正当防卫啊。”刘堂春摊了摊手,“他们五个围上来要动手的。” 警察摇了摇头,“按你的说法,他们这就算往诈骗上靠也是个未遂。更何况能不能算是诈骗都难——你说他们是诽谤都不一定够的上标准。万一他们一口咬死了就是聊天吹牛,那你这就算寻衅滋事了。” “不怕,到你们所里把事情说明白了就行。”刘堂春摆摆手,把在远处看热闹的朱敏华叫了过来,“老朱啊,其他的事儿就拜托你了啊。” “我要说不行,你是不是又要威胁去我们院里挖人?”朱敏华虚着眼怼了一句,然后摇头对警察同志道,“刚才你说的我也听见了。这样吧,他们说的那个天意诊所,你们先查查看有没有证件呗?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和你们一起去。”他凑到警察身旁,低声道,“这个刘医生,对,他是个医生。他下个礼拜就得去坦桑尼亚支援医疗,这还是坦桑尼亚政府走的外交部的邀请路线。” “哦?涉外了啊?”警察同志闻弦而知雅意考虑,“那就好说了。这样吧,等会麻烦您两位先去所里跟我们做个笔录。等我们和各个部门确认过之后,就让你们先走。” 警察同志看了一眼急诊的方向,“至于那几个人嘛,我回去看看纪录。如果真是医托,那应该都是在所里挂了号的。再处理起来也就方便一点。” 警察和医生一样,其实都是在群众的不理解和怀疑中工作的。平时挨骂不比医生少,如果算起暴力袭击的话,警察其实比医生还惨。大家都干着这样的工作,相互之间的理解其实也会多一些。更何况,打击医托本来也是警察的工作之一。虽然做事要符合规定,但这并不影响警察同志们对医生有一些同情和理解。 保护医生,也是在保护普通民众。 第220章 难,难,难 周军这几天的脾气非常糟糕。就算孙立恩是个瞎子,在周军联合保卫处两天内搞了三次“反医托黄牛”演习之后,他也能猜得出来,自己的这位师兄心情非常不好,而且估计就和医托或者黄牛有关系。可现在急诊室里就数周军最大,负责“督导”的柳平川对周军的行为不光没有反对,反而也在给予各种支持。 这种没有先例和预案的演习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基本套路都是医护人员尽快离开冲突现场,并且让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迅速介入。只是演习多了,孙立恩渐渐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于是趁着第三次演习结束,大家散场的时候,孙立恩壮着胆子去问了问周军怎么回事。然后才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 “刘主任被抓了?”孙立恩震惊不已,他惊讶的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在派出所过了一晚上而已。”周军皱着眉头解释了一句,“你是怕别人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注意一下影响!” 首都警察同志们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那五个医托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引导别人的意思,纯粹就是在吹牛聊天而已。至于后面动手嘛,那是四个人见义勇为而已。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恶意,同时这五个人又确实没有案底,结果就是刘堂春一时半会走不掉了。整个案子只能被当成“寻衅滋事”来处理。这边,刘堂春被留下来录了一晚上口供,而另一头,好几个民警同志轮番上阵,把这五个医托审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查到了那家无证小诊所附近的监控视频,用铁证证明了这五人经常一起带着其他人去诊所,并且还在诊所里查出了两个被骗去的患者,这才算是把刘堂春从这场麻烦里刨了出来。 犯罪分子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击见义勇为的群众。只有让所有人都开始担心自己见义勇为的后果,他们才能更加肆无忌惮的坑蒙拐骗而不用担心被识破。而刘堂春则坚持了自己的看法——这些人的行为按照诈骗算都算从宽处理了。想想看小嫣然的例子吧,忽悠着需要看医生治疗的患者去这种无证小诊所治疗,这应该按照谋杀论处才对。 虽然首都这边的麻烦总算是告一段落。但刘堂春被警察同志们扣了一天的事情还是传到了周军耳朵里。而周军用来施压的方法也很简单,他直接打电话到了北医一院院长办公室,朝着院长说了半天的“道理”。 前文说过,周军这人最大的能耐,就是一个脏字都不吐,却能骂的人浑身难受。 虽说北医一院的院长也很无辜,莫名其妙就被人骂了一顿,但周军哪儿管得了这些,自己的恩师在他们的地盘,为了保护他们的患者,结果被带进了警局里呆了一整天。而你们医院里居然连去警局慰问一下都没有。就凭这个,要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根本走不开,周军甚至想飞到首都去和这个院长来一次拳头与肉体的激情碰撞。 孙立恩叹了口气。周军心情不好,那遭殃的就得是他们这些急诊医生。来回来去的操练,让不少医生已经开始抱怨了——咱们第四中心医院是个大急诊模式的急诊中心医院,什么时候病人还要预约了才能来看病?就算要演习,也该是门诊那边去演习吧?医托就算巧舌如簧,也不见得就能把断胳膊断腿,内出血加中毒的患者忽悠到无证小诊所去?就算他们敢忽悠,又有哪个家属敢信? 第四中心医院可以说先天就对医托和黄牛们没有冲突。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这里插上手,更何况每天都在大门口待命的老吴可是满心希望能抓上一批黄牛解解闷呢。 孙立恩查完了今天的房,看着ICU外杨建强的妻子静静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没有过去打扰她。 杨建强的情况还是很危险,如同孙立恩所担心和预料的那样,使用了磺胺嘧啶和乙胺嘧啶后,他身体中的多个器官都逐步开始出现脓肿。幸运的是,他的免疫系统已经被抑制到了一个非常低的水平上,而ICU中的各项生命支持措施也相当到位。杨建强的脑脓肿已经开始有减小的迹象,而他出现的心脏水肿和肝损伤勉强还在安全范围内,只不过肾脏表现的情况相对来说比较差。万幸的是,他的肾功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并不需要使用连续性血液净化方案。只要每两天进行一次透析就好。 如果不再出其他差错的话,杨建强活下来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而那个“把心放在肚子里”的姚壮宪,情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胸口上被插的那一刀干净利落的穿透了杨建强的胸壁,虽然没有直接伤及肺叶,但仍然引起了非常严重的问题。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在给杨建强做了紧急封闭和胸腔引流之后,将他赚到了普外科的住院区。按理来说,这个病人也就和孙立恩没有什么关系了。可这么罕见的病例,孙立恩怎么可能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然而,这个正因这个病例太过罕见,以至于第四中心医院的心外医生们对于姚壮宪的情况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心脏被长期压迫,以及连接心脏的主动静脉过长,导致了姚壮宪的心脏负荷极重。而胸口上的那一刀,就像是扣下了扳机的手指,令姚壮宪的病情急转直下。 根据孙立恩和袁平安的讨论,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先天性的心脏异位对姚壮宪来说其实并不是“毫无副作用”的。实际上,因为主动脉比正常人长出30%左右,姚壮宪本身应该就有左心室收缩期射血阻力增加的问题。而人体为了克服这种阻力,大多数情况下,心室肌肉会出现代偿性肥厚,增加肌肉密度从而保证收缩时的心脏射血量。但由于他的心脏所处的位置与常人不同,而且心脏周围有不少器官挤压,因此姚壮宪的心肌肥厚实际上并没有表现为向外扩张式的肥大,而是走了另一条代偿的路子——他的静息心跳频率比正常人要高出接近一倍。而与此同时,姚壮宪的冠状动脉发生了代偿性增生。根据B超结果显示,姚壮宪的冠状动脉大概比正常人多出60%的长度,这有助于他的心肌获得更多血液,从而保持高频跳动。 然而人体的正常代谢是有极限的。心肌获得的氧气再多,也不可能变成电动小马达跳跃不停。大量的增生冠状动脉和烟雾病的代偿脑血管一样,形状繁杂而且直径很小,这也就意味着,它们会很容易堵塞。 挨了一刀受了惊吓的姚壮宪,心跳频率更上一层楼。而因为增生冠状动脉堵塞而导致的原发性心肌缺血,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这根稻草本身就能把骆驼砸死——姚壮宪的心脏迅速出现了扩张和衰竭的迹象。而压迫到了胃部的心脏扩张,最直接导致的症状,就是姚壮宪多发的呕吐,以及急性呼吸困难。 为了纠正他的呕吐和支持呼吸,心外科和重症医学科展开了预防性救治。虽然还没有到需要ECMO支持的地步,但如果不能尽快把他的心脏放回到正确的位置上,那姚壮宪就只能赌一把心脏移植了。 问题在于,心脏异位纠正这种手术,第四中心医院的心外科并不是很擅长。实际上,最擅长心脏异位纠正手术的医院,应该是各地的儿童医院。原因也很简单,很少有患儿罹患了心脏异位之后,不会表现出明显的畸形特征。孙立恩和袁平安最想不通的也是这个问题,明明是个在婴幼儿期就很容易被发现的症状,为什么姚壮宪的心脏异位却一直没有被发现?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永远得不到解答了。姚壮宪没有亲人,至少根据警方的调查,他没有在世的亲人。好在姚壮宪的公司还算厚道,公司给每个人都买了补充的商业保险。同时,因为姚壮宪受伤的时候是在公司团建期间,他的伤情被定性成了“工伤”。这让公司领导能够成为姚壮宪的医疗代理人,为他做出一些关键的医疗决断。尤其是为了纠正他的呕吐和挣扎,医院不得用麻醉剂将其诱发昏迷之后,这个定性就非常重要了。 “他现在这个状况,转院肯定是不现实的。”孙立恩和袁平安讨论了好一阵,甚至还引来了徐有容和周策加入。“或者,可以考虑请儿童医院的心外医生来会诊一下?” “婴幼儿的心脏异位,手术中最大的难度其实还是他们的器官太袖珍,血管的吻合不好做。”徐有容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只是比较常见的心脏外露倒还好说,总结一下就是,打开胸腔,把心脏放回到正常位置。”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你这个总结可真是简练。” 徐有容没搭理孙立恩,继续分析道,“腹性心脏异位就不一样了。首先要把他的心脏从腹腔里切下来,然后结扎住连接心脏的主动脉和静脉,通过体外循环维持体征。然后再打开胸腔,修剪掉多余的血管,然后利用剩余的血管再造出动脉和肺动脉,同时还要连接左右肺静脉和上下腔静脉,六个吻合口要缝。” 周策接茬道,“从工作量上来看,这个大概相当于一次心脏摘除,一次主动脉替换,一次心脏移植。” “还有一次PCR介入。别忘了他有心肌梗死。”袁平安补充道,“大概算一下,这基本等于三台四级手术和一台特殊准入的三级手术一起做。” 三个男人在徐有容冷静的目光中一起摇起了头,“不好做啊!” 第221章 讨论 手术是有分级制度的。只不过,很多普通老百姓压根听都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根据相应法律法规,手术难度被分为一到四级。刚入职的住院医师可以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主持一级手术,然后逐级上升。而要做四级手术,则要求主刀医生至少是副主任医师才行。而且刚升职的副主任医师需要在副主任医师岗工作三年,有博士后学历的则需要在副主任医师岗工作两年,才能独立主持四级手术。但前提条件是,所主持的四级手术中并没有应用新技术,或者不属于新项目手术以及科研项目手术。 PCI比较特别,它属于三级手术,而且同时也是资格准入手术项目。高年资主治医师在获取了该项手术的准入资格后才能实施。 根据四人的分析,如果要给姚壮宪做一次心脏异位修复手术,则最少需要动用一名有准入资格的高年资主治医师,两名心脏外科的高年资副主任医师,一名普外科的低年资副主任医师,一共五人才能完成。而这么大规模的手术,麻醉科的副主任肯定要到场,同时护理部得抽调和几位医师经常合作的护士组来参与手术,也就是说,到时候手术室里可能同时要有超过二十人的团队。 “当然,这么大的手术肯定不会一次完成。”袁平安朝着孙立恩解释道,“比如PCI,应该就会放在异位修复之前做……” “患者的心脏在腹腔,这个PCI可不是一般的医生能做的。”徐有容摇了摇头,“搞不好可能要把心脏离体之后才能做疏通。” “不至于吧?”周策皱着眉头问道,“心脏离体之后血管都瘪掉了,怎么做介入啊?” 这就是为什么PCI手术需要特殊准入资格了。如果不是专门搞这个的医生,对于这项手术的了解就会非常有限,大概原理大家都懂,就是用导丝顺着动脉一直捅到心脏的冠状动脉里,然后找到堵塞或者严重狭窄的地方,根据情况选择吸出血栓,粉碎硬化斑块,或者干脆直接放支架扩张狭窄血管。而具体采用什么样的治疗手段,需要获得了PCI准入资格的医生进行判断。 “大不了就在体外做搭桥嘛。”孙立恩壮着胆子,在一群学霸的讨论中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反正大家都熟,而且他们也都知道自己是个小规培,就算说错了什么话,似乎也不会有严重后果。 “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众人沉默了一会后,周策忽然点头道,“心脏离体后停止跳动,对于搭桥肯定是更有利的。而且也不用担心搭桥时的心肌供血不足问题,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血管能不能缝的好——增生的血管很细的。” 袁平安想了想,补充道,“之后的用药也要很注意才行。搭桥之后需要抗凝治疗,可是抗凝治疗会增加后期的出血风险……” 徐有容看了一眼袁平安,随后不满的摇了摇头,“这就错了,每个患者的情况都不一样,你不能光生搬硬套书本上的内容啊。” 看着袁平安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徐有容继续道,“心脏搭桥手术后需要短期抗凝治疗,这是课本上的内容。但你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因素。” 袁平安毕竟不是什么没有临床经验的学术研究型医生,他马上就明白了徐有容的意思。“你说的对,这个患者和其他需要搭桥手术的患者病因并不一致。” 冠心病的实际表现,是那些缠绕在心脏上的血管狭窄或者被堵塞了。但会造成这一表现的原因有很多种。其中占到最大比重的,是高血脂导致的血管硬化斑块,或者高凝状态导致的血栓堵塞。对于这两种原因导致的冠心病,患者在做完搭桥手术后,的确是需要短期抗凝治疗的。但姚壮宪的冠心病原因则完全不同——他被堵塞的血管原本并不应该存在。而导致堵塞的原因,也不是什么血液粘稠,而是因为代偿出的血管直径过细,以及血管扭曲过度导致的。 人体内的血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做自然的河道。而动脉,则像是处于泄洪状态下的河道。河道宽阔而且笔直的状态是最理想的情况,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有些河道扭曲狭窄,或者坡岸脆弱的部分。 坡岸脆弱,就可能会在长期的冲刷下被一点点侵蚀,而侵蚀的结果,就是动脉瘤了。如果冲到坡岸决口,那就是动脉瘤破裂,这可是分分钟会死人的严重症状。 比起坡岸脆弱,河道扭曲狭窄造成的泥沙淤积就相对进展更缓慢一点。淤积会导致河道逐渐缩窄,等到河道被彻底堵死,那就会造成冠心病。 代偿增生的血管有个特征,不管它究竟出现在哪个器官里,血管弯曲狭窄是必然的。这种代偿发生在颅脑内就是烟雾病,发生在肝脏就提示肝硬化中晚期。总的来说,虽然能保证人体短期内的正常运行,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 · · 说起来,这次的讨论应该算是孙立恩的医疗组在禽流感后,第一次集体会诊讨论。虽然帕斯卡尔博士没有参与,但能凑起这么些人也很不容易了——周策虽然不是治疗组的成员,但他和徐有容关系密切,又喜欢和孙立恩聊天。基本可以算是半个编外人员。 “说回来,宋院长不是让柳教授接手治疗组么?”宋文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袁平安就在现场。他对于治疗组的事情几乎是四人里最上心的,“可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着柳教授来组里一次……” “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说柳院长的坏话嘛!”周策轻咳了两声,认真道,“委婉,委婉点。” “比如柳院长最近痴迷上了一家新开的炸酱面馆。”徐有容面不改色的说着,“老头最近一天三顿炸酱面,吃的自己都快成炸酱了。” 三人大惊失色,却想不出来面如炸酱究竟是什么疾病的表现。 “这个玩笑不好玩?”徐有容愣了一会,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太擅长说笑话。” 孙立恩叹了口气,“反正吧,现在治疗组暂时算是解散状态,等徐医生把论文整理出个大概,我估计柳院长那边就会有些动作了。” 成立治疗组的原意就是要给徐有容的升职铺平道路。等到这个论文大概有了头绪,柳平川大概率还是要把徐有容调神经外科去的。就算之后有诊断科的职位,那得等到一两年之后。 “论文大纲估计还有两天就能出来。”徐有容点头答道,“陈雯的手术方案大概已经有了。柳老师的意思是,以介入为主。以脑血管为操作通道,先取掉靠近脑白质的那一批虫囊。” · · · 复杂的手术,对人体创伤大的手术,最好分成好几次进行。这是现代医学外科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进步。陈雯的病情之复杂,情况之严重,不光孙立恩是第一次听说,就连徐有容也是头一次见。第四中心医院的神经外科这段时间一直没放松过对陈雯的手术方案设计,柳平川甚至从联系了同协的老朋友们帮忙把握手术方案。同时,柳平川从深圳订了两套陈雯的颅脑3D打印模型,专门用于演练手术方案。 而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为了这场手术,第四中心医院决定启用刚购入的ROSA神经外科手术机器人系统。 这次的手术创口多,位置深,仅靠神经外科医生的双手,很明显是无法达到所需的精度的——就算前几个虫囊可以依靠徐有容稳定的双手取出,但谁都不知道徐有容双手的稳定能保持多久。 一旦因为手术时间过长,徐有容的双手失去了稳定,锋利的取样针就会伤及到正常脑组织,或者戳破脑内动脉造成严重的出血。这种失误,是绝对不能出现的。 “ROSA系统我在美国用过几次,但不算特别熟练。”徐有容伸了个懒腰,然后重新把散开的头发拢回了耳朵后面。“这几天我一直在练习,所以也没什么时间来急诊。” 孙立恩根本没听过ROSA是什么,不过他倒是听说院里有一套达芬奇系统。他好奇的问道,“院里不是有达芬奇么?为什么不用那个?” “那种用来做胸腔和腹腔手术的东西,精度不够。”不用徐有容回答,袁平安直接回答道,“而且达芬奇也做不到动脉内行走,要做神经外科手术,那坨东西就是废铁。” 说起来,达芬奇手术机器人的定位还真的有些尴尬。作为先进设备被引入到国内之后,达芬奇机器人水土不服的现象表现的比大家一开始估计的还要严重。胸腹腔手术时,达芬奇虽然能够做到创伤更小,恢复更快等等优势,但达芬奇手术尚未进入医保覆盖范围。很多商业保险也不会对这一笔巨大的额外开支进行覆盖。而和一般的腹腔镜手术比,达芬奇的优势又没有大到“革命性颠覆”的地步。 而达芬奇系统的另一个巨大优势——远程手术支持就更没什么意义了。能够买得起达芬奇的医院,没有一家是菜鸡,大家都很能打,根本不用叫外援。而需要手术支持的医院却买不起这套设备,需要专家操刀的手术,要么把病人转送到高等级医院,要么请专家来本院进行手术。远程手术支持虽然是个大卖点,可现实中却根本用不上。 虽然现在靠着5G技术,大医院之间可以做到互相远程达芬奇会诊甚至手术,但这种案例毕竟还是少数——专家来回飞机票可比一台达芬奇和一堆后续支持服务便宜太多了。 第222章 科研 日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一天中的每一秒似乎都有一年那么长。而有时候,半个月也不过转眼而已。 而孙立恩这些天的经历,就像是转了一眼一样。 自从值班时间被调整到和周军一致之后,孙立恩一下就多出了不少空闲时间。不开玩笑,三线医生突然享受起了一线医生的值班频率。从一周六天上班,变成一周上三天班,能够一下就适应这种变化的人根本不存在。 只不过,调整了值班顺序,并不意味着孙立恩就能彻底放羊了。每周一三五跟着周军一起去医院,二四六日则得去实验室里泡着。原本一周还有一天休息日,现在可好,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了。 孙立恩对这种安排当然是有些不满意的,换成谁都不会喜欢一周七天,每天都要工作的生活。但孙立恩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直接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原因很简单——周军也是这么干的。 孙立恩自己还没有做过开题报告,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应该研究什么项目。而周军作为刘堂春这个实验室中主管教学的副教授,虽然平时也负责开题。但孙立恩明年才入学,现在整个实验室里也实在是没有能够交给他的课题项目。 思来想去,周军决定先让孙立恩参与到一个基本已经快完成了的项目中。至少让孙立恩先初步开始接触科研项目,逐渐建立起一些经验。这样之后再转入其他的项目里,孙立恩也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所以你现在主要是搞心肺复苏方向的研究?”宿舍里,曹博士和孙立恩坐在客厅里,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好几瓶啤酒。孙立恩朋友圈里的那条照片已经发出去了半个月,造成的影响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曹博士实在有些挨不住了——整个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他平时惹到女朋友的时候得跪着回话。因此,曹博士决定请孙立恩喝上一顿,然后威逼利诱他删掉照片。只是这个目的似乎早就被他忘在了脑后,他开始对孙立恩参与的项目好奇了起来。 “我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孙立恩喝了口啤酒,明天是周日,他不用去医院值班。所以喝起酒来也没什么心理压力。“徐哥的研究数据基本都收集到手了。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定期给那些被当成研究数据的病人家属打电话做一下跟访。” 徐哥大名徐胜勇,是刘堂春的学生。作为急诊医学心肺复苏方向的研究生,他研究的课题项目很直接——《急诊科心肺复苏效果及影响因素分析》。 心脏骤停(CA)是临床上最危急的情况,当心脏射血功能突然停止,心脏机械活动完全消失的时候,全身血液供应会马上中断。而脑部血供中断10秒左右,就会出现意识丧失。一般认为,心脏跳动停止超过五分钟,大脑就会遭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停止跳动超过十五分钟,95%以上的脑组织都会受损。因此,在医学临床上,没有任何一种疾病状态比心脏骤停更为及,这也是很多危急重症患者临床上的最后共同通道。而心肺复苏(CPR)是抢救心脏骤停患者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紧急医疗手段。 而心脏停搏也并不是单纯的“心脏不跳”了而已。从心电图上分析,心脏停搏一共有四种类型,分别是心室颤动(VF),无脉室性心动过速(VT),无脉电活动(PEA)和心脏停搏(ASY)。其中VF和VT可以通过除颤进行处理,因此这两种类型的心脏停搏也称为可除颤心率。而PEA和ASY则是非可除颤心率。因此和大部分人所以为的情况不同,并不是所有的心肺复苏治疗中都会用上除颤仪。 然而,现代CPR技术发展了快半个世纪,可心脏停搏患者的总体死亡率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根据北美的一项多中心研究报告显示,他们纳入评估的20520例院外心脏停搏(OHCA)患者中,各个中心的出院存活率从3.0%到16.3%不等。而所有中心里,总共仅有954例(4.6%)的患者能够存活出院。 是的,在大规模推行CPR急救知识的北美,医院外发生心脏停搏的患者里,大约只有不到5%的人最后能够活着出院。而国内的数据统计及其预后比美国更不乐观,03年的沪市急救中心救治的OHCA患者共4166例,院前自主循环恢复(ROSC)的一共有143例,而最终存活出院的仅有1例(0.02%)而已。 影视作品里那种,心脏不跳了就胸外按压加人工呼吸,最后帅气的用电极板往人胸口上一放,通电就能把人救回来的场面其实是真正的少数。心肌梗塞导致的室颤(VF)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容易处理。而各大急诊中心挂着的“胸痛中心”,实际上就是专门用来处理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的。 孙立恩在这段时间里接触到的数据其实非常震撼,他在急诊干了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手头上接触过的病人虽然有几个离世的,但总的来说,都还算有不错的结果。因此,在看到0.02%的那个数据是,孙立恩的第一反应是“这数据是不是出错了?” 但是数据不会说谎,徐胜勇的数据采集自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整整四年半的研究期间,急诊就诊患者一共有七十三万人次,留观人数一万三千余人,抢救患者一万四千人,抢救比例1.9%;而其中心脏停搏有1936起,占就诊患者的2.6‰,抢救患者的13.6%。在研究中,一共有597人被纳入了研究,平均年龄在5.95±17.9岁,年龄最大的患者103岁,最小的18岁。 在第四中心医院的抢救中,经过心肺复苏,能够达到自主恢复循环的站到36.7%,但能够存活出院的仅有3.2%。CPR最有价值的效果,既具备良好神经功能存活出院的,则仅占到所有研究病例的2.7%。 597人中仅有16人具备了良好的神经功能存活出院。这就是第四中心医院,地区最大的急诊中心,大急诊试点单位在过去四年的成绩。至于那些没有被纳入研究的,除了十几个年龄小于18岁,因为不符合道德伦理审查而被排除之外,大部分患者都在家属拒绝抢救,或者心脏停搏后主动出院。可以推测他们的结局基本均为死亡。也就是说,过去四年中,约有1900人因为心脏停搏被送入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其中16人能够不依靠他人帮助完成吃饭穿衣上厕所等活动出院,另外三人虽然存活了下来,但仍然带着严重的神经损伤。 CPR真的有必要么?孙立恩看着自己手里的数据,陷入了又一次的迷茫之中。CPR他做过,郑国有就被孙立恩按过。老头大概属于非常幸运的2.7%中的一个,他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神经系统后遗症。 得了禽流感的吴芬妹在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被转入了第二医院集中治疗。具体的情况怎么样,孙立恩也不知道——转移吴芬妹的时候,孙立恩还在隔离室里玩手机呢。但至少,孙立恩可以确定,在他晕倒之前,吴芬妹恢复了窦性心律。她也是幸运的,至少比那63.3%的心脏停搏患者更幸运。超长时间,超大剂量肾上腺素,多次电除颤,这种情况下都能恢复到窦性心律的状态,孙立恩一开始还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好,但在这些数据下,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状态栏所带来的优势了。 难不成,有次数提示的话,就一定能让患者自主循环恢复? · · · 这场没喝多久,孙立恩一共开了七瓶啤酒,曹哥就扛不住了——其中四瓶还是孙立恩自己喝的。 “你就三瓶啤酒的量还敢出来和别人喝酒?”孙立恩真的是第一次见有人喝上一瓶啤酒就会扛不住的。曹哥五十分钟喝完三瓶啤酒后就想吐的状态,甚至让孙立恩怀疑自己这个室友是不是先吃了抗生素才喝的啤酒——双硫仑样反应会阻止人体代谢酒精,造成酒精在体内蓄积,而这种反应是可能会致命的。 只不过在状态栏和询问的双重确认下,孙立恩确定了曹博士只是单纯的酒量差而已。这就让他放心了不少。 把曹博士扛到了房间里,孙立恩走到了阳台上。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嘴里哈出的白气像云雾一样遮挡住了柔和的月光。 医生也是人,当直白的研究数据似乎隐约在嘲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的时候,沮丧和自我怀疑是必然的。 月光隐约有增强的趋势,而寒冷的北风让衣着单薄的孙立恩顿时清醒了过来。 不,怎么会是无用功呢?没有那十分钟的胸外按压,郑国有早就成烈士了。没有十一次的电除颤,吴芬妹肯定会在自己生日的当天去世。那些辛苦都不是白费,哪怕在研究数据下,也有3.2%的患者因为心肺复苏抢救而活了下来。 如果没有医生们拼尽全力的抢救,这十九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 急诊医生的工作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得救,但得救的人都是因为医生们全力的治疗而活下来的。 第223章 灵感来源徐牧羊 急诊医生经常需要帮助那些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病患。但并不是每个病患都和医生们一样珍视自己的性命。自杀的,滥用药物的患者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被送到急诊室来。自杀的患者几乎每一个都会后悔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因为缺乏普遍的心理干预处理机构,他们几乎都会因为一些常人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走上绝路。 孙立恩在急诊室工作的这段时间里,见过两个自杀未遂被送到医院的可怜人。两人都是女性,年纪不大。好在都市女性自杀大多选择过量服药,而她们被发现的时间又都算很早,紧急洗胃之后也就算是救下来了。留下了一滴眼泪和无数句后悔以后,两人出院,迎接幸运的新生活去了。 而滥用药物甚至吸毒的患者……说难听一点,除了极个别有心理问题的可怜人,大部分都是自找的。 吸毒人群由于其群体特殊性,经常共用针头等习惯,一项是血液传染病的高发群体。国内医院常做的传染病五项,基本算作是这个群体的常见病。艾滋病,梅毒,淋病,甲肝,乙肝。这五种疾病中同时中两项,基本可以肯定至少是“特殊工作人群”。如果中三项,那就有超过八成几率是吸毒人群。 孙立恩看着面前这个躺在抢救床上,干瘦干瘦的男人,有些走神。吸毒的人孙立恩也见过,可吸到这个地步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徐牧羊,男,31岁,卡西波肉瘤,二期梅毒,淋病性直肠炎,甲型肝炎,乙型肝炎,二醋吗啡过量。”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真的从内心深处觉得,状态栏可能出了点问题。但这行字却始终静静的悬挂在徐牧羊的头上,看上去颇有几分讽刺意味。 二醋吗啡,又被人称为海洛因。是吗啡的乙酰化衍生物,作用和应用与吗啡近似,但镇痛效果强于吗啡,用药后容易产生幻觉和更强烈的欣快感。其特点是生效快,持续时间段,而对中枢神经的抑制性则是吗啡的十倍以上。 也就是说,二醋吗啡依赖者比起传统毒品依赖者使用药物的频率更高,使用的计量也更大。这就使得二醋吗啡依赖者比传统毒品依赖者更容易出现呼吸抑制的情况。徐牧羊现在就是这样。他所使用的二醋吗啡剂量明显超过了“安全”用量。而强烈的中枢神经抑制效果,使得他被送入医院的时候呼吸心跳全无。瞳孔散大,直径6mm左右且对光反射不敏感,全身重度紫绀,口鼻中有大量的白色细泡沫状分泌物。 抢救室内的医生们对他紧急进行了抢救。除了吸痰通畅气道,胸外按压,面罩式无创正压辅助呼吸等对症措施全都用了上去。而在抢救中,负责指挥抢救的袁平安注意到了这个患者特殊的体征和两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在抢救了两分钟,静脉推注注射1mg肾上腺素后,徐牧羊的心跳恢复了。但仍然没有自主呼吸,最后又紧急加了0.8mg的纳洛酮,并且改用了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三分钟后,徐牧羊恢复了自主呼吸。血氧饱和度从90%上升到了95%。 再推了一剂纳洛酮之后,袁平安去关注其他患者了。而孙立恩则拿着厚厚一叠病例,来找周军签字。走进抢救室后,他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这位头上挂着一长串状态的徐牧羊。 “立恩,你来啦?”袁平安忙出了一头汗,今天的急诊室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见孙立恩来了,他还是很高兴的朝孙立恩摆了摆手。周日晚上他和孙立恩聊了两句,而孙立恩向他保证,要把他女朋友引入第四中心医院没有任何问题,只要院长同意,并且同协那边愿意放人,那就什么都好说。 “袁哥……”孙立恩把手上的一堆病例放在了值班台旁边,快走了两步,走到袁平安身旁后压低声音问道,“3床那个病人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袁平安看了一眼3床,确认孙立恩说的就是徐牧羊之后摇头道,“推过纳洛酮了,吸毒过量吧。” “瘦成这样,估计吸了挺长一段时间了吧?”孙立恩倒不怎么操心徐牧羊的性命问题,五毒俱全的吸毒人员,存活期基本都是按月算的,就算担心也来不及了。他努力试图引导袁平安重视一下医护人员的感染管理问题,“传染病五项做了么?” “你可算问到重点了。”袁平安眼前一亮,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无关人员后,低声道,“五毒俱全的网络写手,你见过没有?” “网……网络写手?”孙立恩一愣,他第一反应是,这四个字大概是某种综合症的戏谑称呼。 “就是写网络的嘛。”袁平安笑道,“送他来的家属说的,他们担心病人突然倒下,是因为长期上网造成的症状。” 孙立恩无语了好一阵才问道,“网络写手……写能挣上钱么?难怪瘦成这样……” “写死路一条呀。”袁平安摇头道,“不过他应该还算可以的。听家属说他还有点名气,写过两本什么精品书。”他又看了一眼徐牧羊,摇头道,“不过看情况,估计写赚的那点钱都被他拿来当成毒资了吧。” 考虑到他还有个淋病性直肠炎,孙立恩强烈怀疑除了网络写手以外,徐牧羊可能还有其他收入来源。不过既然都已经确定是吸毒人员了,那接下来只要徐牧羊的生命体征恢复平稳,那就应该会被转移到强制戒毒机构,或者专门的传染病医院进行治疗。想来去专门的传染病医院治疗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五毒俱全的吸毒人员,就算以后再不复吸,能活过六个月的几率也不会超过20%。这种人如果送到强制戒毒机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直接病死在里面。 “报警了吧?”孙立恩问道,这些特殊病人的处理流程都是固定的。但是看袁平安忙的脚不沾地,孙立恩还真担心他会忘了这一茬。万一这人等会恢复意识之后自己跑掉,那可就要出乱子了。 “报了,吴警官已经和他的同事们通报了情况,估计再过个十来分钟就会有人来了。”袁平安点了点头。其实他真的不知道第四中心医院碰到这种情况的处理流程,本来他还打算自己去打电话报警呢。 · · · 孙立恩把一堆病例记录放到了周军办公室里,周军今天需要参加两个例会,现在正在会议室里。好在病例记录并不需要马上签字,于是给周军又发了一条微信留言后,孙立恩重新走出了办公室,朝着抢救室大门走去。 路过三床的时候,孙立恩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转头一看,躺在床上的徐牧羊渐渐睁开了眼睛,因为恢复了稳定的自主呼吸,他喉咙里的辅助呼吸管刚被拔掉。 “袁医生,患者醒了。”孙立恩朝着袁平安的方向喊了一嗓子。然后自己抄起床旁的约束器械就冲了过去。吸毒过量后注射了纳洛酮的患者会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而这种长期吸毒的人戒断反应会非常剧烈。果然,在孙立恩绑好了徐牧羊的双手后,他就开始剧烈挣扎了起来。 “上约束……哦,没事,把脚捆上就行了。”袁平安明显也知道纳洛酮用在吸毒人员身上的后果,他本来打算叫抢救室内力气最大的小郭过来帮忙,只不过眼下看来,孙立恩已经绑住了对方的双手,那就基本不用担心患者可能会挣脱束缚坠床,或者伤害到其他的医护人员。 而完成了束缚工作的孙立恩则觉得自己头上一股冷汗往外直冒。还好自己只是去周军的办公室里放了些病例,还好自己发完了微信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这时间早一点,他就会直接错过徐牧羊的清醒时刻,而错过上约束的最好时间。时间晚一点,他就会在徐牧羊挣扎最激烈的时候正巧路过。到时候这个吸毒吸到脑子坏掉的家伙说不定就用扎在身体里的针头再扎他一下。 还好把这个家伙捆起来了,孙立恩觉得心里一阵后怕。哪怕四肢都被牢牢捆在了床边,可徐牧羊还是在拼命挣扎着。用力之大甚至让纯钢芯的护栏发出了一阵阵牙酸的嘎吱声。折腾了好一阵他才逐渐接受现实似的,慢慢平静了下来。 “劳驾。”徐牧羊在床上喊着,“把这个带子松一松,勒疼我了。” “你要是不吸毒的话,我们也不会没事儿拿带子捆你。”袁平安对徐牧羊的要求完全没有通融的意思。 徐牧羊像只累脱了劲的死狗一样在床上剧烈喘息了好一阵,这才反击道,“你们懂什么!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吸毒怎么了?没有那些东西,我怎么可能有灵感!” “我个人完全不想和你讨论艺术与毒品的关联,因为它们完全没有任何联系。”袁平安看了一眼床旁的心肺监护仪,“至于你的灵感问题,如果没有灵感,那就别当什么写手了嘛。出去好好找份工作也饿不死你。” 第224章 努力的方式 徐牧羊不说话了。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平安,眼睛里不知道究竟有些什么情绪。但至少心肺监护仪证明,他的血压在升高,心率在加快。以孙立恩对这些人的了解不难看出,多亏了约束绳把他牢牢的捆在了床上,不然说不定对方就会跳起来咧嘴呲牙狠狠冲袁平安的身上来一口出出恶气。 吸毒人员基本就是这样,他们的脑子里不会残存什么理智与道德底线。长期使用二醋吗啡的结果就是这样——他们大脑中的化学结构被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们对疼痛非常敏感,如果无法及时得到毒品,在毒瘾的折磨下,他们对自己下手绝不会留情。刀割,针刺,烟头烫,他们用各式各样自残的方式,试图让自己的毒瘾被痛苦所掩盖。 只要能获取毒品,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偷不抢,从来都是靠自己赚来的钱去买东西。”徐牧羊重新说话了,声音嘶哑。“就算我吸毒了,我也只是自己吸而已。我没有伤害过别人。我是个艺术家,没有毒品,就不会我的艺术作品问世,这会是整个社会的遗憾!” 不愧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徐牧羊的话不多,但用来求情却是好用的很。小郭甚至面露不忍,仿佛觉得对方是个可怜人。 “你吸毒,过量吸毒导致自己心跳呼吸全都停止,而且你还在医院里宣扬自己没有伤害过别人。”袁平安对徐牧羊的辩解嗤之以鼻。“你购买毒品,导致毒贩有利可图。他们的需求会导致境外毒贩继续种植毒品作物。你的呼吸心跳停止,送来抢救就占用了医疗资源,可能会有人因为你需要救护车服务而被延后送院。你躺在病床上剧烈挣扎,导致我们的医护人员需要花更多的精力来预防你给他们传染某些疾病。至于你宣扬艺术家就应该吸毒,没有毒品就没有伟大的艺术作品……”袁平安冷哼了一声,“你说这种话以前,问过那些不吸毒的艺术家么?他们用心血和汗水,天赋和技巧创作出的成果,到你嘴里就都成了毒品的功劳了?” 徐牧羊没吭声。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如果我没穿这身白大褂,如果你没有因为心跳呼吸全无被送来抢救,我早就去揍你了。”袁平安把手上的记录板放回到床头,很严肃认真的对徐牧羊道,“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连基本的对错都分不清楚?” 袁平安话刚说完,孙立恩就在旁边捧起了哏,“他要是分得清楚对错,就不至于自己吸毒了。” · · · 缉毒大队的民警同志们兴高采烈的来了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高高兴兴的用手铐代替了孙立恩捆在徐牧羊手上的约束带。年底啦,今年的指标虽然还没完成。但是三周内第四中心医院就给他们贡献了两个名额。这让每天抓头发抓到脑袋发冷的警察同志们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现在这些吸毒贩毒的都不好抓啊。”带队的警察同志把老吴的手握了又握,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咱们辖区里贩毒的吸毒的几乎都快抓光了。可指标就是没完成。老吴你这次可是给兄弟帮了大忙了。” “抓光了是好事儿。”老吴笑眯眯的拍了拍带队警察的肩膀,“这些吸毒的家伙个顶个都是大麻烦。你们把他们都抓干净,还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多好。” 缉毒大队的警察们听到老吴这句话,忽然一起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哪儿有那么容易。”和老吴握过手的那个警察苦笑道,“现在这些人都不玩以前那套当面交易的路数了。动不动就是利用电商平台和快递交易。而且毒品的类型也越来越多,从以前的麻醉品和管制药品到现在的各种致幻剂……防不胜防啊。” “我从来都没搞懂过。”老吴看着躺在床上的徐牧羊,叹了口气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吸毒?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家破人亡散尽家财的?” “被人蛊惑的居多。”缉毒大队的警察摇头道,“总有人吹嘘什么毒品能增强记忆力,提供灵感,提神,甚至还有说这玩意能减肥的。吹什么的都有,但最可怕的是,总会有人信。” 老吴狠狠道,“要我说,只要有人鼓吹吸毒有好处,那就都改按照贩毒论处。动动嘴皮子就能害的别人家破人亡,这些人简直都是混蛋!” · · · 孙立恩坐在自己的诊室里,认真写着新的病例记录。 急诊门诊,在某些程度上来说就像是增强版的全科医生。不管患者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只要需要急诊服务,而且病情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当成二级或者以上患者被送到抢救室里去,就都得老实排队等急诊门诊医生判断。 而孙立恩的状态,其实更适合去处理内科问题而不是当个看上去很帅气的外科医生。 说起来,内科和外科之间的对立和互相吐槽,持续的时间几乎和现代医学的历史一样悠久。当年甚至有几个外科医生在著名医学杂志BMJ(《英国医学期刊》)的圣诞特刊上联合写了一篇论文,用相当“严谨”而且“巧妙”的实验设计证明,外科医生普遍比内科医生更高更帅,而且秃的更少。 而内科医生们则对外科医生们的各种“职业病”颇为不满。尤其体现在外科医生们的查房和病历书写上。诸如“内科医生用手去阻挡电梯关门,而外科会用头去挡”,以及“病历房在挑战内科医生的底线,而外科医生在挑战病历房的底线”之类的笑话也层出不穷。反正互相diss这种事情,既不伤和气又能让大家一起笑出声来。这倒也是压力巨大的医院生活中,难得的调剂。 而倾向于内科方向的急诊“全科”规培医生孙立恩,正在修改着自己的病例记录。 被分流到第九诊室的病人,从一周前就开始逐渐变少了。急诊门诊的医生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一般的病人他们来处理就行了。那些病情复杂,或者症状罕见,而且无法马上做出诊断的患者就被他们一股脑塞到了孙立恩这里。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也相当充分——给未来的诊断中心诊断组组长练练手。 宋院长的安排不知道什么时候传遍了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现在在急诊科里,孙立恩可是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让徐有容去当诊断中心的主任,这个分工大家倒是没什么不满。好歹是国际名校的M.D,而且还跟着柳平川读博士。职称级别也算挺高,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徐有容确实有本事。 而孙立恩的位置嘛,多少有些尴尬。 在抢救室里工作的急诊医生对这个安排不会有任何不满意,孙立恩这段时间的精彩诊断大家都有目共睹。那些判断别说是有人给他支招了,恐怕得是开了外挂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孙立恩在抢救室里对自己的位置判断的很好,反正都是自己的上级医生,到处给人帮忙打下手的时候,孙立恩一句不满都没有。这样有本事又有态度的医生,提拔一下也说得过去。 而其他几个科室对孙立恩的态度就比较复杂了。骨科的木匠们都把孙立恩和刘堂春当做恩人看待。而神外则觉得孙立恩是抱了徐有容大腿才换来的这种安排——他们除了有些诧异至外,更多的可能是好奇,好奇孙立恩到底用了什么姿势,居然能抱上徐有容的大腿。 风湿免疫科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帕斯卡尔博士在风湿免疫科门诊里成了最能打的那个。而且听说宁远医学院要和帕斯卡尔博士合作,新建一个免疫应答研究方向的实验室。而归根结底,帕斯卡尔博士是被孙立恩和徐有容挖来的——还愣着干什么,鼓掌啊! 对孙立恩任职安排最不满意的,其实是普内科和感染内科。具体理由类似于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外科是动手的,内科是动脑的。急诊科是旁边那个纱布包着脑袋,靠着凳子打盹的。” 诊断,尤其是鉴别诊断,一向是内科最有优势的项目。 这就好像急诊科抢救室的主管医生居然是个呼吸内科博士一样,没有人会怀疑呼吸内科毕业的博士在医学水平上有所欠缺。但是所有人都会直接认为,这个任命完全就是瞎胡闹。抢救需要面临的情况,和呼吸内科研究的方向根本不搭边。这种人事安排除了让抢救室乱成一团,并且彻底浪费掉一个博士的所有精力外没有任何意义。让急诊科的规培医生当诊断组组长?这简直就是胡闹嘛! 至于真正靠诊断吃饭的病理科医生则自动被内科踢出了医生行列——他们不是检验科的么? 孙立恩这段时间听到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而这些声音让他这个小规培切实感受到了压力。职务安排是宋文的主意,他就算喵喵喵的反抗一下,最后还是得被宋院长按在地上摩擦,在那位中老年妇女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与其试图让宋院长改变主意,还不如好好提升自己,让那些质疑自己的人都认可自己的能力。这是孙立恩在认真思考后,觉得最有可能实现的努力方向。 而努力的第一步,就是把病例写好。孙立恩抓住一切空隙,认真修改着自己接诊时快速记录下的病例。按照同协的标准要求自己,把病例写成速写,这就是孙立恩努力的方式。 第225章 误诊(上) 写作是一项需要静下心来的苦工。精神和意志的高度集中统一下,持续超过数个小时的手指机械化运动就能成就出一篇还算过得去的文章。这项工作注定是那种“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类型。毕竟到了现代社会,人人都在上学的时候写过作文,而且大家基本都会打字。有什么难的呢? 对此,孙立恩只有一句话想说——你行你上。 同协标准的内科病例记录有多麻烦?和第四中心医院外科的病例记录比较一下就知道了。外科的病例记录是有“模板”的。一般来说,三句话就可以完成一个病人的病例记录——第一句,病人被诊断为XXX疾病。第二句,术中行XXX术后完成治疗。第三句,术后患者情况满意。然后再来一套固定好了的医嘱模板组合,等到查房的时候,能省略的一律省略,能“同前”的就写上“同前”。一般来说,查房记录和病例记录加在一起能写超过一百个字,就算外科医生上心了。 而内科嘛……病例记录平均一个病人一千五百字。两页A4纸写满那是常态。如果有哪个规培或者实习医生敢用外科的风格记录病例,那科主任绝对会把那个可怜蛋喷的连站立的胆量都没有。按照内科医生的普遍看法——“外科写的那玩意,也好意思叫病例?” 孙立恩的内科老师是学校里的老教授,当年老头上课的时候,曾经用一句话骂的全班同学不敢吱声,“人和猴子的区别,应该是人知道自己有多无知,而猴子则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 内科学内容复杂,而且内科确实也和刚入学的医学生们的期待不同。大家从影视作品里看到学到的,都是外科医生身穿手术服,妙手回春治病救人的样子。而内科嘛……只会姑息治疗,用个药还得斟酌半天,哪里有外科医生帅气?在刚入学的菜鸟们看来,只有外科医生才叫“医生”。内科嘛,大概和药剂师差不多一个性质。 内科老头姓赵,当年就已经是退休被返聘回来的老专家了。可老头不知道到底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放着好好的“主持科研项目”的工作不干,就是要去做教学。而医生,尤其是内科医生上了年纪,最见不得的就是菜鸟们对外科医生的崇拜以及对内科的不屑一顾。同样是行业大牛,外科泰斗。人家看不上内科是因为自己做的手术效果内科做不到。一群菜鸟,毛都没长齐就想学外科医生玩鄙视链条?实习医生和规培医才是整个行业的鄙视链低端! 一群刚入学不久的年轻人被老教授当成猴子骂,年轻人总是有些不服气的。孙立恩的大部分同学也都觉得,老头这是在故意打压找事儿。可孙立恩却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同样是医生,人家见过的病估计比自己这些小菜鸟听说过的还多,骂你两句猴子怎么了?只要不骂娘,那就都当好话听。如果骂了娘,那就当没听见。 虽然有心理准备,而且也有足够的思想觉悟。但孙立恩还是在苦熬。病例记录不光只是写的多就算好。每个症状都要描述精准,而且需要切实记录患者的情况,不能瞎编。自从孙立恩决定以同协标准要求自己的病例记录之后,他就会在平常的门诊过程中找个小本子,在上面用速记符号记下他所观察到的患者状况。在问诊结束,需要填写记录的时候,孙立恩会看着这些符号,重新将其还原成患者的情况。 不过,这个举措虽然听上去不错,但对孙立恩来说,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他对于这些符号……还不够熟悉。 不熟悉符号,也就意味着他需要通过回忆和对照之前的病例,才能明白自己写下来的记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份一千五百字左右的病例记录,孙立恩需要连翻带查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写完。 简直要命。 好在今天其他几个诊室里分流来的患者不算多。孙立恩得以慢慢补充着自己的记录。等到差不多下午五点多,第九诊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开了。进门的是曹严华医生,他身后则跟着一个面露痛苦之色的中年人。 “小孙。”曹医生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中年人,“这是我二叔,本来应该去门诊开法莫替丁片的,不过门诊那边已经下班了。小孙你要是现在没什么特别着急的事儿,能不能帮着开一下?” 孙立恩瞥了一眼自己电脑屏幕上的待诊号,确实也有一个姓曹的自诉“反酸,吞咽困难”的男性患者。曹严华医生不光带着他二叔来看诊,还挂了个号。这就是对孙立恩“尊重”的表现了。平时这种事情医生们也没少干过,一般都是几个大牌专家之间的亲朋好友互相问诊但又挂不上号,所以可能会搞个换号——请你在休息时间或者下班时间加班看病,以后你要有亲属需要我帮忙也可以直接带过来。 直接带人来看病是人情,挂号带人来看病那就是给面子了。再说人家只是想要个处方开药,孙立恩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点了点头,对那个表情不太轻松的中年人道,“曹叔,您先坐。” 状态栏在曹叔的头上挂着,“曹建国,男,54岁,食管平滑肌蠕动减弱,食管下括约肌关闭不全。” 孙立恩面不改色的请人坐在了自己面前的座位上,从电脑里调出了他之前的医嘱和用药记录。 “药吃了两周了?”孙立恩看到记录内容后,眉毛稍微抽动了一下。“现在还在胃酸么?” 曹建国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 曹严华插嘴道,“我问过我二婶了,老头别的都好说,就是老忘了吃药。本来上周就该吃完的药,愣是拖到了昨天才吃完。” 感情这也是只老鸽子?孙立恩笑了一下,准备开药。反正老曹的病是在第四中心医院消化内科确诊的,而且曹严华也肯定看过报告。拖了两周还胃酸,那是因为不按医嘱吃药,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开药的处方都写完了,但毕竟是来找自己看病的患者,按照孙立恩现在对自己的要求,这个病例还是得往详细了写才行。于是孙立恩请老曹同志躺在诊室的床上,准备给他做个查体。曹严华也知道最近孙立恩正在折腾自己,对这个行为没表示什么异议,全当自己二叔是来当模特给孙立恩练手了。 查体进行的很顺利。而孙立恩在小本本上记录的内容也在逐步增加。那些有特殊含义的速记符号其实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用的多了,自然也就慢慢熟练了起来。 “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孙立恩一边检查着曹建国的神经反射,另一边怕人家躺在床上太无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曹建国聊着天。 “种地的。”曹建国躺下之后连着打了好几个嗝,味道挺臭,这搞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的。”孙立恩笑着应道,“曹哥平时给我帮了好多忙呢,前些天他给我顶班,接了好几个喝多了的病人。结果曹哥忙活了一晚上,还被人吐了一身呢。” 曹严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被人硬生生盯到发麻,然后对方一张嘴就吐了自己一身。这种经历不光时光难以磨灭,甚至有些细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清晰,比如那一股子带着酒味的酸臭气味,比如那些呕吐物钻进衣服领子流淌到自己后背的恶心触感。 曹严华医生忙着恶心自己,孙立恩则开始检查起了曹建国的双手。这确实是一双老农的手,手上的皮肤又硬又厚,还有不少老茧。 “您平时干农活的时候不带个手套啊?”孙立恩摸了摸曹建国粗糙的双手,有些感慨,“这手上可都是老茧。” “庄户人家,哪儿有那么金贵。”曹建国憨厚的笑了起来,“后生你大概没怎么耍过锄头,要是戴了手套,锄头把就太滑了,捏不住的。” 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皱起了眉头,曹建国的老茧并不只是长在手掌一侧,手背一侧的掌指关节处也有不少老茧。 以前,这个位置上有老茧的那都是用拳的高手。孙立恩有些怀念的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看过的武侠。没想到,曹建国居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曹医生,你们家里有练武的习惯啊?”孙立恩朝着曹严华道,“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曹严华好不容易从恶心的回忆里挣脱了出来,对孙立恩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练舞?啥舞?我家里没人会跳舞啊。” “不是跳舞,是武术。”孙立恩指了指曹建国的手背,“掌指关节上有老茧,这得打好久的沙袋才能打出来吧?” “不会啊……”曹严华挠了挠头,“二叔,你会武术?” “不会。”曹建国又打了个嗝,“手背上那些老茧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前些年好像还没有。”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这不太符合他的常识。手上有老茧的人,肯定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老茧是从哪儿来的。比如他右手食指上的那个老茧,就是学生时代用笔磨出来的。 如果这些老茧,不是真正的老茧,而是一种症状呢?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曹建国头上的状态栏。 “曹建国,男,54岁,食管平滑肌蠕动减弱,食管下括约肌关闭不全,弥散性皮肤增厚。”状态栏上新增了一个提示,而这次的提示并不是以前他有其他发现时常见的白色,而是和状态栏自带提示一样的黑色字体。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不……曹叔得的不是反流性食管炎!” 第226章 误诊(下) 在孙立恩看来,曹建国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接诊他的那个第四中心医院消化内科医生一定是工作年限不久,所以他才犯下了这个错误。 专科医生在接诊患者的时候,容易抱有一个固定观念“患者罹患的疾病一定是我所负责的系统疾病”。而这种固定观念,在遇到自身免疫系统疾病,或者其他有多器官症状疾病的时候,就很容易出现误诊的情况。 是的,曹建国被误诊了。至少孙立恩认为,曹建国所罹患的,并不单纯只是“反流性食管炎”而已。他确确实实有反流性食管炎,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恶化成食管癌。但这一疾病本身并不是单纯存在的。它的发生建立在一个影响更广泛,而且会导致更多器官出现问题的疾病上——系统性硬化症(SSc)。 曹建国的系统性硬化症表现其实非常典型,指根关节上的那些皮肤增厚和皮肤纤维增粗,是诊断系统性硬化症的决定性症状。在最新的系统性硬化症诊断指南上,各国免疫学专家和医学专家经过讨论后共同认定,仅此一项症状,就可以认为患者得分大于九分,并且诊断为系统性硬化症。要知道,系统性硬化症血液免疫学检查阳性报告得分也仅仅只有三分而已——这远低于诊断所需的九分。 如果换成有经验的内科医生,在看到曹建国的双手的瞬间,可能就已经会认定他得了系统性硬化症,并且请求风湿免疫科医生前来会诊了。而很明显,接诊了曹建国的那个内科医生,根本没有看一眼他的双手。仅凭曹建国自诉的内容,以及附加的食管镜检查结果,得出了“这是反流性食管炎”的判断。随后开出了法莫替丁进行治疗。 而让人有些无奈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曹建国确实有反流性食管炎。但如果仅以专科医生视角,认为患者有且只有这一项疾病,那误诊就无法避免了。 反流性食管炎的主要发生原因之一,在于患者消化道的抗反流功能下降。胃容物容易反流,并且灼伤食管导致损伤。但当医生,必须多问几个为什么。接诊医生的诊断在这里停了下来,而没有去深究为什么曹建国的抗反流功能下降。而这却恰恰是他作出正确诊断的最后一次机会。 毒蕈碱乙酰胆碱受体M3是肠道神经系统控制肠道蠕动的关键受体,它们能够将肠道神经系统的蠕动指令转化为消化系统内平滑肌和括约肌的运动指令。而系统性硬化症患者体内,能够阻碍这一神经递质结合的M3抗体表达显著增加。这就会导致肠道神经系统对于肠道蠕动的指令无法得到完整执行,从而导致括约肌和平滑肌运动幅度不足,括约肌关闭不全等等情况。这就会触发胃肠道症状的产生。而随着M3抗体进一步增多,患者的胃肠损伤不断加深,平滑肌损伤和严重纤维化,胶原沉着等等症状都会随即出现。这些损伤和平滑肌运动幅度不足,会导致患者出现吞咽梗阻,并且在内镜下表现为食管炎、食管挛缩等形态。 孙立恩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观点,并且打电话请帕斯卡尔博士前来会诊。而与此同时,听闻自己“被误诊”的曹建国则表现的非常高兴。甚至有些喜上眉梢的意思。 “二叔,你这是笑啥咧?”曹严华挠了挠脸,好奇问道。 “亏你还是医生,胃病不好治你知道不?”曹建国咧嘴一笑,“刚刚听小孙医生说,我这不是胃病,是个什么硬化,那不就好治了嘛!手上硬些不妨事,再开点什么软化的药,我吃上些不就好了!” 孙立恩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曹严华,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曹严华露出了仿佛吃到大便的苦涩扭曲表情。 当医生的最怕遇到的,大概就是曹建国这样的病人。这些病人大部分不具有什么医学知识甚至生物学知识储备。而在这种病人想来,判断自己疾病的重点主要是根据疾病名称来的。什么“瘤”啊“癌”啊,那就可以回家躺着准备后事了。而其他的疾病则随机抽取关键词,然后通过结合生活经验,对关键词进行“分析”,从而得出“这病好办”的错误结论。 说简单一些,就是这种患者习惯通过臆想来判断某种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并且会非常执着的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然后,不管医生怎么解释,他们都会坚持认为,“我没病,你想骗我钱。” 不过好在,曹建国是曹严华的二叔。 侄子总不会骗叔叔嘛! 趁着曹严华医生给自己叔叔恶补生物学知识的空档,孙立恩迎来了一脸疲惫的帕斯卡尔博士。 “这个病人可能是个SSc。”孙立恩言简意赅的说明了自己的判断,然后让开了电脑请帕斯卡尔博士坐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帕斯卡尔博士看了一眼电脑荧幕上的食道镜截图,然后又捧起了曹建国的双手看了一眼。“你的诊断没问题。” “那就好。”孙立恩点了点头,在电脑上写好了自己的诊断。看曹建国那边的补课还没结束,于是对帕斯卡尔博士问道,“最近……很忙?” 帕斯卡尔博士苦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如果能把我的收入从固定金额改成分成制度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在宁远买房了。” 宁远的房价可不算低,靠近第四中心医院的地界,一平米怎么也得快四万了。 孙立恩闻言一喜,老帕愿意在宁远买房可是好事儿。这就说明他有在宁远扎根的打算。老帕要真的能扎根下来,至少自己就不用担心被宋院长剥皮填草了不是?他装作关心的问道,“你去看房了么?决定买哪儿?” “没时间去看啊。”帕斯卡尔博士继续苦笑着,不过从点头变成了摇头。“我妻子最近正在研究,她说附近有个新建的别墅区还不错。至少有个院子能给帕妮和陶德玩一玩。” 美国人的居住习惯和中国人不大一样。对于帕斯卡尔博士这样的医学专家来说,有院子的房子才算是个适宜居住的“家”。至于市区内的居民区里的楼房——那是给单身汉以及没有子女但是需要在市区内上班的人住的。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后问道,“您和学院联系过了么?我记得引进专家是有住房补贴的。” 帕斯卡尔博士继续摇着头,“学院那边没和我说过这个事情,明天你找宋院长帮我问一问吧?毕竟你是我老板嘛!” “……好吧。”孙立恩给自己又揽了个活。不过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倒也不算太难,反正把老帕留下来是宋院长的要求,住房补贴要是真能批下来,至少说明自己完成了宋院长的要求。 孙立恩这边和帕斯卡尔聊了几句,桌上的电话每隔两分钟就得响上一次——风湿免疫科那边还有几十个专家号等着帕斯卡尔博士去处理呢。被电话轰炸惨了的帕斯卡尔博士只得匆匆结束了聊天,赶回诊室去接诊病人。而另一边,孙立恩也向周军报告了自己的发现——第四中心医院消化内科有个误诊病例。 “明白了。你把患者转到风湿免疫科去,让他们收入院治疗。”周军沉吟了片刻,作出了决定。“误诊的事情我会和医务科报告,患者的情况没什么危险吧?” “目前没发现,他的系统性硬化症应该还是早期。”孙立恩又看了一眼曹建国的头顶,除了多出“系统性硬化症”的黑色字体以外,状态栏没什么变化。说明至少系统性硬化症还没有侵袭到其他器官。目前只是累及到了消化道而已。“我继续给他开法莫替丁控制反流性食道炎,免疫冲击治疗就交给风湿免疫科处理。” “别和其他医生讨论误诊的问题。”周军对孙立恩的处理方案没什么异议,他关心的重点在另一个方向上。“这种病,消化内误诊也情有可原。而且患者没有因为误诊导致附加损伤,这种不算医疗过失的误诊没必要搞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内科对自己有意见这种事情孙立恩当然是知道的。而他查出了消化内的一个误诊案例,这在医院的运行体系中其实是个挺大的事情。搞不好需要对医生进行停职调查,同时还要回顾他过去的诊断病例。以内科系统和孙立恩现在的微妙关系,这个事情搞不好会被人解读成孙立恩故意挑衅。 没有人喜欢误诊,尤其对于医生来说,误诊简直是一场噩梦。一旦确定误诊,那就意味着有人要为此承担责任付出代价。而且病人的生命健康也会因此受到威胁——没有人愿意看到误诊的发生。 “我这边是没问题,曹医生那边我也会转达。”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是……帕斯卡尔博士刚才来会诊了,我担心他可能……” “帕斯卡尔博士那边不会有问题的。”周军笑了两声,“正好,过两天有个会议邀请,你带上你那个治疗组的成员一起去吧。”他顿了顿,强调道,“是整个治疗组啊,不过你也可以带小胡一起去嘛。会议地点选在了海南三亚,就当是你们要去玩一趟,给自己放个假。” 第227章 武田的邀请 会议邀请,这可不是一般医生能享受到的待遇。而会议地点选在三亚这个著名的旅游城市也很能说明问题——一般医学专业协会开会,都会选有专业医疗院校所在的城市,或者至少是个交通便利的地点。这样方便协会邀请各路专家学者,在自己举办的会议上发表最新的研究成果或者工作经验。 而在三亚这种地方召开的会议,排除了野鸡协会团体鱼目混珠之后,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这是医药公司出钱办的会议。 医药公司出钱举办会议或者论坛交流,可以被近似的看做是行业中的灰色地带。这年头,最有钱的公司就属生物制药巨头们。在行业内召开各种交流会议,并且安排自己出资自助的专家上台演讲,让更多的行业内人士知道自己公司产品的优势。这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绝对算不上合规。更何况医药公司出手大方,高档酒店来回机票就不提了,持续数天的峰会中肯定会安排不少观光旅游的项目以博好感。很难说这些手段,是不是会影响到医院采购的倾向。 只不过,这种好事一般和第四中心医院没关系。第四中心医院的药物采购走的是公开招标的路数,院内的药物储备类型根据宁远医学院公卫学院每年的研究结果调整。说白了就是,第四中心医院药剂科没有只有购买权,没有决定权。而在宋院长的高压控制下,第四中心医院也没有单独设立分管消耗品,医疗设备和药物采购的副院长。这些工作都被分散给了下面的各个科室主任。 因为没办法通过搞定一两个人就获得有倾向性的购买订单,所以一般药企都不会去请韩主任出席会议——而且会议中要是出点什么篓子,他们打不过韩主任。要把有器械采购权的科主任都请走多少有点吃相难看,更何况也真不一定能都请来。对这些药企来说,与其在第四中心医院的主任们头上动心思,还不如直接搞定宁远医学院的公卫学院,让他们在研究列表里推荐一下自己的产品也许效果更好。 而这次的会议,周军之所以同意让孙立恩带队参加,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这次的会议主题是罕见病和复杂疾病的诊断与治疗。第二,赞助会议的机构是武田制药。 作为一个在疾病诊断上有突出成绩的治疗组,孙立恩收到邀请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但周军最主要的考虑,还是要给小林丰一个面子——这次的邀请,是小林丰亲自送到医院里来的。 在小林丰的推动下,武田制药援建的综合诊断中心正在以突飞猛进的速度落实着。大概一周以前,诊断中心的初步规划已经获得了有关部门的批准。院方和卫健委以及土地局等部门原则上同意提前动用第四中心医院预留的二期扩建土地,作为为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建筑用地。按照武田制药的设计,这座综合诊断中心会有五层楼高,一层占地面积4200平方米。建筑的设计费用,施工费用,也将全部由武田制药承担。 世界上最难得的,不是金主愿意给钱。而是金主愿意赶着给钱。宋院长原本还打算去卫健委打个秋风,毕竟没有人家出了最贵的设备,自己却连个楼都修不起的道理。结果要钱之旅还没成行,武田制药就赶着上来送钱。对方态度之诚恳,办事之积极,甚至让宋院长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武田制药这么讲究,第四中心医院自然也不能太端着架子。大家都是为了人类健康而奋斗的战友,给点面子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宋院长在收到了邀请函之后,大手一挥,把孙立恩这个治疗组放了出去。只不过对外宣布的却是“徐有容副主任带队,参加会议。” 徐有容升任副主任医师已经三天了。虽说并不是什么科室副主任,而只是“副主任医师”,但毕竟文字游戏谁都会玩。徐副主任当然听着比徐副主任医师听起来更有身份。而小林丰想要的,主要是让孙立恩去露露脸,给未来的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打个广告,顺便也为武田搏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好名声——不讲究排资论辈的日系企业,简直是独角兽级别的罕见。 · · · “所以,这算是约会邀请么?”胡佳笑眯眯的从孙立恩肩膀旁摘下一根长头发。她刚刚在孙立恩的肩膀上靠了一会。“说,是哪个小狐狸精留下的?”她捻着自己的头发,佯装愤怒的质问道。 “一只叫胡佳的小狐狸精。”孙立恩对胡佳的套路已经有了一些免疫力,不过每次看到胡佳的小脸,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头一荡。笑眯眯的胡佳实在是太可爱了!孙立恩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高喊着,然后顺手把胡佳又捞进怀里搂了一会,“就当我借花献佛呗,一起出去玩一趟?” “什么时候出发?”胡佳皱了皱鼻子问道,“要去几天呀?我得和其他护士调一下班。时间长的话还要跟我们主任打个招呼才行。” 这就是家里在医院有点势力的好处了,换成其他小护士,要请假哪儿有胡佳说的这么容易。 “后天出发,从咱们这里直飞三亚。”孙立恩认真答道,“会议一共五天,咱们去的话,第三天就可以回来了。” “那就按照一周准备吧。”胡佳认真的想了想,“你能请一周的假么?” · · · 孙立恩是飘着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的。脚下飘飘忽忽仿佛踩着棉花一样进了房间,孙立恩和坐在沙发上,一只耳朵通红的曹鑫博士,以及一旁头发有些凌乱的嫂子打了个招呼,然后飘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扣上锁,孙立恩一下摔进了自己没叠被子的床里,然后开始发出了一阵阵诡异的笑声。 “咋了这是?”曹鑫博士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自家未婚妻刚刚因为老曹没去接她下班而发了狠,揪着曹博士的耳朵好一阵蹂躏。多亏小孙回来的够早,这才让他躲过一劫。只不过听着孙立恩从房间里发出的笑声,曹博士很是操心——别是这孩子最近科研压力太大,心理出了问题吧? 孙立恩看着天花板,嘴里仍然在笑。他看到的并不是一团光球下的白色天花板,而仿佛是阳光,沙滩,蔚蓝的海岸,洁白的沙滩,摇晃的椰影,以及影子下穿着泳衣的自家女朋友。 爽! 胡佳搂着自己胳膊的时候,那股弹力孙立恩可是深有体会的。 正在傻乐,孙立恩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沙滩上可不止自己一个男人! 淘宝上买个防晒衣……明天能送到么?孙立恩认真的思考起了对策。 第228章 苯巴比妥东莨菪碱 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女朋友的婀娜身姿,当然也不能让其他男人看见——孙立恩自己都还没见过呢!他当机立断,从购物网站上买了一整套女神专用防晒衣。能把漂亮小姑娘遮腰身大腿全遮严实的那种。要不是因为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孙立恩甚至准备买个大连大妈们最爱的脸基尼送给胡佳——防水防晒材料做成的面罩,除了看上去有点像特战队员或者职业摔跤手以外,其实真的挺好用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给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打电话以外,孙立恩还给自家老娘打了个电话过去。宁远天气不算暖和,而孙立恩印象中,自家爹妈住的房子连个地暖都没有,往年回去全靠小太阳取暖。每当他回去的时候,自家老爹孙宏斌都得冻的直流鼻涕。孙立恩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一个医学生,一个还得靠家里资助才能吃上饭的医学生,想给家里置办点东西简直难如上青天。这次有机会去三亚浪一圈,孙立恩忽然也动了心思,想给爹妈买些暖风机之类的物件,让二老冬天好过些。 “喂,妈。”孙立恩打通了电话,“你跟我爸干啥呢?” “看电视呢!”王彩凤的声音听着有些惊喜,“儿啊,咋的突然打电话回来了?有事儿?” 孙立恩说了说自己过两天要出差的事情,随后道“我这个月发工资了。加上补助奖金啥的,有小一万呢。”六千块钱的人事奖金,两千块科室奖金,再加上两千块的规培补助,正好就是一万块。“我想了想,打算给你和老爹买上两台那个暖风机,咱家一到冬天就冷的够呛,这个冬天先用暖风机抗抗,等我攒下些钱了,给家里装地暖。” 王彩凤又惊又喜,然后拒绝了自己儿子的建议。“花那个冤钱干啥?你要和小胡一起去三亚,路上不得备些钱?” “妈,我们是公差。路上的路费和那边的吃住全都有人提供,不花钱的。”孙立恩觉着自己鼻子一酸,爹妈可不都是这样?他们省吃俭用几乎都快成了习惯,却总担心自己没有钱花。“那个暖风机也不贵,我自己也买了一台,挺好用的。” “真不用。”王彩凤继续拒绝,随后提议道,“要不这么的,买暖风机的钱就当我给你发的奖金了。奖励你找了小胡这么个优秀的女朋友。家里真的不用这些玩意,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就行。” 母子二人又在电话里多说了几句,孙立恩鼻子发酸的挂了电话,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个优秀的医生,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而另一头,孙宏斌关切的问道,“咋,立恩要回来?” 王彩凤瞪了一眼自己老公,嫌弃道,“他要出差。孙宏斌,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事儿的!立恩一回来,你就得提前往那没空调的老房子里搬!回回都得把自己冻成重感冒!厂里的房子不是挺好么?你就非得回去遭那个罪?” 孙宏斌一听自己儿子没打算回来,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打算回来就好。”一边说着,孙宏斌一边嗦了口冰棍,皱眉道,“我这不是怕他发现家里有钱了,没了干劲么!” “他都二十五了,穷养穷养,再穷养你又能瞒得了几年?”王彩凤气哼哼的拿过大理石茶几上的蒲扇,朝着自己扇了两下。然后冲着孙宏斌穿着条大裤衩的屁股上蹬了一脚,“把地暖开小点,热死了!” 孙宏斌被踹了个趔趄,他连忙用手接着快融化掉的冰棍,回头怒道,“踢我干啥?冰棍水滴在大理石地面上马上就干,到时候你擦啊?”抱怨完了之后,老孙同志一遍摇头嘟囔着,一遍往楼梯走去,他大声喊道,“开25度行不行?” 四百多平米一层的楼,两口子要说个话还得扯着嗓子喊。王彩凤坐在电视机前面,实在是听不见自家男人说的是啥,无奈之下打了个电话出去。这才听明白了孙宏斌的问题。“24度!所有房间都开着暖气,一天就得烧200多度电,你就不知道把温度开低些?” · · · 孙立恩和徐有容胡佳,帕斯卡尔博士等四人坐上了飞往三亚的飞机。武田制药姿态做的很足,四张商务舱的机票说明了他们确实很有诚意。而更有诚意的,则是飞抵三亚后的接待流程。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医生,尤其是不像急诊医生。”孙立恩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上次穿这身西装还是因为毕业答辩。平时穿着T恤衫和白大褂的孙立恩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西装外套有些限制胳膊的活动,这种略带束缚的感觉让孙立恩觉得有些不习惯。 “挺好看的呀。”胡佳自从和孙立恩一起上车之后,就一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到孙立恩这么嘟囔着,胡佳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遍孙立恩,眼睛里似乎有光。“很帅气的!” “那我以后经常穿。”孙立恩笑眯眯的揉了揉胡佳的脑袋,然后看向了车窗后面,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他们两坐的车后。“不知道帕斯卡尔博士缓过来了没有。” 老帕有晕机的毛病,这一点孙立恩可是没有预料到。哪怕坐的是宽敞舒适的商务舱,帕斯卡尔博士仍然吐的一塌糊涂。接待方排出了两辆黑色S500来接机,徐有容和老帕坐在后面的车里。一路开来,道路倒是没什么坑洼,只不过孙立恩仍然有点担心帕斯卡尔博士还会晕车——一般来说,晕机的人同时也会晕船晕车。 “乘务员给他找了晕车药,应该没问题吧?”胡佳也向窗户后面看去,飞机上倒是有晕车药提供。多亏了那片苯巴比妥东莨菪碱,要不然帕斯卡尔博士真不知道还得遭多少罪。 “这药我不熟。”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后摇了摇头问道,“半清除期有多久?” “OTC甲类药物,哪儿来的药代动力学研究啊?”胡佳朝着孙立恩翻了个特别好看的白眼,“要不然你手机百度一下?” 第229章 尴尬对话 医生也会用百度。这并不是因为百度有多好使,主要是和其他能用的搜索引擎比起来,他是最不烂的那个。 至于百度提供的搜索结果嘛,这就需要医生们有外科的精准度和内科的缜密思维,以及急诊科的快速决断能力共同作用了。 总之,要善用搜索引擎还不被忽悠,你得有鹰的眼睛,豹的速度,以及考拉的解毒能力。 胡佳和孙立恩聊着天,车很快就到达了他们要入住的酒店。跟在后面的奔驰也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的徐有容和满脸苍白的帕斯卡尔博士从车上走了下来。尤其是帕斯卡尔博士,那脸色可真能算得上是“毫无血色”。孙立恩甚至担心的看了看帕斯卡尔博士的状态栏,确定除了“晕动症”以外没有其他负面因素,这才放了心。 “徐医生,您好,我是王天琪,几位接下来五天的行程都会由我负责。”站在酒店里像个大堂经理一样迎接四人到来的,是一位短发的西装美女。她看上去年纪大概和徐有容差不多,不过明显化妆下的本钱更多,而且肯定在装束上下了些功夫——徐有容自从进了酒店大堂以后,就一直盯着她的围巾在看。 “你也是JHU毕业的?”就在孙立恩担心徐有容是不是对这个姑娘有些“想法”的时候,徐有容忽然指着对方的围巾问了这么一句。 说起来,在三亚这种暖和的地方戴围巾本来就是个有些不同寻常的行为。而那条毛线编织的蓝色围巾上,隐约露出了一些黑色的图案。只是孙立恩离得太远,分辨不出上面的图案具体是什么。 “是的,不过我在华盛顿校区。”对方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徐有容想了一会,直接摇头道,“不知道,我没去过。” 对话陷入了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中。王天琪轻咳了一声笑道,“开瑞商学院的校区就在那边,不过徐医生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酒店前台,“麻烦您四位提供一下身份证件,哦,您的话用护照就可以了。”王天琪的后半句话用的是英语,她对帕斯卡尔博士解释道,“根据中国的法律法规,住宿前需要进行登记。” 身份证都交到了对方手上,而王天琪则把四人的证件交给了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我们给四位安排了两套这边的独栋别墅,实际上每个别墅都有三间卧室,可以住下最多六个人。如果各位有朋友最近准备来玩的话,直接在前台办理登记手续就可以了。” 帕斯卡尔博士有些遗憾道,“可惜我的孩子们还在上学,没办法请假来这里度假了。” 而徐有容则忽然插嘴道,“我有印象。” 大厅里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我记得开瑞商学院,他们的医疗管理专业享有很高的声誉。”徐有容认真道,“我只是不知道,开瑞商学院会在华盛顿也设立校区。” 原来是一次不怎么恰当的社交交流?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帕斯卡尔博士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徐有容却突然提了一个问题。 “既然你是开瑞毕业的,看样子可能还是比较早的一批毕业生。为什么现在你却在武田制药搞接待工作?”徐有容非常认真的问道,“是因为在平时工作中你有什么地方表现的不够好么?” 第三次尴尬的沉默。而王天琪在稍一晃神之后,忽然笑了起来。 “我现在在武田制药担任本部的大中华区经理部常务副经理职务。”王天琪的笑容没有什么尴尬和不满,反而看上去笑的很真诚。“之所以我会来接待徐医生你们,这是总裁先生的建议。他觉得同为JHU毕业,也许我更适合作为您的接待人。现在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总裁先生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徐有容似乎到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的方式有些问题,她解释道,“不过,我没有恶意的。” “学姐请放心,学妹我没给JHU丢脸。身为中国女性,能在日系企业干到高层管理,我这个大概也算是为国争光了。”王天琪笑着点点头,“接待晚宴会在晚上七点开始,举办地点是酒店西餐厅。到时候会有人去房间通知各位的。”她指了指酒店大堂后方,“外面大概五十米就是沙滩。几位在入住之后可以先去沙滩上散散步。” 靠着王天琪的优秀心理素质和过人的口才,一场非常尴尬的对话结束了。在去房间的路上,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强烈要求下,徐有容不得不把“对外交流领队”的职位,让给了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胡佳。 “刚才那种让人背后出汗的对话,我可不想经历第二遍。”帕斯卡尔博士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我感觉再这么下去,我可能会因为压力起荨麻疹的。” 至于孙立恩,他正看着手里的资料。按照会议流程,明天中午会有一场“社会医疗机构诊断中心的设立与流程”研讨会。这是五天的会议中,唯一一场会和“诊断中心”扯上关系的讨论安排。 作为未来的诊断组组长,孙立恩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听听看这场讨论。说不定自己能从中学到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毕竟由于大环境的影响,确实有不少具有丰富经验,但限于学历因素或者论文能力无法晋升的优秀医生,会离开公立医院,去社会医疗机构任职。而在那些医务人员素质和检查手段都相对较弱的地方,能够撑起场子的医生肯定都是有两把刷子的高手,能听听他们的讨论,对于孙立恩来说简直不要太有吸引力。 没有医生会拒绝和同行进行交流,毕竟大家都是要终身学习的。能够多一分经验,也许就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多救回一条人命。 至于沙滩嘛……孙立恩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酒店外洁白的沙滩,蔚蓝的大海,以及婆娑的椰子树。反正给胡佳预备的防晒衣已经躺在自己的箱子里了,过两天再去也没问题吧? 第230章 四有青年 “这次的讨论会,邀请了不少行业内的资深人士。还有几位来自国外大学的专家学者。”王天琪在欢迎晚宴的餐桌上和孙立恩等人坐在了一起,听说孙立恩打算参加明天的讨论会后,她想了想,向孙立恩提醒道,“不过这些所谓的专家学者嘛……大部分不是我们请来的。他们是以行业内资深人士的随行人员以及顾问的形式,参加到会议里的。” 这一句话孙立恩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太对劲,“您的意思是,这些国外大学的专家学者,是不请自来?” “这种事情我不太方便评论,不过您自己这么理解的话也没问题。”王天琪的回应滴水不漏,她侧了侧头,看着稍远处正在拼酒的几桌人道,“而且虽然是国外大学,但我必须承认,他们就职的学校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王天琪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野鸡大学?”胡佳插了一句嘴,“比如什么西太平洋大学之类的?” “您完全可以这么理解。”王天琪嘴上说的保守,却使劲的点了点头。“反正我们公司是绝对不会和这些所谓的专家学者有什么直接的往来的。他们可能发表的讲话内容和意见,也绝对和鄙公司没有关系。这个我需要提前向各位汇报一下。” 王天琪的这段话明摆着是在说,“这些人不是我们请来的,而是有些面子上需要照顾的客户带来的打手。我们不好直接去反驳他们的意见,但他们肯定没安好心。明天开会要是他们胡扯乱咬,您几位别在意。” 孙立恩和徐有容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提示,徐有容完全是一脸无所谓。帕斯卡尔博士的笑容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至于胡佳嘛,她正低头吃着面前的龙虾刺身,没工夫去看自己的男朋友。 “不管怎么说……”孙立恩想了一会,心说实在不行我装成小菜鸟,保持低调总可以了吧?“能有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是很重要的。不管他们的观点是否正确,能获得一些崭新的观点总是有益的。” 王天琪笑着点了点头,“临床上的医生们确实对意见交流都很重视,那我回去会安排好您明天的出场位置的。晚上我让人把参会证送到各位的房间里。” 孙立恩以为出场位置和参会证是每个去听的人都得被安排的东西——参加研讨会,坐在台下的听众都得有自己的位置吧?至于参会证,大概就是个可以入场的身份证件? 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只不过帕斯卡尔博士并不太清楚里面的区别,徐有容以为孙立恩是打算去一鸣惊人。至于胡佳……她正在吃孙立恩面前的龙虾刺身。 欢迎晚宴结束,大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住在一栋别墅里,而另一栋则被交给了孙立恩和胡佳。 “晚上早点睡,明天会议安排有一整天呢。”徐有容在进屋前向孙立恩和胡佳叮嘱了一句,然后完全没管这句话里的歧义,扔下面红耳赤的胡佳和孙立恩,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中。 超五星级酒店里的独栋别墅设置自然是要凸显自己的特色。而武田制药安排的这家酒店,最大的特色就是“亲水”设置。别墅区一共有20栋房子,每四栋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小小的“半岛”上。而半岛之间,则是别墅区住户专享的连通式泳池。如果住户愿意,他们可以从自己别墅的后院下水,然后一路游出五百米,直接游到沙滩旁边的上岸点,然后跑过柔软洁白的沙滩,跳进大海里再游上一圈。 虽然不太明白,但在孙立恩看来,大概有钱人都是喜欢折腾自己的怪咖——要去海边,走路不比游过去更轻松?走路也就两百米的距离,非得在水里游上一里地,真是搞不懂有钱人在想什么。 “今天晚上,我睡楼下,楼上的主卧你去睡吧。”进了房间,孙立恩一摆手把胡佳安排到了楼上。明天要开一整天的会,睡个30公分宽的床铺,然后被踢到腿抽筋,那早上起来是绝对不会有充足的精力去开会的。 “真的?”胡佳笑眯眯的看着孙立恩,“你就没想过……跟我一起睡楼上?” “咱也是长在红旗下,生在新中国的四有青年。四有是什么你懂么?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孙立恩大义凛然的拒绝了胡佳的提议。只不过口号喊的震天响的同事,眼珠子一直在到处乱转。和女朋友共处一室还不想发生点什么的男人,一定是有问题的。 但人与野兽的区别就在于,人会用道德来约束自己。孙立恩是真的喜欢胡佳这个姑娘,但对她的感情还不单单只是爱情而已。从平时来说,她工作认真富有耐心,对患者关心之至而且还很有爱心。对孙立恩则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能在一个夜班之后跑到男朋友家里收拾卫生的器械护士,那可真不是一般人。 是的,在孙立恩心中,胡佳不只是自己倾慕的对象而已。他更尊敬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这么了不起的女孩子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这么想想看,孙立恩简直有些惶恐。这也就让他不自觉的对胡佳少了一些主动的亲密举动。 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有状态栏让孙立恩自己在这个医院里开始有了一些自信,他是绝对不敢接受这份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意的。在孙立恩看来,这个姑娘太好太完美,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她。 “四有青年?”胡佳轻轻揪住了孙立恩的耳朵,而孙立恩也很配合的开始演戏喊疼,她轻轻把孙立恩的耳朵领到了自己的嘴边,轻声道,“你不是什么四有青年,你是我的‘私有’青年。” 有时候,摧毁一个男人为自己设立的心理和道德底线,只需要一句情话就够。 第231章 老狐狸的谋划 第二天参加会议的时候,孙立恩精神有些不太好。他早上醒的有些太早——凌晨五点半左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被躺在床上的胡佳踹了几脚,他才讪讪的重新躺了回来。孙立恩原本打算打个电话叫房间服务把早餐送到房间里和胡佳一起吃的。只不过看到售价98的白粥,以及20%的服务费之后,胡佳勒令孙立恩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改为“扶老娘去洗个脸”然后一起去楼下吃早饭。 两人起的都很早,早到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都还没起。而早餐得七点半开始供应。于是两人就开始在酒店外的沙滩上漫无目的的散起了步,直到胡佳有点走不动了,被孙立恩背回酒店门口为止。 早餐是自助式,而且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也一起跟了过来。原本孙立恩打算去帮胡佳取些东西吃,但胡佳却严词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明确表示,一个喜欢吃东西的女孩子是绝对不会把自助取餐的光荣使命交给别人的。哪怕是交给自己的男朋友也不行。而看着行动稍有不便去取餐的胡佳,徐有容朝着孙立恩递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会议一共有三个分会场,等早上的开幕式结束后,三个会场从十一点左右一起开始讨论。帕斯卡尔博士选择了他最感兴趣的免疫学诊断,徐有容准备去看看复杂疾病诊断讨论,胡佳……她决定回去睡一觉。 于是,参加这场“社会医疗机构诊断中心的设立与流程”研讨会的,只剩下了孙立恩一个人。 “孙医生是吧?”走到分会场,站在门口的礼仪小姐一眼就看到了孙立恩脖子上的挂牌。她很热情的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来解释道,“您的位置在里面,我带您过去。” 孙立恩傻乎乎的跟在了这位身高最少一米七的礼仪小姐身后,穿过已经开始随意落座的众多与会人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到了参与讨论的主席台上。 “搞错了吧?”孙立恩一看自己的座位竟然是在台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对劲。他连忙低声问道,“我是来听讨论的……” “可是……”礼仪小姐发现出了错,也有些慌张,“您的参会安排确实是已经发下来了啊,按照流程,您会在第四位发言,位置就在主席台上。” 孙立恩转身就准备往台下走,“肯定是搞错了……”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礼仪小姐拦了下来。 “您要不然在台上坐一下吧,反正现在会议还没开始。”礼仪小姐看上去真的有点慌张,她急匆匆道,“我去和组织方核实一下。”说完没等孙立恩回应,自己就踩着高跟鞋下了台。 孙立恩有些迟疑的走到座位上坐下,而在他旁边已经坐了一位看上去相当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灰色头发下的金丝眼镜里透着一股久经商场的劲头。 “孙医生?”中年男人看了看孙立恩的脸,又看了一眼摆在孙立恩面前桌上的名牌,上面简单的写着几个字“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孙立恩医生”。他朝着孙立恩伸出了右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国华医疗集团的,我姓张。” 孙立恩看到了对方台子上的名牌,“首都国华医疗集团张易董事长”。“张总你好。”出于礼貌,孙立恩伸出手去和对方握了握。 “孙医生看上去很年轻啊。”张易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微笑着和孙立恩聊着天,“这么年轻就能代表宁远四院来参加会议,真是年轻俊才。” “张总客气了。”虽然明知自己坐在这里是个错误,但输人不输阵,不能给第四中心医院,尤其是不能给宋院长丢脸的想法要求孙立恩必须得体应对。“和您这种医疗集团董事长一比,小孙我就实在是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色罢了。” 张易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随后镜片上忽然闪过一道精光,“宁远的第四中心医院,我记得是大急诊试点单位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都是公开的消息,没什么可隐瞒的。 “大急诊试点单位,也要设立自己的诊断中心?”张易忽然摇头笑了起来,“你们可真是背靠大树,悠闲乘凉了对吧?”说完,他就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手机,不再和孙立恩说话。 孙立恩则有些茫然,他压根就不知道对方突然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孙立恩自己很确定,这肯定不是什么积极鼓励的好话——对方脸上阴阳怪气的那个表情,孙立恩在那些医闹请来的“懂行人”脸上见过很多回了。 · · · “安排好了?”稍远处,给孙立恩带路的年轻礼仪小姐正和王天琪站在一起。王天琪问了问题后,礼仪小姐连忙点头道,“已经安排到了那个张总身边,我和他说要合适安排就赶紧出来了。” “行了,你去忙吧。”王天琪点了点头,从包里摸出一个电话打了出去,她一遍等着电话被接通,一边快步走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里,随后毕恭毕敬的用日语说道,“小林先生,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把孙医生安排到主席台上了。” “是的,他应该没有起什么疑心。”王天琪顿了顿,回答完了小林丰的问题之后低声问道,“但是小林先生,我觉得安排孙医生上台可能并不是最好的策略……” 东京都日本桥区,小林丰站在武田制药工业全球总部大楼里,双眼看着窗外的景象。“王小姐,请你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 王天琪虽然绝对算得上女强人级别的职业女性。但小林丰毕竟还是自己就职公司的母公司的最高领导。作为高级打工仔,王天琪在很多方面其实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母公司董事长兼董事会主席和大中华区副总经理的地位区别,大概类似于日本江户时代的幕府将军与他任命的地方官员的区别。别说争辩了,哪怕只是对命令执行不够彻底,都会被直接踢出整个管理体系。 但王天琪仍然在争论,“让孙医生现在就和那些民间资本运作者交锋,只会让他遭受打击。这对培养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让我们损失一个重要的诊断团队样板。小林先生,我不认为这是对武田制药最有利的情况。” “王小姐。”小林丰在电话里静静道,“我们公司所需要的,是一个马上能吸引住夏尔制药的诊断模式。而不只是一位优秀的年轻医生。孙医生如果和那些贪婪的蠢货们争辩赢了当然最好,如果他输了,至少也能把我们的捐赠计划透露出去。”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记住,不论他在研讨会上是输是赢,等这五天的会议结束后,一定要在所有参会人员面前,把他聘为特约顾问。” 小林丰攥紧了电话,“既然要招引目光,那就做的彻底一点。” 王天琪沉默了很久后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第232章 无意冒犯 孙立恩在台上坐了十分钟,等到台下的众多空位基本都被坐满后,台上主持人宣布讨论会开始。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孙立恩觉得,自己可能被人算计了。 具体是什么人,处于什么目的算计自己,孙立恩并不是很确定。但毕竟自己这个身份被挂在主席台上,而且等会还得发言——一切安排没有提前通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数。 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会议组织者一方。只是孙立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之前还握着自己手情真意切说“你要锐意进取”的小林丰为什么会出这种招数来阴自己一把。这种行为最多就是让自己觉得有些丢脸而已,顺便还丢一丢武田制药“识人不明”的脸。这种损人且不利己的昏招,小林丰那种商场枭雄应该是不会做的。 所以说,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也会有巨大的区别。排除了小林丰的嫌疑后,孙立恩把注意力放到了上台演讲的三人中。 来演讲的三位,除了一个“美利坚美联大学”的所谓“医学管理教授”,剩下的两位都是民营医疗集团的负责人。他们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孙立恩静静听着台上的讲话,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答案”。 “我国对于医疗资源的倾斜,和对民营医疗机构的歧视,简直是令人发指!”这位姓潘的医学管理教授在台上基本就没平心静气的说过超过三句话。除了开场白和自我吹捧以外,从头到尾都在骂人。 “医疗拨款为什么只给公立医院?因为公立医院赚钱嘛!最赚钱的那个郑州的医院,一年盈利几十个亿!”潘教授骂的吐沫星子横飞,“对公立医院的支持已经不是政府支持公益事业那么简单了,是个医院就要建CT,建MRI,建机器人手术室!这些都是老百姓的税收,凭什么就交给公立医院?” 孙立恩听这句话的时候正好在喝水,潘教授神论一出,气的他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 政府通过税收拿到的资金,不给公立医院去更新设备,治疗诊断更多的患者,难道送给莆田系让他们继续在手术到一半的时候停止治疗要高价? “还有现在的公立医院,都成了院长的政绩广场!一个个搞什么急诊中心,胸痛中心,卒中中心,这个中心那个中心,却没有一点向民营医疗投放支持的意思!凭什么急诊都交给公立医院?为什么不给民营医院设立急诊中心?” 民营医院需要按照申报的项目进行审核,得到卫健委审批之后才能合法从事相应项目的医疗服务。你们不申报急诊,难道要卫健委硬给你们塞一个急诊中心?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的民营医院都没有急诊。只是运营急诊科的成本实在太高,急诊医生的职责又不能单纯用其他科室的主治来顶替。赚不到钱,民营医院自然对设立急诊科没有什么主动性。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科虽然是地区最大的急诊中心,可哪怕有宋院长这尊大神四处要支持,每年仍然只是勉强保持盈利。运行急诊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公立医院去做了还要挨骂?没这个道理呀。 潘教授在台上骂着,孙立恩在主席台上露出的则是有些尴尬的表情。 说起来,作为第四中心医院代表,潘教授基本上每一句都是在打孙立恩的脸。公立医院,急诊中心,而且还要新建一个综合诊断中心。作为没吃到肉的那一部分人群,似乎潘教授骂上两句也可以理解——别人吃不到肉,叫两声总是可以的吧? 可第二位上台讲的也都是这种内容,就让孙立恩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这是在开批斗会? “作为民营医疗的代表,我们并不像公立医院一样,过度追求病床流转率。这让我们的医护人员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每一个患者。并且为他们量身定做最合适的治疗方案。” “公立医院效率低下,医生态度极其恶劣。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向公立医院倾斜我们本来就可贵的资源。包括这次武田制药准备援建的所谓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把诊断中心给公立医院有什么意义?他们诊断出来的患者,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足够好的治疗!” “公立医院索贿受贿现象严重,非常严重!我有个患者,在我们的医院治愈之后握着我的手很感慨的说,‘如果在公立医院,送红包的钱我都掏不起!’。” “公立医院压榨医生的情况简直令人发指。又要马儿快快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怎么可能嘛!这不就是在逼着医生们主动索贿?医院领导层不敢承担一点责任,有什么问题都扔给下面的医生。结果就是,遇到致死率高的疾病,遇到难治的疾病,医生就会出现畏难情绪。想方设法拒诊患者。该治的人不治,明明可以转诊到下级医院的患者就留下来。说白了还是为了钱!” 孙立恩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了。他的右手渐渐从摊开的状态捏成了拳头。上面的静脉浮现了出来,看上去有些渗人。 第三个发言的是张易。 “各位,都先消消气。”张易说话的态度至少比前两个发言的人要好许多。“国内医疗体系的问题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也有很多。但我们必须看到一点,改革并不是一日之功。要让已经疾病缠身的医疗体系重新健康起来,我们民营医疗体系也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朝着远处两个已经发言完毕的“专家”挥拳的冲动。打算听听看这个张易想说些什么。 “首先,作为民营医疗机构,我们受到的各个方面的歧视都是确实存在的。”他朝着台下的众人挥了挥手,以强调自己的语气。“我不知道各位有多少在民营医疗机构工作的,但比起传统的公立医院,我们有一个巨大的劣势——支出项目。这个劣势直接导致了民营医疗结构根本无法和公立医院正面对抗,各位试想一下,同样是长跑比赛,公立医院身后有政府支出作为助推。而我们呢?背上扛着一百多斤重的包袱,这种条件下要公平公正的竞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味道有些不对劲了。孙立恩对此已经有些麻木了,反正这几位的发言风格都是转进如风,见的多了倒也不至于生气。 “比起公立医院,我们要自己支出土地费用,自己支出各项公立医院享受支持的费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自己支出宣传费用。”张易显得有些激动,“我们集团,每年花在网络推广和影视广告上的资金,占到了净利润的20%!” “我们的医护人员,辛辛苦苦工作得到的收入里,有20%要送给广告机构,就为了让广大民众知道我们的存在,让他们在求医的路上多一个选择!”张易忽然顿了顿,用非常沉痛的语调道,“我认为,这笔支出本来应该是由政府承担的!” 孙立恩差点被这句话噎死,厚颜无耻四个字简直生动形象的正在台上上演。 “我们民营资本响应政府号召,进入医疗行业。本意是为了紧张的公立医疗分担压力。结果呢?为了替他们分担压力,我们还得自己往里面垫钱。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张易把手在空气中翻动了一下,“而与此同时,我们甚至还要交增值税!” 台下一片哗然。 孙立恩开始低头按动手机查资料,他觉得这段内容似乎有些问题——第四中心医院的财务孙立恩也见过,他们聊天的时候确实提到过,医疗机构有不少项目应该是免征增值税的。 “刚才说了这么多,大部分都是牢骚话。”张易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舒缓自己激动的情绪。“开头的时候我说了,民营医疗机构应该为国内的医疗体系改革作出贡献。接下来的时间,我打算说说看我对于贡献的看法。” “首先,我对一开始潘教授的观点持反对态度。”张易朝着那位潘“教授”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致歉。“我认为,国内的公立医疗应该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公立医疗应该更多注重于紧急服务上。公立医院应该取消住院治疗和门诊服务,保留并且做大做强急诊业务!” 又是个神论。孙立恩瞥了一眼侃侃而谈的张易,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对方的主要论点。等会打脸回去的时候一定要一条一条来,万一漏了哪条导致自己没有打到位,那可是太不痛快了。 “各位都知道,公立医疗服务本身具有公益性。政府每年花了这么多钱,不是为了让已经很赚钱的公立医院做大做强的。而是为了解决更多患者的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但事实已经证明,这一条路子走不通。医疗纠纷越来越多,医生都成了老百姓心目中‘坑钱害人’的代名词了!这正说明,公立医疗有非常严重的问题。为了体现公益性,公立医疗应该更注重于紧急服务上。我们都知道,急诊是患者和医院直接发生联系的主要途径之一,而且急诊患者大多是急病重病。这个时候,我们的公立医疗机构应该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我们民营医疗,则可以去覆盖并不急迫的疾病诊治。充分发挥我们的体系优势,为患者提供更舒适,更个人化的治疗。”张易用一种非常梦幻的语调描述着自己的谋划。“这样,我们既可以发挥公立医疗的优势,又能保证民营医疗机构的运转率——我们投入购买的医疗设备空置,本身也是对医疗资源的严重浪费嘛。” “而且,我还在这里,对武田制药发出呼吁。”张易指了指自己的身周,代指本次会议的主办方,“为了我国医疗体系的健康发展,我建议贵公司取消对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综合诊断中心捐赠!” 孙立恩气极反笑,一边笑着一边摇头。现在的局面很明显了,大概是小林丰打算让自己和这些脑子有坑的家伙对喷一阵,从而获得一些名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锐意进取”?不过,就算小林丰不做这种把人忽悠上台的安排,孙立恩也没打算忍下去。这帮人确实也挺有本事,能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把黒的说成白的。但没有什么辩论经验的孙立恩却对自己即将获得胜利毫不怀疑——再多的巧舌如簧,也比不上一丝事实更有分量。 “各位,以我获得的资料,武田制药准备向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捐赠的综合诊断中心,仅设备就价值超过两亿美金。”张易挥了挥自己手中不知道从哪儿拿来,又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的A4打印纸。“这些设备大部分都是问世不足五年的高精尖设备。我毫不怀疑,等到捐赠完成后,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就能获得极为优秀的诊断工具,甚至往大了说,他们能一跃成为影像科全国前五的医院,但是!”张易的声调又高了起来,“但是,对于一家注重于急诊的医院来说,这种能力明显是过剩的!” 这个论调孙立恩听过不止一次了。之前卫健委的人们也是这个态度——这一点刘堂春也和孙立恩提过。 “为了我国的医疗体系健康发展,我强烈建议武田制药将这些设备拆分开来,赠送给其他医疗机构。尤其是民营医疗,我们作为国内医疗体系的重要补充,已经被亏待太久了。”张易说着甚至脸上流下了两滴泪水出来。“如果武田制药能够采取我的建议,想必会对贵公司在国内的声誉有非常正面的影响。为开拓国内市场,打下非常良好的基础。” 全场一阵静默。终于轮到孙立恩上台发言了。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穿着自己的白大褂,拿着记满了要点的笔记本走上了台。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麦克风。确认声音传输正常之后,低声道,“各位与会者大家好,我……我是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的医生,我叫孙立恩。”他抬起头,看了看场下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又看了看完成发言的那三位“专家”,嘴角往上咧了一下。 “我想说的是,刚才发言的三位……唔,无意冒犯。”孙立恩笑的更灿烂了,他学着宋院长的姿势,继续道“都是傻逼。” 第233章 指名道姓(上) 讨论会现场一片哗然。不少坐在台下原本权当自己来听相声的参会者都精神了起来,他们纷纷低声交换着意见,顺便再次确认了台上这个年轻人的身份。“难怪骂的这么狠,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他们院就是大急诊中心吧?” 说实话,以前的各路研讨会上,与会嘉宾之间因为意见不合互相嘲讽的有,拆台扒皮的有,直接宣布对方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的也有。但那至少都还在“文人斗气”的范畴里,可像孙立恩这样张嘴就直接骂“傻逼”,而且一口气骂三个人的,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原本台上这三位说话口无遮拦的,其实就得罪了不少人。台下坐着的可不只是民营医疗企业的从业人员,公立医院和专业院校也来了不少人听讲。大家本来是打算来听听看对诊断中心这种全新模式的理解和意见的。谁知道台上这三位直接冲着公立医院就开起了炮,而且还炮火连天不带停。说好的社会医疗机构诊断中心的设立与流程呢? 开研讨会跑题本来就是个非常惹人烦的事情,跑题不说还地图炮这就真的很过分了。台下众人原本都打算直接退场,但看孙立恩张嘴就骂,顿时来了兴致。有些好事者甚至摸出手机向不在会场的同伴们通报消息——“快来主会场看看,公立医院的医生骂人了嘿!” 孙立恩其实真的很生气。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他自身就代表着第四中心医院的形象,这就要求他还要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骂人的时候还要面带微笑,真是越骂越生气。 毕竟是个25岁的年轻人。虽然比不上20刚出头的时候血气方刚,但平时在医院工作里遇到的压力和冲突,再加上周围环境持续性的误解和敌视,这让孙立恩心里一直都憋着一股火气。但工作太忙,而且遇到的家属说真的又太可怜,孙立恩实在是没地方出这股邪火。现在有三个不长眼的混蛋直接撞到了枪口上,这种天赐良机要是再不抓住,孙立恩简直能剥了自己的皮。 “首先,我要向各位与会人员说声抱歉。”孙立恩说话的时候,那三个被骂“傻逼”的发言者顿时一起变了脸。潘教授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似乎准备来上一场物理层面上的辩论。但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却像是提前得到了通知似的,直接把他给围了起来。而孙立恩则根本没去看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很诚恳的向台下看热闹的人们道歉道,“小孙我对诊断中心的设置和流程问题也没什么研究。今天来参会,本来是打算坐在台下受教的。但会议举办方的流程可能出了些差错,我被当成了专家学者放到台上还要发言。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让我全程在台下听着这三个傻逼大放厥词,小孙我可能得气到脑出血。” 台下传来了一阵会意的温和笑声。 “那么,既然我说你们是傻逼。”孙立恩转身看了看被团团围住的三个“专家”,微笑着转身朝着台下道,“那就总要有些证据。对于刚才三位的发言,我做了个记录。咱们一条一条的来谈一谈。我相信,真相总要比巧舌如簧更有力一点。” “第一,这是潘教授说的,我在这里引用一下,‘政府对公立医院的支持力度过大,医疗设备采购存在过度求好,求新,求贵的现象。’”孙立恩从记录本上移开视线,看了一眼台下安静的听众们。“我对这个问题有一句反问——难道利用政府资金去购买已经被现代医学界证明没用的,过时的,便宜的治疗设备才好么?浪费税金才是犯罪行为吧?” 台下的听众们开始哄笑了起来。 “至于支持力度过大。”孙立恩摇了摇头,“公立医院承担的就诊压力是整个医疗体系里最大的。而且那些疾病最为复杂,病情最为凶险的患者,都会来公立医院接受治疗,而不是去什么民营医院就诊。举个例子,这一个月来,仅我们宁远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就接诊了一名多发弓形虫感染患者,一名腹型心脏异位的成年患者,七名有机磷中毒患者。”孙立恩顿了顿,看着台下认真道,“这些患者的救治和诊断,都是依靠我院的设备以及众多医护人员通力合作才有可能实现的。没有政府支持,没有资金倾斜,我们不可能救回他们的性命。” “第二,潘教授还说,拨款只拨给公立医院,而且那些雨后春笋般诞生的‘中心’都是政绩推动的结果。” 孙立恩叹了口气,“我之前还以为这位潘教授大概只是收了钱替人说话,现在看来大概是我错怪他了。他不是昧着良心说话,他只是单纯蠢而已。” 从两个大门里涌进来的听众越来越多,但现场仍然保持着安静的氛围。只不过听到了这里,孙立恩再次收获了一大批笑声。 “脑卒中和心肌梗死,都是致死率极高,致残率极高,但可以通过快速抢救和治疗,大幅度减少后遗症的疾病。医院设立的这两个中心,就是为了让有这两种疾病的患者尽快接受治疗的举措。患者一旦表现出符合条件的症状,就会被迅速送入中心,然后按照既定流程,以最快的速度接受治疗。这个举措挽救了不知道多少生命,拯救了不知道多少个家庭。所以,是的,这确实是一个政绩工程。对于公立医院和我们的医疗系统来说,救命就是最大的政绩。”孙立恩朝着被围到连头发都看不见的潘教授摊了摊手,“只要老百姓能够受益,追求政绩我觉得也没什么问题。” “但接下来,潘教授就开始捏造事实了。民营医院没有急诊科?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向相关部门申请设立而已。实际上,国内很多民营医院都有急诊科。只不过急诊这个科室真的不赚钱,所以民营医院设立科室的积极性不高而已。” “至于拨款给公立医院嘛。”孙立恩忽然话头一转,“我家楼下的早餐铺前段时间倒闭了。据说原因是资金链断裂。政府是不是也应该给这家早餐铺拨些款项呢?” 台下有些冷场,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孙立恩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早餐铺的问题。 “民营医院,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一门生意。资本嘛,都是逐利的。说的粗俗一点,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不赚钱的生意没人干。虽然也是医院,但民营医院和强调公益性,非营利性的公立医院不一样。他们是营利机构。”孙立恩从台上拿起水杯,轻轻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政府向民营营利机构无偿拨款?这种事从法律层面,从社会层面都说不通。” 孙立恩继续讲着,他的本子上确实记录了不少前三位专家的可笑言论。不过有不少论点是重复内容,一句话就能怼回去的事情,孙立恩也不想再多讲一遍。 “第二位上台发言的专家……抱歉,我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请大家理解,要在他们的荒诞言语中集中精神本来就是个很艰难的工作。” “他的主要论点嘛,第一,公立医院过度追求病床流转率,导致不少病人还没有彻底被治好就得出院。而民营医疗才能提供最‘私人化’的治疗方案。” “刚才我说了,公立医院在整个医疗体系里压力最大。那么压力具体有多大呢?今年的数据显示,全国医疗机构中,民营医疗机构占总数的63.5%,但在民营医疗机构就诊的患者却只有14.8%。这还只是门诊和急诊的统计数量。如果针对住院病人进行统计,差异会更大——民营医院能提供的病床总数量还不到公立医院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公立医院需要以不到四成的机构数量,有限的医疗资源,去帮助八成的病人。这种条件下,如果公立医院不去追求病床的高流转性,结果就是病床严重不足。而需要住院治疗的患者就需要更长的等待期。”孙立恩顿了顿,强调道,“其他患者接受治疗的权利,应该大于已经被治愈或者接近治愈的患者。至于所谓的‘私人化’治疗方案,如果患者有需要,那么自然会去选择民营医院——哪怕你们收费更高,而且可能治疗效果和我们差不多。但我也确实见过很多患者,根本无力支付高昂的治疗费用。有时候我们想用治疗效果更好,但还没有进入医保名单的药物他们都会拒绝,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这种事情拒绝治疗,回家等死。”孙立恩的眼睛有点红了,“这样的患者,对私人化治疗方案不可能有兴趣。” 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重。 “第二,公立医院诊断出的患者无法得到足够的治疗,而且公立医院医生索贿情况严重。” 孙立恩抬头看了看台下的众多听众,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已经重新坐下的主席台,对第二位发言的专家认真道,“你可能是活在梦里。” “民营医院的科室设立和执业范围都需要经过卫健委审核批准。范围越大,批准核准的难度就越大。而且很多科室治疗难度大,就诊病人少。很少有民营医院能和公立的大型三甲医院一样,科室齐全。被诊断出的病人可能根本没有科室能够接收,这种情况下你有脸说民营医院做的比公立更好?” “至于索贿的部分,举报电话知道么?你要是能发现索贿的医生,请打电话向有关部门举报。我们也很欢迎前来就诊的患者帮我们揪出这些害群之马。” “第三,公立医院双向转诊困难。不得不说,你确实说了句实话。”孙立恩接下来的话锋一转,似乎有缓和气氛的意思。“刚才说的病床流转率过高,主要体现在三甲医院。而不少地方的二甲医院发愁的是病床空置率过高。作为医生,我也很希望自己的患者在病情稳定,而且二甲医院有足够的能力收治的情况下转院。但这种事情并不是我说了算的。转诊的过程需要患者自己执行,而不少患者觉得,我既然出院了那就是治好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之前纪录片里拍过的沪市瑞金医院,接诊了一名库欣综合征患者。病情在得到控制之后,医生建议他去二甲医院继续住院治疗。结果患者没去,自己在家休养。最后因为并发症离世了。” 气氛似乎又凝重了一点。 “转诊需要患者配合。但这并不是你拿来攻击公立医院的理由。”孙立恩继续道,“接下来,说说看张总的发言内容。” “张总你的发言就比较特殊了。和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专家一比,你要比他们高明的多。他们从头到尾基本都在胡说,而你,则是在撒谎。” “民营医院支出比公立医院更高?你们要交增值税?别开玩笑了,民营医院在税目上和公立医院完全一致,所有医疗服务全部都不需要交税。需要交增值税的,只有‘未获得处方的情况下销售药物’,以及‘提供非医疗服务’而已。你们医院交增值税?那就说明你们给患者提供了很多并不必要的服务项目咯?”孙立恩对张易的反感最深。前两个专家还可以说是蠢,张易就是彻头彻尾的坏。所以,他用来反驳张易的时间也用的最多。 “而广告支出这一项上,张总提到了网络推广和影视广告两项。首先,这两项推广方式是明令禁止的。不管你是用了竞价排名,还是网络医托,或者违规投放影视广告,都是违法行为。而根据我的查询内容,贵公司在过去五年内,连续收到了首都工商部门的二十五次处罚通知。每一条都是违规宣传罚款。”孙立恩朝着台下亮了亮自己的手机,“贵公司的广告支出,主要是用来支付罚款的吧?” 第234章 指名道姓(下) 医疗广告是限制非常严格的一类广告内容。当初制定规则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预见到了部分民营医疗机构会为了利润而在各类宣传上不择手段。实际上,最近这些年的医疗广告确实也朝着不择手段的方向开始发展。毕竟最有效的广告手段都在禁止目录里,照着抄就行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违规广告的处罚力度却根本无法起到阻吓作用。违规投放医疗机构宣传广告,法律规定,罚款数额是广告费用的一到五倍,这种条件下,最多也就是罚个三五万块钱了事。而对于这些毛利率经常超过30%的“企业”来说,这点罚款简直就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些违规的民营医疗机构而言,相应法规最严格的处罚内容无非是“情节严重的,吊销诊疗科目或者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这一条而已。但关于“情节严重”如何认定,却没有相应的法规限制。而医疗过失致残,甚至致人死亡之类的严重案件,在民营医疗机构里却并不是一件“捅破了天”的大事。无非是多“出点血”,花个百来万把家属打发走就算完事儿——医疗事故是需要家属向有关部门申请鉴定,随后才能认定并且进行后续处罚。如果被认定成了医疗事故,对民营医疗机构来说,损失恐怕要以千万计。但家属能得到的赔偿却和申请鉴定所能获得的差不多。而且还要等待鉴定结果甚至法院判决。因此不少患者家属会选择接受赔偿,然后把事情按下去。 大事按的下去,小事照张赔款。不得不说,这种应对手段在现有体系下简直无往不利。张易的首都国华医疗集团过去五年只收到25份罚款,但却不代表他们只违规了25次而已。要是能掌握切实证据,光网络医托一条,就足够吊销国华医疗集团旗下三家医院的所有许可,顺便把几十号人送进监狱里去。 心里有鬼的结果就是举措失当。被点出了违法次数众多的张易当时就急了眼,他把桌上的玻璃杯直接朝着孙立恩扔了过去,嘴里高喊着,“放屁!你这黑心医生!” 玻璃杯没砸到孙立恩,它甚至没有被摔碎。但孙立恩却听到了张易的骂声,他瞥了一眼张易,然后低声道,“医生被骂黑心,有多少功劳归结在你们这种医疗机构上,心里没点逼数么?” 比起展开新治疗技术需要通过多部门审批的公立医院,民营医院追起热点词汇来简直不要太轻松。以前就曾经有民营医院在未经批准,未获许可的情况下,开展所谓的“干细胞”疗法。至于这种连大型跨国医药公司都没搞明白的干细胞具体能治疗什么疾病,那就更是由着他们信口胡编,反正从什么肾虚烦渴到非典艾滋,从养生保健到再塑青春,就连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的妙药仙丹都没它适用范围广。 等到干细胞热度过了,接下来就轮到了“免疫疗法”遭殃。虽然PD-1,PD-L1和CAT细胞疗法已经被证实对某些特定肿瘤有一定效果。但对其他肿瘤效果仍有待研究。可就是这种有待研究的内容,放到某些特定民营医院和被承包的医院科室里就变了味道。他们利用患者求生的欲望,把这种还在试验阶段的治疗方案当成了神药。 免疫疗法价格昂贵而且效果非常不稳定,有些患者可能接受治疗后惊喜的发现病情好转,有的则可能根本没有效果。而这些民营医院以及承包科室,为了牟利,甚至会向患者隐瞒免疫疗法的不确定性以及尚处试验阶段的事实。并且无视某些患者从未使用过,可能会有效果的靶向抗癌药存在。 至于患者的生死,他们并不是特别在意。人总是会死的,死于某些疾病或者死于某些以外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而这些机构有钱赚,能赚钱,才是真正的决定性差异。 “引入国外已经被淘汰的治疗技术,包装一下宣称是国外著名大学的研究成果。大量购买已经被公立医院淘汰的设备,对患者说这种设备很有用,只是因为公立医院有更赚钱的设备,所以好用的就被抛弃了……”孙立恩越说越气,“你们口口声声说,建立民营医院是为了替公立医院承担压力,分流病人,是为了更多患者的福祉。结果到头来,你们干的最顺手的事情,就是往公立医院头上泼脏水?” “网络医托,包装软文,移动端推送,大数据精确投放,盗用知名医院名号,这些了不起的手段我们公立医院可从来没用过。说真的,我们也没钱可以去购买这样的推送手段。刚才张总说的数据其实很保守,最近正好该不少民营医疗上市企业公布了第三季度财报。大部分民营医疗集团的广告支出都在成倍上涨,我倒想请问一下张总,这些增加的支出,最后由谁买单?是贵公司的股东出钱,还是从普通民众的治疗费里出?” 杀人诛心,这套手法孙立恩没学过。但骂人揭短的道理,孙立恩却还是明白的。这三人作为民营医疗机构的代表,上台来全程跑题,每一句话都在抨击公立医疗体系,而且不惜造谣扯谎。说实话,他们的手段很是低劣,而撒谎的本事更不高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说这种会被瞬间戳穿的谎言。但要孙立恩不会放着这么好的进攻机会不用。既然要骂,那就要骂到自己痛快。 “张总最后的发言,意思就很直白了。”孙立恩终于看到了笔记本上记录的最后一点。“公立医院应该只去做急诊,把门诊和住院治疗都交给民营医院。这样就能解决公立医院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 台下很安静,原本能坐下四五十人的会场里已经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了。没有地方坐,那就站着,没有地方站,那就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公立医院系统的医生们已经被误解了太久,他们担着莫名其妙的骂名也担的太多。如今终于有人替自己出气,没有哪个医生愿意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张总,你的脑子可能真的被驴踢了。”孙立恩情真意切的骂了一句。赢得场下的一阵喝彩。 孙立恩等台下的喝彩稍微平息了一点,开始了一连串追问。 “公立医院只做急诊,你们刚才说的转诊困难就不存在了是吧?” “公立医院只做急诊,后续治疗不够私人化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是吧?” “把门诊和住院治疗都交给民营医院,你们凭借着占总医疗机构数量60%的数量,以及床位不到公立医院五分之一的住院部,就能解决看病难了?” “把门诊和住院治疗都交给民营医院,你们这些每年广告支出100%增长速率的营利机构就能解决看病贵的问题了?” 四个反问,问的张易脸色通红,但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武田制药邀请他们来的时候特意说明,这是一场“仅限于国内民营医疗机构讨论的会议”。而且接待的人还在暗示,这场会议会邀请武田医疗大中华区的“社会服务和支持”部门与会。“如果能说些真心话,也许可以获得支持部门的定向扶持”。 说白了,张易等人原本是来叫苦喊饿的。他们觉得,反正讨论主要内容也是说给这些自视甚高的日企负责人听。那正好欺负欺负这群对中国情况基本全靠外媒扭曲报道,以及部分脑补的外国人。把脏水都泼到公立医院身上,自己就能获得更多的补助——反正泼脏水这种事情他们也干习惯了。 可没想到,不知道究竟是武田制药突然开了窍,还是整个会议从头到尾都是武田制药和公立医院联合起来的阴谋。先是发言名单里突然多出了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年轻医生,随后这个年轻医生居然有胆量在这种环境下直接开骂,而且每一句都骂在了三人的三寸上。对方反骂之狠,论点之准,三人别说反驳,除了张嘴骂娘外加扔东西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公立医院的医生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了?他们不是只能在领导的要求下闭嘴,以防造成恶劣影响的么?不是医闹动手打人,他们都不能还手否则要赔钱的么?他们……他们不是都很怂的么? 张易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等会议结束之后赶紧离开。至于报复和反击,都可以等到回去再说。堂堂一个集团老总,居然被个年轻医生指着鼻子骂了快十分钟,这种恶气张易可从来没受过。他要报复,他必须报复。只有把这种敢反抗的人彻底打趴下,以儆效尤,他们的生意才能和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他们的人血馒头才能继续吃进嘴里。 “别说小孙我太偏激,给民营扣帽子。”孙立恩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激动和愤怒,他对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听众摆了摆手,“我只是搞不懂,原本定位应该是替我们分担压力的战友,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朝我们公立医院背后捅刀子的敌人,他们应该拯救的病人怎么就成了一头头待宰的肥猪。你们刚穿上白大褂的时候,看着红旗宣的誓其实是个屁不成?!”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孙立恩有些激动,他咳嗽了两声,有些恍惚又有些愤怒的质问道,“难道从你们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放屁不成?!” “哦对,我忘了。”孙立恩沉默了好一会,朝着主席台上的三人自嘲的笑了笑,低声道,“你们不是医生,只是雇佣了医生的商人而已。” · · · “听说孙立恩出了个风头?”胡佳接到了自家大姑的电话,胡静护士长在电话里显得挺开心,“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周军也没跟我们说清楚,宋院长倒是说回来要给小孙发奖金来着。” 胡佳苦笑了两声,看着锁紧的大门,听着大门外不断传来的人声,“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事儿,孙立恩好像是在会议上把民营医疗的几个负责人骂了一顿。” “骂得好。”胡静对自己未来侄女婿的行动相当认可,“害群之马就该骂!”随后,她有些担心的问道,“不过……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万一人家记仇了要报复怎么办?” 胡佳对自己大姑的问题有些无奈,“话他已经说出去了,我再念叨操心这个也没用吧?”她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应该没事。会议是武田制药组织的,让立恩上台也是他们的安排。那些人就算记恨,也应该记恨武田制药才对。” 胡佳的安慰当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胡静在医院里干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这种跨国制药公司的块头有多大。记恨武田?不可能的,除非那些民营医疗集团的老总们发了失心疯。 但确实和胡佳所说的一样,话已经说出去了,再操心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第四中心医院的工作人员们早就习惯了头上有宋院长遮风挡雨,担心记恨也仅限于“担心”而已。大不了我就一直在医院里老老实实工作嘛,你们还能钻到第四中心医院里来咬孙立恩一口不成? “小孙现在干什么呢?”胡静和自己的侄女儿又聊了两句,关心着问道,“他骂完人就跑啦?” “他刚刚进屋,手里拿了个红色的聘书。”胡佳看了一眼楼上的天花板,孙立恩今天回来之后,和胡佳说了两句话就上楼去睡觉了。 孙立恩上楼之前,把那份聘书放在了桌面上。里面写着武田制药的邀请,“特聘孙立恩医生,就任本公司高级医疗顾问。” 第235章 余波未平 医疗顾问这种职位有很多种类型。常说的医药代表算医疗顾问,为普通老百姓提供医疗建议和咨询服务的也叫医疗顾问,作为一家药企的高级知识人才,为药物研发和临床应用制定具体决策的,同样也算医疗顾问。 武田制药这么大的家业,当然不至于为了聘请一个医药代表搞这么大阵势——聘请医院的医生来当医药代表,这种蠢事他们也干不出来。而武田自身也并没有面对普通老百姓的医疗咨询服务部门,所以参观了这场“盛会”的人都明白,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个高级职位。 以常理判断分析,这样的全职高级职位,不太可能去请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年轻医生来当。这就引来了更大规模的讨论和分析,现场不少与会人士觉得,这大概是武田制药为了开拓大中华地区市场而搞的“千金买马骨”的噱头。有些人则认为,孙立恩肯定很有些背景。说不定直系亲属里有几个大官,这才让武田舍得出血讨好。 虽然后一种评论基本被大家当做“胡扯”看待,但这股小小的暗流却仍然在汇聚着。尤其是被孙立恩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张易等人,在听到这个流言后,原本灰败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有些“大人物”他们自己惹不起,但恶心恶心人还是没问题的。张易几人稍微商量了一下,决定动用平时用来搞“控评引导”的力量,只要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医生,并且暗示对方身后有背景。那就必定会招来一波又一波的质疑和没来由的辱骂攻击。反正现在网上闲人众多,而且只要闲人们能“叱咤风云”,那没有人会去在意真相。 花些小钱,就能让曾经当众侮辱自己的小年轻知道社会的严肃性。这种事情张易当然不会拒绝。但出气也只是一方面,孙立恩的一番话实际上已经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而且看起来,武田制药居然也昏了头似的决定站在公立医院一方——他们难道昏了头不成?张易对此有些不解和愤懑,民营医院在药物采购和用药上自由度都比公立医院更高。武田制药的不少产品实际上在公立医院的销售很少,大部分处方药都是靠微商违规贩卖和民营医院推荐卖出去的。得罪民营医院只会让他们的销售额遭到打击报复,公立医院又不会因为你的这点表态而改变药物采购清单。 张易的格局比起孙立恩来当然更高,但他毕竟不如小林丰这种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出发视角的差异,让张易对武田制药态度的判断出了大问题。他估计,后续的什么医学顾问聘请流程,纯粹是武田为了遮掩这次会议的突发情况而采取的手段。武田不可能会主动选择得罪民营医院,但孙立恩的发言太过出人意料,武田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展示他们对事情发展拥有足够的控制力。 至于武田为什么要展现控制力,以及孙立恩究竟是怎么上台的,张易就考虑不到了。但武田的这一决定,同时还为张易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攻击手段。一个中国医生,收日本公司的钱,替日本公司出谋划策。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像“汉奸”?当然,张易准备先不动用这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毕竟汉奸的帽子扣起来虽然很爽,但攻击孙立恩是汉奸,就等于要把武田制药和日本侵略者画上等号。朝自己人捅刀子,张易没什么心理压力。但要和武田制药这种巨头跨国企业正面硬刚,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 · · 孙立恩睡的很深很沉。他睡的仿佛脑袋上被人砸了一闷棍一样,除了中间胡佳进来过两次,确定孙立恩没什么问题以外,没有其他人打扰过他的睡眠。 和人对骂其实不难,但要骂的合情合理,抓住对方的漏洞往死里打,同时还要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说出一些容易被扭曲解读的内容,从而陷入被动,这就很费神了。不光要跟着对方的速度和节奏查资料准备打脸,还要核实数据来源并且快速记录,要不是孙立恩开始学着用速记技巧记录病例,他还真未必能赶在自己上台前,完成全部的准备工作。 而最累人的工作部分,则是穿插在演讲中的几次抬头看向众多听众。 状态栏能够看到健康人的精神状况反应,这一条是孙立恩经过多次试验后摸索出来的技巧。大概是没病没灾的健康人状态栏显示内容实在太少,为了凑字数,状态栏会转而显示对方比较强烈的情绪——也有可能是因为强烈的情绪波动相应的会导致生理状态波动。具体原因尚不可知,但孙立恩却敏锐的发现,这一点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于是在骂人的过程中,孙立恩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台下的众多听众,然后略扫一眼他们头顶上状态栏中的情绪说明,看看他们是不是和自己预期的一样,心里觉得愤怒,觉得无奈,觉得解气,觉得开心。 演讲过程中,孙立恩不止一次的表现的有些恍惚,有些迟疑。这可不光是为了调动听众情绪而使用的表演技巧,大范围开启状态栏观察他人状态会导致强烈的头疼。孙立恩被脑仁儿深处传来的疼痛压榨的几次都快叫了出来。好在他知道怎么打开或者关闭状态栏,要不然台上骂到一半,孙立恩就得惨叫着跪倒在台上。然后被现场的医生们当成脑出血送到医院去急救。 头疼欲裂的孙立恩在发言后甚至没注意到,向自己颁布“聘书”的人就是之前接待自己的王天琪。在几乎是头脑空白的情况下接过了聘书后,孙立恩和前来搭话的众人稍微聊了两句,并且握了握手之后,就赶紧和前来接应的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徐有容溜了。 “具体的事情,等晚上再说。”孙立恩顾不上向两人解释太多,“我觉得不太舒服,回去稍微休息一下。” 徐有容看了看孙立恩,估计他应该只是太过激动需要休息。因此什么都没说,等看着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两人又去参加其他分会场的讨论了。 而孙立恩这一觉,一睡就是六个小时。 “天黑了?”等孙立恩勉强睁开自己的眼睛时,别墅外的天空已经成了一片黑色。环绕着别墅的水道在灯光下显得蔚蓝清澈。而从床上爬起来的孙立恩,第一反应却是觉得自己饿惨了。 一般人感受到饥饿,只是单纯的不适感觉而已。而且随着饥饿感受的持续,肝脏会开始分解储存在肝叶内的糖原以提升人体内的血糖水平。而人体储存的脂肪也会在脂肪酶的作用下,被水解为甘油和游离脂酸。并且在其他器官的氧化作用下,变成能量以供消耗。而随着糖原和脂肪作为能量来源进入血液系统后,人体内的血糖水平会从较低值逐渐上升。等上升到合适水平,人就不再会觉得饥饿。这也就是所谓的“饿过头反而不饿”了。 而孙立恩现在的感受却远比饿到了极点更难受,严重到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口气睡了四五天。 还好,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日期没问题,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不行,得赶紧去找点东西吃。孙立恩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睡觉的时候就没换衣服,现在倒是省了穿衣服的时间。孙立恩现在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就是想赶紧去酒店的自助餐厅,用高碳水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填满自己的胃。 “你醒啦?”胡佳在楼下一个人看着电视,听到身后传来了动静,顿时惊喜的转过了头。一个人呆在电视前面的感觉其实并不怎么好,但担心自己上楼和孙立恩待在一起可能会打扰他睡觉,所以胡佳选择还是自己看看电视——反正也好多年没看过了,用来打发打发时间还是挺不错的。 “走,去吃饭。”孙立恩揉了揉自己不停发出鸣叫声的肚子,苦着脸朝胡佳挥了挥手,“我觉得自己能吃下去一头牛。” “那你还是稍微控制一下比较好。”胡佳看孙立恩状态不错,心里也放心了不少。甚至有心情和他开个玩笑,“你要总是成吃下一头牛,咱俩以后的工资可能还不够你一个人吃的。” · · · 三亚大海棠悦来湾酒店,是一家按照超五星级标准建造的度假酒店。酒店全体员工最引以为豪的,并不是奢华的酒店独立别墅,也不是他们的巨大建筑面积。而是可以被称为“全海南岛最大最好”的酒店自助餐厅。 自助餐厅在晚上同时提供超过600种菜色,除了设置有自助取用的区域以外,如果顾客不太想端着盘子在两千八百平方米的餐厅里走来走去,餐厅也可以提供电子菜单供客人点单。 当然,这样的餐厅价格绝对不会便宜,夜间一位收费598元,同时还要额外征收20%服务费。不过孙立恩不用自己掏这个钱——食宿费武田制药全包。 胡佳先是和孙立恩有说有笑的吃着服务员送来的美食,大概四十来分钟后,胡佳吃饱了。她点了两道甜品,看着孙立恩继续用餐。而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送柔情似水开始向震惊转变。等孙立恩吃完了今晚的第八份牛排后,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事吧?”胡佳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最起码已经吃下去两升的食物了。” 成年男性胃容量一般大概在1500到2000毫升左右,当吃进去的食物超过超过这个数量,就有可能导致已经扩张到了极限的胃壁被撑破,从而导致胃穿孔——医护人员因为工作特殊性,经常无法按时吃饭。这就导致不少医生可能患有胃溃疡,而胃溃疡则是胃穿孔的主要病因之一。 胡佳倒不是担心以后孙立恩能把家吃破产,她更担心孙立恩把自己撑出问题来。虽说有些人天赋异禀,能把胃扩张到五六升的容积,但那毕竟是特殊情况。按照孙立恩现在这个吃法,一般人肯定是受不了的。 “唔……我先放一放吧。”孙立恩腹内的饥饿感虽然有所缓解,但他还是觉得有点没吃饱的意思。不过胡佳的提醒很有必要,孙立恩也觉得,自己吃的有些太多了——今天晚上这顿饭,孙立恩表现出了平时三倍以上的战斗力——光那八份牛排恐怕就得有个三斤多重。 “所以,今天你是怎么了?”胡佳看孙立恩开始慢慢喝起了茶,这才稍微放松了些。“怎么饿成这样了?早上你也吃饭了呀。” “唔……”孙立恩眼珠子一转,认真道,“主要是你坐我对面,秀色可餐,所以我今天胃口比较好。” 胡佳白了一眼孙立恩,“就知道满嘴胡说,那以后你要是吃不了今天这么多,我就当你在说我丑。” 不按套路出牌啊!孙立恩咳嗽了两声没接胡佳的话茬,正常操作难道不应该是你被我一句土味情话感动的满脸绯红? “对了,有个事儿我还没问你呢。”胡佳看自己的反击起效,也不深究,转而问道,“你今天收的武田的那个聘书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孙立恩摊了摊手,“我准备走人的时候,武田制药的人塞到我手里的。” 胡佳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我觉得,这个事情你还是去问问周主任吧,你现在还是医院的规培生,虽然不是正式职工,但转正考试什么的刘主任也都给你安排好了。现在接了武田的聘书,万一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吧?” 胡佳的担心其实也是胡静的担心。聘书这种东西,对名声在外的医学专家们来说那基本就和废纸没区别。大佬们出去搞搞讲座,指点指点学生那都是正常行为。可孙立恩别说是什么大佬了,他连个住院医都不是。公立医院的医生,与其说是“社会人”,不如说是“单位人”。基本什么事情都得先和单位通个气才行。虽然周军肯定不会为难自己的小学弟,但规章制度毕竟不是摆设,这种事情总要和医院报备一下才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当时太困,自己没反应过来罢了。“我一会就给周主任打电话。”他顿了顿,轻松道,“不过这种聘书,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反正武田也不会给我发钱,问题应该不大。” · · · “给孙医生的津贴,我建议按照六级员工的水平发放。”电话里,王天琪正在向小林丰据理力争,“孙医生是公立医院的医生,接受我们的津贴本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每个月五百万日元的水平太高了,孙医生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的!” 第236章 小意外 “王小姐,我再强调一遍,操心这些不是你的工作内容。”小林丰在自家的房子院里散步,他穿着一身蓝色羽织,脚下木屐踩在庭院的积雪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木盒,正在向庭院内的池塘里投放着鱼食。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水面上翻滚着争抢食物,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白雪覆盖的庭院中,身穿深蓝色和服的大佬正在喂鱼,这种看上去就像是暴力团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镜头,却被小林丰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彻底破坏掉了画风。小林丰虽然在喂鱼,但心思却不在那些争抢食物的锦鲤身上。他又接到了王天琪的电话,并且被毫不客气的批评为“没有足够前瞻性”。 “王小姐,你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才。过去几年中,你在大中华区公司的表现也证明,当初我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小林薰朝着他喊了一声“父亲”,小林丰的心情显得很不错。这也让他有了很多和下属沟通的耐心。“如果我当初愿意完全听从下属的意见,你应该还在本社做财务工作,而不是在外独当一面。我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以前我不打算听取下属的意见,现在,我也没有这个打算。” “小林先生,我没有劝说您的意思!”王天琪急了,她压低了声音,对着小林丰快速道,“现在这么做,对孙医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阻碍他的职业发展。我们想要用利用他当做样板推进诊断中心示范的意图肯定会——” “王小姐。”小林丰打断了王天琪的话,“你提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但你并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的重心所在。” 王天琪愣了愣,思考片刻后有些沮丧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看,我们需要有一个诊断中心的示范单位。但最终目的,不是去推广它。至少目前来说,重心并不在推广这个模式上。”小林丰温和解释道,“就像我所说的那样,王小姐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员工,但你并不是一个优秀的企业经营家。” “鄙社目前并不是那种有足够时间,可以扶持一个样板,然后优哉游哉去推广的官僚化的衰败企业。”小林丰不动声色的鄙视了一番其他的日本企业,然后继续道,“也许以后,在我们存活下来,成功收购夏尔制药,并且成为全球前五的医药制造企业之后,可以去扶持一个这样的优秀样板。但是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这种事情。” 王天琪彻底蒙了,“可您不是给他们捐了一个综合诊断中心……” “所以我说,你不是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小林丰的声音显得有些遗憾,但也有些得意。“现在,本社所有的工作和努力,都是为了顺利完成收购。只要能够让夏尔制药同意被收购就好——现在的综合诊断中心,只是个幌子。” 王天琪愣了好一会,“可是,那是五亿美金的投资……” “五亿美金的幌子虽然听起来很大,但和640亿的收购案比,还不到百分之一。”小林丰笑了两声,“增加百分之一的支出,就能够完成百分之百的收购,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好买卖。” “只要能完成收购,就算揠苗助长也在所不惜。这是我的决定。”小林丰把剩下的鱼食都抛进了水里,然后平静的对电话那头的王天琪道,“如果完成收购后,孙医生仍然有成为样板的资格,那到时候再转变方针也来得及。现在,执行命令就可以了。” · · · 孙立恩对自己被当成了韭菜一事毫无自觉,事实上,他现在根本顾不上去操心这个。 被胡佳强令着从餐厅出来之后,孙立恩先是和胡佳绕着酒店慢慢散步绕了好几圈。等确认肚子里的东西下去了一些之后,又换上泳衣陪着胡佳去水道里游泳消食——就是仰过身子来,在水上飘着,等到即将脑袋撞墙的时候再动两下胳膊和腿的那种“漂浮式”泳姿。 胡佳换上了一身连体的黑色泳衣,整个人趴在一个巨大的火烈鸟充气床上,时不时指挥一下孙立恩漂浮的方向。 胡佳玩的很开心,她偶尔会用手捧起水道里的水,朝着孙立恩脸上泼去。等孙立恩被呛了准备反击的时候,她再换上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我不会游泳哦!” 女朋友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还敢继续泼水还击的男人就离单身不远了。孙立恩刚刚摆脱单身,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等他偃旗息鼓继续漂流后不到两分钟,就会再次遭到胡佳的泼水攻击。 年轻情侣嬉戏打闹其实是个大家都挺喜闻乐见的场景。今天在水道里游泳的人不多,除了少量酒店住客以外,偶尔有几个还是单独一人,头发花白的与会专家。老专家们以缓慢但是标准的姿势游着蛙泳,沉默的在水道里穿行着。偶尔看到孙立恩被泼的囧样,还会朝孙立恩递过来一个“我同情你”的微笑。 岸上的救生员偶尔会朝孙立恩这一侧看一看,毕竟他们的职业要求对水花之类的反应要有高度敏感性。不过多看了几次后,救生员就转移了注意力——哪有人一边溺水一边笑的? 孙立恩和胡佳在水道里又漂流了好一阵子,等到孙立恩觉得自己双手双脚都快泡发了,两人这才上岸准备回屋休息。 而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高凳上的救生员忽然站了起来。他一把抓过身旁的硬质救生圈,一边朝着远处拔足狂奔了过去。 孙立恩和胡佳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转头,一起朝着救生员狂奔的位置跑了过去。而那几位正在水里慢慢蛙泳的专家也爬上了岸,一起跑了起来。 等到孙立恩赶到现场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老人家正扒着水道的岸边,不停的咳嗽着。而那个救生员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下过水。他蹲下身子问了几句话,确认老人家没什么严重的问题后,才对着对讲机说道,“解除预案,老人家只是呛到了水而已。” 赶到现场的孙立恩仔细看了看,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 “李丰民,男,68岁,腰椎间盘突出,血压缓慢下降中。” 第237章 艰巨的任务 李丰民是个来自中部地区高校的公共卫生领域专家,多年任职于云鹤市卫健委和云鹤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李丰民教授有个很无奈的毛病——腰椎间盘突出。 人体的腰椎骨骼中间为了保证关节活动以及相互连接稳定性,进化出了髓核以平衡应力,进化出了纤维环以吸收应力和限制脊椎活动保持脊椎连接,同时还有软骨板以保护椎骨。而髓核,纤维环和软骨板组合在一起,被统称为“腰椎间盘”组织。 随着人逐渐上了年纪以后,髓核的含水量会开始出现明显的下降趋势。髓核含水量会从婴幼儿时期的90%左右,在老年期逐步下降到70%甚至更低的水平。随着年龄的增长,髓核中的蛋白多糖解聚增多,水分逐渐减少,胶原增粗并逐渐被纤维软骨所替代,这也就导致髓核体积减小,纤维环无法和年轻时期一样紧密的包裹住髓核。而受力的变化会导致中老年人比青年人更容易出现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髓核缩小会带来的最直观的变化,是身高的“缩水”。 而李丰民教授倒霉就倒霉在他基本占全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所有高危因素。年龄的增长是他无法阻止的,而工作性质导致他需要经常久站或者久坐,李教授的父母都有过类似腰椎间盘突出的症状,但因为当时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两位老人家都在得到确诊前就已经过世了。 最麻烦的是,因为工作中经常需要下乡考察,李教授年轻的时候几乎大半时间都是坐在颠簸的越野车上,而且三十来岁的时候,还出过一次车祸——正好伤在腰上。 年龄增大,生活习惯不好,遗传因素,外伤。在这四个条件的共同作用下,李丰民要是不得腰椎间盘突出反而是个怪事。 长期坚持去基层了解实情的工作态度,让李丰民还患上了胃病。十二年前做过一场胃穿孔修补手术后,他终于有些扛不住了。在同事和领导的多次劝说下,老李转成了行政岗。偶尔会负责牵头搞一搞高校和机关之间的业务学术交流活动。 这次来三亚,李丰民是收到了武田制药的邀请。干了一辈子基层工作的老李死活想不明白武田是怎么想起来邀请自己的,不过老头琢磨了半天,总觉得去三亚玩上一趟似乎也不错。这才和自家老伴一起来了三亚。 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毛病很难治好,但各种理疗都能有些效果。李丰民这人紧扣扣了一辈子,让他自费享受酒店提供的SPA服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让武田出钱——李丰民自己都不可能接受。廉洁了一辈子,总不能快七十了反而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干趴下吧? 晚饭过后,老李觉得腰上实在是有些难受。上午在分会场,老李是主要演讲嘉宾之一,除了自己站起来演讲至外,老李还得坐着接受很长时间的访问。难受的溜达了好几圈,李丰民决定干脆去游个泳——整个人泡在水里腰椎不容易受力,也能缓解一点症状。 游泳确实有用,实际上,游泳是一项非常适合腰椎间盘突出患者的运动。当然,千万别蝶泳,蝶泳对人的腰部力量要求非常高,虽然得了腰椎间盘突出还能蝶泳起来的人不多,但这的确是个禁忌项。 李丰民正在水里慢慢游着,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腿传来了一阵强烈的放射性疼痛。从右侧大腿一路疼到脚跟附近。剧烈的疼痛让李丰民不自觉的张嘴痛呼,但这一下疼的太不是时候了——张嘴的时候他正好潜在水下。 水下张嘴,水自然而然就倒灌了进来。等李丰民用自己常年在长江游泳的经验控制住身体重新浮上水面的时候,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 李丰民的动作引来了救生员的注意,等救生员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时候,老李同志已经游到了岸边,开始扒着池边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还朝着救生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咳咳……我没事,咳咳,不小心呛了一下。” 救生员确定老头没事儿之后,把老人家从水扶里出来,让他坐在岸边休息后离开了。而其他赶来准备急救的医学专家们则把李丰民给围了起来。说真的,六十八岁的老人家呛水,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可能咳嗽两声就没事儿了,也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场的都是见过无数类似案例的医生,既然都来了,那至少要问到自己心安了才行。 孙立恩和胡佳虽然是最先赶到的,但他们两个却没有先钻到老头身边询问情况。孙立恩还在皱着眉头考虑“血压缓慢下降中”的含义。而胡佳则是觉得,来了这么多看起来最少都是主任级别的医生,自己大概率派不上什么用场。 孙立恩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这个血压缓慢下降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头之前呛了水,可能身体处于应激状态。这个状态下血压心率都会上升。现在都上了岸被人围了起来,那就应该算是应激状态解除。这个条件下血压肯定会下降——只不过恢复的速度应该相对来说比较快。可能够不上“缓慢”两个字。 这是不是在提示老头的循环体统有问题呢?孙立恩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了下去。人体内控制血压的方式有三,第一是压力感受器调节。在正常人体内,多处动脉起始段都存在有压力感受器,这些感受器会向延髓的血管运动中枢传递反射,从而参与到心跳和血压的管理中。 第二是容量压力调节机制,人体会通过调整肾小球的重吸收效率,从而达到调节血容量的效果。通过血容量调整而达到调节血压的功效。 第三就是体液调节机制,人体通过分泌特定的激素,控制血管的舒张收缩。 血压缓慢下降,可能是在提示感受器有问题,或者肾脏有问题,甚至可能是老头的心血管受体有问题。 孙立恩犯了难,这三个问题不管哪个都可能是重大疾病。但要确定老头究竟有什么问题,非得尽快送到大型三甲医院里去才有可能搞得清楚。 只不过……在这群加在一起恐怕都快六百岁的老专家们中间,把人抢出来送医院?孙立恩抖了抖,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工作。 第238章 池边会诊 老专家们之所以这么热情的过来围着老李同志嘘寒问暖,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一天没折腾学生和规培医所以闲的难受。在询问过老李同志的病史之后,众多专家同时注意到了一点——他的疼痛虽然符合腰椎间盘凸出的症状表现,但在游泳的时候突然发作却比较少见。医生们之所以会推荐腰椎间盘患者游泳,不光是因为这种运动对疾病无害那么简单,泡在水里能够极大缓解腰椎受力,游泳实际上能够起到缓解疼痛的作用。游泳不光没有缓解症状,反而疼到老李同志呛水,这是个很容易引起老专家们注意的点。 和孙立恩商量了一下之后,胡佳一路小跑到了泳池旁的值班处,借来了听诊器和血压计。这些基本的诊断工具能起到的作用其实远比普通人想象的更大。专家们对胡佳拿来诊断工具,以及操作诊断工具的利索劲赞叹不已。而孙立恩的注意力开始朝着李丰民的四肢以及脸颊处延伸。 处于人体循环末端的四肢是比较容易体现血液循环障碍的地方。而这些区域经常能表现出非常具有特征的诊断标志性现象。比如肝掌,蜘蛛痣,真性红细胞增多症,雷诺综合征,杵状指等等,都是辅助提示诊断的绝佳特征。这些特征的提示性都非常强,只不过有时候需要一些耐心和敏锐的注意力才能发现。 至于脸颊处,则是孙立恩在寻找自身免疫性疾病存在的证据。SLE(系统性红包狼疮)虽然好发于育龄期女性,但老年男性发病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如果对方因为SLE之类的自身免疫疾病,导致产生了脉管炎之类的疾病,倒是也能和他现在表现出的症状对上号。 “心率95,血压收缩压115毫米汞柱,舒张压80毫米汞柱。”胡佳手脚利索的完成了检查,然后开始听起了李丰民的心肺音。泳池里的水毫无疑问属于淡水,因为淡水渗透压低于血液,呛入一定量的淡水就有可能导致血液在肺泡处遭到稀释。血液稀释会导致血容量增加,从而导致血压上升。同时大量水分涌入血液,还会导致严重的溶血现象。血钾上升,氮、钠浓度迅速下降。最终会引发心脏停搏致人死亡。 老年人的横膈膜可能没有年轻人这么有力,呛水之后没能把所有入侵到气管的水分排出也是有可能的。虽然刚才检查血压并不高,但胡佳仍然不敢大意。仔细听了半天,确认老人家两肺无啰音,心脏跳动稳定有力后,这才停止了检查。 前来“会诊”的专家们交流了一下意见,基本同意老头没啥问题。可能就是腰椎间盘突出有些严重了而已。而就在大家准备散去的时候,有一个老头认出了孙立恩。 “嘿,这不是中午在台上骂人的孙医生嘛!”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笑眯眯的朝孙立恩挥了挥手,语带亲切道,“老李没啥事儿,你接着去玩吧。甭操心了,等会我叫服务员把他送回去就行。” 孙立恩有些无礼的保持着沉默,他仍然盯着李丰民,眼睛在他身上到处看着。他根本没有发现身旁有个老人家正在朝着自己搭话——李丰民的身体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外表体征,孙立恩在旁边盯了最少五分钟,老头后腰上有颗痣都被他看了好几遍。但黑色素瘤并不会导致这种症状,副瘤综合征也不会产生血压“缓慢下降”的症状。 对不上,对不上,孙立恩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开锅了,可他就是不明白面前的李丰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一遍又一遍的核实着李丰民头顶上的状态栏,但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出现这个提示。 孙立恩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拽了拽,他猛地回头一看,发现是胡佳正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而周围则围了不少有些好奇的只穿了条泳裤的专家们。 “小伙子,想什么问题呢?”一开始搭话的那位白白胖胖的老头微笑着问道。年轻医生在病人面前这么出神,不见得是坏事。有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一处关节,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医生朝优秀医生转变的关键节点。反正在场的众多专家都觉得老李同志不会有什么问题,小孙医生出神一点倒也无妨。老头见孙立恩被胡佳叫的回过神来,反而觉得有些遗憾。他试图担心孙立恩还没想通,试图弥补道,“你要是有什么看着觉得不合适的地方,不如直接上手给老李做个体格检查。毕竟旁观千次不如动手一次嘛!” 较长时间全神贯注的思考一个问题,会导致人在放松下来的时候产生类似“完形崩溃”或者“语义饱和”的结果。就好比短时间看到一个汉字大量重复出现,或者干脆长时间盯着一个字看后,你会发现这个字开始变得陌生了起来,而你甚至可能会忘记这个字到底怎么读,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孙立恩的全神贯注程度比这个更高一点,等到他回过神来之后,他甚至有些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考虑什么了。而在听到身旁年纪更大的人的提议后,孙立恩下意识的按照“规培医遵照上级医生指示”的逻辑,走到了李丰民身旁开始检查。 虽然平时在学校或者医院里,这群老专家们未必都是这样的和蔼性子。但出门在外,又是在稍显无聊的会议之后出现的专业情况。他们竟然都还挺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孙立恩的检查,一边低声交流着这个年轻医生的检查技术。 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太好,这是专家们在交流后得出的结论。在这些老专家看来,孙立恩的检查动作虽然标准,但毕竟只是规定中的标准动作。他似乎还没有学会有目的有技巧的偷懒以达到加快检查的技术——孙立恩有“教条主义”的嫌疑。 孙立恩倒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子,这一点从之前他贸然提议使用原料药为有机磷中毒的消防员们治疗就能看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不按套路出牌。但他这次的检查确实做的很认真,孙立恩回过神来后,又重新陷入了之前的困惑中,他试图用更加近距离的接触和检查来找到李丰民血压降低的主要原因。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么?”带着问题诊断,至少比盲目的检查试图发现问题所在更好一点。孙立恩一边检查着李丰民的双下肢肌力水平,一边顺嘴问道。 “我还好。”李丰民笑眯眯的答道,他确实感觉下肢传来的放射性疼痛减轻了很多。“不过刚才可能多喝了两口水,现在觉得有点饱。” 孙立恩没搭茬,问胡佳要过了血压计,再次为李丰民检查了心率和血压。 “心率95,血压收缩压105毫米汞柱,舒张压75毫米汞柱。”孙立恩报出了读数,果不其然,李丰民的血压正在下降。 “您刚才说觉得有点饱?”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什么,“是饱腹的感觉,还是觉得肚子有点涨?” 李丰民有些困惑的问道,“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第239章 内出血 饱腹感和腹胀区别可大了。孙立恩灵光一现,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他觉得,这个大概就是一切问题的正确答案。 “您感觉到的是那种满足的饱腹感,还是觉得肚子有点涨?”孙立恩追问道,“这个区别很大,您好好感觉一下再回答我。” 孙立恩的追问引起了旁边围观的专家们的好奇,他们确实没有去主动询问李丰民现在的感受。事实上,他们甚至没有去问过李丰民过去有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的检查和询问,都是针对呛水和腰椎间盘突出进行的。 “有点涨。”李丰民考虑了半天之后有些迟疑的答道,“这有啥关系么?” “再量一次血压。”孙立恩没有回答李丰民的问题,他估摸着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后再次为李丰民测量了血压,这次的结果进一步证实了孙立恩的想法。“心率90,血压收缩压95毫米汞柱,舒张压70毫米汞柱。”这个血压参数基本已经到了正常血压的下限。李丰民的血压确实正在逐步下降。 “马上叫救护车,他得赶紧去医院。”孙立恩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不能马上判断出这种变化是否会危及生命,但不论是出于职业敏感,还是出于诊断需要,李丰民都应该马上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才对。 “小孙,你看出什么问题来了?”那个白白胖胖的老头皱着眉头问道,虽然问诊的时候没有问的太详细,但他们都觉得李丰民没什么大碍。就连老李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不适。 “现在还不好说,但这个血压下降的趋势很不好。”孙立恩答道,他直接叫来了救生员,让他马上去联系救护车,自己则开始触诊起了李丰民的腹部。“我怀疑可能有内出血。” “内出血?”周围一群专家同时皱起了眉头,“没有凝血障碍,没有外伤,没有冲击,哪儿来的内出血?” 孙立恩皱着眉头检查着,“不知道。但是这种稳定血压下降,我只能想到内出血。”他在李丰民的肚子上仔细敲着,“还是去医院吧。如果没有问题就当虚惊一场,但要是真有内出血,按照这个血压下降速度,等他出现了失血过多的症状之后就来不及了。” 孙立恩把话说的很直白,反正在场的都是同行。哪怕不是急诊科或者麻醉出身,他们也应该明白这个很简单的道理——虚惊一场总比有惊无险,甚至危险来临好得多。 虽然周围的专家们都对孙立恩的诊断不是很认可,但毕竟小孙医生说的话挺在理。如果老李没事,大不了大家以后在饭桌上笑话笑话孙立恩小题大做。可要是李丰民真的像孙立恩说的那样,出现了严重而且隐蔽的内出血而且还没去医院,那以后谁都笑不出来——这是会死人的! 三亚的医院得到了通知,救护车正在开往酒店的路上。而李丰民也表现出了不太寻常的症状,他觉得左腿根部有些胀痛。不过还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给他找两条浴巾过来。”胡佳叫来了一旁一脸紧张待命的酒店经理。她注意到了李丰民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且似乎还有轻微的颤抖。可现在的三亚气温在27度左右,按理来说不该觉得冷。 “是内出血。”围观着的专家们终于认可了孙立恩的诊断。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这都是失血过多,即将进入休克的典型症状。 但是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找到,出血点,出血位置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立恩开始了第五次详细查体。等他按压到了李丰民的左下腹之后,李丰民就开始叫起了疼,并且松开手之后,孙立恩又清晰的听到了从李丰民嘴里传出的呻吟。 左下腹压痛,反跳痛阳性。孙立恩差点高兴的喊出来,这次的触诊收货太大了,他不光确定有了李丰民身上的左下腹有压痛和反跳痛,而且从坚硬的手感上他也能肯定,李丰民有明显的腹肌紧张。 没错,内出血,而且位置就在右下腹的位置上。 周围的专家一片哗然。而就在这通热闹中,胡佳迅速趴在了李丰民身旁急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过敏?有没有糖尿病高血压或者其他的老毛病?” 李丰民有些迟钝的转过头来,对胡佳摇了摇头,“没有。” “有没有做过其他手术?身体内有没有植入过金属?”胡佳一边问着,一边迅速的把手搭在了李丰民的脖子上,开始确认他的颈动脉搏动情况。 “十几年前……做过胃穿孔修补。”李丰民低声道,“没……有……植入。” 他的意识开始淡漠了起来。 “救护车还有多久能到?”围观的专家们已经开始着急了,大家都不是菜鸟,看李丰民的情况他们就知道,老李这次可能要遭。“有没有担架?赶紧把人抬到门口去!” 孙立恩忽然问道,“有没有止血带?绳子也行!”他必须马上做点什么,不然李丰民很可能会在救护车上就因为失血过多而丧命。 胡佳毫不犹豫的摘下了自己用来扎头发的发箍,在发现孙立恩是准备扎住李丰民的双下肢阻止静脉回流后,胡佳意识到自己的那根发箍根本不够用的。她着急的看了一圈身周,看到了穿着西装赶来的两位酒店经理,顿时大喜过望。“你们两个,把领带摘下来!” 李丰民当然是静脉破裂导致的内出血,如果是动脉破裂,他早就死了。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孙立恩也不清楚李丰民到底是哪根静脉的什么位置出现了破裂。从胀痛的部位判断,髂静脉和股深静脉甚至盆腔静脉都有可能。如果是髂静脉或者盆腔静脉,那阻止股静脉回流的作用就相对要差一些。但这毕竟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总不能就在这种地方紧急开腹做探查,没有血浆支持,现在开腹哪怕马上找到了出血点,李丰民还是得死。 第240章 紧急手术 时间过的很慢,慢到骂人的地步。平心而论,也不是每个救护车司机都能把车开的像首都的那个“王哥”一样不要命。而酒店距离三亚最近的医院也有个十几公里的距离,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紧急医疗服务的。 “怎么办?”孙立恩看着李丰民头上出现的“失血”状态开始着急。尽管用两条领带紧紧扎住了李丰民的大腿根部,但这也只能阻止一小部分的血液回流。如果他是高位静脉破裂导致的内出血而不是股静脉的话,那大腿根部的止血效果绝对好不到什么地方去——股静脉回流受限的话,可能会导致其他静脉出现代偿回流。“这么等下去不行,救护车还有多久能到?” 一旁紧张的要死的酒店经理连忙答道,“刚才问过了,大概还要十五分钟。” 孙立恩大概算了一下,这就意味着,等到救护车赶到酒店,把人装回车上马上就往医院开,至少也还要个三十分钟以上。三十分钟!可李丰民恐怕等不了三十分钟了,按照现在的出血速度估算,再过三十分钟,李丰民就得把所有的血都流干到肚子里去。 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对着一旁的众多专家们问道,“各位老师,继续等下去的话,患者会有生命危险。得马上做开腹探查手术才行。” 几位专家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那个和李丰民看上去挺熟的白胖子直接道,“凑个手术团队出来没问题,但是得马上解决器械问题。至少得找把刀,再找几根针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还算灯火通明的泳池摇头道,“这里的光照情况不行,得补充一下照明。” 紧急情况下,谁都顾不上什么术前准备指南了。哪怕没有血浆支持,也得先止住李丰民的内出血才行。 “我们……我们马上准备!”不愧是超五星级水准的酒店,酒店经理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一楼的大会议室灯光充足,还有舞台上用的射灯!” 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把李丰民抬到了担架上,然后由两名救生员和两名保安抬着担架就往大会议室冲去。 “我记着中午是不是武田在一楼进门的地方搞过一个医疗器械的展示?”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一个重点,他一边跑着,一边朝着胡佳问道,“你去找一趟王天琪,让她把所有的器械都拿过来!”不管具体是什么器械,哪怕只是一柄手术刀,都有可能极大的增加李丰民的存活几率——用中式方片大菜刀开腹,哪怕准备手术的外科专家们敢用,孙立恩也怕老头子们拎不动菜刀,顺手切到了李丰民的其他器官。 “别让小姑娘去了,找个保安吧,他们跑的快。”急匆匆跟在队伍后面的老头子们好心提醒道。 “就让她去!”孙立恩下了决定,“她是器械护士!” 胡佳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消防通道快速跑去。王天琪的房间在二楼,距离一楼的大会议室不远。 大会议室就是孙立恩中午怒喷三傻的地方。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担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了舞台。并且在医生们的指挥下把桌上腾出了一片空档。桌子上摆着的名牌被他们顺手甩到了地上。印着“首都国华医疗集团张易董事长”的牌子,正好砸在了孙立恩的脚上。 “快,去多找些浴巾来,要尽量干净的。”白胖子看上去应该是外科专家,在保安们着急调整舞台射灯角度的时候,他直接接管了所有的治疗流程。“把浴巾剪成大概一巴掌大的块送来,大概送个三十块过来就够了。” 孙立恩对外科手术帮不上什么忙,但他的状态栏现在差不多能够充当起心肺监护仪的作用。 酒店经理送来了两瓶挺有名的国产高度酒琅琊台,以及一整瓶的生命之水伏特加。 “医药箱里只有碘酒,我记得碘酒不能直接在人身体里消毒,这些酒精您看看有没有用。”酒店经理把三瓶酒塞到了孙立恩手里,而孙立恩也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这个酒店经理。 传统的碘酒只能给皮肤消毒,不能直接接触黏膜。而且碘酒不可以进行大范围消毒,否则有可能导致患者的皮肤大量吸收碘从而导致碘中毒。为了防止这一情况,则需要在使用碘酒之后,再用70%浓度的酒精擦拭碘酒消毒过的区域,从而达到“脱碘”的效果。 “别用碘酒了,那玩意太麻烦。”接管了现场的白胖子一挥手,“直接上酒精擦就行。” 酒店保安一阵狂奔冲入了会议室,手里捧着一个塑料袋,“剪好的浴巾送来了!”保安前脚刚到,胡佳后脚就跟了进来。“有缝合线和持针器,还有五把手术刀,两把手术剪,两盒TachoSil贴片,不过他们没有牵引钩,也没有注射器和引流器……哦对了,我还找来了两个弯盘。” “止血钳都没有?”白胖子皱了皱眉头,“算了,应该勉强能用。”他看了一眼基本完成消毒的李丰民,“连个口罩都没有,光着身子做手术我这也是第一次。老李,看你造化了啊。”他示意胡佳站在自己对面,“记录时间,开始手术。手术刀!” 在这种环境下要记录时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说白了这就是白胖老头的习惯性发言而已。 舞台上,好几盏射灯从多个角度照射到了被当成手术台的桌子上。一群只穿了一条游泳裤,身上还在往下滴酒的中老年人围在一起,正在进行一台极其简陋,但又极其重要的急诊手术。孙立恩因为没用琅琊台洗手,所以为了减少可能的污染站的远了一点。而在稍远的位置看过去,这个场面确实非常有冲击力,就仿佛是在舞台上进行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惊险杂技表演一样。只不过这场表演的主角,是一群中老年人。 孙立恩渐渐捏住了拳头,他在心底不停的祈祷着,祈祷着台上的李丰民能够挺过来,能够在没有麻醉,意识淡薄的情况下,坚持到破裂的血管被缝合住的时候。 第241章 好手段 “皮肤切开,钝性分离。”主刀的白胖子似乎是个教学出身的外科医生。他的手法极其娴熟,只是因为没有口罩,他每一次说明情况都得侧过头去。“切开腹内斜肌筋膜,切口会比较大。” 孙立恩站在远处,被这幅场景震惊过后回了回神,认真的履行起了自己的职务。他紧紧盯着李丰民的状态栏,生怕那一长串状态突然变成“已死亡”三个字。 “切开腹内斜肌,注意分离。”其他帮忙手术的老专家们很默契的用酒精消毒过的,被刻意压弯了头的肉叉拽住了被分离的肌肉和筋膜组织。 “切口满意,切开腹横肌。”白胖子的手法很老道,用反挑式执刀法切开了腹横肌,刀刃从内而外割开腹横肌肌肉组织,以防伤及到深层器官组织。 “继续分离。”老头侧了侧头低声要求道,“擦汗。” 在一旁充当二助身份的干瘪老头顺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块切好的白色浴巾,替白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减减肥吧老陈,你看看这浴巾,都擦出油花来了。” 陈医生没搭理二助,继续着切割。分离开了腹横肌组织之后,露出的就是腹膜以及附着在上面的胸腹壁静脉和动脉。陈医生选择的切口挺不错,正好避开了C4肋下脊神经和T4脊神经的腹支部分。在用手术刀柄分离开了胸腹壁颈动脉后,陈医生再次用反挑式切开了李丰民的腹膜。 鼓鼓囊囊的腹腔里迅速涌出了大量的血液。 “腹腔大量积血,估计至少在1500毫升左右。”没有手术用的吸引器,大量的积血顿时阻挡住了陈医生继续手术的所有术野。无奈之下,他只能用消过毒的弯盘直接从创口出往外乘血。血液被他一盘又一盘的倒在了身旁的垃圾桶里。 “准备补片,就用武田的TachoSil。”一边往外倒血,陈医生一边向胡佳吩咐道,“把补片准备好就行,修剪尺寸的事情一会再说……把止血带再拽紧一点!” 两个原本是预备着按住李丰民以防他在术中疼到挣扎的保安对视一眼,强忍着不适,把系在李丰民大腿根部的两根领带扯的更紧了一点。 “出血量有减少,应该是股静脉或者髂外静脉。”观察着腹腔内出血情况的陈医生继续念叨着,然后开始放下了手术刀,直接把手伸进了李丰民的肚子里摸索了起来。 其他手术台上的医生都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就连胡佳都没什么特殊表现。反而是台下的孙立恩震惊的程度更甚一点。 李丰民头上的“内出血”状态变淡了。 以孙立恩的经验,某项状态变淡,就意味着这项状态已经得到了控制。陈医生看似粗暴的动作,竟然真的起到了效果。 “左侧髂外静脉纵向撕裂,破口大约一厘米。”陈医生半条胳膊插在李丰民的肚子里,嘴里却还在念叨着,“给我切一块补片,要一乘三规格的。” 胡佳低头开始剪起了补片。手术的时候经常会需要修剪一些耗材,而手术过程中肯定不会有一把尺子给医护人员对比着去切。这就全得靠医生的估计。不过每个急诊医生以及每个手术室的器械护士都是自带度量工具的神人。说三厘米就是三厘米,最多切成3.2厘米大小,偏差绝对不会太大。说白了还是平时干的多了,锻炼出来的本事。 干干瘦瘦的二助又张嘴了,“老陈,你先把他的髂动脉按住啊,这要再出血就危险了。” “我用你教?”陈医生毫不客气的反喷了回去,“你吴启华上回上手术都得是十年前了吧?”他顿了顿继续道,“撕裂口我已经堵上了,但愿老李的血管就破了这一个地方。要是还有其他地方破了……那就麻烦了。” 孙立恩看着台上的表演,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中。李丰民的髂外静脉纵向撕裂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少见的情况。要知道,大部分有这个症状的患者,都遭受到过严重的外伤。腹部贯穿伤,或者干脆就是开放伤才会导致深藏在乙状结肠和腹股沟韧带后的髂外静脉受伤。但泡在泳池里的李丰民怎么也不可能受到如此强烈的外力撞击——游泳池里又没有核潜艇! 排除了所有因素后,不管剩下来的解释有多荒诞,它就是答案。孙立恩睁开了眼睛,但这个推测确实太荒诞了一点,他还是不太敢确认——他需要一些医学技术支持。 “喂,袁医生?”孙立恩绑在自己胳膊上的防水袋里摸出了电话,直接打给了远在宁远的袁平安。“我这边有个紧急病例,你听说过髂外静脉自发性破裂么?” 电话那头的袁平安正在吃彻底凉掉的晚饭,一听孙立恩的话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治疗组组长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事情。 “我看过相关的报道,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报道大概不超过50例。国内上一次有记录还是09年。”袁平安对自己看过的资料印象相当深刻,他甚至能马上报出记录的时间。“金城军区陆军总院记录了一个病例,自发性左髂外静脉破裂形成血肿。但是应该是先被误诊为了深层静脉血栓。” “破裂口有几个?” “能自发性破裂就很罕见了,一口气破好几处的记录一起都没有。” “那就行了。”孙立恩得到了信心,也没继续和袁平安在说什么,他直接朝着台上正在说话的陈医生喊道,“陈医生,患者应该是自发性髂外静脉破裂,以往病例报告中患者的静脉破口只有一个!” 陈医生让二助又给自己擦了擦头上的油汗,“自发性破裂?没听过啊?”他朝着孙立恩喊道,“有多少统计数据?” “不超过50例,上一次国内有报道还是09年的时候!”孙立恩答道。 陈医生偏了偏嘴,“统计数据太少,置信度太低了。”他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把已经伸进李丰民肚子里的手臂稍微旋转了一下,给自己露出了尽可能多的空间。然后把另一只手也插进了他的肚子里。 过了好几分钟后,他才抽出了稍候插进去的手,“至少髂静脉只有一个破口。” 外科医生发现和解决问题的手段就是这么直接——当然,也可以说这是简单粗暴。 只要能救命,再粗暴的手段都是好手段。 第242章 见义勇为 等到急救车上的院前急救医生火燎屁股似的跳下车来狂奔到会议室的时候,李丰民的手术基本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陈医生首先用自己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了李丰民髂外静脉的远心端,在大腿根部止血带的协助下完成了一次没有止血钳的静脉阻断止血。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把胡佳剪好的止血贴片贴在了髂外静脉垂直撕裂的部分。就像是给穿了孔的自行车胎上橡胶补丁一样,只不过不用在贴片和血管的接触面上涂什么奇怪的粘合剂,也不用提前打磨一下需要补起来的血管外侧。 按照武田TachoSil贴片的操作要求,陈医生双手插在李丰民的肚子里一直没有撒手——按照说明书指导,贴片在接触到血液之后,从激活凝血物质到凝血物质足以将贴片粘住大概需要一分钟的时间。而现场也没有足够的条件让陈医生在术野充分的情况下进行肉眼判断,所以出于保险起见,陈医生干脆把两只手又一起塞进了李丰民的肚子里。左手把贴片按在破损的血管上持续施加着压力,右手则继续维持着“阻断”髂外静脉的姿势,只是间中偶尔松一下手指然后又马上捏了回去——这是为了防止阻断效果太好,导致贴片接触不到足够的血液,从而无法粘连在血管上。 李丰民的情况其实很危险,超过1500毫升的出血是毫无疑问的首要危险。如果是在设备齐全的手术室里,那些被陈医生用弯盘盛出去的腹腔积血,其实在经过相应设备的回收净化之后,有大概三分之一还能继续输回到李丰民的体内,再配合上血浆和晶体液支持,这些风险还能克服。 在陈医生宣布贴片效果良好,髂外静脉出血已经被有效遏止之后没多久,院前急救医生就冲进了会议室里。然后被眼前的场面吓的“嗷呜”一声,拽着手里的急救箱又跑了出去。 “回来!”陈医生哭笑不得的朝着门外摆了摆手,“你们带高浓度的氯化钠注射液或者706了没有?” 706代血浆,也就是浓度为6%的羟乙基淀粉注射液,是一种临床上常用的血容量扩充液。平时主要用于减少术中对于输血的需求,以及烧伤等情况的紧急补液。要知道,救护车上肯定是没有输血装置的,同时也不会备血。而对于已经出现了失血性休克症状的李丰民来说,如果现在能够扩张血容当然是更有利于之后恢复的——没有血浆,来点晶体液和胶体液也不差。一定量的高渗透性晶体液能够动员储存在器官内的血液进入循环系统,而代血浆706则能够进一步提升血容量,这有助于保证李丰民循环系统内有足够的液体。这对于维持脑部灌注有很积极的意义。 “706没有,不过氯化钠注射液有7.5%浓度的。”院前急救原本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结果一听对方这个口风,感情这台上的不是什么食人族正在大快朵颐,而是一帮同行正在救人。 “有也行,先拿来吧。”陈医生慢慢抽出了双手,等了一会后又稍微翻动了一下稍微有点碍事的乙状结肠,确认没有其他出血之后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腹腔先不着急全关,关上一部分,等到了医院之后可能还得再处理一下。” 外科手术可不是结束之后,把人肚皮缝上就算完事儿那么简单。一般来说,怎么切开的,就得怎么缝回去。切开了皮肤,筋膜,肌肉,就得把肌肉,筋膜,皮肤都一项一项的缝回去。而且还不能单用一种风格手法从头缝到尾就算完事儿。肌肉需要用比较结实的缝合以防止运动中出现崩裂,筋膜则需要用比较结实的连续锁边缝合。根据不同的需求,采用不同的手法和不同粗细的缝合线进行缝合,这是一个合格外科医生必备的能力。 而敢于在这种环境下进行开腹探查手术的陈医生自然已经远超了“合格”两字所能表达的极限。超过三十五年的手术经验,以及多年处理难症重症患者的经验让他能够在手术过程中就下意识的调配好所有资源。而这种能力告诉他,以现在的情况,要完成一次“合格”的“关腹”是不可能的。 胡佳找来的缝合线是自带皮针的合成缝合线预包装,但型号仅有4-0和0号两种,4-0号线的长度只有45CM,而0号线虽然长一些,但也只有60CM而已。用来关腹不光长度不够,而且线不是太粗就是太细,根本没法用。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不是云鹤市同德医学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手术室,旁边没有陈天养合作惯了的手术团队。这里是三亚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在射灯的照射下,陈天养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些毛状的污染物。 就算他用现有资源关了腹,等把李丰民送到三亚的医院之后,这边的医生还是得重新给他开腹进行腹腔灌洗消毒。那还不如省点力气,就用0号线先把肚子周围的皮肤连接起来,省的搬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老李同志的肠子晃悠出去。 孙立恩诊断出了李丰民的病因,而陈天养则是这场手术的主刀医生,胡佳则是提供了术中器械的负责人。他们三个必须得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而其他参与到手术中的老专家们则在酒店负责人的带领下,一起去浴室清洗身上沾着的血迹了。 “你们胆子可真大。”在略显拥挤的急救车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院前急救医生对着面前三人说道,“没有麻醉,没有循环支持,你们就敢做开腹手术啊?” “不做这个手术,他就死定了。”陈天养是主刀,他很不满的瞪了一眼院前急救医生,“要是等你们的车开到地方,老李就算有输血支持也得翘辫子。” “可是那种条件下做手术,你们就不怕术后感染?”院前医生也知道这个病人情况紧急,但他总觉得三人的行为有些过线了。“那个地方也不是医院,肯定不符合你们的执医证注册地吧?你们就算都是医生,说不定也要被追究非法行医的责任。” “术后感染?那也得有命才能感染。”陈天养很不屑的摊了摊手,“至于手术,反正我是主刀,就算吊证也是吊我一个人的——还有,谁说我们这是行医了?” 院前急救医生被最后一句反问噎住了。 “我们只是一群有相应专业能力的见义勇为者而已。”陈天养很狡猾的笑了笑,“见义勇为你懂吧?” 第243章 熟人的熟人 见义勇为的三人二十五分钟之后抵达了三亚的部队总院。在和一脸惊悚表情的急诊医生交流过病情之后,他们被迅速引入了急诊室内。 “陈主任?”三人穿着酒店拿来的浴衣,坐在会议室里没几分钟,陈天养就被跑进会议室的医生认了出来。 “你是……?”陈天养平时天南海北的到处参加会议,见过的医生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哪儿还能认得面前这个年轻医生是谁。他搓了搓手应道,“不好意思,我这人有点脸盲。” “我是首都总院第一附属的,林华。”林医生笑了笑,“咱们在去年沪市的烧伤会议上见过。” 孙立恩一脸懵逼的看着身旁的陈天养,你不是个外科医生么?怎么还掺和到烧伤科去了? “哦哦。”陈天养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你这一说我就有印象了。”外科的嘴,骗人的鬼。他还是没想起来面前这个林医生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过既然是首都总院第一附属医院的,而且还参加过烧伤会议,那恐怕就是专业的烧伤科医生了。 “我现被调到了海南分院这边,在战创伤救治科。”林华继续道,“外面那个病人,是您给做的紧急开腹?” 陈天养点了点头,他指着身旁的孙立恩道,“孙医生首先发现了老李的状态不大对劲。诊断应该是腹腔静脉破裂导致的内出血。然后那个胡护士去武田制药的代表那边找来了手术器械,我做的开腹和修补。” “血浆已经挂上了,等患者情况稳定一点之后,先去做个CT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出血点。”林华解释了一句,“不是我怀疑陈主任您的水平啊,只是这种情况还是做个检查放心一点。” 陈天华继续点头,“应该做一下,武田制药的那个止血贴片我也是第一次用,具体效果怎么样心里也没数。” 和陈天华又说了两句之后,林华转过身来笑着向孙立恩伸出了手,“您就是孙立恩孙医生?” 孙立恩很隐蔽的挑了挑眉毛,看起来这位林医生在来会议室以前,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是我。”孙立恩伸出手去和林华握了一下。 “我以前还在首都的时候,和袁平安关系不错。”林华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朝着孙立恩道,“后来听说他去了您手下工作,我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不过现在,我觉得他做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孙立恩倒是没想到,林华居然还和袁平安认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起来,“袁医生主要还是跟着我们柳院长学习……” “他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是说一直在跟着你混急诊室。”林华摆了摆手,“要不是他给我打电话,说有个患者可能有髂外静脉撕裂,我现在还在家睡觉呢。” 林华是二线主治医生,算起来级别比准一线的住院总袁平安还要高上一级。而且,今天不是他的值班日。按照平常的习惯,他现在应该正在某处的海边钓鱼,或者干脆在家睡大觉。但今天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确实是因为袁平安的一个电话。 “战创伤救治科是一个综合科室,我们平时主要负责的是包括烧伤在内的复合性创伤治疗,而内出血也是治疗内容中的一个重点方向。”林华知道,作为部队医院特有的科室,战创伤救治科对于普通公立医院的医生来说可能有些陌生。“所以陈主任以前能在烧伤会议上见过我,而我和袁平安认识,则是因为创伤急诊这方面的交流。” 部队性质特殊,士兵和军官们比起普通人所面临的风险自然也更大。以前的部队医院根据军种不同,各有擅长的方向。比如陆军医院擅长骨伤枪伤和传染病治疗,海军医院擅长耳鼻喉和心血管方面的治疗,而空军则对皮肤科,航空病等等方面更有建树。总的来说,以前的部队医院更擅长本军种的“常见病”。虽然其他科室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但毕竟有所倾向。 而林华所在的部队总院就不一样了。作为级别最高的部队医院,他们所接收和治疗的病人来自各个军种,各个方向。同时作为部队最高直属医院,部队总院还要在科研和医疗技术上起到统领全军医疗发展方向的责任。而林华所在的“战创伤救治科”就是这一理念的最直接体现。 和平年代中,解放军战士和军官们面临的风险除了日常训练中的意外,还有各种新型装备可能带来的伤害。高温滚烫的机油,受力崩飞的螺母,触电,甚至是某些可能有毒物质接触,都会为一线的战士们带来巨大的伤害。而各军种医院对于这些过去没有过的创伤并没有非常综合的治疗手段。一个患者可能需要多科室长时间的密切合作才能稳定住情况,而这就是战创伤救治科设立的目的。 以烧伤为主,复杂创伤治疗和重症医学为辅,部队总院为其他军种医院提供了一条示范路线。 至于袁平安会想到给林华打电话求助,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复杂创伤和重症医学两个方向上,整个三亚没有哪家医院能比部队总院更强。而部队总院中,最擅长这些的,也就是战创伤救治科。 “检查很快就能完成,不过我得先问问各位,你们对患者进行的紧急手术情况。”林华和孙立恩又聊了几句,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记录内容,“请和我重新讲一遍手术过程,包括消毒和器械使用,包括你们用了什么器械进行手术——用其他非手术器材代替的情况也请详细说一说。” 胡佳承担了这个任务。毕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是经由她手准备出来的。至于孙立恩嘛……陈天养和他攀谈了起来。 “你是老刘的学生?”稍微聊了两句之后,陈天养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大手一挥,对着孙立恩认真道,“别在宁远干了,来云鹤市吧!” 第244章 波折 陈天养的名字虽然孙立恩从来没听过,但只要是在国内搞普外的医生,那基本上人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在烧伤治疗和基础医学领域,陈天养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陈天养主任研究生时期的导师是国内的神经解剖学奠基者鞠躬院士,而博士导师则是中国应用解剖学的创立者钟世镇院士。 由两位在解剖学上有极高造诣的院士培养出来的弟子,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陈天养凭借自己的精湛技术和钻研精神,离开了原第一军医大学和湘雅医学院的系统,独自一人来到了云鹤市。从云鹤市同德医学学院的普通大学讲师开始做起,两年之后,以31岁的年龄成为了同德医学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 有能力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放光。陈天养在同德医学学院的研究却没有走两位恩师的基础研究的老路子,也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往骨科和力学方向发展,他把目光转向了器官移植,血管疾病和消化方向。 虽然经常有人说,同德医学学院已经没落了,但陈天养对这个论点一直颇为不满。裘法祖老爷子是我们科的老主任,他留下来的家业,我们这群不肖后进就算发扬光大不起来,至少不会败落下去不是? 抱着“扩大影响,增加交流”的目的,陈天养对各种交流会议几乎来者不拒。只要自己这边没有走不开的实验或者病人,他就会天南地北到处飞着去开会。积极分享病例,分享自己在行医过程中的经验。无论如何,也要把同德医学学院的牌子打出去,让别人都知道,我大同德还没倒呢! 之前也说过,医学的进步建立在充分的交流上。只凭一个医生,尽其一生所见到的病人数量也是有限的。但是通过交流,医生们能够获取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的经验和宝贵教训。这样毫无保留的交流是现代医学进步的主要动力来源。而天南地北积极交流的陈天养,也渐渐打出了名气,打出了权威。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同德医学院来了个很有能耐的年轻教授。 年轻教授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中老年教授,目前可能正处在“老年”教授的门槛上。而陈天养也确实获得了相当的名望和成就。但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怀抱着一腔热血,离开舒适圈,孤身一人踏上前往云鹤市绿皮车的年轻医生。 年轻医生最可贵的精神是敢打敢拼。 和刘堂春过过招的陈天养知道,那台人形自走挖掘机别的本事不说,人认识人的能耐可以算得上是一绝。别看老刘也是个正经教授,每年招收的硕士生和博士生都不过一人而已。有时候没有合适的学生,老刘宁可空着自己的名额——哪怕宁远医学院规定连续四年招不到学生,就得取消博士生导师资格也一样。 既然是刘堂春看上的学生,那一定有些了不得的优点。而亲眼见过孙立恩几乎“无中生有”的诊断出了李丰民的髂外静脉破裂后,陈天养愈发的佩服刘堂春了——这老混蛋的眼光真准!这样的医生,别说放在宁远第四中心医院那个大急诊科了,只要是家医院都会抢着去要。 优秀的诊断需要极其丰厚的医学知识,尤其是对各种疾病的表现和诊断方法都要做到信手拈来的地步。同时这还要求医生有出众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可以说,知识储备,观察能力,推理水平,三者缺一不可。 在陈天养看来,诊断水平高超的医生,那就得是福尔摩斯一样的人物。招募一个福尔摩斯给自己干活?陈天养觉得自己心里有些痒,痒的极深,痒的极其入骨。所以他开口准备挖刘堂春的墙角,而且给出的待遇简直不要太好。“只要你来,我就先给你一个主治的位置干着,五年内升到副主任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立恩眨巴眨巴眼睛,苦笑道,“可是……陈医生,我还没完成规培呢。” “特殊人才,特殊待遇。”陈天养很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好歹也是个副院长,给你开个绿色通道还是没问题的。” “我也没有执医证。”孙立恩一点跳槽的想法都没有,现在和胡佳在一所医院里都过的跟异地恋一样,这要真异地恋了可咋整?再说了,只要在第四中心医院里好好干,孙立恩升任主治甚至副主任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实在是犯不上为了一定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去搞个跳槽——不划算。 陈天养瞪大了眼睛,他可不敢相信孙立恩说的内容是真的,“你没执医证,没完成规培?”普通规培医生,还是个连执医证都还没拿到的小虾米,能搞出这种诊断?他可一直以为孙立恩大概是个天才学霸型的人物,现在铁定要被刘堂春收下来培养成博士呢。 “我规培刚刚满三个月。”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刘老师那边接收我去读专硕,不过得明年才能入学了。” 陈天养还在郁闷自己的挖人计划胎死腹中,而林华则结束了和胡佳的交流。他接了个电话之后对两人道,“李老师的夫人也到医院了,她签了手术同意书,我们现在准备重新开腹——陈主任和孙医生还有胡护士,有兴趣参观指导一下么?” 孙立恩咧着嘴笑了笑,“我们穿着这身衣服也实在不适合参观……”他是打算拒绝林华,然后赶紧带着胡佳回酒店的。但陈天养却接过了孙立恩的话头,“所以说,你们要是能在手术开始前送我们三套洗手服的话,别说指导了,让我上台做手术都没问题。” 陈天养抓住一切机会交流的职业病又犯了。 “这个好办。”林华笑眯眯的同意了陈天养的要求,“这是我疏忽了,让三位穿着浴袍在这里等这么久,我现在就和手术室打电话,让他们准备三套新的洗手服。” 一般医院并不像第四中心医院,会以一个较短的周期定期更换医生们的洗手服。实际上,很多医生都会选择自己购买洗手服,然后交由医院统一清洗消毒。不过手术室级别的消毒,所采用的消毒手段当然不会是什么“呵护衣物也呵护健康”的级别。84消毒液跟不要钱一样一轮一轮的泡,再好的洗手服,泡个两三次基本就变成干板一块。至于裤裆磨穿,腰带朽烂那更是家常便饭。所以林华一个电话让手术室准备三套新的洗手服,那可确实有些不容易。 胡佳对参观手术挺有兴趣,实际上,护士们和医生的最大区别也就在这里了——医生可以经常出去交流学习,但护士们可没那个闲工夫。所以基本上,护士们最多也就是在院内搞一搞跨科室的交流学习。一些先进的护理经验和知识,那都得护理部主任往下一点点去推广。而这次本来是打算度假的胡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机会能够观摩一下部队总院三亚分院器械护士们的工作,这种好机会简直千载难逢。她和孙立恩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高高兴兴的同意了参观手术的邀请。 反正女朋友就陪在身边,去手术室参观手术从本质上也和出去逛街没什么区别——反正胡佳一直都是只逛不买,孙立恩的工作就是三陪——陪站,陪看,陪逛。进手术室观摩手术,基本也和这个三陪没区别。 三人在手术室准备间里换好了洗手服,孙立恩始终觉得穿着湿漉漉的泳裤有些不舒服。考虑再三,他决定干脆空飞一次,让自己的小兄弟从水里出来透透气。反正穿着裤子也看不出来。 部队总院三亚分院手术室里的风格和第四中心医院不大一样。脚踩式的气密门让孙立恩有一种自己是乡下人进城的感受。说真的,虽然第四中心医院里的弹簧门也挺好用,但总不如这种宇宙飞船式的开门方法帅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活要有一点仪式感嘛! 很有仪式感的进入了手术室,孙立恩和胡佳选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摩手术。而业余爱好就是搞交流的陈天养则直接凑到了一助身边,看着自己缝起来的李丰民的肚皮,然后使劲点了点头。“这肚子缝的真不错。” 三个人穿着崭新的洗手服和口罩以及手术巾走了进来,在场的医生们一看就知道,这三位估计是外院来的大牛,准备过来观摩指导的。于是一助礼貌性的顺着陈天养的话头就说了下去,“不光肚子缝的好,这个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做过紧急开腹了。髂外静脉撕裂,出血量估计在1500cc以上。不知道是哪位专家给他做的紧急开腹,血管都用补片补上了。” 一助是想说明一下患者的情况,可这些内容放到陈天养的角度,那就是自己的手术受到了年轻人的高度赞誉。他眯着眼睛点了点头,用非常自然的语气问道,“分析的很有道理,还有呢?” “额……”前半截话还算不错,但后半截就听着有点不对劲了。一助看了看这位穿着全新洗手服的白胖子,看体型这肯定不是自家科主任。可这种追问的劲头,却真的和他们科的大主任一模一样。“而且……而且那位专家选择了方便运输的部分缝合,而不是企图尽善尽美的做完整台手术并且关腹。这种对局势的把控能力也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主要是因为缝合线不够用。”陈天养很“客气”的推脱了一下。“从患者的皮褶厚度上分析,大概要缝合三次才能达到比较好的闭合作用。结合上腹膜,腹内斜肌和腹横肌以及肌肉筋膜的缝合估算,最少需要三个型号超过200厘米的缝合线。现场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所以只能捡着最紧急的来做。” 一助越听越迷糊,现在的专家都有千里眼顺风耳,还是说专家能扫一眼患者的肚皮,就知道紧急开腹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这是林华终于进到手术室里了。他朝着一助笑道,“陈主任这是在逗你呢。这个患者的紧急开腹就是他做的。” 一助先是很鄙夷的瞥了一眼陈天养,心说这专家也太没溜了,居然用话下套想骗我继续夸他。然后这一丝丝鄙夷就迅速被佩服和赞叹给掩盖了过去。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陈天养的手术做的确实漂亮。从切口上能看出来,每一刀都是一气呵成,从下刀到收刀,中间没有迟疑,没有补切。要知道,这可是不是在医院里做的手术!没有无影灯,没有团队支持,没有影像资料,没有麻醉监控患者生理状况的情况下,仍然能开的这么漂亮,而且还真的找到了藏在乙状结肠和腹股沟韧带后的髂外静脉的出血点…… “哦对了,现场没有止血钳。我是用手夹住的患者静脉。”陈天养直接略过了大腿根部止血带的存在,朝着瞠目结舌的一助比了个“剪刀手”的姿势。“就用的是这两根手指,要不要摸摸看?说不定能转运哦。” “陈主任,你就别欺负我们科的新人了。”林华凑了过来,用身体隔开了陈天养和凌乱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一助,“我们院好歹是部队医院,比较正,咳咳,比较严肃的。” “我也挺严肃的,真的。”陈天养朝着林华比了比自己的两根手指,“完全没有术野的情况下,用两根手指夹住髂外静脉止血,然后另一只手贴止血贴片,这双手你不摸摸看?” 以孙立恩的角度来看,说真的,得亏当时泡在水里的外科医生是陈天养。如果换成其他的医生,真的未必能完成这台手术——但凡换一个对规章制度看的死板一点的医生,都不可能接受在那种环境下紧急开腹的提议。 “贴片粘得挺结实,不过出于谨慎考虑,还是截断了做个吻合吧。”陈天养看了一眼重新打开了的腹腔,满意于腹腔积血没有增多的结果。不过他进了手术室就是这个毛病,别的医生来“观摩指导”的时候都以观摩为主,陈天养却实打实的在“指导”。 “血压90/55,心率90,血氧饱和度92%,体征稳定,可以操作。”麻醉医生一直在盯着监控仪的屏幕,毕竟还要关注输血速度和血压上升水平,以防粘好的贴片重新脱落,麻醉医生可是很忙的。 孙立恩忽然皱起了眉头。 “李丰民,男,68岁,腰椎间盘突出,小范围肺梗塞。” 第245章 神速 李丰民的情况起了变化,虽然“轻微肺栓塞”这五个字还很淡,淡的几乎只有一点点虚影轮廓,但状态栏确实提醒了孙立恩——李丰民的血液出了问题。 而这种变化,说实在的,并不怎么出乎孙立恩的意料。或者说,假如李丰民没有这个症状,孙立恩还会觉得有点奇怪,同时还有些庆幸,这种大出血没有引发血液问题才是奇迹。 可能会引发肺栓塞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静脉血栓。李丰民的髂外静脉撕裂,外面重新补上了补片之后虽然成功止血,但因为手术过于紧急,没有修剪重连已经破裂了的血管,而且下肢的止血带也事实上阻碍了下肢静脉血液回流,这些因素都很有可能导致血栓生成。等到这些血栓随着重新开放的血管向上移动进入肺部静脉后,就会直接塞住肺静脉,从而导致肺栓塞。 第二个原因就更让人头疼,如果不是静脉血栓导致的肺栓塞,那李丰民就有可能陷入了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的症状中。 作为多种血液疾病的最终路径,DIC的发病原理已经被人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当人体因为各种原因,消耗了过多的凝血因子后,人体可能会自发出现凝血功能的紊乱。凝血纤维蛋白在小血管中的血液沉积,从而出现了凝结,而其他部分则因为缺乏凝血物质,可能会有自发性的出血倾向。但具体什么情况下身体会出现DIC,这仍然是一个没有被搞清楚的谜团。 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科学工作者和医生们还是总结出了一套关于DIC的高危因素,不巧的是,李丰民正好符合其中两项——大量失血,以及大型手术术后。 说起来,其实大型手术这个说法本来就有点一厢情愿,在医学领域一般很少说“大型小型”,反而会用风险来评判。风险越大的手术,就越接近人们一般理解中的“大型手术”。而左右两侧的髂外静脉作为下腔静脉的主要连接,同时又深藏在腹腔内,哪怕在有齐全设施的医院内进行手术都有相当的风险。而在会议室里紧急进行的止血术风险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原因还未确定,但不管是哪种原因所引发的栓塞,都必须马上进行处理。否则李丰民绝对下不了这个手术台。 “滴滴,滴滴!”就在孙立恩张嘴准备说话的时候,心肺监护仪忽然叫了起来。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马上停下了手上的准备工作,朝着麻醉医生的方向看了过去。 “血氧饱和度下降,90%了!”麻醉医生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转身快步走到李丰民身边,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一遍还插在李丰民喉咙里的气管以及呼吸机设置,“呼吸机设置没问题,你们谁刚才碰到了患者么?” “我在消毒。”器械护士举了举手里的碘伏棉块,“刚刚完成了第一遍消毒。” “和这个没关系。”麻醉医生按照规定流程继续排查,“没有指甲油,没有强光,我换个探头试试。”他快步跑到了心肺监护仪旁边,摸出一根还没拆封的血氧饱和度监控探头,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装换了上去。 “血氧饱和度89%,不是故障。”麻醉医生皱着眉头快步走到了手术台旁,“不会是DIC吧?” 对患者使用肝素不是麻醉医生的职责范围,但他有责任稳定住患者的生命体征。“我加大一点呼吸流量,改成纯氧呼吸试试。”他看着林华道,“林医生,做个B超看看肺部血流情况吧。” 一般来说,要诊断患者是否有肺梗塞,金标准是肺部造影成像。但李丰民有静脉破裂,这是造影的禁忌症状。就算要做成像,把一个肚皮敞开的患者转移到介入室去也不现实。能够马上判断出情况的,也就只能依靠B超成像了。 “肺部B超……打电话请超声科的郭主任过来。”林华马上做了决定,要用B超判断肺部血流情况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虽然部队总院三亚分院的B超机足够先进,但肺动脉藏在胸骨正下方,这个生理结构就决定了要用超声探头去探测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只有技术极为高超的医生,才有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 · · “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高难度的工作。”超声科的郭主任带着蓝色的一次性发帽走了进来。他朝着林华嘟囔着,“用B超看肺动脉?为什么不用增强啊?” “肚子开着呢,有静脉破裂也不能做造影。”林华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您赶紧给看看,我们这着急救命呢。” 孙立恩眼睁睁看着李丰民头顶上的状态从“轻微肺栓塞”变成了“中度肺栓塞”,要不是这位郭主任已经拿起了小型探头按在李丰民的胸侧,他真的要忍不住提醒了——肺栓塞可是要出人命的。 但状态栏的条件毕竟只是个提示,要获得真正的医学决策依据,还是要靠检测手段。好在心肺监护仪一直在监控着李丰民的生命体征,虽然情况正在变坏,但至少他还有那么一点时间。 “有反流,大概三分之一。”不到两分钟,郭主任就看着B超上的图像作出了判断。“可能是最少是个中度肺栓塞,也有可能是DIC,具体情况也好判断,做个凝血五项看看结果吧。” 林华皱了皱眉头,手术看来只能先停下来了。已经发病的肺栓塞必须做介入取出栓子,如果是血栓的话那就和DIC一样需要尽快开始抗凝治疗。但不管哪一种结果,对需要重新做髂外静脉的李丰民来说都有极大的风险。 手术室要凝血五项的结果,检验科室当然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结果后,林华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李丰民的血浆凝血酶原时间只有6秒,纤维蛋白原水平1.5g/L,D-二聚体水平则高达0.7mg/L。三项检查结果均提示DIC症状,符合DIC确诊标准。 “上肝素钠,静脉推注7000单位,再挂融一瓶500的盐水肝素钠,一万单位,每小时30毫升流量。”林华处理DIC也不是一两次了,对于相应的处理手段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但真正的难点还在后面,开始抗凝治疗之后,李丰民的凝血功能会受到抑制。这个时候开始截断并且重新吻合一根主要静脉血管的手术,术中出血的风险太大了。 一直旁观者的陈天养也猜到了林华在担心什么,他正准备说话,却忽然转了个身朝孙立恩问道,“小孙,你觉得现在能不能继续手术?” 陈天养估摸着孙立恩这种偏向急诊内科和诊断方向的医生可能会反对风险较高的手术,他准备借由反驳教育孙立恩来提醒一下林华。但陈天养却忘了,孙立恩是个敢建议在会议室里做紧急开腹手术的怪胎。 “做,而且必须马上做。”孙立恩终于找到了发表意见的机会,他赶紧说道,“贴在患者髂外静脉上的止血贴本身就会消耗纤维蛋白,我认为,应该在患者的凝血功能被抑制到无法接受的地步前,马上进行手术。” 人不呼吸会死,但人身体里没有了血液也会死。现在讨论究竟是让李丰民停止呼吸还是流干血液没有任何意义。在任何一个症状都会致命的情况下,那就必须处理所有可能致命症状。孙立恩干急诊一年多了,给患者止血的同时还要畅通呼吸道的事情真的没少干过。陈天养的问题在孙立恩看来根本不需要考虑。等肝素钠打进去生效了之后,止血贴片很有可能失效,要是拖到这个时候再处理,那吻合的血管就算缝住了也仍然有可能继续往外淌血。 可要是不去管DIC很明显也不现实。血液的主要功能就是向身体里的各个细胞运送氧气,同时运走代谢产生的二氧化碳。血管缝好了,但是患者DIC导致肺里的血液都成了血豆腐,那还运输个屁的氧气? “有见地。”陈天养很没形象的梳了个大拇指,转身朝着林华道,“听见了?” “听见了。”林华点点头,不再搭话,而是朝着手术团队的医生们说道,“干活吧,争取半个小时内搞定。” · · · 缝血管这种事情听上去简单,但实际上,难的不是一般。尤其是髂外静脉这种流量大,压力大,而且还藏在众多器官下面的血管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止血钳。”既然决定了要尽快完成手术,那林华就不能耽误时间。好在陈天养切的刀口非常完美,这为林华抢出来了不少时间。迅速用拉钩而非折弯了的肉叉分离开了皮肤和下面的肌肉组织,以及腹膜后,林华看到了那块止血的贴片。并且在看到血管的瞬间,他就伸出手去朝器械护士要来了止血钳。 “要弯头……”胡佳本来靠在孙立恩身上有些走神,听见这句话之后,她下意识的问了出来。结果问了三个字,她才反应过来医生不是在问自己。这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孙立恩看了看胡佳,心里有些难过的搂住了她的肩膀,顺便用空闲出的那只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再拿一把止血钳。”林华没有搭理孙立恩这边传来的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夹住了破损髂外静脉的上下两端,让开了被止血贴片包裹住的部分,确认过止血钳夹紧良好后,用手术剪剪掉了破损的静脉。 林华用镊子把落在腹腔里的破损静脉夹了出来,然后开始修剪起了被剪断的血管两端,“拿人造血管,要11mm直径的,两公分长。” 被诓着夸了陈天养好几句的一助迅速拿来了预包装好的人造血管,切下了合适的一段,交到林华手里。 “血管吻合器。”陈天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完全不像是平时在手术室里的话唠模样。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尽快完成这台原本大概需要接近两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任何一丝精力的分散,都有可能导致他的手慢下来。 这个时候要是慢一点,就有可能直接导致李丰民丧命。林华虽然没说什么其他的话,但现在抗在他肩膀上的压力却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用血管吻合器用来连接较粗的静脉,这种事情不算很常见。毕竟同样用针也能缝好血管,而且缝合的效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吻合器的最大优势放在现在这个条件下,简直不要太合适——用它吻合血管,真的很快。 普通手缝一根静脉血管,像郑国有这种老手大概得20分钟左右。而林华自己的最快记录是28分钟。这八分钟的差距,就是他和郑国有二十多年从医和手术经验差距的具体体现。 但是如果用血管吻合器的话,林华能在五分钟内完成缝合。 八分钟的差距大约等于二十年从医经验。而血管吻合器提升的二十三分钟进步,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个人技巧弥补的。 当然,人造血管比起真的血管其实更好缝一点,但这也就意味着林华需要用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才能把那一截两厘米长的人造血管的两端缝到李丰民的髂外静脉上去。 时间就是生命。 第三分五十一秒,林华连接好了人造血管和远心端髂外静脉的吻合。检查过了吻合良好后,他松开了夹着远心端的止血钳,血液迅速流了出来,接口处没有漏血现象。 第八分十二秒,林华用一个短到可以拿出去炫耀的时间完成了人造血管和两端髂外静脉的吻合。他用镊子夹起吻合器看了看,又用牙科常用的圆形观察镜看了看下方的连接效果。确定吻合器吻合良好,血管没有明显扭曲和褶皱后,他松开了近心端的止血钳。然后就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血管吻合良好,没有渗漏。”在直勾勾的看了快三分钟血管后,林华宣布了手术部分成功。“灌洗腹腔,加强消毒。完成后准备关腹。” 这一次,李丰民终于不用向人袒露心腹了。 第246章 胡佳 “都这个时候了啊……”孙立恩和胡佳一起站在部队总院三亚分院的门口,两人穿着洗手服在这种天气下倒是绝对不会觉得冷——实际上,还稍微有些闷热的感觉。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22:17的时间显示,孙立恩叹了口气,“走吧,咱们回酒店。” 陈天养在林华的盛情邀请下流了下来。他们似乎是准备趁着今天的所有手术都已经结束的机会,进行一次小范围的交流研讨。孙立恩毕竟不是走外科方向的医生,并且考虑到明天还有一整天的研讨会要开,考虑再三,他决定和胡佳先回酒店再说。 虽然说要走,但三亚分院距离酒店长达17公里的路程本身就是个难以逾越的高坎。三亚这个城市说起来虽然到处都有高等级酒店,但公共交通却明显没能跟上城市的发展脚步。机场高铁站之类的虽然有,但设施都比较落后。尤其是那个高铁站——三亚这么炎热的地方,高铁站居然设计成了斜向下的透明玻璃顶。虽然外观确实好看,可哪怕高铁站里的空调全力运转,也抵挡不过先天被设计成温室的缺点。 而酒店所在地和三亚市区则连个公共交通的通行方式都没有,别说地铁或者轻轨了,就连公交车都没有一辆——就算有,晚上十点过后也肯定不会运行的——如果是从老牌度假区往第一海鲜市场的路线,说不定还能有车。 “不行……连个专车都叫不到。”孙立恩尝试了几分钟之后苦恼的挠了挠头。他和胡佳坐着救护车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手机,连身份证都没拿。就算想要和胡佳先在市区里住下都不太可能。 “要不然,租辆车吧。”胡佳在孙立恩身边靠了一会后提议道,“华夏租车两百米外有一个网点,咱们租个车,明天还回来,然后坐酒店的通勤巴士回去就好了。” 好主意!孙立恩抱着胡佳的脸就亲了一口。这种办法要只靠孙立恩,那是绝对想不出来的——过完了学校生活就是永远看不到劲头的规培生涯,孙立恩的脑子里根本没把租车当成一个可行的选项。 · · · “还要信用卡账号?”孙立恩和胡佳一起来到了华夏租车的办事处。尽管穿着洗手服的两人看上去就很不正常——孙立恩至少还穿了一双凉鞋,胡佳脚上就干脆只是一双拖鞋,但工作人员仍然很热情的接待了两人,并且以相当利索的手脚办妥了注册入会的一应手续。就连身份证和驾照也用电子版的完成了登录手续。但最后这个付款的部分却成了意想不到的难关。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公司规定。”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带着歉意笑了笑,没有信用卡的国人数量也不在少数。他每天都得见到几个因为没有信用卡而被拒绝的客户。 胡佳忽然道,“那就用我的账号吧。”她拿出了手机,开始登陆自己的客户账号,然后顺利的完成了一应登记。 孙立恩可没想到自己的女朋友还有这么一手,等他坐进了胡佳租来的沃尔沃驾驶座后,不禁问道,“你以前租过车?” “嗯,还在上学的时候。”胡佳坐在副驾驶坐上看着窗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孙立恩倒是开过车,只不过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新手老司机”。考到了驾照以后,他只开过几次自家纸箱厂的面包小货卡。一下子换成自动挡的沃尔沃轿车,而且居然连个手刹都没有,这让他很是不适应。等磕磕绊绊开起了车,孙立恩终于能够稍微轻松一点了——往酒店的路上没什么车,开起来倒也省心。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心事?”孙立恩一边开着车,一边朝着胡佳问道。“累了?” 胡佳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嗯?”孙立恩一愣。“啥?”他完全不明白胡佳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 胡佳身体靠向车窗一侧,双腿蜷缩在座位上,双手环膝。她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然后低声道,“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因为有器械护士在啊。”孙立恩更迷茫了,“也用不上你亲自动手吧?” 胡佳低着头,“可是大家都在忙,就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话就明显有点问题了。孙立恩看了看后视镜,确认身后没有车辆跟随之后,开着双闪把车停到了路旁。他很认真的对着胡佳问道,“你的情绪不太对劲,是不舒服么?” 在孙立恩的印象里,胡佳应该是个有些单纯,而且还似乎有点大大咧咧的性格。她应该是一碗红烧肉就能忘记烦心事的小姑娘,擅长用自己的乐观开朗去带动孙立恩的情绪。 总之,孙立恩所知道的那个胡佳,不该是现在这样。 “咱们刚刚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救回了一个人的性命。”孙立恩组织了一下语言,右手跨过档杆摸了摸胡佳的脑袋,“如果没有你帮忙,去凑齐相应的手术用品,如果不是你想到了用肉叉当拉钩的主意,那个老先生一定会死。”他轻轻搂着胡佳靠过来的肩膀,安慰道,“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们只能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我们面前而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怎么会没有用呢?” “工具之类的,找那个武田制药的代表就行了……”胡佳还是显得有些情绪低落,但孙立恩的安慰明显是有效的,至少胡佳的表情看上去稍微好了一点。 “不过,你还是很厉害呀。”胡佳忽然笑了起来,她凑过来贴着孙立恩的脸说道,“那么多专家都觉得没事,就你一个人发现了老人家有一样。要不是你坚持多检查了几次老人家的血压,只怕那些专家早就都走了。” 明明是孙立恩在安慰胡佳,怎么反过来却被夸奖了?孙立恩有些纳闷,但现在这个情况明显不允许他再自谦两句“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你这么厉害,我这么没用。以后可怎么办呀?”胡佳一边摸索着孙立恩的下巴,一边认真的苦恼着。“你家里条件又好,人又认真踏实。这样下去,以后我不是就得在家里做全职主妇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孙立恩苦笑连连,他正准备安慰一下胡佳,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做切入点。 “我家条件不好啊……”孙立恩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胡佳用手指头堵了回去。 她彻底靠在了孙立恩的身上,“我不是,也从来不想当什么依附参天大树的藤蔓。”她很认真的对孙立恩说道,“双木才能成林,要是家里只有你一棵大树顶着,那也太孤单了。” 通往酒店的公路途经海边,一阵阵的浪花声在空气中回荡着,椰树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随着海风轻轻晃着。 “我要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配得上你的那种。”胡佳捧着孙立恩的脸亲了一口,“像肖主任那样就不错。” 胡佳说的是郑国有的老伴肖丽蓉,而孙立恩想起来的,则是郑主任在肖主任注视下瑟瑟发抖,胆小如虫的样子。 第247章 医疗过失罪 第二天早上,孙立恩是从地板上睁开眼睛的。昨儿晚上胡佳回来之后似乎心情又好了许多。晚上十一点半回到酒店死活睡不着觉,拽着孙立恩非要喝酒。房间里迷你吧的各种小瓶装洋酒都被胡佳拿出来喝了个干干净净。但胡佳不光没觉得头晕,反而越喝眼睛越亮。最后干脆打电话给酒店客房部,又拿了一大瓶的威士忌来。 孙立恩倒是喝的不怎么多,胡佳主要是倒酒自己往嘴里灌,根本顾不上劝孙立恩喝酒。至于孙立恩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嘛——胡佳喝醉了的时候,会在做梦的时候开始滚来滚去,最后以脸朝上的斜向“大”字定型在床上。而孙立恩则是在胡佳滚来滚去的阶段就被踢下了床。只不过因为担心自家女朋友滚的太过忘我结果摔在地上,孙立恩又在旁边守了大半宿。 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孙立恩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胡佳,又轻轻帮她把被子盖了回去。然后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到洗手间里开始洗漱。住酒店就这点好,每天早上起床都可以真正的“洗漱”一遍。一边洗澡一遍刷牙的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爽。 “你起来啦?”等孙立恩洗完头,湿漉漉的准备找毛巾擦干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胡佳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了?”孙立恩大惊失色,冲凉房的门可是半透明的。 胡佳半靠在门边,穿着一身睡衣,看着慌慌张张的孙立恩忽然笑了出来,“别遮了,又不是没看过。”说完,她晃悠到洗手池旁开始刷牙,“你快着点啊,一会去吃饭。” 大清早就被自家女朋友调戏了的孙立恩面红耳赤的冲出了浴室。说起来两人关系如今都这么亲近了,他却还是很不习惯在洗澡的时候被胡佳参观。 两人换上了合适的衣服去吃早饭,在前往餐厅的半路上,正好遇到了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 “我听说,孙医生昨天晚上又遇到了一个罕见的病人?”帕斯卡尔博士笑眯眯的朝两人挥了挥手,“情况怎么样?” 孙立恩点了点头,“遇到一个髂外静脉破裂的病人,幸亏当时泳池里都是来开会的专家,胡佳去找武田制药的代表要来了一批展示用的器械,在会议室那边做了个紧急止血手术。” “你没动手吧?”徐有容的关注重点明显不在罕见病人身上。她皱着眉头问道,“在会议室做手术?万一追究起医疗过失怎么办?” 孙立恩有些发愣的摇了摇头,“我没有……主刀的是云鹤市同德医学院的陈医生。” “在执业医师证注册的医疗机构地点以外进行医疗活动,。”徐有容对于相应的法律法规明显比孙立恩更熟悉。“你要是没有直接动手开刀,那就没事。” “可是……这个算非法行医么?”孙立恩皱起了眉头,“陈医生说他这个算见义勇为啊。” “见义勇为,救助紧急病患不需要承担后果,那是理论上来说。”徐有容叹了口气,“如果不出什么大事还好,万一那个患者病情太严重没有救回来,警察就得先把那个陈医生控制起来。医疗过失罪一旦判下来,执照肯定要吊销的,说不定还要有期徒刑蹲几年。” 孙立恩有些不解,“这么严重?可……那个情况下要是不开刀止血,那个病人一定会死的啊。” “法律就是法律。违规医疗,但是违规医疗行为不足以扭转患者情况的,也算医疗过失。”徐有容叹了口气,“咱们院里有相应的法规培训课,你回去了还是抽个时间参加一下吧。” · · · 从徐有容口中得知陈天养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后,孙立恩的心情低落了不少。陈天养既然被林华口口声声叫做教授,那就肯定不是什么普通角色。他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后果……难怪他会在救护车上把所有的工作说成自己干的。 哪怕是好心,哪怕当时的情况已经到了无比紧迫的地步,可违规行为就是违规行为。法律有它的严肃性,出于好心或者因为情况紧急,也许可以在法官宣判的时候得到一些谅解,但违法就是违法。法院也并不会因为违法者是出于好意,就不认定违法事实。 这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如同嚼蜡,等到一顿饭结束之后,孙立恩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吃饱了没有。 上午的交流会开始了,这次孙立恩坐在观众席里听着。王天琪这次没搞什么幺蛾子再把孙立恩架上台去,而在讲台上发言的,也确实是行业内的专家学者,而不是什么被邀请来的民营医疗企业代表。 “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原来在这儿躲着呢?”孙立恩正在神游天外,忽然觉得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孙立恩扭头一看,发现陈天养正半蹲着站在自己身旁,脸上笑眯眯的。 陈天养是个白胖子,而且快六十岁的人了,半蹲在座位旁明显有些吃力。孙立恩连忙往里坐了一格,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请他坐下。 陈天养脸上顶着巨大的黑眼圈,眼睛里还有不少血丝。看上去昨天晚上可能根本就没睡觉的样子。孙立恩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只问了一句,“李老师没事吧?” “李老师”说的就是李丰民了。要是他情况稳定了下来,那就不会惊动警方和卫健委相关部门。李丰民只要能活下来,陈天养应该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李丰民总不至于去起诉自己的救命恩人。 “情况不是特别好。”陈天养叹了口气,“老李的DIC还没得到完全的控制,今天凌晨三点多血压又掉了不少,做了个CT,发现有胃底静脉出血。” 胃底静脉出血也是个很麻烦的病,患者意识清楚而且能配合的时候,还能用三腔二囊管去压迫止血,可李丰民早就晕了过去,所以只能用胃镜烧灼止血。更麻烦的是,李丰民还在进行抗凝治疗。部队总院三亚分院的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为了稳定住他的情况,几乎是彻夜不停的守在李丰民的床边,随时准备用药抢救。 “抗凝治疗起效大概需要12个小时,再过一会我们就能知道进展如何了。”陈天养叹了口气,“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只能看老李的造化咯。” 孙立恩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听我们院里的医生说,这种情况容易被认定成医疗过失,陈医生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啊。”陈天养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不然我把事儿都揽到自己头上干什么?你放心吧,就算卫健委来查也是查我老陈,不会把你牵进去的。” “医疗过失罪一旦被认定下来,吊销执照都算轻的啊。”孙立恩急道,“可能要判刑的!” “我知道。”陈天养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要是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我也不会开了老李的肚子不是?” 第248章 神机妙算刘堂春 陈天养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实际上,从孙立恩说需要“手术止血”的那一刻起,陈天养就做好了自己要被吊销执照的准备。 不光是因为他和李丰民认识了很多年,两家关系也算不错。身为一个医生,陈天养无论如何也无法允许自己在濒死的患者身旁干看着,却什么都不做。哪怕他的救治手段会为自己,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带来极大的风险和隐患。 一般来说,医护人员在院外为情况紧急的患者进行抢救,是不会构成“非法行医”的。因为非法行医的主体必须是“非执业医师”。而一旦医护人员被认定为实行的是紧急救助行为,那不光不会违法,如果万一造成了受助人受损,同时还能免除赔偿责任。 但在会议室里凑出一个团队,对受助人进行开腹手术止血,到底还能不能被算作是“紧急救助行为”,还有待商榷。如果检方或者法官认为这已经超出了“紧急救助行为”的界限,属于医疗行为的话,那陈天养要面临的指控,恐怕就是更严重的“医疗事故罪”了。 超范围执医倒是轮不到他头上,但陈天养仍然有可能被追究医疗事故罪。 他是冒着被判有期徒刑的风险,在李丰民的肚子上开了一刀。 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反正陈天养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冒着这种风险救回一条性命,值了。 “您……”孙立恩张了张嘴,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叹了口气问道,“如果真的有什么麻烦,您来找我吧,我愿意为您作证。” “那感情好。”陈天养摸出了手机,笑眯眯的加了孙立恩的微信,并且记下了孙立恩的电话号码。“我听林华说了,孙医生最近在圈子里风头正盛,说不定过两年老陈我就得到你手底下讨碗饭吃吃。” “您这就太折煞我了。”孙立恩严肃道,“我只是个小规培,因为一些原因,现在带着一个急诊科的治疗团队而已。不过只要您有意愿来我们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别的不敢说,普外科肯定能给您配一支团队出来,学院那边也一定会请您去任教的。” 这倒不是孙立恩会画饼,陈天养现在是二级教授,同德医学院临床医学院副院长,同德医学院附属医院资深普外科主任。一级教授这种基本只有院士才能拿到的等级暂时不做讨论,二级教授基本上是一个高校教师能做到的最高职位,也是领导整个学系发展方向的领军人物。这种地地道道的“高端人才”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肯定会受到重视。孙立恩说的这些待遇,不光条件算不上丰厚,对陈天养来说,其实真的算屈才了。 孙立恩对于二级教授应该是个什么待遇没有任何概念,他甚至不知道陈天养是等级比刘堂春还高一级的专家学者。他只觉得面前这个白胖子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医生,而且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陈天养这人有骨子洒脱劲,从他能孤身一人离开两位院士导师的势力范围,自己一个人北上云鹤市就能看出来——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现成的助力。当年陈天养会去云鹤市,主要也是因为同德医学院当时负责引进人才工作的李丰民邀请过而已。那时还是个白瘦子的陈天养在广府上学,负责接待前来考察的云鹤市卫生厅(当时还没有卫健委)考察团队。几天的接触下来,陈天养和李丰民混的挺熟,而李丰民也向他发出了来参观一下同德医学院的邀请。 没想到这一次参观,陈天养就在云鹤住了快三十年。 · · · 会议结束以后,孙立恩回到了房间里,摸出手机给刘堂春打了个电话。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他应该向周军汇报才对。但是涉及到人事变动,孙立恩觉得,和刘大挖掘机讨论一下,也许效果会更好。 “立恩,什么事儿啊?”刘堂春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似乎他正躺在某个暖和房间的躺椅上,一边烤着暖炉,一边看着窗户外的片片雪花。 “刘老师,我这边有点事情得问问您。”孙立恩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把自己经历了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结果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迎来了刘堂春的一连串问话。 “手术的时候,你和胡佳都没有直接在患者身上动刀吧?” “陈天养是不是说了,主刀的只有他一个人?” “有没有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或者警察给你打过电话?” “你和胡佳是不是一直都在一起?诊断,抢救,手术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一直看着?” “会议室里有没有监控设备?监控设备的录像有没有保存?” “你和宋院长汇报过这个事情没有?” “陈天养手术之前,有没有和别人打过电话?” “陈天养有没有请律师来和你们谈话?” 刘堂春问了八个问题,问的孙立恩背后都是冷汗。倒不是因为这些内容不好回答,而是刘堂春急迫的问话,让孙立恩心底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还没见过刘堂春急成这样过,哪怕是自己和那个禽流感患者共处一室的时候,刘堂春都没有到担心成这样过。 “老陈……恐怕要把自己搭进去了。”刘堂春在听完了孙立恩的回答后,过了半晌叹了口气。“不过也算他有点前辈的样子,还知道把你和小胡从这件麻烦事里摘出去。” “这么严重?”孙立恩有点难以置信,他急声问道,“陈医生说这个应该算见义勇为……” 刘堂春叹了口气,“他是个普外科医生,顶天了是个特别擅长做手术的医生。你真觉得,他对于这些紧急情况下的法规了解程度,能和急诊医生比?” 所谓隔行如隔山,不同科室间不光需要考虑专业内容知识的区别,实际上相关的法规也有一些区别。比如内科医生就基本不用操心“主治医生处置权”之类的问题。而门诊上的医生也一定不熟悉“疾病应急救助基金”关于无法确认身份患者的处理流程和适用范围。 身为普外科的顶尖高手,陈天养对于手术的部分当然不会有任何陌生。但与此相关的法规知识,他和刘堂春根本没法比。急诊科作为最紧急,最忙碌,而且也是直面冲突最多的科室,刘堂春时刻需要决定是否采取某些行动,或者阻止自己的医生们陷入不利局面。对于这些法律法规的了解,刘堂春甩了陈天养至少十条街的距离。 也正是因为对相关法规足够了解,所以刘堂春才会这么担心。陈天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大家都装作无事发生过,把事情揭过去就算完事儿。不管他和部队总院医生的关系有多好,毕竟在卫生条件严重不足的地方对患者进行手术,本身就是高风险行为。而这场手术的结果也根本无从预计。李丰民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活下来,也可能落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一命呜呼。而为了预防这些不幸发生时惹来和自己完全无关的麻烦,部队总院三亚分院的医生一定会利用急救车上院前医生的报告,以及接诊记录中的记载,明确患者入院前已经接受过开腹止血手术。所以,万一李丰民的家属准备追责,那陈天养绝对跑不掉,他甚至很可能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一个刑事责任的帽子扣下来,别说保住陈天养二级教授的教职了,他连执照都得被吊销掉。赔钱坐牢,一个都免不了。 “当医生,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刘堂春语重心长的对孙立恩说道,“你们不只是医生而已,你们是最宝贵的医疗资源。国内医疗资源有多紧缺不用我再跟老生常谈了吧?把自己推到这种危险境地,虽然救回了一个病情紧急患者的性命,但却可能再也无法行医,导致以后有成千上万继续治疗的患者得不到应有的资源。孰重孰轻,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很佩服陈天养,所以对于陈天养可能惹上的麻烦就更觉得心里难受。医生治病救人的天职和法律规定产生抵触的时候,不管医生遵从天职还是遵从法律,都会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要么被道德和舆论抨击,要么被法律制裁。 “你在院外,搞搞胸外按压,做做人工呼吸,甚至止血,做海姆立克急救都行。但是手术这就过线了。”刘堂春叹了口气,不去继续教育孙立恩,而是问道,“老陈怎么样?他现在还傻愣愣乐呵呵的?” “额……他上午和我说话的时候好像心情还行。”孙立恩对于“傻愣愣”这个形容词不置可否,反正白胖子陈天养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是有点傻。“我倒是和他说了,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给他作证。” “国内的法律体系重物证轻人证。你作证的效果不见得能有多好。”刘堂春长叹一声,“也算那个傻胖子傻人有傻福。你把我电话给他吧,让他尽快和我联系。我给他想想办法。” 孙立恩把这一茬事情应了下来,然后问道,“倒是之前聊天的时候,陈医生说过,说不定以后要来咱们第四中心医院……” “他来干啥?当神仙啊?”刘堂春对挖陈天养来显得并没有什么性质,“陈天养是个啥人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二级教授!咱们院里就柳平川一个人是二级,其他教授四级居多。再挖一个二级教授来?我怕咱们院庙太小,盛不下这么一尊大佛……”刘堂春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迟疑。 “刘老师?”孙立恩以为刘堂春那边出了什么状况,等刘堂春那边彻底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的问了医生,“您还听得见么?” “他说要来咱们四院?”刘堂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多了几份凝重。“你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和我复述一遍。” · · · 孙立恩复述完了之前的内容,这次轮到刘堂春小心翼翼了,“他真是这么和你说的?” “对啊。”孙立恩其实复述完了以后也觉得自己这下有点小题大做,他不好意思的答道,“是不是我会错意了?” “不一定,这个还真不一定。”刘堂春兴奋了起来,“陈天养这个人我挺熟的,他不是那种会无的放矢的家伙。一个同德医学院的临床学院副院长,二级教授,就算要和你一个小规培开玩笑,也不至于说这种内容。”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您是说,陈教授真的有来宁远的打算?” “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准备去非洲。”刘堂春笑了出来,他先是嘿嘿笑了好几声,然后才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老小子知道你是我的学生,所以用这种玩笑来让你当个传声筒。我老刘的学生,要是遇到这种事情还不知道向我汇报,那就是彻彻底底的失职行为。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虽然他有心理准备,但是昨天和懂行的人交流过之后,陈天养才反应过来。” 孙立恩回忆了一下之前遇到陈天养时的情形,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可我觉得,陈教授看起来很镇定的样子啊。” “嘿,外科的嘴,骗人的鬼。”刘堂春不屑道,“没有三两三,哪儿敢上梁山?他要是连这点演技都没有,同德普外主任的位置那是坐不住的。我跟你打赌,这家伙现在已经急的火烧眉毛了你信不信?” “但是您也说了,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有心理准备,但也犯不上等麻烦找上门来。能把这种事情消弭于无形不是更好?”刘堂春笑了出来,“我和你打个赌,今天中午,陈天养铁定要拉上你一起吃饭。然后使劲打听打听你有没有和我打电话说过他的事情。” · · · “小孙啊?”挂掉了打给刘堂春的电话后没多久,孙立恩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说话的人还真是陈天养。“你中午有安排没有?我听说酒店附近有个海鲜大排档,菜色比较有特色。要是没安排的话,一起吃个饭?你可以把那个小护士也一起叫上嘛,年轻人,不光要多听前辈同行的意见,护士们的态度也很重要哦。” 第249章 斗筲之人陈天养 孙立恩带着胡佳出现在海鲜大排档里的时候,陈天养已经坐在了餐桌前。桌上摆着十几个盘子,盘子里仿佛摆着一整座水族馆。 “来啦?”陈天养朝着孙立恩和胡佳笑了笑,摆手让两人坐下。他搓了搓手,指着面前的盘子介绍道,“这些都是本地特产,渔民们早上刚刚运回港口的海鲜。尤其是这个,芒果螺。”他指着一盘看上去就比普通花甲大出两三圈的大花甲道,“三亚这边的渔民似乎没有关于贝类的概念,他们管所有的贝壳类都叫螺。不过味道确实不错,尝尝看?” 孙立恩带着难以遏制的笑容坐了下来,他看着桌面上的丰盛菜色,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刘堂春的大胆预言。 “五道菜,说明他只是单纯想和你拉近关系,说不定还想要挖你去同德医院工作。”刘堂春远在四千里外,却早就看穿了陈天养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八道菜,那是打算通过你传话给我。要是超过十二道菜,那就是他准备通过你来求我办事儿了。” “小孙呐,其实……”陈天养先和孙立恩以及胡佳吃了两口菜,然后就一脸难色的开了口,可话还没说完,孙立恩就把处于通话状态手机递了过来。 “刘主任已经在听了。”孙立恩笑眯眯的解释了一句,“您有事儿的话,现在和他说就行。” · · · 陈天养的表情很精彩,孙立恩看着也觉得很过瘾——眼瞅着一个白胖子变成红胖子,再从红胖子变成黑胖子,最后黑胖子重新成为白胖子的过程简直无比精彩。要不是有状态栏盯着,孙立恩都要认为陈天养有什么严重的内分泌疾病了。 “你们这对师徒,真是好算计。”陈天养坐回了座位上,把孙立恩的手机扔了回来。他有些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然后叹了口气开始摇头。“刘大挖掘机趁火打劫也是一把好手啊。” “您……和刘主任谈妥了?”趁火打劫,在这种背景下不见得就是坏事。要“受害者”心甘情愿的被打劫,那“犯罪者”就得提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交易才行。 陈天养笑着点了点头。“谈妥了。我跟他去非洲,帮忙打上两年下手。等回来之后,直接去宁远医学院。” 刘堂春的计划很粗暴也很直接,既然陈天养也面临“被参一本”的风险,那就干脆和自己一起去非洲避避风头好了。有坦桑尼亚的邀请打底,人道主义外事活动护体,陈天养和自己完成了两年支援回国之后,就算得不到什么助益,至少也能稳稳当当的继续当医生给人治病。就凭这一点,刘堂春的邀请就不可能被陈天养拒绝——反正去了非洲也是给人看病,而且回国之后还能继续以前的生活,为什么不呢? 至于回国以后去宁远医学院任教,那就是刘大挖掘机“趁火打劫”的主要目的了。虽说两个出国支援的名额都在刘堂春手上,但毕竟整个邀请项目那都是靠宋院长的从中斡旋才能够存在的。不给宋院长分点好处,老刘自己拿项目做人情这不现实。至于宋院长想要什么好处嘛……反正没有一所医学院会嫌弃自己的二级教授人数太多。更何况还是个为了抢救病人,敢在会议室里下刀子的狠人——宋院长就喜欢这样的医生。 “对了,老刘让我跟你说一声。”看着继续吃饭毫无压力的孙立恩,陈天养突然觉得自己牙齿有点痒痒。他咬牙切齿了好一阵才说道,“你和徐医生一起合作的论文,要赶紧出个初步结果了。至少先把病例报告放出来。” 孙立恩差点被嘴里的一口花甲肉呛死。 “说起来,我指导学生写论文也是一把好手。”陈天养笑眯眯的摸了摸身前的塑料桌布,仿佛有些怀念当初折腾自己手下硕士的生涯。“正好这几天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你们的论文,我正好能给你们出点主意。” · · · 孙立恩和胡佳住着的独立别墅里,徐有容正和孙立恩坐在餐桌旁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桌面上乱七八糟放着一堆打印出来的文献和报告,数量之多,甚至彻底遮住了这张能同时供六人使用的餐桌的全部桌面。 “这位陈教授……真是同德医学院的?”徐有容的头发凌乱不堪,面前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内容上覆盖着同样密集的荧光笔标记。这些荧光笔标记都是陈天养提出的修改意见点。 要知道,这还只是一章简单的大纲而已。 “我听说他是,他的参会证上不是写着呢么?”孙立恩瞥了一眼徐有容,同时露出了自己的脸——浮肿,油腻,而且还带着两个巨大的眼袋。他看了看徐有容面前的大纲草稿纸,悲声道,“大纲列表又被打回来了?” 徐有容把手里的笔往桌子上一扔,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这是第……十九版大纲了吧?”孙立恩使劲抓了抓头发,好多发丝从他的头顶飘落了下来。仿佛他的精力,青春,以及……本应该粉红色的五天参会闲暇也随着这几根头发一样,飘落在了空气里。 “虽然我觉得陈教授是在找茬,但他的修改意见确实很有用。”徐有容强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叹了口气,“我去洗个澡休息一下,你接着看文献吧。”说完这句话,徐有容就在孙立恩绝望的眼神中飘然离去,走向了自己住着的那栋别墅。 “她走了可以,你别停下啊。”陈天养穿着白色浴袍,脚上踩着厚实绵软的拖鞋,路过一楼餐厅往门外的水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徐医生的大纲成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资料搜集详尽与否。要是第二十版大纲也被我否了,今天晚上你就又要熬夜了哦。”说完之后,陈天养晃悠到了露台上,脱下浴袍和拖鞋,穿着泳裤一跃跳入了水道,激起一阵浪花。 孙立恩近乎绝望的趴在了键盘上面。他绝望的呻吟着,“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事实证明,一名二级教授要折腾起人来,那有的是办法和手段。而陈天养也用长达三天的时间,结结实实的给孙立恩上了一堂名为“科技论文写作”的课程。哪怕有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博士,兼宁远医学院二级教授柳平川得意弟子徐有容的协助,孙立恩仍然被折腾的不轻,说真的,孙立恩宁可回急诊室连续值上三个24小时的正班,也不想搜集上三天的文献资料,在陈天养憋着劲的注视下,孙立恩搜集到的文献资料不断被他以“时效性不足”“实验设计有问题”“资料来源可信度不足”等等原因否决。 要知道,脑包虫病本来就是个多发于条件落后的牧区的疾病。而条件落后的牧区,基本就和第三世界国家画上了等号。这些国家要有充足的医疗条件都是做梦,合格的高质量论文就更罕见了。现在比较多的脑包虫病论文,主要集中在兽医研究领域,以及部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医学期刊上。因为是在特定地域流行的传染病,主流医学界对于脑包虫病的研究很少。偶尔能看到的相应文章也只是一些“罕见报告”。比如从患者脑内取出一个直径超过10厘米的巨大虫囊后,患者的正常活动和思维等等神经活动依旧能够保持近乎正常的水准这类的报告。 这种病例极为罕见,而且非常震撼——尤其是在看到了患者术后颅脑CT上巨大的空洞之后——但没什么卵用。陈雯的情况和他们都不同,在查阅了大量资料后,孙立恩对于陈雯脑子里的虫囊大小都保持着非常小体积的现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细粒棘球绦虫棘球蚴进入了陈雯的大脑后,本来应该在免疫系统的攻击下不断扩张虫囊,从而达到隔离自身和免疫系统的目的。但根据孙立恩的猜测,最早进入陈雯脑内的棘球蚴极其幸运或者说极其不幸的镶入了她的脑垂体附近。第一颗虫囊扩张并且导致了脑垂体分泌过量激素,而过量的激素反向抑制了陈雯体内的免疫系统活跃水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时候的陈雯和后来的杨建强一样,因为免疫系统水平下降而没有马上发病。 而免疫系统活跃水平被抑制下来之后,第一粒虫囊因为不再受到免疫系统攻击,从而停止了扩张。而随后其他进入陈雯颅内的棘球蚴也因此没有过分扩张。这让她免于遭受颅内压力增加等等脑包虫常见症状的侵袭。但同时也掩盖住了包虫病的特征性症状。直到大量的激素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明显的伤害后,引发一切原因的包虫囊才被MRI检查发现。 这种病例的罕见性显而易见——如果第一粒虫囊没有落入脑垂体旁边,如果它的膨胀不是恰到好处的挤压到了脑垂体导致激素过量分泌,如果虫囊根本没有进入大脑,而是落入了更常见的肝脏或者心脏,这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而这种基本可以被断言为首次发现的病因同时也决定了不可能有什么现成的论文供孙立恩参考。 这还怎么找资料? · · · “休息一会吧。”胡佳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和一条热毛巾走了过来,她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孙立恩的脸,“至少先擦擦脸。论文的事情看起来不像是个短期工程,你现在这么折腾自己也不会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吧?” “陈教授明天下午就飞首都去找刘老师了。”孙立恩接过胡佳递来的毛巾,在脸上使劲的揉搓了几下。“同德医学院的二级教授全程指导,这种待遇可不多见。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把握住了才行。”他叠好擦完脸的毛巾,又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咖啡,仿佛喝了一口烧刀子酒似的长出一口气,“更何况陈教授也不是完全在瞎折腾,至少这三天我学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知识。” 孙立恩不是在逞强,他真的在这段时间收获不少。大量搜寻资料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大量阅读各种病例报告。很多孙立恩以前根本没听过或者没想过的病例以及治疗手段被他不断的灌输到自己大脑里。动辄几百甚至上千例的病例总结让孙立恩对于内分泌疾病,寄生虫甚至神经外科的知识都有了巨大的变化。有徐有容作为“同学”讨论,有陈天养作为指导教师,三天时间里,孙立恩甚至能够从以前的两眼一抹黑,进步到现在的能够提出假设推测。仅凭这一点,这三天的苦就算没白吃。 胡佳叹了口气,在孙立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既然这样,那你加油。”她捧着孙立恩的脸,认真道,“不过你别忘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个把自己熬出病的医生可是没办法去给病人治病的。” 孙立恩心头暖洋洋的,他看着胡佳认真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 · · “我早就说过了,不要用兽医的报告资料!”陈天养第二十一次否决了徐有容的大纲,虽然这次上面只画了两条修改意见。他很有些生气的朝着孙立恩喊道,“用兽医的记录去证明人类疾病进程?这份大纲为什么会被否决掉你心里没点数?” 孙立恩已经过了极度疲惫的阶段,现在反常性的精神了起来。他拿着自己手里的报告据理力争,“陈雯的病例太罕见,不可能有同样的报告证明我的关键猜测,不用兽医报告,整段推理就没有直接证据支撑,这篇论文从根本上就无法成立!” 陈天养气极反笑,“没有证据支持,那就通过详尽的推理和正确的病理学知识去证明!你以为每一个医生都是从别人的论文里找到数据支撑的?”他毫不客气的戳了戳孙立恩的胸口,“要是大家写论文都只会抄资料,那怎么可能有医学进步?!” 孙立恩愣了半天,忽然把手里的资料都扔回了桌子上,然后抱头呻吟道,“我……我忘了还有这一招……” “这就是三天课程的最主要内容了。”陈天养忽然笑了起来,他很高兴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医学也是科学,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味的去书本堆里找证据,那是故步自封的表现。” 徐有容则再次气哼哼的扔下了笔,她被陈天养再三命令禁止给孙立恩出主意。结果没想到的是,孙立恩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悟到这个道理。 “你也别生气。”陈天养笑呵呵的看着徐有容,“这种道理,我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只有吃了亏之后,才能有一个深刻的印象。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不过,谁让他是你的治疗组组长呢?”陈天养朝着徐有容挤了挤眼睛,活脱脱一个老顽童的表情。 他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朝着两人挥了挥手,“我去机场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东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陈天养和两人一起,熬了个通宵。 第250章 第三套预案 孙立恩在床上睡的四仰八叉,胡佳则在阳台上和自家大姑通着视频。 “你们今天回来吧?”胡静护士长笑眯眯的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侄女儿,“这几天和小孙在外面玩的怎么样?开心么?” 胡佳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我玩的挺开心,不过立恩和徐医生就遭罪了。”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讲述了一遍孙立恩这三天的遭遇后低声道,“这几天感觉比在医院值班还累,立恩今天凌晨五点才睡下,睡觉前晃晃悠悠的,看着可吓人了。” 胡静笑了笑,“找个医生当男朋友就是这样了。除了担心他过劳死或者被患者和家属砍以外其实还好,尤其是急诊科医生。” “这有什么好的呀?”胡佳佯装生气道,“这三天就我一个人在海边玩,老帕说晒多了太阳可能会导致皮肤过敏,坚决不肯去海边。结果我这三天被人搭讪了好多次。” “你看,手术室的小护士就可能会被搭讪,但是急诊科医生就不会呀。”胡静笑眯眯的解释道,“急诊科医生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睡的像头死猪,想要出轨都没时间。” 胡佳和大姑又聊了两句,挂断电话之后轻轻叹了口气。孙立恩睡的死沉死沉的,她刚刚想让他洗个澡再睡,可叫了好几次都没把人叫醒。最后胡佳只能硬把孙立恩的外裤和袜子扯了下来,让他睡的稍微舒服一点。 先去收拾收拾行李吧。顺便把孙立恩的东西也给他收拾好。这样就能给他多争取一点睡觉休息的时间。胡佳轻轻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重新钻回了房间。 · · · 前往首都的飞机上,陈天养在商务舱里睡的无比放肆,无比痛快。这三天为了给孙立恩和徐有容指导论文,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虽然不是寄生虫专业或者神经外科专业出身,但极其坚实的人体解剖学功底,以及多年手术和作为编委处理来稿的经验,让他指导这么一篇论文变得相对更有底气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为了搞明白这个病例到底是个什么类型,为什么刘堂春非常有底气的说“一定能发在《新英格兰》上”,陈天养好几天都没睡个整觉。除了不停的阅读相关病例报告和论文以外,他还打电话咨询了不少行业内的专家学者,甚至和自己的博士生导师钟世镇院士也通了电话。 钟院士很肯定的告诉陈天养,院校方面查阅了图书馆里的所有记录和报告,没有任何类似的病例报道。最接近陈雯病情的,是一例多发性脑包虫报告。患者因为持续颅压增高而最后医治无效死亡。医生们在尸检过程中,发现了患者脑内的六个脑包虫虫囊。虫囊大小在1.5CM到5CM不等。 “27个虫囊,每个只有几毫米的大小。这小姑娘命很硬。”老院士对于这个病例如此评价道,“单纯的脑包虫,不太可能导致这种结果。这个小姑娘肯定还有其他的疾病或者异常,否则虫囊不会只有这么小。如果能找到她颅内虫囊保持极小体积的原因,就有可能找到抑制脑包虫病发作的方法——这种发现别说新英格兰了,发一篇自然也是可以的。” 虽然陈天养哪怕在这件事情上出再多的力,也不太可能获得一个通讯作者的署名机会。但他还是为这篇论文大纲倾尽了全力。署名权当然很重要,但人类健康事业的发展比个人荣辱要重要太多。这可不是什么用来嘴上说说的口号,无数医学工作者为了推进人类健康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旁人几乎无法想象的代价。现代医学发展的数百年间,有许多医学工作者用自己的职业前途,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推动了无数伟大发现的诞生。最早发现产褥热和医护人员洗手消毒之间关系的塞麦尔维斯医生为了推行现在看起来极为普遍的医生消毒,不但被排挤到离开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医院——维也纳总院,最后甚至沦落到了疯人院中,四十七岁时郁郁离世。最早开展腹腔镜手术技术的德国医生泽姆教授,则因为开展了不需要大开腹的腹腔镜手术,而被开除出了当时的西德外科医生协会。 至于国内的医疗人员就更不必说,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中国器官移植之父夏惠生,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林巧稚,这些绝大部分普通人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默默无闻的用自己的一生,将中国医学从愚昧无知,人均预期寿命只有35岁的年代,一点点推到了现在人均预期寿命76.34岁的地步。 为了人类健康事业,在医生们之中,从来都不是一句空喊的口号。 陈天养也为了这个目标,贡献出了自己三天的睡眠。虽然没办法和裘老主任比,但陈天养仍然觉得,自己做的其实还算说得过去。 谁让孙立恩这小子和刘堂春一起使坏呢?要是他能老老实实的求教,说不定陈教授还能用更亲切的态度指导他一下。 陈天养带着眼罩,在商务舱里睡的呼噜声震天响。还好今天这趟飞首都的航班上人不算多,商务舱里加上陈天养,一共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位都带着自己的降噪耳机,虽然有些不满,但他们至少还能忍受这种噪音——比起波音737客机糟糕的机舱噪音,陈天养的呼噜声都显得可爱了很多。 “飞机前方遇到乱流,可能会产生颠簸。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客机里的广播系统中忽然响起了提示,和其他飞行一样,空中的震动颠簸总是难免。对于这种提示,大部分常常在天上飞行的旅客都不怎么在意。商务舱里另外两位乘客似乎是带着耳机根本就没听到警告。而陈天养嘛……从他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后,陈天养就开始倒头爆睡,根本没有解开安全带的功夫。 客舱里的乘务员暂停了客舱服务,并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系好了四点式安全带,准备等颠簸过去后再恢复服务——就像他们经历过很多次的那样,飞机颠簸几下,冲出乱流区后恢复平稳。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十几名没有系好安全带的旅客忽然从自己的座位里飞了起来,狠狠的撞在了天花板上。撞的头破血流后,他们并没有重新摔回到座位上,而是飘在了天花板上,仿佛重力忽然消失了一般。 飞机开始了快速下落。 陈天养一瞬间就醒了过来,强烈的坠落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等睁开眼睛后,他惊讶的看到那两个同样落座在商务舱里的乘客居然飞在半空中,而且头上流着鲜血。 空气中显得有些脏,很多落在地毯上的杂物现在都重新回到了空气中。它们阻挡着陈天养的视线,同时也在提醒着这个睡了一路的白胖子——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 陈天养睡的有些迷糊,但看到这个场景的瞬间,他就彻底清醒了过来。出于谨慎考虑,他没敢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而是尽量伸出手去,把离自己最近的那位漂浮在空中的女性拽了回来,然后费尽力气,把她按在了自己身旁的座位上,并且为她系好了安全带。 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在座位上完成的。如果换成一个身材苗条而且还有六块腹肌和人鱼线的年轻人还好说,身为白胖子的陈天养搞完这一套动作之后,一条老命都差点去了半条。 把那个旅客捆在座位上之后,陈天养陷入了无法避免的恐慌中。他坐了小半辈子飞机,天南地北的到处跑交流会议。可是这种情况却真的是第一次遇见,难道自己这么倒霉,这就遇上空难了? 就在陈天养摸出手机,准备写下遗言的时候,飞机忽然开始了剧烈的颠簸。颠簸幅度之大,甚至直接甩出了本应该藏在飞机天花板里的氧气面罩。而另一位还飘在天花板上的乘客,则像个破麻袋似的直接砸回了地面上。 “大家都坐在座位上不要乱动,系好安全带!”几个年轻的空乘姑娘们在座位上大声喊着,她们接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大声提醒旅客们不要慌乱。但毕竟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简直能把人活活吓死的场面又岂能不怕。她们的喊声极其尖锐,甚至听上去带着哭声。 陈天养的手机被这阵剧烈的震动直接震脱了手,随后不知道掉在了什么角落里。他只能艰难的抓住自己左边的扶手,顺便用右手把右侧那个昏迷了过去的女人按在了座位上——按压的位置是胸骨柄上方,并且用手掌外缘的位置垫在了她的下巴下方。人在昏迷状态下会丧失对身体的控制,很多平时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跌落或者震动,都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受伤。尤其是脑组织和颈椎,它们在身体无法做出保护动作的情况下更容易受损。 地狱般的震动终于停止了下来,陈天养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泛着酥麻的感觉。在看到商务舱的空乘解开了安全带后,他也马上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并且对着那个眼角带泪,看上去花容失色的小姑娘喊道,“马上去集中飞机上所有的药物和医疗器具,统计伤员数量和伤势情况……我是医生!” · · · “MAYDAY MAYDAY MAYDAY,我是华航6728号,位于导航点宁湖南侧37海里空域,我刚刚遭遇晴空湍流,机上多人受伤,情况不明。请求紧急降落在宁远国际机场,请提供医疗救助和导航!” “华航6728,准许降落请求,下降高度到2600保持,你们是第一顺位,可以降落在16号跑道,已经通知有关准备。” “谢谢帮助,我们马上降落。” · · ·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里,周军接到了一个电话。 “明白了,我们马上就到。预计有多少伤者需要分流?”周军的脸色入场,但在本子上记录的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知道了,按照五十人的预案准备。我们马上出发。”他挂掉了电话,然后用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抢救室里,“空难预案,按照第三套方案执行,马上出发!” 护士小郭和钟钰都属于第三套方案时需要紧急出动的人员,小郭跟在钟钰身后跑着,一边跑着一边朝着钟钰问道,“钟姐,这是什么情况?” “第三套预案,可能有超过五十人重伤甚至死亡。”钟钰咬紧了牙冠,跑的更快了一点。“别废话了,赶紧上车,你没看胡姐都带着东西上了救护车?”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平时有两套院前急救系统。一套是全市统一的120急救体系,而另一套则是院内自备的救护车队。平时,救护车队只在120中心发出调度要求的时候才出动,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停在车库里,随时接受最严格的保养和检查。只为了紧急出动的时候,能够抢出一点时间来。 “快快快!”医生们几乎是用飞的速度跳上了车。而开车的老司机们则显得更着急,就连门都还没关好,救护车就摩擦着轮胎,尖叫着冲出了车库。 距离宁远市国际机场最近的医疗机构是机场医院,但他们只是一家二甲医院,缺乏足够的人手应对大量伤势严重的病患。而作为地区最大的急诊中心,第四中心医院就承担起了主要后备力量和转运接收单位的责任。加上120急救中心和附近部队的快速反应能力,他们能够一次性完成超过六十名重伤员的紧急转运工作。如果再配合上从机场起飞的救护直升机,这个转运力还能再提升一截。 为了尽快对患者展开救助,从第四中心医院出发的救护车上,每一辆车里都塞了三名医生和两名护士,加上院前急救和司机,一共70名医护人员用最快的速度,开上了前往机场的高速公路。 第251章 平安落地 时间就是生命,紧急情况就是命令。虽然不是部队医院,但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科对于各项应急预案的响应机制,都是按照最高等级来做的。十辆救护车列成车队,拉着警笛在警车的护送下一路狂飙。身形巨大但是发动机只有2.0的奔驰救护车最高时速也就勉强够到150公里,而且速度一快起来,车身就有点飘忽,稍微大一点的横风吹过,车辆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使劲推了一把似的开始晃动。 在救护车里的医生们使劲用手拽住了把手稳定身体,没有一个人会嫌弃司机开的太快。护士们甚至还在继续催促司机再快一点,“赶着去救命啊!” “情况汇报还没到,十分钟前飞机还没落地。”周军和胡静坐在一辆车上,他正在尽快向护士长转达着自己收到的消息。“两个可能,要么飞机在空中有剧烈颠簸。这样的话,可能会有很多颅脑损伤,肢体骨折,或者脊椎损伤的患者,还要考虑内出血和内脏破裂的可能性。要么飞机出了严重的机械故障,可能无法安全落地。如果是这样,就按照烧伤,开放创伤和碾压脱套伤来准备。” 胡静点了点头,平时总挂在脸上的那副冷静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焦虑不安。在周军说完话之后,她又低头打了个电话。和之前一样,电话里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胡佳和孙立恩预计今天回宁远,胡静担心的是,出事的航班可能就是孙立恩和胡佳准备乘坐的飞机。两人的回程机票是武田制药方面帮忙订的,航班号之类的内容并没有提前告知给两人。胡静自然也无从判断,那架还在天上飞着的华航6728号航班上,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侄女和准侄女婿。 “孙立恩?他要是在那架飞机上我倒不至于这么担心。”周军得知孙立恩可能也在飞机上之后,反而露出了一个微笑,“就凭那个小子的能耐,等飞机落地挺稳,他就能把所有的伤者都分类安排好,顺便做一遍基本处理。” 周军对孙立恩有很充足的信心,不过这句话本身还是为了安慰胡静的。周军也不希望孙立恩就在那架飞机上——意外事故中能否安然无事,很多时候都取决于运气。以孙立恩的运气来估算,他要是在那架飞机上,只怕第一批头破血流的伤者就有孙立恩的名字。 “五分钟之后到高速路口,机场警车会接替我们带路,你们的车队不用停车,直接开进机场控制区里。”领头的警车通过无线电对周军说了接下来的安排,然后补充道,“飞机和塔台确认过了,一共有二十七名伤者,其中八人伤势严重。可能有两人颈椎和胸椎受损,一人颅骨骨折,剩下十九人意识清醒,情况稳定。” 周军没有像其他医生一样顿时放松下来,他拿起对讲机问道,“飞机上有医生?” “好像是有。”警察显然没有预料到周军会有这个问题,“刚才通报的时候说飞机上有人替伤者做了紧急处置,但是没说是不是医生。” 周军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孙立恩那个扫把星不会真的在飞机上吧? · · · 扫把星孙立恩正坐在三亚机场的候机厅里,唏哩呼噜的吃着贵宾厅提供的面条。 “味道怎么样?”胡佳一点都不饿,她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捧脸,看着孙立恩吃面条的样子,笑眯眯的问道,“我看你吃的好香的样子。” “嗝~”孙立恩很没形象的打了个嗝,放下筷子喝了两口面汤后低声道,“可难吃了。” 武田制药给两人提供的机票是沪航的商务舱,因此贵宾厅也是隶属于沪航公司的专属贵宾厅。作为公司的特色之一,沪航贵宾厅的登机前餐点是面条——非常有特色的红烧大排面。 沪市人嗜甜,这一点在沪航公司的面条中表现的淋漓尽致。说起来,沪市不愧是全国二型糖尿病发病率最高的城市之一,他们竟然连红烧大排面都是甜的! 机器压好的面条,配上甜口的酱油汤底,甜味的大片红烧带骨猪大排,上面还撒上葱花和一点点辣椒。说实话,看上去卖相是真的很棒。不过吃到嘴里的味道嘛……反正身为咸党的孙立恩实在是不太能接受。 “那你还吃的这么香?”胡佳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不喜欢吃的话,换一份不就好了?” “人家都端上来了。”孙立恩耸耸肩膀,“浪费食物是很不好的行为呀。反正在医院吃盒饭的时候,我就从来没吃到过自己点的那份菜。吃着吃着就习惯了人家给啥我吃啥。”他叹了口气,半靠在座位上摸着自己的肚子,“不吃饭就得饿着,哪还有功夫去挑菜好不好吃?” 胡佳同情的拍了拍孙立恩的头,“你要是不喜欢吃甜的,就先别吃了。大不了一会上飞机了再吃也来得及。” 一旁的服务人员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她面带歉意的撤下了孙立恩面前的面碗,“实在是不好意思,之前没有问过您口味的喜好,您喜欢咸口的是么?”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道,“没事的,反正我也已经吃饱了。” 服务人员朝着孙立恩再次投来一个抱歉的微笑后,转身离开了。过了大概两分钟,她又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过来,然后轻轻把碗放在了孙立恩面前的桌面上。“很抱歉之前没有了解过您的口味需求,这个请您尝一尝。” “这是……豆浆?”眼见那位服务人员走得远了,孙立恩用勺子搅了搅面前的豆浆,然后从豆浆底下翻起来了几个被豆浆泡胀了的虾皮。“海鲜口味的……豆浆?” 孙立恩看着面前这一碗不知道是“赔礼”还是“报复”的豆浆,彻底傻了眼。 · · · 到最后,孙立恩也没把那一碗豆浆喝掉。甜口的面条他至少还能吃一吃,可咸豆浆那就属于彻底挑战他三观的食品范畴了。出来坐个飞机而已,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去免税店逛逛。”胡佳看孙立恩吃完了,拎起包来准备往外走。“你刚吃完就别乱走了,我稍微看看救回来。” “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呗。”孙立恩刚吃完饭也实在是不太想动。胡佳的态度很明确了,三亚免税店里的东西她就买那么几样。而且还不许孙立恩付钱给她买。那除了坐在原地消化那些甜面条以外,孙立恩还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手机没电了,就放这里你帮我冲一下吧。”胡佳把手机和充电线都从包里翻了出来,然后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走向了免税商店区域——这双鞋已经是她所有鞋子里跟最高的了,身为护士,就基本等于彻底告别了高跟鞋。可怜了小胡佳曾经的一颗高跟女强人之心,就在日复一日的手术室和拖鞋中无疾而终了。 胡佳去购物了,而孙立恩则百无聊赖的开始看起了候机厅电视上的新闻。以前还在医学院的时候,他有看着新闻吃饭的习惯。结果自从到了第四中心医院干起了急诊之后,孙立恩仿佛就彻底脱离了现代社会。他知道各种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对病人施加有效的抢救手段,却不知道现在的日本首相是不是又连续换了好几位。 “从三亚飞往首都的华航6728号航班宣布紧急状态,目前正在空管的引导下紧急备降宁远市国际机场。”没想到,刚一看电视,跳出来的竟然是这条新闻。 孙立恩马上拿出手机,准备给周军打个电话问问看情况,但却在新闻的直播画面里,看到了几辆熟悉的救护车。 画面再切,十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了机场控制区的跑道附近,同时还有超过12辆消防车和紧急救援车辆严阵以待。看到这个画面,孙立恩默默地放下了手机。 第四中心医院一共有十二台救护车,一口气出动了十台车,意味着医院只留下了最低限度的转运力量。这最起码应该是三级应急响应机制,用来应对预计可能会超过50人伤亡的重大事故。 在这种情况下,给周军打电话不光什么忙都帮不上,说不定还会添乱。孙立恩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开始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但愿只是虚惊一场,但愿飞机上的乘客都能平安落地。 · · · “对,继续保持吹气!有节奏的吹!”陈天养在飞机上已经忙到嗓子都哑了。他正在给最后一名可能有颈椎损伤,因此陷入昏迷的患者做着颈部固定处理。在他身后的商务舱地面上,两名空乘人员正在对着一名平躺着的患者脖子上吹气——他的脖子上被极其粗暴的捅开了一个洞,而洞里正插着一根硬质的塑料吸管。 这名伤者是和陈天养一起坐在商务舱里的乘客,他从半空坠落的时候,喉结部分直接砸在了商务舱的扶手上。而这次严重的撞击导致了他的喉结塌陷,同时引起了喉头痉挛和水肿。严重的外伤让他的呼吸道直接闭锁了起来。 陈天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要是不马上回复呼吸道畅通,这个倒霉鬼就得死在飞机上。情急之下,陈天养要来了一名女乘客头上的木簪子,然后用相对锋利的一头,直接扎穿了这个倒霉鬼的环甲软骨。然后靠着商务舱里用来喝果汁的硬质塑料吸管,勉强维持住了他的呼吸。 但人力有时尽,陈天养根本没工夫去细致处理每一个伤者的情况。对于头破血流但是还有力气哭嚎的伤者,陈天养连看都懒得看,直接让空乘人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条手帕,用来压迫止血。而其余的医疗器械和资源则被他极其吝啬的要了过来。现场的伤者太多,没有意识的人也太多。如果去处理那些轻伤患者,那这些重伤者恐怕就得死在天上。 “行了,这是最后一个。”陈天养终于做好了最后一例颈椎固定,他完全不顾形象的往后一坐,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成了半透明的状态,贴在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机器难受。“还有多久能落地?” “已经在降落了,大概还有五分钟。”帮忙通过吸管做人工呼吸的空乘答道,“你快去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马上就要着陆了。” 陈天养没有任何犹豫,就拒绝了空乘的建议,“不行,这些患者只能平躺,不能坐下。我固定两个人,你们把那个人脖子里的吸管放着别动,然后回到座位上做好。” “可是,飞机着陆的时候可能会……会有颠簸。”空乘人员当然不能在所有旅客面前说飞机在着陆的时候可能会因为结构性损伤而翻覆甚至解题。“你还是赶紧坐回去……” “我是医生。”陈天养摇头道,“我会竭尽所能帮助我的每一个患者,所以我肯定不会走的。你们回去坐好吧。”他叹了口气,“如果真像你们担心的那样,我这边两个患者估计是活不了了。你们也别费工夫来拽我,带着吸管跑吧。”他有些不满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我要是再轻个20公斤,说不定你们两个还能拽的动。” 五分钟,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就像是五个小时一样漫长。 飞机轻轻震动了一下,然后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机翼上方的扰流板打开,而两侧的发动机反推则开始了全力工作,将这架飞机稳稳的停了下来。 “不用紧急撤离,飞机结构没问题。”在乘客们惊喜的欢呼和掌声中,机长取消了紧急撤离的命令。转而等待梯车的到来——让乘客们走下飞机,总比让他们坐着充气滑梯下去更安全一点。 “孙立恩!”陈天养刚刚松了口气,把自己的身体从两个颈椎受伤的患者身上挪开,就听见打开的机舱门外面传来了陌生的喊声,喊的内容却是他很熟悉的名字。 “孙立恩?”陈天养顿时恼火了起来,然后,他站直身子,朝着正在下飞机的人群骂道,“孙立恩你个小王八犊子,感情你一直躲着呢?” 第252章 医德循环 让陈天养恼怒的,不光是“孙立恩可能躲在经济舱里没来帮忙”这一点而已,事实上,最让陈天养不爽的,是孙立恩居然没站出来救人。好歹你也是个急救医生,哪怕你担心在院外施加有创抢救可能会惹上麻烦,至少也帮忙处理一下其他伤者吧?我都做好环甲膜切开了你还躲着不出来?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专业的急救医生,哪怕只是个规培的小菜鸟,也能顶的上大半个普外科医学专家。陈天养实在是想不明白,孙立恩到底在躲个什么劲。天塌下来还有他陈天养扛着呢。 站在机舱门口的周军也很诧异,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白胖子正插着腰怒骂孙立恩。这白胖子看上去浑身湿透,仿佛刚刚穿着衣服冲了个澡似的。而且看他的表情,似乎真的很生气的样子。 “您是哪位?”周军这人护犊子的性格继承了刘堂春的特色——我手下的医生我可以骂,但是绝对轮不到一个陌生人大喊大叫。他走上前来皱着眉头问道,“你找孙立恩有什么事情么?” “我找他有什么事儿?”陈天养使劲挥了挥手,手上的汗水直接甩在了周军的白大褂上。“老子在飞机上抢救伤者忙活成了这个鬼样子,他一个急诊科医生居然不知道出来帮帮忙的?这他娘的什么医德?” “他真的在飞机上?”周军顿时紧张了起来,他朝着已经离开飞机的人群里仔细看了看,“我没看见他啊,他还在飞机上?” “你没看见他?”陈天养也糊涂了,“那你喊的哪门子孙立恩?” “你不是也在叉腰骂人么?”周军翻了个白眼,“骂一个根本不在飞机上的人看戏,你可真有本事。” 陈天养和周军的第一次会面,火药味很浓厚。 · · · “阿嚏!”孙立恩毫无征兆的打了大个喷嚏。声音之大,甚至引来了旁边空乘的关心。“先生,需要给您拿一条毛毯么?” “不用了,谢谢。”孙立恩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的朝着空乘笑了笑。一旁的胡佳笑着问道,“怎么啦,有人骂你?” “说不定还真的有人在骂我呢。”孙立恩苦笑着答道,“就是不知道我又得罪了谁。”他揉了揉还在发痒的鼻子,“好家伙,我感觉自己鼻子里好像被人捅了一根棉签似的。” 孙立恩和胡佳乘坐的飞机已经结束了爬升,开始转入稳定的巡航阶段。国内航空公司开始逐步施行机上WIFI热点了,这对孙立恩来说还真是个新鲜的体验。他用手机挂着沪航飞机上奇慢无比的热点,试图刷新一下手机上的网页,看看那班紧急备降在宁远的飞机情况怎么样了。 “我好像忘了和姑姑说航班号了。”胡佳要了一杯气泡酒,眯着眼睛喝了两口,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和胡静汇报行程。“立恩,你帮我给姑姑发个微信呗?” 孙立恩没加过胡静的微信,不过这倒不影响他和护士长大人取得联系。急诊科有好几个内部微信群,胡静护士长永远是发言最有力量的那个人。平时一群“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护士们在群里聊八卦的时候,就有很大几率引出胡护士长笑眯眯的警告。“上班时间用微信聊天,你们是不打算要这个月的绩效了是么?” 天底下的医院里,每个科室里最可怕的人一定是护士长。而练过铅球,能一只手提俩冬瓜的护士长则是所有护士长里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个。 毕竟谁都不想被护士长拎着脖领子扔出二十米去对吧? 忍受着缓慢的网速,孙立恩终于在医疗群里找到了胡静的头像,然后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申请内容是“胡姨,我和胡佳上飞机了。大概两个半小时后落地。”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字。 “说不定等会咱们落地的时候,还能搭上院里的车回去呢。”孙立恩向胡佳说明了一下之前有航班紧急备降的事情。然后叹了口气,“院里派了十辆车过去……但愿伤者的情况都不算太严重。” · · · 伤者的情况很严重。 其他人都还好说,尤其是在经济舱里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皮外伤。虽然看上去血刺啦胡的很吓人,但实际上大家的情况都还算稳定。 漂浮在天上的时候,不少乘客直接就被附近的乘客拽了下来。有那么几个没被拽回来的也直接摔在了身下的乘客脑袋上。虽然造成了更多人的头部血肿,但毕竟有个缓冲,他们没受太严重的伤。 伤的最严重的,就是那位脸色苍白的商务舱男乘客了。 “心率145,血压110/170,血氧饱和度93%。”作为伤势最重的乘客,商务舱里的这位男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照顾。周军和胡静两个人带着另外两名主治医生正在紧张的抢救中。 这名伤者其他的伤势都好说,哪怕喉部痉挛问题都不算太大。毕竟已经有了更稳妥的切开和插管,在呼吸机的帮助下,他的血氧饱和度正在缓慢回升。但不断从气管里往外涌出的粉红色泡沫,却正在提示着周军,这个患者可能有急性肺水肿的症状。 “静脉推注,呋塞米20毫克,把担架床斜起来,让他腿朝下躺着!”周军下达了医嘱,然后拽过了一旁的机场工作人员,“这个病患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送院。让警车给我们开路!”他用最快的语速说完了这些话,然后一把抓住了陈天养的手,“你和我们一辆车,马上去医院!” 根据周军的判断,这名伤者目前处于典型间质性肺水肿期。根据心肺监护仪的度数判断,他可能是由于高血压从而导致的急性左心衰,然后引发了急性肺水肿。但舒张压110毫米汞柱,收缩压170毫米汞柱的水平仅仅算得上是二期高血压。可能会引发左心室肥厚,以及一些其他器官受损。但总体来说,患者应该还处在代偿期,不会有明显的症状才对。 这个急性左心衰,可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周军拽上陈天养,自然也不是为了让他去第四中心医院做个手术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他是需要找一个细致观察过患者的人,能够在车上向他提供患者详细体征和发病前特征的人。 “你在飞机上睡觉?!”救护车刚刚开出机场控制区,车内就传来了周军的怒吼,“一个医生,你居然在飞机上睡觉?你还有没有医德?” 第253章 有点麻烦 医德是个很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般来说,医生的举动一旦被理解为“高傲,自大,冷漠,贪婪”,就会被直接扣上“没有医德”的标签,然后遭到一般民众的口诛笔伐。 而医生基本上不会用“没有医德”来评论同行。毕竟道德这种东西,应该是放在内心深处用来约束自己的。一天到晚拿出来往别人脸上甩,再好的初衷也会变了味道。 陈天养说孙立恩没医德,那是个误会。而周军说陈天养没医德,这个……大概算是蓄意报复。 被骂了的陈天养怒道,“为了指导孙立恩写那个破论文,我三天都没睡个好觉了。上飞机肯定得睡觉啊!哪个医生闲着没事儿一上飞机就开始观察周围乘客情况的?” “我。”周军指了指自己,然后低头去摸电话。“连观察体征的习惯都没有,你是外科医生吧?” 急诊医生不算内科也不算外科。严格来说,他们可能更接近全科医生,重症医学科,麻醉科和骨科的混合体。 因为工作的多样性,急诊医生可以随便跟风黒外科或者内科医生。这大概是每天忙到想死的工作中,急诊医生可以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被黑了的陈天养无言以对,一口反驳卡在喉咙里面上不来也下不去。过了好一阵子之后,陈天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商务舱里有一名专职空乘,她可能观察到了之前患者的情况。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吧。” 周军把电话从脸旁边拿开,冲着陈天养怒道,“声音小点,我正在问空乘情况呢。” · · · 空乘的回答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她所见到的乘客没有任何异样。没有发抖,没有咳嗽,没有头疼,没有强迫自己坐直——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实际上,整个商务舱里表现的最不正常的是陈天养。他有明显的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在机舱里能听的清清楚楚不说,一次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后,他还得憋上好久的气,最后才呼出来。憋气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以至于空乘小姑娘很担心陈天养可能会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救护车已经开到了高速公路上,并且再次以最高时速开始狂奔。周军坐在一旁,完全没去留神车体的摇晃。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机上的吸入氧含量,从之前紧急情况下的纯氧调整为90%的氧气含量浓度,然后他再次拨打了一个电话出去。“影像科么?我是急诊科的周军,大概八分钟后我们会送一个重症患者到院里,留一台CT下来,然后请核医学科的赵华主任来看片子。” 患者在出现肺水肿之前,没有高血压,感染,或者左心衰的强迫坐立。也就是说,这个患者突然出现的急性肺水肿,在大概两个小时前还没有任何的征兆。虽然急性肺水肿的进展可能会很快,但之前总是会有一些征兆的。 因为其他症状引起的急性肺水肿?周军皱起了眉头,他朝着陈天养问道,“飞机里是不是出现了失压?” “失压?什么失压?”陈天养被问的一头雾水。 周军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飞机上的呼吸口罩有没有落下来?就是那个连了根管子,上面有个黄色塑料口罩的呼吸面罩。” “落下来了。”陈天养点了点头。 周军眉头皱的更深了,高空中快速失压,有可能引发部分患者出现严重的肺水肿。这个推理顺序符合患者病情,也符合陈天养的证词。但周军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可能不太对劲。 他看了看活蹦乱跳的陈天养,然后问道,“飞机上的呼吸口罩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是飞机颠簸振动之前,还是振动之后?口罩掉下来的时候,空乘有没有叫你戴口罩……”他叹了口气,“算了,你老实坐着吧,我再打个电话问问。” 周军看着陈天养,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因为高空失压导致了病人的急性肺水肿,那为什么陈天养看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患者是个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中年男性,看上去身体素质绝对要比陈天养这个白胖子更强。如果他是因为高空失压导致的急性肺水肿,那陈天养至少应该有些身体不适才对。 不过考虑到陈天养连失压是什么都不知道,很明显他的证词不一定靠谱。周军在新闻里看过,有些时候,飞机上的氧气面罩可能会因为机身的剧烈震动而落下。要判断患者的急性肺水肿是不是由失压所引发的,最快捷的方法,就是询问一下空乘人员。 “氧气面罩落下是在飞机剧烈震动之后,而且机舱没有传来指示是么?”周军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并没有揭开患者急性肺水肿的根源。它只是让已经毫无头绪的诊断变得更加困难了一点而已。 不是失压导致的肺水肿。 “到医院了。”周军沉思的同时,救护车已经扯着警笛冲入了宁远市宁静区的主干道上。大概四百米以外,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标志熠熠生辉。 “伤者男性,无名氏,三十五岁左右,高度怀疑颈椎骨折,不明原因急性肺水肿,意识不清,昏迷评分9分。”周军快速向来接车的医生转达着自己的检查结果和初步诊断。“马上送CT室,赵主任到了没有?” “125毫升20%甘露醇,马上挂!”来接车的医生是曹严华,他一边让护士回抢救室取药,一边对周军道,“影像科刚才来电话,赵主任已经到了。” 自家医院的急救车转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必着急将病人从急救转运床上挪动到医院的轮床上。第四中心医院的急救车队留下了两辆救护车作为相应120急救中心调度的备用力量,因此不必担心压床问题。 等到一众人推着急救转运床冲到影像科门口的时候,甘露醇已经被挂到了床旁。一票身强力壮的男护士用手拉住了急救转运床上的床单,然后轻轻的把患者挪到了CT机里。 “扫颈椎,胸腔,再加一个腰椎。”周军快言快语的说出了要求,等到CT机开始运转的时候,他忽然补充道,“等胸腔看完了以后,先不着急查腰椎,加一个脑CT看看。” CT结果出来的速度就是快,不用赵华主任阅片,周军也能看得出来,患者目前有C5,C6节颈椎脱位,双肺散在有不均匀云雾状阴影。这两点证明了周军关于患者“颈椎受损”和“急性肺水肿”的诊断。但急性肺水肿的原因仍无法确定——胸部CT证实,患者有轻微的左心室肥大,但肺部没有感染表现,可以排除心源性肺水肿和感染性肺水肿。 周军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方向,但这个猜测仍然需要CT的检查结果予以证实。 “去请柳副院长过来。”脑CT的扫描即将开始,周军转身对曹严华道,“请他马上过来,这个患者可能有点麻烦。” 第254章 拒绝治疗 柳平川带着自己的学生和神外的医生,把CT室站了个满满当当。加上陈天养,两个二级教授一起皱着眉头,搞得监控室里的气氛严峻到让住院医师们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颅底出血,大概20毫升左右。”赵华主任叹了口气,“没什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内容,影响表现的很明显了。” 陈天养半天没说话,虽然不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但任何一个医生都知道,颅底出血有多危险。比颅底出血更惨的可能就是脑干出血了——颅底出血,至少还有上手术台搏一搏的机会,脑干出血基本不会有医生同意手术。就算术中病人活了下来,术后能醒过来的几率也不会比连续扔一百次硬币,每一回都正好立在地面上的几率更高。 “没什么可说的,准备手术吧。”柳平川活动了一下腿脚,他对周军道,“通知家属了么?” “还没联系上。”周军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飞机是紧急备降在宁远的,患者家属现在人在首都,就算搭上最快的航班赶过来,可能也要三个小时以上。” “找医务处要授权了么?”急诊中心遇到需要马上做手术,但是家属不在身边的案例不在少数。该怎么处理大家心里都有数,柳平川马上问道,“是不是还得和航空公司联系?” “授权……这个就很麻烦了。”周军叹了口气,“航空公司那边刚才来了电话,说患者家属不同意我们做开颅手术,要求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柳平川的眉头皱出了好几层,“这样不行啊,这搞不好有脑疝,要出人命的。” 周军摇了摇头,“就算没有脑疝,不解决掉脑出血,神经系统引发的急性肺水肿也会要了他的命。” 患者的情况和周军最担心的方向完全吻合,这是一例NPE(neurogenic pulmonary edema 神经源性肺水肿)。患者没有心肺肾等基础疾病,而在神经系统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出现了自发性的急性肺水肿。 虽然NPE的具体机理仍未被完全搞清楚,但这个状况下,进行紧急开颅手术,去除血肿,并且移除骨瓣减压才是最有效的处理方法。 “患者家属表示明确反对,没办法。”周军又叹了口气,“转ICU吧,既然不能手术治疗,那就只能期望脱水治疗能把他的颅内压先降下来。” 绝大部分的患者家属,在亲人遭受到意外的时候,会选择不计一切代价去抢救自己的亲人。比如那位杨建强的夫人,杨建强已经在ICU里住了20多天,杨夫人仍然每天都会在ICU外的家属休息区守上整整一天。除了每天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回家洗漱换换衣服,其他的时间,杨夫人几乎一直守在ICU的门口,寸步不离。不少重症医学科的护士医生都在劝她,至少别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但她仍然坚持着每天守在门口,仿佛这样就能让杨建强好的更快一点。 但是,也有一些家属会选择截然不同的方向。 经济原因是绝大部分家属拒绝医疗的主要原因。哪怕有医保覆盖,但对于极度贫困的家庭来说,哪怕治疗费可以接受,但家庭仍然无法承受一个可能落下严重残疾的成员。 死一个人,家人痛苦些日子,料理完后事之后就不会有其他额外支出。而落下严重残疾的家人,不光要持续花钱,还要其他家人照顾。对这些家庭来说,一个成员无法工作,就少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就拮据的生活可能根本无法继续下去。因病返贫,这种现象确实客观存在。 · · · 陈天养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贫困而放弃治疗的家属他也见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这个伤者,可是坐着商务舱的乘客。一张商务舱的机票少说也要大几千块。能在旅途过程中选择商务舱的旅客的家属,怎么看也不像是经济上有困难的。更何况这种条件下,肯定是航空公司先出钱垫资救治旅客。随后再让承保的保险公司介入,航空公司转而向保险公司索赔之前已经垫付了的费用。 在这种情况下,家属并不该因为费用问题而拒绝治疗。 难道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就是陈教授了吧?”陈天养还在琢磨其中关节的时候,柳平川凑过来朝着他伸出了右手,“我是柳平川,四院的神外主任。你的事情,我听刘堂春说过了。” “柳教授。”陈天养和柳平川握了握手,然后苦笑道“但愿他没怎么说我的坏话。”陈天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患者家属拒绝治疗,我觉得可能有问题。” 柳平川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叹了口气道,“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行医数十年,柳平川也算是见过了各类人情冷暖。“也许是有什么不得已?” 陈天养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着重强调道,“在没有经济压力的情况下,家属直接拒绝了治疗。这不合常理。” 柳平川琢磨了一会,也有些困惑,“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警察说一声。”陈天养皱着眉头道,“商务舱乘客一般都会顺手买一张意外险,该不会是家属为了骗保,故意搞了这么一出吧?” 周军带着其他急诊医生重新赶回了抢救室,虽然这次的伤者人数不到五十人,但仍然超过了机场医院的处理能力。有大约二十名伤势较重的患者被救护车送到了第四中心医院。作为急诊科主任,周军必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协调和指挥其他医生对患者展开救治活动。至于这位无名氏,则交给了重症医学科接手。 “右肩脱臼,这个交给骨科看看,应该用手法复位就能解决了。”周军忙的脚不沾地,在他的指挥下,一开始显得有些慌乱的急诊室渐渐稳定了下来。情况严重的患者第一时间接受到了治疗,而没有什么急迫危险的患者则被安排在了观察区,并且由三名主治医师和两名护士负责为他们进行清创包扎。 周军正忙着的时候,商讨半晌觉着事情可能有问题的陈天养和柳平川找了过来。 “这种事情跟我说也没用啊。”周军摘下手套,在院感大佬的注视下洗了手后,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额头。“柳院长,要不还是和宋院说一声吧?” “那也得拉着你一起去。”柳平川笑眯眯道,“毕竟是你拉回来的病人,患者情况有多紧急,你比我更了解一点。” 第255章 医疗决策权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世界上最酷中老年妇女把自己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的。” 柳平川朝着周军递过去了一个“我就说吧”的表情。他其实不太赞成周军“让航空公司作为患者紧急代理人,然后授权医院做手术”的路数。先不说航空公司愿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在患者家属已经明确表示拒绝治疗的前提下,医院装聋作哑再去找航空公司当代理人原本就说不通。 “为了医院和患者利益,我不介意钻钻法律的空子。”宋院长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一口青烟从她嘴里喷了出来,“但是和并不意味着我就对法律没有一点敬畏。”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虚点了点周军的鼻子,“你小子可以啊?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跑到我办公室里来忽悠着我知法犯法?” “宋院长,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对待。”周军严肃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 宋文抬眼瞪了周军一眼,“怎么,患者的病情还有其他原因?” 周军摇摇头,“我是担心可能有骗保的行为……” “那就通知警方。”宋文把抽了两口的烟掐在了烟灰缸里。“等警察确认家属骗保,把人抓起来之后,再通知其他家属就行了。” 周军低声问道,“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宋文反问道,“你当了多少年医生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心里没点数?”她坐回到座位上,拍了拍两侧的扶手,“患者和患者家属在医疗决策上有最高决定权。身为医生,我们可以建议,可以在无法获得患者和家属同意的紧急情况下决定,但不能直接违背患者和家属的决定。分辨他们的决定是否带有其他利益驱使不是我们的工作。就算是骗保,也得由保险公司报警才对。” 周军沉默了下来。宋院长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无论是医德教育要求,还是身为一个普通的,有良知的个人,周军都不认为应该就这么放弃努力。 “而且,你也不要觉得患者家属明明经济能力可以承担,但却不愿意治疗就有恶意。”宋文继续道,“影响家属做出医疗决策的因素有很多,经济因素虽然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性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甚至宗族决策,都有可能最终影响到患者家属的决策内容。”宋文耐心教育着周军,作为医生,他也许很优秀。但毕竟周军这十几年一直都在医院里,很多事情也并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了,我们不可能把每一件事情都搞清楚。所以才诞生了现在的这些法律法规。它们不光是用来约束医生,同时也是用来保护医生的。我们不需要承担这些道德负担和法律风险。按照规定做就行了。” 周军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之后,和柳平川一起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 · · 孙立恩和胡佳乘坐的飞机终于落地了。下了飞机打开手机信号,徐有容的微信也发了过来。“我和帕斯卡尔博士已经准备登机了,预计今天晚上能到宁远。” 孙立恩和胡佳所搭乘的班机座位比较紧张,商务舱只剩下了三张机票。武田制药的工作人员在和四人讨论过后,决定让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乘坐后面一趟班机起飞。这样票也好解决一点。 宁远国际机场一共有两条跑道,孙立恩他们落地的时候能看到,16号跑道仍然保持着封闭状态。虽然消防车和救护车等有关车辆已经撤离,但是对飞机结构的检查还在继续——得等到确认拖动飞机不会造成其他危险之后,机场工作人员才会用拖车把这架倒霉的波音737拖到机库里去。 “周老师?我是孙立恩。”看了一圈没发现第四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后,孙立恩拿出手机给周军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到机场了。” “你这个落地时间不太巧。”周军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要是和陈天养做同一趟航班,那就能当面被他骂一顿了。” 孙立恩现在光是听见“陈天养”三个字都会身上突然一抖。他抖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周老师,你是怎么知道陈教授的事情的?” “他下飞机的时候以为你也和他坐的是同一班飞机。哦对,就是那架紧急备降在宁远的飞机。”周军解释道,“你知道的,老陈比较胖嘛。在飞机上连着处理了十几个伤者之后给他累的出了一身透汗。结果下飞机的时候,他听见我在找你,以为你也在飞机上,而且遇到了事情都不肯帮忙救人,所以骂了你一顿。” 孙立恩总算知道自己在候机厅里的那几个喷嚏是怎么来的了。 “院里的车都回来了,你自己想办法从机场回来吧。”不用孙立恩张嘴问,周军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急救车上都塞满了医生和病人,就算有车,也没地方装你去度假的行李。自己解决吧。” 孙立恩讪讪一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话,好在周军也没有给孙立恩继续尴尬下去的机会。他直接挂了电话,挂之前还在电话里说道,“今天科里挺忙的,你要是回来了没什么安排,那就过来值个急门诊吧。” 刚下飞机就被抓了壮丁,孙立恩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给周军打了这个电话。 “晚上我就不跟你一起吃饭啦。”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留言的胡佳一脸歉意的对孙立恩说道,“大姑刚刚给我发了消息,说急诊今天很忙。家里今天没人,大姑让我直接回家住。” 孙立恩琢磨了好一会才搞明白胡佳这两个“家”是什么意思。“那我打个车先送你回去吧。” 胡佳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算了,也不顺路。从机场到我家和到宁静区是两条路。”她凑到孙立恩脸旁,踮起脚来亲了一口。“我听见周主任抓你壮丁了,晚上值班,你加油哦。”说完了话,她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登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孙立恩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嘚瑟的转身去买了机场大巴到市区的车票。 第256章 大善人孙立恩 嘚瑟是一种很有趣的心理状态。“我有些东西特别棒,但我就是不告诉你是什么。”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人会表现出非常得意的笑容,引诱周围的人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问出“你咋了”。然后再趁势把值得骄傲的部分说出来,对毫无防备的提问者进行精神攻击,从而达到嘚瑟者心理愉悦的目的。 人类真是阴暗的生物。 但同样,嘚瑟的心理能够让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保持乐观心态。哪怕刚刚到宿舍,放下行李就得马上赶往医院,孙立恩仍然脸上带着笑。 咱那个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 过了半个小时,孙立恩就高兴不起来了。 “武田还给钱?”一开始从宋院长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孙立恩还是很高兴的。本来就是个穷规培,现在不光每个月有门诊费用可以拿,还能得到一笔来自武田的资助。孙立恩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问题是,这笔钱给的不合规矩。”宋文用脚想也能想得到,孙立恩现在这么开心,等会估计得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是公立医院,医生算事业编制。根据相应规定,医生不得从事、参与营利性活动或者兼任职务领取报酬。所以,每个月五百万日元的薪酬,你是不能拿的。” 孙立恩笑不出来了。五百万日元,折合人民币得三十多万。这么一笔天降巨款从天上掉了下来,结果还没砸到头上,就被宋院长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要不是现在孙立恩身上有个万把块钱,他真想再挣扎尝试一下。不过虽然财帛动人心,可三十多万比起宋院长的威严来说,还是显得不那么诱人。他张了半天嘴,最后却只能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武田方面的聘书,我会退回去的。” “我让你退你就心甘情愿的退了?”宋院长坐在桌子后面,点燃一根香烟,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孙立恩。“那可是三十万一个月,我都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 “我……”孙立恩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宋院长,摇头道,“武田给出这么高的补贴,肯定有他们的企图。我只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规培,武田之所以能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唯一的可能就是冲着秀芳诊断中心来的。如果接受了津贴,我必然得从医院离开。到时候我对武田来说没有了价值,别说三十万,三块钱他们都不会给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我自己。” 宋文哈哈笑了起来,“不容易不容易,一个刚入社会的小年轻,难得脑子清楚。”她兴致勃勃的抽了一口烟,继续问道“你真舍得?” “舍不得。”孙立恩特别老实的答道,“规培一个月两千补助,哪怕现在我开始出急门诊了,一个月也就四五千块。说真的,宋院长,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三十万呢。”他苦笑着解释道,“可是,我还是想当好一个医生。准确一点说,我想当个医生。” 少年时期的梦想被一步一步践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孙立恩为之付出了几乎青少年时期所有的课余活动和其他同学用来娱乐的时间。起初只是单纯的想纪念两位舅舅,想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可等到真的考入了宁远医学院之后,孙立恩开始逐渐懂得了“医生”这两个字的分量。 医者,祛病救难者也。生者,脱死而向活,又养也。医生,是祛除患者身体病痛,拯救生命,甚至仿佛重新创造出生命的人。 可是看过蓝色生死恋上的一连串“无法治愈”“尚不明确”“姑息治疗”“控制病程”“五年存活率”之类的词汇后,刚刚踏上学医之路的孙立恩却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可能有问题。 明明有这么多疾病,明明有这么多能夺取人类性命的威胁。可医生们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多只能用药物控制疾病发展速度,让患者多活些日子。 大一学生孙立恩,陷入了无比强烈的自我怀疑中。他怀疑自己如果继续在医学领域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贡献和成就。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一门心思学了食品工程,想要研究做饭的厨师,进了大学以后才发现,这门专业学的居然是化学一样。 错愕,无力,自我怀疑,甚至有些抑郁。 而拯救了孙立恩学医生涯的,是一次病理学课堂上,沪市人王教授的一席可见闲谈。 “你们,都听说过医闹吧?”那天的王教授一反常态的没有向学生们宣传自己家乡的美食,而是开始了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 得到了学生们乱哄哄的肯定回答后,王教授问道,“那你们听说过,患者过世以后,患者家属送感谢信和锦旗来的事情么?” 那个老太太具体得了什么病王教授并没有细说,但应该是老慢支一类的慢性病。患者多次入院治疗,但情况却每况愈下。直到最后一次被紧急送院后医治无效去世。前前后后,这一家人因为老人家的病情,一年之内入院四次,最后在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急诊科里离世了。 “当天值班的医生们倒没什么,毕竟人总是要死的。有一些患者能被救回来,而另一些谁都没办法。”王教授在台上讲着故事,而一直在台下发呆的孙立恩也被这段故事吸引着听了起来。 “本来呢,这种患者和家属吧,对医生的工作能配合我们就烧高香了。”王教授继续说着,“但是谁都没想到的是,患者去世后一周,也就是昨天,家属带了一封感谢信和一面锦旗来到了我们医院。” 听故事的医学生们发出了一阵惊奇的叹生。 “对,就是这样。一开始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惊讶。”王教授哈哈笑着,指着台下的学生们,“不过你们表现的比我稳定多了。我当时惊讶的说了好几句脏话。” 孙立恩上大一的时候,正好是国内舆论风向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一方面,部分自负盈亏的医院为了保证不至于亏本,开始在检查项目和用药上动起了歪脑筋。而另一方面,开始强调订阅收入的媒体们则为了抢读者眼球,朝着标题党和耸人听闻的方向发展着。 八毛钱的药费治好了孩子在某儿童医院要做十万块手术的病;因为助产士索贿不成,在剖腹产术中报复性缝合产妇肛门;宣称某医院为正常人安装心脏起搏器、高价购买过时老旧医疗设备。这些耸人听闻的新闻,都在那个时间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结果是,靠着八毛钱石蜡油灌肠勉强缓解了症状的孩子,在一个月后重新做了手术。某儿童医院的诊断没有问题,孩子确实患有先天性巨结肠。而医院方面也从来没说过十万元的事情——手术做下来,收费大概得两万左右。 产妇原本患有痔疮,在剖腹产手术中痔疮急性发作,产生了大量出血。在按压止血无效的情况下,医生为产妇做了标准的痔疮缝合术。缝合区域仅限病变区,根本没有缝合肛门这回事——医院为了保证产妇安全的手术,结果被搞成了索贿不成愤而报复。 至于为正常人安装心脏起搏器之类的故事就更扯淡了——作出这种指控的,是被医院解聘了的超声科医生。而心脏起搏属于心脏传导方面的障碍修正手段——超声波检查不可能查得出来心脏传导问题。 总之,在这种人人都觉得医生混蛋,人人都觉得医生该死的大环境下,患者离世后家属不光没有闹事,而且还带着感谢信和锦旗来。这确实让王教授惊讶的念叨了几声“他妈的”。 “感谢信不是寄给我的,所以我只要了一份复印件。”王教授从自己手边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的抽出了一张纸,展示给台下的众多学生。 “前面的部分我就先不说了,主要是记录患者家属的心理过程。”王教授重新看向了这张复印好的感谢信,“后面这一段话,是我想要分享给在座各位的。” “身为人子,我为母亲离世而悲痛不已。但同样是因为身为人子,我必须感谢各位医生护士对我母亲所提供的帮助和照料。在我们子女都已经疲倦到无暇去过问老母亲的时候,忙了一整天的医护人员却还会来询问她是不是觉得有些憋气,甚至还会很贴心的抚平她头上凌乱的发丝。整理一下勒住她脸庞的呼吸面罩松紧带。”讲台下的窃窃私语渐渐停了下来,这群还没见识过生死的医学生们都沉默了下来。 “谢谢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医护人员,谢谢你们在无数流言蜚语中的坚持,谢谢你们对于一个已经没有意识了的老人家的体贴和尊重,谢谢医生们在最后一刻为了拯救她的生命仍然不断作出的努力,谢谢你们让我的老母亲走的有尊严。” “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 “谢谢。” · · · “我相当一个医生。”孙立恩在宋文办公室里回答着她的问题。每个月三十万当然很多,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至少一个月三十万,肯定买不来一位刚刚丧母的孝子的感谢。 宋文认真审视着孙立恩的脸庞,然后点了点头。刘堂春没看错人,这个小子确实有闪光的地方。再次感慨了刘堂春的眼光毒辣,宋文忽然笑了起来,从轻笑两声,一路升级加码到了放声大笑。 “……”孙立恩有些慌张的看着宋文,还好,状态栏并没有提示宋院长有什么精神疾病。 “好!”宋文猛地从座位上又站了起来,她看着慌张的孙立恩,然后笑着答道,“既然你有这么高的觉悟,那别的我就不问了。”她绕过桌子,走到孙立恩面前,压低声音问道,“年轻人,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算计一把小林丰?” 从小林丰提出要捐献诊断中心开始,宋院长就觉得武田药业无事献殷勤有些问题。不过,一开始她只是担心武田准备以诊断中心为开端,试图介入到医院运行当中。搞什么股权化改革或者把第四中心医院当成武田私营医疗机构的试点单位。但现在看来,小林丰的主要关注点,却是放在了孙立恩身上。 虽然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小林丰会这么重视孙立恩,同时又搞这种花招,但这并不妨碍宋院长使个绊子坑一把小林丰。 身为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小林丰可能不知道中国医生无法接受这种巨额津贴。但他手下的人不可能都不知道。如果小林丰只是单纯的想拿孙立恩和他的治疗团队做个幌子,推广武田的诊断中心模式,那他断不可能每个月给孙立恩发五百万日元的津贴。这不是在资助他,这是在害他。 “额……好啊。”小林丰只是一个和孙立恩见过没几次面的日本中老年人,而面前的中老年妇女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孙立恩不傻,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您打算怎么做?” “正式医生是被纳入医院事业编制里的。根据法规,不能接受兼职收入。但你不是我们医院的正式医生。你就是个规培生。”宋文说出了整个计划的关键,“规培生没有编制,不受法规影响。所以,这笔钱你不需要拒绝。恰恰相反,”宋文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你要和武田制药联系,告诉他们,一个月五百万日元根本不够。要收买你,最少得每个月一千万日元。”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宋文是个什么意思。 “你平常的工资,医院分文不动。武田的钱,咱们三七分账。不过所得税的部分,可以放到这七分里解决。”宋院长笑的像一只老狐狸。“至于这七分,毕竟是你的钱,怎么用,我给你两个选择。” 也就是说能剩下三百万日元?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 “咱们院里有一个扶持抗战老兵和见义勇为人士的专项基金。这个是在红会挂了号,随时受到监管的。”宋文为孙立恩的意外之财作出了安排,“第二呢,学院内部有一个自助困难学生的资助基金。用来支持贫困生的学习开销。”她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后问道,“你打算捐给哪个基金?” 第257章 挑战 “给他。”小林丰拿着卫星电话,坐在飞往英国的私人飞机上。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不要只给一千万日元。既然他要,那就给一千两百万。” “小林先生,这件事情肯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王天琪在电话那头试图说服小林丰冷静一点,“孙医生突然打电话要求提高津贴,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小林丰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当然,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我估计,他已经和医院的管理层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这笔津贴变成对某些慈善基金的捐款。这样既能避免麻烦,同时也可以为医院和小孙医生谋取名义上的好处。” 王天琪半天没说出来话,老板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继续啊?一千两百万日元也不算小数目了吧? “王小姐,还是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优秀的企业管理者。”小林丰笑了出来。他笑的很得意,笑的很舒心。“你的角度是企业管理层的角度,但距离企业管理者还有距离。这点距离,导致你对事情的判断出现了巨大的失误。” 王天琪愣了好一会才问道,“可是,孙医生他们已经发觉了津贴可能有不良意图,这会影响到我们未来的合作……” “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的资料,已经拿到了吧?”小林丰打断了王天琪的话。“赵卫国医生把资料交给你们了么?” “已经统计好了。”王天琪低声道,“可是,总裁先生……公布这些资料,可能会违反多项法律……” “交交罚款而已。”小林丰笑了出来,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记得在照片上标注一下送检医生的名字,把孙立恩的名字加红加粗标出来。”他顿了顿,继续安排道,“同时还要附上那几份病例。” “可是……”王天琪还想阻止。 “不要用什么未来合作来做劝词了王小姐。”小林丰的脸色冷了下来,“如果这些资料说服不了夏尔制药,我们武田就没有未来。听明白了么?” 挂掉了卫星电话,小林丰往后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角度,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过了一会,他重新拿起了电话。 “薰?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小林丰面色平缓的和自己失忆了的儿子通着电话,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放心吧,孙医生已经接受了聘书,以后每个月都会有津贴发放给他。”他笑着说道,“比起准备礼金,这样的方法才更合适一点——至少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 · · 孙立恩正在琢磨,自己最近是不是应该去附近的什么名川古刹之类的地方拜一拜。 下午见过宋院长用意外之财资助了两个慈善基金之后,孙立恩本以为自己的运气能好一点。 结果这是个什么鬼? 从进入九号诊室到现在,来看病的基本上都是扛一抗就过去了的小擦碰。真的是属于那种“还好你来医院来得早,不然伤口就自己长好了”的患者。 看到晚上十一点半,除了一名状态栏提示有“大叶性肺炎”的患者被孙立恩转到了留观室,并且在皮试确认不过敏之后,给这名患者开了青霉素。 “今天看起来你挺忙啊?”外面的候诊室里基本上已经没几个患者了。孙立恩正在低头喝咖啡,门忽然被人推开了。进屋的是曹鑫,他看上去累的够呛,出了整整一头汗。 “忙。”有曹严华医生的悲惨经历作为警告,孙立恩当然不敢对夜班之神有任何不敬。就算不忙也得说自己忙的要死。“曹哥你看起来也挺忙啊?一头汗?”说着,孙立恩递过去一包抽纸,“我刚刚才看了个大叶性肺炎的患者,这种天气着凉,小心得病啊。” “刚刚接了一个很有……有挑战性的病例。”曹鑫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对孙立恩说道,“我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把这个病例解决掉。” 反正现在也没有患者要分流到第九诊室,孙立恩自然也乐得和曹鑫互相交流学习一下。“什么病例啊?”他用纸杯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折腾这么久?” “一个膀胱异物。”曹鑫叹了口气,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晚上大概九点多,刚刚吃完冷掉盒饭的曹鑫接到了一个电话,急诊室要转一个患者到泌尿外科做急诊手术。 接到电话的曹鑫马上答应了下来,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是几级手术?如果是三级以上我得请二线来。” “你要做的是膀胱镜下取异物。”急诊直接报出了他们要的手术类型,“有一名意识不清的男性患者,自诉膀胱内有异物,我们拍X光看了看,应该……应该是一条项链。” 曹医生翻了个白眼。细条状的物体总是容易和男性的尿道甚至膀胱发生一些奇怪的联系。 “你再联系一下今天的值班老师,等你做完之后得再接一台生殖器断离重接术。” 等曹鑫医生穿好手术衣,进入手术室后,哪怕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仍然被面前血淋淋的场面吓的胯下一凉。 这名男性患者对自己下手不可谓不狠。伤口光滑平整,看上去是一刀干净利索快,不留任何后遗症的直接把自己的外生殖器给切了下来。 “患者有精神方面的障碍,自诉两天前因为意外……”汇报情况的急诊科医生强调了“意外”两个字,“有一串白金项链滑入膀胱。随后患者出现了严重的排尿困难。在忍受了两天之后,患者精神状况不稳,用刀切除了自己的外生殖器。” 曹医生看着血淋淋的伤口,叹了口气,难怪要先找自己来。这种多发情况,得首先解决了患者的排尿困难,才能继续后面的断离重植。如果无视了膀胱内的异物,则势必会造成患者持续性的排尿困难,从而可能导致肾积水等严重问题。 “先止血吧。”他站到主刀医生的位置上,伸出了右手,“止血钳。” 第258章 孤儿药 事实证明,这种对自己下手极狠的男性,那真是从头到尾都特别狠。尽管已经完成了硬膜外麻醉,但要对一个神志不清的患者进行止血仍然有一定难度——对方实在是不怎么配合麻醉。 膀胱镜通过完成止血的断裂尿道进入了膀胱内,透过屏幕,曹医生看到了一团金属状的条状物。因为排尿困难,患者膀胱非常充盈,而大概就是因为长时间充盈的关系,这根项链在患者的膀胱内团成了一个大球。直接拽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从物理上就绝不可能。 曹医生叹了口气,开始操作着内窥镜玩起了解谜游戏——这一段金属链和另一端金属链是个什么关系来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硬膜外麻醉就是人们常说的腰麻,麻醉过程对患者的意识没有什么影响。而这个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稳定的患者开始出现了一些烦躁的表现。好在护士们和曹医生不断的安抚着,患者虽然心浮气躁,但仍然能够躺在床上不动。 “差不多了。”四十八分钟,曹鑫医生终于解开了团成一团的项链,然后慢慢从患者的膀胱里抽了出来。 · · · “然后你连后面的手术都没看,就直接来找我吐槽了?”孙立恩笑着问道,“断离重接至少是个三级手术吧?旁观一下不是也挺好的?” “当一助的机会我让给师弟了。”曹医生笑道,“反正膀胱镜是我做的,让师弟上上台也挺好。” “我今天接了好多患者,不过老天保佑,都不怎么严重。”孙立恩叹了口气,指着自己桌上插着的一摞门诊凭据,“最严重的就是刚才和你说的那个大叶性肺炎,转到呼吸科去了。” “呼吸科还有床位么?”医院里的医生们聊起天来,最多的话题就是某些科室是否还有床位。“冬天呼吸系统疾病高发,他们还能腾出床位来?” 说起这个问题,孙立恩也觉得有点牙疼。“没有位置啊……我只能先把人安排到急诊的留观室里去了。”呼吸内科也觉得这个患者有必要收入院内治疗,毕竟患者年纪虽然不大,但有长期吸烟史。而且因为铁锈痰液量比较大,已经能观察到颈部静脉扩张的表现了。 虽然还没有到呼吸窘迫综合征的地步,但情况仍然不容小觑。可呼吸内科实在是腾不出床位来——住院部别说病房了,就连处理室的床上都躺了一名患者。二级以上医疗单位住院部走廊上不许加床,要尽量将患者分流到下级医院去才行。可现在这些患者没有一个能够达到出院标准。而新来的这个患者挂的是急诊科的号——急诊科是不可以拒绝接诊的。 “那你就得多费心了。”曹医生摊了摊手表示无奈,“首诊负责制嘛。这个患者一天没转到呼吸科去,你就得负责到底。” 又稍微闲聊了一会,曹医生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啊?”他愣了一会,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联系药剂科了没有?” 孙立恩从曹医生的激烈动作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也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去问。”曹医生叹了口气,挂掉电话开始发微信。 “曹哥,怎么了?”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他妈了个逼的……”一向冷静的曹鑫医生骂了出来,“我做了手术的那个患者,有恶性高热!” 孙立恩一脸茫然,“啥?” · · · 恶性高热,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遗传性疾病。这也是已知的疾病中,唯一的一种可以由常规麻醉药物引起患者死亡的严重疾病。 作为亚临床疾病,恶性高热在发病以前不会有任何征兆或者症状。这些患者的骨骼肌细胞膜钙离子通道存在缺陷,在接触到挥发性吸入麻醉药,或者去极化肌松药的时候,可以引起钙离子的释放异常增加,只有在这个时候,恶性高热才会猛地爆发出来。 发病的恶性高热患者全身骨骼肌肉会开始出现强直性收缩。而全身骨骼肌收缩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促使患者体温不受控制的迅速上升,并且导致患者处于高代谢状态。 患者的体温会迅速上升到45℃到46℃左右,并且在高代谢状态下出现高碳酸血症。同时伴有心动过速和血压急剧上升,大量出汗,血钾增高等等症状。 换句话说,这时的身体打算自己烧死自己。 而麻烦的是,一般的临床降温手段对于恶性高热很难起到足够的效果,最终患者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去。 由于是麻醉科方面的特发性疾病,孙立恩对此基本上没有任何了解。而曹哥则一边在各大医院医生交流群里发着信息求助,一边快速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治疗恶性高热的特效药叫丹曲洛林。”曹鑫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他还在快速打着字。“问题是,这个药不光咱们医院没有,省内的医院恐怕也都没有。” 丹曲洛林是应对恶性高热的特效药。但国内没有引进,没有生产,甚至没有批号。 就算走绿色通道,从国外购买丹曲洛林,可单次药物审批通过检验可以入关至少也要两到三年。而丹曲洛林的保存期限也就只有三年而已。药物顺利入境之后就过期无用,这也导致丹曲洛林在国内医院根本没有储备计划。 至于国内仿制的路就更显得漫长而且困难。毕竟恶性高热15年到16年间一共也就报告了十六起。投入大量资金进行仿制,却可能面临根本无法收回成本的尴尬局面。药企作为追求利润的企业,当然不会去碰这种烫手的山药。 孙立恩想了想,忽然记起了武田制药准备收购夏尔制药的事情——夏尔制药不就是专门生产孤儿药的企业么?或者……可以给小林丰打电话求助? 事不宜迟,现在就打。 然而孙立恩并不知道,能够生产丹曲洛林的两家企业,都是美国公司。 · · · “会长……”小林丰的秘书悄悄走进了房间里,凑到小林丰耳朵旁低声说着什么。小林丰现在正坐在爱尔兰都柏林的夏尔制药会议室里,他正在和夏尔制药的高级谈判代表进行着并购交易的进一步谈判。这群该死的爱尔兰人不知道到底中了什么邪,面对640亿美金的并购报价不光不肯同意,而且言谈间居然还想要更多的东西——比如武田制药的董事会席位。 小林丰好歹也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商人,但交易这种事情,只有双方都同意了才能达成。万一交易双方之间有一个脑子有坑的,整个交易就有可能彻底泡汤。 小林丰正在思考,要不要现在就把孙立恩当成杀手锏扔出去。 “丹曲洛林?”他皱着眉头对自己的秘书问道,“我们公司有这个药物么?” “没有。”秘书的声音压的很低,“是美国企业生产的孤儿药。” 小林丰思考了片刻,忽然道,“把电话拿进来,还有,让翻译进来。” 秘书转身出了会议室,小林丰对着对面的夏尔制药副总裁道,“亚伦先生,我建议先暂停一下讨论,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求助电话打到了我的电话上,我想请你们和我一起听一听。” 第259章 几家欢喜 “孙医生,我是小林薰。”孙立恩还没开口说话,却听到电话那头,小林薰先说道“我现在正和夏尔制药的高级副总裁亚伦先生在一起,这通电话是免提的。” “小林先生,我们需要一些帮助。”孙立恩无暇去问为什么电话要开免提,他直接道,“我们医院收治了一名患者,他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了恶性高热的症状。我们医院并没有储备治疗恶性高热的特效药丹曲洛林,贵公司有没有类似产品?能不能向我们紧急提供一点?” “丹曲洛林是美国公司生产的药品,鄙社并未涉足相关领域。”小林丰先否决了孙立恩的请求,然后装作好奇的问道,“丹曲洛林已经问世很多年了,贵院为什么没有储备?” 孙立恩叹了口气,“这种药物并不在国内生产,也没有通过CFDA认证。就算走绿色通道,一批药物到岗等审核完毕也要两年多的时间。药物储存有效期不过三年,等进到国内基本也就失效了。这些药进口过来价格不菲,花大价钱储存马上就要过期的药物,医院也负担不起啊。” “很多孤儿药都是这样,因为一些流程和法规的影响,无法马上进入大陆市场进行销售。这不利于药物研发企业收回研发成本。”小林丰顺着孙立恩的话说了下去,不过就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起来,孙医生,这是你遇到的第几个罕见病例了?” “我最近可能运气不太好。”孙立恩在电话那头笑的有些尴尬,“虽然我们医院是大急诊中心,附近紧急患者都会送到这里来。但是最近确实也有点多。” “我倒觉得未必。”小林丰笑道,“随着医学进步,很多所谓的罕见病其实发病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高。只是这些患者以前没有被确诊,或者医生对于这些疾病了解的不够多,所以被误诊成了其他疾病吧。” “您所需要的药物问题,我会让鄙社的大中华区经理和您直接联系,尽一切力量为贵院提供药物。”小林丰话题一转,“不过毕竟这种药不是鄙社产品,我不敢保证能够及时提供。但我向您保证,鄙社上下会竭尽全力。” 孙立恩闻言大喜,“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小林先生。” 挂掉电话,小林丰微笑着看向了亚伦,“亚伦先生,正如您所听到的这样,针对罕见病的药物销售,在中国市场大有可为!” “单纯只凭电话可无法说明问题,小林先生。”亚伦说起话来带着一股西方社会精英特有的傲慢,“安排一个演员在特定时刻打来电话,这是一件很容易安排的事情不是么?” “我当然可以安排演员,但一个演员可做不到这些事情。”小林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这些自视甚高的西方人了。朝着自己的秘书递过去一个眼神,秘书恭敬的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一摞打印好的文件。 “这些是您刚刚听到的那位‘演员’最近一个月的所有病人汇总。”小林丰花了大价钱买通赵卫华,图的就是在这种时候做出决定一击的能力。“我可以保证这些文件的真实性,您可以看看,一家中国医院,一个月中,一名医生诊断出了多少罕见疾病。” 亚伦先是有些敷衍的翻了翻这份记录,然后面色慢慢严肃了起来,阅读病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您要知道,仅仅这一家医院的急诊科,每年就能收治超过二十万人。”小林丰趁热打铁,继续道,“同样等级的医院,在宁远这一座城市里还有六家。”他看着亚伦,身体前倾,有些激动道,“想想看吧,亚伦先生。一座城市,一年间就诊人数超过一百二十万人!都柏林才有多少人?两百万?三百万?同样规模甚至更大规模的城市,在中国还有上百座!那些患者,那些就诊人群,那些市场!” “我……我们可以在印度展开同样规模的实验……”亚伦头上流下了汗珠,他还想为自己和公司股东们争取更多一点的利益,他强撑着道,“印度政府对于我们展开临床实验没有什么限制……” “代价呢?亚伦先生?”小林丰似笑非笑的看着亚伦,“贵公司成立至今从来没有在印度展开过临床试验,原因大家都明白——一旦在印度开始临床试验,印度的制药公司就必然能够获得试验药物的合成方法,并且可以大规模的仿制产品。贵公司的产品本来市场就很小,如果再引来印度制药公司的竞争,那你们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对吧?” “更不用说什么印度市场的事情了。有能力支付贵公司产品昂贵价格的患者人群数很小,而且他们大多在欧洲或者美国生活。还生活在印度国内,而且需要依靠当地医疗系统治病的人群,几乎没有付费能力。”小林丰的身体更靠前了,“所以,开拓印度市场对你们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除了让自己的产品面临挑战以外没有任何益处。但中国不一样。”小林丰猛的一挥手,“中国人比印度人有钱的多。而且他们会以家庭为单位,为患病的家人支付费用。更重要的是,中国对于罕见病药物政策的态度有所改变。” “既然他们有所改变,我们可以自己进入中国市场嘛。”亚伦几乎已经无力反驳了,他擦着头上的汗水梗着脖子道,“中国一项欢迎外资投资建厂,我们可以直接投资!” “然后呢?”小林丰坐了回去,笑着反问道,“在中国设立工厂,你们自己一点点去推广药品?恕我直言,亚伦先生。如果没有类似于武田的大型医药集团推广,你们想申请临床试验都不可能。如果你们的药物无法纳入到社会保险或者商业保险的支付清单里,那仍然会是死路一条。”他笑着摆了摆手,“想要中国市场么?那就签下合同吧。640亿美元,以及武田制药的全力支持——相信我,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 · · “怎么样?”曹鑫听着孙立恩挂断了电话,着急问道,“有药么?” “武田制药说丹曲洛林是美国企业生产的,他们没有涉足相关领域。但是会全力支持帮忙找药。”孙立恩露出了一脸无奈,“问题是,就连武田的总裁都说,不敢保证能及时找到药物。” 曹医生恼怒的抓了抓头,“这可麻烦了。”没有丹曲洛林,那就意味着只能靠物理手段对患者进行体温控制。三十八九度甚至四十度的患者还好说,可恶性发热这种往四十五六度窜的疾病,靠冰毯之类的能有多少效果还真不好说。 “能做的咱们尽量做,剩下的就只能看这个患者命好不好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沈轻眉正在开会,她看到手机上的来电后顿时一惊,完全顾不上会议室内坐着的众多高管,拿起手机就走出了会议室。 “孙医生?”她声音有些发颤,“有……有什么事么?” 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沈轻眉在担心什么,连忙解释道,“陈雯挺好的,您放心。我现在打电话,是想请您帮帮忙。” 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切都好,沈轻眉松了口气。在听完孙立恩找药的事情后,她稍微沉吟了片刻问道,“我可能有办法找到药,但是……你确定可以用在患者身上么?” 孙立恩有些困惑的答道,“应该……可以的吧?这是特效药啊,如果没有的话,患者情况会很危险的。” “孙医生,你应该很久没看过新闻了对吧?”沈轻眉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就有医生因为帮患者介绍了国外仿制药,从而惹上天大麻烦的事情。” 孙立恩捂住电话朝着曹鑫复述了一遍沈轻眉的话后问道,“曹哥,你知道这个事儿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曹鑫看了一眼孙立恩道,“有宋院长顶着呢,再说这种算紧急情况,家属已经认可了,没问题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向沈轻眉转达了曹鑫的话。“沈总,人命关天,麻烦您了。” “好的。”沈轻眉正打算挂电话,却忽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和武田制药联系过这个药的事情么?” “我刚刚和小林丰先生通过话了。”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他正在和夏尔制药的高级副总裁亚伦先生会面。” 沈轻眉闻言一惊,连忙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孙立恩挠了挠头,“不过刚才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小林丰是用免提在和我通话。” 免提?沈轻眉抓住了重点。“你们在通话里是不是提到了孤儿病的药物难以进入中国市场的事情?” 孙立恩看了看周围,确定沈轻眉不在附近后困惑道,“没错……” “孙医生,这药包在我身上了!”沈轻眉笑着答道,“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谢啊!” 挂了电话,沈轻眉带着呼呼风声走进了会议室。她朝着会议室内的诸多高管猛一挥手,“武田制药和夏尔制药的收购谈判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武田拿出的筹码是中国市场……”她环视了一眼自己的高管们,“不用再讨论了,金融服务部门马上跟进,各子公司必须在三天以内抽调出现有资金的60%注入金融服务部门。”她意气风发的作出了决定,“武田这口肥肉,我裕华一定要吃上一口大的!” · · · 沈轻眉是个很有决断力的女人。仅仅十五分钟后,孙立恩就接到了电话,着急用来救人的丹曲洛林找到了。澳门红会通过绿色渠道,向内地红会转送了两盒丹曲洛林,并且将由裕华集团的包机直接从澳门起飞,将这份救命的药物送到宁远来。飞机正在准备起飞,预计两小时三十分后能够送抵宁远市国际机场。 “太好了。”曹医生松了口气,只要有了丹曲洛林,患者的死亡率就能从75%直接下降到5%左右。虽然仍然危险,但至少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了。他松了口气,然后拍着孙立恩的肩膀道,“真是麻烦你了。” 因为陌生人的事情而无偿动用私人关系,这对其他社会人来说是个忌讳。但对医生们来说,这个行动根本不需要考虑。麻烦麻烦别人,就能救回一条性命,就算是自己欠了人情也很划算。 曹医生和孙立恩又匆匆说了两句话,然后马上就离开了第九诊室——虽然已经通知了手术室,但尽快结束手术,从而转入全面物理降温对患者有积极意义。现在可不是给手生的师弟增加见闻的时候,曹医生必须马上赶到手术室,协助主刀医生尽快完成手术。 孙立恩伸了伸胳膊,然后看到了屏幕上新的患者分流信息。他按下通话键,朝着桌上的小麦克风说道,“李丽芬,李丽芬患者请到第九诊室。” 一脸干黄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怯懦的笑容。 “您好。”孙立恩低头找笔,准备做记录,他头也没抬的问道,“您哪里不舒服?” “我,我想开一点止疼药。”李丽芬低声道,“我牙疼。” 孙立恩抬头一看,李丽芬的头上显示出了一串状态栏,“李丽芬,女,57岁,轻微心肌梗死,轻度饥饿性酮症。” 反正现在看见“梗死”两个字,孙立恩就是一头的冷汗,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看着李丽芬的脸,上下端详了一会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就觉着牙疼?有什么其他症状么?” “我……”李丽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是牙疼,医生你行行好,给我开点止疼药就行了。” 轻微饥饿性酮症意味着李丽芬出于长期吃不饱饭的状况。这在现代中国理论上应该绝迹的症状,现在开始普遍出现在了城市里。不少为了减肥而长期过度节食的年轻女性因此罹患疾病。但李丽芬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会为了体型而去减肥的人。状态栏没有提示进食障碍,她的饥饿性酮症恐怕真的是因为吃不饱肚子。 孙立恩试探性的问道,“你晚上都吃了些什么?” 李丽芬一愣,然后遮遮掩掩道,“吃了,吃了好多。吃了肉,米饭,土豆……”她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医生,你就给我开个药吧。” 如果不是因为有状态栏,孙立恩都会认为李丽芬可能是个止疼药上瘾的人。他低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随便写了几笔,脑子里快速转了转,然后抬起头道,“开止疼药可以,不过得先给你做个心电图。”轻微饥饿性酮症还不至于马上影响生命,但心梗可不一样。孙立恩决定先解决最急迫的问题。 “我……”李丽芬看起来似乎想要拒绝,孙立恩马上插嘴道,“检查的费用包括在门诊里了,走吧,我陪你去做个检查。你放心,心电图一点都不疼的,而且结果也很快。检查结果一出来,我就给你开止疼药好不好?”他连哄带骗的,把李丽芬骗出了第九诊室,然后朝着抢救室走了过去。 第260章 五十六岁那一年 孙立恩把患者从第九诊室里骗出去,骗到抢救室里,自然是因为这里有更充分的抢救设备。这样,万一患者在做过心电图之前,或者在做着新心电图的时候就心梗发作,孙立恩至少还能依靠抢救室里的资源试试看。要是李丽芬在诊室里发了室颤,从孙立恩马上开始接手做CPR,到其他救援力量赶到诊室,怎么也得接近五十秒的时间。在患者没有什么明显发病迹象的前提下,慢慢哄着她进抢救室,有利于节省后续抢救和治疗的时间。 “我只是牙疼而已,为什么要做心电图啊?”被忽悠到抢救室里躺下的李丽芬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过,还没轮到她继续困惑下去,心电图就被直接拉了出来。 “ST段抬高,抽血做个心肌酶检查。”孙立恩瞥了一眼心电图,就知道确实李丽芬有心肌梗死的症状。他看着钟钰给李丽芬抽着血,一边小心翼翼解释道,“你现在的牙疼,并不是因为牙齿有问题所以才疼的。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症状,叫做牵涉痛。” 牵涉痛是指某些身体内部的器官症状,会反应在特定部位皮肤和肌肉上的疼痛反应。内脏的疼痛感觉通过神经纤维,经脊髓达大脑皮质,并且在大脑皮质中被理解为疼痛。而疼痛在传递的过程中,可能会影响同一脊髓段的体表神经纤维,导致疼痛传导和扩散到相应体表部位。 比较常见的牵涉疼有心梗的胸前区疼痛,有阑尾炎的上腹部或者脐周疼痛,胆囊炎或者胆结石的时候,有些患者会表现为右肩疼痛。 心梗引发的牙疼不是很多,但数量也不会太少。实际上,由于人体神经系统的复杂性,心梗患者的牵涉疼有时候能变化到让医生都一头雾水。有些患者表现为腿疼,有些腰疼,有些则表现为更不典型的神经系统症状,例如头晕,视线模糊,耳鸣等等。 在医学院里上课的时候,不少教授们喜欢用心梗牵涉疼变化多样的例子教育学生们——不能一味照抄书本上的内容。人体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同样的问题可能在很多人身上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症状。对于这些疾病,一定要有高度警惕心和敏感性才行。 孙立恩这边用尽全力忽悠着李丽芬,另一边则使劲冲着钟钰使眼色。钟护士疑惑的看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开始安抚李丽芬,让她先躺着休息一会。而孙立恩则趁机溜到了周军的办公室里。 “你又跑来干什么?”周军现在说话已经有了些刘堂春的意思——通过幽默和有些无赖的形式拉进和其他医护人员的关系。“又惹什么麻烦了?” 孙立恩陪着小心笑了笑,“我收了个心梗病人。” 周军挑了挑眉毛,“按照条例处理呗……患者情况不好?”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身兼胸痛中心和脑卒中中心两大功能。对于处理心梗和脑梗的患者有完善的处理流程和手段。 “患者经济状况可能不太好,比较担心费用问题。”孙立恩小心翼翼解释道,“而且症状很不典型——她牙疼。” “不典型中的典型嘛。”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你和她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孙立恩嘬着牙花子一脸蛋疼的表情,“我觉着……可能还有别的问题。” “我刚刚碰了个可能是家属准备骗保消极治疗的患者。”周军瞪了孙立恩一眼,“宋院长不同意神外给他做手术治疗,你这个又有什么问题?” “最差的可能是有家暴,我那个患者干瘦干瘦的。”孙立恩摊了摊手,急诊科果然新鲜事多。“可能有饥饿性酮症。” 周军奇道,“多大岁数了?”他第一反应这可能是个过度节食的年轻女人。 “五十七岁,女性。”孙立恩答道,“而且一直在担心就诊费用的问题——走路都不太稳当,但她是一个人来看病的,没有家属陪伴——我在询问她晚上吃了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非常笼统的高糖高脂食物类型而不是具体吃了什么菜,感觉不太真实。” “走,去看看。”周军皱起了眉头。从孙立恩的描述里,他确实听出了一丝家暴的味道。 · · · “我就要开个止疼药!”李丽芬有气无力的半靠在床上,很不满意的朝着孙立恩抗议着。只是她抗议的声音太小,几乎很难在抢救室这个嘈杂的地方传播太远。 “你多久没吃饭了?”周军一看到李丽芬的状态,就开始皱起了眉头。她的身高大约一米五五,体重却应该不到45公斤。人到中老年一般都容易发福,但李丽芬却干瘦干瘦的,而且皮肤灰暗发黄,看一眼就知道她的身体肯定有些问题。 “我才吃过……”李丽芬还想遮掩,但恰到好处的肠鸣音却让她停了下来。 周军叹了口气,“你现在有明显的心肌梗死的症状。这是因为你的心脏上,有大血管被堵住了。堵住血管的东西多种多样,一般我们见到的都是血栓或者沉积在血管里的动脉硬化。但你应该不属于这种情况。” “你处于长期饥饿的状态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人的身体会随着饥饿而不断虚弱,并且容易出现各种感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的感染要是已经到了会攻击心脏冠状动脉并且导致堵塞的地步,那就真的很危险了。”周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是医生,我们的工作内容是救人,你真的不用顾虑太多,和我们说实话就行了。”他一把拽过了孙立恩,“比如他吧,他是个刚毕业不久的新人。但他也能把每个月的收入捐出三分之二来,就为了给抗战老兵和见义勇为人士支援一部分治疗费用。”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周军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费用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你不要担心。”周军诚恳道,“你只要和我们说实话,然后配合我们治疗就行了。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真的。” 李秀芳半低着头,啜泣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低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 · · 李秀芳是个老话里常说的苦命人。三岁死了娘,十二岁死了爹。和小三岁的亲弟弟相依为命二十年,好不容易拉扯着弟弟长大成人了,自己女大未婚,总被村里的闲汉流氓骚扰。结果弟弟年轻气盛,拿着一把尖刀捅死了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流氓。然后被逮捕归案,执行死刑。 二十四岁那年,李秀芳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她也不想活了。 她在宁湖旁准备寻死的时候,被看守灌溉设施的民兵队长救了下来。老民兵也姓赵,比李秀芳大二十岁,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后来退役之后,回到宁远在乡人武部工作,平时的主要职责就是看管灌溉设施,那水泵里好几百斤铜线,确实也容易惹上贼人惦记。 老民兵是个粗人,可对李秀芳是真的好。而本来想死的李秀芳也渐渐喜欢上了老民兵。他虽然没了一条腿,但实在是个可靠的人。二十六岁那一年,李秀芳嫁给了大了大半辈子光棍的老民兵。 三十五岁那一年,李秀芳和老民兵收养了一个八岁的孤儿。老民兵笑眯眯的说,老赵家有后了。 四十一岁那年,老民兵为了阻止两个下水电鱼的混子,触电后溺水身亡。 五十三岁那一年,二十六岁的小赵结婚生子。但李秀芳并不知情。儿媳妇说李秀芳是个绝命孤星,克死了父母兄弟和丈夫,坚决不许小赵和养母再有来往。 李秀芳年纪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她还是喜欢住在老民兵和她结婚那年,在宁湖旁建好的小砖房里。她已经做不动农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宁湖征地建起了度假村,李秀芳和老民兵的房子也在征地范围内。开发商给她开出了一百二十万的补偿金。 五十六岁那一年,儿子和儿媳妇突然又和李秀芳联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在李秀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儿子签下了征地同意书。一百二十万打进了儿媳妇的账户。而李秀芳则被邀请到了儿子家中居住。 五十六岁那一年,老民兵留给李秀芳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五十六岁那一年,李秀芳开始吃不饱饭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 · · · 抢救室里一片沉默。只有几个男护士咬紧了牙齿的嘎吱嘎吱声,以及周军捏紧了拳头的声音。 “报警。”沉默了许久,周军用压抑的极低,但是极其愤怒的声音说道,“报警,去把老吴叫来……还有,联系家属。”他颤抖着手,松开了被自己攥成纸团的文件。“我去找宋院长。” 周军抬起头,眼中冒着火。 “做一套血常规检测,安排CT做增强造影,确认一下心梗的程度。”他强迫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道,“确认心梗位置之后,尽快安排溶栓治疗,其他的事情,我来办。” 他再次从鼻子里挤出一团浊气,然后对孙立恩道,“给她找点吃的,别太咸太辣,买点肉粥之类的。”他转身走向抢救室的大门,“钱我出。” 第261章 虎头衬衣韩文平 宋院长到场了,警察到场了,就连药剂科的韩文平主任都来看了看情况。 “已经在联系家属了。”警察老吴看着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李丽芬,叹了口气。警察和医生一样,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间丑陋。但他能做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多。除了试图调解以及对家属进行批评教育以外,警察没有直接干涉管辖这种事情的权利——除非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小赵伪造了养母李丽芬的签名骗取拆迁款,或者李丽芬直接报案。否则警方无法对这一行为展开调查。 老吴劝了李丽芬好几次,如果有这样的事情,那至少应该报案才行。可李丽芬就是不肯,她摇着头流着泪,却对老吴的劝说毫无反应。 不然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呢?不管老吴怎么劝,李丽芬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最后被逼急了,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再被抓起来,我就真成了天煞孤星了。” 宋院长铁青着一张脸去联系民政局和区妇联组织了,而孙立恩端着一碗从门口买回来的皮蛋瘦肉粥时,正好看见韩主任和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床旁和李丽芬说着话。 “哟?小孙来啦?”中年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孙立恩愣了几秒后,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和孙立恩有过一路之缘的豹哥。 “豹哥你怎么在这儿呢?”孙立恩把粥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韩主任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拿起了粥碗,用塑料勺一点点的给李丽芳喂着温热的肉粥。豹哥则和孙立恩攀谈了起来,“我是来找韩老……韩主任的。之前不是跟着你们出了趟车嘛。”豹哥笑眯眯的对孙立恩说,“后来制药二厂的人和我们联系了,他们觉着兄弟几个的车队挺不错,和我们签了个长期合同。合同上午最后签订,我这不就来找韩主任报喜了嘛。” 韩文平转过身来,朝着豹子的小腿上踹了一脚,“给我报什么喜?你们的车队里有老子的干股不成?”他瞪了一眼豹子,压低了声音骂道,“有两个破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屁大点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下个月开始,每个月利润捐三成到红会基金去,听见没有?” 豹子习惯性叫起了苦,“哥哥诶,你是不知道现在市态艰难呐。兄弟们还想着用利润更新车队……” “人家小孙得了日本武田的津贴,人家现在认捐了两个基金。一个月能捐出去五十多万。”韩文平又朝着豹子腿上来了一脚,“你都他妈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觉悟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伙子呢?” 豹子没顾上喊疼,他震惊的看着孙立恩,又看向了身后的韩文平,“多少?五十万?小孙能挣多少啊这么大手笔?” “他一个月实习津贴两千,加上七七八八的门诊费,一个月能有一万就不错了。”韩文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瞪着豹子道,“你钱老板现在是大买卖做起来了,让你给红会捐点钱却扣扣索索的?” 豹子急的抓耳挠腮,从心里来说,他可真不把那三成利润当什么大事儿。可车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其他兄弟们在车队里都有股份,要是因为韩老大一句话,把大家的分红各扣三成,在韩文平面前他倒是解脱了。可是对其他兄弟,豹子没法交代。 急了好一阵,豹子猛地一拍腿,“兄弟们的分红,我不能动。但是韩哥你发话了,我肯定不能不干。”他看着韩文平认真道,“我是车队大股东,三成利全从我的分红里走行不行?” 韩文平看了看豹子,然后叹了口气。 “你一共占着三成股,把自己赚的钱全捐了,你带着你那一大家子上街喝西北风去?”韩文平不满道,“你以为我就盯上你那点分红了?”他叹了口气,“物流这个行业竞争太狠,你们比其他的小鱼小虾要大,但比起真正的物流公司又太小。不上不下的阶段正是遭人恨的时候。这个时候捐款,能帮你们免掉很多麻烦。”他拍了拍豹子的肩膀,“回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吧。这个捐款的事情,不能拖。” 豹子还是有些懵,不过既然是韩文平说的话,他也就顺着意思点了点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后,豹子忽然朝着孙立恩问道,“这老姐姐的儿子还没来?” 孙立恩苦着脸摇了摇头。心内科那边已经同意收治患者,准备去做溶栓治疗了。但李丽芳的儿子只是在电话里和老吴说了会过来,别的什么都没多说。在患者家属没有到场,而且患者本人并没有表现出紧急症状的前提下,别说接受溶栓治疗了,就连将其转至心内科都不行。 “会不会是不方便过来?”豹子忽然问道,“要不然你问问他在哪儿,我去接人过来吧。” 韩文平刚刚还在给李丽芬喂粥,一听这话,立刻转了过来,对豹子严厉道“不许闹事!” 原本很听话很老实,在韩文平面前老实的像一只小猫一样的豹子这次却摇了头,“韩主任,我就是想帮帮忙,和闹事没关系的啊!” 韩文平冷冰冰的盯着豹子,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怯懦的问话,“我……还能再吃一点么?” 韩文平的脸色顿时奇怪了起来,他转过身,把吃了大半盒的肉粥放到了李丽芬手里,嘱咐她一定要慢慢喝,然后重新看向了一脸不忿甚至表情有些挑衅的豹子。 “不要搞事。”韩文平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把自己搞进去了,你一家老小怎么办?” “我不搞事情。”豹子笑的很灿烂。“我也是有爹妈有儿女的人。” · · · 豹子打着电话离开了。孙立恩从他的电话里听到的名字反正都属于禽兽一类,什么虎子狮子之类的名字叫了一堆。看着迈着方步离开的豹子,孙立恩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不管怎么说,这种带着浓浓社会气息的人总给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和他们家属沟通总可以吧?”周军和宋院长又起了争执,他梗着脖子道,“我是那个患者的主治医生,让我和家属通一次话总不犯规吧?” “你少跟我来这套。”宋院长的态度也很坚决,“四院还没有人手富裕到需要副主任去做家属工作的地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谎报军情这种事情刘堂春干过了!” 和陈天养一起坐商务舱的无名氏出现了脑中缝偏移的症状。这是典型的脑疝表现。柳平川和周军都很着急——再不做反应,这个患者死定了。 可他的家属态度还是很坚决,除了坚决不许手术以外,甚至还提出了取消所有生命维持系统的要求。 老吴一直在旁边听着宋院长和周军的争执,听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了。把两人隔开之后,老吴低声对宋文道,“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有问题,要不我还是咨询一下其他同事?” “其他医院的驻点警察,还是刑侦?”宋文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们不好干涉啊。” “就当我这个快退休的老头闲着没事儿,和后辈聊聊见闻吧。”老吴叹了口气,他很理解医院在这种事情上的尴尬处境。但毕竟关系到人命,他也想做点什么。“你们稍微等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老吴离开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黑色口罩黄色棒球帽的年轻人。他有些粗鲁无礼的撞了一下老吴,却连句道歉都没说,径直走入了医院抢救室。 几个年轻的男护士连忙围了上去,抢救室这种地方一般不会允许家属进入。除非获得医生的许可。毕竟抢救室里几乎时刻都有人处于生命危险的边缘,对此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家属贸然闯入,一般只会阻碍医护人员施救。 “让开!”年轻人绕了几圈没有绕开,他朝着护士们喊道,“我养母被你们扣下来了,我接她走!” 整个抢救室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周军鼻翼稍微抽动了两下,他走了过来对年轻人问道,“你是谁的家属?” “李丽芬。”年轻人似乎不想和周军多说一句话,“她人在哪儿呢?我来接她走。” “你养母的情况很危险,她有心梗的前兆表现。”周军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叫你来,是为了帮她办理入院手续,并且尽快开始治疗……” 年轻人很不耐烦的撞开了两个男护士,并且扯开了绕在抢救床旁的布帘。他扯开的床位,正好就是李丽芬所在的9床。“你闲着没事儿跑医院来干什么?还嫌我们不够丢脸?赶紧和我会去!”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拽躺在床上,张大了嘴想说话却止不住流眼泪的李丽芬。 “干什么?”小赵伸出去拽养母的胳膊,被一只坚硬的手捏住了。那只手正好捏在他的手腕上,从手上传来的巨力让他的胳膊仿佛被浇了水泥一样,悬在空中动弹不得。 穿着黑色虎头丝绸衬衣的韩文平静静坐在床旁,像捏鸡脖子一样,稳稳的捏住了小赵的胳膊。 第262章 人在做,天在看 “放开!”小赵使劲挣扎了两下,却发现他这小细胳膊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恼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抓住我干什么?” “我?”韩文平转过身来,平静的看着这个带着口罩仿佛没脸见人的小年轻。“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我警告你啊,这里是医院,你不要乱来!我会报警的!”年轻人有些慌乱的喊着。毕竟韩主任的光头,金链子,金表,以及那一身黑色虎头丝绸衬衣都仿佛在向外散布着“我不好惹”的气息。再加上那一双简直能捏断他手腕的大手以及韩主任的一脸横肉,反正他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你也知道这是医院?你妈心脏病犯了,医生正准备救她的命。”韩主任的手更用力了,年轻人的手腕上顿时血色尽蜕,手背上的静脉根根暴起,“你还要带她走?” “我家的事情,你管不着!”年轻人怒吼道,不知为什么,在面临韩主任这种“不是好人”的压力下,他还能做出这么硬气的举动。 韩主任盯着年轻人看了半天,冷冰冰的双眼瞪到小赵腿肚子有些发软,然后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要带她走?” “我们没钱!”年轻人梗着脖子喊道,随后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一脸警惕的问道“你是记者还是医生?” “我看起来像医生或者记者么?”韩文平慢慢松开了年轻人的手。他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身上的衬衫,那只张着嘴的斑斓猛虎似乎活过来了一样。“年轻人,我劝你一句。不管她怎么亏待过你,至少她把你养大了。人在做,天在看。缺德的事情做的太多,会遭报应的。” 韩文平说这话虽然有愤怒,但主要还是在劝说小赵迷途知返。但凭他的相貌,说出这种话来总让人觉得有些被威胁的感觉。 “我们没钱!”年轻人又喊了一嗓子,然后转身一把拉住了站在一旁的孙立恩,“你听见了,他在威胁我!他是不是你们医院的?!”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反正韩文平也没穿白大褂,身上也没带着工作证件。于是他一摊手,“我没听见你们的对话,我也不认识他。”睁眼说瞎话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比起虐待和遗弃养母,诈骗补偿金来说,这可真的不叫事儿。 年轻人又骂了两句,然后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正好又撞在了老吴身上。 老吴打个电话被同一个人撞了两回,心里早就不爽了。但毕竟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也只能瞪了一眼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然后跑进了抢救室。 “刑侦那边的人已经在联系裕华地产了。”老吴带来了一个不算太好的好消息,“只要裕华地产那边确定了合同上的签名有问题,刑侦就可以介入了。” 裕华地产?孙立恩挑了挑眉毛,这该不会又是沈总的产业吧? “家属刚才来过了,就是那个撞了你的。”韩文平看上去和老吴很熟悉,他朝着老吴摆了摆手,“要不你现在出去把人控制住?” “别给我出馊主意了。”老吴摇着头,“撞了我两次,我就去把人控制起来——你是担心没人骂我还是怎么的?” 宋院长一直站在抢救室里,冷眼看着事情变化。她叹了口气,走到了李丽芳身旁,柔声问道,“姐姐,我问你个事儿。” 李丽芳流着眼泪,朝着宋文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活着?”宋文低声问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李丽芳张了张嘴,然后点了点头。 “给她办欠费,送介入,马上做支架。妇联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到了之后,让他们到会议室等我。全力去做,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宋院长对自己的医生们发出了明确指令,“她的费用问题,我想办法解决!” · · · “人真出来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外,一辆黑色林肯领航员里,几个以禽兽为外号的“热心市民”穿着一身白色外套,脸上戴着口罩,正在焦急的询问着坐在驾驶位上的豹子。 “韩老大和他聊了几句。”豹子狞笑着答道,“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想找韩老大的麻烦。” 车上顿时响起了一阵骂声。 “那我们现在就下车?”老虎扯了扯脸上的口罩,他看起来不太适应脸上有口罩的感觉。“要我说直接揍一顿得了……你放在后备箱里的那些藤条是哪儿来的?你又不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我本来是打算用那玩意收拾狗的。”豹子嘿嘿笑了两声,“车队大院里养了几条狗,不过不太听话喜欢乱叫。这下可好,先在那个王八蛋身上开开光。” “出来了出来了!”狮子兴奋的指着车窗外,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头戴黄色棒球帽的年轻人双手揣兜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可他还没兴奋多久,就发现医院外同样站着七八个人,也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只不过他们手里还拎着黑色的长柄雨伞。小赵从医院里出来后站入人群,这一帮禽兽顿时分不出来哪个才是正主了。 车停的其实离医院门口不算太远,豹子勒令车上兄弟们统统闭嘴,然后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人群的声音顿时就顺着窗缝,和着冷风灌了进来。 “那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呢。”一个有些模糊的声音传了进来,“医院里面有不少保安,甚至还有警察,现在肯定不能动手。” “你说过她藏了两根金条的。”另一个声音冷冰冰的说道,“两根金条到手,你欠的账就一笔勾销。否则别怪我下手不客气了。” “他妈的。”那个模糊的声音再次说话了,语气里带着一股浓浓的挫败和愤怒,“等她出来,我直接把她捆了。打上两顿就什么都说了。”这声音话音一转,又开始求起了情,“龙哥,我现在身上是真的没钱,你再宽限两天。” 豹子把车窗关上了,车上一群禽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看向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那个金发“黄鼠狼,这群家伙是什么来路?” “你们问我干嘛?”黄鼠狼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我现在是车队的会计,又不是混社会的!” “不管怎么说,这群货没有一个好鸟。”老虎做了总结陈词,“我觉着干脆一起打了算了。感觉像是一群放高利贷的正在谋划着绑架勒索,加上那个败家子,一起打呗,就当给社会做点贡献。” “这个说法我喜欢!”豹子朝着老虎竖了个大拇指。“哥几个,抄家伙,咱们做义工去!” · · · 漆黑的夜里,一群身穿黑衣的人正在路上走着。夜深了,街上没什么行人,也没有什么车辆。他们似乎走得有些热了,纷纷拉开了胸前黑色羽绒服的拉链,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衣服。有几个闲人用手上的雨伞敲击着人行道旁的栏杆,发出了一阵“铛铛”的声音。 一群觉着自己能横着走的小混混们总是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蠢事。他们大概是觉得在人行道上走路有些太“乖宝宝”了。于是干脆一起翻过了栏杆,堂而皇之的站在了机动车道上。 身后有隐约的发动机声,他们却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反正司机也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开,要是胆敢按一下喇叭,那正好把借机发挥,把人打上一顿,顺便勒索些钱财。正好可以当做今天晚上的宵夜花费。 这些人的思维里,似乎警察是根本不存在的一种传说中的职业。 车辆的引擎声越来越大,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四辆大型SUV呼啸着冲了过来,然后快速驶过了他们下意识让出的地方。随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四辆SUV直接把几人围了起来。靠近他们一侧的车门一起打开,从车里冲出了一群手持藤条棍棒的白衣人。朝着他们就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丢雷楼某啊废青!”噼里啪啦的藤条炒肉声中,还夹杂着几句听上去特别生涩的粤语,“搞吸啊?恒噶餐啦!” 被突然袭击的黑衣人们反应不及,有些试图用手里的雨伞去反击,结果招来的却是更密集的藤条抽打。有两个块头最大的白衣人甚至直接打断了手里的藤条,转而用脚。 “别打了!别打!”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就是恐惧,黑衣人里有人大声喊着,“误会,误会!” “误你老母!”粤语继续骂着,“打的就是你们这班黑曱甴(粤语发音GAZA,指蟑螂)!” “别打了!”口罩都被打掉了的小赵双手上举,直接跪在了地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当然,禽兽军团们并不打算听他的辩解。好在大家都没见过小赵的样子,不然他可能得遭受一通更猛烈的打击。 终于,没有人敢再反抗了。他们趁着禽兽军团们短暂收手的功夫,一个个连站起来都不敢,用最快的速度,四脚着地爬出了车辆包围圈。 “记住了!”豹子带着口罩,骂的格外爽快,“人在做,天在看!还有,多吃蛋卷!” 第263章 后续 警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现场,可惜的是,报警的是一路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黑衣青年们——等他们回过神来觉得需要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豹子他们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最麻烦的是,由于是新开辟的道路,在他们“遇袭”的位置附近并没有成体系的监控设备。 “身份证拿出来一下。”警察来到现场,看着这群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也有些纳闷。看他们的样子,倒是有点像刚刚遭到家暴——伤势多为皮肉伤,而且大部分是淤青,没有常见的锐器伤和开放创伤。看得出来,下手的人也很有分寸,他们主要是照着腿和后背下手。由于是冬天,年轻人们穿着的衣服都还挺厚实。除了其中几个人身上的羽绒服被打到白毛乱飞以外,其实伤势并不严重。 警察到达现场后,先是派同事去附近侦查,并且要求周围巡警提高警戒以外,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盘查这些遭到袭击,看起来明显是一伙人的家伙们。时间接近凌晨,在这种既没有餐馆也没有酒吧,甚至连个洗浴中心都没有的地方,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干什么? 警方出于职业敏感开始调查在场众人的身份。而调查很快就有了一些意外收获——十一人中,有八人曾经有过被公安机关处理的记录,其中五人涉嫌故意伤害和抢劫,而另外三人则因为诈骗被送进过监狱。 “查我们干什么?”小赵倒是没有前科,他对于警察调查他们的行为显得很愤怒,“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是受害者!”面对警察的好言相劝,小赵不但没有配合的意思,甚至举起了手里的雨伞准备去袭击警察,“你们都是一伙的!” 带头的黑衣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自己这一行人恐怕都要遭殃。而导致这一结果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这个没脑子的蠢货。拒绝配合警察执法,还抡起手里的武器准备袭警?他是怕警察对他们的怀疑还不够深是么? · · · “药到了。”孙立恩在诊室里写着今天的病例记录,忽然他面前的座机响了。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了护士小郭的吵吵声,“孙哥,澳门红会送的药到了!” 按说这种事情自然有医务处的工作人员负责对接,但毕竟包机和药物都是裕华联系的,孙立恩作为联系人,出来旁观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他挠了挠头,放下手里写完了半管墨水的中性笔,连忙赶了出去。 门口有些记者正在拍照,澳门红会和宁远红会平时并没有什么来往,而这次为了救一名特殊重症患者,在本地企业资助下,两地红会密切合作,为生命撑开一道绿色通道。这都是值得传达给整个社会的善举。平时拍多了社会新闻的记者们也挺乐意大晚上来拍拍照片——要是总把目光集中到社会的黑暗面,人的心理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澳门红会排出的工作人员正在宁远红会的陪伴下快步走入医院,孙立恩侧身让开了一条路,然后朝外张望着。要是外面没有自己认识裕华集团工作人员,那他就可以回去继续干活了。 然而裕华集团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妥当的事情。沈轻眉既然是承了孙立恩的情,那就一定得顺带让人和孙立恩打个招呼,结结实实的把这个忙帮到底。果不其然,之前见过孙立恩的司机师傅也跟着一起到了医院里。 “孙医生。”司机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有些抱歉道,“事情出的比较急,我们申请不到从澳门直通宁远的航线,所以只能先从沪市那边转了一次飞机。” 孙立恩对于航线申请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想来肯定也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就能办好的事情。他握了握司机师傅递过来的手,“沈总这次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太谢谢您了。” “沈总说了,孙医生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司机师傅也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说起客套话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孙医生您这次向我们提供的消息非常重要,沈总特意让我再来跟您说声谢谢。”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问道,“我也是刚刚知道武田在和夏尔制药见面,为了这个药的事情,我先给武田那边打了电话。” “立恩,别站在门口聊天了,请人家先到会议室里去坐一会。”周军在一边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白这位大概就是代表沈轻眉来送药的。于是出面准备请人家去会议室里休息一下——裕华集团在这件事情里不知道出了多大的力,让沈总的代表人站在抢救大厅门口吹着冷风和小规培聊天很明显不太合适。 “不用了不用了。”没想到司机师傅连忙摆了摆手,然后道,“沈总还在集团里开会,我得赶紧回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还得守到几点,我得赶紧回去和其他同事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情。” 凌晨一点三十分,裕华集团的董事长还在开会,谁说商人的工作就比医生轻松了?孙立恩感叹了一句果然社会人都不容易,然后和周军一起把人送了出去。 · · · “还好药到的及时。”凌晨四点,在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今天第一次露面的曹鑫医生瘫坐在座位上,看起来像一只被敲断了脊椎导致高位瘫痪的死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给患者灌了快2000毫升的冰冻生理盐水了。腹腔降温灌洗也搞了四次,体温还是降不下来。药再晚到一个小时,他可能就得自己把自己给烤熟了。” 烤熟两个字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看着几乎所有物理降温手段都无效的患者,外科医生和麻醉医生们一定很绝望吧。孙立恩递了一瓶快乐水过去,拍了拍曹医生的肩膀,“曹哥辛苦了,来喝口可乐。” 曹医生半闭着眼睛灌了一口快乐水,然后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百事?”他一脸震惊的看着孙立恩,然后苦着脸道,“你居然喝这玩意?” “有……有什么问题么?”孙立恩被曹医生的反应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可能又在不经意间触犯了某条不可言说的禁忌。“外科不喝百事?” “不喝。”曹医生严肃道,“我们真的不喝这种东西。” “这是为啥?”孙立恩不懂就问,“有什么讲究么?” 曹医生很严肃的点了点头,“有。”他看着孙立恩一脸惶恐的表情,认真道,“因为不好喝。” · · · 警察老吴今天也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忙活的事情总算是有些结果,刑侦和经侦都对小赵开始了调查。刑侦负责合同诈骗和涉嫌遗弃家庭成员的案件,而经侦则从小赵的账户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赵的案子由两边同时开始调查,而李丽芳的手术则进行的相当顺利。和周军一开始的判断一样,她身体虚弱导致了肺部感染,而当感染开始影响到冠状动脉的时候,被感染而阻塞了血液流动的冠状动脉引发了心肌梗死。在介入五十多分钟的努力后,李丽芳的冠状动脉内被植入了两枚支架,心肌缺血的症状得到了有效扭转。随后她和郑主任一样,被绑结实送到了ICU进行观察。 至于孙立恩,在送走了一脸疲惫的曹医生之后,他拎着还没一瓶还没开过的快乐水,也来到了ICU外。 杨建强的妻子靠墙坐着,身下垫着一个软垫。她的脸色很差,但仍然坚持着坐在ICU的墙外。 “孙医生,你又来了。”杨夫人这段时间已经见过了孙立恩很多次,她对于这个年轻的医生很有些感激之情。是他诊断出了自己丈夫的疾病,也是他提出了治疗方案。在ICU门外守了二十来天,杨建强已经开始间断性的恢复了清醒。虽然脑白质上的损伤不可逆转,但目前看来,至少没有伤害到他的语言和思维能力。 只不过他的记忆能力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他还是……记不起来你的名字?”孙立恩递过去了手里的可乐,然后叹了口气。“大脑是个很神秘的器官,我们对它的了解还是不够多,但他现在受到的损伤不一定就永远没有机会恢复。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呢。” 医生们不喜欢用奇迹来劝说病人,但对于现在的杨夫人,孙立恩也只能用奇迹来劝慰她了。 “没关系呀。”杨夫人笑了笑,虽然面容憔悴,但笑容还是很灿烂。她半靠在墙壁上,抬起头看着孙立恩,“你知道老杨今天跟我说什么了么?” 孙立恩也盘腿坐在了地面上,“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有男朋友了没有。”杨夫人继续笑着,然后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以后,想请我去吃个饭。”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滴,笑着说道,“当年他开始追我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套。一个字都没变过。” 虽然有些许区别,但她的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 第264章 铺路 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ICU里,开始了一场独特的追求。 这场追求的主力,是那些照顾着患者的医生和护士们。而这场奇特恋爱的双方当事人,则是被隔离在洁净病房的杨建强,和他的妻子吕静安女士。 杨建强至今仍然坚持认为,吕静安是个前来探望他这种无家属人士的义工。哪怕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位义工只来探望他一个人,并且每天都一定会出现。 而吕静安原本打算直接对杨建强表露身份,但这一举动却被神内的医生劝住了。杨建强的大脑受损导致失忆,由于他尚且无法下床活动,因此神经内科还不能完全彻底的评估出杨建强的具体损伤表现。但在他表现出了强烈的追求吕静安的意愿之后,医生们惊讶的发现,杨建强不光每天的清醒时间增加了超过30%以上,并且原本最多只能维持二级肌力的身体也开始快速恢复。五天之内,他的下肢肌力就从二级上升到了三级评价。 “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让他去干。”神经内科的医生们毫不犹豫的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而在专科医生的首肯下,原本因为工作压力极大而显得有些抑郁的ICU医护人员们就都掺和了进来。尤其是女护士和女医生们,她们几乎是以无比的热情参与了进来——主要负责协调吕静安的发言内容,让她不要过早露馅。而男医生们则被自己的女同事们勒令去帮杨建强出出主意——他那个理工科男的脑子,实在是不太容易追到女孩子。 “注意方法,不要为了一时的恢复进展影响到患者的健康。”柳平川在得知此事后,特意向ICU的医生们再次提了个醒。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本来能站着出去的几率就不怎么高,眼瞅着这对苦命夫妻似乎有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的样子,再加上在知情的情况下看两人笨拙的重新恋爱,这实在是平时工作中几乎不可能获得的体验。 医护人员们参与的热情很高,而杨建强对于突然出现的场外外援也表现的相当接受。这些天不光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他甚至能拿着笔开始写些又酸又长的情书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出现词不达意或者语句颠倒的状况,但经过神经内科医生们的严密分析,他们认为这可能主要是因为杨建强不擅长写这种东西,并非是因为大脑损伤的结果。 在患者尚且无法下地活动的时候,这样的活动确实可以更全面的评估大脑的损伤情况。目前来看,除了空间识别能力轻微受损以外,杨建强受到的最大损伤就是部分失忆。这个结果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对于柳平川来说,这个患者绝对是个麻烦事儿。原因很简单——这个病人是周军转孙立恩的。诊断由孙立恩和袁平安共同做出,并且在接受了伽马刀治疗后,杨建强是以袁平安的病人的名义,送到重症监护室里的。 简单来说,杨建强算是孙立恩治疗组的患者,而根据宋院长的指示,现在整个治疗组都需要由柳平川监管。而病情这么严重复杂的患者,自然应该由治疗组内级别最高,经验最多的柳平川负责。 天可怜见,老柳同志以往平均一个月才俩病人。基本都是其他神外医生搞不定的患者才会交给柳平川负责。他更多的时间里是负责教学和手术的。 “请神经内科,心理部门来会诊,把请学院里的热带疾病与寄生虫教研组提供一下意见。”柳平川摸索着自己头上的白发,轻轻的叹了口气。算了,忍一忍吧。就当是为了给爱徒徐有容铺路。 · · · 有二级教授亲自铺路的徐有容,正坐在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沉默不语。她面前放着一份病例记录,来自于一个刚刚送到医院没多久的患者——徐有容接诊的患者。 “这个病例我觉得有问题。”两人沉默的在诊室里互相瞪眼了好一阵后,徐有容忽然道,“但是周主任他们都觉得只是普通的肺结核。” “你认为不是肺结核的理由是什么?”孙立恩长叹一声,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他还有十分钟就能下班回去睡觉了。被徐有容这么一拦,就算她判断错误,患者确实是个肺结核,想要按时下班也是不可能的——吃完午饭再回去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患者有眼底出血,结核菌素皮试阴性,而且胸部X射线的症状和结合不符。”徐有容列出了三条反对依据。 孙立恩挠了挠头,“眼底出血可能有其他原因,皮试和X射线都有假阴性的可能。”他其实从情感上不太同意徐有容以这三点作为反对依据。毕竟这并不符合结核的诊断标准。 和其他疾病一样,结核病有非常严格的诊断指引和流程。包括痰液涂片等等实验手段,都需要多次验证后才能证实患者确实罹患结核。 “患者自诉低烧,咳嗽,乏力一个月,两天内病情加重并且伴有咳血症状。最近一次咳血量估计在200毫升左右。”孙立恩看着徐有容拿来的病例记录,然后皱起了眉头。 如果仅从病史上看,这确确实实非常像结核病。而孙立恩也明白,为什么徐有容会觉得这病反而有些蹊跷了——患者病程进展和表现实在太标准,标准到仿佛是从书上扣下来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咳血的出血量了。肺结核患者确实可能会咳血,但是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出血量。200毫升出血,这都快赶上三分之二罐的可乐了。这么多液体从肺部咳出来,那可不是一般影视剧里表现的那种——咳嗽时用手帕捂住口鼻,然后雪白的手帕上显露出一大片鲜红——那种样子大概也就出血了不到五毫升而已。 “走吧,去看看病人。”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从身后的衣服架上拿下了自己的白大褂,朝着门外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穿白大褂,现在的孙立恩已经有了一丝刘堂春大步流星时的气势。 · · · “结核的可能性很大。”从进了抢救室,看到周军的那一瞬间,孙立恩身上的气势就彻底消散无踪了。双方迅速回到了带教老师和规培医生的关系上来。带教老师汪汪汪一通批评,然后规培医生就喵喵喵的被按在地上摩擦即可。反正这是自己师兄,而且又是带教老师。孙立恩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直接怼回去。他只能听着周军说完了一长串自己的看法之后,转而提出了要求,“能不能让我看看病人?” “去吧。”周军叹了口气。孙立恩这个治疗组的成员虽然都是年轻精英,但有一点不太好——都太倔。患者目前的症状非常符合结核,虽然检测结果出现假阴性,但结核的这些诊断项目本来就不好出结果。按照诊断指南,就算三次痰涂片检查阴性,但只要病程和影像结果符合结核,仍然可以确诊为结核病。 让年轻人碰碰墙也好。周军又叹了口气,自从他开始主管抢救室后,他就一天到晚的都在叹气。现在叹气都快成了他的下意识习惯了——听见一连串的叹气声,急诊科的医生们就知道,自家主任来了。 “王林,男,56岁,金黄色葡萄球菌双肺感染,24小时尿蛋白1.57g,24小时尿肌酐8316.91μmol,双下肢轻微水肿。” 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徐有容。她的判断没有错,这确实不是肺结核。 “做个尿常规。”孙立恩看了一会面前的患者,决定先从没有被医生们发现的肾功能不全上入手。“让呼吸内和麻醉过来一趟,做一个气管镜灌洗液培养。” 周军背着手凑了过来,“你看出什么来了?” “周主任。”孙立恩很有礼貌的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我觉得,这个真不一定是结核。” “理由呢?”周军反问道。 “体征和体温不太对劲。”孙立恩现在编瞎话那是张嘴就来,“从患者的描述上来看,如果是结核的话,应该是肺结核——因为出现了咳嗽的症状。但出血量太大,肺结核一般是痰内有血丝或者小血块,超过200毫升的单日出血绝对不符合肺结核的症状。” “我已经让检验科在查凝血功能了。”周军不动声色答道,“如果患者有自发性出血倾向,那么在严重咳嗽之后,是有可能导致出血的。” “患者既往病史不多,身体一直比较健康——除了有临界高血压以外,其他条件基本正常。”孙立恩继续开动脑筋说着瞎话,“但是最近一个月里,患者除了低烧,咳嗽,乏力以外,还出现了第四个症状。” “第四个症状?”周军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他隐瞒了病史?” “不一定是隐瞒。”孙立恩解释道,“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孙立恩拉着周军靠近了患者,在征得对方同意以后,掀开了被子的下半截,露出了他的双腿。“您看看这个。” 周军凑近一看,只见孙立恩用手向下一按,手指在王林的小腿胫骨上按下去一截。等手指松开后,他的皮肤开始慢慢回弹,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 “患者有轻微的双下肢水肿。”孙立恩向周军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而水肿并不是结核病的症状之一。所以,我怀疑他得的并不是结核,而是其他的什么问题。” 第265章 会诊 水肿是一项可大可小的症状表现。经常有些女孩子会抱怨自己一觉醒来后脸庞发肿,并且称之为“水肿”。 其实那只是单纯的胖而已…… 水肿分为局部和全身性两种,轻度水肿仅见于眼睑、眶下软组织,胫骨前、踝部的皮下组织。手指按压后会出现轻微下陷。 而这种水肿发生的原因一般有四种,血浆胶体渗透压降低;毛细血管内流体静力压升高;毛细血管壁通透性增高;淋巴液回流受阻。分别对应蛋白质吸收不良、营养不良、或者有蛋白尿的肾脏疾患。静脉阻塞或者静脉回流障碍。感染或者炎症反应。局部淋巴循环破坏,或者寄生虫和癌症细胞阻塞。 从状态栏的提示来看,王林应该属于第一种情况,既有蛋白尿的肾脏疾病。 而肺结核一般不会导致肾脏出现病变,更不用说蛋白尿了。因此孙立恩才在看到患者状态的第一时间就肯定了徐有容的诊断,这确实不像是结核病。反而似乎是某种发展和表现都极其类似结核病的感染。 而周军主导下的初步诊断,也为孙立恩排除了一些怀疑方向。痰涂片检查结果为阴性,说明患者的痰液中没有直接能够被显微镜观察到的病原体。但状态栏提示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也无法解释患者为什么会现出长期的低烧乏力咳嗽。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导致的肺炎,一般会表现成急性化脓性肺炎。起病快,进展快,患者普遍会表现成高热寒战,胸痛和脓性痰的状态。 总的来说,如果不看患者过去一个月的病情,仅看最近的症状,怀疑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这一状态仍然无法解释最近两日突然出现的大量咳血。 虽然还不确定患者得了什么病,但肯定不是结核。这就是孙立恩现在的诊断结果。 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而言,状态栏现在提示的肺部和肾脏问题,都有可能引发他的生命危险。但让孙立恩头疼的是,他却无法判断出这两个问题究竟哪一个更致命。 “这个患者的问题不太简单。”孙立恩和周军大致分享了一下自己的分析过程,当然,他省去了状态栏的提示,只是单纯从患者的疾病表现上分析了一遍不像是结核的原因。然后提议道,“我建议,把他转到我们的治疗组来吧。” 治疗组太久没有新的病人了,以至于孙立恩都有点手痒痒。 “可以。”稍微沉吟了片刻后,周军同意了孙立恩的建议。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电话。“柳院长,有个新病人要转到孙立恩的治疗组去。”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治疗组,现在还有个副院长当监督者。 “柳院长说可以接收患者,不过你得在患者情况稳定之后,去和他说明一下为什么要接收这个患者。”周军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现在归你们管了。” · · · “肾脏上肯定是有问题的。至于具体是肾小球性还是肾小管性,或者是什么混合型溢出性组织性的,那就需要结合其他的检查结果来判断了。”周策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小会议室里开会,在场的医生们除了帕斯卡尔博士以外,就数他年龄最大——周策比徐有容还要大一岁。 帕斯卡尔博士被从酒店里叫回来会诊,不光没有什么不满,反而显得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才是他从美国来到宁远的主要理由嘛!谁能想到自己来了宁远之后就在门诊做牛做马,差点活活累到猝死。不过总算现在是有活干了。老帕同志摩拳擦掌,认真看着手里的检查报告。 袁平安则正在着手把患者的病情进行重新整理。来到会议室前,他先去找了患者家属重新询问病情经过。并且又重新询问了一边患者本人。对两边的自诉进行对比之后,袁平安总结出了一份相对精确的病例记录。并且他还准备根据病例记录和进展,再重新筛选一次病因——患者已经接受了肺部灌洗取样,但检验科说培养最少得三天时间。如果能够尽快缩小怀疑范围,也许可以通过PCR检测的方法加以证实——这就能为患者治疗抢出不少时间来。 徐有容倒是很安静,除了偶尔向帕斯卡尔博士翻译病例内容以外,她更多时候则是在观察孙立恩的动静。孙立恩肯定了她的诊断,这让徐副主任医师觉得有些得意。但更多的还是困惑。她多次对比了患者的病程和进展,然后才做出了“可能不是结核病”的判断。而孙立恩只是去看了一眼患者,就知道被盖在被子下面的患者双腿出现了水肿。虽然孙立恩是用“患者眼睑处有轻微水肿”来解释的。可徐有容还是有些想不通——自己没看出来,患者也没注意到的水肿,孙立恩是怎么一眼就看到,而且以此为依据,支持了自己诊断的? 孙立恩正在一块白板上记录着患者症状。他用黑笔写下了“咳嗽、低烧、乏力,持续一月;咳嗽加重,咳血200ml持续两日;呼吸困难,持续一日;轻微水肿,持续时间未定;蛋白尿,持续时间未定。” “你现在这个做派真的有点像豪斯了。”帕斯卡尔博士看着白板上的字迹笑道,“只不过你不会挖苦我们这群小鸭子,而且也不像他那么神奇。” 孙立恩盖上笔盖,正色道,“而且人家是主任医师,我只是个小规培。”他笑了笑,指着身后白板上的记录单道,“从这个记录上来看,患者的病情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他指着第一行字道,“先是持续了超过一个月的呼吸系统症状,然后两天内病情突然加重。” “蛋白尿和轻微水肿的持续时间未定,也有可能持续发生了一个月甚至更久吧?”周策提出了不同意见,“如果他的肾脏症状不是继发于肺部疾病,而是原发于肾脏,然后影响到肺部的呢?” “那我们需要考虑的疾病就需要包括红斑狼疮,肾动脉硬化,痛风肾,充血性心衰,重金属中毒,多发性骨髓瘤……”帕斯卡尔博士随口列出了一长串疾病名称。“要一个个排查的话,大概得花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孙立恩对周策的建议也不太感冒,毕竟状态栏上已经有了肺感染的提示。那就证明王林现在的状况肯定和肺部感染有关。不管感染是通过血液还是淋巴管道进行传播,它们只会同时出现在多个地方,而不会先感染肾脏,然后放弃大本营,全体转移到肺部去——如果金黄葡萄球菌先导致了肾脏病变,然后才转移到了肺部的话,那肾脏应该还有金黄葡萄球菌的感染病灶才对。 “结合血常规和尿液检查结果上来看,更像是肾小球肾炎。而且应该是急性。”周策做出了自己的诊断。“急性肾小球肾炎多发于链球菌感染之后,肺炎性链球菌感染可以同时解释患者的肺部症状和蛋白尿。” “我同意。”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都点了点头。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虽然肺炎性链球菌和金黄葡萄球菌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但两者同为革兰氏染色阳性代表细菌,在治疗上存在有相当程度的共通性。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金黄葡萄球菌对青霉素类抗生素有很强的耐药性,而链球菌则没有。 “给他上头孢呋辛钠,再加口服罗红霉素,给他上鱼精蛋白,监控他的凝血时间。”孙立恩给出了自己的初步治疗方案。“维持给氧,上24小时心肺监护。如果治疗有效,那就把患者转给呼吸内科。” 诊断小组散会,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去抢救室下处方了。而孙立恩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开始了自己的沉思。 周策的诊断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王林感染的不是链球菌,而是金黄葡萄球菌。 也就是说,孙立恩给出的治疗方案,只能抑制住他双肺感染的问题以及咳血,对于患者的蛋白尿却没有任何帮助。 他必须尽快搞清楚,王林的肾脏问题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 · · · 孙立恩想了很久,却仍然没什么头绪。肾内科的周策给出的判断是急性肾小球肾炎,但没有链球菌感染,这一判断根本站不住脚。 忽然,孙立恩灵光一现。如果周策一开始的假设是正确的呢?肾脏问题可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但因为症状并不明显,被家属和患者本人给忽视了呢? 他拿过了袁平安整理好的患者病史,重新阅读了起来。很快,他就在病史里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病人自己长期处于高血压临界值,在三个月前单位组织的体检上,被正式诊断为一期高血压。 慢性肾小球肾炎可能由高血压而导致的肾损害引发,并且可能反过来加重血压升高。同时表现出蛋白尿的症状。尤其是隐匿性肾小球肾炎,患者的尿蛋白数量一天可能不足一克,并且没有水肿,高血压和肾功能衰退的表现。 而肺部感染以后,身体负担增加,而且持续的低烧和乏力导致患者运动量减少。再加上天气原因,身体内水分入量大于出量,从而令肾脏负担增大。 这难道就是王林症状的真正原因? 第266章 血红蛋白 天已经彻底亮了,医院食堂门口有很多穿着白大褂或者住院服的人正在排队等待就餐。而食堂的另一边,十几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保温箱正在食堂工作人员的推动下,慢慢进入住院大楼。这些是给订餐了的患者送去的早餐。 至于医生嘛……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要么来排队吃饭,要么自己订外卖或者去外面吃。医院食堂方面也很无奈,他们的供应能力不足以覆盖所有医院的工作人员和住院患者。而现在的炉灶设备已经达到了极限。除非把食堂拆了重盖,否则绝对不可能满足所有人需要就餐的需要。 徐有容和周策正在食堂里吃着饭,两人看了看四周,却没看到孙立恩的身影。 “孙医生不会已经回去了吧?”周策向徐有容开着玩笑,“按说人家早该下班了,结果咔嚓一下被你给拦了回来,当心领导以后给你小鞋穿。” 徐有容擦了擦嘴角边的酱油痕迹,冷静答道,“如果他能学会给人穿小鞋,那我就不用操心这个治疗组被人拆掉了。” 周策听出了徐有容话里别有所指,不禁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徐有容继续低头吃着肠粉,湖南厨师向江西老板学来的广东肠粉,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吃。“反正现在上头有我老板顶着,天塌不下来。” · · · “你这么个折腾法,天迟早有一天得让你弄塌下来。”周军看着面前的孙立恩,火冒三丈。 在小会议室里琢磨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孙立恩终于举手投降了。他只是个规培医,不是专攻肾内科的教授主任。不管怎么想,他都没办法把金黄葡萄球菌肺炎和慢性肾小球肾炎的快速加重联系在一起。 不过当一线医生的最大好处,就是有靠山可以依赖。自己搞不懂的问题,可以去问师兄嘛! 然后孙立恩就被周军骂了一顿。 “链球菌感染双肺,引发急性肾小球肾炎。这诊断有什么不好的?”周军冲着孙立恩敲了敲桌子,“这不是结核,也能解释患者症状,不是很好的诊断么?” “可是,影像学的表现不对。”孙立恩苦着脸拿出了刚刚到手的CT检查报告。“患者双肺呈毛玻璃状阴影,不符合肺炎链球菌性肺炎的典型影响症状。” 周军一脸狐疑的接过了孙立恩手上的CT报告,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沉吟道,“炎症性改变或者肺泡出血的结果吧?考虑到他的咳血,这是弥漫性肺泡出血(DAH)啊。” “然后我就想不明白了。”孙立恩苦着脸,“肺炎链球菌性肺炎不可能引起弥漫性肺泡出血,患者入院的传染病五项都是阴性,可以排除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最近一个月没有接触过化学品或者有毒物品。肿瘤标志物都是好的,凝血功能也正常……”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是真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问题。” 周军瞪了孙立恩一眼,“你就知道他不是结核?”话语中似乎对孙立恩的态度有些不满意,“你孙立恩光给人泼凉水不行,还得想办法搞清楚这人得了什么毛病。光诉苦有什么用?诉苦能让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还是能干脆治好人家?” 孙立恩苦着脸点头以表示自己听到了周军的批评。他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似的重新拿起了检查单又看了一遍。 “孙哥,早上的血常规出来了。”正在孙立恩和检查单较劲的时候,护士小郭敲了敲门,手里拿着张纸,朝着孙立恩晃了晃。“是你的病人的检查结果。” 孙立恩接过检查单,朝着小郭道了声谢。然后低头看起了报告。 “HB(血红蛋白)只有80g/L了?”孙立恩看着新鲜出炉的报告皱起了眉头。一手捏着报告,一手开始翻找起了病例记录。把排序好的检查报告翻的满桌子都是后,他找到了大概六个小时前,患者入院时做的第一次血常规检查报告。 血红蛋白含量,88g/L。八个小时内,患者体内的血红蛋白数量降低了8g/L。 “患者入院后有两次咳血,大概咳了150毫升左右。”周军也凑了过来,看着新鲜出炉的数据,若有所思道,“算今天咳了200毫升出血,而且全是悬浮红细胞,这也才1U而已,降低5g就了不得了。这血红蛋白降的比例也太大了些。” 一般来说,正常成年男性的血液中,血红蛋白的正常参考值应该在120~160g/L左右。而一旦下降到120g/L以下,就可以被认定为贫血。当血红蛋白浓度降低到90g/L的时候,患者会出现气喘,乏力等缺氧现象。当血红蛋白浓度降低到60~40g/L的时候,患者会因为循环不足而出现酸中毒的情况。一旦低于40g/L,基本就等于宣告了患者的死亡。 按照王林现在的血红蛋白下降速度,大概一天之内,他的血红蛋白浓度就会降低到酸中毒的临界值。大约38个小时之后,他的血红蛋白浓度就会降低到死亡线上。 “补充两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孙立恩马上做出了反应,王林的血红蛋白含量不能再降了,必须保持在最少70g/L的水平上。他把小郭又叫了进来,安排道,“把氧气浓度提高到98%。” “必须尽快找出病因。”周军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多和你的组员沟通沟通。集思广益,有助于找出真正的病因。” · · · “血红蛋白浓度快速下降,这不是链球菌感染的症状。”从食堂回到会议室,周策有些沮丧的否决掉了自己的诊断。他原本对于自己链球菌的诊断颇为自信,结果刚去吃了个饭,就接连被影像和血常规打了两次脸。 “会不会是自身免疫性疾病?我觉得可能是SLE(系统性红斑狼疮)。”帕斯卡尔博士沉吟片刻后说道,“SLE首先作用于肾脏,引发了慢性肾小球肾炎,然后转而攻击了他的肺部,引起了咳嗽和咳血。” “患者的WBC(白血球)数量上升,提示有感染。”徐有容摇着头,“肯定是某种感染引发的症状。这不是SLE。” 袁平安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会不会是肿瘤?副瘤综合征也有可能导致这种症状的。”他自己都对这个推论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的情报太少,光在这里讨论没有意义。”孙立恩做出了决定,“给患者做肺部和肾穿刺活检。” 第267章 峰回路转 给有肺出血症状的患者做活检,是一项风险极高的医学决策。尤其是在怀疑患者有自发性出血倾向的时候,这项风险就显得各位巨大——活检是会对器官造成损伤的,对没有自发性出血倾向的患者进行活检,都需要严格卧床并且在身体外捆绑弹力带之类的以遏制出血。对本身就在出血的患者进行活检,搞不好会导致更严重的出血——这可是会死人的。 但对王林的肺部穿刺势在必行。如果无法确诊他的疾病原因,仅仅凭借悬浮红细胞补充很明显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能靠悬浮红细胞一直吊着命,等他的肾脏彻底罢工之后,王林还是得死——一个因为不明原因严重贫血的病人,连依靠透析续命的机会都没有。 “风险当然会有。”孙立恩对准备阻止自己的徐有容说道,“但是如果不做活检,我们连他到底是什么问题都搞不清楚。他的凝血时间正常,说明出血不是自发性的。在已经出血的肺部进行活检当然有风险,但这种风险比起什么都不做的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 徐有容皱着眉头问道,“也许可以用其他手段?比如PCR或者mNGS……” 孙立恩叹了口气,“时间不够。而且我们也没有相对较少的怀疑目标。PCR检测一项要做六七个小时,mNGS时间就更久……而且患者未必能接受几万块的检查项目,尤其是这种项目还未必能检查出问题所在。”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是感染?”袁平安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以为你已经锁定问题根源在于感染了。” “患者肺部肯定是有感染的。但是感染和他的蛋白尿是否存在直接联系,感染和严重贫血是否有关,都还无法确定。”孙立恩有些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活检是我们能确定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的唯一手段了。” “先做肺穿刺活检吧。”周策在考虑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继续监测一下血常规,至少排除一下肾性贫血在说。肾穿刺损伤太大,而且未必一次就能穿刺到有损伤的部位。肺部活检,我们至少能够先朝着有病变的位置下手。” · · · “说起来,你去见过患者家属了么?”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一起出了门。他打算去外面吃点东西,而帕斯卡尔博士则得去出今天的门诊。两人正好同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帕斯卡尔博士忽然朝着孙立恩说道,“我听说这个患者是有容先接诊的病人?” 孙立恩点了点头,“徐医生一开始不太同意周主任关于结核的诊断,然后才让我去看了看。” “那这么说起来,你还没去见过患者家属了?”帕斯卡尔博士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等你吃完早饭之后,还是去见一见比较好。至少要和患者当面说明你是主治医生嘛。” 对主治医生来说,亲自去见过患者和患者家属,并向对方表明身份是一种礼仪,同时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互动环节。很多富有经验的医生们都强调过,只有在见过患者和家属后,一个病人才能从单纯的“案例”立体起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种会面,对对方来说也是一种尊重。你是我的医生,我们需要靠你来治病。这样的会面,也能让患者家属心理稍微平稳一些。 “我现在就去吧。”帕斯卡尔博士对于孙立恩提出的建议不多,但每一次都很重要。孙立恩稍一沉吟后,直接做出了决定——反正他现在也不是很饿。 · · · “王林家属,王林家属在么?”急诊大厅里响起了广播的声音。 “在的在的。”一个挺年轻的小姑娘挎着包急匆匆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路跑到了抢救室门口。 “你好。”孙立恩朝着小姑娘点了点头,“我是王林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小姑娘哪儿还有工夫和孙立恩客套,她拉住了自己肩膀上的包,似乎是在努力让它不要掉下来。“他……他还好吧?” 孙立恩站在抢救室门口,他往旁边稍微让了让,“在公共场合讨论患者病情不太合适,你跟我来吧。”他走在前面带路,把王林的女儿带入了会议室里。 “请坐。”孙立恩自己坐了下来,“你先不要太着急。你爸爸的状况不太好,但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 小姑娘年纪不大,状态栏显示她也就21岁的年龄,名叫王欣蕊。 而且患有桥本氏甲状腺炎。 孙立恩有些困惑的看了看王欣蕊,然后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她头上挪开,开始询问起了王林的病程。 “他发烧咳嗽有一个月了是么?”孙立恩对着病例,准备再核实一遍病例记录。 “是的。”王欣蕊点了点头。这个年轻医生虽然问的问题都和之前的医生差不多,但是却能给人一种“正在核实某种猜测”的感觉。这种毫无来由的感觉,却让王欣蕊觉得心里有些希望。 “这段时间里,他有没有便血或者吐血的症状?”孙立恩打算先解决掉王林表现出的快速贫血。如果患者患有某些会导致隐蔽性内出血的疾病,那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八个小时内,他的血红蛋白会掉这么多。 “没有……”王欣蕊摇了摇头,她的母亲早亡,她一直和父亲居住在一起。“自从我妈过世之后,我爸就戒烟戒酒了。生活的很规律。”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问到,“你母亲是因为什么疾病过世的么?” “不,是车祸。”王欣蕊有些意外于孙立恩的问题。这听起来和王林的疾病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你父亲这一系的亲戚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疾病的?比如对什么物质特别容易过敏,或者有红斑狼疮?”孙立恩悄悄捏紧了手上的笔。他隐约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有的。”王欣蕊点了点头,“我有桥本氏甲状腺炎,我大姑和二姑也有。大姑前些日子还说她被诊断成了什么……干燥病?” “干燥综合症?”孙立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桥本氏甲状腺炎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而继发性干燥综合症则是全身性的自身免疫性疾病高度发展后的结果。王林的两个姐姐都有自身免疫性疾病,而他的女儿也有。再考虑到自身免疫性疾病普遍存在的家族性质,孙立恩认为,王林可能也有某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存在。而正是这种疾病,引发了他的肺部出血和疑似肾小球性肾炎。 孙立恩目前有一个怀疑目标——“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光从名字上判断,它的嫌疑也是最大的那个。 这种被叫做Good-pasture综合征的疾病具体病因尚不确定。但一般认为,是患者先受到了肺部损伤,然后引起了患者肺泡基底膜的抗原性变,从而产生了抗基底膜抗体。而这种抗基底膜抗体同时也会作用于肾小球基膜上,所以患者同时会出现肺出血和肾炎的症状。 症状对的上,发病诱因可能就是金黄葡萄球菌感染。孙立恩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完全顾不上对面坐着的王欣蕊还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帕斯卡尔博士,请您马上来抢救室一趟。”孙立恩二话不说,先把老帕又提溜了回来。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本质上仍然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请风湿免疫科的帕斯卡尔博士来看那可是正对专业。电话打完之后,孙立恩又给徐有容打了电话过去,马上叫停了肺部活检,“患者可能是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不要做肺部活检了,抽血做GBM(抗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检查,然后做一个肾穿刺活检。” GBM(抗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是诊断这一综合征的决定性证据,而肾穿刺活检则是为了判断这一综合征对王林的肾脏造成了多严重的损伤。 这一综合征本身极难被诊断出来,而且对于肾脏的损伤非常严重。如果肾穿刺结果还可以,那只要用血液置换加免疫系统抑制治疗就可以控制病情,有些运气很好的患者甚至可以自愈。但对于另一些运气不那么好的人来说,他们需要面临的结果可能就是两肾切除,透析超过两年,然后确认GBM(康肾小球基底膜抗体)消失后,才能准备进行肾移植。 结束了一连串电话后,孙立恩朝着王欣蕊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动,并且强调道,“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父亲的病情究竟到了哪一步。通过血液检查特异抗体,我们才能确定诊断,并且只有通过穿刺活检,我们才能判断出他后面用什么治疗会比较好。” “这个病……很严重么?”王欣蕊有些难以接受孙立恩关于“病情到了哪一步”的说法。“我自己也有桥本,服药不是就可以控制抗体了么?” “可以控制抗体不再对身体造成损伤,但是原本的损伤还是存在的。”孙立恩解释道,“就像你往一块木头上钉了很多钉子,吃药控制抗体,就像是停手甚至把钉子拔掉,但是木板上还是会有很多孔洞存在。如果这些孔洞不算太多,而且不算太深,也许这块木板还能继续用下去。但如果上面都被钉满了,那这块木板就没办法继续发挥正常作用了——如果不换掉它,那它只会给整个水桶带来更多的威胁。” 王欣蕊捉摸了好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听您的吧。” 第268章 演员 做GBM检测的速度取决于检查手段。说真的,能做GBM抗体检测的医院真的不多,更先进的胶体金法能做的医院就更少了。第四中心医院也仅仅只是能做而已——通过免疫荧光技术检查抗体。从标本送达到检验结果出来,还得半天时间。 而肾脏穿刺活检的检查结果就快的多——主要看病理科的医生们多久能认出来标本究竟是什么。 病理科的医生一向自诩为“医生中的医生”,不管是内科还是外科,很多疾病的确诊,都依赖于他们在显微镜下的观察和判断。如果说,有人能够通过一根毛判断出这根毛究竟属于什么动物,那这个人一定是一名病理科医生。 这一次,这群喜欢在显微镜下找证据的医生们,找到了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结果。“样本中有50%新月体生成,电镜下可见沿肾小球毛细血管袢线状沉积的免疫球蛋白G。” 新月体是肾小球囊壁层上皮细胞显著增生,堆积成层,在毛细血管丛周围形成的新月形小体。一般意味着肾脏已经受到了严重损伤。而袢线状沉积的免疫球蛋白G则证明了孙立恩的猜测——这是一例典型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本身极难被首次诊断确诊。基本上所有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首诊都会被误诊为其他疾病。患者入院后两三天对症治疗不见好转,医生们才会开始怀疑到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上去。 倒不是因为这种病有多难诊断——做个肾活检基本就可以确诊80%左右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主要是因为这种疾病本身发病率不高,而且患者表现出的症状又太像肺结核、特发性肺含铁血红素沉着病、结节性多动脉炎、系统性红斑狼疮之类的疾病。而且病情进展快,预后差,很多患者甚至可能到死都还没被查出患病原因。而受国内环境所限,绝大部分患者家属在患者时候不会选择尸检以明确病因。所以究竟有多少真实发病率还很难说明。 因为病情太过没有特征,而且过程又十分凶恶,这也导致了很多时候,医生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可能,就得面对患者死亡的事实。事实上,连周军和徐有容,周策,袁平安,甚至帕斯卡尔博士都差点栽进了这个陷阱里——他们到结果出来之前,还坚持认为王林的主要问题是感染。 孙立恩刚刚高兴了两分钟,随后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王林的状态栏里明确写了,他有金黄葡萄球菌感染。 对于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患者需要接受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并且联合免疫抑制剂和血浆置换,才能有效缓解症状,延长生命。但这一治疗措施对感染而言完全就是火上浇油。金黄葡萄球菌感染会引起非常严重的疾病,从肺脓肿、脓血症到全身多器官衰竭,如果不马上用抗生素抑制住细菌感染,王林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针对感染治疗,那就意味着不能进行任何的免疫抑制动作。否则抗生素不光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还可能继续因为肾毒性或者肝毒性继续加深原有的肾脏损伤。 又是两难局面,孙立恩很痛苦的抓起了头发。最让人头疼的是,肺部灌洗液的培养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王林同时还有金黄葡萄球菌感染。 不能光凭这个结果治疗,一定要等到灌洗液的培养做出来才行。孙立恩做出了决定。 · · · “金黄葡萄球菌感染?”检验科里,赵卫国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从眼镜上方看了出去。门口拿着检验报告的检验科医生点了点头,“是急诊科孙立恩医生下的检查要求。” 一听到孙立恩这三个字,赵卫国皱起了眉头。他摘下了脸上戴着的老花镜,稍微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把他这个病人的所有检查结果和资料打印一份给我。” 检验科医生稍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他转身准备走出赵卫国的办公室时,赵卫国在他身后又发话了。“检验结果两个小时后再给他。” 大约过了20分钟,王林的所有检查结果就出现在了赵卫国的桌子上。他拿起报告大致看了一遍,然后忽然在肾穿刺活检的结果上停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既有震惊,也有困惑和一丝嫉恨。 “首诊就能确诊肺出血-肾炎综合征,而且还培养检查出了金黄葡萄球菌感染?”他低声喃喃自语着,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究竟是他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赵卫国的打算很简单,在医生确认患者疾病种类后,都会直接开始决定治疗。对于肺出血-肾炎综合征而言,最主流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就是免疫抑制和大剂量激素冲击联合血液置换。但这些治疗手段只要孙立恩敢下,那患者绝对是必死无疑。没有了免疫系统控制,已经感染了王林肺部的金黄葡萄球菌会在最短时间内要了他的命。 而明明已经要求检验科进行细菌培养,但在结果出来以前就转而进行免疫抑制治疗。这绝对算得上是医疗事故——医生没有规避已经被预见到的风险。光凭这一点,只要患者死亡,再教唆家属起诉,他赵卫国就能连手都不脏的把孙立恩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放在半个月以前,他一定会这么干的。光凭孙立恩挑唆柳平川和自己发生冲突这一条,赵卫国就有心弄死孙立恩。检验科一项是他的独立王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有人撒野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来撒野的是副院长。处理不了柳平川,他要是再不把孙立恩打压下去,他还怎么继续在检验科里维持自己的地位? 但这半个月则不同。武田制药的小林丰托了好几层关系,把赵卫国的儿子儿媳都聘入了公司。每个月基本什么都不用干,两人就能拿到大概600万日元的薪水。如此丰厚的酬劳当然不是白给,小林丰直接说明了要赵卫国提供孙立恩的所有的检查和诊断记录,而且一定要“最精彩的那些”。 小林丰恐怕是打算捧孙立恩了。把这个年轻而且前途无限的小医生捧上高位,然后为武田摇旗呐喊。这是赵卫国对小林丰一系列行为的最终判断。他也不得不承认,小林丰的眼力确实不错。这半个月以来,孙立恩又连续诊断出了很多疑难患者。这次更了不得,他甚至做到了首诊确诊肺出血-肾炎综合征。 赵卫国的内心其实很矛盾,真要把孙立恩整下去,自己倒是痛快了。可儿子儿媳刚刚到手的工作那是一定会泡汤的。但如果跟着小林丰的指挥棒到处转,等孙立恩真的站稳了脚跟,谁知道他会不会转过头来找自己的麻烦? 又沉吟了一会,赵卫国叹了口气,决定自己亲自去找孙立恩一趟。万一他开始了免疫抑制治疗,那自己就可以用这份报告卖他一个“隐瞒报告”的人情。要是还没有,那就正好用这个报告来表现自己对急诊科的重视。左右逢源,进退两得。赵卫国这根老油条就是这个打算。 · · · “一个小时前的血常规报告已经说的很明白了,HB(血红蛋白)55g/L,我们已经给他输了八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了。再拖下去人死定了!”袁平安在会议室里朝着孙立恩急道,“检查结果已经证实了你的猜测,确实是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为什么还不马上治疗?” “患者WBC(白细胞)数量也在增加,已经到了11.4×10^9个/L的地步。”孙立恩还在试图说服袁平安,“他很可能还有其他的问题,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是有感染。” 帕斯卡尔博士同样对马上进行免疫抑制治疗持支持态度,“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患者血液内可能存在有ANGA(抗中性粒细胞抗体),而且虽然很不常见,但是在持续输入悬浮红细胞的时候,也有可能导致ANGA在患者体内生成。也就是说,他体内的白细胞水平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数据更高。在肺灌洗液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前,我也建议押后一下免疫抑制治疗。等待是值得的。” 周军则坐在凳子上叹了口气,他对孙立恩认真道,“你最近要是有空,真的找个什么寺庙拜一拜吧。百万分之一的发病率都能让你碰上,有这个好运气怎么不见你去买彩票呢?” “彩票的中奖几率是两千一百四十而万分之一。从数字上来看,比这个患者难上最少二十一倍。”徐有容正在看论文,听到了周军的话之后,她面不改色的加了一句进去,“等孙医生再遇到20次这种病人,他就该去买彩票了。” 孙立恩被这群大佬们怼的喵喵叫,自己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反正只要你们别去给王林上糖皮质激素,就算再怼上两个小时孙立恩也认了——规培医生的存在价值就是装孙子被上级医生怼。履行正常职务的同时还能救回一条人命,这也挺划算的。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看上去挺精神的中年人从门外闯了进来,他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张嘴问道,“王林的治疗开始了没有?” 第269章 权衡 王林的治疗当然还没开始。孙立恩用尽浑身解数,总算是把免疫抑制的治疗方案先压了下来。 “送到我们这里的样本查出了金黄色葡萄球菌。”赵卫国拿着报告,一脸严肃的交给了周军。“我看了一下病理科的报告,这是个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患者。但是有金黄葡萄球菌感染,还不能随便用免疫抑制剂。这个事情比较棘手,所以我专门来跟你们说一声。” 周军是听说过赵卫国和孙立恩之间那点小冲突的。他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赵卫国,然后才接过了这份报告,稍顿片刻后点头道,“麻烦你了。” 赵卫国这只老狐狸深知,要扭转之前的冲突敌意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反正现在的孙立恩对他没有直接威胁,只要慢慢释放善意,就能够化解双方的矛盾。他冲着屋里的众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请重症医疗科,肾内科,呼吸内科和风湿免疫科来会诊。”孙立恩揉了揉自己的脸,只觉得疲惫和无力感一重接一重的从心底往上涌着。患者的情况太复杂,仅凭他自己根本想不出来什么治疗手段更适合患者。思来想去,只有打电话叫其他科室的专家们来一起出谋划策——反正不能我一个人头疼。 周军出声道,“我去联系吧,这个患者比较麻烦,可能得请他们的主任过来会诊。”他看了看帕斯卡尔博士,然后道,“风湿免疫科那边我就不请大主任来了,有帕斯卡尔教授在就行。” 帕斯卡尔博士苦笑了两声,他以前见过两个有同样疾病的患者,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时间久远到他都快忘了那两个患者究竟是男是女。不过他们的结局,帕斯卡尔倒是记得很清楚。两人都没能撑过去,一名患者在麻省总院的风湿免疫科确诊疾病后离世。而另一人则在治疗刚开始的第二天,因为DIC而死亡。 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患者的预后普遍比较差。在医学界普遍采取血液置换加免疫抑制剂,并且合并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并且接受长期透析治疗的方案之前,肺出血-肾炎综合征患者的普遍五年生存率不到10%。有超过80%的患者会在发病后一年内死亡。但随着医学逐渐进步,这一疾病的五年生存率已经被提高到了70%。 但这些患者是单纯的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他们没有附带金黄色葡萄球菌的感染。 金黄色葡萄球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细菌。它们最容易从患者的体表伤口进入血液,或者感染周围组织造成化脓性感染,或者随着血液安家落户在心肺部,造成心包炎或者肺炎。而比起普通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更可怕的则是它的进化体——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MRSA)。 有时候我们常常能在电视里看到所谓“超级细菌”的报道。这一报道说的,就是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因为之前医学界对于细菌抗药性不够重视,70年代以前大量滥用抗生素,从而导致了金黄色葡萄球菌快速进化。新进化后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对于甲氧西林极不敏感,同时对甲氧西林相同结构的β-内酰胺类抗生素和头孢类抗生素均有耐药性。而且因为修改了抗生素作用靶位,它们甚至对氨基糖苷类、大环内脂类、四环素类、氟喹诺酮类等等抗生素都有不同程度的耐药。目前人类所能使用的抗生素里,只有万古霉素对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还算有效。 但王林是否感染了这种可怕的细菌,尚且无法确认。状态栏没有明确说明,而检测科则需要至少四个小时才能用PCR确认样本中是否有MRSA存在。 “首先肯定是要控制感染。”前来参与会诊的重症医学科主任吴法先做了发言,“对于GMB肾炎患者来说,肾脏损伤是已经形成了的。说难听一点,人没了肾还能活,可要是感染发展到了脓血症的地步,那可就不好救了。” 肾内科的大主任田华光则沉吟了好一阵,他皱着眉头问道,“患者的肾脏情况还不算差,如果能够尽快结束抗感染治疗,并且转入免疫抑制治疗的话,他的肾脏还是有希望保存的。”他看向了一旁的帕斯卡尔博士问道,“我记得现在的主流治疗方案里,双肾切除已经不是常规策略了吧?” “确实不是。”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常用的除了血浆置换,就是甲基泼尼松龙、泼尼松和环磷酰胺之类的联合用药。大概和器官移植之后的免疫抑制方案差不多。不过还要单独用糖皮质激素进行一次大剂量的冲击治疗,缓解肺部出血的情况。” “对治疗方案稍微调整一下怎么样?”听着众多大佬的讨论,孙立恩那颗有些鬼点子的小心脏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方案。“可不可以在抗感染治疗的同时,先用血浆置换减少他血液里的GMB抗体数量,延缓肺部和肾脏的损伤进展,然后在确认感染被消灭后,再进行免疫抑制治疗?” 周军睁大了眼睛,正准备批评孙立恩不按套路出牌。帕斯卡尔博士却先叫了起来,“好主意!” 血浆置换是将患者的血液从一侧静脉抽出,通过离心泵,将抽出的血液分成血浆和成分血。将患者本身的血浆舍弃后,以同等速度注入新鲜血浆,白蛋白溶液,或者平衡液等血浆代用品的一种治疗手段。 而在本病例中采用这一治疗手段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减少患者血液中GMB抗体的绝对数量。 漂浮在血液里的抗体会随着血浆一起被分离出人体,而这一手段本身就能减少相当数量的GMB抗体——血浆置换术一般一次可以置换掉人体内大约三分之一的血浆。也就是说,在不使用免疫抑制药物的情况下,血浆置换术能够在一定时间内将患者体内的抗体减少30%左右。 当然,血浆置换术的置换量可以根据需求调整,真要一口气把患者体内的所有血浆都置换掉也不是不行。但这种极限量的血浆置换很容易引起全身性溶血等等更麻烦的情况。考虑到王林的肺部还在出血,全身血浆置换明显不太合适。因此,在经过追加了血液内科黎主任的专家讨论后,众人一致同意,对王林先进行总血量50%的血浆置换术,在血浆置换完成后,马上开始进行抗感染治疗。 院感部门的大佬听说可能有MRSA感染后不请自来。在PCR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以前,院感部门坚决反对直接使用万古霉素对患者进行治疗。 院感的理由很简单,“就算是MRSA感染,使用传统抗生素也能消灭其中相当一部分非抗药细菌。真正具有耐甲氧西林抗药性的金黄色葡萄球菌繁殖速度慢,而且所有MRSA菌落中都同时存在耐甲氧西林和甲氧西林敏感菌株。在首次使用抗生素后,会有大量敏感菌在几个小时内被杀灭。等耐药菌株缓慢生长增殖,那也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检验科的PCR检查结果肯定能出来。根据PCR的判断,再考虑是否使用万古霉素。” 反正在疑似MRSA感染的患者病历里,院感部门对于抗生素的使用有最高决定权。而且他们的理由也确实足够充分,按照他们的方案进行治疗,也能够保证患者的安全。孙立恩等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谁都没想到,最激烈的反对,竟然来自于王林的女儿。 “你们都知道我爸爸可能被超级细菌感染了,为什么不用万古霉素?”她显得非常愤怒,尖锐的声音直接穿透了会议室的大门。 孙立恩苦恼的掏了掏耳朵,和声劝道,“现在的抗生素也不是完全无效。不管他是不是被超级细菌感染了,先用安全一点的抗生素才是最合适的方案。” “我不管!”她用力拍着桌子,“我们也不是没钱,你为什么不给我爸爸用最好的药?” “哪有什么最好的药啊?”孙立恩苦笑道,“只要有用,那就是最好的药。我们医生也不能因为某种药物新出,或者某些药名气很大就乱用啊。” 护士长胡静听见声音凑了过来,她朝着孙立恩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孙闪开让专业的来。孙立恩也很听话的让开了位置,于公,胡静是护士长,她要上手孙立恩肯定拦不住。于私,作为胡静的准侄女婿,而且又肯定打不过这位胡佳的娘家姑姑,他只能乖乖让开了位置。 “小姑娘,是药三分毒。”胡静用拉家常的语气开始了劝说,“万古霉素副作用很大的,你真以为医生们舍不得用啊?这个药可贵了,按照咱们宋安省的规定,万古霉素还不算在医保里。这是自费药物。医生拦着不让用,那肯定不是因为钱的问题呀……” 稍远处,孙立恩听着护士长的解释,觉得有些心塞。明明是为了患者好,怎么要解释清楚还得先往自己身上泼点脏水呢? 第270章 觉短梦多 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这是个永远也争论不出结果的死循环。医学之所以能够存在,其实能够在相当程度上证明人性本善——出于帮助受伤的同伴的愿望,人类才逐渐发展出了医学。但这一能够证明人性本善的产物,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见证着人性本恶。 护士长的解释很有效果,王欣蕊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同意了这一套治疗方案。由于王林的情况比较严重,并且可能有MRSA感染,重症医疗科很快就把他接到了ICU里开始进行隔离治疗。 而孙立恩也终于有机会可以去吃上一顿早饭了。 “卖完啦?”走到医院门口的早餐店,孙立恩沮丧的得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所有的早餐店都已经卖完了存货。 绕了一圈,最后孙立恩在一家沙县小吃店里解决了肚子问题。随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宿舍里。大概四个小时以后,他还得再回一趟医院,看看王林的检查结果。如果结果是普通金黄色葡萄球菌,那么后面的治疗交由风湿免疫科处理就好。如果是MRSA,那就得继续把患者留在重症医学科接受持续治疗。总而言之,事情可能会很复杂。 事情可能很复杂,而为了留出足够多的精力去应付复杂的情况,孙立恩必须马上去休息才行——状态栏确实能在很多时候起到奇效,而如果孙立恩自己精力不足,很可能错过状态栏的提示,万一错误理解或者放过了一条重要提示,孙立恩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然而,人在累急了眼的时候却非常容易思来想去。自从脑袋沾上了枕头开始,孙立恩满脑子就都想的是各种抗生素的使用策略和方法方案。 对于王林的情况而言,治疗策略应该是非常明确的。肾功能可以通过透析代替,但是抗感染的治疗原则不可代替。人没有了双肾也能在透析的支持下活着,可是被感染致死的人哪怕真的有一对健康的肾脏也毫无益处。 抗感染治疗优先于保肾,这一点没有问题。那么器官支持措施是否到位?有没有必要现在就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和CRRT(连续肾脏替代治疗)呢? 王林现在虽然有肺出血的情况,但在持续性的悬浮红细胞输入支持下,他的血红蛋白水平以及血氧水平仍然能够维持在可以接受的程度。而且患者的心脏功能仍属正常,目前情况并不紧迫,不需要马上使用ECMO。而使用CRRT则和血浆替换有一定的重合性。在使用血浆替换对患者进行治疗的前提下,CRRT技术显得稍微有些多余。至少在第二次抗感染治疗之前,尚不需要使用CRRT对患者进行肾脏支持。 那么治疗顺序需不需要修改?对于患者的各项检测需不需要增加频率?孙立恩一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翻着身,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睡了过去。 梦里的孙立恩又回到了第四中心医院,他迷迷糊糊的在医院里走着,仿佛梦游一样,路过了自己的第九诊室,穿过空无一人的阴暗抢救大厅,一路走到手术室所在的楼层。然后推开了紧闭着的更衣室大门。 胡佳背对着大门坐在地上,身边摆了一堆发着光的彩色节能灯管。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着她白皙的皮肤有些变色。 “你怎么在这儿啊?”孙立恩试图拔足向前,但不管怎么走,他距离胡佳的距离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胡佳慢慢转过头,孙立恩能够看见她怀里抱着一根蓝色的灯管。她向着孙立恩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还是被你找到了。” “你在说什么呀?”孙立恩慢慢发现自己没能成功靠近胡佳,他半蹲下身子,朝着胡佳伸开双臂,“快过来吧。” 胡佳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不行。” 毫无理由的沮丧和悲伤瞬间从孙立恩的胸口漫了出来,他发了疯似的向前跑,可是抱着那根灯管的胡佳却离他越来越远。 · · · 他猛地醒了过来。 做梦?孙立恩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手机,距离预定的四个小时睡眠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给胡佳打电话过去,手机里却只传来了这样的提示语。孙立恩用微信给胡佳留了言,自己则起身开始穿衣服。他得尽快去医院,按照时间算,王林的检查结果就快出来了,而且今天下午是胡佳的值班时间。电话打不通,可能是因为她正在手术室里工作。 孙立恩有些失魂落魄的从宿舍里钻了出来,一路匆匆的往医院走去。 “你来的挺早啊。”周策作为肾内科的医生,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留在孙立恩的治疗组里提供着专科意见。眼见着孙立恩走进了会议室,他朝着孙立恩举了举手里的长罐红牛,“加强版的,来一杯不?用来提神很不错。” 孙立恩摇了摇头,三个小时前吃到肚子里的蒸饺配上花生酱感觉不太好消化,要是再来一罐红牛,估计他得胃疼一阵。“结果出来了没有?” “PCR要跑五个小时,估计还得等一会。”周策看了一眼手表,摇头道,“不过患者的指标上来了,血红蛋白下降的速度比一开始的估计慢了不少。” “血浆置换做完了?”孙立恩脱下自己的黑色羽绒服,换上了挂在会议室里的白大褂。“没什么别的问题吧?” “至少目前没有。”周策又灌了两口红牛,然后把空罐子扔进了垃圾桶里。“我去看一下他的尿量,要是稳定起来的话,说不定后面的免疫抑制治疗也可以先放一放——等感染完全被处理掉之后再开始做免疫抑制,这样更保险一点。” 孙立恩看着周策走了出去,整个会议室里就剩下了自己。手机上还是没有胡佳的微信,他有些坐立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去问问胡静护士长比较放心。 “你来了?”刚一出门,孙立恩就迎面碰见了柳平川。柳副院长这几天看上去明显憔悴了不少,他一见孙立恩,就朝着他招手道,“正好,你跟我来一趟,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柳副院长询问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患者病情的问题。不光王林的治疗需要由柳平川直接过问,还在懵擦擦追求者自己老婆的杨建强,以及仍然在接受免疫抑制治疗的陈雯都得由柳院长把关。 “这几个患者的情况,你以后每天写一个简报给我。”柳副院长是同协出身,平时不管病人则已,现在需要亲自过问患者,自然要按照老规矩来。每天亲自询问患者情况,和家属沟通,甚至还要亲手写每个患者每天的治疗经过。尤其要注明每一个治疗手段的原因和治疗效果,这些文书工作让柳平川烦不胜烦。 虽然是同协出身,但他归根结底还是个外科医生。做上十个小时的手术,柳平川责无旁贷,可这把年纪了还要敲上十个小时的键盘写病历?副院长再怎么说也是个院领导啊! 写了十几天病例记录的柳平川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可要让自己手底下的神外医生去写这些其他科室的病人情况,专业不对口不说,要让那些外科医生们写出符合标准的病例,柳平川自己还得指导,实在是烦不胜烦。 于是,柳院长灵机一动,决定抓孙立恩当壮丁,让他来解决自己惹出来的这一堆麻烦。 “好的,今天的报告我尽快写出来。”规培医生写病历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这三个病人都是孙立恩治疗组里的患者。他满口答应了下来,然后就准备转身走人,谁知道柳院长又发话了。 “你今天情绪不太稳定啊?”柳平川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示意孙立恩坐下。“检验科的人还在跑PCR的程序,现在你就算去催也加快不了动作的。” 柳平川叫住孙立恩有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孙立恩这阵急的仿佛火烧眉毛,大概是觉得检验科的赵卫国又在故意拖延检查进度。而他想要做的,是当个和事佬,把两边的矛盾按下来。 以柳平川自己的职务和级别,别说一个赵卫国了,就算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毕竟赵立国虽然传说有些背景,但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毕竟不能和副院长以及二级教授比。可孙立恩就不一样了,虽然是被刘堂春收下的学生,可他毕竟还只是个规培医。哪怕以后成了以后新成立的诊断中心诊断组组长,那撑死了也就是个副主任待遇。要直接和赵卫国掰手腕,柳平川担心小孙吃亏。 孙立恩笑了两声没说话,他总不能说“我做了个梦感觉不太好,要赶紧去找我女朋友的姑姑问问情况。”所以还是只能老实听着柳平川的说教。 柳平川正在批评着孙立恩胡来,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喊了一嗓子“烤面筋!”他一脸不好意思的朝着柳院长点了点头,然后快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 是胡佳来的微信,“我刚刚在手术,有事儿?” 孙立恩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第271章 多变 王林的检查结果很不错,确认MRSA未检出,只是单纯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而已。而在两轮的抗感染治疗后,他的情况已经基本恢复了稳定。根据帕斯卡尔博士的意见,明天等患者的WBC指数恢复之后,就可以开始进行免疫抑制治疗了。 和患者家属沟通过之后,孙立恩一身轻松的走回了自己的诊室里。徐有容等人一起聚在诊室里,等着孙立恩进一步的治疗安排。 说起来,现在一个治疗组里有孙立恩,柳平川,徐有容,袁平安,周策五人——周策虽然不算治疗组的固定成员,但也基本和固定成员没什么区别。而且治疗组接下来的患者一般都是病情比较复杂和严重的患者。而且还需要经常性会诊,五个医生虽然在一间小小的诊室里也能挤下,但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回头得和院办说一声,至少给我们找一间专用的会议室。”袁平安坐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柳老师,您现在天天在我们急诊驻点,怎么也得给自己要个好点的环境吧?” “你以为我爱来?”柳平川瞪了一眼袁平安,在他离开首都同协以前,老柳同志和袁平安见过两面,而且还通过一段时间的邮件。以前袁平安给柳平川的感觉就是个老实孩子。怎么在急诊没干多久,就染上了刘堂春的无赖做派了?他甚至没和刘堂春一起工作过——老流氓啊不对,老刘在袁平安入职之前就滚蛋了。 一种名为刘堂春的病原体,似乎正在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室里悄悄传播着。 “会议室的事情,我回头和院办提一句。”柳平川强行勒令自己从刘堂春综合征里解脱了出来,摇头叹气道,“说正事儿。” 袁平安汇报了杨建强的情况,他的精神状况还在好转。但是失忆的部分还没有回复的迹象。原本的几个化脓点已经开始缩小,似乎正在被吸收代谢掉。 徐有容则简单介绍了一下对陈雯的治疗进展。第四中心医院的神经外科集合了能集合的所有力量,目前已经提出了两个治疗方案等待批准。 第一个治疗方案灵感来自于杨建强,通过伽马刀对陈雯脑内的虫囊进行精准放疗。用伽马刀杀死虫囊后,略微削弱陈雯的免疫手段,然后让她体内的免疫系统去攻击虫囊,从而吸收掉这些异物。 第二个治疗方案就比较传统了,通过开颅手术的方式,分批次取出那些虫囊。根据虫囊的位置区域估算,大概需要进行最少五次手术,才能确保将她颅内的所有虫囊都摘除干净。同时利用分次手术,尽量减少操作对大脑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组织损伤。 “两个方案,用哪种比较好?”徐有容说完了自己的结果,然后向着孙立恩提出了问题。 “柳院长,您看呢?”孙立恩才不会在神外科主任兼副院长面前出这种专业风头。选择的方案对了那是理所应当,要是不对,说不定就要又被训上一顿。 柳平川没接住孙立恩传来的球,反而一脚踢了回去,“你觉得呢?”他对于孙立恩会选择什么治疗方案很是好奇,这小子喜欢不按套路出牌。虽然有时候灵光一现未必就能派上最大的用场,但是确实能够给其他医生们提个醒。 “我觉得……应该以伽马刀治疗为主。”孙立恩琢磨了一会,从个人角度来看,他觉得用伽马刀治疗应该是最安全的。毕竟伽马刀照射颅脑的技术相当成熟,而且相对于开颅治疗,带来的附带损伤应该是最小的。“但是虫囊的区域有些分散,哪怕分开多次辐照,治疗时间也会很长。我觉得是不是可以以伽马刀为主,传统开颅为辅?用开颅取掉位置比较靠近硬膜层的虫囊,这样可以缩减一些辐照时间和辐照总量。” 孙立恩这次的建议没有得到柳平川的同意。实际上,柳平川更倾向于传统开颅手术。原因也很简单——以前的经验和许多报告都证实了,将患者颅内的虫囊直接移除,并不会对患者的神经系统造成太大损伤,哪怕虫卵本身甚至可能占据了接近30%左右的颅腔。事实上,有很多患者可以终身携带虫囊而不发病,不少患者都是因为其他疾病入院的时候被检查出有包虫病的。这种患者以脑包虫病居多,而理由也很神奇——大脑本身有相当强大的代偿能力。 大脑是一个很神奇的器官,它全力运转起来的时候,功率大约能有23瓦——是人体内最大的发电器官。它可能很脆弱,一次轻微的碰撞或者淤血挤压,就可能让人失去语言能力或者行动能力。但它也可能非常强大,强大到完全没有右半球的人仍然可以胜任工程师的职务。甚至强大到没有小脑的女性仍然可以用比常人稍显缓慢的动作正常行动。 而脑包虫的虫囊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具有研究价值——它生长速度不快,但最后长出的尺寸却绝对不小。如此之多的脑组织被虫囊压缩侵蚀,但神经功能仍然可以保持大致正常。这原本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这样,柳平川其实比较倾向于使用传统手术治疗方案。虫囊数量虽多,但并不都是那种巨型虫囊,很多甚至只用通过较长的活检针就可以抽出。规划一个比较合适的手术路径,然后采用尽量少穿刺大脑,穿刺距离最短的路径进行手术即可。 但是柳院长并没有直接否定掉孙立恩的想法,让年轻医生多开展讨论总是有好处的。反正最后手术方案还得他来敲定,现在的讨论就算是出了些偏差也无伤大雅。 · · · 结束讨论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孙立恩给胡佳发了个信息,问她能不能下班一起去吃个晚饭。等了大概半个小时,胡佳回了一条消息,“我现在下楼,停车场见。” 孙立恩收起手机,心里有些觉得不对劲。平时胡佳发信息的时候基本两句话里能夹上七八个表情包。可是今天发的两句话里却干干净净,其他的什么内容都没有。 直男孙立恩,感觉到了一点异常。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啊?”等了一会,孙立恩见到了穿着大衣的胡佳。他抱了抱自己的女朋友,然后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胡佳把头埋进了孙立恩的胸口,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抬起头红着眼睛对孙立恩道,“我得走了。” “走?去哪儿?”孙立恩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用双手按住了胡佳的肩膀,“怎么了?” · · · 胡佳的父母是高校教师。不过都不是医学从业人员,他们和徐有容的老爹算是同事,都在宋安大学任职。 自家女儿没有按照他们的设想进入宋安大学或者首都的学校就读,其实就已经很令他们失望了。而胡佳受胡静的影响,居然跑到宁远医学院读了个本科护理专业,这就更让他们觉得心里不舒服。按照他们的想法,你要学医,去临床都行,为什么非要读个护理去当护士?护士不都是大专中专毕业的么? 然而木已成舟,老两口也不是什么时间机器的制造者。胡佳一意孤行当了护士,除了平时多有数落以外,老两口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他们只是觉得,既然你要当个护士,那就要做到最好。而要做到最好,仅凭一个本科的护理学位肯定是不够的。 他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劝说胡佳去继续深造。 而胡佳也答应了这个要求。必须指出的是,那是今年八月的事情。那个时候,孙立恩刚刚作为规培医生入职宁远第四医院。而胡佳还不知道自己曾经暗恋的那个小医生和自己成了同事。 护理学硕士出国深造的时间不算太长,至少比医学硕士要短得多。一般来说,只用一年即可。而胡佳的条件也正好符合英国护理学硕士的入学要求。外出深造两年,而孙立恩的规培有三年。在得知孙立恩也进入第四中心医院之后,她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反正孙立恩有医院拴着,跑也跑不了。自己出国深造一年回来也来得及。 但是这个想法在首都的时候,被她彻底放在了脑后。要不然就不去了,自己现在这样守着孙立恩似乎也不错。 女人的想法总是多变的。 · · · “我要去英国读书,前后要一年。”胡佳向孙立恩说明了原因,她低着头道,“机票已经买好了,下周二出发。” 孙立恩早就懵了,他结巴了半天才问道,“这……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胡佳叹了口气,“我也一直在犹豫。不过,在三亚的时候,我觉得还是要去。”她看着孙立恩强笑道,“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嘛,我也要做这间医院最靓的仔。” 这个玩笑并不怎么好笑。胡佳自己都没笑出来,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爸妈不同意我在本院找对象。他们觉得我当护士,再找个医生肯定不好。” 孙立恩觉得心口一阵发堵,但他总不能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说她父母的坏话,只能叹气道,“长辈有些担心也可以理解。” “所以我和他们做了个交易。”胡佳从孙立恩的怀里挣了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笑着道,“等我拿下了这个护理学硕士,他们就不能再反对我的决定。” 她看着孙立恩,非常认真道,“我要嫁给你。而且我要他们赞同我的决定。” 第272章 突如其来 被突如其来的结婚宣言吓到的孙立恩,愣了足足三秒,然后才回出一句“好啊。” 他倒不是打算玩玩而已,孙立恩还是一个挺不错的认真小青年。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设想和面前的姑娘共度一生而已。 一阵冷风吹过,孙立恩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那就去吧。”他对着面前的胡佳认真道,“我支持你。” 其实说真的,胡佳要是决定从此就围着自己转,孙立恩不光不会觉得有多爽,反而还会有些罪恶和内疚感。一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在工作上和学习上都还有无限可能,就变成了自己的小卫星?孙立恩自己何德何能啊? 不管胡佳的想法是不是自己的意愿,因为自己就让一个年轻小姑娘放弃了几乎人生中的所有变化和上进空间,孙立恩自己绝对接受不了。 但对于刚刚和自己在一起半个多月的女朋友即将出国留学的事实,孙立恩接受的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现在的生活算起来也和异地恋区别不大,但至少每隔两三天,两人还是能见上一面的。可等胡佳去了英国,别说两三天了,估计一年里真的是一次都见不到面。 而且,听说去国外的中国留学生们之间,特别容易因为人生地不熟而下意识抱团。万一抱团抱着抱着,抱出了点特别的火花怎么办? 孙立恩的脑子里一瞬间不知道浮现出了多少个念头。但最后他还是说出了“我支持你”这四个字。 两个人在一起,应该都能互相支持,进步然后变得更好才对。因为个人的小心思去拖后腿,这种事情孙立恩干不出来,也不屑于去做。他对胡佳有信心。虽然这信心说真的有些没来由。 “好啦,不说不开心的话了。”又在寒风中抱了一会胡佳,孙立恩决定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换个地方。“今天请你吃饭,咱们出去吃顿好的。” · · · 孙立恩坐在烧烤店里喝着啤酒,远远看着胡佳正在甜品区挑小蛋糕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发堵。 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被别人挖了墙角,自己不定得多后悔呢。 孙立恩开始了一阵琢磨。言情里的那种做派他当然学不来,做个私人飞机,隔几天就往来一趟英伦三岛和宁远机场? 就算那每个月一千两百万日元的补贴全都能拿到手里,孙立恩也觉得这个想法不现实。 正在琢磨的时候,卖烤面筋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孙立恩看了一眼,发现是个陌生号码。他无奈的压掉了这个电话。最近的骚扰电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然而很快,烤面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哪位?”孙立恩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如果电话那头还是个骚扰推销的,那他就得准备骂人了。 “孙立恩医生?我是宁远市卫健委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着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医院附近。”孙立恩皱着眉头答道,“您有什么事情么?” “请您马上回医院来。”电话那头很不客气的对孙立恩说道,“我们在院长办公室这里等你。” 孙立恩一头雾水的挂了电话,说实在的,他倒是已经预计到了卫健委的人会来找自己。但却不知道这次的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是为了三亚的那场手术?为了呼吸内科的误诊?为了小林薰的诊断中心? 孙立恩是真的想不明白。他琢磨了一下,给周军打了个电话。 “周老师,有这么个事儿……”孙立恩重复了一边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的内容,“我现在就回医院?” “事情不太对劲。”周军在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我没听说卫健委的人已经到了医院。最近也没有什么调查组会下来的消息。你先别着急,我打两个电话问一下。” 孙立恩挂了电话,看着对面脸上有些担忧神色的胡佳,笑着道,“怎么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了?”他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一堆甜点问道,“是担心吃不完?” 说真的,如果这些甜品要让孙立恩来吃,那是肯定吃不完的。如果一股脑的都塞进肚子里,孙立恩甚至会担心自己可能要犯个急性胰腺炎之类的问题。 “你是不是……又要回去加班了?”胡佳有些担忧的看着孙立恩的眼睛问道,“我听见你打电话了……有卫健委的人来?” “我已经问过周老师了。”孙立恩有些心疼的揉了揉胡佳的头,“他也没听说过会有卫健委的人来医院。他让我先不着急,等会听他的消息就行。” 孙立恩嘴上说着不急,其实心里已经有点不稳当了。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指名道姓让他去院长办公室,这本来就不会是什么好事儿。要是事情不大,人家完全可以在上班时间一个电话让自己去卫健委嘛。 无奈最近自己可能会被卫健委询问的事情太多,孙立恩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冲着哪一门来的。现在除了等待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 · · · “请你们马上从这里出去。”在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的院长会议室里,院长助理正朝着坐在会议室里的几个人大喊。但她的声音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连让这些人改变一下脸上的表情都做不到。 会议室里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一名男性自称是宁远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但是没有出示任何的工作证件。而剩下的一男一女则更莫名其妙——他们说自己是孙立恩治疗过的某个患者家属。但具体是哪个患者,他们却绝口不提。 宋文现在不在宁远,她正在飞往首都的航班上。多亏了现在飞机航班上大多都有WIFI服务,助理才能尽快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院长。 “叫保卫处,拿不卫健委的证件就让他们滚蛋。”宋院长回复了这么一条信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通知柳平川,如果可能有冲突,那就通知卫健委和警察。” 有了老大的发言,助理大姐自然就有底气了很多。她叫来了保卫科的一众大汉,向会议室里的三人做出了要求——要么出示工作证件并且提供患者性命,要么滚蛋。 自称是卫健委的那个男人完全没把助理的话放在眼里。他只是低头打了几个电话之后,直接在会议室里要让孙立恩马上过来。而另外一男一女则仍然保持着谁都不搭理的姿态。只是那个女人稍微调整了一下桌子上放着的挎包的朝向。 几个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围了上去。 “让你们院长来跟我说话!”自称卫健委的那个男人终于有些慌了,他用力推开了两个靠得最近的保安,然后大声喊着,“干什么?都别碰我!” 现场显得有些混乱。 “宋院长在首都。”得到通知的柳平川终于赶到了院长办公室。他看着场内有些混乱的场面,不满的皱起了眉头,转头对保卫处处长批评道,“平时都是怎么说的?这种情况应该联系警察啊。老吴他们驻点在医院是看风景的?” 柳平川表面看起来是在斥责保卫处,实际上却是在向在场三人发出直接威胁——要么说明来意,拿出工作证件,要么赶紧滚蛋,别逼我们叫警察来。 “这是我的证件。”被保安们围住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证件。手指却有意无意的挡住了他的工作职位。 “司机班?”柳平川手一甩,就直接从对方手上拿走了那张被捏住的证件。对方顿时急了眼,使劲往前冲了两步,似乎打算抢回自己的证件。而保安们则很有默契的用自己的身体抗住了对方的步伐。而柳平川则看到了上面最重要的内容,他冷笑一声,把证件扔到了对方手里,“什么时候开始,卫健委的司机也能来我们医院找人谈话了?” 另外两人似乎忍不住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这位领导,我们是想找孙医生询问几个问题……” “问问题?我们没有这项服务。”柳平川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有问题,你可以去问千度。我们的医生只会看病。” “我们的亲戚之前就是请孙医生看的病。”对方似乎没有预料到柳平川回怼的力度会这么大,愣了好一会之后才答道,“但是关于病情,我们还有一些其他问题想要咨询。” “那就请你们的那位亲戚,带着自己之前的病例记录,在工作时间来找孙医生。”柳平川冷笑道,“这次不用挂号,直接来就可以了。” “她……她在其他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不方便过来。”那个女性眨了眨眼睛,说出了一句一听就知道是谎话的回答。“为什么孙医生不能现在就到这里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这是医生的工作吧?” “我们的工作是给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病人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医疗帮助。”柳平川答道,“但在休息时间从家里赶到医院回答不知道是哪位患者家属的提问,不是医生的工作内容。” “休息时间?医生还需要休息?”司机冷笑了一声,“你们是心里有鬼,所以才藏着掖着不肯让人出来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今天让你躺着出去。”柳平川身后的人群慢慢分开,韩文平主任穿着黑色虎头衬衫走了进来。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朝着司机露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微笑。 第273章 蹊跷 光头韩主任穿着黑色丝绸虎头衬衫露出的微笑,可以被简单缩写为虎式微笑。那个气焰非常嚣张的司机顿时闭上了嘴,但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是有些不忿。 “少跟我来这套。”韩主任继续虎式微笑着说道,“以前你还能用什么领导司机的头衔吓吓人,现在最好还是收起这套扮相吧——省卫健委的主任都没有公车了。” 韩主任一语中的,戳到了整个事情的核心问题所在。而那个拿着司机工作证的男人顿时头上见了汗。 他叫黄三乔,是首都国华医疗集团的保卫部的副部长,同时也是张易的远房亲戚。至于手上的工作证件,则是他花了四百块钱,找人做的假证。 黄三乔凭着自己和张易的亲戚关系,死皮赖脸混进了国华医疗里。而凭借着当铁杆狗腿子的决心和举措,以及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这个初中肄业就出来混社会的家伙,竟然一路爬到了国华医疗保安部二把手的位置上。 自从听说张易在三亚的会议上吃了瘪之后,颇有“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觉悟的黄三乔当即认定,这是个讨好张总的大好机会,自己绝对不能放过——而且说不定还能搞上一大笔活动经费出来,自己亲力亲为压一压开销,再多报一点花费,要搞个万把块钱花花还不是简单的很? 于是黄三乔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然后制定出了一套详细的计划。 赵梦黎的事情之前在网上闹的挺大,而那个“性别歧视不可原谅,马上开除无良医生孙立恩!”的牌匾,更是成了当时在网上流传的焦点。就连黄三乔这种人都猜得出来,这个姓赵的小娘皮肯定和孙立恩之间有些矛盾。 既然有矛盾,那就有可以利用的地方。黄三乔通过宁远本地一帮买卖快递信息资料的黑产贩子,很顺利的找到了赵梦黎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在两次电话谈话中不欢而散。而黄三乔则干脆利落的使用了“强制手段”。七八个狐朋狗友蹲在赵梦黎家楼下守了一天,等到赵梦黎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人给强行带走了。 说起来赵梦黎也真是倒霉,自己经营许久的“生意”被宋院长一番操作搞黄了不说,在小区里也算是臭了街。在自家进进出出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的。赵梦黎一气之下,选择了搬家换地方。可惜因为找不到“免费劳动力”,搬家的过程慢了不少。慢慢悠悠搬了小半个月,还没把原来的东西全都拿走。而就在昨天晚上她再次搬家的时候,被黄三乔等人堵了个正着。 威胁对于赵梦黎这种人来说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但是轻微暴力行为却能够让她迅速认清自己现在是受害者的事实。黄三乔甩了她两个巴掌,赵梦黎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黄三乔又威胁了一通赵梦黎之后把人放了。然后带着自己重金请来的两个记者,一起到了第四中心医院里。 这两个记者可是大有来头。两人均为国内某知名“揭黑”媒体的医疗线记者,曾经搞出了不少有重大社会影响的新闻。说实话,凭黄三乔是肯定请不来这两位大神的。但张易可以。 张易的国华医疗集团曾经也被这两位盯上过,等到对方报社发来消息,国华医疗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已经被这两人挖了个七七八八。就张易的角度来看,花个两三百万买这家报社的广告作为保护费简直是太赚了——那些新闻只要爆出来,他张易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 张易和这两个记者不打不相识,逢年过节除了让公关部门去送礼以外,张易还特意嘱咐下面的财务,每年给两人上供十几万元。而这一手段,也让这两位“老师”和张易的交情越来越火热了。 而这两位记者“老师”,最近也有些业务上的压力。 通过某些特殊描写技巧,把责任推到医生头上。然后制造一波大的社会震动,从而提升报社销量的玩法现在越来越难搞了。一方面,由于相关部门出台政策,勒令医院不得与医闹人员私了,从而导致很多和他们有长期合作的执业医闹无利可图,渐渐放弃了这一“谋生手段”。而另一方面,有关部门在严格执法和公信力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他们开始渐渐从骇人听闻的标题党和假新闻手里抢回了话语权。 正当两人正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离开报专门开个新媒体渠道的时候,张易派人上门,送来了这么一个大新闻。 公立医院的医生,用患者的隐私威胁对方入院治疗。然后院长还公器私用,从警方手里搞来了患者男朋友的审讯视频,公然大搞荡妇羞辱?两个记者简直兴奋的快脑溢血了,这种大新闻,那简直就是拿奖金的必备题目。和这种新闻一比,纸箱包子之类的简直弱爆了。 不过,宁远市的第四中心医院也不是那么好搞的对象。行业里公认,整个宋安省里恐怕都没有比第四中心医院更硬的骨头了。倒不是因为他们和上面的关系有多好,而是因为宋文的做派确实强硬到不像是个女人。 不谈判,不妥协,不赔钱。宋文的三不政策被整个宋安省跑医疗线的记者所熟知。第四中心医院成立几年来,最大的一次医闹搞到省领导过问。但宋文仍然是一句话就顶了回去——“我们的医生没有做错。” 但她也不是那种死横的类型。八年来,第四中心医院是出过医疗事故的。最严重的一次被鉴定为二级丙等。当时的神外主刀医生在术中因为内窥镜图像显示故障,误操作损伤了患者的脊柱神经。从而导致患者下肢肌力零级,并且临床判断无法恢复。宋文在得知自己的医生出了这种事故之后,主动去了卫健委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并且向患者及其家属提出了一百六十万元的经济赔偿。而出了事故的医生,则被卫健委罚以禁止从业九个月的处罚。第四中心医院也挨了一记行政处分。 两位记者“老师”就此判断,宋文应该是只对医疗行业外的人比较横而已。而且这个人应该比较认死理,只要是自己的医生有问题,那处理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她对卫健委的人会有足够的尊重,而且和也不会在他们面前表现的太过生猛。 然后,这两位记者“老师”就看到了黄三乔的工作证件。而且黄三乔还是张易直接介绍来和他们接头的。这一反应让两位记者“老师”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很了不得的“暗示”。恐怕宁远卫健委的领导也对第四中心医院有些意见了嘛!这不是让司机出面,来协助他们暗访了? 所以说,聪明人就是容易多想。而想得太多,自然就容易把自己推到坑里去。任这两位想破脑袋,恐怕也猜不到这一切都是黄三乔自作聪明搞出来的事情。而黄三乔这一手,不但从张易手里坑出来二十万,同时还把这两位记者“老师”也给坑了进来。 · · · 现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韩文平看着黄三乔满头的汗,就知道宋院长猜对了。这人并不是得了卫健委的示意,带着人来找麻烦的。说实话,黄三乔到底是不是卫健委工作人员都还不一定。 而做出了这种判断,韩文平接下来的处理就有底气多了。他先和柳平川低声说了两句自己的看法,然后让保安们一起后退,直接把这三人留在了院长会议室里。你们不是见不到正主不准备走么?那就留下来别走了,等会和警察同志们一起回去喝喝茶吧。 这下,两个记者“老师”可真是慌了。他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的证件打算表明身份,而韩文平则连看都懒得看。“我也不知道这个记者证到底应该长啥样。等警察来了再说!” 韩文平带着一帮人守在会议室门口,而这时候,周军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怎么个情况?”周军看上出门前刚刚在洗澡,被寒风一吹,脑袋上的头发根根竖立,仿佛刺猬一般。他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发型,拉着韩文平问道,“里面的人是个什么来头?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 韩文平笑着拍了拍周军的肩膀,“你看看你这样子,怕什么?我刚刚诈了他们一下。不是卫健委的人,是两个记者领着一个帮闲的。” 周军稍微放松了一下,然后又紧张了起来,“记者?记者找孙立恩干什么?” “你说呢?鬼鬼祟祟来采访,还冒充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数。”韩文平一眼就看穿了对方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韩文平现在也拿不定主意——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可能是一次医闹的前奏。对方也许是带着录音笔之类的东西来的。在孙立恩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录下了他的一些话之后,通过编辑粘贴,彻底扭曲一下小孙的意思。然后用这个来敲诈对方一笔。 不过,现在韩文平觉得事情可能有点蹊跷。带着记者来?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就打算把事情捅出去? 韩文平摩挲着自己的光头,陷入了沉思。 第274章 医患沟通 孙立恩把胡佳送到了车上,又安慰了自己的女朋友两句之后,看着出租车慢慢融入了车流中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医院走去。尽管周军告诉他不用来,但毕竟人家点名是冲着自己来的。大不了自己去查房看看病人情况,这样万一需要自己到院长办公室去的时候也比在宿舍里更方便些。 孙立恩长吁短叹的往医院走着,他感觉自己已经快把医院当成自习室了——以前在学院里准备考试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个跑法。除了一天三餐和睡觉以外,孙立恩基本上所有时间都在自习室里。一天考三本书,每一本都有五六百页厚,如果不抱着猝死的觉悟去复习,那挂科简直不要太容易。 医学院和其他学校以及专业不同,这些以“扒皮填草”为口头禅的老师们,没有一个会给学生划考试重点的。而他们的理由也非常强有力,“你们以后的病人会按照重点来生病不成?” 孙立恩在医学院这几年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些教授们出题的时候,一定个个都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卷子狞笑,一边笑一边尖叫着,“老夫就是要考死那群小菜鸡呀!”而且他们身后,恐怕还会伸出蝙蝠的翅膀和黑色带尖的尾巴,并且在空中乱晃动几下,以表示自己心里的痛快。总而言之,出题刁钻,难度极大。 一边怀念着让人头凉的学校生涯,孙立恩一边往让令人猝死的单位走去。四十八小时里他就睡了四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和女朋友一起吃饭。这时间作息简直比黑心工厂还过分,难怪现在实习医生不在“实习生每天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八小时”之列。要是实习期就按照八小时的时间表工作,等当了规培,他们绝对得被活活累死。 虽然现在还是很容易被累死,但至少医生们已经对这种经历有了丰富经验,就算真的要累到猝死了,至少死前也不会太紧张。 用悲伤而且根本笑不出来的笑话冲淡了一下心里的烦闷后,孙立恩快步走进了医院。换上白大褂,今天的第一站是PICU。他打算去和住院已久的陈雯聊聊天。 躺在病床上的陈雯看上去瘦了一点,也不知道是因为住院太久伙食不好的原因,还是激素水平下降导致的库欣综合征表现消失。总之,以前七十公斤的小姑娘,现在看上去大概也就六十公斤出头的样子。虽然还不够瘦,但至少已经有了这个年纪小姑娘应该有的模样。 “怎么样,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么?”孙立恩换上了防尘帽和鞋套,戴着口罩走了进来。拉了张椅子,坐在陈雯床边笑眯眯的问道。陈雯是见过孙立恩的,也知道他是自己的医生。于是露出了一个稍微有些困难的笑容,“别的都还好,就是躺了太久感觉有点腰疼。” 孙立恩看了看陈雯的状态栏,发现她头上多了个“肌肉疲劳”的状态。稍微琢磨一下,孙立恩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了原因。PICU里的床都是硬板床,为的是出现紧急状况需要心肺复苏之类的时候,医生们可以直接上手,而不用花费宝贵的时间往患者身下垫硬垫。但这种比普通硬板床更硬一些的重症监护床,对陈雯来说简直太不舒服了。 她的体重比较大,这也导致陈雯的皮瓣厚度比较大。在结合上库欣综合征的特殊症状表现,这让她的肩部和臀部比一般人厚出不少。而两侧厚度差异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她躺在床上以后,腰部其实是悬空的。而对于小姑娘来说,躺个一两天还没什么,可她已经在PICU里住了二十多天。长期腰部悬空的结果,就是出现肌肉疲劳了。 “你试试看这样。”孙立恩问护士姐姐要来了一个比较扁的枕头,帮忙放在了她的身下,并且小心的调整了一下位置,让枕头可以承托住陈雯的腰,“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舒服多了。”陈雯露出了一个笑脸,然后情绪又有些低落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孙医生,我能好起来么?” 孙立恩笑了笑,对着陈雯点了点头,“会的。”陈雯的病情其实已经被控制了下来。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要在尽量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杀灭尚未引起神经症状的包虫。她的病情在第四中心医院PICU的关注下,基本不会再有进展。而且引发库欣综合征的虫囊也已经被穿刺摘除,不会再有复发。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按照柳教授的意见,我们已经在给她用阿苯达唑了。”负责照顾陈雯的PICU医生和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孙医生对她的治疗方案还有什么调整的建议么?” 阿苯达唑是主流的广谱驱虫药,对很多寄生虫都有效果。虽然对脑包虫患者的普遍有效率不过20%,但仍然是难得的有效药物。在陈雯住院治疗期间,用上阿苯达唑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治疗手段。万一运气好了,碰上那不到20%的有效几率,柳平川也就不用担心怎么去设计手术方案了。 不过,看陈雯头上的状态栏就知道,柳平川的运气不太好,陈雯自己的运气也不是太好。脑包虫的状态仍然存在,而且字迹也没有褪色淡化的迹象——阿苯达唑应该是没有起效。 “柳教授的治疗意见,我哪儿有置喙的地方。”孙立恩笑着答道,他看了一眼床上的陈雯,忽然对PICU医生低声道,“你们有没有镜子?” “镜子?”PICU的医生一愣,“有是有……不过……” “借我用用。”孙立恩毫不客气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完全没管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医生是个主治——自己的上级医生。 PICU的这位女医生有些困惑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镜递给了孙立恩。 然后孙立恩就顺手把镜子交给了陈雯。 “医院里倒是没什么机会让你去照镜子。”他笑眯眯对着陈雯道,“不过我想,你大概会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已经懵懵懂懂的开始对美丑有了概念,甚至可以说是执念。陈雯要是不在意外表,也不会自己偷着买减肥药来吃。她接过了孙立恩手里的化妆镜,然后看了一眼里面自己的样子,顿时没了动作。 “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孙立恩笑眯眯解释道,“等随着治疗继续到我们可以撤掉激素的时候,你会瘦的更明显——不,是恢复成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陈雯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忽然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笑。哭的非常痛快,却笑的极其伤心。 · · · 孙立恩被PICU的医生拎着后脖领,勒令离开了监护室——勒令的同时,女医生顺便还狠狠的瞪了他两眼。陈雯这一哭可了不得,仿佛在养鸡场里突然敲了一阵鞭炮声音似的,引得周围的小朋友们不由分说都跟着哭了起来。原本还算安静的PICU顿时就变成了第一天开学的幼儿园小班。听到动静的医生护士们纷纷放下手上不太重要的工作,然后还得一个个去安抚这些小朋友。在这个本来就忙的要死的晚上,突然又多了这么多工作量,PICU没把孙立恩乱棍打出去,就已经算的上是素质极高而且颇有爱心了。 孙立恩一脸不好意思的走出了PICU大厅,正准备下楼去看看ICU里的杨建强,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我家孩子被车撞了七个小时,你们为什么不让他住院?!”一个尖锐的女声在楼道里响了起来,声音极为刺耳。 “你孩子的外伤都已经结痂了,头部CT也做过了,什么问题都没有。”钱红军主任不知为何蹲坐在楼道里,一手端着羊肉粉丝汤,一手捏着烧饼正在往嘴里放。他一边吃着,一边对那个穿着相当华丽的女人喊道,“没有收入住院的指征,我们儿科肯定是没法收的。” 现在时间已经快到了晚上十点,钱主任还在吃不知道是晚饭还是午饭的羊肉粉丝汤,说话的语气自然稍微冲了点。而孙立恩却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去给钱主任帮个忙——钱红军坐在台阶上看不太清楚,但孙立恩却看得明明白白——那个女人看双手抱胸,但手机却被她夹在了臂弯处,而且还正在录像。一边吵架一边偷偷录像,而且还录着医生在楼道里吃饭的场景,这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 “钱主任。”孙立恩凑过去向钱红军打了个招呼,然后对那个女人问道,“您有什么事情么?” “你们医院怎么搞的?”钱红军软硬不吃的态度让正在偷拍的女人似乎也有点头疼,眼见孙立恩凑了过来,她仿佛是找到了出气口似的,不由分说朝着孙立恩发起了脾气。“我家孩子下午两点被车撞了,车撞了诶!我吓得半死,赶紧带他到医院来看病。结果呢?急诊的让我们把孩子送到儿科神外来做CT,神经外科做完CT后说不能住院。再去找急诊,急诊转过头来也不让住院,踢皮球啊?互相推诿啊?我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了!”她恼怒道,“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上网曝光!”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心平气和道,“您先别着急,能让我看看孩子么?”他看了看女人的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在外面呢。”女人一指楼道外,然后就继续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孙立恩莫名其妙的走出了楼道,然后在靠近厕所的垃圾桶旁边,看到了一个蜷缩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小男孩。 “王天勇,男,2岁,软组织挫伤,头皮撕裂45mm,疲倦。”状态栏提示了三个状态。 “这就是您的孩子吧?”孙立恩重新回到楼梯间,把王天勇的妈妈叫了出来。确认过就是这个孩子后,孙立恩问道,“他有表现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么?比如说头疼,走不稳,或者恶心想吐?” 王天勇的妈妈摇了摇头,然后用很强硬的态度道,“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先让我我家孩子住院!” “没有这些症状的话,我们是没办法把他收入住院的。”孙立恩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且孩子这么小,住院的话没有家长陪同,对心理也可能会有创伤影响。您还是把孩子带回去吧,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在来医院也不迟。”他看的很清楚,这孩子没什么严重的伤势,估计回家之后就再也不用来医院了。 “绝对不行!”王天勇的妈妈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让那个肇事司机多赔钱!” 孙立恩有些发蒙,他很快重新镇定了下来劝道,“钱财身外之物,让这么小的孩子住院,爸爸妈妈要工作不能陪,那孩子多遭罪啊?” 王天勇的妈妈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很快又转变了态度,“那就给我家孩子重新处理伤口!用最好的药,上最贵的器械!” “他的伤口都结痂了。”孙立恩特意强调了“结痂”这个词。“现在刚刚结痂,如果要处理,那就得把孩子的伤口重新撕开然后再消毒。”他继续劝着,“我看了看伤口,周围已经有消毒处理的痕迹了。而且这个伤口也不算很长,连缝合都不用。别看小孩子个头小,但是对于这种外伤,很快就能长好的。重新撕开伤口,那和硬生生扯破皮肉没什么区别。真的没必要呀。” “我不管。”王天勇的妈妈冷哼了一声,然后质问道,“你是不是收了肇事司机的钱了?怎么处处替他说话?我们现在才是受害者!”她似乎看到了孙立恩挂在胸口上的“急诊科”工作牌,顿时激动了起来,“就你了,快去给我家孩子重新做消毒缝合!多开些药!不然我就去投诉你!” 装在孙立恩口袋里的手机屏幕静静的亮着,清晰的录下了这场不太寻常的谈话。 第275章 黑钱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上次赵梦黎的事情已经给孙立恩提了一个醒——有证据,才好保护自己。当时如果他能有个录音设备,录下赵梦黎完全不配合治疗并且执意要等第二天再开始治疗的对话内容,那之后面对那群举牌子的医闹,宋院长也许就没必要动用警局提供的录像了——万一那一天,赵梦黎的男朋友没有采取过激手段,这个局面还真不好处理。 孙立恩并非王天勇的首诊医生,对方也并没有被转诊到自己手上——更何况两人谈话的地方是儿科的走廊,并非诊室。这里有一些监控摄像头,但并没有录音功能。如果不自己搞个录音,那就真的没证据了。 “我们收治患者入院,是需要相应指征的。尤其是儿科住院就更要看这些指征,毕竟我们的病床有限。那些为数不多的病床是要提供给那些情况更危急的孩子。”孙立恩强调了一下“危急”两个字,然后提出了一个仔细考虑过的问题,“您也知道,您的孩子其实就是些擦伤吧?” “擦伤怎么了?擦伤不是伤啊?”王天勇的妈妈直接一脚踩进了孙立恩的陷阱里,“让你给我孩子缝针你就缝,哪儿来这么多话?” “我不能给您的孩子做其他治疗,缝合已经结痂的伤口是明显的过度医疗,而且对小朋友没有任何好处。”孙立恩硬邦邦的拒绝了王天勇妈妈的要求,“你如果是为了孩子好,那就赶紧把他带回家休息吧——这孩子被车撞了却没有什么重伤,原本是个好事,让你这么一折腾,看看给孩子累成什么样了?” “我要去投诉你!你什么态度,啊?!”王天勇妈妈原本以为孙立恩肯定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没想到这个年轻医生居然敢还嘴。她气势汹汹的从凳子上拽起了自己的孩子,完全不管睡的迷迷糊糊的小家伙被吓的开始发抖,更不管自己的嘴巴就凑在孩子耳朵旁边,她朝着孙立恩,用最大的音量喊道,“我要投诉你!等着被炒鱿鱼吧!” 孙立恩看着这个女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走向电梯,有些无奈的挑了挑眉毛。然后做到了钱红军主任身边,笑着问道,“钱主任,你这现在吃的是哪一顿饭啊?” “让老王帮忙订的外卖,应该算午饭?反正这是今天第二顿。”钱主任梗着脖子咽下去一口烧饼后叹了口气,“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吃的?饼嚼在嘴里和纸盒子似的。” 心内科主任王建培一向以爱吃羊肉粉丝汤而出名,而作为老朋友,钱红军找王建培定外卖的唯一结果,就是得到一份羊肉粉丝汤——据说王主任现在是门口那家遵义羊肉粉丝汤店的高级客户,享受电话订餐和月结的服务。 “这个饼其实热着吃还不错。”孙立恩看着钱红军手里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羊肉汤,以及上面飘着的白色羊油块,忽然觉得有点心酸。“钱主任,这羊肉汤您没热一热再喝?油都凝住了。” “没事没事。”钱红军笑眯眯的摆了摆手,“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没那么多讲究。” 钱红军的饭吃的很快,从孙立恩过来解围,到王天勇的妈妈怒气冲冲离开现场,前后不过三五分钟的功夫。而钱红军已经基本结束了战斗,正在喝最后两口汤。 “今天的事情,我一会去和院办和投诉科那边说一声。”钱红军吃完了饭,小心翼翼的收起了一次性餐具,并且把它们包严实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朝着孙立恩说道,“投诉的事情我给你担着,放心吧,不会把你扯进来的。” 孙立恩笑眯眯的拿出了手机,向钱红军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录音结果。“放心吧,刚才我录了音的。” · · · 孙立恩正在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而院长办公室里,警察老吴正在带队查验会议室里三人的身份以及工作证件。 老吴是个老基层了,干了快三十年的一线警察,老吴的“感觉”一项被宁远警察系统当做是了不起的天赋。老吴要是对某个路上行人起了疑心,那只要肯下力气盘查,绝对会有很令人震惊的发现。 而现在,老吴同志对黄三乔起了疑心,而且老吴真的觉着,面前的黄三乔很可疑。 “身份证。”拿过了黄三乔的工作证后,老吴顿时心里就稳当了不少。工作证上的钢印实际上是印刷上去的阴影,而且工作证本身也比正规的工作证更软——最重要的是,这张工作证上的字体和政府部门工作证上的字体完全不符。这是绝对是一张假证,而且还是假的过分的那种。 “没……没带。”黄三乔结结巴巴的回答道,眼神游离,不敢和老吴对视。 老吴眼睛一亮,“没带?报身份证号码也行!”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警务通,开始输入黄三乔报出的号码。 “这是你?”老吴看着警务通上出现的照片,气极反笑。“你长的这么帅?而且还是个00后?” 黄三乔脑袋上全是汗,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说实话!”老吴突然一声暴喝,吓得黄三乔浑身一抖。 新的号码从黄三乔嘴里冒了出来,而老吴则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以前被公安机关处理过没有?” “处理过。”黄三乔知道今天自己算是踢到铁板了。他惨然道,“抢劫。” 老吴身边的几个警察看了看警务通上的屏幕,然后不动声色的站在了黄三乔身旁。“恐怕不止吧?”老吴的眼睛肿忽然闪出一道精光,而那几名警察也一拥而上,直接把黄三乔按在了地上。 “黄三乔,知道为什么要抓你吗?”看着同事们给黄三乔扣上了手铐,老吴笑眯眯的对着一脸惊恐的黄三乔问道,“你知道自己是网上追逃人员么?” 黄三乔因为涉嫌一宗两年前的故意伤害案件,被当地警方列为网上追逃人员。而另外一边,两个记者已经被面前的场景吓住了——张易派来和自己对接的人居然是逃犯?两人早就没有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想法。他们暗自下定决心,只要能平安离开宁远,一定要把张易以前的那点破事儿全都翻出来,然后再拿上一大笔国华医疗集团的采访赞助费,方可平息心头怒意。 当然,这两个记者的身份没有问题。记者证也是真实的。在被警方教育过“采访不可以扰乱公共秩序”后,两人在警方的“护送”下,准备离开宁远第四中心医院。而黄三乔,则被戴上了手铐。为了防止一般患者看到明晃晃的手铐从而产生不良影响,老吴很贴心的把黄三乔的外套脱了下来,罩在他手上做个遮掩。而黄三乔的身边,则有两名警察全程陪同,以防这小子突然暴起逃窜。 一行九人路过急诊大厅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稍远处一个女人的大喊大叫,“我要投诉你们急诊科的那个孙立恩!” 两个记者对视一眼,悄悄的放慢了脚步。 “我家孩子被车撞了!都七个小时过去了,你们就只会踢皮球!”王天勇的妈妈抱着孩子,在大厅里喊着,“从急诊踢皮球踢到儿科,又从儿科踢皮球踢到急诊!你们除了推诿,还会干什么?我看病不花钱啊?我们不是病人啊?!” 抢救室的电磁大门紧闭,没有去院长办公室门口的保安们聚集在门口,防止这个抱着孩子的人往抢救室里闯。而另一边,首诊了孩子的曹严华医生一脸无奈的劝着。 “什么叫不用治了?啊?!”曹严华估计是说了一句有些歧义的话,引来了王天勇妈妈的强力反扑,“这么小的孩子,被车撞了!车撞了你懂不懂?!不住院,不缝针,连个消炎水都不给打!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王天勇被妈妈吓的又哭了起来,两岁大点的孩子,大晚上的不睡觉本来就爱哭。自己老妈化身河东狮,对着医生破口大骂,而嘴巴又正好贴在孩子耳朵旁边。那动静还能小?于是孩子哭闹不止,而曹严华连解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老吴是个热心肠,自己这边的事情基本完成了。那让其他没什么任务的同事去看看情况也无妨。至于那两个记者,老吴准备带着他们离开现场再说。却没想到他们两个异口同声道,“我是记者,让我们过去看看!” 这两个记者的声音不小,顿时引起了王天勇妈妈的注意。她顿时兴奋了起来,抱着孩子就往记者身边凑,一边跑一边喊着,“记者啊,你们给评评理!” 现场再次混乱了起来。 曹严华医生捂着脸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夜班工作会比平常忙的多。 · · · 急诊室的小会议室,成了王天勇妈妈的个人记者发布会。 “我们是做生意的,孩子下午的时候一个人正在外面玩。”王天勇妈妈朝着记者告起了状,“结果,一辆小轿车倒车的时候没长眼睛,把我们孩子给撞了!” “您说要投诉孙立恩医生又是怎么回事呢?”记者忍不住了,他打断了王天勇妈妈的发言。 王天勇妈妈顿时不满意了,“事情总要有个先后,我不把事情说清楚,怎么和你们讲后面的事情?你们是不是记者啊?是不是收了肇事司机的黑钱了啊?” 被反问的记者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听起了控诉。 “然后那个司机就把我们孩子,和孩子他奶奶带到了医院。放下五千块钱就跑了!”王天勇妈妈继续控诉道,“老太太什么都不懂的,就被医生骗了。说是孩子没什么外伤,要去九楼儿科神经外科做个什么检查。带着孩子做了检查之后,又不让孩子住院!” “为什么不让孩子住院呢?”记者顺着王天勇妈妈的话头问了下去。 然后又招来了一阵更激烈的不满。“我怎么知道嘛?我当时又不在医院!” “当时你在什么地方?”记者眨了眨眼睛,然后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我在外地呀!”王天勇妈妈答道,“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这些无良医生就哄着老太太要带孩子出院!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就被他们骗了!” 两个记者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继续追问道,“他们都骗了你什么呢?” “骗我孩子没事啊!”王天勇妈妈理直气壮道,“被车撞了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一定是受了那个司机的黑钱!” 第276章 奇特状态 给这些记者提供采访空间,是院办的工作内容之一。而院办的工作人员在提供采访场地的时候,自然也会防着这些没什么好名声的记者们断章取义。除了两名正在做采访记录的记者以外,现场至少还有八台手机从各个不同角度对现场进行拍摄。不怕你采访,更不怕你们胡来。采访可以,但要保证报道内容符合事实,不能有臆造成分。这是采访的底线。 只不过院办的人们听着听着,逐渐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他们这么严阵以待的等着录下采访现场,却没想到,整个采访基本就是在胡来。王天勇妈妈基本除了胡说乱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就连那两位记者都显得兴趣寥寥,最后干脆一起合上了笔记本。 “您说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很公式化的表达了一下结束采访的意愿后,两人一起站起了身来准备离开会议室。这种事情根本没有报道的价值,别说搞事情了,就连登报的资格都欠奉——现在的读者又不是傻子,节奏哪里有那么好带?光“轻微擦伤却硬在医院里泡了七个小时,还一定要医生把孩子的伤口撕开重新治疗”就能让那些想搞事情的人偃旗息鼓。这从情理上甚至从常理上都说不通。读者肯定能看得出来,这个女人要求治疗是别有用心的。而一个母亲,带着被车撞了的孩子,在得知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之后不光不开心,反而还要继续折腾,这个操作肯定会直接让舆论站在医生这一面。 对跑医疗线的记者来说,让医生获得更大范围的同情和谅解,自然会导致以后的稿子越来越不好写。越来越难往里面塞自己的私货。砸自己的饭碗?记者们又不是傻子。这种事情他们肯定不会做的。 众人慢慢散去,留下了一脸茫然的王天勇妈妈。而孙立恩则被韩主任和柳平川叫到了院长会议室里,三堂会审。 “说说看吧。”韩主任坐在座位上,摩挲了一下头上针一样的短发。“你小子最近得罪人了?” 孙立恩苦笑着说了说自己的猜测,“我也不知道具体得罪了哪一位,反正……感觉他们似乎都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听着孙立恩列出的“得罪”列表,韩主任有些无语的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民营医疗、田园女权、甚至还有吸毒人员。这三种人风格不同,但搞事情的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说实话,要不是因为知道事情的前后原委,明白这些事情都不能算是孙立恩自己招来的麻烦。韩文平真的打算先把面前这个小规培狠狠骂上一顿——是平时的工作不够忙,还是病例太少不够写?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时间瞎搞? 可是孙立恩嘛……韩主任还记着这小子那几乎算得上是癫狂的一周。最后把自己整到隔离病房观察了三天才放出来。这种有冲劲,有胆量,还有些血性的年轻医生越来越少见了。而且他们也不太会给自己找麻烦。韩主任叹了口气,连骂孙立恩两句的兴致都没有了。 “今天的事情,你别太在意。”出于保护年轻医生的心态,韩文平又叮嘱了一句。其实平常在医院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基本都是他韩文平出面解决。毕竟有曾经的人脉关系和精力,韩文平大概是整个医院里最适合处理这种事情的人选——第四中心医院没有仿效其他医院,在保卫科里留出一两个适合本地“有威望势力”的人的职位,也就在于此了。招来了一个很有能力而且也能死心塌地干活的药剂科主任,同时还剩下了好几个根本无法摆脱的“冗余”人事职位。宋院长这一手也确实玩的漂亮。 “我其实已经挺习惯的了。”孙立恩苦笑着答道。不得不说,状态栏这个金手指似乎也是一柄双刃剑。在给他提供了大量帮助的同时,也给孙立恩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很多患者如果没有状态栏,也许会耽误病情,错误诊断,甚至可能会因为病情进展死亡。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生死并不会对孙立恩产生直接的影响。甚至连责任都不会多出一丝一毫。 如果不想要惹麻烦的话,装作看不见状态栏不就好了? 不去管那些状态栏的话,一切就可以继续顺风顺水,毫无烦恼的继续下去了。 孙立恩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虽然利弊轻重他都权衡的很清楚,但人命和麻烦相比,果然还是人命更重要一点。 要不最近还是去找个寺庙拜一拜?不知道和尚道士或者牧师之类的能不能解决一点自己的麻烦。孙立恩和韩文平又不咸不淡的聊了两句,跟柳平川确认了一下今天晚上自己不用值班后,晃悠出了房间。杨建强那边他已经去看过了,并且一脸为难的给杨建强出了几个追求姑娘的主意——身为被追的那个,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特别行之有效的方法,只能建议杨建强积极配合治疗,这样早日恢复健康出院后,约上早就是杨夫人的吕静安出去玩一玩。“去人不太多的地方玩一玩就行了,还有啊,千万别去什么宠物咖啡厅。”孙立恩非常认真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最后一个需要去探望的人是李丽芬。不过看着她在梦乡中睡的颇为安心的样子,孙立恩就没再去打扰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梦里,重新见到老民兵呢? · · · “干里凉……再待下去要猝死了。”孙立恩步履急促的走过急救大厅,准备钻进风雪之中赶紧回家休息。年底的宁远又下起了大雪,不出意料的话明天早上又要挂个应急机制出来。现在再不回去睡觉,明天可能就得猝死在抢救室里了。 推开大门,孙立恩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胖的男人正在往急救大厅里走着。他捂着自己的肩膀,看上去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吴戈,男,27岁,右臂大力水手征。”孙立恩的眼前显现出了一串非常惹眼的状态栏。 第277章 肱二头肌 大力水手?就是喜欢吃菠菜罐头的那位?孙立恩被眼前的状态栏吓了一跳。这大力水手征又是个什么鬼东西?吃了菠菜之后,肌肉会变成巨大的正方形?还是说,被挑衅之后就会着急到处去找菠菜吃? 孙立恩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也就是小时候看过几集大力水手的动画片而已。要不是那个名为卜派的水手吃完菠菜之后实在是太过变化多端,他可能早就忘了这个奇怪而且古怪的家伙具体长啥样。 至于“大力水手征”这种东西,医学院肯定是从来没教过的。否则孙立恩就不用在这里好奇对方究竟有什么问题了。看对方痛苦的表情,以及被使劲按住的右臂和肩膀,孙立恩估计,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肌肉或者骨骼损伤症状。 不行,太好奇了。孙立恩在意识到自己好奇之前,就扭头重新钻进了抢救大厅,并且对导医台的小护士问道,“有轮椅么?” 等孙立恩找来轮椅,吴戈正好在收费窗口挂完号。虽然疼的很厉害,但他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因此被导医台的护士们分类成了三类病人——挂号之类的事情只能自己去做。不过比起更稳定的四类病人,他的排号会被提前不少。 “坐吧。”孙立恩推着轮椅朝着吴戈笑了笑。然后指着自己胸口挂着的工作证,“放心吧,我是医生。” “医生?”吴戈看了一眼孙立恩,有些困惑道,“现在医生连志愿者的工作都要做了?” 孙立恩笑着让他坐在了轮椅上,绝口不提自己的好奇,反而劝道,“你肩膀受伤了是吧?走路的时候可能会牵扯到肩膀,所以坐轮椅会好一点。” 吴戈将信将疑的坐了下来。倒不是怀疑孙立恩可能是什么医托骗子,不过医生会这么热心肠?他开始担心起了自己,自己得的该不会是什么非常罕见而且严重的病吧?网上不是有段子说,当医生过来对自己表现的特别感兴趣,而且还细细询问过程的时候……自己就离死不远了? 自己刚进医院挂完号,就有医生凑了上来,应该不是因为疾病关系吧?他们不是连个检查都还没做呢? 吴戈继续的脑子一团乱,完全想不出一个有逻辑的解释。他懵懵擦擦的坐上了轮椅,然后被孙立恩慢慢推进了正在叫号的第二诊室。 “孙医生,你不是下班了么?”骨科今天坐镇急诊轮班的医生,是副主任级医师林天顺。身为郑国有的学生,他对孙立恩的态度那叫一个温和客气。眼见孙立恩推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林天顺连忙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不过脸上虽然客气,但林天顺心里却有些犯嘀咕,平时遇到有些麻烦的患者,他们都会把人转交给孙立恩的第九诊室。如今孙立恩推着轮椅送了个人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孙立恩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实际上他是来看热闹的。在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吴戈小心翼翼的脱掉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短袖T恤,以及自己一直被捂住的右臂。 “这就是大力水手综合征了。”看到吴戈的右臂后,林天顺朝着孙立恩指了指介绍道,“这个综合征的名字据说还是美国医生起的,是不是很贴切?” 吴戈的右臂肱二头肌仿佛吃了菠菜后的卜派一样高高耸起,看上去就很不寻常的样子。和正常的左臂比较一下,右臂肱二头肌的直径大约是左臂的1.5到2倍左右。完全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样子——他的手臂是垂直放下的,肱二头肌不应该有收缩膨胀的迹象才对。 “当初命名这个症状名字的人,一定很喜欢看电视。”孙立恩摊了摊手。这个现象的确很新奇,他甚至在征得了吴戈同意后,拿手机拍了两张他胳膊的照片。 “大力水手综合征是一种很明确的体表异常。”林天顺继续介绍道,随后对吴戈道,“我会握住你的右手,请你尽量抬起右手,试着抵抗我对你手臂的力量。” 吴戈呲牙咧嘴的照做了,林天顺用的力气不算大,而在这个过程中,吴戈本就隆起胳膊变得更加粗壮了一些。 “恩,确实是大力水手综合征。”林天顺放下了吴戈的手,“这是肱二头肌肌腱断裂的表现。因为失去了固定,弹性很好的肌肉就蜷缩了起来,所以才造成了这种现象。”他看着吴戈道,“治疗的话需要依靠手术。把断裂的肌腱重新缝合回去才行。” 一听说要手术,吴戈的脸上顿时变了色。他迟疑了很久后才继续问道,“一定要手术?” “是的。”林天顺点了点头,“肌腱就像是橡皮筋一样,普通的橡皮筋断裂了之后,要再接回去是很难的事情。通过手术,我们能把肌腱重新连接在一起,但是肌腱能不能长好,能长到什么地步,这就要看你的个人体质了。”丑话说在前面,是每一个医生的习惯。 孙立恩忽然插嘴道,“我刚才看你不光是捂着手臂,而且还捂着自己的肩膀。你的肩膀也受伤了?” “反正都在疼……”吴戈叹了口气。“我最近正在努力减肥,听朋友说游泳的效果很不错,我就去办了张恒温游泳池的卡。结果没想到这才游了几个月,就把自己的肩膀搞成这样……” 林天顺看着吴戈有些胖的身材,顺口问道,“游泳减肥很难的吧?” “是挺难的。”吴戈哭丧着脸答道,“我五个月才瘦了五十斤。” “牛逼。”林医生情不自禁的赞叹了一句,然后咳嗽了两声继续问道,“肩膀疼是出现在胳膊这样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吴戈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肌肉拉伤之类的问题,贴了好多膏药也不见好。今天做器械运动的时候,胳膊突然猛的一软,然后还传出了奇怪的声音……后来就这样了。” “可能还有肩袖撕裂。”林医生叹了口气,“肱二头肌腱长头腱存在于肩袖间隙和结节间沟内,如果是长头腱断了,搞不好肩袖也会有严重损伤。我先把你收入骨科住院,明天让住院部给你排个核磁共振看看情况。” “不手术行不行?”吴戈问出了很多患者都会问的问题,“我工作很忙的……” “那肯定不行啊。”林天顺认真道,“肌腱断裂不赶紧修复的话,断裂的肌腱可能会脂肪化并且回缩。往后拖的话,很可能肌腱长度不够。要么你这辈子这条胳膊就废了,要么医生硬把肌腱拉长给你接上,然后你的胳膊就得一直蜷缩着。” 孙立恩看着满头大汗的吴戈,有些同情的拍了拍他健康的左肩。“减肥当然是件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啊。” 第278章 造势行动(1) 减肥的人很多,但对美的强烈需求经常让人们干出一些蠢事。有的摩登女性把自己饿到饥饿性酮症的地步,而有的人则把自己操练到肱二头肌长头键近端完全断裂。总而言之,人类图方便求快捷而不择手段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显露无疑。只要能瘦的又快又方便,他们基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孙立恩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随后陪着吴戈办好了住院手续,等他进入病房住下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睡觉睡觉,再不睡觉明天真的要猝死了。孙立恩匆匆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沉沉睡去。 · · · “今天的更新还没写完呢。”被孙立恩尊称一声“罗哥”的影像科医生罗三观在自己的房间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手机开着免提平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拒绝了好兄弟“今晚开黑一起吃鸡”的游戏建议,皱着眉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他看着屏幕里的帖子,渐渐觉得,自己当初把孙立恩的事情写出来,可能是个错误。 孙立恩这小子干出来的事情太多太杂了。更重要的是,一个普通医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了这么多事情……就连留香园的官方微博都特意问了一句,“真的不要紧么?感觉小孙医生快猝死了啊。” 罗三观捂着脸郁闷了好久,又不是我故意安排的!我哪儿能猜得到他孙立恩是个人形柯南啊?每天都在认真完成工作的规培医生很少见了啊!而且还很少出错!这样的规培医生……这样的规培医生…… 罗三观陷入了沉思中。 说起来,规培医生有不出错的么? 他开始重新检视自己以前写下的帖子。从自己角度看到的孙立恩,以及从其他护士那里收集到的“孙医生小故事”出发,对孙立恩过去接近一个月的活动进行了重新检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已经到凌晨三点了。罗三观看完了所有的记录,然后更加困惑了起来。 哪里会有努力干活而且还从不出错的规培医生?不,哪有正常工作但是什么错都不犯的医生?医生也是人,只要是人,在工作中就一定会出现一些纰漏。而孙立恩这一个月里的表现实在是太突出了,只要是他作出的诊断,就没有一个出错的。更可怕的是,他要求的影像检查跑出来之后几乎都是某种疾病的诊断金标准。 一击命中,而且次次都准?罗三观的背后开始渗出了几滴冷汗。如果孙立恩是个有几十年工作经验的老专家,而且诊断的都是些常见疾病的话,做成这样也不算难。可一连串的罕见病下,还能保持如此精准的命中能力,这就更让人困惑了。 而发现了孙立恩特点的人,不止罗三观一个。 · · · “都安排好了。”凌晨五点,小林丰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穿着一身睡袍,听取着秘书的汇报。每天凌晨五点开始工作,这是小林丰从三十岁起就给自己订下的时间表。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关于孙医生的新闻,会在今天开始逐步放出。我们预计大概在一周后,会达到理想的效果。” 小林丰沉吟片刻后忽然问道,“安排的媒体,不要选那些特别有话语权的。” 秘书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然后问道,“国际媒体的关注可以延后,让外围的华文媒体首先抛出话题的话,效果确实更好。” “不要选那些八卦小报。要正规媒体,不过发行量不大的那种。”小林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的效果不是挖掘他的身世八卦,而是要让他有些神秘色彩。” “您是说……”秘书琢磨了一会后低声问道,“要给孙医生造势?” 小林丰坐在沙发里,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造势这个词。太刻意,而且太像是在作假。” 秘书没有说话,他知道小林丰肯定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你在公司里供职几十年了。”小林丰看着自己的秘书,饶有兴致的问道,“几十年中,国内和中国,甚至欧美的医生你都接触过很多。可是,你见过孙立恩这样的医生么?” “从收集到的情报和检查结果来看,这样的医生确实前所未见。”秘书静静的回答道,“不过会长,这仍然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小林丰哈哈笑了起来,“杉本君,这当然是巧合!”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运势啊杉本!是我武田的运势,是小林一族的运势!” 秘书杉本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小林丰的大喊大叫。 “艾伦已经转变了立场,站在了同意收购的一方。”小林丰挥了两下手之后,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是艾伦这样的人,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他不值得我们完全信任,而他也不会一直和我们站在同一立场上。这是一个隐患,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您选择为孙医生扬名,而且一开始会选择比较神秘的角度来渲染这个人。”杉本顺着小林丰的思路说了下去,“但是我不明白,这样不是会更容易引起艾伦先生的怀疑和不信任么?” “如果放任不管,艾伦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小林丰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杯咖啡轻轻喝了一口,“杉本,你知道陆自的人会怎么处理不定时爆炸物么?” “他们会主动引爆爆炸物。”不等秘书回答,小林丰就自己说出了答案。“在确保安全以及爆炸范围可控的情况下主动引爆爆炸物,这样才能将损伤降低到最小程度。” 秘书叹了口气,“所以,您打算用孙医生来引爆这个炸弹?恕我直言,会长。炸弹爆炸的时候,同时也可能把用来引爆炸弹的孙医生炸的粉身碎骨。” “我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医生的死活?”小林丰笑了起来,“更何况,你怎么知道被炸碎的一定是孙立恩?” 杉本并不打算和小林丰争论究竟谁会被炸碎,他只是提醒道,“阿薰和他的夫人都是孙医生救下来的。而且阿薰目前还在中国接受治疗。如果孙医生有麻烦的话,阿薰可能会很为难的。” 小林丰陷入了沉默中。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儿子,他很明显有些歉意。但这些歉意,并不足以成为阻挡他实行自己计划的理由。“阿薰的事情不用去担心。武田的未来,比他的个人感受更重要。他会理解的。” 如果不理解,那就不理解去吧。后半句话,小林丰没有说出来。固执和不听劝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儿子能够重新回到家中,这让小林丰很欣慰,但欣慰不能给公司带来进步,对他来说,武田比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更重要——哪怕是与自己的家人相比也是如此。 “明白了。”杉木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 · “这个新闻要放到二版上去?”国内某二线门户网站新闻编辑部中,经济新闻的值班责任编辑看着屏幕中的指示,一头雾水。平时高高在上,完全不屑于和经济新闻部打交道的大客户部忽然来了联系。而且是一口气十几条信息的流量轰炸。目的则是将一篇大客户部指定了内容的文章,放到经济新闻板块的二版上,并且最少保持48小时不间断。 平时,主编或者副主编也会偶尔提出一些这样的要求。有这种需求的“定制新闻”一般都是各个公司投送的付费软文。但大客户部提出这样的要求,还真是第一次。 值班责编正打算问问细节,工作聊天群组上忽然又传来了广告部的要求。部门不同,内容和要求却完全一致——将一篇特定的定制新闻稿放在二版。 大客户部,广告部,这些油水部门今天是吃错药了?责编挠了挠头,不过还是按照要求把软文发了出去,毕竟人家是赚钱的主力,是真正的财神爷。拿人手短,服从一下需求倒也无妨。 软文发出去了,和软文同时上线的,还有武田制药重金购买的全版广告——周秀芳的生平经历,以及武田制药决定捐献价值两亿美金的设备,决定在宁远投资建设一座以周秀芳命名的大型综合诊断中心,并且建造两座铜像以纪念这位老人的“公益广告”。 至于那篇软文,则以一个“武田制药工作人员”的视角,详细描述了一番周秀芳从入院到离世的故事。里面隐去了一些人物信息和关系。但是用比较重的笔墨,描写了一名敏锐发觉周秀芳病情异样,并且被周秀芳提点后,又准确诊断出一名罕见中毒患者病情的规培医生。 整篇软文看下来,这位“某规培医生”虽然出现场面不多,但都在非常重要的节点上。写这篇软文的文案水平绝对不低,寥寥数笔,一个年轻有担当,而且还很有水平能力的年轻医生跃然纸上。让人印象颇为深刻。 武田的造势计划,正式开始。 第279章 造势行动(2) 造势行动的启动,一般是要做到润物于无声中的。在人们注意到行动之前,就通过温和并且不易被发现的手段,把需要传播的内容植入于人们的脑海中。最好的结果,就是让被影响的人们执着的认为,这些想法都是他们自己形成的。并且也乐于向其他人传播“自己的”想法, 但武田明显没有考虑使用这种最有效,同时也最耗时的方法。稳妥的造势行动主要效果还是在于保护被造势主角,而对于武田来说,能够达到目标即可。孙立恩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造势而惹上麻烦,并不是武田关注的重点。 但令武田制药宣传部始料未及的是,孙立恩话题热度的上升节点,却比他们的软文早了足足五个小时。 . . . 留香园的论坛从昨天凌晨开始就炸了。不是无法访问的那种炸,而是热度极高的炸。自从罗三观发出了孙立恩的故事以后,论坛里的访问热度就一直呈快速上涨的趋势。而昨天晚上,这个帖子突然引来了极大数量的关注。 罗三观昨天一反常态的没有写更新,而是提出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你们有没有觉得,孙立恩的职业素养强到有些不像话?” “罗主任终于疯了。”回帖迅速组成了复读机,整整齐齐盖了几十层楼。帖子虽然发表在影像诊断板块,但因为写的是急诊内科的故事,所以引来的读者五花八门。从急诊科到康复科,甚至还有些药剂科的医生每天等着催更。见到罗三观发言之后,大家只当他终于因为不得志而终于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出于同情,也同时因为担心以后没有更新可看,这群复读机开始盖楼慰问起了罗三观。 “我还没疯呢。再强调一遍,孙医生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我写的内容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是编造的。”罗三观对于大家的关心并不领情,甚至表现出了一丝不爽。“你们这群人,就想着找个机会把我批判一番,幼稚!” “真正的粉丝……”这条评论被同样追更的版主直接给删了。 “说起来,我其实也可以理解你们对这件事情抗拒和不信任的原因。”罗三观看着帖子里众人的队形,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毕竟孙立恩这样的医生,如果真的和我所说的一样,对于诊断疑难杂症有非常了不起直觉的话,那他一定会有不可限量的前途。而你们大多都以自己的经历作为对比基准,因此觉得不可思议。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抗拒,但我真的没说谎。”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们不信是因为你们太菜,老罗我真的没说谎。觉得我说谎的人都是菜鸡。 罗三观很成功的惹起了众怒。被其他大牛鄙视了也就算了,毕竟学海无涯达者为先。可你一个跑到大阪学了五年屁用没有的粒子加速治疗技术的吉祥物,居然也好意思鄙视我们?众多医生一致决定,要给罗主任一个深刻的教训。 从罗三观所就职的医院入手,众多处于不算太忙的夜班中,或者难得休息日的医生们纷纷加入了调查。第四中心医院的故事开始被一笔一划的勾勒了出来。等到有人把孙立恩和三亚的那场抢救联系在一起后,同德医学院的陈天养进入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陈天养太有名气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能是全国最有名气的二级教授。交友遍天下,而且也没什么架子。很快,临时调查局的工作人员们,就从陈天养处,打听到了孙立恩这个人的故事。 · · · “这是今天第四个电话了。”陈天养挂掉了电话,朝着面前的刘堂春说道,“你的学生最近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事儿了?这天南地北的主治副主任们怎么都开始好奇他了?” “我上哪儿知道去?”刘堂春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戴副手套来首都。“说不定他又治好了几个罕见病人,惹得众人皆惊,从此扬名立万了。” 刘堂春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在习惯性的嘲讽陈天养而已。自从昨天陈天养终于抵达了首都之后,他就一直在和陈天养互相斗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迅速拉近——男人之间的友情,总是在这种奇怪的互动下诞生并且升温的。哪怕两个男人加在一起已经快一百二十岁了也是如此。 刘堂春对两人间的关系也有自己的打算。虽说陈天养是被自己拐来的,但毕竟也是个二级教授,在同德医学院普外科里呼风唤雨的人。借着避风头的理由来跟自己混,现在可能还算服气。可等出了国,到了坦桑尼亚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了,心里又有点什么其他的想法,在工作上不好好配合,觉着反正以后不用再见面,撕破脸皮也没关系。那可就麻烦了。 事实上,根据以前援非医疗队回来后的总结,医疗队员之间的关系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坦桑尼亚首都里基础设施都比较薄弱,更何况医疗队活跃的驻点区域?环境恶劣,语言不通,离家万里,工作繁忙。众多条件下,医疗队员们承受着比在国内工作时更大的压力。而同事就成了点燃这些压力的导火索——回国之后就再也不见面了,因为有这么一重思想在,所以医疗队员之间的矛盾有时候会激化的非常迅速。这会对医疗队的工作造成极大影响。 刘堂春快速拉近和陈天养的关系,也就是出于这一层目的。等到回国之后,他还打算把陈天养拉到第四中心医院里来呢。他要尽快把陈天养拉上自己的贼船,这样才能一绝后患。 人生四大铁中,马上能拿来用的,大概也就是一起干坏事儿了。刘堂春灵机一动,拽着陈天养一起来蹲人。 被蹲的这位,是北平学院医学院寄生虫专业的副教授武非兵。 武教授年龄不大,但专业能力极强。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手里的报告论文一堆一堆。工作的时候态度也好,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他是第三军医大学出身的。和刘堂春一样,都曾经是陆军序列,都曾经在西北服役,最有缘分的是,两人都出身于同一只部队。 有了这层关系,刘堂春才敢光明正大的来对方家门口蹲人。老前辈来探望一下曾经的新兵战友,三级正教授来和副教授见面讨论,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没想到刚开始蹲人,陈天养的手机就叽哩哇啦的乱响了起来。而且这一响,前后就是四十来分钟。 “算了算了,走吧。”刘堂春叹了口气,决定先行收队。刚才在陈天养打电话的时候,武非兵的车都过去了。现在再出面,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那就很难直接说服武非兵。与其这样上去,还不如等下个机会。刘堂春背着手走在前面,在胡同里绕了几圈后,带着陈天养坐在了一家烧烤摊前面。 “你刚才说,很多人都在打听孙立恩?”叫了几十个肉串,刘堂春朝着陈天养发问道,“怎么回事?” 陈天养说了一遍经过。大概就是突然之间,一批比较年轻的医生们不约而同的给自己打了电话来。稍微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始打听孙立恩的故事。总而言之总结一下就是,“孙立恩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和传说的一样特别厉害?” “你的回答呢?”刘堂春吃着肉串,顺便给陈天养倒了半杯牛栏山。“你不会把我这个徒弟就直接给卖了吧?” “那不会。”陈天养义正言辞道,“我可不是那样人!” 陈天养确实没有“卖”了孙立恩。他只是老老实实说了说自己对孙立恩的看法——要不是刘堂春盯得紧,他肯定得想办法把孙立恩给挖到自己手底下。 这一句话,就成了对罗三观故事的最佳佐证。 然后整个留香园就炸了。 “卧槽?罗主任的不是编的?” “卧槽?真的是豪斯转世?” “卧槽?真的只是个小规培?” 等炸了五个小时之后,武田的软文一发布。第二波关注高潮出现了。 “武田制药也发话了!” “第一次检查就确诊了PPCL?!” “你们看罗主任的更新了没有?PPCL算个屁,首诊肺出血-肾炎综合征你怕不怕?” 众说纷纷,热度超群。 这下,孙立恩彻底出名了。 第280章 造势行动(3) 众说纷纭中,知名人士孙立恩来到了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准备前来接班。和月初的大雪不同,虽然这次的雪量也很大,但时间毕竟已经快到了一月。地面温度已经降到了无法迅速融化雪花的程度。虽然这对于交通来说仍然会造成极大压力,但地面温度低,也就意味着刚刚落在地面上的雪花会融化成水,然后再被后面落下的雪花重新冻成冰块——地面上一层积雪加一层冰块,那简直就是交通部门和路政的噩梦。 因为地面温度低,同时也因为一个月前的大雪曾经造成过相当严重的后果,宁远市对于这次的大雪极为重视。全市的公务人员都接到了通知,领上工具去自己单位的包干区域清扫积雪。别说干这种事情的常备主力——部队。就连卫健委的那帮子工作人员们,都得带上劳动手套,拿起铁锹和巨大的竹扫把去清扫积雪。 宁远市原本就不算小,毕竟是个人口接近七百万的大城市。道路交通的情况相当复杂,除了最近这些年新建的大型城市干道,其他老城区的道路网错综复杂,除雪的工作量极大。哪怕几乎动用了全城的所有力量,这场清扫也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孙立恩来医院的时候,街道上基本已经不见了积雪。道路上的车辆开的一个比一个小心,虽然行驶缓慢,但总算没有什么严重的交通事故。第四中心医院的应急响应机制只开启了第三级,并没有按照月初的最高级别进行部署。 孙立恩本来已经做好了在医院里忙死的准备,没想到扫雪清理如此给力。这不由得让他心里一喜。看来今天能够稍微轻松一点了。 急诊门诊早上同样也提供服务。不过比起门诊部门,急诊门诊就显得轻松许多。急诊那边依然和往常一样吵吵闹闹,病人的痛苦呻吟声和家属焦急的询问甚至哭泣混成一曲名为“人生”的交响曲。门诊的大队长龙仍然长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唯独急诊门诊部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病情不那么严重的患者进来看病。而大部分诊室都处于“等待患者”的阶段。 工作极为罕见的不忙,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件好事。但对急诊医生们来说,这就是有大事的预兆。所谓“上半夜不忙,下半夜忙死。”放到白天也是同样的道理——早上要是不怎么忙,那十之八九一到下午就得活活忙死。反正对医院来说,每天接诊的患者数量基本恒定。那早上不忙就下午忙,下午不忙就得晚上忙。反正清闲的白天绝对不是医生们想要的。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自己不要那么“清闲”,又或者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没什么事情的急诊门诊医生们开始向着第九诊室集合。他们都想问问孙立恩——一夜成名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邀,已删。”孙立恩当然没有这么说过。他基本不玩知乎,毕竟上面刚刚编好的故事太有迷惑性,万一不小心信了,以后岂不是要当众丢脸?他只是对于各位同事的提问很有些不解,“我出名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出名了,你们就都知道了?啥情况?我被哪个患者投诉了还是怎么的?” 孙氏迷惑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的功夫,几个好心的小护士才拿着手机向孙立恩说明的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这一整套神奇的套路,让孙立恩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罗三观的帖子他是知道的。但是之前看帖子下面的留言,似乎一众网友都把这些内容当成了罗哥创作的文学作品——没有几个人当真。除了那一波从各个地区涌来的简历以外,仿佛大家都当这就是本而已。 平心而论,孙立恩猜到了自己的出名有武田制药的功劳。但他却万万没想到,首先引起注意的,竟然是罗哥的帖子。 对于孙立恩这种小规培来说,出名,真的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尤其在孙立恩的诊断并非出自自己的能耐,而是状态栏提示下才做出的。这种事情,在同一家医院甚至同一所医学院校内,都还可以被理解为“天赋异禀”。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开了挂就是开了挂。哪怕从提示到诊断的部分都是孙立恩自己搞出来的,孙立恩也必须承认,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提示,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未必能有正确的诊断方向和思路。 一个小规培,接受的是正常医学教育,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凭什么就能一次次诊断出罕见疾病?这是孙立恩不愿也不敢出名的主要原因。但很明显,现在势逼人强。不管是罗哥的帖子,亦或者是武田制药的广告,都已经把孙立恩逐步带入了公众视野当中。他必须想个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逻辑和诊断方法,否则迟早要被人质疑是在造假。 · · · “我其实,挺喜欢看推理的。”被同事们问急了,孙立恩只能开始现场编胡话。“我听说,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原型就是一名医生。而在实际工作中,我也隐约觉得,医生的工作和侦探有些相通的地方。” “啊!”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护士忽然一脸的恍然大悟,“所以才专门成立了治疗组对吧?福尔摩斯侦探也有华生作为助手,狄仁杰还得经常询问元芳的意见呢。所以治疗组也是为了为诊断提供灵感?” 与其说是提供灵感,倒不如说是提供一个幌子。不过小组讨论确实也有助于诊断,这一点孙立恩也深有感触。但是话不能这么说,否则不就成了一群上级医生给自己打下手?好容易把这些好奇宝宝似的同事们打发走,周军一个电话就把孙立恩提溜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周军坐在办公桌后,脸色严肃的像正在做笔录的警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周老师……”孙立恩苦着脸,“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那肯定早就跟您说了啊。” “院办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有两家媒体想要采访一下你。”周军仔细观察了半天孙立恩的样子,觉得这小子大概没说谎后叹了口气道,“我直接让院办拒绝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对周军的安排没有什么意见。“还是拒绝掉比较稳当,这事儿有些莫名其妙,武田投资诊断中心为自己换一个好名声没问题,但是为什么要把我也给扯进去呢……” 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没好气道,“你不是能和武田那边直接联系上么?当面去问问看不就好了?”周军说的当然是气话。武田的套路虽然有些胡来,但周军仍然能看得出来,他们把孙立恩推到前台的目的绝不单纯。如果只是为了感谢孙立恩对小林薰以及他们家的儿媳妇林兰的诊断和治疗,几封感谢信和推荐就已经足够了。至于诊断中心,顾问费用,甚至造势出名,这些就绝对超过了“感谢”的范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管小林丰到底想干什么,目的一定不单纯。 但周军对小林丰的目的尚不清楚,说实话,就算知道小林丰的目的,他也没有什么马上可以用的反制手段。毕竟武田制药的规模太大,如果对方真的有什么坏心思,恐怕就凭第四中心医院的能力,也根本找不出反制的方法。除了请宋院长出来以外,基本别无他法。 “回去干活吧。”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周军摆了摆手,“宋院长刚刚打电话和我说过了,晚上她会回来。到时候一起开个碰头会——到时候记得把你治疗组的组员也都叫上。” · · · “今天晚上开会?”帕斯卡尔博士中午来孙立恩办公室里蹭餐厅。他的诊室门口排队的患者实在是太多。而为了安安稳稳的吃上一口三明治,他只能溜到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才能安稳的吃上一口饭。最近这几天里,已经开始有外省的患者前来第四中心医院就诊了。而帕斯卡尔博士和病人聊了两句之后才知道,这些患者都是患有难以根治甚至难以诊断的免疫疾病的,他们建立了一个患者交流群,互相通报着专家出诊之类的消息。直接结果,就是导致帕斯卡尔博士要诊断的病人越来越多。最麻烦的是,帕斯卡尔博士目前在第四中心医院出诊,走的是“无国界医生”的合作渠道。这个渠道下,他不能被看做是“专家门诊”——因此无法和专家一样,限制每天的挂号数量。更何况老帕自己心里是抱着“为尽可能多的患者解除病痛”的想法才来的中国。所以不光每天四十个号全部看完,而且老帕还对加号来者不拒。只要对方能等,那就加号。算下来,一天最少得处理六七十个病人。 尽管如此,仍然有不少病人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治疗和问诊。他们会抓住一切时间和老帕交流自己的病情。以至于帕斯卡尔博士想在自己的诊室里吃完一个三明治都成了奢望。 “对,院长今天晚上回来。”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老帕忙成这样,他都有点看不过去。这种情况下,要晚上留下来开会,那就更让他觉得对不住这个美国来的医学专家——尤其在于开会的内容还有可能是因为他出的风头。 “确实应该开个会了。”帕斯卡尔博士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在工作中也发现了很多需要反映的东西,正好趁着这次会议,向管理层提一提意见。” 第281章 闪耀 “今天这个会议,主要是个通气会。”宋院长一脸疲相的坐在会议室里,对会议室里坐着的众人说道。“主要是统一一下口径……”她忽然看着周策问道,“你来干啥?” 周策也是一脸的无奈和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是孙医生叫我来的。” “周策最近参与了很多病例的处理,我觉得他也可以被算成治疗组的成员。”孙立恩朝着宋文解释道,“所以我就把他也拽来了。” 宋院长点燃了一根香烟,叹了口气,“来就来吧。这次的事情确实也和你有关系。” 宋院长要统一的口径,正是孙立恩的大出风头。如果没有武田的这个广告,仅凭罗三观的帖子根本不会引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最多让罗三观删了帖子道个歉,就说自己写的只不过是而已即可——至于陈天养的背书,那也就是前辈对于末学后进的提拔而已,当不得真。 可是武田玩的这一手却让孙立恩和整个第四中心医院被放到了风口浪尖甚至是舆论的放大镜下。战绩如此神奇的规培医生一般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诊断过程中有造价和冒功,要么就是其他医生都是废物。 宋文个人倾向于孙立恩的确是个有天赋而且很有狗屎运的年轻医生。这就代表着他有被栽培的价值。而这样的医生,不管被卷入上述任何一种质疑,职业生涯都将势必遭到灭顶式的打击。尤其是第二条,这简直是要把第四中心医院和孙立恩一起放在整个医疗系统的对立面上。宋院长绝对不会允许,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发生。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统一口径就显得极为重要了。现在看来,宋院长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当初同意了“孙立恩治疗组”的设置,并且在刘堂春被“流放”非洲之后也并未解散治疗组,而是交由柳平川监督继续运作。治疗组这种东西,往小了说就是一群医生的合作产物。往大了说,那是采众人之长,集中力量办大事。治疗组里有二级教授柳平川作为监督,有帕斯卡尔博士参与背书,有徐有容和袁平安这样的优秀年轻医生作为核心,有周策拾遗补漏,这么多条大腿一起带着很有诊断天赋的孙立恩,想干不出成绩都难。 这就是宋院长准备的应对方法了——反正治疗组里的讨论和会议没有影像记录,小组里究竟以谁为主,谁是整个诊断过程中的核心人物那还不是凭治疗组里的人随便说?把孙立恩的高度从“统领一群优秀医生”变为“被一群大佬带着飞的小菜鸡”,这样更符合舆论的逻辑直觉。同时也有助于给孙立恩灭灭火,降降温。 说不定还能顺带给第四中心医院打个招聘广告——只要你足够优秀,哪怕是个小规培,也有机会被一群大佬带着飞。这种诱惑力,对那些刚出学校,准备找个医院认真提升自己,而非从此之后就混日子的优秀医学生来说,诱惑简直不要太大。 对于身处管理层的人来说,光把坏事处理掉并不能算完美的结果。坏事变好事,才是处理负面事件的应有姿态。把孙立恩出风头的可能风险化解掉之后,还要反手用这件事情来帮助第四中心医院吸引优秀人才,这才叫本事。 宋文就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中老年妇女。 “会后你们互相讨论一下,之前的病例结果是怎么搞出来的。反正注意把孙立恩往外摘一摘。”宋院长对着自己手下的医生们认真道,“这小子的狗屎运走的有点多,太早让人注意到了可能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其他几个医生都深表同意的点了点头。而徐有容正打算给帕斯卡尔博士翻译一下,却得到了他的回应,“The nail that sticks up gets hammered down,这样的谚语西方世界也有。”他有些同情的看了看孙立恩,认真建议道,“如果你不想这辈子都被人轻视,那就要尽快提升自己了。我们虽然可以帮你暂时把外界的质疑和注意力转移开,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需要你提升自我。” 孙立恩认真的点了点头。老帕这人虽然说话有些直,但至少每一次说的都是老成持重的话,而且也没什么私心。更重要的是,帕斯卡尔博士在美国的时候,就常年担任过教职,同时也经常作为实习医生的上级医生进行指导。虽然中美两国的医学教育体系有所区别,但新人容易犯错的地方倒是都比较相似。所以他指导起孙立恩来也算驾轻就熟。 这边该嘱咐的内容大概嘱咐完了,宋院长正准备回家睡觉顺便撸猫的时候,却被帕斯卡尔博士给叫住了。 “宋院长,我正好有事情想和你谈一谈。”帕斯卡尔博士松开了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对宋文认真道,“这段时间在医院,我发现了一些值得改进的地方。” 宋院长的眉头猛的皱了起来,“老帕啊,有些事情不是咱们能解决的……”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被众多患者折磨了快一个月的老外终于挨不住了。他打算提出一些第一世界的现行方案,而完全无视中国的实际情况。也就是所谓的“想当然”。 “我还没有蠢到那种无视现实的地步。”帕斯卡尔博士明白宋院长的意思。他笑着解释道,“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很多来找我就诊的患者,在一两天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都曾经接受过本院其他医生的诊治。他们与其说是来找我看病,倒不如说是想要来找我寻找第三方意见,同时重新审查那些医生们的诊断结论。” 一个病人,同时看好几个医生,然后自己再来判断医生们的结论是否一致,治疗方案是否统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尤其容易出现在慢性病和老年病科室中。倒不是说急诊科就没有这样的患者,只是急诊的情况大多紧急,没有时间给这些患者慢慢比对。 “我建议,成立一个专门的科室部门,用于解答患者的问题。”帕斯卡尔博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接触过的这些患者,大部分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就诊医生足够的解答,因此才宁可再挂一个号来问问我的意见罢了。而且就我目前看到的情况,原来的医生做出的诊断和治疗方案都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并不是需要得到其他的治疗方案,他们只是缺乏足够的沟通和了解。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可能会短时间内导致其他科室人手不足,但总的来看,这个科室的存在能够帮助患者更好的了解自己的病情,同时减少一大部分医生面临的门诊压力。” “那就不需要什么新的部门了嘛。”宋院长很快就明白了帕斯卡尔的意思——患者得不到足够的解释,就会顾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打算“糊弄”自己的医生。为了解决这个担忧,他们宁可再去挂一次号看病。而这样又在客观上增加了医疗资源的紧张程度,以至于医生们需要解决的病人数量更多,分配到每个病人头上的时间更少。从而成为了一个恶性循环。而宋文的解决方案也非常粗暴直接,“回头我和医学院里的老师们谈一谈,让他们组织研院的学生们来当个志愿者。” “单纯的志愿者权威性不够。”帕斯卡尔博士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个解决方案的问题,“患者们需要的不光是解释,同时也是权威的认可。所以我建议搞一个这样的部门,不光可以服务本院,实际上也可以就其他患者的诊断情况给出建议嘛。这样不光能够提高本院的知名度,而且还能多一笔收入——这种咨询业务,当然需要患者自费处理。” 帕斯卡尔博士眼前亮起了光,那是资本主义的闪耀。 第282章 礼物 帕斯卡尔博士的建议,其实还真的有些价值。但问题在于,他仍然对国内环境不够了解,也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提议最大的漏洞——从哪里找那么多又有权威又有闲工夫的专家来呢? 专家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而有时间的医学生绝对算不上专家。老帕想出来的主意其实挺不错,如果能推广开来,确实也能减少一部分的问诊压力。但减少的压力部分和额外投入的资源不成正比,哪怕把所有重复问诊的患者都分流到了新成立的部门里,能够减少的压力仍然不足以让医生的工作得到切实可观的改善。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种部门的设立却能够提升医院的收入,并且在患者中提高第四中心医院的名气。并且可能引入宁远医学院公卫学院的资源,以这个部门为平台,去评价其他医院的诊断确诊率。好处也有不少。 “容后再议,容后。”宋院长琢磨了一会,觉得这件事情还需要慢慢安排才行。她挥了挥手,决定先结束今天的会议再说。“你们该回去的赶紧回去,气象那边预计后面三天都要下雪,这几天医疗系统上压力很大,明天可能要从二院那边转一批病人过来。” 领导发话,下属当然只能老实照办。下了班的孙立恩直接打了辆车,一路坐到了高铁站。下午的时候,老娘王彩凤给他打了电话,叫孙立恩十点前后来一趟高铁站——有些东西要带给他。 本来按照孙立恩的计划,这几天晚上绝对是要一直和胡佳腻在一起的。只不过自家亲娘从两百公里以外的常宁跑到宁远来,还专门给自己带了东西,要是拒绝的话那就太不合适了。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好在雪花不算大,而且根据开车的出租车司机说,公司在月初大雪后,给公司所有的出租车都换了冬季胎。再加上司机师父开的足够小心,所以花了半个多小时后,孙立恩平安抵达了高铁站附近。冒着逐渐变大的雪花,一路小跑到了候车广场附近。 “这儿呐!”王彩凤朝着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身旁还跟着一脸无奈的孙宏斌。王彩凤身边立着行李箱,而孙宏斌手上拎着一个旅行包和两个塑料袋,一副即将乘车出发的样子。 “妈,你和我爸来宁远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孙立恩走了过来,轻轻抱了抱王彩凤,然后很自然的从孙宏斌手上接过了袋子。 “我们两个原本安排当天往返。没想到宁远突然开始下雪了。”王彩凤笑眯眯的揉了揉自己儿子的脑袋,她现在需要稍微垫脚才能够到儿子的头发。一边揉着,她一边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蓝色的小本子,并且同时递来的,还有一把方块状的东西。 “我和你爹原本是开车来的。这下着雪,上高速也不安全。”王彩凤拍了拍自己的儿子,很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道,“反正你也有驾照,正好你和小胡两个人谈对象,有辆车出去玩一玩也方便。” 孙宏斌终于从孙立恩手里抢回了行李,他叹了口气,“车放在地下停车场三楼了,出去的时候你自己交个停车费……”他顿了顿问道,“交停车费的钱你有吧?” “有。”孙立恩点了点头,他还没搞清楚现在大概是个什么状况。 “车的第一次保养还没有做,一万公里搞一次。宁远也有4S店,到时候你直接去就行。保险也不用担心,今年的都交过了,该交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孙立恩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把车暂时放在宁远,这是要直接给自己一辆车用啊? “你爹老觉得对儿子要严格一点,这样才能养出一个男子汉。”王彩凤看着有些呆愣愣的儿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家里的经济情况早就有了长足改善,可孙宏斌却死活不让自己给孙立恩透风声。要不是因为知道孙立恩现在赚钱也不少了,同时王彩凤还拽着孙宏斌念叨了足足一个月,不然他们也不会买辆车给儿子用。 是的,这辆停放在地下停车场里的车,是王彩凤一周前才买到手的。上牌保险之类的事情搞完之后,王彩凤就直接和孙宏斌把车开来了宁远。原本还担心送车的理由不好找,不过老天爷很贴心的下了场雪。而联通两地的高速正好也因此封闭。这下可好,理由都现成了。 交代了几句后,孙宏斌把其中一个塑料袋塞到了孙立恩的手里。里面装了些王彩凤亲手卤制的牛肉猪脚之类的肉菜。“回去尽快吃,你妈卤肉的时候糖放的重了点,放久了可能会坏。” 父母就是这样,平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真要和子女分别了,却总有无数不咸不淡的事情要交代。哪怕现代科技已经先进到可以跨过大洋直接视频交流,但面对面的嘱咐,和里面掺杂表现出的心情,却永远无法在电子屏幕上被重现出来。 “好了,我们该上车了。”王彩凤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开车,我们得赶紧去过安检。今年过年的时候,你问问人家小胡要不要和你那三个同学一起来玩?” “那个不太可能了。”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用最简练的语言解释了一下胡佳要出国留学的事情。“她下周二就出发。” “这样啊……”王彩凤沉吟了片刻,然后认真道,“人家出去深造提升自己,这是好事。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儿女的思想去反对啊。” 对于下一代教育的态度,王彩凤和其他中国父母基本保持一致——只要有机会,那就应该继续深造提升。学历这东西又不是财务赤字,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她也对自己的儿子有充足信心,并不认为未来儿媳妇接受的教育水平高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比较担心的是,孙立恩和胡佳刚刚在一起没多久,两人处在正开始甜蜜的当口。而在这个当口,胡佳要出国留学。那处于感情升温期的孙立恩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对于胡佳的留学计划,他自己要说没有一丝不舍那是不可能的。但自己的感受可以放在第二位甚至第三位去考虑,胡佳的未来和发展是绝对的第一位——个人感受当然没有女朋友的未来重要,这种问题都想不清楚的人,估计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再多的话也不可能在几分钟内说完,又交流了两句之后,到了王彩凤和孙宏斌必须离开的时候。 “你放心,家里现在不缺钱。”趁着孙宏斌闷头走在前面的功夫,王彩凤对孙立恩说道,“钱不够了跟妈说,千万别苦着自己啊。” “有个制药公司在和我们合作,他们那边每个月都给我发补助的。”孙立恩朝着王彩凤挥了挥手,“放心吧,我现在也算有钱人啦!” · · · 有钱人孙立恩看着面前的车,眼前一亮。 停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辆灰蓝色的沃尔沃旅行车。车尾上标着低调的V90 T5字样。车身修长,看起来颇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动心感觉。 买辆沃尔沃给孩子,这确实也是家长喜欢的做法。谁都知道沃尔沃安全,而且这个牌子在街上也不算抢眼。比起那些有了点钱就买跑车的人要低调太多。 最重要的是,旅行车很能装,方便孙立恩以后带着女朋友出去玩。但又不像SUV那样傻笨傻笨的。 停车费25元,孙立恩小心翼翼的开着车离开了高铁站。尽管以前也经常开自己老爹的老款帕萨特,但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的感觉仍然让他非常兴奋,兴奋的想要马上和人分享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给胡佳“你在哪儿呢?” “在医院,正准备回我大姑家。”胡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她无奈道,“本来还想今天晚上和你一起去吃宵夜的,不过大姑值了一个全班,要赶紧回去休息。” “你让胡姨一个人先走吧。”孙立恩开着车,说话也有了底气。“晚上我送你回去。” · · · 孙立恩好好的体验了一下开车人士的日常痛苦。第四中心医院停车倒是方便,但等胡佳上车,自己往学校里开的时候,孙立恩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我这真不是外来车辆。”孙立恩下了车,对着门口的保安大叔再三解释道,“我是咱们学校毕业的学生,也是四院的医生。和女朋友去战军烧烤那边吃个饭就走。车真不过夜。” 保安大叔非常忠于职守的拦在车前,“院里有规定,未登记的外来车辆不得入内。你要进学校我不拦,可开车进去就是不行。” 好说歹说都没用,孙立恩叹了口气,正准备答应对方的要求把车开走,却忽然看到了风雪中朝着大门走来的战军。 “我一猜就知道你小子让挡在门口了。”战军笑眯眯的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很熟练的把保安大叔往旁边一拉,从口袋里摸了根烟递了过去。“老赵,孙医生可是我儿子的干爹。行个方便吧,车就停我店门口。” 赵保安看了看战军,然后低声道,“你儿子那四个干爹不都是刚毕业不就的穷学生么?哪儿有开这种好车的?” “我儿子的干爹长啥样我还能不认识?”战军瞪了赵保安一眼,“你这瞎眉杵眼的,能看出来什么是好车?这就是个旅行车嘛!桑旅比桑塔纳还便宜呢!行了行了,这包烟都给你。”一边说着,他把口袋里没剩几根的烟盒拍在了赵保安的怀里,“赶紧开门吧,这大冷天的。” 第283章 战军的疑问 孙立恩小心翼翼的开着新车,听在了战军烧烤门口。宁远医学院放假比其他的学校都晚一点,在这个众多学院都进入考试周甚至已经结束考试周的时候,医学院里仍然和平时一样热闹。战军烧烤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不同于平常,假设在门口的两个大帐篷今天收起了一个——这是战军给孙立恩收拾出的停车位置。 “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孙立恩一眼就看见了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花还在融化。战军恐怕是在接到了自己的电话后,马上就收掉了外面的一个帐篷,这才能给他腾出一个停车位来。一个帐篷里三张桌子,两个油汀电暖气,还有照明之类的设备。要收拾一次不光耽误生意,还得花不少时间和功夫。 战军坐在门口抽着烟,笑着摆了摆手,“跟我说这个干嘛?你来了,我还能让你连个停车位都没有?”说完话,战军把手上的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双手叉腰看着孙立恩的新车赞叹道,“这车真漂亮,得不少钱吧?” “我也不知道……”孙立恩挠了挠脑袋,两天没洗澡,虽然冬天出汗不多,但是头上发痒是难免的。“爹妈买的车,应该不算太贵吧?”孙立恩不太懂车,他只知道沃尔沃被中国企业收购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沃尔沃大概算是国产车? 胡佳搬了张凳子过来,把凳子往孙立恩旁边一放,整个人就像是快睡着了似的往他身上靠。 孙立恩一把捞住了有滑落倾向的女朋友,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累啦?”其实这是句废话,哪个器械护士在医院里跟了一整天手术之后能不累? “恩……”胡佳也不多说,脑袋在孙立恩的怀里钻了钻,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停下。然后闷着声音说,“其实累都还好,本来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因为见不到自己而心情不好,这个完全可以理解。不过现在不是见着了么?怎么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直男孙立恩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合适了,但又不敢问。 电话里孙立恩已经订好了砂锅粥,但也因为预定电话打的不够提前,因此这份砂锅粥只能用沙白和瑶柱去煮——好在味道还是一样鲜美。战军问了问两人吃饭的忌口和口味倾向后,压根就没给孙立恩拿菜单,自己亲自下厨,收拾了几道用于下粥的潮汕地区特色菜品。椒盐九肚鱼,干炒粿条,普宁炸豆腐,菜色不多,但要在宁远这个远离潮汕地区的地方做菜,实在是很不容易。 “我估摸着以你们两个的口味,光喝粥可能也不太够。”战军端着菜正在摆桌,看着胡佳靠在孙立恩身上眯着眼睛快睡着了,他稍微压低了一些音量。“这里还有两份烤馒头片,我没敢一次烤太多,放久了就不好吃了。等会要是不够,我再给你上菜。” 孙立恩朝着战军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笑容,“麻烦老哥哥了。” “你要是再跟我客气,我可不高兴了啊。”战军装出一副不爽的模样,“我给自家兄弟做些菜不行?别以为跟我客气了,今年给我儿子的红包就能免了啊!” 上小学五年级的战平安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朝着孙立恩做了个鬼脸,“干爹,今年的红包不给其实也行——你别在红包里给我塞测试习题卷就行了!” 这个点来吃饭的都是熟客,不少人也知道孙立恩他们一个宿舍和战军烧烤之间的故事。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就连胡佳也“噗嗤”笑了一声。 战军去拿饮料,孙立恩终于坐不住了,连忙站起身来准备去挡,没想到却换来胡佳一声柔柔弱弱的提问,“你不再摸摸我的头啦?” “摸摸摸,肯定摸。”孙立恩哭笑不得的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朝着战军喊道,“哥,真不用再拿了,东西够多了!” 这一顿宵夜被战军愣是搞成了晚饭。桌上摆到快放不下的菜清晰展示了孙立恩阻拦的无效性——孙立恩不拦还好,一拦没拦住,战军又多整了四五个菜出来。 “我以后要是再劝你,我就是个茄子。”孙立恩看着桌上的菜,半天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战哥,你也太看得起我的饭量了。” “这些菜大部分都是准备上菜单的,不过我心里有些没谱,让你们先帮我尝尝。”战军用手直接拧开了一瓶啤酒的盖子,灌了两口酒后张罗着胡佳和孙立恩吃饭。因为知道孙立恩是开车来的,所以准备给他们两个的都是无酒精饮料。看着两人喝下去两碗粥,吃了七八样菜后,战军开口了,“小孙啊,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您说。”孙立恩看着战军期期艾艾的样子反而觉得有些新鲜。战军这个人是地道的北方大汉性格,爽朗直接。哪怕和自己等人也是一副大哥做派,还很少见到他有为难的样子。 “我哥一个礼拜以前在二院那边住了院,二院的医生说他是急性肝炎。”战军又喝了口啤酒,“不过这个肝炎还没治好呢,我哥就说身上没劲,走路都走不成了。” 孙立恩不可查觉的皱了皱眉头。倒不是因为下班的时候又被人询问了专业问题,而是对于战军的疾病描述有些困惑。 “现在的问题是,二院给他下了个什么什么脱鞘的诊断。然后现在每天都在做复健,说是要复健半年多才能重新走路。”战军三口喝完了一瓶啤酒,然后叹气道,“我家大哥在电力系统里工作,是个普通工人。他还是个合同工,在电力公司里也没有编制。这么一搞,这份工作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孙立恩放下了筷子,“您是觉得二院的诊断有问题?” “我在医学院里开了八年的店了,就算不懂,也知道专业的事情得问专业人士。”没想到,战军居然摇了摇头,“人得病这种事情,只能说老天爷没长眼睛。又不是医生让他生的病!”说到这里,战军又叹了口气,“我就是想问问,咱们宁远哪家医院的康复做的比较好,能让他早一天自己站起来也行啊。”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三甲医院的康复科水平理论上应该是最好的。但问题在于,三甲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为了保证病床流转,像战军大哥的这种疾病,只要病情趋于稳定后,二院一定会劝说患者尽快出院,然后去二甲医院接受长期住院治疗——由于康复科治疗的特殊性,一定要长期稳定的接受复健才能有比较好的效果。 “康复的话,咱们区医院就不错。”孙立恩想了想,向战军推荐了宁远市宁静区区医院。区医院的级别其实是三乙,不过因为宁远医学院的存在,宁远市的三甲医院数量堪比省会平远市。三乙级别的区医院或许在其他地方是个值得骄傲的级别,但在宁远,它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我听您的说法,你大哥的病因还没有被完全确诊是么?” 结合描述,战军所说的脱鞘应该是指“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这是一种急性发作或者亚急性损害神经中枢的疾病。可患者一周前才入院,现在开始就要做复健,速度似乎有些太快——“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发病虽然比较急,但病程一般要两到三周才能度过急性期。更何况“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这只是一个症状。和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心律不齐一样,是一种描述病变的词汇。它本身并不是一个诊断。 “还没有。二院的医生也说不准他是什么病。”战军摇了摇头,“反正他们说现在病情已经基本上控制住了,只要继续复健就行。” 这个描述就更莫名其妙了,急性肝炎哪是那么好治的?引发“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的病因都没找到,二院的医生凭什么就很有信心的说,“病情已经被控制住了”?孙立恩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琢磨了好一会后道,“战哥,要不然这样吧。你先别着急把人送到区医院去,明天你把人送到我们四院来,我请其他科室的专家来看看,至少先搞清楚你哥哥得的是个什么病。” 自从有了状态栏以后,孙立恩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现在说话已经颇有了些“行业领军”人士的风格。他很自信,很有底气,下意识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团队能够解决很多其他医生根本搞不明白的问题。 这种说话风格,对行业外的人,尤其是对家人中有患病的人而言,听着就很有底气。但是在同行耳中,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刺耳了。尤其是在宁远医学院这个大环境中,孙立恩出于好心的建议,在其他食客耳中,听着就像是一种挑衅。 “小医生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嘛!”隔壁桌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学长不满意了,“你们四院就是个大急诊中心,怎么就有底气质疑二院的诊断了?你是急诊科的吧?” “您是?”孙立恩没去回应对方的不满,现在是低调的时候。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位为二院抱不平的前辈是谁。 “我是二院的。”对方果然是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他看着孙立恩油乎乎的头发,有些不屑的笑了出来,“你们做急诊,就专心搞急诊。复杂和罕见病的诊断不是你们的工作内容。” “我正好听说明天二院会有一些患者被转到我们四院来。”孙立恩朝着对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后不再接话,而是对战军道,“明天您带着人到我们医院来吧,床位什么的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先在我们急诊住下。” 第284章 兜着走 吃不了兜着走,孙立恩真实体验了一番这句成语的字面意思。战军把桌上没吃完的菜全都装好了打包盒,然后硬生生塞到了孙立恩新车的后备箱里。还顺便搬了一箱饮料装了进去,说是恭喜孙立恩从此之后成为有车一族。 而这顿宵夜,孙立恩也一分钱都没给成。为了阻拦孙立恩给钱,战军差点把孙立恩一个背摔摔出去。 “明天您一定带着人过来。”想和战军动手,孙立恩是绝对不够看的。也许两个韩主任能勉强和战军打个平手,或者四个年轻时候的刘堂春也能和战军过过手。不过打架打不过,来医院看病他就得听孙立恩的了——大不了替他存个一千块住院费。 和胡佳又甜蜜了一会后,孙立恩开着车把胡佳送回了胡护士长的家里。等护士长大人披着外套下来接到了人,孙立恩这才上车离开。 宁静区新区的优势,在孙立恩停车的时候表现的淋漓尽致。不光第四中心医院里有大把大把的停车位可供选择,就连第四中心医院的宿舍地下,都按照一户一车位的规格规划好了停车位。只不过还需要住宿舍的医生们大多都无力购车,以至于地下停车场显得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停好了车,孙立恩拎着两大袋子剩菜回了宿舍。正好在宿舍里碰见了对着电视机屏幕玩PS4的曹博士。 “曹哥,玩游戏呢?”孙立恩说了句废话,然后朝着曹博士比划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我刚刚从战军烧烤回来,吃两口不?” “不吃了,减肥。”曹博士双眼仍然紧盯屏幕,里面的赛车游戏似乎远比孙立恩手里的宵夜来的更有吸引力。不过上下蠕动的喉结仍然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大晚上的还不睡觉玩游戏,绝对不是因为想玩而已。 “没事儿,吃点吧。”孙立恩笑眯眯的把东西放在了桌上,认真道,“这么多东西,冰箱里根本放不下。而且好多菜放过冰箱之后就不好吃了。” 曹博士按下了手柄上的暂停键,看着孙立恩认真道,“我真的在减肥。” “我估计你是真的没钱花了。”和曹博士当了四个月室友,孙立恩对曹鑫的消费模式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人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都成了有女朋友的人了,每个月仍然保持着月光模式。虽说这和他收入有限也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消费习惯的问题。 曹博士从不超前消费,曹博士从不考虑自己剩下的三天怎么过。 “我这是减肥……”曹博士仍然在嘴硬,不过手上的动作已经证明了他是真的饿。 “你那箱泡面都快吃完了吧?”孙立恩把衣服扔到自己房间去,坐在曹博士身边,拿起手柄开始继续游戏。“这游戏机不错啊,刚买的?” 曹博士咽下一口炒粿条,点了点头道,“都出了好多年啦,最近看打折还送游戏,就没忍住买了一台。” “那个病人怎么样了?就是恶性高热的那个。”孙立恩开着叫不出名字的GT跑车,在赛道上撞成了弹力球。开了一会后,他直接放弃了拯救一下这局游戏的努力,转而问起了之前恶性高热需要特效药的那位“东方不败”的情况。 曹博士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不太好啊。”他摸了摸自己逐渐稀疏的头顶,和孙立恩说起了故事。 那位挥刀自宫的大哥曾经是某重点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从小到大一直优秀到可以拿来当别人家孩子欺凌自己家小兔崽子的那种。尤其人家是70后,他们那一代的大学生含金量比90后们高出太多太多。按理来说,怎么也应该是个事业有成,有车有房的社会主力阶层。可没想到这位大哥却在三十岁哪一年让人忽悠成了瘸子。离职卖房,砸锅卖铁要搞创业。 创业也就算了,有想法有行动力的人总是值得人们尊重的。可问题在于,这位学金融的大哥选择的创业方向,是已经被人做烂了的共享经济——共享汽车。 前面几年,共享自行车大行其道的时候,大哥觉得人人都骑自行车实在是太不方面,于是决定在共享汽车的行业里一试身手。公司前两年凭着融资风头还搞得有声有色,四大一线城市,准一线城市,甚至有些二线城市里都有了他们公司的车队。全国几十个城市里跑着属于大哥公司的几千辆车,那风光场面简直不要太成功。 后来因为共享经济公司的盈利困难,风投和融资越来越难,而为了快速扩张,公司不光搞贷款购车,更是和各地的租车公司合作,高价从别人手里租来车队以维持运营规模。结果就是公司资金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最后在毫无征兆的一天,公司现金流彻底崩溃。几千辆共享车连转场的停车费都拿不出手,更不用说每月大几千万的车贷和租车费用了。 大哥的首席会计师兼女朋友首先开溜,合作了很多年的合伙人把剩下的钱也都卷跑了。经营了三年,收购了两家同行的共享汽车公司,五天之内彻底停止了运营。而几万个客户每人1400块的押金还等着他去偿还。 公司破产了,车队消失了,大哥除了一条没来得及送给女朋友的白金项链,精神病和失信标记以外什么都没剩下。 “这次事情之后,我看他的精神状况可能又有恶化。”曹医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病人确实有些可怜。“早上我去查房的时候,他问我自己是不是已经穿越了,还问现在到底是哪一年。” · · · 第二天的早上,雪仍然在下。 “今天要转入我院的以一共有四十五名患者。”护理部的晨会从住院部改到了抢救大厅旁边。作为转运患者的通道,抢救大厅的这条通道在今天会变得异常繁忙。肖主任带着三横三斜的护士帽,对面前的护士们传达着要求,“今天外面很冷。转运的时候尤其要注意心脑血管患者的保温问题。不要担心转运速度和效率的问题,急诊科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三条通道今天全部开放。抢救大厅这边的通道作为患者转运的专用通道,你们只管安全转运患者就行。” 急诊科的抢救室里,也在进行晨会。 “转院过来的患者里,没有需要进入急诊的病人。”周军拿着一份资料,站在刘堂春开会的时候一定会站着的地方,“今天要和你们特地强调一下,除了自行抵达急诊大厅那边的患者以外,被急救送来的患者全部会从二通道和三通道那边进来……”他指了指抢救室另一侧的门,强调道,“抢救室往急诊大厅的门不会随便打开,今天这条通道是供给转运患者的,各位干活累了,也别想着去急诊大厅看看漂亮小护士解乏,你要真的累了,可以看看胡姐。”胡静很配合的向着各位医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门口会有肖主任看着,各位都机灵着点,别撞到枪口上。” 晨会结束后,孙立恩找到了周军,“周老师,我今天有个朋友可能要带着家属来咱们这边。”他简略说明了一下战军亲哥哥的情况,然后补充道,“我也不是看不起二院,不过神经中枢脱髓鞘的病因都没找出来就要人去康复,这个我觉得可能不太合适。” “诊断的事情可以交给你们的治疗小组负责。”周军很理解孙立恩的担忧,“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下,注意低调。在小组内广泛进行讨论之后再出结论,还有……”他着重强调道,“不要去批评二院的诊断质量。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没有资格,也没有义务去评价兄弟单位的工作成果,明白了么?”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但麻烦这种东西,你越不想沾上,它就越会主动朝你靠近。 · · · 战军穿着一身稍微有些掉色的沙漠迷彩军服外套。他从救护车上跳了下来,帮忙推着一架轮床进了急诊大厅。 “这边这边。”孙立恩早就候在了急诊大厅里,并且向看场子的肖主任汇报过了情况——他们治疗组里今天要来一个患者,对方正好是二院的住院病人,正好也在今天的转移名单里。 孙立恩正在带路,转头却看到一个熟人——昨天晚上摆出一副前辈面孔,教育孙立恩的那位前辈。 “送到急诊科?”他皱着眉头问道,“这种病人,你不说送到神内,至少也要先送到肝胆内科去吧?”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没去管这人的提问,而是先看向了床上的病人。 “战浩,男,39岁,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右眼视力快速下降,急性肝损伤。”状态栏的提示证实了二院的判断。 “送留观,做个血常规,让影像科准备一下,做个腹部CT和头部MRI看看再说。”孙立恩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并且让护士小郭帮忙联系科室。等安排完了之后,他对着这位见过一面的二院医生道,“如果您想观摩我们的诊断,请向医务科提出参观和交流的申请。根据院内规定,我们不会在公开场合讨论病人的病情——哪怕您曾经是他的主治医生也不行。” 第285章 诊断 战浩躺在床上,脸色有些发黄。 孙立恩把那位二院医生怼回去之后,和战军一起把床推进了抢救室里,并且特意将他放在了靠近大门的位置,以方便后面的影像检查。 “之前的病例和检查报告都带了么?”虽然四院急诊科和二院有些不愉快的故事,但双方对于对方的检验结果和报告还是互相认可的。虽然省内处方联网能让孙立恩看到二院给战浩都用了什么药,但详细的影像科检查结果,以及一些具体的治疗细节,还是需要通过询问患者家属才能获得。 “按照你说的,都带来了。”战军从身上的包里摸出厚厚一本钉装好的资料递了过来,“小孙你先看看全不全,要是有啥不够详细的,我再跑一趟二院。” 孙立恩点了点头,接过资料后嘱咐道,“我现在去请人来会诊,你去给他办一下挂号之类的手续。”战军点点头往抢救大厅的挂号窗走去,而孙立恩则转身进了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徐有容,袁平安,帕斯卡尔,周策和柳平川都坐在座位上,见孙立恩走了进来,暂时停止了聊天。 “麻烦各位了。”孙立恩不好意思的朝着他们笑了笑,然后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了数字投影仪上,摄像头把上面的资料放大到150英寸,投射在了会议室的墙面上。“这是我们今天需要处理的病人。” · · · 战浩,男,39岁。九天前,因剧烈腹痛被送入第二中心医院急诊科。入院后肝功能显示谷丙转氨酶(ALT)水平1970U/L,远高于参考值0~40U/L的水平。经过B超检查,排除了胆总管结石引起的急性暂关阻塞后,第二中心医院急诊科认定战浩的剧烈腹痛是因为急性肝损伤导致的。但引起急性肝损伤的原因暂不明确。快速检验和免疫检查排除了病毒性肝炎的可能。而战浩自己也坚决否认在发病前有过服用药物的经历。 第二中心医院的急诊医生触诊战浩的腹部后,并没有反跳痛或者压痛,但战浩的疼痛发作却非常剧烈,大汗淋漓,鼻涕涎水交加,躯体卷曲成强迫体位,表情异常痛苦——但除了心跳加速和血压上升以外,他的体温甚至呼吸频率都处于正常范围内。 在经过B超检查确认不是消化器官穿孔后,为了进一步诊治,第二中心医院急诊科连续给战浩用了三支杜冷丁企图止痛。但止痛效果非常有限,这就引出了第二中心医院急诊科的第二个诊断看法——毒瘾发作? 所幸快速尿检证明了战浩的无辜。他的所有检查结果都是阴性。这说明他至少在两个月内没有接触过这些毒品。而后续的毛发检测也证实他过去一年内没有吸过毒。这一诊断并不成立。 入院两个小时后,第二中心医院的急诊医生增加了一条诊断意见——肠梗阻。杜冷丁止痛效果差,疼痛剧烈且有阵发倾向,再加上战浩确实在入院后有过呕吐,且呕吐没有缓解腹痛症状,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们怀疑绞窄性肠梗阻,实际上是很有依据的。 虽然腹部平片上没有发现明显的梗阻区,但这仍然有可能是因为梗阻早发,影像学检查特征不明显而导致的。为了证实这一诊断,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们给战浩打了一针阿托品。在观察阿托品效果的同时,为了预防肠梗阻迅速进展,同时予以补液,输血和抗生素治疗。这样万一阿托品缓解平滑肌痉挛的效果不好,直接进行紧急开腹也更安全一些。 而后续的观察证明,阿托品确实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腹痛迅速得到缓解,而且战浩的生命体征也平稳了下来。24小时观察后,战浩被转入了肝胆内科,准备接受后续检查。他的急性肝损伤仍未得到彻底解决,而肠梗阻是不会导致急性肝损伤的。 住院的第二天,战浩出现了新的症状——下肢肌力下降,以及右眼视力衰退。这些症状被迅速诊断为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但原因仍然不明。 住院后的第五天,战浩已经能在搀扶下站立了,谷丙转氨酶虽然有所下降,但仍然在435U/L的水平。可以正常进食排便,这五天内也并没有再发过急性腹痛。 · · · “他们的治疗思路是典型的内科方案,试着试着情况好像有好转。”柳平川听完了介绍后首先发言,“只要患者情况有好转就行了,具体他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表现成这种症状,并不在他们的第一考虑范围内。” 这种诊断指导思路其实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常态。无法完全确诊的病例医生们不知道每年要见多少例。很多疾病都表现的颇为相似,并且会对同一种治疗表现出较好的效果。幸运的患者可能直到痊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而那些不幸的……可能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 必须强调的是,这和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水平没有关系。事实上,哪怕强如同协,每年仍然有不少患者“病因不明”。人体实在是一个太复杂的系统,而能够影响这个系统的干扰因素又实在是太多。 “所以,我们要搞明白他得了什么病?”徐有容对这个病例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她摇着头道,“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天了,第二中心医院给他用了两种抗生素,激素,输血……如果说我们是打算从犯罪现场着手的警察,那他的身体就是已经被打扫过好几遍的第一案发现场。这能查出什么来?” 不光徐有容对这个病例有些缺乏兴趣,袁平安也不太理解孙立恩收治这个病人的原因。“他不是已经在好转了么?现在收他入院,就算我们能诊断出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帮助吧?” “我会接下这个患者的最主要理由,是因为病程不太对劲。”孙立恩想了想,决定向自己的组员们说实话。“他的急腹症,我们可以通过治疗起效的时间段确认为平滑肌痉挛。但是这和急性肝损伤联系不起来。而后面的脱髓鞘病变也和急性肝损伤联系不到一起去——如果说平滑肌痉挛是因为中枢神经脱髓鞘病变引起的,我可以接受。但总的来说,这个患者的疾病缺乏一个统一的解释。” “解释不重要,重要的是,患者的病情有没有得到真的控制。”柳平川皱着眉头总结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自身免疫性疾病,毕竟二院他们在治疗的过程中用了激素,如果激素掩盖了症状,那之后就还有可能继续发病。” “总之,我觉得还是按照咱们的节奏来。”帕斯卡尔博士发了话,他对于战浩可能罹患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理论并不是很感冒,毕竟他的发病顺序并不符合自身免疫系统常见的“先发于肾或者神经系统”的规律。但他仍然同意柳平川剩下的观点。虽然风湿免疫科使用激素进行治疗是非常常规的方法,但帕斯卡尔博士始终觉得,激素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在缓解症状的同时,激素也会掩盖很多真正需要医生们去注意的问题。很多疾病确实也有这种特殊的“发病——缓解——再发病”的波动性。造成这种波动的原因多种多样,但这些疾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第二次发病会非常严重,并且预后极差。 “影像检查已经在做了。”孙立恩掏出手机,看了看检查示肝脏密度弥漫减低,胰头部似见小片低密度影,小肠不同程度扩张并可见积液。” “这是新进展。”会议室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紧张的空气。一天之前,战浩的CT检查结果还显示一切正常。 门外抢救室忽然响起了喊声,“一床血氧饱和度下来了!”一床,那就是在说战浩。 一群医生像是屁股上挨了一脚似的纷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众人纷纷冲向了抢救室。 战浩再次开始腹痛,剧烈的疼痛让他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像一只大虾米一样蜷缩在病床上,一开始他还有些力气惨叫,不到三十秒后,他就只能从喉咙里往外发出“吼吼”的喘息声。血压迅速上升到135/90mmHg的水平,心率也开始增加到93次/min,但血氧饱和度却在下降,从入院时的98%下降到了95%。 “给他吸氧,抽血做一个血常规,做一个肝功五项!”一片混乱中,孙立恩现行占据有利位置来到了床边,一伸手扯开了战浩身上的被子,用力压了压他的腹部。腹部肌肉无紧绷,按压下去后战浩没有明显加重疼痛的反应。再看他的脸,汗水像是泉水般涌出,鼻涕口水也混杂在其中,看上去很吓人的样子。“战浩,战浩?!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孙立恩用力拍打着战浩的肩膀,用尽可能大的声音询问道。 “能……”战浩快速呼吸了两下,用尽全力憋出了一个回应,然后继续惨叫了起来。“救命啊!” “战浩,男,39岁,神经中枢脱髓鞘病变,右眼视力快速下降,急性肝损伤,平滑肌痉挛,急性溶血,溶血性贫血。”状态栏很给面子的更新了三条状态,并且在“溶血性贫血”的前面隐约还有两个字,字迹正在慢慢加深,看上去像是“中度”。 “一毫克阿托品,肌肉注射!”孙立恩做出了决定。阿托品在之前的治疗中确定对战浩有效,而且止痛效果比阿片类止痛剂更有效果。首先止住他的急腹症表现,然后医生们才能想办法去帮助他——强迫体位下,战浩只能全力收缩身体,弯成虾米的形状。这个状态想要抽血并且建立新的静脉通道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手上的留置针在腹痛发作中,已经被不小心扯出来了。 阿托品的起效速度很快,肌肉注射后十五分钟就达到了血药浓度峰值。而严重的痉挛也慢慢在阿托品的作用下缓解了下来。接下来,该轮到孙立恩等人头疼了。 · · · “阿托品作用这么有效,那说明痉挛的应该是胃肠道或者膀胱。他现在还没插导尿管,所以不太可能是膀胱痉挛。”确定战浩的症状缓解了下来后,徐有容这才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短时间内第二次肠梗阻发作?” “他发病前十几分钟的CT里只显示小肠有扩张,并且有些积液。”袁平安挑了挑眉头,“腹内疝?” “如果是腹内疝引起的肠梗阻,那就是……是……Strangulating Intestinal Obstruction(绞窄性肠梗阻)了。”帕斯卡尔博士半天没想起来这个疾病的中文说法是什么。只能用英语代替,“但是这种状况几乎没有可能被药物治疗所缓解,如果真的是Strangulating Intestinal Obstruction(绞窄性肠梗阻)的话,上一次发病后他是怎么在没有手术的情况下扛过来的?” “阿托品的T1/2代谢速率是四个小时。”袁平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二院给他治疗的时候,只打了一针阿托品就得到了完全缓解对吧?” 孙立恩不太明白袁平安想说什么,不过他的记忆倒是没有出错,“确实只用了一次阿托品。” “也就是说,这种痉挛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或者说,二院在那四个小时内所使用的某一样治疗手段,成功的把痉挛化解了。”袁平安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接受过输血治疗,我怀疑他可能有严重的贫血!” 第286章 溶血的原因 血液疾病,是可以引发严重的呕吐和腰疼的。发生血管内溶血时,游离血红蛋白会导致一氧化氮耗竭,诱发平滑肌痉挛,表现为胃肠道症状,呕吐,食道痉挛可导致吞咽困难。而骨髓血管也有可能因为这一原因产生痉挛,从而导致患者出现腰疼。而剧烈痉挛,则有可能导致患者出现“强迫体位”的情况。既在疼痛驱使下保持特定姿势且无法解除。 “输血治疗掩盖了溶血导致的贫血症状,而在九天后,之前输入的血细胞死亡,再次出现了一氧化氮耗竭,并且诱发痉挛。”袁平安对于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事实上孙立恩也同意袁平安的看法——这不正好和状态栏的“急性溶血,溶血性贫血”对上了么? “加一个凝血功能检查,如果凝血时间变短了,那就先输两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孙立恩向柳平川请示道,“我觉得袁医生说的有道理。” 红细胞内含有酯酶,可以作为凝血途径中的促凝剂。如果患者出现了溶血,那么凝血时间一定也会发生变化。而这个时候,医生们就要先权衡考虑是先补充悬浮红细胞以纠正贫血,还是输入抗凝剂防止血栓产生了。 从袁平安的诊断出发,那当然应该首先补充悬浮红细胞——红细胞增多后,身体内的一氧化氮能够迅速得到迅速补充。这对于缓解战浩的平滑肌痉挛也是非常有效的措施。 “二院的医生不是傻子。”柳平川轻轻的摇了摇头,“小袁的想法很不错,但是这种问题要确认太简单不过了。二院如果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他究竟得了什么病,那就应该不会这么直接。” 第二中心医院虽然从实力和口碑上来说不如第一中心医院以及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但仍然是一家综合能力在省内排的上前十的优秀医院。医院的口碑和实力,可不是靠广告反复轰炸得出的结果。这是一家医院从上到下,所有医生护士、辅助科室,乃至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努力十数年才能得到的肯定。是医生们和疾病奋力厮杀得到的表彰和战利品。 虽然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们,平时嘴上总是有些看不起二院,尤其看不惯他们扯着嗓子哭穷抢饭吃的样子。但真要说起来,这些同行确实也很有两把刷子。 更何况,第四中心医院一直惦记着把二院按在地面上摩擦一番,要是二院的水平一塌糊涂,那岂不是从另一个角度在黑自己? 柳平川的态度相对来说就平和的多,反正同协出身的医生,看谁都是那么回事。所以,柳副院长直接指出了袁平安诊断中的逻辑问题——要真这么简单,那二院怎么可能没诊断出来? 孙立恩的看法倒是不太一样,战浩肯定是有溶血性贫血的。这一点状态栏已经直接告诉他了。但问题在于,导致溶血的病因是什么。毕竟溶血性贫血和中枢神经脱髓鞘病变一样,只是一个症状的描述。要治好战浩这个人,关键仍然在于找到病因。 “新的检查结果。”小郭成了整个抢救室里最忙的跑腿,他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结果一路跑回了会议室,并且将检查报告交给了孙立恩。 “ALT(谷丙转氨酶)196U/L,TB(总胆红素)64μmol/ L。”孙立恩很快就看到了两项异常值,“急性肝损伤的诊断没有问题。” “另一家医院在治疗中使用了GSH(还原性谷胱甘肽),这也是对症治疗。”帕斯卡尔博士搓了搓下巴。他眯着眼睛道,“他们的治疗方法没有什么问题。” 柳平川想了想,“那我们也继续治疗。”他向后一靠,沉吟道,“如果二院所有的地方都做对了,那为什么患者会在转送到我们这里后突然发病?”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二院有些地方做的不对,或者他们做的事情还不够多。”袁平安对于自己的诊断被挑刺似乎完全没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对二院有些看不上的意思,“如果他们把一切都做好了,那这个病人肯定不止于来我们四院对吧?” “我去检验科看看情况。”孙立恩琢磨了一会,觉得自己在这里意义似乎也不是很大。这群学霸讨论的内容已经快超过了他的理解范畴。血常规因为要补一个血液涂片的关系还没出来,他打算去检验科看看能不能拿到一手数据,顺便路过一下战浩的床旁,看一看他头顶上的状态栏有没有什么新的改变。 然而事实令人失望,状态栏没有任何更新。但孙立恩却从史岩口中听到了一个不算太好的坏消息。 “这个样本有明显的溶血表现,镜下能看到不少网织红细胞和嗜碱性点彩红细胞。”史岩用一根笔挠着自己的后脑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建议做个机械脆性实验补充一下。” “这个要做多久?”孙立恩问道,“你觉得有必要?” “按照要求,这个实验最少得48小时。网织红细胞和嗜碱性点彩红细胞的出现,都是贫血的征兆。网织红细胞增多意味着患者可能有增多性贫血或者溶血性贫血,从送来的样本看,应该肯定是溶血性贫血没错了。”史岩解释道,“不过嗜碱性点彩红细胞增多的可能性就更多一些,像什么重金属中毒、有机化合物中毒、溶血性贫血、恶性贫血……反正会导致这个的原因比较多。如果要搞清楚方向,那就得先确定溶血的原因。” “我也正在发愁这个事情呢。”孙立恩无奈的摊了摊手,“这个病人是战军的亲哥哥,昨天我去他店里的时候,他还在问我康复的事情……” “康复?”史岩皱了皱眉头,“怎么又和康复扯上关系了?这不是个溶血性贫血么?” “还有中枢神经脱髓鞘病变的症状。”孙立恩把情况和史岩大概说了说,“二院那边一开始以为急腹症是急性肝炎导致的,而且他们觉得情况已经被控制住了。估计后面可能就把精力都放在下肢肌力减弱上了吧?” 史岩摇头道,“然后等战军把他哥哥送到咱们四院来,你们就把精力都放在溶血上了?” 孙立恩正准备反驳,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微妙到需要他侧头思索,一言不发。 “不光是溶血……”史岩隔着一层玻璃,没看清楚孙立恩的表情和动作,还以为这家伙是被自己批评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所以才陷入了沉默。没想到自己刚说了五个字,却换来了孙立恩的一声,“闭嘴!” 史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吭声了。他看得出来,孙立恩似乎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问题。以前在宿舍里一起住的时候,孙立恩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正在和一些艰难的问题进行搏斗,并且可能已经抓到了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不行……还是想不明白。”努力了好一阵,孙立恩摇头坐了下来。他刚才似乎抓到了一个重点,但真要回头去把这个重点拽出来的时候,他却连重点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孙立恩有些沮丧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甚至有些想要去责怪史岩不合时宜的插嘴。 史岩从检验窗口走了出来,还顺便带出了一张带轮子的圆形升降椅,“想不明白才正常。你就是个小规培,又不是柯南转世,灵光一闪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的细节内容。”虽然嘴上是在嘲讽,但核心内容却是安抚。 “机械脆性实验还是做吧。”孙立恩摇头站了起来,“现在的情况下,能多一条提示也是好的。” “其实,你应该先琢磨琢磨,这个患者溶血的原因是什么。”史岩站了起来,朝着检验科的大门走了回去,“溶血的原因一般就那么几个,机械性溶血,渗透压变化溶血,微生物溶血,还有中毒性溶血。”他慢慢悠悠晃进了检验科里,“搞清楚了溶血的原因,才能诊断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不是么?” · · ·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战军要忙着开店,还得照顾儿子,因此并不在医院内。而整个治疗组除了帕斯卡尔博士和柳平川,剩下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医院一步。就连午饭和晚饭都是靠外卖解决的。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徐有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看着白板上一项项被画上,然后又一项项被划掉的诊断内容,“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袁平安则趁机宣布要去上个厕所,而周策更干脆,“我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就来。” 治疗组里的成员们纷纷离开,就剩下了孙立恩一个人还固执的站在白板前沉默不语。他也很想就这么甩手暂时不管,但作为这个治疗组的“头头”,其他人都可以先走,孙立恩自己却绝对不行。 要是连他都放弃了,那靠谁来给战浩治病? 胡佳悄悄从后面靠近,搂住了孙立恩。她已经在小会议室的门口站了快半个小时了。徐有容出去的时候,她才悄悄的走了进来。 被忽然抱住的孙立恩吓了一跳,转头发现是自己的女朋友后才稍微松了口气。右手很顺手的向上抬了些,抚在了胡佳的脑袋上揉了揉,“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我家的孙主任。”胡佳看小会议室里也没有别人,干脆大大方方的凑上来亲了一口。然后一脸好奇的看着白板问道,“这个病人很麻烦?” “昨天你也听战军说了。”孙立恩苦笑道,“二院那边花了九天时间,却连他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我们要是马上就能搞明白,那反而不正常了吧?” 胡佳大概扫了一眼白板,上面按照他们的猜测列出了几种溶血的可能原因。然后基本每一项可能的原因,都被横线划掉了。 “辛苦啦。”胡佳蹭了蹭孙立恩,然后问道,“你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吧?”说完,她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小的焖烧罐。“这是中午我做的皮蛋瘦肉粥,给你当宵夜。” “我正好饿了。”孙立恩回答的很厚颜无耻,其实他满脑子都在琢磨诊断的事情,别说想吃了,他现在连自己到底饿不饿都说不上来。 “本来我还卤了些肉,想给你拿过来的。可是我原来用的保温盒里面涂层掉了,我担心给你吃了可能会不太好……”胡佳有些不好意思道,她本来卤了不少猪蹄之类的肉菜,但是却没带过来。一边解释着,胡佳一边暗下决心,等会一定要去超市里重新买一套保温盒之类的东西。 孙立恩一愣,再愣。脸上的表情从笑意盎然,到眉头紧皱。 “怎么了?”胡佳看着自己男朋友变脸如换脸似的,不由得有些担心。却没想到,孙立恩一把将胡佳抱了起来,一边抱着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亲爱的,你可真是个天才!” 第287章 腊肉 不是感染,不是自免疫疾病,不是有机化合物中毒。孙立恩抱着胡佳转着圈圈,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是不是应该在外面等一会再进来?”帕斯卡尔博士半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看着孙立恩和胡佳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开心啊?” “我搞明白战浩究竟得了什么病了!”孙立恩朝着帕斯卡尔博士道,“不是什么自身免疫系统疾病,是中毒,重金属中毒!” · · · 重金属中毒,是指相对原子量大于65的重金属元素或其化合物引起的中毒。因为重金属能够使蛋白质表面发生不可逆的性质改变,因此重金属中毒经常表现为溶血,平滑肌痉挛,神经系统症状。由于肝肾是人体最主要的代谢解毒器官,因此重金属中毒同时还会严重影响人的肝肾健康,严重时甚至会出现器官衰竭等症状。 “可以解释他的所有症状。”帕斯卡尔博士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可是,他没有接触途径啊。” “我先把人都叫回来,小郭!开一个尿检,查尿铅!”孙立恩先没有去追究患者究竟是怎么摄入的铅。后半句话,则是冲着护士小郭喊的。 几个电话叫回了徐有容和还没来得及洗头的袁平安,就连柳平川都被孙立恩请到了会议室里。尿液样本已经被送到了检验科进行检测,他则向治疗组的众多成员说明了自己的诊断。而胡佳则找了个空位坐下,静静欣赏自己男朋友的表演。 “除了重金属中毒以外,没有其他的解释能说明他的症状了。”孙立恩向组员们说明了自己的诊断意见,“从症状上来看,最符合表现的是急性铅中毒,我已经让小郭送了标本去检测,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柳平川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你也说了,是急性中毒。谁家的急性中毒会表现成九天前发作,然后自行缓解,九天后再发作的?” “如果是脂溶性的化合物中毒,可能会因为营养摄入问题逐渐增加。我听说过一些脂溶性物质导致的过敏病例,哪怕在医院的洁净房内,仍然无法阻止他血液内持续出现被脂肪细胞所吸收储存的过敏物质。后来靠着高热量食品才勉强停止了他继续消耗脂肪。不过那是持续恶化,中间没有这种样子的波动。”帕斯卡尔博士说着自己的看法,“他从另一家医院被送到我们这里,路上经历了大概30分钟的路程,可能在上车和下车之后有些冷。但我不觉得三十分钟的颠簸和短暂的寒冷可能会让已经缓解的疾病再次爆发——就算是重金属中毒应该也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个患者从事的职业是零售业。他自己开了个小超市。又不是冶炼或者金属加工行业,也不是电池之类的重污染行业。急性铅中毒一次需要摄入的量是很大的。咱们市过去五年里都没有一起急性铅中毒,就连慢性都没有几起。”徐有容也不同意孙立恩的诊断,“哪怕他真的是中毒,在医院住院很明显就算他离开了有毒物质。这样的话,他也不至于九天后再次急性发作啊。” 孙立恩的诊断因为开挂经常被其他医生质疑,但那些时候孙立恩都非常有底气——开挂出来的结果怎么可能会错?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诊断完全是靠孙立恩自己推断得出的结果。状态栏提供的信息其实非常有限,甚至没有超出现有的检查结果。 所以,孙立恩有些虚。 但自己推断出的内容,孙立恩最明白不过里面的逻辑规律了。确实,疾病诊断和侦探推理一样,当你根据现有的情报和证据,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之后,剩下的答案不管多么难以置信,它都是正确答案。 患者的病情以及血液检查结果并不符合任何一种已知的感染或自身免疫性疾病。战浩要么是因为重金属中毒,并且在九天内再次摄入毒物,要么就是患上了某种尚不为人所知的疾病。 第二种情况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第一种明显概率更大。 “不管怎么说,等尿铅结果出来我们就知道了。”完全依靠自己作出了诊断,孙立恩此刻信心满满。 袁平安忽然笑了起来,“你还真别说,要真是重金属中毒的话,这个房间里可能也就只有你最可能诊断出来。” “为什么啊?”房间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胡佳忍不住问了起来。虽然她和徐有容算得上挺熟,但看着一群医生们不停否定孙立恩的诊断,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爽的地方。如今听到袁平安的赞同,胡佳顿时就好奇了起来。 “重金属中毒不算我们普通医院的诊治范围。尤其是他正在查的铅中毒。”袁平安答道,“如果不是公共医学和职业病防治方面的医学生,能接触到‘铅中毒’这个概念也就是大三上公卫课程的时候。说白了,在场的医生里面就孙立恩还能明确记得这种疾病。要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方面,我们可能得瞎忙活很久才会往这上面去考虑。” “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的啦。”孙立恩笑着解释道,“胡佳和我提了一下保温餐具涂层脱落的事情,我才会想到这个方面。以前不是经常说涂层脱落会导致中毒么?检验科的医生也和我提过,患者的血液样本镜下有大量的嗜碱性点彩红细胞。而嗜碱性点彩红细胞的大量出现,就很有可能是重金属中毒所导致的。” “如果是中毒,就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他平时的生活中不小心摄入的,还是存在投毒情况。”柳平川作出了决定,“患者现在神智还算清醒,家属好像也在医院。立恩,你去问问看情况,如果有必要,通知老吴过来。” 胡佳和孙立恩一起走出了会议室,两个人稍微腻歪了一两分钟后,胡佳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她得回去休息了。而孙立恩则带着一种在女朋友面前成功表演的奇异满足感,走到了战浩的身边。 “孙医生。”战浩看上去还是很虚弱的样子,只不过精神还算可以。“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孙立恩抽了张凳子,在战浩床边坐下,“关于您的病因,我有些问题想要问您。请您尽量如实回答,如果不记得或者不好回答的,也要告诉我理由。” 战浩苦笑着点了点头,“一个多礼拜里,我两次疼的死去活来的。这种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三次了。您问吧,我保证什么都说。” “在您第一次发病之前,您有没有做过什么和金属冶炼有关的工作?或者进入曾经是工厂之类的地方?”孙立恩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问起。最容易导致重金属中毒的就是空气,金属粉尘可能会通过呼吸道进入肺泡,并且在肺泡的气体交换过程中进入血液。 “没有,我家附近也没有这种地方啊。”战浩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担心的问道,“医生,我最近老觉得眼睛看东西不太清楚……” “视力上的问题,应该也和您的病情相关。”孙立恩解释道,“我们需要确定您的病因,之后才能有针对性的处理这个问题。”脱髓鞘病变实际上是非常难以继续治疗的病变——它所造成的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但如果能尽早确诊,并且开始治疗,战浩的视力仍然能有一定几率恢复——只是恢复的程度还不好说。因此孙立恩没把话说死,现在不是增加患者心理负担的好时候。“那在这段时间,您有没有服用过什么偏方或者什么中药调理身体?”比如铅粉、铅丹、黄丹、密陀僧之类的药材,以及二味黑锡丹之类的中成药中都会含有大量的铅。而有些时候因为药房抓药失误,或者医生开出的组方中错误衡量了药物剂量,就很有可能导致药源性铅中毒。 “没有。”战浩继续摇头,“我兄弟就在医学院里工作,他平时老跟我念叨什么是药三分毒,就算中药也一样。更何况我最近也没啥不舒服的,吃中药干啥?” “那你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以前从来没试过的食品?或者饮料、药酒?”孙立恩继续问道,他心里有些慌了,中毒总要有个接触途径才行。没有接触途径,这有毒物质难不成是从天而降,然后掉到了战浩的嘴里不成? “没……”战浩想否定这个问题,但忽然皱起了眉头,“老家的邻居前些天来了宁远,给我带了些腊肉之类的东西,我吃着味道还不错。” 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腊肉?你上一次吃了多少?最近还有没有吃?” “上回……上回好像就是吃完之后第二天我就肚子开始疼了。”战浩也意识到了这里有问题,“而且前天我让我哥回去,把剩下的半块腊肉炒了两个菜。他说看我喜欢吃这个肉,就把菜都给我了。” 腊肉,那就一定是腊肉有问题!孙立恩强压自己心里的激动,轻轻拍了拍战浩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快步走出抢救室,一把拽住了坐在门口打盹的战军。“战哥,你哥哥之前吃的那个腊肉,还有没有剩下的?” “有。”战军点了点头,不知道孙立恩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咋了?” “在你店里是吧?”这个问题得到了战军的肯定回答,孙立恩急道,“你马上回去,把这块腊肉看住了。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过去取……不行,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老吴过来。” 战军一愣再愣,“咋的了这是?怎么还有警察的事儿呢?” “那块腊肉可能有问题,有人打算害你哥哥!”孙立恩重新跑了回来,在战军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留下一句,“在这里等我”,随后一溜烟跑向了警务站。 “老吴!我给你送了个大案子!”孙立恩推开警务站的门,朝着屋里正在嗦泡面的老吴喊道,“赶紧叫几个刑侦的同事跟我一起走,去宁远医学院!” 第288章 损伤 孙立恩这些年很多次往来于医院与医学院之间,尤其是在实习开始之后,更是频繁往来两地。但是从医院坐着警车出发,而且还是好几辆警车一起走,这还是头一次。 向诸位警察同志们解释过发现之后,孙立恩也跟着一起上了警车,警车同时还拉着战军和老吴,一路往医学院驶去。 按理来说,孙立恩其实不应该掺和进来,毕竟他也就是个医生,发现问题后让家属报警也就够了。可麻烦就麻烦在孙立恩一时激动,直接让老吴把刑侦的同事叫了过来,这下他就成了报警人。因此,孙立恩也被警察一起带到了战军烧烤。而从医疗的角度,孙立恩确实也需要拿到一点腊肉的样品进行检验。虽然战浩的症状表现和急性铅中毒最为符合,但仍然不能排除还有其他有毒物质,因此得尽快对腊肉进行毒物检验才行。 “战军这是犯了什么事儿了?”医学院门口的赵保安看着鱼贯而入的警车,有些意外的自言自语了几句。 · · · 找到剩下的腊肉倒是很顺利,可在孙立恩试图获取一小部分样品的时候,却遭到了一系列的阻碍。 “这是证物啊,孙医生。”老吴很无奈的打断了孙立恩和刑侦队员的争论,“孙医生,警察查到的证物,肯定是不能分一块给你去检查物质的。毒物检测我们会做,如果有必要的话,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的。” 孙立恩仍然有些不满,“不马上做毒物检测,明确有毒物质来源和类型,我们怎么做针对性的治疗?我们医院和医学院的毒物检测也是司法系统认可的,直接在医学院里做不就可以了?” 当然,孙立恩的建议如果能被采纳,也就不会有争论冲突了。警察系统有警察系统的做法。尤其作为暴力机关和执法部门,警察系统内对于规定和流程看的非常严重,举证和证据保存等等内容都有严格流程。为了保护证据的完整性和可信度,甚至为了保证刑事侦查行动的保密性和突然性,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按照孙立恩的“想当然”去做毒物检测。 几次尝试后失败,孙立恩叹了口气,放弃了再次说服对方的打算。其实看得出来,警方也显得很是无奈。大家都是为了救人,只是手段有所区别。 “除了尿铅以外,再补一个骨穿刺和微量元素检查。”孙立恩给徐有容打了个微信电话,“警方把那块腊肉收起来了,不让我们做毒物检测。” “尿铅和血铅的结果出来了,证实是急性铅中毒。”徐有容却回答了一个孙立恩没想到的答案,“还有必要继续做其他检查么?”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坚持了自己的看法,“还是要做一下。没办法搞到样本检测,我们就没法确定具体的有毒物质。我担心的是对方投毒的物质不纯或者不止一项——重金属中毒的症状都太相似了,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再检查一下比较好。” “知道了。”徐有容的回答很直接,“我马上让人去做。” “还有,驱铅和保肝的治疗不要停,针对溶血的悬浮红细胞也继续输下去。”孙立恩急切道,“和市职业病防治所联系一下,如果有必要的话,请他们所里的专家来会诊。” 孙立恩一阵电话打完,原本还有些轻视他的刑侦队警察好奇问道,“你是主治医生啊?怎么看着这么年轻?医生你平时都是怎么保养的?” “每周三次通宵值班,三餐基本不可能规律吃,偶尔还要面对医闹,基础工资一个月两千,每天写病例就得花三个小时。”孙立恩顺嘴概括了一下自己平时工作的内容。 “这么惨?”刑警吃了一惊,“都快赶上我们了!你多大岁数?” “二十五。”孙立恩朝着刑警露出了一个快要猝死的微笑,“我估计您肯定岁数比我大,所以啊大哥,回去之后麻烦你们尽快做个毒物检测。” “我也就比你大两岁。”看上去最少三十八岁的刑警也露出了快要猝死的微笑,“我们回去就抓个法医来做检测,兄弟你放心,他要不做个结果出来,我就拉着他和我一起熬夜。” · · · 驱铅治疗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都是标准流程。依地酸二钠钙1克加入250ml的10%葡萄糖中静脉滴注即可。作为一种常用的水溶螯合剂,依地酸二钠钙同时能和多种二价、三价金属螯合,对铅中毒的治疗效果最好。还能对铜、锌、铁、锰、钴等多种重金属产生促排作用。 至于二院的“对症治疗”能起效的原因,治疗组里的众人讨论后终于搞明白了理由——还原型谷胱甘肽也是治疗铅中毒的一线药物之一。还原型谷胱甘肽能够和肝脏内的磷酸氢铅化合,并且排出人体。第一次急性铅中毒的时候,由于战浩的肝功能受损严重,二院在针对治疗中提高了还原性谷胱甘肽的用量。这才在没有重金属螯合剂的情况下,勉强控制住了战浩体内的铅含量水平。但这一治疗实际上效果仍然颇为有限,战浩体内的血铅水平仍然严重超标,只不过没有继续表现为急性中毒而已。而这也就是为什么第二次食用了疑似投毒的腊肉后,战浩的症状会再次出现,并且出现的比之前更加凶猛——已经很高的血铅水平再次被提高,这才让发病变得更加严重。 “螯合剂能尽量减少他身体里各项器官出现的后续损伤,但是对已经造成损伤的神经系统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孙立恩的治疗小组正在开会,徐有容懒得主持,因此发言的人换成了袁平安。“我们虽然明确了战浩的病因,但情况却仍然很不乐观。神经损伤不可逆,我们应该能成功的保住患者的性命,但是对一个青壮年而言,这样的性命很明显谈不上什么生活质量。” “你看了那么多文献应该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我们能用的手段并不多。”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大哈欠,“脑神经营养类的药物加高压氧舱,除此之外好像也不剩什么其他选择了。” “哪怕是细胞移植治疗,我们连他脱髓鞘损伤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也不可能安排手术方案。更何况咱们医院也没有相应的实验治疗安排。”徐有容补充了一句,然后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我们是医生,不是神仙。” 第289章 宁湖别墅 医生的工作有时候就是这么令人沮丧——哪怕竭尽全力抓破脑袋找到了答案,却仍然无法解决患者所面临的急迫问题。战浩的下肢肌肉力量衰弱还有通过康复恢复的可能,但视力的问题却很难得到直接的解决。说起来,铅中毒患者很多都会有颅内压偏高的情况,可以通过甘露醇进行调节。但调节颅内压对视力能有多少改善,这还真的很难说。有可能一举解决问题,也有可能毫无帮助。到底结果怎么样,似乎只能看战浩的运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孙立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抢救室里,和自己的组员们重新汇合。天气太冷,虽然有警车接送,但毕竟因为出门太急,孙立恩身上除了一件长袖保暖内衣和衬衣以外,就穿了件白大褂。这种组合搭配在早秋还算OK,可到了深冬时节那可是真不顶用。被冻的迷迷糊糊回了会议室,孙立恩连干了三大杯热咖啡才缓过劲来。听到袁平安的情况汇报后,孙立恩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反过来安慰道,“咱们干的已经挺不错了。” 看着气氛沉闷的现场,孙立恩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们干的很不错,真的!” 声音大了一点,柳平川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孙立恩,而帕斯卡尔博士则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二院花了九天时间,做了一堆检查,结果也就是运气好,用上了几种对症的药物而已。我们只花了半天时间,就确诊了一例投毒的重金属中毒案。”孙立恩还在努力鼓励着这些情绪低落的上级医生。说实话,现场心里最不舒服的,可能就是孙立恩自己了。从医生涯中,第一次完全依靠自己作出的正确诊断。结果诊断倒是对了,可患者的预后却只能看天意。这让孙立恩心里一直有些不舒服。 但虽然心里不舒服,该加油打气的话还是要说。毕竟是自己的治疗组,大家都阴沉着一张脸算怎么回事? “虽然后续的康复可能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但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孙立恩还在困难而且生涩的进行着打气演讲。“我们真的做的很不错了。” 柳平川和帕斯卡尔博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笑了出来。“已经有点样子了。”柳平川笑着拍了拍大腿。“有了点领导的样子,不错!” 明明是来给别人打气的孙立恩忽然得到了表扬。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你就别想着给别人加油了。”柳平川站了起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先梳理梳理自己心里的情绪吧。” 孙立恩这才发现,他自己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白大褂的口袋,衣服上已经被扯出了明显的褶皱痕迹。 “对了,周军让我跟你说一声。”柳平川笑眯眯道,“他明天开始要去参加一个交流会,给你放四天假,第五天早上回来报道就行。” 今天是周五,算起来正好放假到周三早上。孙立恩稍一盘算,发现正好可以用这段时间陪到胡佳出发。 · · · “明天?”晚上十一点半,胡佳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对于孙立恩询问她之后几天的时间安排,胡佳显得有些诧异。“我的工作已经交接完了,这几天都没事。” “那就好。”孙立恩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周老师去开会了,给我放了四天假。这几天我给你当司机,你想去哪儿我陪着你。” 胡佳沉默了一会后问道,“那……你能现在过来接我么?” “马上到。”孙立恩挂了电话,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楼下,打着了车就往胡静家赶去。四轮驱动的V90在雪地中行驶的颇为稳健,没过多久,他就把车停在了胡静家楼下的空位里。 “你还真是随叫随到啊。”胡护士长手上拎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以孙立恩的视角却看不到她究竟拿的是什么。“还愣着干啥?开后备箱啊。”胡静有些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当然天太黑,这个眼神也并没有很好的将不满传达给他。 胡佳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小心翼翼的下了楼。她想从胡静手里接过那团黑黢黢的东西,却被胡静用手给挡了回去。“干啥?你又拎不动!”胡护士长大人一手轻轻松松的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孙立恩绕到车尾开门,才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双肩旅行包。 足有半个人高,看上去直径可能接近80厘米的巨大双肩包。 护士长把包轻轻放在了后备箱中,崭新的沃尔沃后悬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并且还毫无新意的向下沉了一截。 “反正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护士长大人重新往回掖了掖自己的披肩,小胡萝卜似的指头灵巧的将披肩系在了胸前。她语重心长的对自己的侄女说道,“你这孩子一项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有时候太有想法了,未必是好事。” “姑妈,我是打算趁机和立恩出去玩一玩,又不是私奔。”胡佳在自己姑妈面前明显轻松的多,她朝着护士长吐了吐舌头,“立恩要是有作奸犯科的胆子,那我俩早就成了,放心吧,没事的。” 孙立恩听着两人的对话,满脑子都是黑人问号的图片。他很想去问问护士长大人,究竟在担心自己会干什么事情。但是想到护士长那能轻易撼动屏蔽门的力气,孙立恩又怂了起来。 “好了,出发。”胡佳终于上了车,雪花在她头上落了薄薄一层。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后,雪花顿时融进了她的发丝之中。“目标,宁湖!” “宁湖?度假村?”孙立恩朝着护士长摆了摆手作为告别,然后小心翼翼的开动了车辆。“怎么突然想去度假村?” “你不知道?”胡佳反而有些诧异的反问道,“瑞秋上次去住过之后特别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干脆把那个别墅包下了两个月。这几天一直和徐姐姐的爸妈在那边住着呢。” 这个事情孙立恩还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没见到瑞秋,他还以为这个金发碧眼,而且喜欢电影桥段的肿瘤学专家已经回美国了。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宁远。“徐医生没和我说啊。” “徐姐姐和你说这个干啥?”胡佳笑着捂住了嘴,“倒是瑞秋前两天还在问我要不要过去住呢——她说给我留了个房间。” “那就去玩玩吧。”孙立恩也笑了出来,宁湖垂钓的感觉是真的不错,尤其是旁边还有个话唠的老头一直拉着自己聊天,感觉就像是度假一样。 第290章 对酒当歌 度假的意义在于放松自己,短时间内不去琢磨工作的内容,这样才能为以后的工作集中精力。有度假需求的,基本都是高工作压力,并且收入还算不错的群体——工作压力不那么大的未必有这个需求,而收入低的工作则比较难承担度假产生的费用问题。 从这个角度分析,中国医生基本属于“非常需要度假但是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更没有钱负担”的最惨的那一类。平时工作忙到连好好睡觉都是奢望的时候,假期这个概念都会变得很陌生。至于和国外的同行们一样出门旅行那就更不现实了,来回机票钱就基本等于一个月工资的情况下,医生们哪儿有余力出去旅行?更何况大小节日都得值班,就算平时都人手紧缺的厉害,缺一个医生出勤,一大票病人就得多等好几个小时。总的来说,度假对中国医生们而言,并不存在。 孙立恩的情况则有些特殊,他是众多医务工作者中最幸运的那个。平时工作不忙,入科时间也不长。没有独立处方权意味着他只能在周军的许可下进行治疗工作,而周军要去开会,他就得停下急诊门诊的活计。而武田的津贴更让他没了经济压力,这才能陪着胡佳一起来湖边小住几天舒缓一下情绪。 “来来来,别愣着了。”孙立恩开车到达小别墅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可徐老爷子看上去却兴致很高。一见孙立恩来了,老徐同志很高兴的拿出了自己的钓具包,手里还拿了两件军大衣,拽着孙立恩的胳膊就往湖边走。“让女同志们热闹热闹,咱们爷俩钓鱼去!” 孙立恩接过军大衣,有些发愁道,“现在就去?”现在是凌晨一点,正是最冷的时候。好好的别墅不待,非要去湖边吹冷风钓鱼? “现在这个时间点是最好钓鱼的。”老徐笑眯眯道,“码头旁边把火炉一点,热一壶黄酒,烤两条小鱼,美啊!” 你喜欢就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房子都是人家干女儿租下来的。老爷子发话了,孙立恩还能说不行?比起烤小鱼,孙立恩其实更想搞一根油乎乎的羊腿啃上一口——胡佳拿给他的皮蛋瘦肉粥早就让他塞到了肚子里。可挨了一阵冻以后,肚子早就空了。 “对了,瑞秋!”老徐正往外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身后的房子喊道,“晚上剩下的烤串啥的多拿些出来,我看小孙可能还饿着呢。” “好的!”瑞秋的头从门口探了出来,长发盘成了发髻。她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你们先去,一会我就把东西送过来!” 老徐继续笑着,笑的很有些得意。他压低声音对孙立恩说,“你看看,我这姑娘!这么勤快的姑娘上哪儿找去!”不知道两个姑娘指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反正钓鱼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一开始可能会不太喜欢,但是随着慢慢熟练,和鱼斗智斗勇的感觉还是挺过瘾的。 吃着烤肉喝着热酒,孙立恩和老徐同志坐在岸边聊着天。 “你们当医生,工作忙不忙?”老徐看着第三次被鱼偷光了的饵料,挂上新饵抛进了水里。身体稍微往后靠了靠,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瑞秋说她们在美国日子过的不错,可有容在国内怎么样,她也不和我说。” “当医生,说不忙那才是骗人的。”孙立恩叹了口气,和老徐说起了自己的工作经历。拿到状态栏的第一周,前后接诊的十几个病人,以及自己见到的人,见到的事。周秀芳,林兰,郭金水,郑筱萸,一个个的名字,一个个的故事。说着说着,孙立恩忽然不说话了。 “这些名字,这些事情,哪怕在我们听来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故事。”老徐收起了鱼竿,为自己和孙立恩各倒上了满满一杯黄酒。“可是,对你们来说恐怕更难熬吧?你们是直面患者,看到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孙立恩,叹了口气。“累不累?” “累。”孙立恩点了点头,接过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沉沉吐了一口浊气出去。“我能有四天假期,之前还有一次机会去三亚开会。一个多月里有半个月都不用在医院里值班,可我还是觉得累,累的感觉自己骨头都快碎了。”他抬起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叹气道,“真不知道其他医生是靠什么支持下来的。” “有容以前跟我们说,能救回一个病人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徐老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扭头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家母老虎不会钻出来揪自己的耳朵后,才把烟叼在了嘴上,点燃后抽了一口,“听你刚才的说法,不是也救回来不少患者么?” “哪里是我救回来的。”孙立恩的情绪更低落了一点,“我当医生这么些时间,最大的感触,就是我们真的……治不好几个人。” 周秀芳的病,孙立恩他们治不好。郑筱萸,那直接就病死在了抢救室里。杨建强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究竟能不能捡回一条命来也还很难说,就连老二冯明的女朋友秦雅,在接受手术后能不能一劳永逸的解除脑缺血症状,也尚未可知。 “能治好的,基本都是小灾小病,或者是我们常说的‘自限性’疾病。”孙立恩揉着自己的脸,“就是那种……不去管它也能治好的病。” “按照你的说法,医生这个职业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徐老头摘下头顶的帽子挠了挠,头上升腾起一阵热气。“你认为一项存在了上千年的职业没有价值,那么一定是你的认知出了一些问题。” 这也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孙立恩当然明白自己可能正在钻牛角尖,可他就是搞不明白这个牛角尖的螺旋到底是怎么困住的自己。 “虽然我这个岁数的人说这种话有些晦气。”徐老头又做贼似的抽了一口烟,“不过啊,我们总是要死的,人,是会死的。” 孙立恩沉默的点了点头,等着老徐继续往下说。 “人这一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条湍流不息的大河。”文学系教授说起话来确实也文绉绉的,“这条大河从源头开始向下游流淌,而在河流流淌的过程中,总有些峡谷和湍流的地方。甚至有时候我们会遇到难以逾越的困难和障碍,甚至是伤害。而医生的作用,就是让河流的流通变得顺畅一些,在河水冲破堤坝以前,疏通已经被堰塞的河段。” “但最重要的是,疏通河流后,我们仍然会奔向生命的劲头,也就是海洋。”徐教授抽完了烟,把烟头小心翼翼的按在地面上熄灭后道,“可医生只能让河流重新回到河道里,你们没有让河水倒流的能力,有时候也没办法在河堤被冲垮以前就疏通河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如果没有医生呢?如果没有医学呢?那很多人连被疏通的机会都不会有。”老徐叹了口气,悠悠道,“如果有一天我躺在医院里,我也会希望有人来尝试拯救我的生命。如果活下来了当然很好,可如果拯救没有获得成果,死人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万一能有,也只是会感谢你们的努力。”他站起身来,重新倒了两杯黄酒,“在最无助的时候,在最脆弱的时候,有人愿意不计疲惫来拯救你,这何止是医生?这应该是英雄才对。” “就算超级英雄也不能拯救每一个人,更何况他们还是虚拟角色。”老徐端着黄酒,看着漆黑的天空,“对患者来说,有好的结果当然很重要,但如果结果不可控,有这个过程也足以让人欣慰。” “年轻人,鼓起干劲吧。”徐教授一举手,饮尽杯中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没有时间给你踟蹰不前,自艾自怜了!你要前进,前进,前进!” · · · “我还以为你钓鱼钓的挺开心呢。”躺在床上,孙立恩和胡佳小声聊着天。这种度假别墅的墙壁都挺薄,隔音不算特别好。因此两人说话的时候都得刻意压低声音,这才不至于影响其他人的睡眠。“这算啥,徐叔叔给你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管黑灯瞎火的,胡佳到底看不看得见。“说实话,这堂课我觉得上的值。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时间紧迫,任务繁多。别给自己时间自艾自怜,就不会被这种无聊的念头绊住脚了。” “辛苦啦,我的孙主任。”胡佳笑着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孙立恩的胳膊上问道,“那最后钓鱼的结果怎么样?钓上来了几条鱼呀?” “额……一条都没有。”孙立恩说了实话,“一直听徐叔叔教育我了,时间紧迫,哪儿还顾得上钓鱼?” “你也知道时间紧迫呀?”胡佳凑过来在孙立恩的耳边低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暂时改名叫苦多了?大概,就,就叫半个小时。” 第291章 ECT 胡苦多,不,胡佳第二天早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半出头了。迷迷糊糊的一脚把孙立恩踹下床后,胡佳扯了件衣服裹在身上,打着哈欠去房间附带的洗手间洗漱。而孙立恩则趴在地上呻吟道,“早……早上好……” “别趴着装死,赶紧过来刷牙。”虽然已经十点半出头,但胡佳似乎还是有点没睡够的样子,说话也带着一股起床的怨气。 “来了来了。”有起床气的人不能招惹,有起床气的女人那就更不能招惹了。孙立恩乖乖的将自己和地面分离开,顺便搓了搓肚皮——别墅是有地暖的,这种豪华设施孙立恩还真是第一次体验。地面暖烘烘的,趴在上面不但不会难受,反而觉得身上更放松了许多。 露出死皮赖脸的表情,孙立恩晃晃悠悠凑到了正在刷牙的胡佳身旁,把脸架在她肩膀上问道,“怎么心情不太好呀?” “你说呢?”胡佳换了一只手拿牙刷,右手非常顺手的向下后侧一掏,咬牙切齿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轻一点?” 孙立恩以一个尿急的姿态缓了好久,才从一阵又一阵不可明言而且也无法详细说明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而胡佳在孙立恩“缓一缓”的功夫里已经完成了刷牙洗脸等一系列工作,回到了房间里换衣服。 “我听说女孩子早上的工程量都很大的,要做什么护肤啊化妆啊……”孙立恩用很快的动作完成了剩下的流程。然后继续死皮赖脸的凑了过来,“你咋这么快就搞定了?” “平时哪有功夫化妆啊。”胡佳这次没有“回首掏”,而是很放松的往后一扬头,靠在了孙立恩的身上。“每天早上洗个脸就得赶紧出门,根本没有时间化妆。就算有时间,也不能顶着一脸妆粉进手术室啊。所以就干脆不搞了呗。”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你平时都不化妆的?”孙立恩很惊讶,胡佳其实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而且皮肤看上去又细又白。手术室的护士不能化妆这他是知道的,可至少护肤之类的工作得做吧? “不化,太麻烦了。”胡佳调整了一下枕在孙立恩胸口的脑袋位置,笑着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很白呀?” 孙立恩使劲点了点头。 “因为平时都见不到光啊……”胡佳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想把自己晒成小麦肤色的,感觉更好看一点,看上去也很健康。” · · · “起来啦?”两人出现在一楼客厅的时候,徐母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着,看上去似乎正在准备午饭。她手里拿着炒菜用的铁勺,朝着孙立恩挥了挥,“桌上给你俩留了早饭,看看凉了没有,要是凉了拿过来我给你们热一热。” “太麻烦您了。”孙立恩特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幅场景很有家的味道,似乎每个妈妈都会这样拿着铁勺和孩子说话。和胡佳一起起床,又见到了这样的场景,这让孙立恩觉得心里有些微妙的悸动。 早餐是典型的西式早餐,不知道是不是徐母考虑到了瑞秋这个美国人的口味。三明治,土豆沙拉和煎蛋都算是典型的冷餐,就算凉了也没关系。同时还放着但桌上摆着的还有小笼包和豆浆,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来来来,刚出锅的手擀面。”孙立恩正在和徐有容啃三明治,徐母又端着两个碗走了过来。孙立恩连忙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接了过来。 “虽说三明治看起来也和肉夹馍差不多,不过早上吃这个可能还是不太习惯吧?”徐母笑着拉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她压低声音道,“瑞秋这几天吃的倒是挺开心,不过我和老徐就得遭罪咯。”她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身后,确认没有人偷听后才继续道,“要不是因为你俩来了,我还不好做这个面呢。” “那您赶紧吃一点啊。”孙立恩一听这还了得,赶紧把身前的面碗推到了徐母面前,“不能光看着我俩吧?” 徐母笑的更高兴了,脸上还带着一点长辈戏弄小朋友的促狭表情,“早吃啦!我老太太早上不吃饭可不行。哪能像你们俩,睡到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床?”她笑的脸上皱纹都凑了起来,扭头对着胡佳笑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看样子小孙晚上睡觉不打呼噜,不然你也不能睡的这么结实对吧?” 徐母笑的很开心,又拿了点辣椒醋过来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里开始自己的战斗。而胡佳则对着孙立恩吐了吐舌头,“难怪徐姐姐平时不爱说话——徐阿姨也太能聊了。” 说起来,徐母聊天的本事真是厉害。刚刚和胡佳说了大概也就十来句话,基本已经把胡佳的籍贯爱好,工作习惯,甚至吃饭的口味倾向都问了出来。而且要不是孙立恩在旁边听着觉得有些不对,胡佳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居然就被套了话了。 “所以……会不会徐医生不太喜欢说话,也是怕被徐阿姨套出什么秘密来?”孙立恩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奇特的角度。然后顿时觉得有些同情徐有容了。 “吃你的面。”胡佳瞪了一眼孙立恩,“这么好吃的面条怎么都堵不住你的嘴呢?” 面条非常好吃,面团揉的劲道和分寸都刚刚好,菜刀切出的面条宽度也都带着一股子手工面条特有的“大概差不多一样宽”的感觉。面条上面浇着辣椒和猪肉炒出来的浇头,而且面条所泡着的汤也不是一般的普通面汤,而是徐母用鳝鱼和母鸡炖出的高汤。 “真好吃。”热乎面汤就三明治,小炒猪肉下土豆沙拉,高汤泡煎鸡蛋。孙立恩这顿早饭吃出了全球化和国际合作的味道。最后用甜的豆浆作为收尾后,孙立恩很没出息的往后一靠,两只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慢慢摩挲着,“真爽。” “吃完了?”胡佳吃的比孙立恩要少很多,她还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了不少给孙立恩。因此她其实结束的比孙立恩还早一点。“你歇会吧,我把碗端过去洗了。” 钢铁直男孙立恩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需要做点什么。他连忙把自己的碗端了起来,然后再次露出了“死皮赖脸”的笑容,“一起去吧!” “嗯……现在还能一起做做家务,以后你俩打算怎么分配工作啊?”正在忙着切冬笋和火腿肉的徐母看见两人过来了,又笑了起来。她面前的锅里铺上了一层切的细细的豆干丝,而高汤还在火上慢慢滚着。 “肯定是我来干。”孙立恩抢先表态,“手术室护士的工作很累的,动不动就得站好几个小时,还得收拾一大堆东西,我哪儿还能让胡佳继续累着啊。” 胡佳擦了擦手,笑眯眯的揪住了孙立恩的耳朵,“就你们这些医生的卫生习惯,还好意思收拾卫生?那都不合格知道么?乱的跟猪窝似的。” 护士们大部分在日常生活中都多多少少有点洁癖,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工作习惯的影响。而同样在医院工作的医生们则成了被护士们鄙视的典型,尤其是急诊科和内科,那都是被护士们鄙视卫生习惯的重灾区。至于孙立恩这种偏向内科的急诊医生嘛…… “以后家里卫生不许你搞!”胡佳越说越激动,甚至扭孙立恩耳朵的手都开始不自觉用力了起来。“看看你的宿舍!猪都住不下去!” “那你上次来不还是住下去了……”孙立恩作死似的当了一回ETC——自动抬杠。然后就捂着耳朵蹲了下去。“哼……猪婆!” 徐母看着孙立恩,有些同情的摇了摇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这么楞呢。” 第292章 巨婴 被自家女朋友一套浮空29连击打到残血的孙立恩正在逐渐康复中。他坐在码头边,一边钓着鱼,一边时不时揉一揉自己被揪红的耳朵,以及隐隐作痛的肋间皮肤,心里低声腹诽两句,然后痛并快乐着。 “小胡看来是真喜欢你。”徐父往湖里扔了一大团钓饵打窝,用湖水洗了洗手,然后把手放到火炉旁烤了烤,“刚恋爱的小姑娘害羞起来有时候下手可没轻重的,她居然还能在动手的时候想着别打伤你。” 孙立恩回想了一下胡佳动手时的干净利索,以及虎虎生风的动作,然后叹了口气。能活下来那全靠自己出众的抗击打能力,和女朋友手下留情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你们平时也都起这么晚?”老徐同志好不容易找到个钓友兼聊天对象,心情好的不得了。孙立恩钓鱼的新手运气似乎还没过去,中鱼的几率比徐父高出一大节。而且和老徐同志只掉小鲫鱼不同,孙立恩上的都是草鱼甚至鲢鱼之类的大家伙。坐在码头上不过一个小时,就连本地少见的青鱼都被孙立恩拽上来一条。老徐同志准备了很久的钓鱼经验传授会还没开始就正式宣告结束,无奈之下,他只好换了个话题。 “平时怎么可能有这么舒服。”孙立恩使劲摇了摇头,回想起之前那一周的地狱生活,他简直有就此改行,去深圳之类的地方找个药物公司的职位应聘的冲动。当然,也仅仅只是冲动,毕竟制药公司里稍微好一点的职位,都不考虑宁远医学院的五年制临床医学生。还有很多其他学校毕业的专业对口人才可供选择。“医院的早交班是八点,不过急诊得提前二十分钟,有很多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需要当面说明交接。” “那就是七点四十分到医院?也不是很早嘛。”老年人睡的都很少。对他们来说,五点半起床那是自然规律。徐父习惯性的用这个时间和自己的作息对比了一下,觉得时间似乎很宽松。 “起床上个厕所五分钟,洗漱五分钟,买个早饭步行到医院去十分钟,换好衣服顺便吃个早饭,五分钟。”孙立恩掰着指头开始数起了自己的日常消耗时间,“也就是说,要不迟到,最少七点十五分就得起床。” “那你们不是还可以下午五点就下班么?”聊天的重点就在于“聊”的过程中,必然有一方要在某些地方上适当抬杠,这样话题才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孙立恩朝着老徐翻了个白眼,“五点下班?等我熬成副主任或者主任医师的时候,也许有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平时别说五点了,晚上八点能下班我就烧高香啦。” 一老一少聊天斗嘴,反正一派祥和气氛,看上去就很和谐的样子。 “来人啊!救命啊!”不出意料,远处传来了隐约的呼救声。 · · · “我是能理解这样很疼……”跑到肺都快炸了的孙立恩看着面前的场景,许久后憋出一句话来,“但是……有必要喊救命么?” 孙立恩最近运气不太好这种事情,他自己也有自觉。说实话,自从昨天晚上来到宁湖别墅后,他就一直绷紧了神经。以孙立恩的过往经历估计,说不定就会碰见个什么天上掉下陨石,顺便砸死砸伤几十人的情况。反正场面一定很惨,事情一定很大,而且还会非常有戏剧性,非常像死神小学生的日常。 果不其然,孙立恩和老徐钓鱼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惨呼。出于职业习惯,孙立恩扔下鱼竿就顺着声音冲了出去,只留下老徐头对着水面努力捞着自己借给孙立恩的鱼竿——这根手竿两千多呢,最重要的是从订货到交付,得等上整整八个月。 孙立恩一路狂奔,差点把自己的肺跑到爆炸。等他一路跑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发现了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小伙子正抱着手在痛哭流涕。 仔细一看,鱼竿上的一对鱼钩不知道为什么直接扎进了他手掌的肉里,乍一看甚至像是他准备用自己的手掌作为钓鱼的诱饵似的。 鱼钩尺寸不算太小,整体大概有成年人的大拇指宽,看上去像是用来做岸边矶钓常用的背刺式鱼钩——一根鱼钩上有两根倒刺的那种作弊级别的玩意。 两根鱼钩就这么扎进了肉里,而且两端倒刺还彻底断绝了取出鱼钩的可能。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孙立恩实在是有些无奈,这种伤势可真算不上严重。就算自己取不下来鱼钩,把线剪断然后自行求医总是可以的吧?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捧着手在湖边开始喊救命了呢? “救命……救命啊!”孙立恩正扶着膝盖喘气,这小伙子一见有人来了,又扯着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喊了起来,一边喊着,还一边向孙立恩这里使劲扭头看着。不过脚下完全没有挪动两步的意思。 “你自己往这边走两步……”孙立恩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站着的地方。那是一块半悬在水面上的石头。上面空间很小,年轻人加上他的那一堆钓鱼设备和包就已经把地方占的结结实实。孙立恩就算想过去帮忙,也根本走不过去。 “我疼啊!”小伙子又嚎了起来,甚至开始捧着手跺起了脚,“救命啊!” “你疼,是因为你把鱼钩插到了自己手上。”孙立恩叹了口气,“而我没办法过去帮忙,是因为你那个地方我根本站不上去。” “救命啊!”小伙子继续嚎叫着,甚至在脸上流下了泪水,“妈妈!” 孙立恩一头黑线,他甚至打开状态栏看了一眼。“瞿临,男,26岁,左手穿刺伤。”恩……这并不是一名长相有些老成的未成年人。 “宝宝?!怎么啦!!!”就在孙立恩准备继续劝说对方自己先从石头上回到岸边时,一个中年妇女头发凌乱的冲了出来。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被干枯的树枝给扯破了似的。 风中凌乱,说的大概就是孙立恩现在的状态。他看到一个装备看上去非常专业的26岁男人,捧着手哭嚎着喊妈妈,而一个中年女人一脸惶恐的在石头不远处绕来绕去,似乎正在想办法把自己26岁的儿子从石头上拯救下来。 “啊呀!要命啊!!”她还在喊着,然后一转头,看到了正在凌乱的孙立恩。“你傻愣愣的看着看什么啦?救人啊!” 这……这是哪儿来的巨婴?孙立恩扭头就走。我是医生,不是你爹。 第293章 建议 孙爹,哦不对,孙医生扭头走人,留下了一个急的直跺脚的中年妇女,以及她的巨婴儿子。就算在抢救室里,这种家属也是得被保安梁哥以及一群兄弟们直接扯出抢救室的——光知道对施救人员指手画脚的家属,那绝对是抢救过程中的第一阻力。 孙立恩走的快,回来的也快。老徐同志刚刚心疼的捞起来了自己的鱼竿,孙立恩就一脸不爽的回到了码头处。 “咋了这是?”老徐虽然心疼自己的鱼竿,但也知道孙立恩这么火烧眉毛的搞法肯定有他的原因在。他朝着孙立恩问道,“怎么搞的像是有人要死了似的?” “我一开始真的以为有人要死了。”孙立恩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度假的时候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本来就让人心里不太舒服,被这么一折腾之后心情就更不好了。不过老徐同志很明显是无辜的,孙立恩也不至于把老人家牵连进来,于是解释道,“不知道您听见了没有,刚才有人撕心裂肺的喊救命?” “我虽然上年纪了,但是这对耳朵还是挺好用的。”徐父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怎么,喊救命的人已经死了?”既然不是要死了,那就是没啥事儿或者已经死了呗。搞文学的人思维都是比较飘的,徐父看孙立恩一脸不爽的走了回来,估摸着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没救了,所以孙立恩这才会心情不好。 孙立恩被问的一愣,然后才摇头道,“那也不至于……”虽然被恶心了一下,不过至少那个叫瞿临的人看上去应该死不了。孙立恩说了说自己被恶心的内容和过程,然后摇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所以才扔下鱼竿跑了过去……”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徐父诚恳道歉道,“把您的鱼竿扔进水里了,真是不好意思。” “嗨,这有什么的。”徐父很大方的摆了摆手。“这鱼竿虽然难得,但毕竟是个死物件。哪有人命重要?”他很认真的对孙立恩道,“就算是再难得罕见上一百倍的鱼竿,也远不如一条人命重要。任何有形的实物,都比不上性命更加珍贵,这个道理你懂吧?”最后一个问题与其说是在提问,倒不如说徐父是在寻求共鸣。 孙立恩点了点头,徐父的看法也是普通国人的共同看法。中国人总说“人命关天”,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医生”总是一份高尚的职业。人命重要,那么拯救人命的职业也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器物有形而人无常形,有形之物自然不如天地至灵更珍贵。 “所以啊,有容选择去当医生的时候,我还是挺开心的。”人一老,就容易想起往事。徐父似乎隐约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高二分科时执拗选择了理科的徐有容。“不是老话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徐有容去当公务员的场景,然后和徐父一起摇头道,“果然还是应该当个医生比较好。” “行啦,回去休息休息吧。”徐父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手上沾着的鱼饵有些黏在了他的衣服上,“我看你现在心思也不在钓鱼上。” 孙立恩点了点头,沉默的收拾好东西往别墅走去。而徐父则在看着孙立恩走后,嘿嘿笑了两声。“我就不信了,我一个老师傅,还能让你这小年轻比下去不成?”一边说着,徐父一边往鱼钩上搓好了一对鱼饵,小心翼翼的抛入了水中。 老钓客的骄傲,是不容挑战的。 · · · 胡佳正在别墅里和瑞秋一起对着电视屏幕玩游戏。孙立恩大概看了看,看到了不少童年玩伴级别的卡通形象正在电视屏幕里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互相殴打着。 “你咋回来了?”瑞秋根本没察觉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而胡佳则头也不回的直接发问道,“钓鱼不好玩吗?” “钓鱼挺好玩的。”孙立恩在胡佳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是哪个角色?” “就那个绿帽子。”胡佳手上的手柄越按越快,“别说话,我快赢了!” 瑞秋冷哼一声,“不要以为你赢了!”然后忽然扔下手里的遥控器,一路跑到电视机后面,一下关掉了电视的电源。 “你作弊!”胡佳不干了,扔下手柄去挠瑞秋的痒痒肉。而瑞秋则充分发挥了自己腿长的优势,左躲右闪,动作灵敏。两个漂亮姑娘一会就从客厅战斗到了二楼,孙立恩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一口。杯子边上的口红色号和胡佳嘴上的一样,茶有些凉,但味道挺不错。 “这俩孩子。”徐母从处方里走了出来,手上捏着从身上取下来的围裙。“小孙,你爸妈现在还在工作么?”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家是常宁市的,他俩在那边有个小厂子。”孙立恩的印象里,自家的纸箱厂其实就是个小作坊,父母二人除了经营以外,也时常需要亲自上阵参与生产过程。 “有个厂啊?”徐母有些意外,她总觉得现在这个年头,当医生的父母家里可能还是偏教育系统和医疗系统比较多。这种个体户企业家的子女也来做医生?“做什么的?” “纸箱,主要是给我们那边的农副产品做做配套。”孙立恩有问必答,“厂子不大,他俩有时候还得自己去生产线上干活呢。” “现在网络购物这么发达,你们家就没想着搞一搞快递的纸箱?”徐母一针见血的指出了现在纸箱厂大发横财的路数。“我之前看新闻说,纸箱很紧缺呀。” 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好主意!我回头就跟他俩建议一下。” · · · “这个……”第四中心医院来了个病人,而袁平安和徐有容在小会议室里面面相觑,“要不要转到神内?” “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疼痛科。”徐有容对袁平安的提议不是很感冒,“这种情况应该是交给疼痛科处理比较好吧?” “疼痛科是治疗慢性疼痛的,这种病人怎么往疼痛科送?他们估计连会诊都不愿意来。”袁平安叹了口气,“要不……我问问孙医生?” 第294章 疼痛 孙立恩在袁平安心中的神奇地位从首都之夜开始就在稳步上升中。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好奇”和“认可”,那么到杨建强的病例时,这份“认可”就变成了“震惊”。袁平安那一晚上查阅了几百篇文献,才从中找到了符合杨建强症状的病例报道,并且以此大胆锁定了致病原因。而孙立恩仅仅依靠和家属再次交流沟通,就领先自己超过五个小时得到了答案。这简直让袁平安几乎失去了在同协建立起来的信心——我是同协毕业的医生,难道我不应该比宁远医学院五年制的本科医生更厉害? 而震惊持续的时间长了,感觉就会渐渐演化。一开始的自我怀疑被袁平安慢慢化解,但对孙立恩的震惊就演变成了崇拜甚至盲目信任。而这种崇拜,在战浩被确诊为铅中毒后达到了新的高度。在现在的袁平安眼中,孙立恩几乎成了“正确”的代名词。而这种认可,以前都是属于同协王牌科室高年资主治或者以上级别医生身上的。 高年资主治医生,那自然是住院医生的上级医师。袁平安在同协急诊里任职住总,但也是住院医生中的一员。按照同协的习惯,住院医生升职到主治医生以前,必须经过半年到一年的住总阶段。一周中得有六天住在医院里,随时随地准备投入工作。虽然在第四中心医院还没有完全搞定职称,不过袁平安实际上是被当成主治医生在用的。 当一个病人的情况麻烦到袁平安都心里没谱的时候,他下意识就建议去寻求上级医生的帮助——比如孙立恩。 “疼痛问题?”孙立恩接到电话的时候一脸懵逼,“谁有疼痛问题?咱们之前收的病人?”孙立恩的第一反应,是收治的病人情况产生了变化,比如陈雯或者杨建强。毕竟他们的大脑受到了实质损害,因为大脑受损而产生了无法被镇痛药物所处理的疼痛,这是有可能的。 “不是,是一个刚刚送到医院的患者。”袁平安答道,“男性,26岁,有明显的疼痛过敏现象。但是没有使用阿片类药物的纪录,尿检也全都是阴性。” “26岁?”不知怎么的,孙立恩忽然想到了那个手上挂着两个鱼钩的大号巨婴,以及那个跺脚嘶吼的中年妇女,这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什么进的医院?” “自行打电话求助后被120送来的。”袁平安回答道,“他说从早上开始,浑身上下的皮肤就不敢碰,一碰就疼。到中午前后病情加重,他甚至不敢穿衣服。只能站在一块塑料板上,浑身上下什么都不能穿。等120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人已经被冻晕过去了。” 还好还好,不是那个巨婴。孙立恩顿时松了口气,然后皱起了眉头,“这个病人醒了?”如果对方没有苏醒,那袁平安是绝对不可能问出“从来没有使用阿片类药物纪录”的。 “刚刚醒了大概两分钟左右,”袁平安叹了口气,“我在他再次疼晕过去之前,问到了药物使用史。” · · · 现在想起来,袁平安仍然会觉得身上仿佛有虫子在爬似的。这个患者比他还小几岁,但那张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却让他看上去十分衰老——仿佛已经五六十岁了似的。袁平安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疼到了极点之后是会哑掉的。患者张大了嘴,嘴里却只能发出“吼吼”的声音。要不是因为血压和心率快速上升,袁平安还真不一定能意识到,这是被剧烈疼痛折磨下的反应。 在反应过来后,袁平安迅速做出了反应——他给患者使用了一支盐酸曲马多,然后抓紧时间问起了病情。 但这一支盐酸曲马多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患者的血压一路飙升到了185/120mm Hg,为了保护他的血管,袁平安被迫又用了50mg硝普钠,和50ml的5%葡萄糖溶液一起加入微型泵中泵入。控制血压似乎改善了一些患者的情况,他能勉强说话了,“我没有吸过毒,救救我!” 说出这句话后,患者就晕了过去。只留下了眉头紧皱的袁平安,以及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患者的徐有容。 “他现在血压多少?”孙立恩在听到“血压下降后能勉强说话”之后,顿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虽然血压上升确实容易导致头疼,肢体末端感觉发麻之类的感觉异常,但降低血压并不会马上消除这些问题。硝普钠的止痛效果比盐酸曲马多还好,这一点本身就是疑点所在。 “现在是160/95。”袁平安对于患者的情况掌握的相当准确,他马上报出了数值,“微型泵的输出量控制在每小时2ml,需要调整用量么?” 孙立恩哪里知道具体用量多少才合适,他琢磨了一下后道,“患者血压进行控制后,疼痛马上就得到了控制,这是个疑点。家属到了没有?” “还没有,正在联系。”袁平安也觉得这一点有些问题,但他更倾向于这是曲马多生效较慢导致的结果。“徐医生也拿不太准这个患者的问题,需要请柳院长来么?” 周军开会离开了急诊科,现在在急诊主持工作的是宋院长。而请院长来会诊明显有些“过分”,毕竟这个患者的情况似乎还不算特别紧急。 “请吧。”孙立恩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你们马上去请柳院长过来看看,我现在就回医院。” · · · “去吧去吧。”得知孙立恩要马上赶回医院,胡佳倒是表现的很体贴。“今天晚上还回来么?” “院里那么多大佬在,我就是去露个脸。”孙立恩有些心疼的摸了摸胡佳的脑袋。她还有三天就得离开了,自己却不能陪满每一分钟,这让孙立恩心里也不太舒服。“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胡佳笑着抱了抱孙立恩,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道,“既然要去,那就安下心来好好做。”她从孙立恩的怀里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男朋友道,“你想尽办法拯救生命的样子才是最帅的。” 第295章 病史询问 “情况怎么样了?”孙立恩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里,刚走过停机坪的位置,就遇见了过来迎接自己的袁平安。 “患者还在昏迷中,情况稳定,血压也降下来了。我们联系上了患者的家属。”袁平安其实是在急诊室里实在没主意了,这才干脆出来迎孙立恩——他下意识觉得,找到了孙立恩,就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家属提供了一些病史内容,不过没什么太特别的内容。” “去和他们谈一谈再说。”孙立恩并没有略过这一个诊断途径。袁平安和家属沟通的能力确实是有些欠缺。但他也不能直接当着袁平安的面,对于他提供的信息表示不信任和不满。他选择先去看看患者家属,尽量获取足够的病史资料。 袁平安点了点头,仿佛自己听一个规培医的吩咐理所应当,“我把褂子给你拿来了,路上你就直接换吧。” 孙立恩快步向前走着,脱下身上的羽绒服,很顺手的交给了袁平安,然后接过了袁平安递来的白大褂,抡起衣服往身上一穿。推开大门,走进了第四中心医院里。 · · · “您好。”孙立恩见到了一对夫妻,他们看上去有些呆愣。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儿子被送入医院的震惊中。“您二位就是夏洪远的家属吧?” 这对中年夫妻对视一眼,连忙从金属的排椅上站了起来,“是的。” “我是孙立恩,这位是袁平安。”孙立恩做了个很简单的自我介绍,“夏洪远现在是我们治疗组接下来的病人。” 一提到“病人”两个字,中年夫妻眼中的难过就顿时涌了出来,“医生,我……我儿子他得了什么病?”夏洪远的父亲拍了拍妻子的后背,然后着急问道,“他……他平时身体挺好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得过什么大病。” 孙立恩冷静道,“首先我得向您二位强调一点,夏洪远现在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但我们还不能确定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我希望您二位可以理解一下——他入院到现在也就不到一个小时,而且为了稳定他的情况,我们还没来得及进行检查。” 夏洪远的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会尽一切能力配合你们的检查,麻烦你们了!”他朝着孙立恩和袁平安深深鞠了一躬,“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同样身为父母,同样担忧子女,夏洪远父亲的请求不光让孙立恩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同时也心里有了一股子干劲。这和那个翟临的老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会想尽一切方法的。”孙立恩很郑重的向夏洪远的父亲点了点头,“因为夏洪远现在是昏迷状态,很多问题我们没办法直接询问他本人。所以我希望您二位能够回答我们的一些问题。” 这对夫妻点了点头,夏洪远的母亲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开始回答起了孙立恩的问题。 · · · 夏洪远是一所初中的体育老师。当然,不是那种经常生病的体育老师。他是一个有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的优秀体育老师。要不是因为备受伤病困扰,他甚至可能还在当职业运动员,而不至于到宁远的一所初中来当体育老师。 夏洪远以前是专门搞英式橄榄球的运动员。而聘请了他的那所初中,为了让这个优秀人才不被埋没,专门对学校内的体育课授课形式进行了改革。利用学校内其他体育老师的专长,将体育课变为了“初一选科,专项进行”的模式。同时提供橄榄球、足球、篮球、羽毛球、游泳、网球等多个项目给孩子们选择。 今年是夏洪远任职的第二年,课程逐渐展开,他的工作也越来越忙。虽然教学的运动量比起原来当职业运动员的时候轻松不知多少,但毕竟仍然需要大量户外运动。他的伤病逐渐又开始干扰起了工作。 “我们担心他的身体,所以这一个多月都是我们在家做饭给他送过去。”夏洪远的母亲又擦了擦眼泪,“今天我中午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让我别送饭了,他说自己肚子不太舒服。” 孙立恩及时打断了这段故事,“他是说肚子不舒服,还是说肚子疼?有没有说难受了多久?昨天送饭的时候,他有没有不舒服的表现?” 夏洪远的母亲摇了摇头,“他说是今天开始的……是有些疼。”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对一旁拿着笔和记录本,一脸小跟班样子的袁平安道,“记录,患者腹痛1d。” “这个很重要么?”袁平安低声问道,“他的主要症状是痛觉敏感啊。” “正是因为不知道重不重要,所以才要记啊。”孙立恩很自然的说明道,“很多问题有时候看上去好像无关紧要,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诊断的最重要依据,你们同协内科的病例记录不是都这样?” 袁平安本来想解释一句自己是原本是外科方向,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您继续说。”孙立恩解答完了袁平安的问题,然后继续对夏洪远的母亲道,“他最近一直有些身体不舒服?还是以前的老伤么?” “好像不是。”夏洪远的父亲摇了摇头答道,“他说自己腿上磨出了好几个泡。” · · ·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孙立恩和两这位忧心忡忡的患者家属告别后,带着袁平安朝着抢救室走去,“这些小的东西,有时候能决定一次诊断的方向。如果你只是问了问‘他以前有没有这么疼过’,那就等于白白浪费了一次获得正确答案的机会。” “你有想法了?”袁平安顿时一惊,腹痛和腿上有血泡这两个症状,能引导出什么诊断? “还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用自己的卡刷开了抢救室的电磁门。“不过总比一头雾水的去看病人更有把握不是?” 一边和袁平安说着话,孙立恩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夏洪远。 然后,孙立恩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上。 第296章 推理 孙立恩觉得自己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被揉成了一团,各种五光十色的色彩和形状扭曲在一起,汇集成了眼前的一片模糊。大概过了两秒钟后,模糊开始消失,从视野中心开始向四周迅速消退。重新出现在孙立恩眼前的场景还和以前差不多,只不过感觉上好像色彩更丰富了一些。 “你没事吧?”站在孙立恩身后的袁平安及时察觉到了孙立恩状态有些不对。“不舒服?” “没事没事。”孙立恩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刚才一下没站稳。”他用很没诚意的搪塞之词把袁平安的关心糊弄过去后,重新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夏洪远。 “夏洪远,男,26岁,左髂总静脉血栓(78.27.33),左下肢腘静脉血栓(73.44.18),左胫前血疱(71.36.12),小肠缺血性坏死(51.08.25)脑卒中(05.34.55)。”状态栏不一样了,每个症状后面都带了个括号。升级了?这是孙立恩的第一反应。然后,他就陷入了严重的困惑中。 这些数字都他娘的是什么玩意? 孙立恩困惑了五秒钟。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症状上。以前没有数字的时候,他还不是照样看病?现在状态栏还在,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要不要联系一下影像科?”袁平安眼见孙立恩好像没事了,于是开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让他们准备一下,做少先做个头部CT看一看?” “联系一下,尽快安排。”静脉血栓这种病例孙立恩已经在陈雯身上见过了。他眉头紧皱,一边和袁平安说着话,一边戴上了口罩,手套和护目镜,然后掀开了盖在夏洪远腿上的被子——他入院的时候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这倒让孙立恩免得再用剪刀去剪开他的裤子。 夏洪远右侧胫骨上的血疱展现在了孙立恩和袁平安面前,两人一起辨认了一会后对视了一眼,“这个可不像是创伤造成的。”袁平安说道,“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没有大面积瘀血,可能是血管炎或者肿瘤。”孙立恩皱着眉头答道,“做一下血常规,也查一下肿瘤标志物。”他顿了顿,装作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也不能排除血液问题,再查一下凝血时间。”孙立恩摸了摸夏洪远的左脚,动脉的搏动有些弱。 静脉血栓,最有可能导致这一状态的就是高凝状态。再加上脑卒中也很有可能是因为血栓,这一检查很重要。“足背动脉搏动减弱,做个彩超,看看血流情况。” 袁平安去安排检查了,而孙立恩则走到了小会议室里。这间小会议室已经快变成了治疗组的专用办公地点,徐有容和袁平安都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从家里带了过来。虽然还没办反通过笔记本电脑直接连接医院内网下达处方,但至少可以用来查阅资料。比起以前还是方便了不少。 “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走呢。”徐有容朝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瑞秋说胡佳的游戏竞技水平很不错,她算是找到对手了。” 孙立恩回忆了一下瑞秋拔电源的作弊手段,很难相信双方能算得上是“棋逢对手”。不过人家这么说了,面子总是要给的。“她们玩的游戏我看不太明白,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 “这个你搞不清楚不重要,只要搞清楚这个病人是什么问题就行了。”徐有容回道,“怎么样?你也见过患者和家属了,有什么头绪么?” “患者身上有血疱,根据家属描述,血疱出现超过三天了。而且今天早上似乎还有胃肠道症状。”孙立恩皱着眉头回答道,他有些担心其他的常规检查可能会耽误患者脑卒中的结果检查速度。说完之后,他又专门出去了一趟,拉住了袁平安道,“抽血之后,马上送影像科,做一个头部CT,一个腹部CT……做下半身吧,顺便也看一下盆腔和腿上的情况。” 安排完了检查内容,孙立恩又急匆匆的回到了小会议室,开始看起了患者入院前后的记录。 “这个痛觉过敏,有点奇怪。”孙立恩看了好几遍内容后,对徐有容道,“要是浑身上下穿着衣服都疼,那为什么他还能站在塑料板上?脚上也有神经的吧?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脚上,难道他不会脚疼?痛觉敏感会只集中在身体的其他部位?” 徐有容沉吟了片刻答道,“我倒觉得……关键可能并不在于接触。” 痛觉敏感的类型有很多种,绝大多数患者都会因为不同类型的感受而发作。有些人无法耐受触压,有些人受不了毛刷的碰触,有些人则会因为热或者冷而觉得疼痛不已。而这些耐受差异,也在提醒着医生们,患者所患疾病有所不同。 “你是说……温度?”孙立恩马上跟上了徐有容的判断,“他之所以把衣服都脱了,是因为温度让他产生了痛觉过敏?” “有可能。”徐有容答道,“痛觉过敏一般会自行缓解,很少有持续性的。而他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仍然在疼——我们为了让他从体温过低中恢复过来,实际是上了加热手段的。” “所以,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灼口综合征或者红斑性肢痛症。”袁平安也走了进来,并且毫不顾忌的加入到了两人的谈话中,“但问题是,他是感觉疼痛,而不是灼热。所以排除灼口综合征。而且他的四肢没有阵发性的红肿热痛——把衣服全脱光,说明疼痛并不是来自于肢端,而是全身性的。彩超结果提示有腘静脉血栓,左侧髂总的血流看的不是很清楚,不过也有流速缓慢。” “我还是认为应该联系一下疼痛科。”徐有容没搭理袁平安,而是对孙立恩认真道,“疼痛科接触这种患者应该比急诊见的更多,至少可以让他们来给出一些意见。” “干脆把神内和皮肤科也叫一下会诊吧。”袁平安坐在桌子后面叹了口气,“柳教授不在医院,他正在从学院那边往这里赶。”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却不敢随便上抗凝治疗——脑卒中分为出血性和缺血性两种。如果是缺血性,抗凝溶栓治疗倒是对路,但万一是出血,抗凝治疗会直接要了夏洪远的命。“先不急上抗凝,等凝血和影像检查结果出来再说,至于会诊,也等结果出来再叫——咱们虽然是大急诊,但也不能把其他科室当成辅助科室用。连一点用来诊断的资料都没有就叫会诊,不太合适。” · · · “全主动脉CTA?”影像科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了准备,结果等夏洪远送到的时候,孙立恩却提出了增加检查的要求。这让影像科的医生稍微有些为难。“处方上没开啊。” “我现在让人去补,你们先做吧。”孙立恩也有些无奈,谁能想到影像科准备的速度这么快,他连让袁平安增加检查项目的时间都没有。“这个患者情况比较特殊,麻烦你们了。” 影像科的医生挠了挠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显影剂需要调配,同时也得等显影剂注入患者身体后才能起效。“我现在就让人准备,不过CTA得放到后面再做。” 孙立恩点了点头,和一起跟来的徐有容交接了一下,又急匆匆的赶到了检验科去催结果——反正没其他的事情干,来骚扰一下史岩权当纾解压力也不错。 “哥,别催了。”史岩果然很给面子的表现出了不厌其烦的表情。“血常规倒是快得很,凝血时间你催我有什么用?样本不用比对的啊?!” “我着急救人,你手脚利索点!”孙立恩明知做凝血时间实验的不是史岩,催起来自然是毫无压力——反正也不用担心他忙中出错,“都干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笨手笨脚的呢?” 史岩骂了两句粗口,然后把血常规的检测结果扔在了孙立恩脸上。“你要没事就先看报告,少来我这里催命!”说完转头就进了实验室。 血常规结果问题不大,孙立恩最担心的血小板数量还在正常范围区间。而白细胞的指数也还算正常,看上去似乎没有感染的迹象。 不像是感染,血小板数量正常。孙立恩搓起了自己的下巴,状态栏的提示其实很直接。夏洪远的腹痛应该是小肠坏死的结果,这也许提示了他的脑卒中是缺血性的,也就是所谓的脑梗死,这和左髂总静脉血栓,以及左下肢腘静脉血栓也能对得上。而如果证实了脑梗死,那痛觉敏感也可以得到解释——脑部损伤的确会导致痛觉敏感。 但问题在于,血小板数量正常的情况下,哪儿来的这么多血栓?光状态栏就提示了两个下肢静脉血栓,而脑梗死说明脑血管里至少也有一个小血栓。可下肢静脉的血液运行路线决定了深静脉血栓必然先进入心脏,然后被泵到肺部进行气体交换。如果有血栓,夏洪远应该会先出现肺梗塞才对。 这些血栓是怎么跳过肺部,直接进入大脑的? 孙立恩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把这个问题先放到了一旁。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那些跟在状态后面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297章 百密一疏 孙立恩能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是坐标系。三个点,似乎正好可以构成XYZ三轴坐标系统。而这些坐标系,也许就直接指向了状态所累及的区域和组织。但这个猜想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髂总静脉血栓的数字第一组是78,而左下肢腘静脉血栓是73,而脑卒中则是05。如果数字是坐标系,那就不应该出现头部和腿部两个位置的坐标比小腹下方的髂总静脉都低的情况——这不符合逻辑。 会不会是其他的东西?符合三组数字的……孙立恩坐在凳子上开始挠头,全部都只有数字没有字母,这也不是ICD10/11疾病编码。最重要的是,孙立恩不觉得这些数字可能是什么需要去额外解读的密码——状态栏提示的状态都是和患者当前疾病直接相关的线索,既然是线索,那就没有增加密码系统的意义。 “你要的结果。”孙立恩正在抓耳挠腮,史岩却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往孙立恩脸上再次扔了一张检查报告。“凝血功能正常。” “正常?”孙立恩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人都傻了,“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史岩对于自己催出来的结果非常自信,“实验结果就是这个,我们对每一个样品负责!” · · · “结果有了。”孙立恩正看着凝血时间结果发愣,口袋里的烤面筋又唱了起来。电话那头,徐有容平静道,“多处血栓。” “没血栓是吧……”孙立恩还没从凝血时间正常的检查结果中解脱出来,再加上徐有容的语气实在是太平静了,以至于他彻底听错了内容。 “是有多处血栓。”徐有容重新强调道,“你耳朵没问题吧?” 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除了深静脉有血栓,还有什么地方有血栓?” “CT下小肠有缺血性灶,可能有缺血性坏死。但具体情况可能需要开腹才知道。”徐有容答道,“脑部看上去似乎也有一个缺血灶,位置在丘脑。但是全身通脉CAT没有发现硬化斑块。” 没有硬化斑块,那就不是动脉硬化造成的脑动脉栓塞。但凝血时间正常,也不应该是血栓——尤其是在没有肺栓塞情况下,血栓总不可能跳过肺部,直接进入到夏洪远的脑子里去。 “知道了。”孙立恩痛苦的揉了揉脸,“先带着患者回抢救室,我去叫会诊。” 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在孙立恩心头萦绕着。他原本以为自己有了状态栏之后能够从此一往无前,各种奇怪的疾病手到擒来。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的有点过分。哪怕已经做了这么多检查,他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甚至不清楚夏洪远究竟是得了哪方面的疾病——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亦或者是感染所导致?孙立恩完全没有想法。 没有想法,也就意味着,他在叫其他科室专家来会诊的时候,需要请更多科室的更多医生来试试运气。而不能像以前一样,有一个大概的怀疑区间,然后请来相应科室的专家。 血液内科,介入科和普外科的医生来到了抢救室。 “我建议是继续留院观察。”血液内科的医生首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凝血功能障碍可能会存在波动,一次检验正常,但是患者存在有明显的凝血亢进,这绝对是要留院观察的。” “这个脑卒中的病例不是大血管栓塞,机械取栓基本不可能。”介入科的医生专门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以考虑做静脉溶栓,深静脉血栓的部分可以采用机械取栓,从CTA的结果上来看,患者的深静脉血栓还不算太大,没有什么游离血栓。” 而普外的态度就比较让人沮丧了,“患者的深静脉血栓位置太靠近肾静脉,放置滤网手术本身没问题,但是效果不一定好,术中也难以保证不会有血栓脱落。既然介入科建议做溶栓,那不如干脆保守治疗,以抗凝溶栓为主要手段。” 三个科室来的医生都对患者的情况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但就是没有孙立恩最想知道的诊断内容——夏洪远到底得了什么病? “按照溶栓治疗准备吧,介入科手术室最快要多久能准备好?”面对这三个科室的医生,孙立恩考虑了很久后,决定先对症治疗。至少先解除夏洪远的脑梗死,并且通过机械取栓来处理他的深静脉血栓。 “走绿色通道,十分钟之内就可以了。”介入科的医生对夏洪远的病情很重视,在患者凝血功能正常的情况下,他们的确是应对深静脉血栓和脑梗死的最佳科室。“我现在就让手术室那边准备。” “我去和家属要签名。”袁平安很自觉地担负起了下级医生的职责,甚至不需要孙立恩主动提出什么,他就拿着治疗同意书去找夏洪远的父母签字了。 血液内科和普外的医生随即离开,小会议室里,又只剩下了孙立恩和徐有容两人。徐有容坐在座位上看着资料,忽然对孙立恩问道,“你还没有搞明白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他的血栓到底施了什么魔法,才能从深静脉出发,绕过肺循环系统,直接钻到了他的脑子里去。”孙立恩确实不明白,他甚至并不打算继续纠结凝血功能正常的人是怎么出现深静脉血栓的了。 “我想不通的点和你不太一样。”徐有容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皱起了眉头,“一个每天都要到处跑来跑去的体育老师,可不像是DVT(深静脉血栓)的高发人群——他又不是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面玩游戏的宅男。” “DVT的三大因素是血流缓慢,静脉壁损伤,高凝状态。”徐有容继续道,“一个国家一级运动员,心肺功能都非常正常。而且平时的工作需要经常运动,所以不太可能是血流缓慢。静脉壁损伤已经被CTA排除了,而高凝状态就更说不通——他的凝血时间是正常的。” “如果只有三个原因可能导致这一情况,而三个原因都被排除,那就说明要么有一种从来没有被我们发现的DVT致病原因,要么这三种状态在导致患者DVT后发生了一些变化。”孙立恩皱着眉头,顺着徐有容的思路说了下去,“新的致病原因发生概率实在太小暂不考虑。静脉壁损伤不会这么快自己长好,血流缓慢和他的日常工作生活不搭边,这么说,他肯定发生过高凝状态?” 说到这里,孙立恩忽然灵光一闪。如果夏洪远曾经长时间处于高凝状态,那他脑子里有血栓就太正常不过了——能够产生血栓的可不止下肢深静脉,高凝状态下,其他血管产生血栓并脱落,甚至他的脑血管里直接形成血栓也是有可能的! 夏洪远的脑血栓并不是深静脉血栓脱落后造成的,而是全身性高凝状态所导致的! · · · 介入科进行的手术比起传统外科手术,最大的特点就是创伤小,而且速度快。说真的,在介入科诞生之前,同时进行开颅手术排除血栓,并且在腿上进行DVT治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介入科只需要在患者的左侧股静脉和右侧股动脉各插入一根植入鞘,就可以同时进行两场手术,而且留下的创伤只有两个稍大一些的针孔。不得不说,科技进步在医学上表现的差异确实非常明显。 一个小时后,夏洪远的介入治疗结束。脑部溶栓效果明显,而且两处下肢静脉血栓也都被取了出来。但后续工作还没有结束,被取出的血栓直接送到了病理科进行病理学检测。孙立恩希望病理科能够明确一下栓子的性质,这样更方便后续诊断。 而孙立恩则找来了他的最强帮手。 “恩……这么复杂而且多变的病情,这么麻烦的情况,确实感觉像是自身免疫性疾病。”帕斯卡尔博士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CAT确定没有血管壁增厚的情况?”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用这个结果排除了血管炎导致的凝血,但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疾病会在凝血功能正常的情况下,导致这种多发性的血栓。” “我们还没办法确定这就是血栓。”帕斯卡尔博士纠正了孙立恩的说法,“在病理科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前,我们只能认为血栓的可能性最大。” 在纠正了孙立恩的说法后,帕斯卡尔博士皱起了眉头,“做一个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检查,先看看他的抗体状况。” “我刚刚已经让手术室取了样本,在溶栓治疗以前取的血样。”孙立恩答道,“包括最新的血常规和凝血状态,结果应该很快就会出来。” “我和你打赌。”帕斯卡尔博士微笑着说道,“这次的血液样本肯定是高凝状态。” 孙立恩闻言大吃一惊,他死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帕斯卡尔博士会这么有信心。 “你忘了一个影响凝血功能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帕斯卡尔博士笑了笑,他其实稍微有些失望,毕竟在之前的几个病例中,孙立恩及时察觉到了这种区别并且做出了正确诊断。而这一次他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变量的存在。 “体温。别忘了,他被送入医院的时候,体温只有33度。”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低温会减少血小板数量,降低凝血功能。你们在他入院后不久就取样检查凝血功能,结果是正常。也就是说,他在体温正常的时候,应该是处于高凝状态的。” 第298章 真相 孙立恩有些惭愧。体温是人体的基础数值,和心率血压血氧度一样,都是医生们需要首先关注的重点。而由于恒温动物特殊的体温保持方式,测量到的这一数值往往滞后于身体的实际情况。之前好几次“胡扯”的时候,孙立恩确实也用了体温作为解释患者症状表现的原因。往常无往不利的解释理由,在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时候,自己却忘了。 不得不说,帕斯卡尔博士的目光非常老道而且毒辣,他一眼就看出了检查结果和事实应该反映情况不同的根本原因。 “你的优秀诊断技术和现在所处的职业位置,其实是一种深深的不幸。”帕斯卡尔博士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其他的年轻医生,在你这个年龄段还在不停的犯错和学习。而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就算犯错也无关紧要,毕竟没有哪个医院会让他们来负责病人的生死问题。但你不同。你现在带领着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名医生,你要专门负责其他高年资医生处理不了的复杂病例,而这些病人如果连你都没办法处理,那就只能转到更高级别的医院去。” 孙立恩听着帕斯卡尔博士的话,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很重。 “所以,你不能犯错。”帕斯卡尔博士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其他年轻的医生可以犯错,其他的高年资医生可以犯错,甚至连我都可以犯错。但你不行。需要由我们这个治疗组接手的患者都是已经没有其他途径求医的病患,而且情况往往都非常严重。别人犯错,还可以把患者交到你的手上,但如果你犯错,付出代价的,可能就是患者的性命。” 孙立恩沉默良久,抬头道,“我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犯错,但我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避免错误的发生。” “你以后不光要注意自己会不会犯错,还要注意视角位置。”帕斯卡尔博士很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你不光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你还是一个治疗组的领导者。除了自己亲自动手以外,也应该依靠一下组员的专业能力。” 孙立恩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反正老帕与其说是他的下属,倒不如说是徐有容为他请来的监督老师。经验老道,有丰富的教学经验,而且最重要的是——有话直说的性格。换成其他医生,可能会因为小组领导关系,又或者还不熟悉所谓的“工作氛围”而顾虑重重。 虽然被明确指出错误总有些不太爽,但孙立恩也很清楚,这些都是买不到的宝贵经验。对于宁可放弃在美国的生活,也要来国内开展研究治病救人的帕斯卡尔,孙立恩生不出一丝怨怼之心,反而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姜红色头发的半秃老头。 “那么,知道了他的凝血状况异常,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体出了一些严重的问题。”孙立恩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开始了自己的诊断。“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血栓已经累及到了他的大脑和小肠。并且他的下肢深静脉也产生了血栓,虽然我们已经通过介入治疗取出了大块的血栓,但是不解决凝血问题,他就仍然会继续面临栓塞的危险。” “同时累及两个器官,但是还没有影响到最脆弱的肺部和心脏。”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应该说他还是很幸运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凝血功能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凝血障碍。”孙立恩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忽然拿起了电话,“袁医生,给夏洪远开个尿常规,查一下他的肾脏情况。” “已经查完了。”电话那头的袁平安声音听起来很严肃,“情况不太好,他是个管型尿。” 管型,是由蛋白质,细胞,细胞碎片等在肾小管、集合管中凝结而成的圆柱形蛋白聚体。管型是尿沉渣中有重要意义的成分,它的出现意味着患者出现了肾实质性损害,意味着患者的肾小球或者肾小管存在损害。 “什么时候取的样?”孙立恩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着抢救室快步走去。肾实质损伤之前并没有在患者的状态栏里出现过。这是一个新出现的症状。 “老帕进抢救室的时候,我取的样。”袁平安答道,“大概不到五分钟?” 孙立恩绕过忙碌的抢救室医护人员,快步冲到了夏洪远身旁。 “夏洪远,男,26岁,左胫前血疱(74.26.28),小肠缺血性坏死(53.58.41),缺血性急性肾损伤(00.14.36)。”夏洪远的状态栏大幅变化,而最引人注意的,是新出现的肾损伤提示,以及产生变化的两组数字。 孙立恩愣了一会后,然后他看到了急匆匆跑回抢救室的袁平安。 “不是坐标……”孙立恩眼睛虽然看到了袁平安,但他的注意力,却在自己刚刚发现的变化上。“那些数字不是坐标,是时间!” 袁平安看着双目无神的孙立恩,有些担心的拍了拍他的胳膊,“孙医生,你……”他正想问问看孙立恩是不是不舒服,这个动作却忽然让孙立恩回过了神来。 “跟我来!”孙立恩像是突然换上了满电电池的电动玩偶一样,精神充沛,动作利索的带着袁平安冲入了小会议室。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帕斯卡尔博士多说什么,而是冲到了小会议室的白板前面,开始记录那些症状。 首先出现的,是左髂总静脉血栓,然后是腘静脉血栓,很快,血疱出现了,随后发生了小肠缺血性坏死。直到脑卒中的发生,以及现在的急性肾损伤。一个时间表出现在了白板上。 “他的左髂总静脉首先出现了血栓,这个血栓导致整个左侧下肢回血速度变慢,并且产生了腘静脉血栓。”孙立恩向在场的医生们说起了自己的发现,“我们已经知道,血疱出现在至少三天以前。也就是说,下肢静脉的血栓一定是出现在三天之前的——下肢静脉回流障碍,是导致血疱出现的原因。” 孙立恩的解释很有说服力,帕斯卡尔博士和袁平安都点了点头。 “而且就算没有CT扫描,我也可以肯定,患者小肠缺血性坏死的长度不算太大。毕竟出现腹部症状后超过两天,他仍然可以坚持去工作。”孙立恩继续道,“从这一点也可以反向证明,小肠缺血性坏死的原因并不在于小肠动脉供血不足,或者小肠静脉连接肝门静脉的通道出现堵塞,一定是毛细血管堵塞。” “直到患者出现了脑卒中症状为止。这个我们已经通过介入手术解决了。”孙立恩在白板上大大的画了两个圈,圈住了小肠缺血性坏死,以及脑卒中两个症状。然后用笔在两处深静脉血栓后画了三角形。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注意到,患者在入院前出现的异常凝血同时包括了大血管和小血管?”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发现。“而就在刚才,我们证实患者出现了管型尿,也就是说,哪怕通过手术取出两处深静脉血栓,同时还接受了抗凝治疗后,患者的肾脏仍然受到了急性损伤。” 袁平安眼睛一亮,“你是想说,肾脏损伤也是缺血性的?” “如果是的话。”孙立恩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顺着袁平安的假设继续道,“那就是两天内发生的第三起小血管异常凝血,而且累及到了第三个器官。” 帕斯卡尔博士站了起来,面色严峻,“这是CAPS,Catastrophic antiphospholipid-antibody syndrome.(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 第299章 通知书 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名字中带着的“灾难性”三个字,已经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了这一疾病的威力——灾难性。和普通的抗磷脂综合征相比,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的发病特征并不太相同。一般的抗磷脂综合征主要以大血管血栓为主,疾病进展较慢,而且一般并不会累及多个器官。 但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就完全不同了,它是临床死亡率高达50%以上的严重疾病。发病一周内累及超过三个器官,同时含有动脉静脉血栓,并且以微血管血栓为主要表现。患者最后大多死于肺栓塞或者异常凝血而导致的DIC症状。 最可怕的是,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目前还没有理想的治疗方案。 “如果是CAPS,那就糟糕了。”袁平安面沉似铁,他对孙立恩道,“患者刚刚接受了溶栓抗凝治疗,可是他的小肠缺血性坏死还没有得到完全扭转。如果坏死区域继续扩大,那就得冒着术中大出血的风险进行切除手术。” “这个风险比起小肠坏死的危险,完全可以接受。”帕斯卡尔博士倒不怎么担心这一点,“先做个APL抗体检查吧。确诊CAPS,然后马上开始激素冲击和免疫抑制治疗,并且再辅以血浆置换。这样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控制抗体聚集,并且在去肝素化的情况下降低异常凝血的风险。只要血浆替换足够及时,他应该可以安全的接受手术治疗。” 帕斯卡尔博士提出的治疗方案是标准应对方法。对于目前的情况而言,这也是医生们唯一能为夏洪远做的。 “下病重通知书吧。”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个情况他也实在是不愿意见到。一个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一个年轻而又富有活力的一级运动员,现在就躺在抢救室里奄奄一息。哪怕已经经过了手术,取出血栓并且进行了溶栓治疗,他能活下来的几率仍然是一半一半。 这种情况下孙立恩怎么可能轻松的起来? “我去和家属谈。”看着袁平安拿来了病重通知书,孙立恩站了起来接过了通知书,并且转身对帕斯卡尔博士道,“等家属同意以后,马上开始治疗。” 孙立恩把最难的工作留给了自己。 夏洪远的父母在门外等了四个小时,他们的独生子已经经历了一场手术,但看医生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夏洪远的父母却死活也想不通,为什么医生会这么紧张。做完手术后,难道孩子不应该就渐渐好起来了么? “孙医生!”夏洪远的父亲远远见到了孙立恩,他连忙站了起来,快走两步走上前去问道,“他情况怎么样了?” 孙立恩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周围,这里是抢救大厅,附近的人很多。他低声道,“他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请您和夫人先跟我一起来,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夏洪远的父亲顿时心里一沉,他努力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但那种浑身上下无法抑制的颤抖,只要眼睛没瞎就能看得出来。 孙立恩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两人走到了小会议室里。 帕斯卡尔博士原本以为孙立恩会带着这对父母去其他会议室,却没想到他直接把人带到了这里。看着这对面如死灰的中年夫妻,帕斯卡尔博士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找出两个纸杯,往里面倒了些茶水。 “请坐吧,这几位都是我们这个治疗组的同事。”孙立恩请两人坐下,然后将手里一直拿着的病重通知书递了过去。“这份病重通知书,请您二位签一下字。” 夏洪远父亲刚刚端起的水杯里顿时擦出了一大摊水,“这是怎么回事?” 孙立恩再叹了口气。“就像您二位知道的,我们已经为夏洪远做过了手术。但是,他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我们手术能解决的部分。”他指了指那个写满了症状顺序的白板,“夏洪远的疾病引起了这些所有的症状,而根据我们目前掌握到的资料,我们认为,这个疾病的名字叫做‘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 “你的意思是……你们还没有完全确定?”夏洪远的父亲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表述中的问题。 “我们还在等待最后决定性的检查证据。”孙立恩答道,“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这个疾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夏洪远的父亲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如果是这个病,那要怎么治?” “这部分就让我来解释吧。”孙立恩正打算说话,帕斯卡尔博士却自己站了出来。“这是我的专业内容。” “我是风湿免疫科的医生,帕斯卡尔。”帕斯卡尔博士向这对父母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根据我们的诊断,夏洪远罹患的疾病是一种比较少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而这种疾病的主要特征,就是浑身血管中的异常凝血。” “首先,这种疾病的原因我们仍然无法确定。但是根据研究,创伤可能是引发这种严重反应的主要因素。但考虑到他之前职业运动员的经历,我们没有办法把范围缩小到具体哪一次的创伤。”帕斯卡尔博士的声音非常沉稳,听起来比他平时说话的速度要慢一些。“但是他的疾病发病非常隐蔽,而且一开始累及到的器官也不是很多。”他指了指白板上的内容,“第一个累及到的器官,应该就是小肠。”帕斯卡尔博士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已经在哭的夏洪远的母亲,“也就是您之前接到他的电话,说自己肚子不舒服的时候。” “而后来,他被送入医院的浑身上下的严重疼痛,目前我们认为是因为他的大脑中出现了血栓所导致的。”帕斯卡尔博士继续解释道,“这个血栓应该并不大,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严重的中风症状,而是表现成了无法解释的疼痛。” “进入医院以后,我们首先缓解了他的疼痛症状。”接下来的部分就是夏洪远父母所知道的内容,但帕斯卡尔博士的解释仍然非常的详细。“并且我们马上召回了孙医生。”他指了指一旁正在认真听讲的孙立恩,并且稍微吹捧了两句,“他是我们这个治疗组的领导,同时也是我们诊断技术最好的医生。” 老帕的吹捧当然不是为了拍孙立恩的马屁,而是为了稍微舒缓一下这两人的情绪——在得知为自己的孩子看病的医生水平高超,的确是能缓解不少患者家属的压力。 “在多次检验后,我们把他的疾病逐渐锁定在了现在的‘CAPS’上。”帕斯卡尔博士中间又说了一大堆,后来才继续道,“因为考虑到这个病的凶险程度,所以我们向你们发出了病重通知。” 剩下的内容就该孙立恩来了,“首先,我告诉两位,夏洪远的这个病,非常凶险。” 第300章 一半一半 夏洪远的病当然凶险了,不凶险也不至于下病重通知书。但因为担心这对年龄不算小的父母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孙立恩只能把话说的比较明白——虽然他自己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过据说有些时候,家属会因为医生描述的病情“不够严重”,从而产生“这种病好像也不是很严重”的想法。 家属的想法和实际情况有差异,最糟糕的结果就是患者病重不治,而家属仿佛如遭雷击似的情绪崩溃。甚至可能直接袭击医生,或者投诉到底。因此切实向患者家属传达疾病的严重程度,不光是为了保护患者及其家属的知情权,同时也是保护医生自己的手段。 “这个病,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他浑身上下的所有血管基本上都有突发血栓的风险。”孙立恩看着默默哭泣的夏洪远父母,觉得心里很是不忍。两人哭泣的样子,让孙立恩有一种“是我把他们的孩子从健康变成濒死”的错觉。但这是他的工作,也是试图拯救夏洪远性命的唯一方法。“而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的特征,就是难以预料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血栓,而且发生血栓的位置,大部分都是我们机械手段难以企及的微小血管。也就是说,如果其他部位发生血栓,除了使用药物试图溶解血栓以外,我们基本上没有其他手段可以用。” 夏洪远的父亲擦了擦眼泪,强行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听着孙立恩讲话。直觉告诉他,这一段话可能是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有可能决定他儿子的生还与否。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难点,在于他的小肠坏死。”孙立恩拿出了之前拍摄的CT成像照片,“您现在看到的这个位置,就是夏洪远坏死的小肠。根据我们的测算,大概有三厘米左右的一小段小肠是缺血性坏死的——原因应该是毛细血管血栓。” “可是,你们不是已经用了药么?”夏洪远的母亲忍不住了,她大声问道,“用了药,血栓溶解掉以后,不是就好了么?” “血栓溶解以后,血液可以重新进入那些器官。但是已经死亡了的细胞,并不会重新活过来。”孙立恩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重新进入死亡了的器官部分后,血液可能携带出大量废物,甚至有毒物质。这会对夏洪远的身体造成更严重的影响。但为了缓解无法控制的疼痛以及其他症状,我们必须先溶解血栓。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体目前处于血液无法顺利凝结的状态——这就阻止了我们对他坏死肠道进行手术的可能。” 夏洪远的母亲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是对于他的情况,我们仍然认为,手术是更现实而且更合适的治疗手段。”袁平安插嘴道,“不过,以他现在的情况进行开腹手术,风险太大。可能会有术中大出血的风险,这会直接危及他的性命。所以我们决定使用比较保险的方法,先以血浆置换术,替换他身体里的血浆。这样能够减少他血液中肝素的数值,同时也可以控制血液里混杂着的异常抗体——这些抗体就是导致夏洪远血液不正常凝结的主要原因。” “也就是说,这种治疗方法既能让他的身体准备好手术,同时也能治疗他现在的问题?”夏洪远的父亲的声音稍微稳定了一些,这种治疗手段看起来似乎是最适合自己儿子的。 “是的。”这次轮到帕斯卡尔博士发话了。“置换血浆是我们应对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非常的有效手段。同时通过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的使用,理论上来说,我们应该可以将他体内的异常免疫抗体压制到很低的程度,以此来控制病情。” 帕斯卡尔博士的话里出现了两个家属们最不喜欢听到的词,“理论上”以及“应该”。这两个词的出现,就意味着不确定。而当这种不确定性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时,就意味着性命之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欣然接受自己的亲人有性命之忧,夏洪远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 “为什么是应该?”夏洪远的母亲急了,“你们当医生的,难道治不治的好病都不知道?” 小会议室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答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下病重通知书了——这种疾病很凶险,而且……在医学上仍然没有完善的治疗方案。我们无法确定的,不是治不治的好,而是夏洪远对这套治疗有没有足够好的反应。” 夏洪远的母亲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已经冷静下来的丈夫拦住了。 “我知道你们当医生的,一般都不敢把话说满。”夏洪远的父亲红着眼睛问道,“但是,至少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他……他有多少机会能活下来?” 孙立恩苦着脸,拼命琢磨着有没有比较温和的解释方法。而一直沉默着的徐有容却忽然说话了。 “按照目前的数据统计,死亡率大概在50%左右。”徐有容平静道,“积极接受治疗,他大概有一半的几率能活下来。” “这是你们医院的统计数据?”夏洪远的父亲问题问的几乎直白到接近无礼的地步,“去其他的医院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 “这是整个医学界的统计数据。当然,数据可能有一些滞后。”徐有容的回答仍然冷静道无情的地步,“毕竟以前的统计数据中,可能没有血浆置换的影响。但我们不好估计这个影响能有多大,所以,还是按照一半一半来计算。” 孙立恩叹了口气,再这么让徐有容说下去,等会说不定得打起来,“至于其他的医院——肯定还有比我们更擅长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医院。但是问题在于,能比我们更强的医院都在省外。主要集中在首都和沪市。往这两个地方转院,哪怕动用直升机,最少也要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里会不会有其他的变数还不好说——我们给夏洪远用的抗凝药物是低分子肝素钠,这种药物在人体内大概三个半小时就会衰减掉一半。六个小时后,药物浓度至少会下降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下降期间如果发生凝血,那就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是医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家属以外最希望病人能够康复的人。”袁平安以前在同协的时候见惯了这些希望转院治病的患者家属。“但凡有机会通过转院获得更好的治疗结果,我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提出来。但是,现在转院治疗对夏洪远的风险更大。而且在这种疾病的治疗上,确实其他医院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手段。”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夏洪远的父母看着面前的病重通知,陷入了沉默。 第301章 悲欢 话都说到了这一步,留给夏洪远父母的选择其实也就只剩下了两个。要么签字开始治疗,要么签字出院回家等死。作为一对正常的父母,他们的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麻烦你们了。”夏洪远的父亲在病重通知书上签了字,“我知道你们可能经常见到这种情况,但对于我和孩子他妈来说,这样的事情真的是第一次经历……” 孙立恩很同情的点了点头。他大概明白夏洪远的父亲要说什么。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配合治疗。”夏洪远的父亲沉默了一会,他似乎正在组织词汇,随后摇了摇头道,“总之,我们就把他拜托给您了……请您多上上心。” 拿到了家属签字,等了大概半个小时,APL抗体阳性的检查报告也送到了小会议室。夏洪远被正式确诊为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 “按照既定方案开始治疗。”孙立恩向帕斯卡尔博士以及袁平安点了点头,“这个患者得您多看着点,如果需要调整治疗方法,也请您直接去做。” 帕斯卡尔无奈的笑着点了点头。这份工作确实非他莫属,毕竟是治疗组的病人,让其他风湿免疫科的医生过来盯着也不像话。“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在医院Stand by。” “时隔多年,再次成为住院医师的感觉怎么样?”徐有容笑着问道,“有没有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十岁?” “说真的,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在兄弟会上喝多了的二十岁年轻人。”帕斯卡尔博士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摆出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不过是第二天早上宿醉的那种。” · · · 孙立恩脱下白大褂走出医院,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地面上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从抢救大厅通往停机坪方向的路虽然有水泥铺装,而且也有不少清理工前后收拾,但地面仍然难免有些脏水。孙立恩小心的避开了那些脏水——为了方便开车,他穿的还是平常的平底运动鞋。而运动鞋的一大特点,就是透气。或者换句话说——鞋上都是孔。万一不小心踩到积水,那袜子绝对就湿透了。 一条两百米长的廊道走出了五百米的感觉,孙立恩好不容易走到了停车场附近,却看到稍远处有个小红点正在忽明忽暗。 “孙医生。”孙立恩正在眯着眼睛打量远处是什么人,却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仔细一看,抽烟的正是夏洪远的父亲。 “夏先生。”孙立恩朝着那个红点点了点头,“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医院门口的吸烟区抽烟?”他觉得有些不踏实,最近新闻里袭击医生的报道真的不少。这么冷的晚上,一般有吸烟需求的家属都会找个比较近的吸烟区,跑到停车场里抽烟的还真不多见。 夏洪远的父亲咳嗽了两声,“那边抽烟的人太多,有些不方便。”他掐灭了烟头,朝着孙立恩走了过来,“正好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您。” 孙立恩站住了脚,手里捏紧了自己的车钥匙。他打定主意,等会要是夏洪远的父亲突然扑上来准备袭击自己,那就把钥匙扔出去砸他,然后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 “是这样的。”夏洪远的父亲渐渐走进了孙立恩,他的脸也被路灯渐渐照亮。夏洪远父亲的鼻子有些红,眼睛也有点肿,看上去似乎刚刚哭过。“我想……我想咨询一下关于器官捐献的事情。” 器官捐献,对很多患者家属来说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选项。讨论这一点,就意味着必须面对家人离世。很多病人还在接受治疗的家属不但不会考虑捐献,甚至会排斥这一想法——他们觉得这非常晦气。 但必须承认,器官捐献是一项非常了不得的壮举。这是一个生命向其他生命所能作出的最伟大的馈赠之一。心,肝,肺,肾,角膜,按照最理想的情况估计,一名器官捐献者可以帮助到八个人,让六个人摆脱器官衰竭的困扰,并且让两人重获光明。 这是人间大爱,也是让家属所爱的人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的方法。 然而,从孙立恩的角度出发,他并不想让夏洪远的父亲有这种想法,至少不是现在。夏洪远的病情虽然危机,但也并没有到这种地步。过度的紧张和悲观,对人的压力是极大的,甚至可能让家属作出一些并不理智的决定。 “夏先生,我很佩服您的想法。”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劝说道,“但是我希望您可以稍微平静一下,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 “我听说过,有专门的机构进行协调和准备。”夏洪远的父亲深深吸了口气,平静道,“我知道他还……还活着,但是他活下来的机会只有一半。既然我有一半的可能失去自己的儿子,那我现在开始做心理准备,并且进行了解器官捐献的过程就有必要。” 孙立恩看了看夏洪远父亲的状态栏,“夏利华,男,54岁,悲伤。”没有什么太特殊的状态,他看上去确实也足够冷静。 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我会让器官协调员尽快和您联系的。” · · · 开车前往宁湖度假村的路上,孙立恩专门找了一家烧烤店停了下来。然后很奢侈的买了接近五百块钱的各式烤串和宵夜。本来他是打算去战军烧烤买东西的,但战军要来照顾自己的老哥,这几天都没开店。无奈之下,孙立恩只能在路边找了家店。 在宁湖住这么些天,总要向表示表示感谢才好。抱着这种想法,孙立恩干脆又从店里买了两箱饮料外加一箱啤酒。 寒冷的冬夜,果然适合用烧烤配上啤酒。 开往宁湖度假村的路上,孙立恩忽然觉着心情轻松了很多。仿佛他之前看到的那些人间悲欢渐渐变得抽象了起来。他现在只是一个下了班的规培医生,准备带着烧烤和啤酒,去间自己的女朋友。而不是那个了不起的急诊科医生,不是那个仿佛能决定一条性命生死的白衣天使。 不会抽烟的孙立恩,忽然很想抽一根烟。 第302章 欢迎回家 路面湿滑,请小心驾驶。孙立恩往宁湖度假村开着车,一路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标志。不得不说,北欧品牌的车似乎的确更适合这种环境。坐在车里的孙立恩甚至有些同情其他的驾驶者,这要是一不小心开到了冰雪覆盖的上坡路面,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从烧烤店开车到度假村大概需要二十分钟,等孙立恩到达别墅门外,把车停好,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孙立恩提着一大袋还热乎的烧烤叹了口气。胡佳应该还醒着,瑞秋也有可能没睡。但是两位老人家大概是已经去睡了,这么多东西估计最终的归宿还是由冰箱中转,然后进入垃圾桶里。 “回来啦?”孙立恩正往别墅里走着,却听到了一声招呼。抬头一看,徐父身披军大衣,手提一串小鲫鱼,正朝着孙立恩招手呢。“嚯?你这是刚刚打劫了一家烧烤店?” “给了钱的。”孙立恩笑眯眯的走了过去,“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外面有湖,湖里有鱼。”徐父笑的很开心,“这种得天独厚的环境,老头子我哪里舍得去睡?”他看着孙立恩手里的一大袋子烧烤,有些遗憾的砸了咂嘴,“有肉有串,可惜缺了两瓶冰啤酒。” “啤酒在后备箱里呢。”孙立恩快走两步,用脚挡住了徐父拉开的别墅大门,“等会我就去拿。” 徐父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会吃会玩,这才是好样的。”他咂摸咂摸嘴,有些沮丧道,“可惜我就有容一个姑娘,要是再来一个岁数小点的,我非招你当女婿不可。” 孙立恩吓的背后一层白毛汗,他使劲朝着徐父使眼色,同时压低声音道,“徐叔,这话可不敢乱说。” 可惜,孙立恩的提醒还是晚了点。徐母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没去接自家老头子的鱼竿,而是一把揪住了老头的耳朵。然后把手逆时针一拧,带着冷飕飕的笑意问道,“你想造反啊?” 文学系老教授被自家师妹拧耳朵,这种西洋景可不是到处都能见到的。不过孙立恩并没觉得多罕见——老郑被肖主任敲脑袋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呢。 徐老教授被掐急眼了,眉头一拧正准备摆出老学究的样子反抗,软肋上就被自家师妹用拳头怼了一下。这下可是真的疼了,徐教授快退两步,把手里的小鲫鱼扔到桌上,恶狠狠的揉了几。扔下一句“不可理喻!”然后拎着鱼竿一溜烟跑上了楼。徐母轻啐了一声,嘟囔了两句“老没正形的”。然后朝着孙立恩笑了起来,“小孙回来啦?” 被塞了一嘴陈年狗粮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他举起了手里的袋子,“带了些宵夜,姨你也来吃两口?” “有蒜烤茄子么?”徐母眼前一亮,“冰箱里有冰块,我去拿。” 孙立恩又进出了两趟别墅,这才把后备箱里放着的饮料和啤酒都搬了过来。他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后,插着腰往客厅走去。刚刚他就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游戏音效,胡佳和瑞秋恐怕还在“难解难分”中。 “回来了?”胡佳半躺在沙发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手只是偶尔在手柄上按两下而已,眼睛半眯着,偶尔看一眼屏幕,听见孙立恩回来了,她立马精神了起来。从沙发上弹直身子,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含糖量三个加号的笑容。 而瑞秋呢……孙立恩一开始还真没认出这是瑞秋。他还以为面前的这一团东西是雪地吉利服之类的东西。“你这是怎么了?”孙立恩看着一大团白纸条里的瑞秋,震惊不已。 “胡佳说这是中国传统。”瑞秋用手拨开了面前阻碍视野的纸条,有些不满的嚷嚷道,“输一局就要被贴十张纸条,十张!”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雪地伪装”,“我一共带了三个笔记本,都被撕光了!” 你这到底是输了多少局……孙立恩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然后就被胡佳跳起来拦腰抱住了。 “我肚子饿了!”胡佳理直气壮的对自己的男朋友说道,“我想吃烧烤!” “巧了。”孙立恩笑眯眯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正好买了一大堆。” 瑞秋眼见胡佳抛下了手里的手柄,连忙一阵乱搓遥控器,终于把胡佳控制的路易吉给打出了擂台。然后一声欢呼,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白纸,连纸条都懒得撕,直接用发卡别在了胡佳的刘海上。白纸正冲鼻梁,看上去简直像港台电影里僵尸形象的劣质Cosplay模仿。随后,两人一边互相挠着痒痒肉,一边向厨房跑去。 五百多块的烧烤放在首沪粤深这种一线城市当然是不够看的。但宁远的消费水平不算太高,孙立恩买回来的烧烤可装了整整两大袋子。徐母几乎是拿光了别墅里放着的所有盘子,这才把各种菜色都摆在了桌上。 “这么吃着不过瘾。”徐父也放下了钓鱼竿凑到了桌边,他看着满桌好菜,却似乎还是有些觉得不过瘾,“等着,我去给你们加个菜。” 厨房里一阵响声过后,徐父直接端着煎锅走了出来,“正好,一人两条,酥炸鲫鱼!” 不知道是不是平常钓鱼总钓小鲫鱼的缘故,徐父亲手收拾出来的酥炸小鲫鱼味道简直好到爆炸。鲫鱼原本多刺,结果被炸过之后,别说肉里的小刺,就连脊骨也是酥的。配上蒜粉和胡椒盐粒,味道简直令人震惊。 胡佳一边吃着小鲫鱼,一边靠在孙立恩身边低声问道,“你说……徐姐姐身材那么好,是不是全靠鲫鱼补出来的?” 孙立恩一口啤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咳嗽了半天之后,他看着笑的快断过气的胡佳,报复似的低声道,“说不定是后天加工出来的,你要不要问问瑞秋,徐医生的手感怎么样?是真是假,她应该能辨别出来吧?” · · · 孙立恩捂着小腿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在餐桌上和胡佳说这种笑话——如果非得说,那就一定得在小腿上戴个护具……这也太疼了。 桌上气氛热烈,孙立恩狼吞虎咽吃完了面前的酥炸鲫鱼,正准备去抢烤羊排的当口,忽然听到了门口有人在敲门。 “谁啊?”孙立恩坐在最靠近大门的位置,由他去开门自然理所应当。他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后才发现,门外站着徐有容。 “我……”徐有容表现出了少见的胆怯和迟疑,她对孙立恩道,“我下班了。” “病人没问题。” “我今天不用值夜班。” “但是我不想在宿舍里住……” 声音越来越小,徐有容把头低了下来。孙立恩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脚上那双被雪水打湿的旅游鞋,以及满是泥泞的裤腿。不知道她在这冬夜里走了多远的路。 “你这……”孙立恩连忙把徐有容让了进来,“你今天晚上不用值班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不正好开车把你带过来?” 瑞秋和徐母发现是徐有容来了,连忙一起跑了过来。两人二话不说,先把徐有容拽进了房间里。 徐父坐在座位上,手却抓向了一旁的围裙,“厨房里还有几条鲫鱼,我去给你炸了吃。” “有容姐!”胡佳恰到好处的朝着徐有容摆了摆手,眼睛弯成了月牙,“欢迎回家!” 第303章 临终关怀室 家,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但却也是普遍存在于所有人类心中的地方。它可能是一杯新泡的热茶,可能是一盏留下的夜灯。可能是一声疼惜的埋怨,甚至可能是一条正在油锅里翻腾的酥炸鲫鱼。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回到了家里,人们就总能放下心里的包袱,抛弃戴在脸上不知多久的伪装。然后慢慢舔舐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 所以说,心归之处即为家。 长久以来,徐有容的心被强行分成了两份。一份属于养育自己的父母,而另一份则被放在了自己爱人的身上。当她以为,这两边永远不可能有聚集合适的那一天时,徐有容就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哪怕在父母面前,或者在爱人面前,她都是那副有些冷冰冰的样子。 省电模式并不是什么萌点,它其实是一颗破碎的心对人的具体影响。 而在宁湖度假村的小别墅里,在这冬夜中,破碎的心重新聚拢成了一颗。徐有容回家了。 · · · “我可从来没见过徐医生这个样子。”孙立恩端着一杯热可可,半靠在厨房旁边的吧台旁,和胡佳聊着天。胡佳正在负责给每个人都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说真的,这种生活习惯也就是老外才有。中国人才不会在临睡觉前来上一杯融化了的巧克力呢。 “你平时要能见到她这个样子,那就出大事了。”胡佳对自己男朋友的感触不屑一顾。“别的我就不说了,你什么时候见徐姐姐穿过裙子?” 徐有容今天穿着的裤子早就被雪水打湿了。她现在穿着一条瑞秋的睡裙,整个人缩在沙发的扶手角落,双腿蜷缩在胸前,用两只手捧着一大杯的热可可正慢慢啜饮着。瑞秋的个头比徐有容更高,她的睡裙穿在徐有容身上就显得有些宽大。而这种宽大配合上徐有容的动作,更显得舒适而且懒洋洋的。 “我听见你们在说我坏话了!”回了家的徐有容作风大变。不光说的话多了起来,甚至都会佯装生气开玩笑了。她在沙发后面用力举起手中的马克杯,“老板~我还要续杯!” “不行不行,太不习惯了。”孙立恩打了个寒颤,但愿徐有容明天能够恢复正常,要不然他可真是受不了。 “孙医生,你明天是不是该查房了?”孙立恩正在努力用热可可压抑自己感受到的异样感觉,徐有容忽然在沙发上问道,“明天好像是大查房吧?” 急诊科大查房,一个月一次。以前刘堂春主持查房的时候,孙立恩因为没有病人,基本都是在全程打酱油。而现在住院的有好几个病人都是孙立恩治疗组收治入院的,那作为治疗组组长,孙立恩就必须得出席查房了。而且还要随时准备迎接现任急诊科主任,第四中心医院院长宋文的灵魂质询。 孙立恩叹了口气,“姐啊,这种让人睡不着觉的话题,你就不能明天早上再提么?” “那肯定不行啊。”徐有容理直气壮道,“我正发愁明天早上怎么去医院呢。瑞秋租的车是个两驱,开在路上不太安全。你既然有车了,明天你给我们两个当司机啊。” “两个?”孙立恩一愣。“胡佳工作都交接完了,明天不用去医院啊。” 徐有容努力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扒在沙发靠背后,朝孙立恩翻了个白眼,“瑞秋也去。” “那就四个人一起呗。”胡佳也来了精神,“你们先去查房,我正好去太阳城逛一逛。”她笑着说道,“上班时间去逛街,这种事情我一直想干一次!” 三名乘客确定了明天出行的时间,孙司机赶紧两口喝完了剩下的温可可,然后决定上楼睡觉。昨天叫苦多的时间有点久,早上起来的时候孙司机还觉得有些腿软。明天一大早不光要开车,还得去大查房,没精神那是绝对不行的。 · · ·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徐有容已经换好了衣服。恢复了之前一贯的冷冰冰形象。还好,大概是因为昨天啤酒喝的稍微有些多,徐有容才会表现的那么……放松。今天虽然表情严肃,但却出乎意料的让孙立恩觉得安心——平时见多了省电模式的徐医生,突然来个捧着马克杯翻白眼的徐有容,这个实在是习惯不来。 孙立恩这边开着车,副驾驶上坐着胡佳,后座则是徐有容和瑞秋。后座上的两个姑娘一直手拉着手,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看瑞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现在到底有多满足了。 孙立恩本来打算把胡佳先放到太阳城,让她慢慢逛着。但胡佳却有不同意见,毕竟很快就要离开宁远了,医院里的食堂吃一顿少一顿。要是学校食堂,也似乎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不过医院食堂的味道确实好吃。她决定先在食堂吃个早饭,自己再步行到太阳城去逛街,顺便等着孙立恩结束查房一起回家。 徐有容则不打算参加今天的查房工作,反正有孙立恩在上面顶着,就算宋院长有什么问题,也轮不到她来回答。她今天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做——带着瑞秋参观一下四院的癌症治疗机构。 说起来第四中心医院设立专属的癌症治疗机构也实属无奈。毕竟身为三甲医院,不光要立足于本身的急诊业务,同时也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服务绝大多数居民。而由于设立的最晚,第四中心医院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临终关怀室和相应的人员设置。这就让四院在处理疾病之王——癌症的时候,比起其他的医院更有一些优势。 毕竟现在的三甲医院,几乎每一家都得超负荷运行。而且受限于部门设置困难,且运行压力大,大部分的三甲医院对于设立这种科室都不太有兴趣。 不过说实话,这种科室设置,实际上让第四中心医院的肿瘤科压力很大。因为临终关怀室的原因,来就诊的患者大部分都是经历过数轮放疗和治疗,并且已经被判定治疗无效的终末期患者。医生们能为他们做的事情真的不太多。肿瘤科的医生们几乎一直都处于沮丧和巨大的工作压力中。而负责支援医生的心理咨询科,其实当初就是专门为肿瘤科设置的。 “我们和同协合作的癌症治疗项目,主要是针对靶细胞变异的终末期肺癌患者。但是合乎标准的患者其实比较少,更何况有不少人都不知道有这个项目存在。”瑞秋对于自己的目的是这么解释的,“参观一下四院的肿瘤科,也许能找到一些符合标准的患者。哪怕能增加超过半年的生存期,也是好的。” 第304章 大查房 医院里有两个科室的氛围是完全相反的。产科繁忙而且突然,但结果一般都是以新生命的呱呱落地,一个家庭新增成员,然后大家开开心心离开为结尾。而肿瘤科则不同。治疗过程缓慢,内容基本固定,而最后的结尾却基本都是以天人永隔作为结局,几乎没有例外。 肿瘤科的特殊背景,决定了这个科室的患者基本就只有三种类型。一种什么都已经释然,每天仍然能保持微笑面对死亡。第二种直接崩溃于死亡的压力,身体状况几乎是一天比一天差。明明预后还有好几年,结果在确诊后几周就把自己活活吓死。 最后一种……则是最极端的一类人。他们的思维过程已经不可考,但要么是为了不耽误家人生活,要么是想在无情的命运面前掌握自己的生命自主权。他们可能会选择通过自杀来达到目的。 总的来说,肿瘤科是一个沉闷而且悲伤的地方。这种地方,孙立恩是能避则避,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车在停车场里停好,孙立恩和瑞秋以及徐有容告别,带着自家女朋友去吃食堂。大概是因为下雪之后的缘故,今天在食堂门口等待开门的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又是咱们两个在排队诶。”胡佳似乎想起了之前的经历,有些感慨道,“而且这次徐姐姐也不来排队了。” “她现在全靠爱情补充体能,都快变成植物人了——能靠光合作用活下来的那种。”孙立恩最近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段子手潜质,而昨天晚上他买的烧烤,徐有容一口都没吃。这就成了孙立恩的段子灵感来源。反正幸福的情侣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用自己开开玩笑。看徐有容和瑞秋的样子,估计只要别当面爆粗,她们是绝对不会有意见的。 可是孙大段子手忘了自家女朋友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她把纤腰一掐,右手就直接攀上了孙立恩的耳朵,“别人能靠爱情补充体能,你为什么还得靠吃饭呀?说,是不是不爱我啦?”当然,那双素手捏住孙立恩耳朵的时候并不怎么用力,与其说是揪耳朵,倒不如说是正在抚摸他的耳廓。 “都说是光合作用了。”孙立恩急中生智,迅速为自己开脱道,“我这一天到晚连个太阳都见不着,要不是每天靠你光彩照人,我这早就饿死了。” 反正周边也没人,死皮赖脸外加撒狗粮这种事情,并不需要特殊学习——逗女朋友开心,这是男人的本性。 食堂按时开放,孙立恩却没时间坐下来优哉游哉的吃饭。和胡佳一起买了两个菜肉包后,孙立恩直接拎着包子往抢救室走去。既然不能坐下吃,那就边走边吃呗。反正这种事情上学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现在这么干,孙立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小心别吃到一半一抽冷子,一口包子塞气管,那就基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来了?”这次等在抢救室里的是老熟人曹严华医生。他朝着手里还剩半个包子的孙立恩招了招手,非常顺手的递过来一杯黑咖啡,“别着急,慢点吃。还有个十来分钟宋院长才来呢。” 黑咖啡就包子,熟悉的急诊科味道。孙立恩吃完了剩下的半个包子,然后又使劲灌了两口杯子里的咖啡,随后着急问道,“今天是怎么个流程?宋院长带队要全查?”全查和抽查,是大查房的两种不同分类。全查房是最费时间的那种,所有属于急诊科的住院病人都需要一一查房,一查基本上就是一整天。而抽查则是查一周内入院的患者,按照现在一般的速度,大概得小半天功夫。 “不知道。”曹医生摇了摇头,他对于宋院长的安排也有些摸不准,“按说之前刘主任不是才全查了一次么?才过去三周,应该不是全查……” 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分不清楚是全查还是抽查,那就把资料都准备出来呗。被治疗组当成办公室的小会议室里放着一大堆材料和病例。从陈雯开始,秦雅等人的资料全都得准备出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胼胝体断裂加背部三度烧伤的赵卫红是出院后再被送来的。因此不算是孙立恩的病人。 孙立恩一边看着病人的病例,一边往怀里的文件夹塞着资料,等到手里的文件夹被塞成了夹六片汉堡肉的汉堡,门外就传来了曹医生的提醒,“小孙,出发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用力抱起手里的资料,朝着门外冲去。 · · · “这个病人是怎么回事?”宋院长难得穿了一件白大褂带队,平时作为院长,她总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出现在医院里。今天一穿白大褂,整个人顿时气场都不太一样了。而气场这种东西,正好是在发飙的时候,表现的更加彻底。 “这个……”负责这个病人的,正是倒霉的曹严华医生。他这段时间接手的病人不在少数,被猛的一问,确实有点反应不过来。 “畸胎瘤,自免疫脑炎。”孙立恩在旁边小声逼逼着,作为一杯黑咖啡的回礼,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哦对!”曹严华听到了孙立恩的提醒,连忙找到了患者资料。“这是纪幼芙,因为自身免疫性脑炎入院的。” 宋院长瞪了一眼提醒的孙立恩,“我没问她是谁,我问的是,她怎么还没出院?” 纪幼芙入院已经超过两周了,她入院后第三天进行了畸胎瘤的切除手术,然后开始进行免疫抑制治疗。按照一般规律,纪幼芙确实也已经到了该出院的时候。只不过因为免疫抑制治疗会导致她遭到感染的风险增大,而且家属也希望孩子能够一次解决问题再出院,因此曹严华一直没有签下出院通知。 “因为家属要求……”曹严华正在试图解释,随后就被宋院长劈头盖脸一通骂,“家属要求就不出院了?家属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要是什么都让家属决定,我要你这个医生干什么?开个自助药房,全让家属来不就行了?” 说白了,这还是个病床流转的问题。虽然住院时间长了,医院能拿到更多的医保报销费用,但这样就会导致病床被占。更何况诱发纪幼芙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根源已经被移除,继续住院下去也确实没有医学上的必要性。 第305章 扣两百 对于三甲医院来说,考核项目中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病床流转率。一般来说,患者住院时间要被控制在一周左右才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一方面,社保资金对于住院时间较长的患者审核更加严格,在医院住院时间久了,社保方面可能会对这名患者进行进一步的审核,因此给医院报销可能就会因此出现延迟。另一方面,如果大量患者都出现了长期住院,从而导致医院三甲考核失败,那对第四中心医院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宋院长从各个部门要来的支持和优待,目前第四中心医院进行的学术研究合作,以及很大一批社会资助基金,能够达成的先天条件就是“三甲医院”这块金字招牌。如果这块招牌砸了,别说继续发展,第四中心医院一个月之内就得关门倒闭——除非宋院长一咬牙一跺脚,用自己丈夫的产业往这个无底洞里填。 医院等级考核,是国内医院第三大的噩梦。前面两大分别是“院内爆发性疾病传染”和“暴力医闹”。只要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那可都是闻之色变听之发抖。然而前面两样还可以通过相应的法规机制,甚至是社会力量进行干预。但考核那就不一样了——除了自己以外,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会来帮忙。同行们在这个时候不光靠不住,还得小心落井下石,总的来说,医院对等级考核的重视程度之高,甚至在外行人眼中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而宋院长今天火大的原因,也就在于此。全靠等级考核前一两个月突击管理病床流转率是绝对不行的。要是真的在那个当口碰见了需要长期住院治疗的患者,医院总不能为了流转率就不顾病人的生命安全,把病人赶出医院吧?那为了提高平均病床流转率,其他所有的轻症就得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出院或者转到下级医院去。这不光会影响到患者的治疗情况,也会彻底打乱其他医生的治疗计划。所以作为管理层,宋院长一直要求下面的医生们“随时提高思想意识,注意保持病床高流转率”。对于可住可不住的患者,对于可以安全出院通过门诊继续后续治疗的患者,理应让他们尽早出院。 曹严华这么做的理由虽然是出于对患者的负责,但从管理层的角度来看,这样反而是对更多医生和患者的不负责。 好在大查房的时候查出了问题。宋院长当机立断,让纪幼芙今天下午就出院。顺便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曹医生,并且愉快的扣了他两百块钱的绩效奖金。对曹严华医生来说,被批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个年轻的医生没有被上级领导骂过呢?不过两百块的绩效奖金可让曹医生心疼了好一阵子。反正就孙立恩的观察,被扣两百块绩效奖金的曹严华医生,看起来简直像是重度甲沟炎患者被人踩了脚指头一样。那眉头皱的足够夹死两只没长眼的苍蝇,仿佛一朵遭了霜打的老菊花。脸部的扭曲变形,加上曹医生原本就不算出众的样貌,那个样子可真是……惨。 · · · 大查房进行了两个小时,孙立恩看着这个阵势有些头大。宋院长今天这趟铁定是打算搞个摸底,每个病人都要详细过问,急诊科的医生们已经有十来个被扣了200块钱。宋院长身后的队伍里,跟着十来朵老菊花,那个愁云惨雾的样子,确实让孙立恩觉得压力山大。 这群老资历都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那等轮到自己了还能有好果子吃?孙立恩对于自己这段时间惹出来了多大麻烦心知肚明。刘堂春好好一个副主任,硬是被逼的自我放逐去了阿非利加,这才换来了宋院长亲自带队查房。别说宋院长会因此发飙,就连那十几朵老菊花说不定也会因此迁怒于他。 孙立恩一边忐忑不安,一边跟着队伍走到了新的病房。他看了一眼病房门牌号,然后叹了口气,任命似的往前走去。 这是秦雅的病房。 “患者秦雅,女,24岁。”孙立恩抢在宋文提问之前就开始报起了资料。“因为突发昏迷入院接受治疗,恢复意识后出现肢体不自觉运动,同日通过MRI检查,确诊为烟雾病。” “为什么还不出院?”宋文的问题还是那一句,“确诊之后转其他医院继续治疗不就行了?” “患者有六周左右的妊娠。”孙立恩解释起理由来也很顺利,毕竟是自家兄弟冯明的女朋友,秦雅的病他还是比较上心的。“产科那边的会诊意见是,等过第八周之后明确胎儿状态,再决定是否手术。” 对于秦雅来说,如果手术,那这个孩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下来的。毕竟治疗烟雾病的手术本质上也算开颅,而且还要在脑部搭桥以缓解暂时性缺血。对于拔牙都可能导致流产的孕妇而言,这种手术的风险不言而喻。 而另一方面,如果孩子的状况稳定,秦雅要不要冒着再次因为脑缺血晕厥的风险待产,这也是一个需要再三斟酌的问题。虽然冯明和双方父母早就决定先保护孕妇,但最后决定仍然要交给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同意。而在第八周之前,不论是先进行搭桥手术,还是先做流产处理都显得有些过于急躁。而同时因为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以及脑动脉团的存在,秦雅必须住在医院里,以防突发晕厥或者更麻烦的脑出血。 “可以转院到脑血管专科医院吧?”宋文并没有因为秦雅是自家医院的员工家属而高抬贵手,该问的还是要问,“怎么不转呢?” “我们和脑血管专科联系过,人家因为没有接诊孕妇的能力,所以不愿意接收患者。”孙立恩摊了摊手,说出了实话。 专科医院的问题就在于此,他们能处理的患者不光得符合专科的专治范围,同时还要尽量“简单”并且没有“复杂状态”。一家心脑血管的专科医院专业水平完全有可能比三甲医院更好,但他们没办法处理超过这个专治范围以外的病情。他们的医护人员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设备购置上没有这方面的配置,更重要的是,法律规定他们也不能从事这些“注册范围以外的治疗内容”。 “那也不能这么一直住着,可以往下级医院转诊嘛。”宋院长哪里会接受这么简单的解释,“马上联系下级医院,把人转过去两个礼拜,等结果出来了再来做手术。” 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话了,老老实实点头认下来就行。等孙立恩点头表示没问题后,果不其然,扣奖金的惩罚也来了,“你这个月的奖金,扣八百。” 孙立恩现在一个月几十万上下,这四百块钱的罚款数额倒也不值得一提。然而对于一个普通的规培生来说,扣掉四百块钱的补贴,就基本和活剐了半块肉差不多。按理来说,宋院长怎么也不至于对一个规培生下这么重的手——这也就是因为孙立恩额外有一笔不菲的收入,所以宋院长才一不小心把罚款额度上翻了400%。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笔罚款引来了一阵骚动。 “宋院长……”急诊室几个平时和周军并不是很对眼的医生纷纷上前来劝,“小孙刚开始收治病人,中间有些考虑不周的地方也是难免的……”孙立恩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这些同事在干什么,听了三句话之后才明白过来,这几位是来替他说情的。 “小孙就是个规培生,您一口气扣他八百奖金,他下个月还不得饿着肚子来抢救室?”连着被扣了两个二百的曹严华医生也凑了过来劝道,“我们回去就批评他,让他写两千字的自我检讨。罚款的事情……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宋院长板着脸听着众人的求情,朝着孙立恩递过去一个眼神,感情他们都不知道你现在是个有钱人了? 孙立恩对这个眼神报以无言的回应,我以为这件事情您会告诉他们呢。 急诊科医生有多苦,只有急诊科的医生知道。而急诊科里最苦的,一定是即将被扣掉八百块奖金的规培医生。 孙立恩这个人作为医生也许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从众人求情的样子上就能看出来,这小子的人缘是真的不错。也许因为大家都是即将被扣两百块的可怜人,也许因为在熬过规培期的医生们看来,工资扣掉八百那是逼着人饿肚子。总之,一时间众人纷纷激动了起来。就连宋院长也有些抗不过压力,又瞪了一眼孙立恩之后,她朝着众人摆了摆手,“吵什么?就说错了一个数字,看你们一个个激动的。”她顿了顿,重新报出了一个数字,“扣两百。” 在众人准备重新鼓噪前,宋院长很有先见之明的又补了一句,“你们要是还不乐意,那这两百块就从你们的工资里扣!” 现场突然陷入了安静。 然后曹严华咧着嘴笑着点了点头,“行!” 其他医生们也笑了起来,“行!” 第306章 来自非洲的客人 莫名其妙就拿到了众筹罚款的孙立恩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边走着一边心里犯着嘀咕。这下欠了大家的人情,以后可就不好还了。最麻烦的是,这次的小意外里还顺带手让领导帮忙背了个黑锅。这口又大又黑的锅宋院长默默背在了身后,她心里会有多恼怒孙立恩心里大概也有数——让领导背锅,这不是找死么? 上一个惹毛了宋院长的人,已经带着天上掉下来的普外科主任医师到了非洲。孙立恩自问凭自己这小胳膊小腿,那是绝对拧不过宋院长的。要是想继续好好干下去,最好赶紧想个办法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手机响了起来,气氛好像变得更尴尬了一点。 “孙医生,赶紧来抢救室。”电话那头,没参加查房的袁平安发出了灵魂召唤。 孙立恩抬头一看,众人全都停止了对话正在看向自己。 宋院长冷冷道,“有病人?” 孙立恩尴尬的点了点头。 “那还愣着干什么?等我派车送你去啊?”宋院长似乎对孙立恩的点头回应很不满,“你是个医生,现在有病人在等你。那你应该干点什么?” “可是查房……”孙立恩还是没回过劲来,他点了点前面的房间,这个房间里住着陈雯。她也是个因为手术方案待定,所以长期住院的可怜孩子。按照刚才的规律,查房到这里的时候,孙立恩应该还要再被扣个两百块钱才对。 “赶紧滚蛋。”宋院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了?” · · · 电话已经打过了。袁平安皱着眉头把手机装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面前这个患者实在是有些麻烦,而且甚至超出了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的处理范畴。 “人什么时候能来?”旁边一个穿着作训迷彩服的人问道,“我们已经到这里快二十分钟了。” “一般来说,急诊很少有患者指定某位医生为他看病。”袁平安软中带刺的怼了回去,“而且一般军校学员有身体不适,不是都应该去部队医院看病么?” 那个穿着做迷彩服的人皱了皱眉头,他挂着一个绿色底单杠一条的军衔,上面一个星星都没有。“这是外国学员,他……他的身份比较特殊。” 曹医生耸了耸肩膀,“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是外国学员,咱们中国少数民族里也没有他这么黑的。至于你们部队上的事情,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我不敢问,你也别告诉我。” 表达完自己的鲜明立场后,曹严华医生开始做起了基本询问。“我说老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吧?” “木有问题。”那位黑皮肤的外国学员说话带着一口纯正的山东口音,要是闭上眼睛还真不好分辨他究竟是哪里人。“医生,俺、俺头晕。” “你之前在其他医院输过液了?”袁平安稍微调整了一下挂在外国学员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把气流通量开大了一点。“在哪儿输的液?给你用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要给你输液?” 旁边那个穿着军礼服,挂着学员军衔的年轻人拍了拍这个外国学员的肩膀,示意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转而回答道,“我们从驻地过来宋安省这边做转场训练,这段时间事情很多,而且突然一下从南方省份往北走,天气比较寒冷。罗尔斯家乡的气候比较温和,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天气。等部队到宁远没多久就感冒了。他一开始觉得问题不严重,而且毕竟是在部队里,总觉得年轻,扛过去就好了。” 部队是个年轻而且又血气方刚的地方。从革命年代开始,中国军队就总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去医院”。这是一个部队的作风问题,同样也是刻在骨子里的灵魂。吃苦耐劳,能打胜仗。这种思想指导下,部队以及部队院校实际上对各种内科疾病并不是特别重视。反而对于外伤比较敏感。 而这位外军学员罗尔斯也就是在这种氛围下,选择了自己硬抗。反正感冒这种病,其他的战友们也得过,他自己在坦桑尼亚的时候,以及后来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也得过。扛一扛也就过去了,算不得什么大病。 谁知道罗尔斯平时就有些瘦弱的身体在这个时候成了拖后腿的主要因素,一场感冒从十一月中下旬一直拖延到了现在。一场“小感冒”也就硬是被拖成了肺炎。 得了肺炎,那就不能再以“小感冒”来对待了。部队医院给罗尔斯用了头孢哌酮,并且开出了一周免于训练的假条。 然而用过头孢之后,罗尔斯还是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浑身肌肉酸疼不说,甚至还出现了呼吸费力,气短胸闷的现象。 外军学员比起部队内部提拔上来的学员有一些优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可以用手机。罗尔斯和自己的父亲每隔两周会通一次电话,而这次通话的时候,坦桑尼亚陆军装甲兵司令穆巴恩少将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中国得了很严重的疾病。 “我已经问过卫生部长和来国内支援的中国专家了。”穆巴恩少将在得知儿子生病后挂掉了电话,过了三个小时又拨了一次号码,“他以前的老师正好在达累斯萨拉姆,他推荐你去宁远市的第四医院,找一个叫周军的急诊科医生,如果周医生不在,那就去找孙立恩医生。” · · · 给出这个建议的罪魁祸首刘堂春正在达累斯萨拉姆的酒店里接受着卫生部部长的宴请,陈天养则看着面前的食物,颇有些难以下咽的样子。 “这都是本地传统美食。”刘堂春笑眯眯的和参加宴会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以及坦桑尼亚卫生部的官员们点了点头后,凑到陈天养身后低声道,“没什么奇怪的东西,最多就是木薯之类的淀粉类食品然后用油炸了而已。” 陈天养苦着脸答道,“我又不是广东人,什么都敢吃的那种。”一想到随后的一年里没有热干面,没有三鲜豆皮,没有拐子饭,甚至连杯豆浆都没有的日子,陈天养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出国在外,哪怕刘堂春这种胆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有些觉得心里没谱。不过好在这里的卫生系统高层基本都是曾经的中国留学生,而且这些人里还有相当数量来自于宁远医学院。大家算得上是同门,因此远离宁远的担忧被稍微缓解了一些。 “刚才那个部长找你干啥?”陈天养叹了口气,扣开一罐啤酒喝了两口——这种正式场合上居然提供冰镇的听装啤酒,这本身就是个很神奇的事情。“我看你笑的还挺开心?” 刘堂春从手的盘子中捏起两块看上去就不像是炸薯条的“薯条”放到嘴里咀嚼了起来。他笑着答道,“在非洲都能给自家医院拉些生意。你说等咱老刘回去之后,院长还不得使劲谢谢我?” · · · 宋院长会不会感谢老刘同志仍然挂念工作尚不可知,但孙立恩却已经切实感受到了从非洲跨过印度洋和喜马拉雅山直扑而来的“麻烦”。 他看着面前这个躺在病床上,身穿解放军款式作训服的黑人兄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旁来护送战友的学员扫了一眼孙立恩胸口上的证件,点了点头问道,“您就是孙医生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和这位军校学员说话,而是对袁平安道,“什么事儿?” 袁平安大概讲了一下躺在床上这位外籍学员的内容,然后答道,“这位坦桑尼亚的学员要求来咱们第四中心医院问诊。” 坦桑尼亚四个字马上引起了孙立恩的注意,他皱着眉头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刘主任……” 袁平安无奈的点了点头,“刘主任这是给咱们拉生意呢。”言语之间也都是些无奈。 外籍人士就医本来就是比较麻烦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门诊,而且是纯自费的话倒也好办,和一般人同样处理就行了。可问题在于,这里是急诊室的抢救室,而且躺在床上的这位外籍人士同时还穿着军装。 “您是?”孙立恩叹了口气,转而向刚才被自己晾了一小会的军人伸出手去握了握。 “我是国防大学的学员,我叫刘闯。是罗尔斯的同学战友。”刘闯对于自己被孙立恩晾了一会的事情并不怎么在意,说实话,罗尔斯这个样貌本来就挺能引人注目的。毕竟黑人大家在电影里都见过,但瘦弱的罗尔斯再配上一身中国军装,就更让人在意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罗尔斯的头顶,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来历,总之先搞清楚他的病情再说。 “罗尔斯·穆巴恩,男,21岁,慢性营养不良(181725.44.35),贫血(105920.36.21),肺炎(322.51.11),溶血性贫血(49.21.36),低血氧(44.39.09)。” 孙立恩揉了揉眼睛,仔细数了一遍前两个症状第一位数字的长度。个十百千万十万……十万个小时的症状?要不是已经知道状态栏后面的三个数字分别应该代表了小时,分钟和秒数,他可能真的要再琢磨琢磨这串数字的意义了。 袁平安看了一眼孙立恩有些难以置信的脸,耸了耸肩膀没说话。说真的,就连袁平安自己第一次在首都同协医院接诊了外国患者的时候,也表现的挺震惊的。那个时候的他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要给一个旅居中国的巴基斯坦人做胸外按摩。他甚至下意识觉得,面前的患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体构造和黄皮肤的中国人不太一样。直到最后抢救成功,患者出院前用非常地道的中文向袁平安说了一声谢谢,他才彻底回过神来——大家都是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不一样的。 孙立恩沉吟了片刻,开始询问起了病情状况。 刘闯和罗尔斯是同学,是战友,也是好朋友。刘闯在入伍前是首都外语大学的高材生,学习的语种是斯瓦希里语和阿拉伯语。而斯瓦希里语和阿拉伯语,以及本来就有相当高水平的英语加在一起,让刘闯成为了能够同时熟练使用四种语言的厉害人物。 斯瓦希里语是东非地区主要使用的语言之一。作为东非国家,坦桑尼亚自然也将斯瓦希里语作为了官方语言之一。这个背景让刘闯和罗尔斯交流起来相当轻松,更难得的是,罗尔斯从小就和自己的父亲学到了一口非常地道的山东话——如果穆巴恩少将是步兵体系出身的话,那罗尔斯从小学来的可能就是河北方言了。 总之,一起学习的这段时间里,刘闯和罗尔斯等非洲出身的学员关系都挺不错。而这次罗尔斯生病,他也一直陪在旁边帮忙照顾。部队上的医院医疗记录和普通公立医院的病例系统并不相连,因此他还专门带了全套的病例和检查结果来。 照顾战友,那是连一个谢字都不需要多说的事情。 · · · 孙立恩拿着一整套资料,点齐人马准备开会。刚才孙立恩大概算了一下,按照状态栏的描述,罗尔斯的慢性营养不良已经持续了差不多21年之久,几乎和他的年龄相当了。而贫血这个状态也有足足12年多——但是原因不明。 为罗尔斯提供初次诊断的是宁远本地驻训场的部队医院,是个二甲级别。医院的诊疗手段也比较直接——血细胞分析仪查出了罗尔斯有贫血,同时白细胞指数上升到了14.9,然后通过影像学检查确认有肺部感染迹象后,医院连痰培养都没做,直接给罗尔斯上了头孢哌酮注射液。 虽然手段有些简陋,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驻训场位置距离市区很远,驻训场医院平时主要处理的患者也都是从其他地方前来驻训的士兵和学员。他们对于热射病,骨伤和外伤甚至消化系统疾病的处理经验都非常丰富,但传染病和呼吸内科相对比较弱。 从目前状态栏的内容来看,孙立恩第一个怀疑的内容是药物过敏反应。根据医疗记录,罗尔斯连续注射了两天的头孢哌酮。虽然在驻训场医院级别不算太高,但好歹也是个正经医院。在给罗尔斯正式用药前也是做过皮试的。 所以这应该不是一起严重的药物过敏反应,也许是药物不良反应?孙立恩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下了猜测,然后在上面画了个圈。药物不良反应的类型多样,孙立恩也不知道呼吸困难和溶血性贫血是不是其中之一。这个问题暂且留下来待查。 “今天又收了个病人?”徐有容一边问着,一边带着瑞秋走进了会议室,瑞秋兴高采烈的向孙立恩和袁平安摆了摆手,同时也和匆匆赶来的帕斯卡尔博士拥抱了一下。至于周策嘛……他只得到了握手的礼遇。 孙立恩点了点头,无奈道,“刘主任远在非洲给支了个招,让人家专门赶来咱们医院看病的。” “这说明你的进步已经得到了刘主任的认可嘛。”周策捧了捧场,然后低头看起了报告,一边看一边皱眉头,“驻训场医院怎么还在用手写病例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反正现在大家也算是混熟了,孙立恩和各位上级医生说话也一点都没有规培生拘谨的样子。“说不定人家知道这个病人是要来咱们医院的,专门还改成手写以示尊重呢?” 嘴上开开玩笑,孙立恩的脑子里却全是困惑。最大的困惑有两点,第一是那两个十万单位的症状,第二则是两个贫血的出现。 状态栏一项是“提示患者目前症状的最主要因素”。可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症状,和最近两天才表现出的呼吸困难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二个问题那就更让人头大了,贫血和溶血性贫血两个状态同时出现,是意味着罗尔斯的贫血进展成了溶血性贫血?还是说贫血引发了溶血性贫血? 问题太多,而且目前看来都没什么头绪。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先压下了自己心头的困惑,开始向组员们介绍起了这个患者。 “患者过去病史不明确,不过可能有营养不良的问题。”孙立恩在介绍的时候顺便塞了点私货进去,“患者来到国内接受军事培训时,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四十八公斤。按照国际标准计算,BMI属于极瘦的范畴。虽然通过一年的生活现在体重已经到了五十三公斤,但仍然属于偏瘦。” “患者的家境在坦桑尼亚属于比较不错的那种,他甚至曾经去英国留学过一段时间。”袁平安在后面补充道,“所以我认为,他的营养不良可能是一种症状,而不是客观原因造成的。” 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插进一个玩笑,“说不定这个可怜的孩子是被英国美食折磨的过分消瘦了呢。” 在中国,嘲笑英国美食是一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事情。 “我们没有患者在坦桑尼亚的病史记录。”徐有容道,“所以是不是应该把一些在中国并不是特别流行的疾病也考虑进去?” 坦桑尼亚这个地方之前孙立恩也大概了解过,医疗能力落后,而且各种在国内医疗系统下几乎已经销声匿迹的疾病仍然时有爆发。不过对于徐有容的建议,孙立恩并不怎么认可,“患者在中国已经生活学习了一年多的时间,就算有什么疾病也应该早就表现出来了——如果是那些潜伏期长的疾病那就更少见。要知道,他可是先在英国留学了五年,然后直接从希思罗机场出发,直接抵达沪市的。患者有六年以上没有回过非洲,我不认为有什么六年以上潜伏期的疾病会表现出这种症状。” 说白了,罗尔斯目前表现出的症状也比较简单。就是一个肺炎,再加上原因待查的溶血性贫血和呼吸困难。如果溶血性贫血比较严重,比如类似之前肺出血-肾炎综合征的王林那样,那罗尔斯呼吸困难并且伴有低血氧也是说得通的。 但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孙立恩也不至于现在叫齐所有成员开会,刘堂春也不至于直接建议罗尔斯来第四中心医院就诊。 “先做个血常规看看,加痰培养和一个肺CT检查。”出于谨慎原则,孙立恩决定还是先把标准流程走一遍。 第307章 标准 标准流程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够以最少的步骤,发现尽可能多的问题。医生询问患者病情,并且开出标准检查流程,目的实际是为了通过这一常用手段,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弯路”。尽快掌握患者的疾病类型,并且找到诊断方向。 平心而论,除了手段稍微糙了点以外,驻训场医院的医生的思路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通过血常规判断患者究竟是什么类型的感染,用影像检查确认感染位置和种类。这套方案其实根本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孙立恩眼睛里的外挂,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患者的问题早在他刚出生后不久就已经种下了。 不过孙立恩也并没有因为状态栏就马上找到罗尔斯的病因。事实上,状态栏更多时候带来的其实是更大的困惑。 “刚出生……”孙立恩在手机上又算了两遍那个高达六位数的状态,再次确认了时间后有些无奈。慢性营养不良在所有症状里排第一位,而且持续时间长达十八万小时——也就是足有二十年以上。 罗尔斯的父亲是坦桑尼亚军队中的军官,以他现在的位置,二十年前最少也应该是个中低级军官才对。这种军官的家属应该不至于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二十年前刚出生的小罗尔斯怎么也不应该营养不良——更何况就算是当时因为食物匮乏而导致营养不良,时间都过去了二十年,难道他一直买不起吃的?别的地方孙立恩不好说,可都到了中国接受军事培训,那伙食绝对差不了。虽然大鱼大肉的不至于,但热量和各种营养绝对是够的。 持续性的营养不良,而且是在出生后一段时间内才发生的……孙立恩皱着眉头用笔敲着手上的笔记本。他能想到的最符合这一情况的疾病是乳糜泻(麦胶性肠病)。但这种病的表现太过明显而且不算罕见。罗尔斯应该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有确诊——如果是乳糜泻,长期的腹泻和腹痛肯定会被其他战友发现。就算罗尔斯自己不知道,那个一脸认真严肃的刘闯肯定会告诉自己的。 孙立恩停下了敲击笔记本的手,他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偷偷记录下来的状态栏顺序,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孙医生。”门口先是响了三声扣门的动静,然后传来了响亮的喊声,“报告!” 孙立恩被这洪亮的身影吓的一哆嗦,脑子里刚刚有些隐约模样的灵感顿时被吓的飞出了九霄云外。 “谁……谁啊?”孙立恩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拉开了会议室的门。那个一脸严肃的刘闯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孙医生。”刘闯一脸认真道,“我刚刚接到首长通知,上级首长对于罗尔斯学员的情况高度重视,他们会在大概一小时后到达医院。” “……啥?”孙立恩没听懂。 刘闯叹了口气,“我们学校的副校长要来探望患者。” 孙立恩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那……那就来吧。”他很快反应过来要提醒一句,“在抢救室里可能会有不方便探望的时候。如果患者情况不稳定,我们也会拒绝探望。这个希望你们能谅解一下。” 刘闯点了点头,“这个您放心,我们肯定会服从医生指挥的。” · · · “这个已经属于中度贫血了。”袁平安在抢救室里拿着罗尔斯的血常规报告,看着上面的数据皱着眉头,他向帕斯卡尔博士投去了求助的目光,“8.4g/dl的水平对黑人来说应该算是中度贫血了吧?” 帕斯卡尔博士轻轻皱了皱眉头,“这在美国可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提到的问题。” 袁平安考虑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因为……种族问题?” 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好在我们现在在中国。”他思考了一下,低声道,“我记得African Americans的血红蛋白水平,要比白人高出大概20%到30%左右。” “也就是说……”袁平安用笔快速算了一下,“他的现在的血红蛋白含量约等于一个白种人只有5.88g/dl的水平?”袁平安越说越紧张,按照国内的标准,8.4g/dl算是中度贫血,而且是还不太严重的那种中度贫血——毕竟低于9g/dl才算中度贫血的范畴。但5.88这个水平就严重很多了,这已经到了中度贫血的地步。 “虽然我觉得不能这么直接拿来比较,不过你的担心是对的。”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他的贫血情况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报告更严重一点。” · · · “悬浮红细胞已经挂上了。”袁平安安排好了治疗内容后,来和孙立恩汇报情况,“按照现在的情况,我先给他安排了四个单位的输注量。” 孙立恩点了点头,倒是没去细究为什么中度贫血要上四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一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能够让正常人的血红蛋白数量增加1g/dl,按照这个治疗方案,罗尔斯的中度贫血能够被直接纠正到12.4g/dl的水平——也就是恢复正常。 “孙医生,你在看什么?”袁平安看着孙立恩正在手上的本子里写写画画,顿时来了兴趣。 “我在写症状。”孙立恩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面开始下笔。这套从高中补习班里学来的方法其实真的挺好用。把这些症状写在白板上,对于帮助诊断和推理都很有作用。 “首先,我们能看到的症状包括可能的营养不良。”孙立恩特意又强调了一句,“患者父母的情况我们暂时不好确认,所以先打个问号。” 罗尔斯的身高体重摆在那里,就算是个中国人,这副身材也绝对称不上是“标准”。更何况是个黑人。 “然后我们知道,他得了肺炎。”孙立恩在白板上写下了罗尔斯三天前的血常规,以及今天的血常规结果。“三天前,他的血红蛋白数在12.7g/dl,当时还算正常。但是今天的结果就比较差了,已经跌到了8.4g/dl。” 袁平安马上举起了手,“孙医生,这里有点问题。” 孙立恩停下了手里的笔,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资料,又看了看白板,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写错了。 “罗尔斯是黑人。”袁平安现学现卖,“他的血红蛋白含量比我们应该高出20%到30%左右。” 孙立恩一挑眉头,转身看向了三天前HB 12.7g/dl的数据。 第308章 速战速决 如果按照一般标准上浮30%的程度计算,罗尔斯在三天前应该处于贫血的状态了。如果这一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就和十万小时的贫血状态能对上! “有点意思……”孙立恩自言自语道,他在三天前的数据后写下了一个括号,“已贫血”。 “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他的贫血状态会进展的这么快。”孙立恩用笔圈住了罗尔斯今天的血红蛋白水平,“按照今天的结果来看,他现在是重度贫血对吧?” 袁平安点了点头,“所以我给他上了四个单位的血红蛋白,应该能先把他的贫血纠正回来。” “那么……让他贫血的原因是什么呢?”孙立恩眯着眼睛自问自答,“感染本身有可能导致贫血,尤其是肺炎球菌。而药物的不良反应也有可能导致溶血性贫血。” “看他这么瘦这么矮,说不定他早就贫血了。”袁平安顺着孙立恩的思路往下答道,“营养不良也是可以导致贫血的吧?” 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慢性的贫血状态?孙立恩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那罗尔斯的问题反倒简单了。他可能长期处于不明原因导致的营养不良,并且因此持续贫血。而贫血和营养不良,反向导致了他的身体抵抗能力低下,因此感冒无法自愈,甚至被拖成了肺炎。 确诊肺炎的驻训场医院因为大意或者经验不足或者干脆就没想到,直接在黑人身上套用了中国人的身体健康数据标准。这就导致驻训场医院没能及时发现罗尔斯身上的贫血症状。至于罗尔斯现在的问题,可能是药物不良反应导致的溶血性贫血,也有可能是因为肺炎本身导致的贫血,甚至可能是因为某种尚不明确的原因,加剧了罗尔斯身上持续十万小时的贫血症状。总而言之,驻训场的经验不足是肯定的,但这一不足尚不足以造成决定性错误——驻训场医院虽然犯了错,但他们的错误并不严重。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要搞明白,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的贫血加重。”孙立恩思考了一会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抽血,让检验科的人做个涂片看看,至少要先明确一下患者的贫血类型。”虽然孙立恩已经通过状态栏得知罗尔斯有“溶血性贫血”,但具体是“血管内溶血”还是“血管外溶血”还无法确定。 “我去给他再做个查体。”孙立恩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上十点半,胡佳已经自己一个人在太阳城里逛了两个多小时了。按照两人一开始的计划和安排,胡佳自己一个人逛大概三个半小时,等到十二点左右就应该能等到查房结束。 可计划这种东西在医生的生活里基本和笑话是能画上等号的。反正在孙立恩的“职业生涯”里,只要是和病情以及治疗无关的计划,基本没有一次能够按照他一开始的设想和计划进行下去。胡佳当然对这种事情也有心理准备,她刚刚发了条微信过来,大概内容是自己在一家接一家的“品鉴”奶茶和甜品,让孙立恩安下心来好好工作,如果中午很忙过不来的话,她继续品鉴之旅也是没有问题的。 · · · 怎么会没关系啊!孙立恩使劲挠了挠头,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出现在胡佳身边,然后两人一起向着周围的无辜群众大撒狗粮。 年轻人嘛,总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干劲。哪怕是疲倦如年轻的急诊科医生,为了和热恋中的女朋友多在一起几分钟,也会涌出一阵很了不得的干劲。 管你到底是什么问题,两个小时内解决掉!孙立恩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朝着小会议室外走去。 虽然心里想着两个小时解决掉问题,但是孙立恩比谁都清楚,要解决掉这个病人的问题,他需要的很可能不止两个小时——除了状态栏的帮助,他可能还需要一些绝佳的运气。 然而很不幸的是,孙立恩的运气一向不太好。 “溶血还在继续……”来到患者床边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得到了一个更麻烦的情报。给罗尔斯输入了四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后,他的血红蛋白含量虽然有上升,但也仅仅上升到了11.2g/dl的水平。这和袁平安一开始的计算有一定误差,而误差的最主要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某些理由,之前导致罗尔斯出现溶血性贫血的原因还没有被解除的关系。 “提取痰液和血液,做个培养看看。”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毕竟以罗尔斯的状态栏分析,他现在和以往十几年中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肺炎和为了治疗肺炎而注射进入体内的头孢哌酮。 可问题在于,肺炎引起的细菌性溶血,第一原则是继续利用抗生素进行抗菌治疗。而药物性溶血,则需要用过使用激素甚至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来治疗。 一种病因需要抗感染,另一种病因则需要抑制免疫系统。同一症状,需要小心辨别并且采用不同方案的原因也就在于此——给肺炎患者用激素,给药物溶血患者继续使用抗生素,基本和火上浇油没什么区别。 做培养,那是为了提前处理可能的感染,而孙立恩的第二个医嘱,则是在验证“药物性溶血”的可能。 “检查肝功,尿常规……”孙立恩一边口述着检查内容,一边开始在罗尔斯的肚子上触诊。肝脏摸起来弹性还可以,不过脾脏略有些肿大——不过还没有到中度肿大的地步。 “嗯?”中度肿大的脾脏,这让孙立恩有些意外。可惜罗尔斯的肝脏没有肿大的迹象,否则就可以直接定成药物性溶血了。 孙立恩这边正在对罗尔斯“上下其手”,紧闭的抢救室大门忽然被推开了。孙立恩忙着触诊,没顾得上抬头去看——他正在低头琢磨着要不要给罗尔斯再加一个腹部CT。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停了下来。 孙立恩抬头一看,一片绿色的军礼服和肩膀上清一色的两杠映入眼帘,而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个少将。 第309章 洞悉 少将同志很有规矩的站在孙立恩两米以外,跟着一起来的七八个校级军官也站在了他的周围——用最不挡路的方式。 尽管解放军同志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要碍事,但毕竟是个快十人的队伍。在抢救室这种地方,不管哪张床前面围了十个人,都会显得极为拥挤——不管他们究竟站成了什么队形。 少将同志看到孙立恩的表情后先是一愣,然后扫了一眼自己的身边,马上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这个年轻医生一脸见到鬼的样子。“全体都有,向右转!”他压低声音,朝着身旁的校级军官们发出了指令,“目标铁门外,齐步走!” 军人的风格就是这么粗暴直接,把碍事的人都轰出抢救室后,少将同志笑了笑,“医生,现在可以了吧?” “额……啊(四声表肯定)!”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孙立恩愣了半天之后只挤出了两声根本算不上中文的回答。“您是……”由于自家老师是部队出身,而且急诊室工作对于组织度的要求又高,孙立恩见到这种气场的人基本都是自动矮一截的。 少将笑眯眯的指了指躺在床上一脸目瞪口呆的罗尔斯,“我算是他的上级。毕竟是外军学员,而且我和他老爹还算是老相识,所以过来看看情况。”孙立恩这才听出,少将的口音里带着些许山东口音。 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周围的视线,连忙道,“这里不太适合直接讨论,您跟我到会议室里来吧。” 少将点了点头,对着躺在床上的罗尔斯道,“你就老实躺着,安心养病,尽快恢复健康就行。” 罗尔斯身体半抬,似乎想至少坐起来行个礼,少将一皱眉,“干啥?诈尸啊?老实躺着,这是命令!” 罗尔斯半抬起的身体如遭雷击,马上躺回到了床上,用有些虚弱的声音坚决回答道,“是!”虽然态度不错,不过浓重的山东口音还是让孙立恩听着想笑。 · · ·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少将走到会议室里,见屋里没有别人,于是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拉开一张凳子坐了下去。金刀铁马的坐姿看上去就很有铁血的风范。不过说话的内容却像是隔壁家的老叔似的,热络中透着一股子亲切。“你是小刘的学生?” 孙立恩死活没想明白这个“小刘”说的是谁。少将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说的是刘堂春。” 少将名叫彭枫,今年五十九岁。当年曾经是刘堂春的连长。 “刘堂春这小子,现在带出了不少年轻人呐。”彭少将摆了摆手,一副长辈在小辈面前感慨以前生活的样子。“不过传承做的不好,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想……周老师应该是认识您的。”孙立恩脚后跟一并,认真道,“不过周老师这几天出差,而且我还没正式进组……” “周军是吧?”彭少将点了点头,“这小子不错,有点当兵的样子。”也不知道评价一个医生有士兵的样子到底算不算是表扬。 “这个罗尔斯,比较特别。”彭少将重新道,“他老子是我以前手把手带过的战友,老穆现在好歹也是个外军的高级军官。他愿意把儿子交到我们这里继续培训,这是念旧情的。也是对我们的认可。”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对罗尔斯那一口山东话印象尤为深刻。 彭枫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个一开始吧,把小刘弄到坦桑尼亚去,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折腾了好一阵子之后我这才想起来,罗尔斯他老头子在那边过的还不错……小孙你要是实在没有把握也没关系,我们尽快把人往首都转移就行了。小孙你不是军人不知道,我们部队上对于战士的治疗从来都是不问代价,只看结果的。” 孙立恩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彭将军是个什么意思,不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不惜一切代价,倾尽一切手段”嘛。而且话也说的很客气,能治好当然最好,没把握那就别把人留下,免得耽误了人家往首都转院。 对于彭将军的要求,孙立恩心里的感觉其实还真的挺复杂。一方面人家确实说话也很客气,而且也没有什么蛮不讲理的“必须治好,否则找你麻烦”的威胁。但另一方面,彭将军对于孙立恩甚至对于整个四院的不信任也是毫不遮掩的。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第四中心医院不过是个擅长急诊的医院。做做急救和应急处理没问题,真要治病,那还是得去大城市的大医院。就算不去首都的部队总院,军区总院也应该比四院更强才对——要不是因为刘堂春给人家瞎出主意,罗尔斯也不至于跑到四院来看病。 因为最后一条原因存在,彭将军对四院其实多少有些看法。不过他倒是也没有为难孙立恩,而是提出了一个比较折中的处理意见,“这样吧,今天一天让罗尔斯在咱们这边治疗。如果过了12点,你们还是对他的病症没有什么头绪,那我们就转院去首都。” 彭将军这边正说着话,袁平安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急匆匆的走到孙立恩身旁,手里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检查单,“孙医生,你看看这个。” 袁平安急匆匆拿来的东西,基本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这次也不例外——罗尔斯的尿常规和肝功五项结果出炉,结果是急性肝损伤合并急性肾损伤。 溶血性贫血患者出现急性肾损伤简直是标准程序。由于肾脏内的主要功能单位肾小球和肾小管对于血细胞的依赖度和敏感性极高,而溶血性贫血本身就会导致血氧饱和度下降,影响肾脏运转效率。而且血液中的大量损伤死亡的红细胞所释放出的血红素蛋白甚至会直接导致肾内血管收缩,并且对肾脏细胞直接产生毒性损伤。肾脏运转效率下降,过滤和排出废物的能力减弱,而这些无法被马上排出的废物又会进一步加剧肾脏损伤。从而形成肾损伤的恶性循环。 但急性肝损伤和溶血性贫血就一般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一般来说,一个和罗尔斯有同样经历的患者如果出现肝损伤,那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会是药物性肝损。但这次他有些犹豫——状态栏不大可能遗漏这么重要的症状。按照孙立恩这一个月来多次利用状态栏诊断的经验,如果状态栏没有直接提醒某种症状,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现有症状已经足以推断出这一结论。 彭将军看着孙立恩发呆,等待了一会后,他张嘴问道,“这份东西……是罗尔斯的检查报告?” 彭将军的提问唤回了孙立恩的注意力,他点了点头,对袁平安道,“请周策看看,症状要是没什么问题,那就上连续血液透析,给他的肾脏做个穿刺活检看看肾脏损伤类型。” 袁平安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肝脏的部分呢?” 孙立恩皱着眉头又考虑了一会,“先保守治疗,慢推两支多烯磷脂。”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和额外的证据,才能把急性肝损伤和罗尔斯的症状联系在一起。 “他的情况更严重了是吧?”等到袁平安离开了小会议室,彭枫才重新拾起了话头,“孙医生,虽然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下我的难处。”一个比孙立恩大了快四十岁的将军能说出“难处”两个字,实际上也从侧面证明了罗尔斯的身份确实比较棘手,“如果今天之内你还不能搞清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就只能选择把他转院到首都去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为患者办理转院是决策代理人的权利。不过我需要提醒您一下,毕竟罗尔斯和您不是直系亲属关系,所以要办理转院,理论上需要得到他本人的同意,以及他的直系亲属授权。” 彭将军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头上,“这些事情会有人去处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军礼服的下摆,朝着孙立恩道,“虽然罗尔斯是黑人,但他既然是我的学生,我就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兵来看待。我也是希望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并不是针对孙医生你。”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正想继续这种客套,忽然他的眉头猛的皱在了一起。 “孙医生?”彭枫看着脸色突变的孙立恩,以为他可能身体上有什么不适,“怎么了?需要我去叫人来么?” 孙立恩猛地摆了摆手,他把小会议桌上堆着的资料一阵乱翻,找了足足五分钟,才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驻训场医院的血常规检测报告原件,以及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出具的血常规检测报告原件。 快速浏览后,孙立恩皱着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他放下手里的两份原件,朝着彭枫道,“彭将军,请你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两个小时内我还找不出罗尔斯生病的原因,我就马上帮您办理转院手续。” 小会议室里,彭枫的气场第一次被孙立恩压了下去——浮现在孙立恩脸上的表情,是洞悉了一个诡异谜题后的舒畅和痛快。 第310章 孙立恩的推理(上) 很多推理故事的答案在被揭开前总显得那么虚幻飘渺,可一旦叼着烟斗的侦探在壁炉和单人靠背沙发中娓娓道来,读者们往往会产生两种感觉——“这也行?”“……对哦!” 如果把罗尔斯的病情写成故事,那么看现在的读者们大概率仍然是一头雾水,“这个作者到底想说啥?” 孙立恩找到的两份原件,是证明他推论的基础证据。他的推理仍然有待于决定性证据的证明,但这两份血常规的原件则是他整个诊断的先决条件——如果这两份血常规不是用分析仪快速得出的结果,那孙立恩的大胆推测就只不过是个缥缈无根的幻影罢了。 “两个小时?”气势被压制住的彭将军皱了皱眉头,“孙医生,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判断出病情的话,我可以现在就让人准备转院的。”他以为孙立恩这是在自暴自弃。 孙立恩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对他的病有些想法,要是等会检测的结果和我设想的不同,那我才算是没有能力。”他对彭将军道,“您要是有其他事情的话可以先走了,我去安排一下检查——新的检查结果两个小时内就能出来了。” “所以……你明白了什么?”徐有容站在小会议室的门口,孙立恩刚一出门,就被徐副主任医师的埋伏吓了一跳。徐有容并没有因为孙立恩差点摔一跤的动作而开什么玩笑,她很认真的对孙立恩问道,“我和袁医生还有周策商量了很久,可我们还是搞不清楚,这个患者究竟有什么问题。” 孙立恩扶着墙慢慢爬了起来,他用意念拉回了已经从嘴里飘出去半截的灵魂,叹息道,“徐姐,人吓人是能吓死人的。”之前被那个半夜来找狗的贩毒女吓了个半死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孙立恩的身体里,不用照镜子,孙立恩也能猜到自己脑袋上现在肯定顶着一个“肾上腺素分泌过量”的状态。 “你这种突然出现的灵感才吓人。”徐有容似乎真的受到了打击——虽然外表上看不太出来。“我们三个,甚至还有瑞秋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靠谱的猜测方向,你就敢说自己能在两个小时里找出原因……” 孙立恩不得不出声纠正了一下徐有容的认知误区,“我的意思是,我的猜测是能在两个小时内证实的,如果超过两个小时没有被证实,那也不用留着人家继续白费时间——反正我是没有其他主意了。” 徐有容愣了一会,“所以你是打算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 “前半截没错,后半截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孙立恩哭笑不得的纠正着徐有容的成语用法,“对于这个猜测,我还是挺有信心的。” “到底是什么?”徐有容实在是忍不住了,“是肺炎导致的血管内溶血?” “不,其实,你如果找帕斯卡尔博士商量,而不是找他们几个的话,说不定还有可能能商讨出答案。”孙立恩笑的很贱,很嘚瑟,“外国人总说不能在意肤色,不能在意种族。但他们总是矫枉过正——这个患者最大的特征就被这么忽略过去了,他是个黑人。” “和种族有关系?”徐有容有些发愣,“可是种族学说……” 孙立恩哭笑不得的第三次打断了徐有容的发言,“我说的是客观上存在的生理差异,不是种族灭绝的区分依据。他是黑人,所以他的血红蛋白含量应该比我们高大概15%到30%。也因为他是生活在恶疟地区的黑人,这一族群进化出了一种应对疟疾的生理防御机制。” 徐有容恍然大悟,和孙立恩异口同声道,“镰状细胞病!” 虽然知道了答案,但徐有容还是不太相信孙立恩的判断。“不应该吧?不是做了两次血常规么?镰状的红细胞在显微镜下很明显才对……” 孙立恩拿出了攥在手上的两张血常规检查单,“所以我在看到了这两张检查单后,才敢做出这种推测。不管是驻训场医院,还是咱们医院检验科出具的血常规检测报告,都用的是血细胞分析仪。” 血细胞分析仪是个好东西,驻训场医院和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用的都是五分类血细胞分析仪。只需要大概20微升的末梢血,分析仪就能够在一分钟内报告出患者的15项血细胞指标,并且在三分钟内报告全血C反应蛋白指数。速度快,准确度高,而且项目齐全。这大大缓解了检验科医生们制作血液涂片,然后在显微镜下一点点数细胞的痛苦。同时因为需要的血液样本数量少,也能够让患者避免更多的痛苦。但最重要的是,三分钟内就能完成绝大多数血液检查项目,这种反应速度让血细胞分析仪成了急诊科的救命神器。 但问题在于,血细胞分析仪不能辨别出红细胞的形状缺陷。 虽然比较先进的血细胞分析仪已经可以辨识出巨大血小板之类的异常细胞组织,但镰状细胞仍然不属于血细胞分析的检查范畴。一般来说,患有镰状细胞病或者镰刀型细胞贫血病的患者诊断,都仍然依赖于检验科医生们的眼睛。除非在血液涂片中看到了镰刀状细胞,否则检验科根本不可能向医生们报告这一症状。 而驻训场医院和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就陷入了这一盲区中。他们利用血细胞分析仪所检测出的内容并不能完全覆盖罗尔斯的症状,并且还将他的最主要疾病掩盖了下去。这种误差让医生们不停的在感染和自免疫疾病的死胡同里打转。而最让人无奈的是,镰状细胞病和镰刀状细胞贫血病,在中国都是非常罕见的疾病。这种疾病在非洲的发病率最高。 根据研究,医学界一般认为镰状细胞病是因为患者染色体中的β链第6位氨基酸谷氨酸被缬氨酸代替,形成了异常的血红蛋白S,并且代替了正常的血红蛋白所致。由于氧分压下降时,血红蛋白S分子互相作用,形成螺旋形多具体,这会让原本正常的红细胞扭曲成镰状细胞。而因为镰状细胞的机械形态发生改变,因此细胞本身更容易发生溶血,或者堵塞毛细血管等症状。 第311章 孙立恩的推理(下) “所以……是镰贫?”徐有容听到了孙立恩的解释,她甚至和孙立恩一起说出了疾病的名称。但她很明显对于这个诊断还是有些拿不准,“那他的肺部症状是怎么来的?毛细血管堵塞?” 孙立恩无奈的看了一眼徐有容,“还能是怎么来的?感冒拖了一个月不吃药,拖出来的呗。” 一般来说,遇到一个病情非常复杂的病人,孙立恩作为医生,会像个传统物理学家一样,试图去寻找这一堆症状的唯一解释——也就是唯一解。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医生们才会表现的像个地道的理科生一样,几乎是死脑筋一般的坚持着简单性原则,也就是说所有的症状都应该是同一个疾病引起的。 当然,这种情况绝对会有例外。比如同样是肢体末端受伤从而导致的细菌感染,普通人和糖尿病患者表现出的症状很可能就有巨大差别。HIV患者和糖尿病人的感染表现又会有不同。同样一种细菌感染,在不同患者身上会表现的天差地别。这也就是所谓的“基础疾病”。这个时候,医生如果还执着于自己的经验,那就必然会造成漏诊误诊,甚至错诊的情况。现代医学,提倡循证医学的理由也和这个有关。 “他的问题不光只是镰状细胞病。”孙立恩对徐有容解释着自己的看法,“首先,我认为他得的是镰状细胞病,而不是更严重的那种镰状细胞贫血病。如果是镰状细胞贫血病,他的症状早就出现了,而且可能会表现的更加严重。” 镰刀状细胞贫血病,是预后较差的那一种。患者会在幼年期就表现出比较严重的症状,包括器官的缺血坏死,严重溶血等等。大部分镰刀状细胞贫血病患者会在成年前就病死,能活过成年的,也基本过不了30岁这一关。 罗尔斯今年21岁。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体中有这一隐患。这足以证明,他的疾病应该是相对比较轻的镰状细胞病,而非镰刀状细胞贫血病。 但症状相对比较轻并不代表这种疾病对他没有影响,长期处于贫血状态下,罗尔斯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而当感冒被拖延成肺炎的时候,这种不乐观就迅速转变为了“严重”。镰状细胞病患者原本就容易受到感染的影响——肺炎球菌所释放的溶血素对正常的红细胞都有极大影响,更不用说扭曲易损的镰状细胞了。而因为镰状细胞病导致的长期营养不良,同时也削弱了罗尔斯的免疫系统。 虚弱的免疫系统,更容易受到感染影响的身体基础,以及对抗生素的不良反应。三者加在一起,才直接把年轻的罗尔斯一闷棍从作训场上砸到躺下,甚至现在需要靠悬浮红细胞和吸氧来维持生命体征稳定。 “还有抗生素的问题?”徐有容更纳闷了,如果说镰状细胞病加肺炎球菌的诊断正确,那应该就可以解释患者的症状问题了才对。这个抗生素的问题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病程,病程的变化。”孙立恩叹了口气,“罗尔斯的感冒拖了一个月,因为久病不愈所以才进的驻训场医院对吧?” 徐有容点了点头,她仿佛已经抓到了一些重点。 “那么对于一个免疫系统虚弱,患有镰状细胞病的患者来说,他的身体情况虽然差,但至少应该是以一个相对平滑的曲线恶化。但罗尔斯在接受了驻训场医院的治疗后,情况快速恶化。”孙立恩说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有些别扭,仿佛自己是在说其他医院的坏话一样。 “快速恶化?”徐有容抓住了一个疑点,“你是怎么作出判断的?” 孙立恩又拿出了检查报告,“三天之内血红蛋白从11.8g/dl掉到8.4g/dl,如果之前他的身体情况也是按照这个速率恶化,他早就死了。”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抗生素的影响?”这个解释就不如之前的那么有说服力了。徐有容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毕竟采血不会导致溶血,而且他也没有接受其他的治疗。”孙立恩挠了挠头,这个判断确实有些不够严谨。也许后面可以通过IgG抗体检测进行核实。“不过药物性溶血的治疗手段和原则也和处理镰状细胞病的手段差不多。” 徐有容勉强接受了孙立恩的理由,她问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打算去一趟检验科。”孙立恩笑着答道,“之前为了搞明白罗尔斯到底是什么类型的溶血,我让袁平安取了样本,算算看时间,差不多也该有结果了。” · · · 检验科出具了一份检查报告,并且将血液涂片送到了病理科做进一步检查。不过送病理科只是为了保证不出错的标准流程。在显微镜下,呈镰形的红细胞特征实在是太过明显,甚至已经到了不太可能犯错的地步……只要检验科的医生不是瞎子,就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孙立恩拿着检查报告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自己这次装逼没有翻车。说真的,要是患者得的是其他病,而且他一时半会还没检查出来,那到时候彭少将把人转院走了,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丢脸的——规培生的脸那就是用来丢的。可推荐人家来医院看病的刘主任恐怕是要脸上大大的无光了。自己丢脸不过稍微难受几天,可刘大挖掘机要是丢了脸,自己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我等会就过去,刚刚有个患者。”孙立恩一边往抢救室走着,一边掏出手机来给胡佳打了个电话,“他的问题稍微有一点点麻烦,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解决了。” “那我先点菜。”胡佳在电话那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今天中午过不来了呢。” “这倒不至于。”孙立恩看了看附近没人,于是稍微放肆了一点,“也不看看咱是谁!身为小胡护士的男朋友,那肯定得有两把刷子才行啊!” 胡佳在电话那头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你现在这个臭不要脸的样子,真是越来越有急诊科医生的风范了。” · · · 罗尔斯的疾病诊断还差最后一步,IgG测定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因为已经确诊了镰状细胞病,接下来的治疗工作就该交给血液内科来处理。黎教授的科室对于罗尔斯这个病人也很有兴趣,毕竟绝大多数的镰形细胞病患者都是黑人或者和黑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国内有极少部分患者可能会出现偶发性镰状细胞病。但毕竟亚洲人不是这种疾病的高发群体,这种在东非地区发病率最高可以到40%的血液病,在中国的平均发病率低到连个统计数据都没有。四院的血液内科能遇到这么一个病人,至少三篇中文核心应该是跑不掉了——一篇病例报道,一篇治疗记录,一篇护理内容。 一个病人,自带三篇论文。血液内科医生们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 第312章 知识体系 急诊的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孙立恩带着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拜托袁平安完成剩下的转科手续后,又一脸不好意思的对徐有容道了个歉——瑞秋还在肿瘤科那边泡着,徐有容倒是也没法马上离开医院。而孙立恩则打算自己先走一步,毕竟胡佳那边都把菜点上了。 “没事没事。”徐有容尚且沉浸在孙立恩天马行空似的诊断中。明明从表面上看起来毫无根据的东西,孙立恩到底是怎么在一次次的问诊和思考中把它们巧妙的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冲击推动着徐有容选择加入了孙立恩的治疗组,她本以为通过自己的观察和学习就能够多少寻得一些灵感。但很明显,她的计划全盘落空了。如果说之前小林薰的诊断只是引起了她的好奇,那这一个月以来孙立恩的表现就起到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徐有容有些沮丧。 如果是之前,她最多觉得这个规培生很神奇而已。但通过一个月的近距离观察,在徐有容看来,孙立恩已经快到了“妖怪”的地步。最可气的是,如果他只是“没来由的做出诊断”,徐有容最多觉得有什么高人在后面给孙立恩支招罢了——或者是个喜欢刷精力药剂的系统,或者是个能马上教会孙立恩一种疾病所有知识的商城。就算听起来很蠢,但至少还可以用来安慰自己。但每一次孙立恩向徐有容解释的时候,徐有容最后得到的感受却是“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除了备受打击以外,徐有容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感受。 “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徐有容看着一脸抱歉的孙立恩,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这些诊断方法和内容,如果只是我没搞懂,那还可以看做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袁平安也不明白,周策也搞不懂……甚至连瑞秋也想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就总是能抓住最重要的关键?” 孙立恩心里咯噔一下。看着徐有容的表情,这个问题恐怕是不能随便糊弄过去的。可……状态栏的存在就算他想告诉对方,只怕徐有容也会觉得是自己在胡扯。 “总结一下的话……”孙立恩使劲想了想自己是怎么通过状态栏来做诊断的,然后挠着头道,“我觉得大概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吧?” 这可不是徐有容期待的答案。 “你也知道,我就是个规培生。”孙立恩开始顺着自己的经历解释。一个月以来遇到的众多患者,见到的众多疾病,不光让孙立恩觉得眼界大开,同时也为孙立恩的诊断带来了很多不同的启示。“我知道的,见过的,了解的疾病数量很少。所以每一次遇到了奇怪的病人,我都会用上所有自己学过的东西和内容,尝试诊断患者。” 徐有容皱眉道,“我在诊断过程中也从来没有过保留。” 孙立恩张了张嘴,沉默了片刻后试探道,“我觉得……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因为我对于这些知识的了解度有限,所以就只能依靠知识体系去分析了。” · · · 知识体系这种东西,其实说起来,算是文科生更容易理解的东西。孙立恩虽然是个理科生,但“闲着没事看课本当休息”的习惯却让他收集到了分科后的所有文科课本。在刷题刷到崩溃的时候,孙立恩会选择看看文科课本,一方面用来放松精神,一方面用来安慰自己——得亏当初分班的时候没有选文科,得亏学医一定得是理科生。 不过看久了文科课本后,孙立恩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些课本上的内容似乎都是有共通点的。比如政治课本上写的东西,可以用来分析和理解历史事件,而历史事件——尤其是全球化进程史部分——则可以明显看的出地理对于人类活动的影响,并且历史进程和地理课本的内容也能一起让政治课本里有些莫名其妙,或者看上去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变得简单易懂。 而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高考后。当时孙立恩亲戚家的小孩刚刚上高二,在和孙立恩抱怨文科难背后,孙立恩第一次意识到知识体系的作用——虽然用起来可能比较慢,但是通过其他两个科目的知识反向推导出另一个科目的内容,在考试中简直不要太好用。 而这种习惯也慢慢的被带到了孙立恩学医的过程中。以解剖学和细胞生物学作为核心,往里添加病理学,病理生理学,分子生物学等等知识内容。不过说实话,虽然这种学习方式效果挺好,但是往里面添加新的内容实在是太累人了。有时候学到一批新的知识内容后,孙立恩甚至得通宵熬夜,拿着笔一条一条的对比自己的知识体系构架,然后才能为这些新的知识找到合适的加入点,并且尽可能的搞清楚新来的知识点和以前知识体系的互相影响。 难怪学文科的人大部分都不秃顶……这是孙立恩学了五年临床医学后最大的感触。高中文科不过三门内容,互相之间的影响和转化都还算简单。可第八版蓝色生死恋全部放在一起,高度几乎快达到了孙立恩的身高。等到最痛苦的大四上学期,每次上完课之后,孙立恩都是最后走的那一个——要是不趁着还有印象的时候整理笔记,等带着书去图书馆的时候,要再把新学到的内容放入知识体系里那简直就是折磨人。 当时的孙立恩只是想利用这种能力,让自己考试的时候稍微轻松一点而已。不过在有了状态栏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这些能力除了考试,还有别的用途。 有了状态栏,简直是这辈子中发生在他身上第二好的事情。 最好的事情嘛……当然是那个首都的早晨。 · · · 孙立恩的解释不知道徐有容听进去了多少,说真的,除了状态栏的事情孙立恩实在是不能说以外,其他能说的东西,他已经全都告诉给了徐有容。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只能看徐医生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了。 等孙立恩气喘吁吁的跑到太阳城里的京府居时候,胡佳面前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菜。 “你来啦!”看见孙立恩快步走进参观,胡佳高兴的站了起来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这边这边!” 孙立恩挑了挑眉头,首都地方菜果然和胡佳搭配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 第313章 下意识反应 胡佳这次选的餐馆和以前吃的都不太一样。饭菜以“春饼”为中心,各式各样的菜码则需要单点。七八样卷饼用的菜摆了一桌,饭桌中间放着两盘子隔水加热保温的春饼。颜色各异的菜码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今天折腾了挺久呀。”胡佳指挥着孙立恩坐下,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餐具递给了孙立恩。“这些我已经烫过了,你先用着。”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重新拆开了一份餐具,“宋院长查房的风格和刘主任不太一样吧?” “不一样。”孙立恩叹了口气,讲了讲自己今天的所见所谓,“虽然有好多前辈愿意站出来说要帮我出罚款,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诈骗似的……” 胡佳笑道,“你们科里上百名医生,一人出上一块钱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买上几箱饮料,给大家发上一瓶不就完了?”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这确实也是个好办法。 “吃吧。”胡佳清洗好了自己面前的餐具,熟练的分开了一张春饼,自己熟门熟路的卷好了一张饼。抬头一看,却发现孙立恩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胡佳看了看孙立恩,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卷饼,再抬头看了看孙立恩,似乎有些犯难。不过犯难只持续了几秒钟,她低头把自己盘子里的卷饼夹到了孙立恩的面前。 “你吃吧。”胡佳低头重新开始卷饼,似乎自己刚才的行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她自己嘟着嘴的样子,孙立恩却实实在在看到了眼里。 孙立恩一开始压根没想着自己还能“胡口夺食”,他只是单纯觉得胡佳快手快脚的动作,有一种奇妙的美感。美的仿佛是一场艺术表演。三两下一张饼和几样菜就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卷,这种变化让孙立恩看的有点呆——他以前也不是没吃过卷饼,不过卷到后面基本就是胡乱一包然后塞进嘴里罢了。 “没事,你吃吧。”孙立恩笑着又把饼夹了回去,“我看你卷饼的样子很熟练呀,怎么卷的?教教我呗。” 胡佳又卷好了一张饼,自己吃了两口后笑着说道,“学这个干什么?以后我给你卷不就好了?” “那可不太好。”孙立恩笑道,“以后每次都得等你给我卷饼,那你多累啊?” 胡佳卷好了第三张饼,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那……你会剥螃蟹和小龙虾么?” 孙立恩点了点头。螃蟹和小龙虾他剥起来不要太顺手——这可都是他在战军烧烤学来的本事。 胡佳的眼睛又迷成了月牙,“那,以后你给我剥小龙虾和螃蟹,我帮你卷饼。就这么说定了哦。”第三张饼,被她夹到了孙立恩面前。 · · · 一顿饭吃完,孙立恩和胡佳两人都觉得挺饱。尤其是胡佳,她向后一仰,幸福的在座位上叹起了气,“我听他们说,英国人做饭可难吃了。一想到之后一年可能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我好烦啊!” 原来吃不到好吃的,比一年见不到我更折磨人啊?孙立恩差点就把这句作死的话说了出来,费了好大劲他才把这句话重新咽了回去。胡佳今天买了不少东西,不过大部分都还是衣服,虽然袋子六七个,不过不算很重。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如果胡佳不打算继续逛的话,那就直接一起走回医院算了。 走出京府居的大门,胡佳忽然停了下来,一边弯腰一边道,“等下啊,我系个鞋带。” 孙立恩很自然的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了被自己挡住的京府居大门,以防自己以及手上的六七个袋子挡住了别人的路。而胡佳低头把鞋带系好之后,瞥了一眼孙立恩,随后朝着他招了招手,“你的鞋带也开了,过来点。” 孙立恩还没反应,胡佳就干脆蹲在地上走了两步,低着头帮孙立恩系起了鞋带。孙立恩生怕胡佳吃的太饱,蹲的太深压迫到胃不舒服,所以只能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着,还顺便把脚踢高了一点。 “佳儿?”这边孙立恩正在艰难的保持平衡,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先是有些好奇的看了看两人,随后脸色顿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在凑近确认了蹲在地上的确实是胡佳后顿时勃然大怒。这人不由分说,一巴掌推在了孙立恩的胸口上。把孙立恩直接推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拎着的购物袋自然也散落了一地。 胡佳是正面对着孙立恩的,她根本就没看见这个动手的人是谁。那一声“佳儿”她很明显也没有听清楚——可能也确实听清楚了。但自家男朋友突然遇袭,这让胡佳直接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击动作。 半蹲在地上,转身,猛地站起来,上勾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胡佳白白净净的小拳头,直接一拳轰在了袭击者的下巴上。蹲坐在地上的孙立恩听到了一声闷响,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响声。 胡护士长的格斗技巧不知道胡佳学来了多少,不过看样子,胡佳大概也许似乎应该能和韩主任打个旗鼓相当? 等孙立恩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尽快制止女朋友继续“施暴”的时候,胡佳的一套连击已经打完了。而孙立恩这才看到了那个袭击者的状态栏,“胡添,男,31岁,软组织挫伤(00.00.13),下颌脱臼(00.00.11),皮下毛细血管破裂(00.00.08),轻微脑震荡(00.00.05),牙周膜损伤(00.00.04)” 胡佳……这身手可真是不错。孙立恩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搂住了还打算继续动手的自家女朋友。而大概是一整套浮空连击打完之后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胡佳也往后稍微退了两步。 “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地上有些意识不清的男人,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你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了……”孙立恩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翻开了对方的眼皮,用手机上的手电照了照他的眼睛——当然,手机上的手电离胡添的瞳孔有些太近,“被你打的呗。” 第314章 我娶你 胡佳下手不光算不上“轻”,实际上光从对方的受伤程度来看,都快够得上轻微伤的程度了。 “这是你哥?”孙立恩收起了手机,用熟练的手法融化对方的视网膜作为小小的报复后,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女朋友是不是下手有些太重。 胡佳走到胡添身边,蹲下来用手戳了戳他的肚子,“是啊。堂哥,我们从小打到大的。” “打……?”孙立恩一愣,随后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后,孙立恩看向胡添的眼神就从不爽,变成了同情。从小就和胡佳互殴,能平平安安的长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 “嘶……好疼。”稍微过了一会后,胡添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先是托住自己的下巴,非常熟练的一扭,将半脱臼的下颌掰了回去,然后才发出了一阵呻吟。 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你没事吧?”一边问着,他一边挪动身子,稍微往后靠了一点,以防对方被一通殴打后仍然脑子不清醒,还想要反过来找自己的麻烦。 “还行。”胡添揉了揉下巴,又吐出一口满是血丝的口水。抬起头来,看见孙立恩正在不远处观察着自己,胡添顿时又火了,“你小子真是有胆量嘎……”一声“啊”没说完,发声到一半的时候,胡佳一脚踩在了胡添的手上。疼痛感让他把剩下的威胁全变成了求饶。 “随地吐痰可不好。”胡佳笑眯眯的对着比自己大了八岁的堂哥道,“擦干净。” · · · 等三人找了个不怎么惹眼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受到了轻微脑震荡影响的胡添一开始走路都有些不稳当,不过在胡佳的注视下,他还是很老实的擦干净了自己吐出来的带血口水,并且还把擦完了口水的纸巾老老实实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有病啊?”胡佳瞪着自己的堂哥,表情非常不善。“大街上有话不知道好好说?动什么手?” “他这么欺负你,我还不能动手了?”胡添完全没有察觉到胡佳话里的不合理之处。他反而愤愤不平的指着孙立恩道,“这么大个人了,连个鞋带都不会系?佳儿,你到底看上这个混蛋什么地方了?二姑和姑父这几天在家天天睡不着……” “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胡佳一巴掌砸在了胡添的头上,孙立恩眼睁睁看着刚刚淡下去的“轻微脑震荡”五个字颜色又重新深了起来。 胡佳下手狠,但胡添的抗击打能力看起来也不错。他强硬道,“我哪里不会说话了?!我都看见了,你蹲下来给这小子系鞋带……” “他两只手都拿着我买的东西。”胡佳狠狠瞪了一眼胡添,“我系完鞋带之后顺手给他系一下,有意见?我还给他系过裤腰带呢,有意见?!” 孙立恩大惊失色,正准备辩解一下,却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穿洗手服的时候,胡佳还真的给自己系过裤腰带。完蛋啦,这下可是跳进黄河……不对,为什么要洗清自己啊?孙立恩这才琢磨出味道来,胡佳和自己该干的基本都干过了。这个时候洗清自己不光是说谎,而且也很有些“吃干抹净转头不认账”的意思。于是孙立恩考虑再三,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并且随着胡佳说话还轻轻点点头——看上去就很欠揍。 “你看看他!还在笑!多不要脸的人!”胡添急眼了,站起来指着孙立恩的鼻子破口大骂,“这种人你居然会喜欢?” “关你屁事。”胡佳眼睛一瞪,胡添就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我们两个愿意就行了,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妖怪反对?” 胡添说实话长一点都不难看,就算没到靠脸吃饭的地步,但也至少算得上是个少见的帅哥。不过被胡佳瞪过之后,他还是老实了起来。不过哪怕被揍到一头debuff,胡添却还是忍不住嘟囔着诸如“女大不中留”以及“以前明明很可爱的”之类的内容。 孙立恩忍不住朝着胡佳问道,“他之前说你父母……”胡佳在孙立恩面前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父母的事情,而且平时也是住在大姑胡静家里。平时孙立恩也确实想不起来去询问胡佳父母的情况,今天胡添正好提到了,孙立恩这才问道,“是叔叔阿姨……对我有什么意见?” 胡佳之前说过,自己出去留学是为了让父母“支持自己的决定”,那么想来现在对孙立恩和胡佳的事情那肯定是“不支持”的。而且看胡添的姿态,只怕这种不支持在整个胡家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的准老丈人和丈母娘早就对自己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子摩拳擦掌,准备来上一通类似胡佳刚刚实战的混双无限浮空连击耗油跟。 “他们反对的事情多了。”胡佳似乎早就知道孙立恩在担心什么,他话还没说完,胡佳摇了摇头叹气道,随后精神一振,也不管对面坐着的胡添面如吃屎的表情,往孙立恩肩头一靠“反正我是已经下定决心了,要是我回来了他们还不同意,大不了我去偷户口本……” 越说越没谱了,孙立恩揉了揉胡佳的脑袋。他大概也感觉的出来,胡佳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刚才要说胡佳没认出来自己正在殴打的沙包是她堂哥,孙立恩是绝对不信的。而且联想到这位看见自己就动手,并且再看胡佳下手的狠绝程度,孙立恩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个“堂哥”挨顿打肯定也不算委屈他——胡佳不是那种胡搅蛮缠,毫不讲理的人。 “今天这个事情,虽然是你动手在先,不过看在我女朋友也出了气的份上,就到这里打住为止。”孙立恩对胡添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先走了,我们等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胡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孙立恩,又看了一眼胡佳,“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对啊。”胡佳点了点头,毫不畏惧的迎着胡添的眼神道,“不光是喜欢,我还打算嫁给他呢。” “你啊……”虽然鼻青脸肿的样子说这种话有些滑稽,不过胡添还是叹了口气,“有时候主意太足真不是什么好事。”他用毫不遮掩的敌视目光撇了一眼孙立恩,“现在就说这种话,万一他觉得你就认定他了,以后肆无忌惮的胡来,最后把你甩了怎么办?” 胡佳笑了出来,“关你屁事。” · · · 胡添走了,胡佳却陷入了沉默中。过了好一阵子,就当孙立恩都快忍不住这种尴尬到凝固的气氛,想要先找点什么话题的时候,胡佳忽然一把拽住了孙立恩的袖子。 “你……你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的吧?”胡佳似乎真的很担心孙立恩忽然变了个人,“你不会嫌弃我不会不要我的对吧?” 孙立恩愣了好一会,而没有得到回应的胡佳急的眼睛都红了。 “哈哈哈哈哈哈!”孙立恩哈哈笑了出来,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搂住了面前的胡佳,豪气万千道,“怎么可能嫌弃……我要娶你!” 第315章 白菜 从孙立恩带着胡佳回到医院上车,再到载着徐有容和瑞秋一起回到宁湖度假村的这段时间里,胡佳一直没说过话。除了红着脸低头以外,胡佳安静的仿佛一个大号洋娃娃,一声不响。 “你们两个怎么都不说话呢?”沉默的车厢里,瑞秋终于忍不住了。徐有容不爱说话她是知道的,可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上的那两个人,平时狗粮像是不要钱似的到处乱撒。怎么今天就开始保持沉默了?难道是吵架了?这几天瑞秋过的无比满足,心情好的简直快飞起来了。自己心情好,对于别人可能的情绪低落就更加在意,瑞秋心里暗想,大概两个人是小情侣拌嘴生气了,聊一聊或许就可以解开心结呢? “吵架了?”徐有容对于孙立恩和胡佳之间的异常表现也早有察觉,不过她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应该出来试图干涉一下。要不是因为瑞秋先说话,她可能还会继续保持沉默。“你们因为什么吵架的?说来听听看吧。” 孙立恩咳嗽了两下,“没……没吵架。”他大概知道胡佳是有些害羞,不过孙立恩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胡佳那种大大方方的性格,真的会害羞成这样?孙立恩自己根本不敢确定这一点。所以胡佳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太敢说话。只能在旁边陪着胡佳,保持沉默。 “没吵架?”瑞秋眼前一亮,情侣之间气氛低沉,然后其中一人还说没吵架,那肯定就是吵架了嘛!这个套路我熟悉!“真的?” 孙立恩被瑞秋追问的有点懵,“真……真的?”他自己都被问毛了,趁着等红绿灯的当口,他把头探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你没生气吧?” 胡佳抬起头,红着脸看着孙立恩,过了好几秒后道,“生气了!” “诶?”孙立恩大惊失色,“为啥啊?” “你这个混蛋!”胡佳赏了孙立恩几记粉拳,打在身上完全不疼,根本让人想不到这和之前把胡添达成轻微脑震荡的是同一双手,“你前面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这二十多年你都惦记着哪个小狐狸精呢?怎么现在才来当我男朋友啊?” 孙立恩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坐在后排的瑞秋则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自己搞错了,这对笨蛋情侣根本没吵架,他们只是准备换一种方式撒狗粮,仅此而已。 · · · “求婚了?”来到了宁湖别墅,孙立恩又被老徐同志拽出去钓鱼了,而一群女同志们则选择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聊聊天。等到胡佳红着脸说出孙立恩今天的表现后,老外瑞秋顿时咧着嘴笑了起来,顺便还在鼓掌,“我们的小姑娘长大啦!” 徐母则从胡佳的描述中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你父母不太同意?” “他们啊……”胡佳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干什么他们都要反对。” 胡佳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而且不是一般的“高级”。胡父胡母都是博士学位,在宋安大学里工作。而在九十年代上半期就已经读到博士学位,两人的专业学识水平自然是极高的——九十年代早期的博士,和现在的博士那基本是两种学位。但多年象牙塔的生活,也让两人在性格上就和一般的父母不太相同。他们对于胡佳的要求非常高,尤其是在和“人生方向”有关的问题上,两人更是丝毫不允许胡佳有其他想法。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胡佳就应该从小到大都年级第一,二十八岁拿到最少一个博士学位,并且留校开始搞科研或者走行政岗——普通教学都不行。 可问题就出在胡佳小时候身体不算太好,经常有点头疼脑热的问题。而胡父胡母两人那段时间正是学术上忙碌的时候,一年中两个人得有超过两百天不在宁远。胡佳就只能借住在大姑胡静家里。胡静的性格和喜好,对胡佳的影响其实远比胡父胡母要来的更多。而且最明显的影响表现,就体现在了胡佳的“倔强”上。 胡佳其实是一个挺倔强的人。但这份倔强并不是来自于“不服输”。而是她对于自己的选择很有信心。胡佳并不觉得,凡事都听从自己父母的安排才是最好的——她并不想过自己父母那样的生活。 “反正他们反对也不是一两次了。”胡佳对于自己父母的不同意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现在也有工作,基本不需要依靠父母的经济支持来生活。这就让她有了很大的自由度。“他们连立恩都没见过,光听他是个医生就不同意。哪有这种道理嘛!” 徐母笑着点了点头,“他们其实也是怕你被人骗了而已。有女儿的家长基本都这样,之前不是有个笑话么?这是在担心自家的白菜被别家的猪拱了。”她顿了顿笑道,“像我家这种白菜出去拱了别家白菜的毕竟还是少数。” 徐有容脸稍微有点红,但是也没敢说什么其他的话。唯独瑞秋一脸茫然,“白菜?什么白菜?”那个傻愣愣的样子确实像极了一颗白菜。 “你是明天出发?”徐有容为了转开话题,只能主动出击问道,“从这里直接出发?” 胡佳点了点头,“我爸妈也要去伦敦——他们要在那边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们坐同一个航班过去——到时候在机场见就行了。” 徐有容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然干脆让孙医生开着车去接你爸妈吧?正好能见上一面——说不定见了之后就不会有那么多不乐意了呢?” “不可能的啦。”胡佳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 · · · “明天你还是开车去接一下小胡的父母比较好。”孙立恩和徐父坐在湖边钓鱼,老头今天运气不错,小鲫鱼终于不来骚扰他的鱼饵了。只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一条的鲶鱼。老头一边慢慢从鱼嘴上摘着鱼钩,一边对孙立恩道,“别的都不说,你把人家姑娘拐到手里这么长时间,俩人还住一个房间。给未来老丈人丈母娘当回司机也是应该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有这个打算。不过一直都还没来得及和胡佳说,“我等会和胡佳谈一谈。”毕竟他现在的车后备箱的空间确实也够大,用来送人装行李简直不要太方便。更何况看到了胡添的态度,孙立恩也觉得自己应该去接触一下胡佳的父母才行。哪怕人家确实不喜欢自己,但和人家接触了之后,自己至少能有一个改善印象的方向和机会。 “小胡这次留学得多久?”徐父终于把鱼钩摘了下来,顺手把鱼扔进鱼护后,老头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年?” “听她说应该是一年。”孙立恩叹了口气,一想到接下来一年都见不到胡佳,他就觉得心里有些空。“以前也不觉得……现在突然想到有一整年都见不到她,突然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徐父笑了出来,“不舒服就对了。要是这个时候你还觉得无所谓,那我可真的要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还要不要继续和小胡谈朋友。” “今天晚上吃烤鲶鱼。”孙立恩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徐父却忽然朝着他摆了摆手,“你回去陪一陪小胡吧。” 第316章 快乐表情 “出发吧。”胡佳坐在副驾驶座上,朝着车外的徐有容一家挥了挥手,眼睛稍微有点红。 孙立恩松开了脚上的刹车,车辆慢慢起步滑了出去。车辆屏幕中央的导航地点,是胡佳的家。 “咱们大概四十分钟后能到你家。”孙立恩大概估计了一下路程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没睡好?干脆趁机再睡一会吧?” 胡佳摇了摇头,轻声道,“等会上飞机了有的是时间睡。” 胡佳很明显心情有些低落,孙立恩也不好说啥。一路上还略有积雪,慢慢开车就是了。 “我问了几个朋友……”孙立恩一边开车着一边道,“英国那边的食物其实挺多元化的,很多华人超市里能买到各式各样的国产食材……”孙立恩哪有什么朋友可问,他是给武田制药的大中华区经历王天琪发了几条微信咨询了一下而已——这是他认识而且能咨询相关问题的唯一一个人了。 王天琪的本科是在伦敦国王学院读的,几年下来在伦敦那也算是混的挺熟。一听说胡佳要去伦敦留学,不过二十分钟就给孙立恩推了几十个公众号过来,据说都是获取留学资讯的必备渠道。 孙立恩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些内容都看了看,以至于吃烤鲶鱼的时候连着三次把鱼骨头塞进了嘴里,还好他没往下咽。 胡佳靠在座位上使劲盯着孙立恩看,看的孙立恩心里有些发毛。“我脸上没啥奇怪的东西吧?” “没有。”胡佳终于笑了出来,“全是英俊和帅气。” 自家女朋友贼会撩人这种事情孙立恩已经多少知道了些,不过具体有多会撩,孙立恩每天都得重新做一次评估才行。车上的沉闷气氛终于消失了,两个人聊的还挺开心。胡佳和孙立恩说着自己以前上高中时几次集体活动的小故事,而孙立恩则抱怨起了自己高中阶段不许踢足球的事情。 车辆距离目的地还有个几分钟就能到,胡佳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止住了话头,接通电话道,“爸?我们马上就到了……” 孙立恩隐约从电话那头听到了有些焦急的声音。 “是咱们家楼下邻居的孩子?”胡佳皱眉问道,“烧了多久了?”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目前地面上基本没有积雪,而且路面也挺干燥。他稍微踩深了一点油门。 “昨天晚上开始烧的?”胡佳继续皱着眉头,“叫120了没有?” 孙立恩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小区大门,他用手点了点胡佳的肩膀,示意他们已经到了,“情况不太好?” 两个医护人员,哪怕是一对情侣,没头没尾的说起来“情况”问题,那说的也一定是病人的情况。 “是我家楼下邻居的孩子。”胡佳没有挂掉电话,而是稍微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我记得她才七个月大。好像是发烧导致的小儿惊厥。” 小儿惊厥是一种看上去特别吓人的疾病。多见于婴幼儿。表现为突然的全身性或者局部集群强直性和阵挛性抽搐,同时还时常伴有意识障碍。顺便一提,小儿惊厥同时也是引起急诊医生以及儿科医生被打的主要原因之一——孩子发病的时候看起来实在是太吓人了,好好的孩子忽然全身抽搐翻白眼,浑身滚烫而且呼吸急促甚至口吐白沫,别说是家长了,就算是路人看见也会被吓个半死。 孙立恩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地图上显示最近的一家医院离这里也有三四公里的距离,而且那还是一家二甲医院。七个月的小朋友还算是婴幼儿期,小儿惊厥发作起来可大可小。有时候可能只是身体无法处理过度上升的体温导致抽搐,尽快降温并且进行抗感染治疗即可。而有时候这些症状可能隐藏着更深更致命的危险,必须尽快送院治疗才行。 “你家在哪儿?”孙立恩把车开进了小区里,“我上楼去看看孩子情况吧,要是有点什么问题,开车送也比在这里等急救要快。” · · · 孙立恩拿着钥匙直接冲下了车,而胡佳则一直没挂电话,她在电话里指挥着自家爹妈回屋去取了急救药箱来。药箱里虽然都是些成年人用的药物,但基本的退热贴和体温计还是有的——同时药箱里还放了一副听诊器。 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三楼,然后就看见了一对焦急的年轻父母,胡佳在他身后喊着,“就是左手边的房间!” “我是医生。”孙立恩朝着这对年轻的父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被马上带入了房间,一进屋,他就看见了那个躺在婴儿床上,身上裹着襁褓的孩子——她平躺在床上,但双手举在眼前,而且还咯咯笑着,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卢娜,女,214天,快乐表情(2160.35.14),动作发育迟缓(1447.22.34),语言发育迟缓(1333.09.49),智力发育落后(950.55.18),腺病毒感染(35.12.09),发烧(28.20.39),急性肺炎(12.54.11)。” 孙立恩心里猛的往下一沉。 这个孩子的问题太复杂了,复杂到孙立恩从来没有想过,“快乐表情”居然也能成为状态栏显示的症状之一。 “她在发烧?”孙立恩先压抑住了自己的复杂情绪,蹲在孩子身边开始观察小卢娜的情况。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发红,而且脸上似乎有些小红点。不过嘴唇上的颜色仍然正常,没有那种重症腺病毒肺炎患儿常见的呼吸困难和嘴唇发绀的现象。“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发烧的?” “昨天晚上。”卢娜的父母不安道,“孩子这两天有点咳嗽。”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看样子像是腺病毒导致的病毒性肺炎。新生儿如果持续用母乳喂养的话,大概六个月内身体里都是会有又来自母体的抗体保护的。而卢娜现在七个月大,正好是母体免疫和自身免疫的空档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确实也容易生病。 “东西拿来了。”胡佳拎着小药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对中年夫妻,看样子孙立恩就能猜到,这是自家的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来了。 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太适合打着招呼。孙立恩轻轻叹了口气,从胡佳手里接过了药箱,拿出了里面的听诊器。熟悉的把听音头插在耳朵里后,孙俪呢手拿着听诊器正准备听一听小卢娜的呼吸音,却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先是用手捂住了听诊器的拾音头,过了几秒后皱着眉头,又拉开了自己衣服的拉链,把拾音头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 “怎么了?”胡佳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听诊器有问题?” 孙立恩摇了摇头,“听诊器头太冰了,直接放在孩子身上可能会不舒服,我捂热了再给她听。” 第317章 开道 捂热听诊器是个小动作,不过却能够换来很不错的反应小朋友对于突然贴在胸口上的冷冰冰的金属物体会有天然的恐惧心理。突然被听诊器贴上来,大概有九成左右的小朋友会哭闹起来。而哭闹自然会影响听诊的效果,妨碍诊断不说,状态栏提示小卢娜已经有了急性肺炎,突然哭闹也有可能导致她出现呼吸困难等症状。捂热听诊器不需要多长时间,但能有效避免很多麻烦,甚至让小卢娜避免一些危险情况。孙立恩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去节省这点时间。 “刚才孩子抽的挺厉害的。”孙立恩这边正在捂听诊器,胡佳的父亲忽然说话了,“我和胡佳的妈妈下楼的时候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喊,敲开门正好看见孩子在抽搐,感觉就像是触电了一样。” 孙立恩朝着胡佳的父亲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叔叔好之后问道,“她当时抽了有多久?是四肢抽动还是全身都有?” “全身,而且好像还有点吐奶。”胡佳的母亲插嘴道,“这孩子我和胡老师也经常见,是个挺开朗的娃娃,平时见着我们经常笑的。不过刚才抽的时候,她可是谁叫都没反应。” “她平时也经常这样么?”孙立恩向孩子的父母问道,“就这种……把手举在面前,自己把自己逗笑的动作,经常出现么?” 这对年轻的父母有些困惑的点了点头。胡佳的母亲说道,“这孩子平时在楼下散步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不太喜欢玩玩具,就喜欢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咯咯的乐。”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他基本已经知道了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第一次,他无比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小儿惊厥可能是肺部感染导致的。”孙立恩终于捂热乎了听诊器,他小心翼翼的把拾音器放在了小卢娜的胸口听了听,双肺憋喘伴少量肺部音,典型的腺病毒肺炎。“从肺部听音上看像是腺病毒肺炎,不过还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小孙,去机场还有点时间。”胡佳的父亲沉默了一会道,“干脆这样吧,麻烦你跑一趟,把孩子和她爸妈先送到医院去。我和佳儿她妈等一等不要紧的。” 孙立恩和胡佳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点了点头。 如果按照相应的法规规定,现在要是有个交警把孙立恩的车拦住了,那他一次得被扣掉最少3分外加六百块钱三分两百块是因为超速行驶,剩下的四百块罚款是因为没有儿童座椅。 距离这里最近的带有儿科急诊的医院,就是自家的第四中心医院。现在虽然是早上七点半不到,但已经开始逐渐有了早高峰的味道。而更让人心急的是,由于连续数日的降雪,路上开车的司机都小心的不得了限速80公里的城市快速道路上,车辆大部分的行驶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时50公里左右。 而更要命的是,刚刚情况稍微平稳了一点的小卢娜又开始抽搐了。 胡佳和卢娜的妈妈坐在后排照顾着小卢娜,而孙立恩则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情况,卢娜的头上多出了一项状态,“癫痫发作(000048)”。 孙立恩在心里叹了口气,等卢娜的癫痫发作稍微平息了一些后,把油门又稍微踩深了一点。同时通过蓝牙免提,给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拨了个电话。 “孙医生?”接电话的是护士小郭。抢救室的座机没有来电显示,而且小郭肯定也记不住孙立恩的电话号码。因此孙立恩说了两句话之后,小郭才犹犹豫豫的问道。 “是我。”孙立恩这个半新手在低附着力路面开车本来就有些心惊胆战的,再加上他现在实际上已经算超速了,这个开法就更要命。“请picu和儿科呼吸内的医生到抢救室来待命……把儿科神经内的医生也请来。” “知道了。”孙立恩这是第一次请儿科的专科医生来会诊,而且还是直接在电话里通知的。小郭也知道,用上了这种特殊的通知手段那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多大的孩子?” “七个月,女童,可能有急性肺炎。”孙立恩再次变道,看着前面排成一条直线,牢牢占据了四条行车道的suv,心里一阵焦虑,“两小时内发作了一次小儿惊厥,还有一次癫痫。” 胡佳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孙立恩,她也觉得刚才卢娜的惊厥有些奇怪,但那到底是不是癫痫,她还看不出来。 而那对年轻的父母听到“癫痫”两个字,顿时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挂掉了打给抢救室的电话,孙立恩朝着前面的suv按了按喇叭,可惜前面的车辆完全没有让道的意思。孙立恩一皱眉头,重新打了个电话出去。 “110报警平台。”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什么事情?” “警察同志,我是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我车上有一个发病的重症患儿,需要马上送往医院。”孙立恩继续按着喇叭,“现在我在宁远大道上,刚过宁通广场的出口,正在往南行驶,能不能让警车给我开个道?” “你是一辆淡蓝色的沃尔沃旅行车对吧?”电话那头稍微停顿了几秒,然后接警中心的警察问道,“车牌号是安tc1833的?” “没错没错。”孙立恩大喜过望,看来附近有摄像头,而且也应该有巡警在。 “铁骑队的交警就在附近,我马上让他们过去。”接警中心那边又顿了几秒,在传达了肯定的结果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就在孙立恩焦急的寻找骑着大排量摩托车交警的身影时,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警笛的声音,两辆白色涂装的警用摩托车从后面快速开了过来,一辆开到了孙立恩驾驶位左侧,另一辆则径直开到了孙立恩的车头前方开始引导。 孙立恩放下车窗,朝着左边的交警喊了一声“去四院!”也不知道在风声中,这句话有没有传达到交警的耳朵里。 交警点了点头,拿起车上的扩音器道,“第四中心医院对吧?”在看到孙立恩点头后,他朝着孙立恩比划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然后一拧油门蹿了出去。一边快速骑行,一边对前面的suv喊道,“前面的车辆马上让开!” 在两辆警车的护送下,孙立恩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抵达了熟悉的第四中心医院。 第318章 残忍的消息 第四中心医院的抢救大厅门口站着几个医生,小郭的身高在人群中显得非常醒目。 孙立恩的沃尔沃在警用摩托车的护送下开着双闪一路狂飙到了医院门口,一脚刹车停在门口后,胡佳和小卢娜的母亲抱着孩子就冲下了车。小郭和其他几个护士迅速接过了被抱在胡佳怀里的小卢娜。第三次癫痫开始了,小卢娜甚至出现了角弓反张的表现。嘴里也在不停的往外流着白沫,看上去实在是吓人的厉害。 孙立恩也下了车,他把车钥匙直接塞到了过来帮忙的保安梁哥手里,“哥,你帮我把车稍微挪一下,别挡住抢救通道。”说完这话,孙立恩就和小郭等人推着床,冲进了抢救室里。甚至没顾上感谢那两位在大雪中帮忙开路的警察。 “开车的这个是医生啊?”警察同志对于没得到感谢倒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也亲眼看到了小卢娜的第三次癫痫发作。那个场面让有了孩子的两位警察同志很是有些担心,一开始和孙立恩比划了手势的警察朝着保安梁哥问道,“看起来挺年轻的。” “小孙医生可是咱们四院里有名的这个。”梁哥也很给孙立恩留面子,他朝着警察竖了竖大拇指,“急诊室最有名气的年轻医生,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 警察同志有些困惑的摘下头盔,挠了挠在寒风中冒着白色热气的头发,“这个描述怎么听着像是在说小医生是个老中医呢?” 专治疑难杂症的老中医孙立恩推着抢救床进了抢救室,并且在一群急诊医生中,一眼就分辨出了前来支援的儿科医生急诊医生看上去像是快要猝死了,而儿科医生嘛……他们看上去像是刚刚猝死之后又爬了起来。 “上监控。”一进入抢救室,儿科医生就直接接管了所有的治疗工作,就连孙立恩都被儿科呼吸内的医生给一下抗开了。“谁是孩子家长?来说说情况!” “我是!”那对紧张的父母赶紧走了过来,孙立恩在一旁道,“我是刚刚接他们过来的……” “没问你就不要说话!”儿科医生打断了孙立恩的发言,“我是医生,我在治病救人!” 孙立恩被这一阵抢白直接噎的翻起了白眼,不过毕竟人命关天,自己的同事这很明显是把自己当成了无关人员。再加上自己是个规培医生,被其他上级医生吼两句也正常。对事不对人,孙立恩虽然多少有点不爽,不过也很快就冷静了一下来。 “他是我们急诊的医生。”小郭主动提孙立恩解了围,“而且是专门做诊断的内科医生,他提供的消息肯定更加有针对性……” “你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儿科医生的态度仍然有些恶劣,不过语气倒是比刚才缓和了不少。“血氧饱和度94,上无创呼吸。” 得到许可的孙立恩连忙把自己亲眼看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当时听肺音,双肺憋喘伴少量肺部音,应该是腺病毒肺炎……” “你复述情况就可以了,不用下诊断。”另一位一直帮忙的儿科神经内科医生态度好很多,不过说话的内容仍然有些冲。“婴幼儿的诊断和普通患者不太一样,你的诊断不一定就是适用的。” 孙立恩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卢娜头上的状态栏,还好,仍然还是那几项状态,并没有新增病情或者恶化。 “根据家属描述,大概两个半小时前,患儿有一次抽搐。而后面的半小时内,她又抽搐了两次。”孙立恩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一点点把自己看到的内容说出来。不加个人判断,不带个人情绪。“患儿发烧已经有超过十二小时了,但温度一直不太高。” “体温379度,在发烧,但是不高。”另一边,监控设备上也开始显示数据,在用了正压氧气面罩之后,小卢娜的情况也有所好转。她的生命体征稳定了下来。 “走吧。”孙立恩朝着胡佳点了点头,他们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小卢娜已经被专业人士接手了,接下来应该让专业人士来做他们的工作。“回去接你爸妈。” 胡佳跟在孙立恩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坐上车后,她忽然低声问道,“刚才那两个医生问你情况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到那个孩子总是笑,而且还喜欢把手举在面前?在他们家的时候,你问过这个问题的。” 孙立恩一愣,他没想到胡佳的观察力这么敏锐。孙立恩原本只想和往常一样,说上两句胡话把事情扯过去算了。但他忽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确实从卢娜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值得在意的问题。 “那个孩子……可能有些很麻烦的病。不过并不影响她现在的生命安全。”孙立恩叹了口气,把车开上了宁远大道。“我怀疑……她可能有天使综合征。” 对于任何一个新生儿来说,发育迟缓都是需要高度注意的问题。而当这种迟缓同时体现在智力,语言和动作等多个方面的时候,任何一个医生都应该有这样的认识这个孩子的麻烦大了。 发育迟缓有很多种原因,有些可能是因为父母不科学的喂养方式比如毫无根据的全素式喂养,或者热量定量计算错误等等原因导致的营养不足,而有些可能是因为先天问题。孙立恩在听诊的过程中,也已经简单为小卢娜做过了查体。她看上去并不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非营养不足导致的发育迟缓再加上状态栏的“快乐表情”状态提醒,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这是天使综合征。 天使综合征是一种名字上虽然好听,但实际令人绝望的遗传疾病。它会导致婴幼儿智商和语言以及动作发育迟缓,并且这种迟缓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被干预。哪怕送到专业的康复机构,从小就开始进行特殊教育,仍然是完全的白费。 而更残忍的是,罹患了天使综合征的患儿,都是喜欢笑的孩子。他们不像同年龄的儿童,主要以哭闹为交流手段。他们在6~12个月大的时候,会出现严重的发育迟缓,语言障碍,运动障碍甚至四肢震颤。但他们同时也会频繁的大笑或者微笑,喜欢拍手多动。这样的举动,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小天使一样。 “说起来虽然很残忍……”孙立恩叹了口气,“既然没有马上诊断的必要性,而且也没有生命危险……这种残忍的消息,还是让其他儿科的医生转达给孩子的父母吧。” 第319章 送机 平心而论,孙立恩自己是有私心的。他实在是不想把这个结果告诉给那对年轻的父母,哪怕他们迟早要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而且,他也不想成为那对父母悲伤和无助的直接冲击对象——哪怕他们可能对孙立恩并没有什么敌意。 “这个病……没办法治么?”胡佳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至少应该有控制病情的方法吧?” 孙立恩摇了摇头,“没办法治。这个病是基因基因缺陷导致的发育不良,没有治疗方法——我记得指南上好像有记载,目前有一些利用端粒酶抑制剂或者反义寡核苷酸激活甲基化沉默等位基因的治疗方案,不过都还在临床试验。” 孙立恩说的指南,就是今年初国家卫健委出台的《罕见病诊疗指南》。里面记载了121种罕见病,包括这些疾病的诊断建议和治疗方案。然而很可惜的是,这些罕见病大多没有切实有效的治疗手段。绝大多数时候只能进行“对症治疗”,并且力图“控制疾病发展”并且“提高患者生存年限和生活水平”。 这样的指南有什么意义?这是很多看到内容的外行人的第一反应。含糊的诊断标准,根本不存在的治疗方式,“具体原因不明”的疾病原理,这些似乎都在宣告着人类的无知和渺小。 但孙立恩不这么认为。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的存在。临床医学解决不了的问题,总要落在基础医学和其他各个学科的合作和研究上才行。而这些合作和研究存在的基础,就是“承认问题的存在”。也就是需要首先对患者进行准确诊断。只有诊断出了疾病的存在,其他学科才能收集到尽可能多的资料和内容,从而对这些疾病进行更精确的研究。 虽然以个体的角度,这些患者和家庭毫无疑问是遭受到了极大的不幸,但对于人类“了解”这些疾病,甚至到最后攻克的进展而言,这些家庭遭受到的每一丝的不幸都将成为研究进步的动力。 医学就是这样,这是一门建立在无数个体悲哀上的希望科学。 · · · 路上两人一直没再怎么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胡佳确实也因为这孩子的精力而有些情绪低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孙立恩作为技术尚不纯熟的驾驶员,在有些湿滑的路面上需要集中精神开车所致。 过了20分钟,孙立恩终于开到了胡佳的家中。而胡佳的父母早就推着行李站在门口了。 “我来吧。”孙立恩连忙下车,接过了两位长辈手中的行李,并且对下车的胡佳道,“你去开车门让叔叔阿姨坐进去就行,东西我来搬。” 其实胡佳一家三口的行李可真不算少的。光28寸的大行李箱就有四个。再加上胡佳自己背着的那个巨大的背包,以及胡父胡母身上的背包,哪怕是以“特别能装”出名的沃尔沃旅行车,要把这些行李都装进去也花了孙立恩好大一阵功夫。 “好了。”孙立恩终于搬完了行李,钻进驾驶座后系好安全带,“咱们出发吧。” 车辆平稳起步,而刚开出去没多远,胡母就首先问道,“小孙,刚才你们送过去的孩子怎么样了?” 孙立恩一边观察着后视镜,确认后方无车后变道到快车道上,一边答道,“已经把他们交给专业的儿科医生接手了,情况应该还算稳定。” “我听佳儿说,小孙医生你在专业方面挺厉害的。”胡母往后靠了靠,找了个相对比较舒服的位置眯着眼睛问道,“这孩子的病,你怎么看?” 孙立恩沉默了片刻后道,“虽然根据相关的要求,我不能和您谈论其他病人的具体问题。但是我可以说,这个孩子的问题很……很不容乐观。” 胡母猛地睁开眼睛,“不容乐观是什么意思?她现在病的很严重?”言语之间,很是有些担心的样子。 孙立恩叹了口气,“她的发烧其实并不很严重,哪怕是肺炎也仍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急诊医生已经给她用上了呼吸机,至少我们走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是稳定的。” 胡父问道,“那你说那个孩子的问题很不容乐观是什么意思?” 孙立恩没说话,胡佳插嘴道,“他觉得那个孩子还有其他的问题。” 车慢慢开上了高速公路,还好,按照导航的估计,等孙立恩一行人到达机场后,至少还能留出三个小时的时间让胡佳她们安检登机。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胡佳顶替了孙立恩的位置,向自己的父母解答着关于小卢娜的问题。孙立恩关于“天使综合征”的诊断毕竟没有经过基因检测核实,而状态栏的提示又不能直接拿出来说事儿。仅凭小卢娜喜欢笑,再加上她爱双手平举和癫痫发作,要诊断出“天使综合征”确实也站不住脚。更何况,还有一个关于患者隐私权的问题在限制着孙立恩和胡佳回答胡父胡母的问题。 “妈……我们真的不能说。”胡佳都被自己的老娘问急眼了。她叹了口气,“有法律规定,如果我们知道了那个孩子有什么病,那是绝对不能告诉无关人员的,更何况我们也只是个猜测,小卢娜还不一定有这个问题呢……” 胡父笑了笑,“我们就是想看看小孙是不是和你说的那样神奇。”他的笑意听起来倒是出自真心,“你找个有本事的男朋友,我们也放心一点不是?” 胡佳被自己老爹的话说的脸有点红,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非常骄傲的说道,“立恩的诊断从来没出过错。” 孙立恩被自己女朋友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强调道,“我也就刚刚开始独立诊断一个多月而已。没诊断多少病人。” 胡佳很温柔的瞪了一眼孙立恩,“你一个月接诊了多少患者?一百个人总有了吧?有多少罕见病和重症?你诊断错过一次没有?”虽然从内容上听像是在批评孙立恩,但实际却是在表扬自家的男朋友。 车辆慢慢开到了宁远国际机场。胡佳一行三人和孙立恩一起下了飞机,孙立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大堆行李都从车里搬了下来。他把车停在了机场的停车场里,把一堆行李都搬下来之后,孙立恩又跑了两趟,推来了两辆行李车——他本来想推一辆车来自己全搬算了,可没想到一辆推车却死活装不下所有的行李。所以他只能又推来了一辆车,把轻一些的背包和行李装了上去——让胡佳推上。 “行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胡父没让孙立恩继续推车,而是对孙立恩挥了挥手,然后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佳儿在伦敦留学一年,她们到五月的时候会有一次假期的机会——如果到时候有空的话,小孙你可以去伦敦见见她——当然了,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出发。” 第320章 直男的操作 孙立恩目送走了三人后,转身回到车里坐下,连发动机都没打着就把手机摸了出来,给胡佳发了条微信,“你爹啥意思?”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后,胡佳回了一个捂脸流泪的表情,附带一句,“我哪儿知道。” 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个好事。孙立恩露出了一副傻笑的表情,毕竟比起胡添的直接动手,胡父甚至能出言邀请孙立恩几个月后一起去伦敦探望胡佳。就算没有直接表明支持两人交往,至少这种态度也比默认甚至初步同意更温和。这对孙立恩和胡佳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未来老泰山忽然改变了态度,但至少是个好事。这就是孙立恩和胡佳在几次微信交流后达成的共识。 反正孙立恩的爹娘对胡佳满意的不得了,而且目前看来,似乎胡佳的父母也不是非常反对。孙立恩琢磨了一会,现在拦在自己和“爱情坟墓”面前的东西,似乎只剩下物质基础了嘛。 那么一个医生,要怎样才能赚到足够娶老婆的钱呢? · · · “周主任不是明天才回来么?”孙立恩坐在自己的第九诊室里,曹严华医生好奇的朝着他问道,“你怎么还来上班呢?” “前两天我不是也来了?”孙立恩笑着答道,“胡佳已经上飞机了,我这不是就没啥事儿可干了?所以就决定回来上班嘛。” “啧啧,你可真是个优秀员工。”曹医生也笑了起来,“你这次见过胡佳的爸妈了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些后怕道,“曹哥,你第一次见你媳妇儿爸妈的时候啥情况?我今天去见胡佳爸妈的时候,感觉自己都快心梗了。” 曹医生瞥了一眼孙立恩,摇头鄙视道,“看看你那样,真怂。还不如我十六岁的时候呢!” 反正现在也没有病人,孙立恩一边吸溜着黑咖啡,一边听着曹医生讲起了以前的故事。 曹严华的老婆是他的初恋,而且两个人从初中时就认识了。比起同龄人更早进入叛逆期的曹严华在认真“考察”过班上的小姑娘们之后,开始对自己的同桌展开了英勇的追求。于是第二天,初二三班的班长就向老师和自己的家长报告了相关情况。 然而,曹严华又岂是会被请家长和检讨书所打败的脆弱男人?机智的曹同学凭借着每天价值高达三块五毛钱的零食和饮料,扛着没钱吃早饭的痛苦感受,终于在两个月后换来了班长大人的条件让步,“你要是能和我一起考上重点高中,那我就同意当你女朋友。” 此时,距离中考还有一年零四个月,班长大人的成绩稳定在全年级前五,而曹同学的成绩,是全校第四百三十二名——全校一共有四百五十九名学生。 曹同学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在“我都饿了两个月了,你让我放弃?”的指导思想下,曹严华同学每天嘎吱嘎吱的咬着牙开始拼命。终于在中考那年,以领先了班长七分的成绩,考到了市属重点高中。 班长大人扭扭捏捏的同意了曹同学的追求,然后被接下来曹同学的骚操作吓的差点当场分手,曹同学牵着班长大人的手就去找了班长大人的老爹——班长大人的父母都来了学校,他们是和女儿一起来看录取成绩的。 “所以,你们两个正在……谈朋友?”班长大人的老爹看着一脸认真的曹严华,以及花容失色的女儿,顿时察觉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多久了?” 曹严华看了一眼手表,“三分钟了。” “从初二开始到现在她才同意,然后你就带着她来找我自首了。”班长大人的老爹笑眯眯的问道,“你是不想和她继续处下去了?” 曹严华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应该让您知道一下。”他很认真的对面前的班长老爹道,“我喜欢柳班长,我想娶她。” “你现在的承诺,比规培医生的诊断还不靠谱。”年轻的柳平川清了清嗓子,“你们的关系不能干扰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你要真想娶我女儿,那就去当医生吧。当上了医生,我就同意你们两个的事情。” · · · “啥?!”孙立恩大惊失色,“曹哥你老丈人是柳副院长?” 曹严华连忙“嘘”了两声,“你动静小点!”他很是担心的看了看半开着的诊室大门,“这种事情传出去影响不好的。” 孙立恩仍然没能平复自己的震惊,“那可是柳……柳院长啊!”他结巴了半天后质疑道,“你一个天津人,是怎么勾搭上柳院长的女儿的?” “我是在首都上的学啊。”曹严华摊了摊手,“我出生在天津,可是小学五年级以后就全家都到首都去了。” “那你怎么来的宁远?”孙立恩更好奇了,“在首都上学,要考首都的学校应该也不难吧?” 曹医生笑眯眯的答道,“我考研的时候来的宁远,就是因为的柳教授推荐,我才来了宁远医学院。” 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道,“不会……不会是读刘老师的研吧?” “那还不至于。”曹医生笑道,“我读的是宋院长的研究生,后来读的她的博士。” 孙立恩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小心翼翼的问道,“而你现在还是个住总……曹哥……你……你是不是得罪啥人了?” 不怪孙立恩会有这种提问。实际上,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这样的困惑。曹严华医生的老丈人是柳平川副院长,二级教授;导师是宋文,三级教授、第四中心医院院长,急诊科主任,宁远医学院副院长,临床医学系主任。你的老板能在医院里横着走,你的老丈人是首都同协医学院出身的二级教授兼神经外科主任。有这种后台和关系,曹严华怎么会还在急诊当个默默无闻的住院总?难道不应该一飞冲天么? “这就是你想当然了。”曹严华瞥了一眼孙立恩,叹气道,“我也想赶紧上副高啊,可是我连论文的影子都还没摸到呢,升个皮蛋的职。” 感慨了两句现在学院和医院对于学术不端行为的高度重视后,曹严华把话题重新转了回来,“所以呢?你为啥非得现在就开始回来上门诊?” “赚钱。”孙立恩很坚决的回答了这个问题,“胡佳的父母对我的态度还不错。我爹妈对胡佳满意的不得了。不赶紧趁着门诊的时候多干活赚点钱,以后怎么结婚啊?” 曹严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他朝着孙立恩竖了个大拇指,“你这个操作,牛逼!” 第321章 顾家豪 曹医生究竟是在赞叹孙立恩的哪一套逻辑尚不可知——是对方父母态度还不错就可以结婚,还是现在就马上准备攒钱……总之这两套逻辑都挺奇怪的。不过曹严华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人家,他对于自己是个啥样事儿的人心里还是有点B数的。 “对了,你早上送来的那个小姑娘……”曹医生正准备结束这一次谈话离开房间,等他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来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孙立恩摇了摇头,“这是儿科的患者,让儿科去处理吧。” 曹严华看着孙立恩,稍微停顿了一会后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了?” 孙立恩一愣,“她出什么问题了?”一边说着,孙立恩也站了起来,准备去抢救室看看情况——不愿意自己向患者家属通报坏消息是一回事,但如果孩子的病情出现了变化,那孙立恩的那点小心思就实在是不合时宜了。自己可能会受点委屈,比起患者的生命健康来说,简直不值得一提。 “也没什么特别的。”曹医生皱了皱眉头,“儿科的医生说,这孩子可能有点……先天上的问题。” 孙立恩放下了捏在手里的听诊器,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那个问题其实挺明显的,儿科的医生只要别当场猝死过去,总会注意到的。” “那个孩子啊……”曹医生推开门走了出去,“不哭光笑。” · · · “医生,我儿子这都两天了,啥都不肯吃。”第九诊室今天也很繁忙。孙立恩面前坐着一对胖乎乎的父子,老爹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紧皱。“问他为啥不吃他也不说,就是不肯吃饭。” “小伙子,你多大啦?”孙立恩朝着这个一脸担心的老爹点了点头,对面前的小患者问道,“上初中了?” 小胖墩点了点头,孙立恩在这个叫顾家豪的小朋友头顶上看到了血糖略低,血酮含量略高,以及“思维轻度异常”和“心率增快”这两个状态。 低血糖和血酮含量略高好理解,毕竟按照患者老爹的说法,这孩子两天啥东西都没吃。大量脂肪氧化后产生了较多的血酮聚积在身体里是很正常的——血糖含量有些略低也是正常表现。 但思维轻度异常和心率增快就有点不对劲了。 看小胖子不怎么愿意说话的样子,孙立恩略微思考了几秒后,对身后的家长道,“顾先生,麻烦你在门外稍微等一下。我有些话要和小顾单独聊一聊。” 顾小胖的爸爸顾大胖挠了挠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慢慢挪出了房间。门一关,只剩下了孙立恩和顾家豪两个人。 “好了,你爸爸不在。有什么事情,你和哥哥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的。”孙立恩先按照标准流程开始了询问。小朋友对医生的询问有所保留,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家长在一旁,他们不太敢回答医生的问题。而把家长请出去,并且关门营造出一个“家长不会知道”的场所,确实也有利于这些未成年的患者们“有话直说”。 然而这一招在小胖身上似乎并没有起效,他仍然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你今天没吃饭吧?”孙立恩琢磨了一下,从自己的抽屉里摸出一小块巧克力递了过去,“没吃饭对身体不好的。来,吃一块。” 小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巧克力。孙立恩敢发誓,他在小胖的眼神里没有看到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于零食甜品的喜爱,那双眼睛里只有惶恐和愤怒。 “不要!”小胖第一次说出了话,声音带着惊慌和愤怒。“我不要!” 孙立恩一惊,然后连忙把巧克力收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小胖墩问道,“为什么不要呢?” “不要!”小胖还是很坚决的说道,然后他开始发起了抖,抖动的幅度不大,但孙立恩仍然能看得出来,他似乎很害怕。“我……我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了。” 这就更奇怪了。孙立恩看着面前的顾家豪,轻轻敲了两下手里的中性笔问道,“谁告诉你不可以再继续吃这些东西的?你们老师么?” “我……我大姑。”小胖墩低着头,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然后开始哭了起来。“我不能吃了!” 总不至于碰见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小朋友吧?孙立恩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自己今天莫非是冲撞了哪位喜欢小朋友的神仙?怎么遇见的都是小孩子呢? “你大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呀?”孙立恩从办公桌上抽出两张纸递了过去,看着顾家豪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然后继续问道,“她是不是吓唬你了?” “大……大姑……说……”顾家豪抽泣道,“如果……如果我再吃,我就会死掉……会,会被别人讨厌……” 从医学和社会经验上来说,顾家豪的大姑说的内容一点都没错。虽然没有精确计算,但光看顾家豪的体型,孙立恩就知道,面前这个小胖墩BMI绝对已经超过了35。继续和以前一样吃下去,他以后要面临的心脑血管风险会比正常人高出许多倍。而且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于“体型和自己明显不同的异类”的恶意也是非常明显的。看看程雯的情况就知道了——她在一所贵族学校里,自己的母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宁远乃至宋安首富。可她仍然遭到了长时间的校园欺凌和暴力对待。 如果顾家豪把这个体型继续保持下去,以后面临霸凌的风险也是极高的。 只不过……这个说法是不是也太直接了一点?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他可以理解长辈对于小辈的担忧。但是目前看来,顾家豪的大姑绝对是用力过猛了。这一下把顾家豪吓的两天不吃饭,饿出了高血酮,还被吓出了“思维轻度异常”和“心率增快”…… 孙立恩忽然停下了敲击中性笔的手。 事情有些不对劲。 思维轻度异常这个状态栏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但在课本上,思维异常这种描述一般指的是包括脑部在内的神经系统器质性病变,或者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不是单纯的“被吓到了”而已。 而且饥饿两天,似乎也和心率增快没有什么明显关系。 孙立恩重新开始审视起了顾家豪头顶的状态栏,试图利用时间提示,找出一个可以合理解释他症状的答案。 “顾家豪,男,11岁,轻微低血糖(41.33.31),高血酮(31.12.08),思维轻度异常(14.29.12),心率增快(14.19.54)” 第322章 尽量帮一把 低血糖出现在差不多两天以前,而高血酮的出现比低血糖晚了大概十个小时。孙立恩在心里安排着顾家豪的疾病病程。但越仔细琢磨,孙立恩就越觉得不太对劲。在没有其他因素提示的情况下,为什么十四个小时之前,顾家豪会出现思维轻度异常的情况? 想不通,死活都想不通。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笔,叹了口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找出这孩子出现精神异常和心率增快的原因,他可能甚至找不出一个把顾家豪留观的理由——孩子不吃饭而已,就算是有精神问题,那也不归第四中心医院管。 “进来吧。”孙立恩对门外的顾爸爸喊道,看着胖乎乎的顾老爹晃进房间后,孙立恩叹了口气,对他道,“孩子不太配合询问,我想问问你,这两天你孩子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接触过么?他大姑是不是和孩子说了什么?” “他大姑?”顾爸爸愣了愣,“前些天我和她妈都出差,孩子就一直让他大姑照顾的。”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他低声道,“小朋友现在不肯吃东西,而且表现出的应激反应有点像是心理上受了刺激。” 有些话不能说太多,而孙立恩的提问和解释已经很委婉的点到了问题的来源。看着顾爸爸的表情变化,孙立恩小心翼翼道,“我刚才和小顾聊了一会,但他唯一说的有用的内容就是大姑让他别吃饭,说……继续吃下去会死。”在顾爸爸的表情从惊愕彻底转为愤怒之前,孙立恩连忙道,“但是我还没办法确定,小顾的问题是不是全都是被这句话引发的——小朋友的精神受到刺激后可能出现的问题的确很多,但如果把所有的症状都推到这个上面,也有些……不负责任了。” 孙立恩第一次遇到这种不合作的患者,以前很管用的状态栏和问诊都无法发挥全部的作用。难怪说儿科又叫哑科——对于这些无法回应医生询问,提供真实可靠的病史和病程的患者,也难免儿科的医生们会累的仿佛刚猝死后爬起来的状态。 “我建议还是先做一下基本的检查。”孙立恩对顾爸爸说了说自己的打算,“先抽个血,看一下血常规和血糖以及血酮的情况,如果确定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那就还是带着小顾去专门的精神科医院看一看。” 顾爸爸这个体型的人一旦冷着脸沉默下来,那种无声的压迫感简直比死死盯着人的韩主任还可怕。 沉默了好几秒钟之后,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孙立恩提出的诊疗建议。 · · · “这种病人你转到儿科去嘛。”孙立恩这边让顾爸爸带着儿子去缴费外带抽血准备检查,袁平安则瞅了个空子过来汇报罗尔斯的治疗情况。在听说了孙立恩刚刚病人的情况后,袁平安对于孙医生的特殊遭遇给予了不屑一顾以及略带嘲讽的回应——看病诊断他不如孙立恩,可袁平安自己觉得,孙立恩在“提高诊断效率”的知识和手段上,尚有所欠缺。 孙立恩瞥了一眼袁平安,“儿科的那群同事都快猝死了,能给他们省点事情就省一点吧。基本的检查我还是能做的——真要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我再去请他们来会诊也可以。”他对于袁平安的建议其实也是认真考虑过的。但遇到这种患者,在状态栏多少看出一些奇怪状态的条件下,把患者推给繁忙的儿科,实在是有些过分。 袁平安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我是觉得这种患者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没有必要跑来占用急诊资源嘛。诊断出一个没啥危险的患者的病情,和诊断出一个一级病人的病情,那意义都不太一样。” 孙立恩摊了摊手,“我现在并没有其他的危机病人需要处理,更何况人家也是确实有医疗需求所以才来挂号的——我虽然不是什么专家,可急诊门诊一个号也得十块钱呢。再加上等待和交通之类的隐形成本,要不是真的需要帮助,人家也不至于在工作日的中午带着孩子跑来看病嘛。”袁平安的想法其实是急诊医护人员中很常见的那种——他们对于普通患者,不光在处理诊疗上有些“不重视”的想法,而且也因为经常处理危重患者,因此疏忽了有完整意识,能够感知医护人员态度的普通患者所需要的“精神感受”。 就像之前带着自己老娘来看输尿管结石问题的年轻学霸沈夕,他是医学生,是孙立恩室友曹博士的师弟。这意味着他应该是接受过所有的医学临床教育的。哪怕是这样的人,在自己的亲人遭遇病痛时,都会很不合规矩的进来怒斥拖延治疗的病人。那没有经受过医学临床教育的病人,家属,在自己的亲人遭遇病痛的时候,又哪里还有能力分辨医生的举措是否“合适”呢?他们只能主观的去注意医生的反应,医生的态度。然后因此迁怒那些在他们看来有些“敷衍”和“不注意”的医生。 说白了,绝大部分来医院的病人和家属都是紧张而且惶恐的。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在自己的亲人可能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他们会比任何人都不知所措。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是可怜人。而另一方面,要每天都要从死神手里抢人命,累到半死的医生们随时随地保持亲切和蔼的态度,对于轻症患者和重症患者都施以平等注意力也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双方的互不理解,以及双方的各有坚持,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现在的医患关系紧张。 孙立恩能想明白这个关系和影响,所以他才会努力说服顾家豪的父亲带着儿子先去做个检查看看——而不是直接把人推给儿科或者其他的精神专科医院。他想在不至于威胁顾家豪生命安全的前提条件下,尽可能的为他提供一些帮助。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孙立恩接过了袁平安递来的报告,低头看了起来,“毕竟是个马上就到青春期的孩子,而且本身又长得胖,要是在这个关口让人知道他去过精神科医院,他会被多少同学欺负啊?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第323章 留观处理 罗尔斯的治疗情况其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在进行了血浆置换,并且改用了阿奇霉素进行抗感染治疗后,肺炎的问题也逐渐得到了改善,同时溶血状况也得到了逐步控制。虽然为了保证罗尔斯的肾脏安全,重症医学科方面仍然在使用连续肾脏替代治疗(CRRT)减轻他的肾脏负担,但按照现在的情况估计,再过个两天左右,罗尔斯就可以取掉仪器了。而大约一周后,他就能够重新回到驻训场,和自己的战友同学们一起学习包括“如何开着坦克而不迷路”在内的众多装甲兵初级以及中级作战指挥技巧。 彭枫少将今天并没有来到医院看望自己老朋友的孩子,而刘闯这两天则一直守在医院里,随时给罗尔斯帮忙——帮忙连续拒绝罗尔斯吃烤肉喝粉丝汤或者来一根沾了酱的大葱卷饼的饮食要求。 罗尔斯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哪怕自己家老爹是装甲兵司令,哪怕自己从小到大都算是衣食无忧,哪怕现在在中国,他们这些外军学员在生活上会受到一些优待。但他仍然保持着一股子中国军人独有的朴实劲——在饮食请求被拒绝之后,部队传统的面条鸡蛋病号饭他也吃的挺好。当然,一线野战装甲部队那种和尚庙里出来的兵,使劲盯着小护士们看也算情有可原。不过罗尔斯愣是能盯的脸上黒皮露出些红意——考虑到他还有点贫血,这可是真不容易。 除了罗尔斯以外,袁平安前来汇报的还有战军的老哥战浩,以及因为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入院的夏洪远。 战浩目前完成了第一轮的螯合治疗。尿铅水平证明,注入到他体内的驱铅剂正在发挥着作用。而对于战浩本人来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他的眼睛可以重新看见东西了。 神经治疗本身就是一个不确定性很多的东西,有些人对于营养神经加高压氧舱的综合治疗基本没什么反应,但有些人的疾病却能够在这种治疗下迅速得到改善。战浩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他在经过了三次高压氧舱治疗后,原本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逐渐有了光感。虽然现在只靠一只右眼看东西还是有些吃力,但至少他不用担心自己的眼睛彻底瞎掉。 至于原来在电力系统上的工作嘛……那就不是孙立恩可以担心的内容了。他能做的就是尽量让战浩恢复健康,并且尽早开始接受康复性训练——他的下肢肌力仍然只有三级,需要通过一段时间的复健才有可能适应。 而体育老师夏洪远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普外的手术团队为他的下肢静脉中植入了滤网以防止下腔静脉进入肺部,同时血浆置换术和免疫抑制治疗也一直在用。但夏洪远还是出现了两次DIC。不幸中的万幸是,两次DIC都被发现的极早,肝素和激素冲击治疗下,他仍然保持着“一条腿迈进鬼门关”的状态。 夏洪远和罗尔斯一样目前由急诊重症监护病房(EICU)收治,第四中心医院里并没有专门设立内科重症监护病房(MICU)。而更巧的是,两人的治疗方案都是由帕斯卡尔博士和血液内科的黎教授讨论确定的——在两位行业大牛的重点关注下,就连孙立恩都没有什么能插嘴的地方。 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孙立恩和袁平安又讨论了两句关于罗尔斯的治疗方案,然后就看到了阴沉着一张脸的顾爸爸。 “医生,检验科那边说让我直接过来就可以了。”顾爸爸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自顾自的拉出凳子坐了下来,孙立恩没看到顾家豪进入诊室,“我……我有点事情想问问您。” 孙立恩朝着袁平安使了个眼色,袁平安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带着资料走出了房间——出门的时候还顺便把门给带上了。 “我姐姐……就是家豪的大姑,是做微商的。”沉默了好一阵子后,顾爸爸低声道,“我上个礼拜和孩子他妈一起出差,就把孩子放在他们家住了几天。” 孙立恩点了点头,示意顾爸爸继续说下去。 “她……她卖的那些产品里,有好几种都和减肥有关系。”顾爸爸继续道,“我刚刚看了看她的朋友圈,朋友圈里的内容说是……这几天她给家豪用了一些什么鬼产品,孩子最近几天瘦了得有五六公斤。” “是什么产品?减肥药?”孙立恩顿时提高了警惕,一周内瘦五公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虽然程雯的病例最后确认和那些可能含有番泻叶的减肥药无关,但减肥药对于未成年人的影响可能是极其巨大的。同样的药物,儿童的耐受力可能只有成人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少。而且一些特殊副作用的药物,会在儿童身上表现出更严重后果——比如喹诺酮类抗生素在发挥抗菌作用的同事,可能会影响到儿童的关节和软骨发育。而这种副作用的后果从关节畸形到身高停止发育都有报告——而这些副作用都是在成年人身上根本观察不到的。 “具体的我也不确定,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是什么量子天然中草药胶囊……”顾爸爸的嘴里说出了一连串听上去就像是三无产品的名词。 孙立恩考虑了片刻后道,“在没有这种药物的明确配方以及含量的情况下,我不好说这种药肯定和小顾的情况有联系……但是这种可能绝对是有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时间上来看对得上,而且某种药物导致了顾家豪的精神状况异常以及心率上升,这种副作用也确实比较常见。 “那我……我回去问问看怎么回事。”顾爸爸沉重的点了点头,“如果我拿到了那个药,那就马上带来让医生你看一看。”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小顾现在怎么样,还是不肯说话?” 顾爸爸叹了口气,“这孩子平时挺乖的,这两天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现在至少从生命体征上看是稳定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快速看了一遍电脑屏幕上的检验报告,“血酮有点高,血糖有些低。这都还属于正常的生理反应。”他看着面前的顾爸爸道,“从医生的角度,我建议您可以继续密切观察一下孩子的情况,如果有什么进展,赶紧把他再送过来。” “那……从其他的角度呢?”顾爸爸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孙立恩说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最好留观一下。”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样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能够第一时间进行处理。” 第324章 推测的方法 孙立恩的建议在有些人耳朵里听起来,基本和骗钱没什么区别——孩子没啥问题你还要留观,那不就是在明着宣告要过度治疗么? 但这也是孙立恩能提出的唯一建议了——在患者的血常规没有提示出问题的前提条件下,他想要以完全正当的医学理由留下顾家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患者家属理解,好在顾爸爸还算支持。 “那就让他先在你们这里待一待。”顾爸爸站起身来,孙立恩感觉自己面前似乎平地升起了一堵墙,“我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马上就回来。” 小顾被孙立恩带到了抢救室做留观,为了防止这个情绪不稳的小胖子见到外面过于惨烈的抢救场面,并且产生进一步的情绪波动,他被特意带进了一间独立的处理室里。 · · · “精神问题?”徐有容拿到了小顾的检查资料,她皱着眉头向孙立恩问道,“精神问题不是应该交给精神专科医院处理么?” 孙立恩叹了口气,向徐有容说明了一下大致的情况,“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有药物中毒,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不良反应。先按照饥饿酮症和低血糖来处理吧。” 处理饥饿性酮症和低血糖的方法就是静脉输注葡萄糖。而根据检查结果,小顾现在的血糖水平在3.2mmol/L,已经低于了正常值的下限3.6。由于低血糖可能对人体造成急迫而且致命的,这时挂一袋十糖就成了风险最小而且收益最大的医学决策。 “其他的检查怎么办?”徐有容安排好了输液内容,重新回来找孙立恩要后面的安排计划。她是没看出来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不过既然孙立恩这么严肃对待,那她自然也没有理由去反对孙立恩的意见。“要不要抽血做个电解质检测?” 徐有容的建议是建立在“顾家豪有精神问题”的前提条件下的。一些特定的微量元素或者电解质缺乏,有可能会导致患者出现精神问题。这是徐有容在神经外科工作几年下来学习到的重要经验之一。然而,孙立恩对于这个建议并不怎么感冒,他沉吟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要取得确定性的证据,现在光靠我们意义不大。还是等家属拿来了这孩子吃过的药再说。” 孙立恩叫来了还在忙碌的袁平安,认真道,“接下来得靠袁医生你帮忙了。” 袁平安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孙医生你说。”俨然一副“你是大佬你说了算”的乖巧表情。 “我需要你去查查看,微商生产的那些无证减肥药里,都会添加什么成分。”孙立恩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袁平安又不是人形自走千度,往搜索栏里瞎填要求也能搜出些东西来。但孙立恩也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好办法了,“我需要你统计一下,这些成分对于未成年人的不良影响都有什么,并且做个统计表出来。” 袁平安的脸上果然不出孙立恩所料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孙医生,这些药里添加的成分五花八门的,它们之间的互相作用更是基本上没有研究过的范畴……”光统计这些添加成分就已经很为难人了,要再统计出这些天南地北的化合物在人体内会不会有什么互相作用……要不是明白孙立恩不是那种人,袁平安都要怀疑孙立恩这是在为了之前的什么事情报复自己。 孙立恩叹了口气,也显得很无奈的样子,“互相作用先不用管,还是先查添加物吧。”他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很认真道,“这次的要求确实很过分,但我现在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麻烦你费费心。”他想了想,补充道,“你女朋友的事情我已经问过宋院长了,她说只要同协那边离职手续没问题,咱们这边接收就不会有障碍。” 袁平安眼前一亮,“这事儿交给我了!”话一说完,他就扭头走出了抢救室。 孙立恩确实和宋院长提过袁平安的女朋友入职四院的事情,而宋院长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你真觉着同协是咱们院开的分院,想挖谁就挖谁?” “人家袁医生都求到我这里了……”孙立恩这也是第一次以治疗组领头人的身份来找宋院长要政策,多少有些没底气。但毕竟是袁平安的“恳求”,他要是什么都不做,那也确实不太合适。 “你这是没有刘堂春的命,还得了刘堂春的病。”宋院长点燃一根香烟,吐槽了一句孙立恩之后道,“就这样吧,只要袁医生的这个女朋友能顺利从同协离职,那我们这边铁定要。”她认真的对孙立恩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和袁医生再聊一聊,让他女朋友就这么放弃在同协的工作来我们四院,他是合适了,那他女朋友怎么办?她会愿意放弃自己现在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医院和工作么?” 这个问题,孙立恩没有答案。但他也没有和袁平安说过这些话,因为他相信,袁医生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 · · “非法添加的药物?”周策结束了今天上午的门诊,端着饭盒来小会议室里蹭地方吃饭。在听到了孙立恩今天的所见所闻之后,他不禁问道,“没有其他因素可以导致这种情况了么?” “我是没想到。”孙立恩很诚实的回答道,“如果单纯从症状的出现和时间顺序来考虑的话,小顾的大姑给他吃的三无减肥药肯定是最可疑的凶手。”而且状态栏也没有提示其他的问题,这才是孙立恩敢做出这种判断的主要依据。 “这种突然出现的精神问题,说不定是什么遗传病呢?”周策刨了两口面前的盒饭,把一块脆骨咬的嘎吱作响,“你今天上午不就送来了一个遗传病的小孩么?” 孙立恩闻言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周策耸了耸肩膀,“头上扎着针,在医院里面半天见不到父母都不哭,甚至还在看着自己的手咯咯笑的新生儿,要不是有天使综合征,那就是天生无痛。”他瞥了一眼孙立恩,“反正你经手的病人要么没事,要有事就是个罕见病。按照这个规律去猜,准确率至少有八成。” 第325章 一封白信封 孙立恩遭到了周策的吐槽。周策的吐槽效果拔群。孙立恩露出了苦笑。 周策没搭理孙立恩的苦笑,继续低头吃着盒饭。等饭大概消灭下去了一半后,周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好,我马上过去。”周策接着电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盒饭,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可惜了这碗饭。” “没事,给你留着。”孙立恩安慰道,“等会再回来吃嘛。” 周策闻言也笑了起来,“还真是,我都忘了这里不是休息室了。”他想了想,把面前的饭盒认认真真的扣了回去。并且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一会见。” 孙立恩笑着朝周策摆了摆手,自己则重新开始琢磨起了面前的病例。对于还在住院的病人,除了已经转移给专科的,其他几位都需要由孙立恩治疗组进行治疗方案的调整和设计。而在这种调整需要医生们在内科方面有长久经验才能稳妥的进行——而孙立恩是没有这种能力的。目前全组中的患者治疗调整,全都是由周策和袁平安一手操办的——周策是主力,袁平安只能起到偶尔提提意见的作用。所以与其说是孙立恩正在审核这些治疗方案的调整,倒不如说,他正在学习这两位上级医生进行治疗的思路和手段。 医生,这是一门需要终身学习的职业。而老师可以是专家,是教授,是高年资医师,甚至可以是更年轻的医生后辈们——知识领域之中,达者为先,向别人学习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孙立恩正在努力偷师学习,小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他拿着资料,一边看着一边往门口走去,“谁啊?”不过孙立恩并没有等对方回答然后再开门——他直接拉开了小会议室的门。 “孙医生是么?”门外站着两个手持笔记本和录音笔的人,他们两个胸口都挂着工作证件,脸上的笑容很客气,“您好,我们是宋安经济日报的记者。” 孙立恩一愣,“记者?”他看了看两人身后,并没有院办或者其他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跟随,之前的经历让他瞬间提高了警惕,“你们的采访提前通知了院办没有?” “有的有的。”两个记者立刻点起了头,并且从身上拿出了一封印着第四中心医院标志的白色信封,“这是我们的采访通知和贵院院办的同意批复,里面同时也有我们这次采访的采访大纲。我们现在来是想提前把提纲给您看看——正式的采访时间在今天下午五点。” 孙立恩再次愣住了,他也不是没见过记者,可是这么客气的询问,提前拿出采访提纲,甚至还极有礼貌的留出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等到下班时间再做采访。这种特殊待遇,让孙立恩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额……好的。”孙立恩接过了白信封,并且着两人的面把信封打开,掏出了里面白色的打印纸。最近莫名其妙的“陷害式”偷拍和断章取义的视频实在是太多了,孙立恩很小心的选择了当面拆封,以确保里面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个……采访的事情,我需要先和院办再核实一下。” 两个记者露出了理解的同情笑容,“理解理解,不过如果您需要调采访时间的话,最好提前和我们说一声。”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两人转身离开了抢救室。在确认了电磁门完全关闭后,孙立恩连忙冲到小会议室里,摸出了固定电话开始拨号。 “怎么又是记者?”徐有容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有些不解的向孙立恩问道,“你之前是不是也遇到了几个自称是记者的人?” 孙立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道,“不过两个记者似乎是真的——当时带他们来的那个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是假冒的。” 和徐有容说了两句话,孙立恩终于拨通了电话,“喂?你好,我是抢救室,请让臧主任接电话。” 过了大概十来秒,臧主任那一口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在电话中响了起来,“我是臧福生。” “臧主任,我是急诊科的孙立恩。”孙立恩自报家门,“我这边刚刚来了两个自称是宋安经济日报的记者,他们说要采访我。” 臧福生在电话那头恍然大悟,“哦哦,孙医生是吧?对对对,确实有这么个事儿。我正准备去找你呢——这两个是真记者,他们的采访是宋院长批了的。” “宋院长?”孙立恩这下可是真没想到。周军之前曾经和他说过,有两家媒体的记者要来采访,不过那一次直接被周军给拒了。“为什么啊?” “这我哪儿知道去。”臧主任无奈道,“这样,你在抢救室对吧?待着别动,我去找你。”说完,臧主任就挂了电话。 徐有容再次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了头,“怎么又和宋院长扯上关系了?” 孙立恩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不过臧主任说他马上过来找我……这是因为电话里有些话不好说?” · · · “有些话,电话里面不好说。”臧主任坐在小会议室里,看着桌上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表情有些不快,“你们这个桌子得收拾收拾了。” 孙立恩有些惭愧的点了点头,“我等会就收。” “这样,明天我让后勤部那边送几张办公桌过来。这个会议室我看你们抢救室也不怎么常用。”臧主任解决问题的方法比较直接,“再给你们弄两个档案柜,收拾起来也方便。” 孙立恩连忙道谢,“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他顿了顿问道,“所以……是因为什么?” 臧福生用了大概两秒钟才明白孙立恩在问什么,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房间里除了自己以外只有孙立恩和徐有容后才道,“你知道武田正在找人炒作你的事情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宋院长和他曾经沟通过。 “宋院长的意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他说道,“鬼知道武田的人会写什么东西,所以宋院长联系了几家比较熟悉的媒体。先把你的事情当成先进事迹宣传一下——不用太狠,见报就行。以后就用这些报道来给你打掩护。” 孙立恩眨了眨眼,他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深的门道。“所以他们才会给我采访大纲?” 臧主任点了点头,“虽然经济日报那边来的记者不是很大牌,但我看这规格是够高的——这得凑得上专访级别了。你也不用担心说错话之类的问题,他们会搂着写的。” 孙立恩把臧主任一路送到了抢救大厅,两人告别后,孙立恩正准备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记者的采访大纲,却忽然觉得面前出现了一堵墙。“孙医生。”墙说话了,仔细一看,顾家豪的爸爸正拿着一个塑料袋盯着自己,“家豪吃过的药,我全都拿来了。” 第326章 非法添加 顾家豪的爸爸拿来的塑料袋,在超市里售价估计要三毛钱一个。这是个大袋子。而可怕的是,这个袋子基本上装满了。 “我怕打草惊蛇,所以只是和我姐姐说,家豪吃她给的药效果不错。”顾爸爸把手里的大塑料袋交到了孙立恩手上,“她说是按照之前给家豪吃的药类型给我配的,但是我觉得,可能还是要让家豪认一下——她应该给我搭售了不少东西。” 这是个很有心眼的家长。孙立恩被顾爸爸手里这一堆东西着实吓了一跳,随后为对方的机智所折服,这确实是个最安全的方法,既能拿到那些可能添加了内容的药物,同时也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除了费点钱,其他的倒是没什么缺点。 只是粗略的看过去,孙立恩就敢肯定,这袋子里最少得有个八九样包装的盒子。袋子里面还有一张被撕下来的作业本质地的纸张,上面用手写写着各种药物的用法和用量。 “这些东西,我先拿回去看看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可能要送毒物检测。”孙立恩对顾爸爸说了说自己后面的打算,然后道,“我们给小顾挂了一袋葡萄糖,大概再过个半小时就能输注完成。他的情绪要是稳定了,你可以先把孩子带回去。” 顾爸爸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空着的座位坐了下去。金属底座的长椅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 · · “就是这些药?”孙立恩拎着一大袋子药去找了袁平安。正在抓耳挠腮统计“微商减肥药”里非法添加药物内容的袁平安稍微一翻袋子,顿时嘴上咧出了一个痛快的笑容,“嗨……你早说啊!” 孙立恩从袁平安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胸有成竹的味道。他好奇道,“你知道这种药?” “都上了新闻了。”袁平安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电脑屏幕上的一个页面,上面的新闻发布时间是今年五月的时候。“你自己看吧。”他往后伸了个懒腰,叹气道,“早知道是这种东西,我哪还至于累成这个鬼样子。” 袁平安找到的页面新闻上显示,宋安省市场监督管理局联合工商和警察,一起捣毁了两家位于宋安省内的非法药物加工点。而其中就有这种名为“雅荷”的胶囊减肥药。 “这种号称纯中药制剂的胶囊内容物本质就是染色淀粉,真正的问题出在胶囊上。”袁平安对孙立恩介绍道,“这些造假药的人为了逃避打击,把需要添加的实际起效的药物添加到了胶囊壳里。” 孙立恩快速浏览新闻,最后找到了关于非法添加物的介绍——药物内非法添加了盐酸西布曲明,酚酞,呋塞米和西地那非四种。 “卧槽……”孙立恩看着屏幕上的四种添加物,半天后只冒出两个字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事实上,除了这两个字以外,他也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盐酸西布曲明,是一种已经被禁止生产和销售超过十年的中枢神经抑制剂。西布曲明最早是被用来作为抗抑郁的临床类药物。但是在使用过程中,人们发现这种东西对于患者的抗抑郁效果还不如体重减轻的效果更明显。但花了大价钱研发出来的药物总不能就这么扔着,于是发明了西布曲明的美国制药公司雅培灵机一动,在97年把西布曲明重新包装成了名为“诺美婷”的减肥药。比起当时非常火热的奥利司他,西布曲明让患者免除了脂肪便的尴尬和不适。因此产品一经上市,顿时风靡整个欧美,并且在2000年左右进入中国。作为处方药,同时有超过十五种含有西布曲明的减肥药正式上市。 作用于中枢神经的西布曲明能够通过阻滞去甲肾上腺素和5-羟色胺和多巴胺的再摄取,降低使用者的食欲,并且通过提高身体的体温增加能量消耗,从而减轻体重。所谓“不用节食,不用运动,躺着减肥”就是这种药物的主要卖点了。 而酚酞或者非诺呋他林相对来说就比较常见,它是一种处方类泻药。口服后,酚酞能够在肠道碱性环境中形成可溶性钠盐,从而刺激肠壁内神经丛,直接作用于肠道平滑肌,促进肠蠕动。同时酚酞还能够抑制肠道内水分吸收,使水和电解质在结肠内蓄积,产生缓泻作用。 至于呋塞米,孙立恩对这玩意一点都不陌生。这是一种非常强效的利尿药。临床上经常用于急性肺水肿,严重水肿,脑水肿,高血钙症等患者的治疗——尤其是在其他利尿药无效的情况下,呋塞米是非常强大而且迅速的利尿剂。静脉注射2~5分钟后就会让患者尿量增多,并且能持续4~6小时。但作为作用在肾小管上皮,抑制钠离子和钾离子重吸收的袢利尿剂,呋塞米穿透血脑屏障效果并不如甘露醇那么好,而且由于甘露醇是直接增加脑脊液和血液晶体渗透压的,在“缩小大脑”的方面,呋塞米的作用略逊于甘露醇。因此在实际应用中,孙立恩和徐有容选用呋塞米的机会并不多,更多的时候还是首选甘露醇——他们遇到的脑血管意外比水肿要多的多。 至于最后的那个西地那非,孙立恩反而有些困惑,他对袁平安道,“这东西……就是万艾可吧?” “说的那么文雅干啥,这里有没有女同志。”袁平安笑道,“就是你想的那玩意,伟哥嘛。” “这些造假药的……往减肥药里放伟哥成分的药物干啥?”孙立恩顿觉莫名其妙,难道西地那非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减肥功效? 袁平安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万艾可的故事吧?” “知道啊。”孙立恩莫名其妙道,“在治疗肺动脉高压的时候发现了副作用嘛。” “你真是完美错过重点。”袁平安叹了口气,提示道,“也不是每个患者都会直接回答这种难以启齿的副作用的。直到辉瑞发现,试验药物的志愿者大范围藏匿和拒绝交还药物,他们才开始调查起了实验。最后才确定,西地那非有这种特殊的副作用。” “所以……”孙立恩顺着袁平安的话往下说道,“他们往减肥药里添加西地那非的主要目的,是增加患者对药物的依赖性?” 袁平安点了点头,“毕竟宣传的是什么滋阴补阳,调节肾气平衡嘛。西地那非的作用那么显著,估计有不少人会因此误以为这种所谓的纯中药制剂真的有用……”他叹了口气,“什么鬼纯中药制剂啊?纯西药还差不多。淀粉要是不算到中药里,那这些假药全都是靠西药起作用的。” · · · 小会议室里,帕斯卡尔博士和徐有容,周策,袁平安统统到场。众人看着白板上列举出的非法添加药物名称,一时间共同感慨道,“卧槽!” 就连帕斯卡尔博士都字正腔圆的“卧槽”了一声,随后这个姜红色头发的老头很生气的拍起了桌子,“这简直是谋杀!” “具体怎么判,那是检察院和法院的事儿。”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老帕中文说的那是真的溜,可在他面前,这种事儿总让孙立恩有种特别丢脸的感觉——哪怕这些添加剂大部分都是美国企业发明的。“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确定这孩子遭到了多严重的药物副作用。” “首先查一下肝功和肾功能。”周策先发话了,“这个年龄的小朋友,器官功能还不够成熟,大量的非法添加药剂可能会导致药物性肝损和急性肾损伤。” “同时还得确认一下他的精神状况。”徐有容此时发挥了女性特有的细心,“也许可以请心理咨询科的同事们过来给他做个简单的评估?” 对于这一点,孙立恩的态度尚有保留,“咱们院里的心理科主要是作为内部服务科室,并不参与到对外治疗里。他们来做评估的可行性嘛……我回头去咨询一下周主任再说。” “最重要的问题是,尽快把这个问题报告给有关部门。”帕斯卡尔博士义正言辞道,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这种随意添加药物的罪犯,必须受到严惩!” “这个事情我去做。”孙立恩朝着老帕点了点头,“等会我先去和患者家伙沟通一下,然后我直接去找宋院长。” 徐有容忽然道,“你等会是不是还有个采访?”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对哦……”孙立恩低头一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当然,他还没吃午饭。“不过时间上应该来得及。和家属沟通一下再去找宋院长,不会耽误采访的。”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和那两位记者再谈谈这个事情。”徐有容提醒道,“警方和市场监督管理局当然会继续打击各种假药,但是如果可以向普通老百姓宣传一下无牌保健品的作用,或者效果会更好一点。” 孙立恩想了想,点头道,“我会和宋院长谈一谈的。”毕竟经济日报的记者被请来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要是没有提前通报从而扰乱了宋院长的规划,恐怕他又要被剥掉一层皮。 · · · “好啊。”宋院长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请求,“这是个好事儿……”她顿了顿,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后,对孙立恩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现在没事儿了吧?” “应该是……没有。”毕竟有加班之神的加持,孙立恩实在是不敢说自己现在没事可干。 “没事就行。”宋院长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电话拨了出去,“采访这种事情趁早完成对大家都好,你就在外面会议室接受采访吧。”电话波通了,宋院长对电话那头的人毫不客气道,“小王,你带你同事来我办公室——你们的采访内容需要变化一下。” 第327章 采访 宋文的意思很简单——原计划针对“优秀青年医务工作人员”的简短专项访谈被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宋安省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提醒普通市民,切勿相信和购买未经审核的减肥药物以及保健品”的新闻报道。同时,请经济日报的记者们稍后对这些西布曲明的来源进行调查和采访——由于涉嫌销售有毒食品罪,顾家豪的大姑肯定是会被警察带走的。记者朋友们到时候去那边挖挖材料即可。 “改成这种采访内容,从直观感觉上会更自然一点。”宋院长看上去对自己的计划非常满意,“然后还能向公众再次宣传一下这些有毒保健品的危害,一举两得。” 两名记者互相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年龄稍大的那个说道,“宋院长,我们的采访计划是社里批准的。突然改变采访计划对我们两个来说倒是不难,可后面要调整版面的话很麻烦的。要不然您还是先和我们社里联系一下?”两人虽然嘴上说着为难,但动作还是挺利索的。年轻一点的记者已经取出了采访本,开始琢磨应该怎么提问和安排段落内容。 孙立恩在一旁老老实实等着被传唤,完全不敢说话。宋院长和那位记者正在讨论的内容孙立恩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是这些字汇聚成词汇的时候,他就完全不明白这两位正在讨论什么内容了——这种感觉也许就和患者家属听到医生讨论病情差不多? 孙立恩开始自我反省,决定以后用在患者和家属面前,努力用更简单易懂的内容进行病情说明。毕竟这种明明知道和自己有关,但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行,那就这么办。”宋文和年长的记者商量了一会后达成了协议,“小孙,你和两位记者去外面聊聊吧。”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和两位记者老师坐到了院长办公室外的小会议室里——秘书大姐送来了三杯水,并且向孙立恩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孙医生。”稍一沉默后,记者老师开始了提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你遇到的这位病人情况有些异常的呢?” · · · 所谓的采访,其实更像是记者在根据孙立恩的描述填补故事的结构。虽然不会写新闻报道,但是孙立恩自己能够很明显的感受到,面前的这两位记者正在有意的引导自己,把大部分功劳分到治疗组的其他医生身上——而他自己则主要擅长于综合处理各种意见,并且从各种不同的意见和建议中,抽取出最核心的内容,完成诊断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老师们给孙立恩的定位确实也是“抱大腿的青铜选手”,只不过这位青铜选手本身意识不错,反而能从各位大腿的行动中,寻找到名为“正确答案”的胜利道路。 其实这种故事套路,确实也符合孙立恩对于自己的认知。只不过他所抱着的大腿……其实是名为状态栏的外挂而已。正因为这两位记者老师预设的故事和孙立恩的自我定位差不太多,所以在采访中,孙立恩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无非是把状态栏的事情隐瞒下来,然后改成从各位上级医师那里得到提示罢了。 采访进行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两位记者老师一边提问一边做着记录,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轻松——孙立恩的回答让他们很满意,两人甚至不用刻意去诱使孙立恩回答出他们想要的内容,更不用说“后期加工”和“额外解读”这种不太符合两人职业道德的事情了。虽然在现实工作中,因为各种各样大人的原因,他们偶尔会遇到需要暂时忘记职业道德的时候。但能避免这种情况,两人仍然显得很是开心。 “行,这部分暂时完了。”又过了两遍内容,确认采访到的素材已经足以撑起一片还算不错的专访文章后,两名记者稍微放松了一些,随后对孙立恩道,“孙医生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孙立恩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没觉得有什么需要休息的地方,“我没事,倒是两位老师要不要先活动活动去一下洗手间?我看您两位好像挺累的。” 两位记者确实不轻松,除了一直开着的录音笔以外,两人手上的笔就根本没停过。孙立恩眼睁睁看着这两位原本拿出来还有半管墨水的中性笔愣是写到了快看不见墨水的地步。暂且不管对方是不是写的很累,孙立恩的第一反应是,记者这个职业看起来也挺废笔的。 “我们没关系。”秘书阿姨又送来了新的茶水,两位记者老师喝了口水,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不过作为采访,尤其是一次采访要写出两篇看上去没什么联系,但实际上又有些关联的报道内容,这个不光对于我们来说是个考验,对你这个采访对象来说也挺难的。所以休息一下换换脑子,这样对后面的采访也比较有利。” “后面的采访……”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您是说关于那个非法添加违规药物的采访?” 两位记者点了点头,“按照宋院长的意思,对你的采访我们打算做成一个前后段,先把这段非法药物的内容放出来,然后再刊登刚才的那篇专访。” 孙立恩看了一眼手表,对两人道,“可是有些涉及到患者个人隐私的东西,我是不能告诉您两位的,更何况患者本人还是个未成年人……” “这个好办。”年纪稍大的那位记者笑道,“我们只是站在提醒消费者的角度,用这个病人的故事当个引子。不会涉及到任何有关于他的具体内容。” “这样的话,你们的采访反而不好写吧?”孙立恩单纯从自己的理解角度出发,大家都是消耗中性笔无数的职业,他甚至有些理解记者工作的困难了,“我倒是有个建议,患者家属现在还在医院,要不要我先和人家谈一谈?要是家属不反对的话,也许你们可以直接和家属沟通一下。” 两位宋安经济日报的记者原本想要拒绝,但是听到孙立恩的提议后,年长的那位记者忽然眼前一亮,他不懂声色的在桌子下面踹了一脚自己的徒弟,及时制止了他说话的企图,然后朝着孙立恩诚恳道,“那就麻烦您了。” 第328章 起哄 年龄略大的记者姓林,是宋安省经济日报的主任记者。从业二十多年来,林记者采访过许许多多的社会以及经济新闻。而他个人最引以为豪的,并不是那些曾经为他带来过各种奖项的新闻作品。他最骄傲的作品,是他刚出校门,才当上助理记者的时候,和另外两位调查记者一起在燕冀火车站完成的一次智力残障人士奴工新闻报道。 那场报道引起了广泛而且极其剧烈的轰动,上百名被强行掳走的智力残障流浪者被解救出了地狱。主导了报道的两位调查记者因此获得了无数的荣誉以及奖励,但林记者本人却没有进入到公众的注意中。 “做一个记者,出名不是好事。”那个同样年轻的崔记者对那个当时和他差不多年龄的林记者道,“而且,我也怕你遇到一些安全上的威胁……” 那是林记者年轻时候的一次壮举。他一直记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崔记者的话,“新闻,应该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东西。” 假药的威胁,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太美好。林记者决定,做点什么。 “我们当记者,首先要确保的是新闻内容客观真实。”林记者对自己的徒弟教育道,“首先,你要记住,绝对的客观是不可能的。” 徒弟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什么林记者要在孙立恩走了以后,忽然跟自己说这些。 “所以,要尽可能的收集到所有的内容。我们不光要听孙医生介绍,还要去听听受害者家属的话……当然,警方和犯罪嫌疑人的话我们也要去采访,去记录。”林记者点了点桌子,“完全的客观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我们要尽一切能力,去接近完全客观。” “师傅……那咱们这次的活儿……”徒弟看上去有些困惑,他们受人请托来做孙立恩的专访,难道就算客观了么? 林记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也没有瞎编内容,你写在记录本上的哪句话是咱们自己杜撰的了?” · · · 楼上正在进行的这种颇有些“哲学”氛围的对话内容孙立恩自然是听不到的。他正在和楼下的顾爸爸沟通着采访事宜。 “采访?可以。”顾爸爸在了解到这两位是宋安省经济日报的记者后,直接同意了对方的采访要求。答应的如此痛快,甚至让孙立恩准备了半天的劝说彻底成了无用功。“不过,我有个要求。” “您说。”眼见对方这么配合,孙立恩觉得自己要是再不痛快一点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反正负责采访的是那两位记者老师,就算有问题,到时候需要头疼的也不是自己。 顾爸爸沉默了一会后低声道,“我希望那两个记者能够在报道中注明,这是一起类似于传销的案件,而且仅以我儿子的事情为例的话,诱骗他服药和销售假药的,都是亲戚。” 这是一个非常不同寻常的要求,而且孙立恩也从顾爸爸的话里品出了一丝不太对劲的味道。 虽然品出了些不对劲的味道,但孙立恩却没有继续一探究竟的兴趣。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而且这种采访写作要求,他也不知道那两位记者老师能不能接受——不过就算人家做不到,那也是该轮到记者们头疼的事情。当急诊科医生,每天要头疼的事情有很多,孙立恩实在是不想再给自己身上再招惹些麻烦了。 · · · 记者那边准备先去采访顾爸爸,由于可能涉及到一些隐私问题,再加上孙立恩中午连饭都没吃,现在实在是有点扛不住了。在稍一商量后,林记者提出了解决方案——今天晚上找个喝茶的地方再和孙立恩了解一下后续。现在嘛……先让饿了一个下午,眼睛都有点发蓝的孙立恩先去解决肚子问题。 孙立恩慢慢悠悠的正往楼下走着,忽然听到ICU门口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让孙立恩不禁有些好奇,ICU那边平时哭声比其他的动静都要多。这突然一下开始鼓掌了,莫非是有什么领导来视察?可是要真有领导视察,宋院长不至于还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出来。 人好奇,就会去看热闹。孙立恩毫不犹豫的往ICU门口走去——反正吃饭什么的,等会再吃也来得及。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ICU门口的掌声已经变成了起哄,起哄的人听起来年龄阶层差的也挺多,男女老少都有。不过那个起哄声中的祝福和喜悦感觉却浓郁的仿佛快成了固体一样。 孙立恩穿过楼梯门,看到了ICU里的场景。 一群医生和护士正把两个人团团围在中间,拄着拐的杨建强正用手拿着一大捧鲜花,很不好意思的朝着周围的人笑着。而他面前,吕静安笑的很温柔,很开心。 “你也来看热闹啊?”喜欢吃羊肉的心内科大主任王建培看到孙立恩来了,很热情的朝他招了招手,“这好像是你们急诊科的病人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是我的病人。”他站到了王建培身边,看着人群中的这对陌生而又熟悉的夫妻,露出了有些宽慰的笑容。杨建强的身体恢复的挺快,而且之前大脑中的那几个水肿区也确实被成功压制了下来。看着他和吕静安的样子,孙立恩心里有些欣慰,也有些得意。 “快点的,亲一个!”围在杨建强身边的ICU医生和护士们又开始起哄了,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想看这对夫妻当中稍微“亲热”一下。而且一定得快,最好现在马上抱在一起啃一口——现在是晚饭时间,而且ICU里还有病人呢。再拖下去的话,医生们就得在“彻底不吃晚饭”或者“放下垂死的病人不管”中二选一了。 哪里还用得着选嘛!赶紧亲一口,我们赶着去吃饭呀! 自认还是个没有什么类似经历的杨建强仍然不敢有什么动作,而周围的起哄声越来越大,吕静安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男朋友”的异常。她看了看周围的医护人员,尤其是那些站在杨建强身后的医生们——杨建强这辈子就没写过情书。那种明明是情书,但是用词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股子消毒水味道的内容,估计是这些医生们帮忙“润色”的结果吧? 吕静安笑了笑,轻轻撩起自己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凑到杨建强身旁,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孙立恩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因为过度震惊,动作变得一卡一卡的——感觉就像是玩网络游戏的时候突然遇到了极高的延迟一样。 “好啦,大家快去吃饭吧。”吕静安朝着周围这群医生们笑着点了点头,“其他的内容我就不表演啦,那些事情我准备等没有旁观者的时候再做。” 今天的第四中心医院ICU,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第329章 蠢贼 孙立恩还没吃着晚饭就被塞了一嘴狗粮,以这种东西作为开胃菜,不光对食欲不太好,而且对心情也有点影响。 “天才医生”孙立恩开始想念自己的女朋友了。 看看时间,现在胡佳应该还在天上飞吧?不知道究竟是飞到了欧亚大陆的具体哪个位置。孙立恩叹了口气,自己挤进了医院食堂。有些日子没来过了,食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挤。最有人气的档口是那位和江西老板学广东菜的湖南大厨所工作的地方——每到晚上,这里会提供自制的各式烧腊和广式卤水。炒菜的部分,档口能提供的菜色不多,但味道甚至比宁远一些大餐馆的味道还好。甚至偶尔能看到穿着外卖服装的外卖小哥过来排队——那些都是来帮人跑腿的。 孙立恩连去那边排队的欲望都没有。档口前面挤着最少两百号人,那个黑压压的人潮实在是太可怕了。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排队,孙立恩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劲来。他绕过了最热闹的一楼,溜达到了医护人员专用的小食堂里。 小食堂进门带着电子识别门锁,只有刷过工作证后才能进入。食堂一开始的想法确实是为忙碌的医生们提供一个相对方便快速的用餐环境。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医生食堂的饭实在是不怎么好吃。 是的,和外面那些需要招标才能入驻营业的“经营性档口”相比,医生食堂更倾向于福利性质。基本不用排队,用餐也是自助式。而且菜式都是经由院营养科的营养师和医生们审核,随后交由后勤部制作的。 但这些菜实在是不太好吃。 而且由于医生食堂的位置位于食堂内部,进入的话首先需要穿过拥挤的人潮,以及特别好吃的那些经营性档口,一般来说如果不是饿急了,医生们都会选择在食堂里排排队。实在不行还有外卖,而且医院门口也有不少经营着的餐馆。医生食堂其实算是下下之选。 所以,手头稍微宽裕一点的医生们都不会来医生食堂。经常来这里吃饭的,除了没工资的规培生,那就只有急诊科的倒霉鬼们了——能来医生食堂吃上一口热乎饭,急诊医生就已经很知足了。至于味道什么的,比起饿肚子来说真的不重要。 “又只剩下这些了啊……”孙立恩从入口处取了个不锈钢的餐盘,看着基本被扫荡一空的自助餐台,又叹了口气。除了一些不怎么受欢迎的,软趴趴的油炸类食品以外,就是一些已经半凉的蛋花汤。主食还剩下了一些什么调料都没有的白面条和米饭,但是能用来就着主食食用的菜一个都没剩下——就连炒青菜也只剩了些带酱油色的汤汁。 “你来晚啦。”就连时负责清洁的大妈都这么对孙立恩说道,她很好心的指了指蛋花汤旁边的盘子,“那里面应该还有些肉粥,你要不来一点?” 孙立恩再次叹气。虽说来这里吃饭的人都不怎么在乎味道,但当剩下的菜无论如何都组合不出一顿“晚餐”的时候,总是会发愁的。 捉摸了好一阵子,孙立恩决定挑战一下自我。剩下的菜除了蛋花汤以外,他各样都弄了一点。已经凉掉的面条直接吃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干脆拿热乎乎的肉粥泡一下。反正怎么组合都是碳水化合物。能吃一口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孙立恩皱着眉头,吃完了这一顿饭。重新前往抢救室的小会议室路上,他忽然琢磨明白过来——今天晚上不用值班,等会两个记者要和自己去院外继续采访……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吃食堂啊? 孙立恩后悔的差点给自己两巴掌,有这功夫,出去吃点啥不好?低头一看表,得,六点出头,这个时间干什么都不合适。他叹了口气,既然没事可干,那就回去整理病历吧。 · · · “病历有什么可看的。”孙立恩正在文件堆里挣扎着的时候,小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曹严华医生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对着孙立恩招了招手,“快快,过来跟我看热闹。”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站了起来,“曹哥?啥事儿啊?” “看热闹。”曹医生一脸坏笑的指了指外面,“赶紧的。” 抢救室里,气氛有些诡异。 孙立恩和曹严华一起走了出去,他猛然发现,抢救室里多了几个穿着显眼荧光橙衣服的人。再仔细一看,这批人的背上都印着“宁远消防”四个字,原来是消防员。 “消防员来抢救室干啥?”孙立恩现在一见到消防员,就下意识的想起了之前那整整几十箱的阿托品注射液。“不会又有什么有机磷中毒吧?” 那次抢救的时候曹医生也在场,敲阿托品敲到手指流血的经历,就算想忘也很难。不过还好,这次并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情,“他们是热闹的一环,不过你放心,和有机磷中毒没什么关系。” 消防员身旁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他们两人看上去很无奈的样子。 “警察?”孙立恩一愣,“怎么还有警察的事儿?” “这个啊……”曹哥神秘一笑,“这就是叫你来看的热闹了。” · · · 这两位警察同志,是在附近的长安路派出所里执勤的民警。两人今天在巡逻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蠢贼。 蠢贼试图通过拆下一家超市的仓库换气扇,并且钻过换气扇那么大的空洞入室行窃。但他过于低估了自己的腰围,高估了自己的吸气缩肚能力。 上半截身子进了仓库,可这蠢贼的肚子却直接将他卡在了那个直径不过25厘米的圆洞里,进退两难。 然而更悲催的故事还在后面,这个仓库是专门用来存储超市中的耐用品和高价商品的仓库。从价值上来说,的确有被盗的意义。可这对卡在圆洞里的蠢贼来说一点都不好。在圆洞上卡了整整两天后,饿的瘦了一圈的蠢贼终于像一条鼻涕虫一样从那个圆洞里钻了出来,“吧嗒”一声,摔在了正在巡逻的两名民警面前。 警察同志们在一惊之后,迅速把这个盗窃未遂的蠢贼控制了起来。在听到对方哭诉两天没吃没喝后,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警察同志将其戴上了警车,用手铐把他拷在了车厢拉手上。并且给他买了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外加一瓶矿泉水。 可蠢贼毕竟是蠢贼,他试了试手上的手铐,觉得自己大概有机会把那个固定在车顶上的把手扯下来,然后逃出生天。于是,在警车被堵在红绿灯前的时候,蠢贼决定动手。他趁人不备,猛地往下一扯自己的右臂,然后听到了“喀拉”一声。 把手纹丝不动,蠢贼的右肩关节脱臼了。 发现对方企图逃跑的警察同志一惊,然后在蠢贼的惨嚎声中,发现这人的肩膀脱臼了。虽然是犯罪嫌疑人,但毕竟也是人。人道主义还是要讲的。开车的民警马上决定直奔医院,而另一个警察则试图打开蠢贼手上的手铐。 然后在蠢贼的挣扎中,插进钥匙孔的钥匙“咯嘣”一声,断了。 最后在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大厅门口,两位警察同志愣是先用螺丝刀把车顶上的把手给卸了下来,才把这个蠢贼推进了抢救室里。 第330章 第二轮采访 119的工作人员正在110的指挥下,在120的工作地点里进行着破拆任务。这场面太美,孙立恩看的有点愣。 “不过你说这人也真是够寸的。”曹严华还在那边嘟嘟囔囔道,“我强烈怀疑他脑子可能也有问题,你要不要干脆接手这个比病例看看?给他诊断出个绝症来也算是你给社会干了个好事儿……” 曹严华在一旁像是念叨贯口一样,在孙立恩耳朵边上念出了几十种绝症名称,似乎就等着孙立恩从中选出一个自己所青睐的——然后就能神奇的证明,面前这个蠢贼也罹患了同样的疾病。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曹医生这阵仗搞得自己仿佛有什么特异功能一样——孙立恩并不觉得面前这个蠢贼有什么奇怪的疾病,这个世界上的蠢人多了去了。更何况有些时候,哪怕是聪明人都难免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愚蠢决定。出现一个蠢贼,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孙立恩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个关键点——他的肩膀脱臼问题。 成年人的肩关节并不容易出现脱臼。一般来说,成年人的肩关节脱臼是因为关节部位遭到了正面或者背面的直接冲击,这种情况在车祸和其他的剧烈外伤下比较容易出现。只是为了挣脱手铐,就把自己的肩膀扯到脱臼? 孙立恩觉得,违背常理的症状似乎有点熟悉的味道。 “反正和我关系不大。”他摊了摊手,连状态栏都没打开。“反正总是要拍个片子看看脱臼的情况,然后再做复位的嘛。让骨科的医生们去操心就好了。” 曹医生点了点头,“反正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看看热闹——110打电话叫119来医院的场景可不多见,以前碰见这种情况那基本就是大乱子。好不容易有个围观而且不会带来麻烦的热闹,看看也好。” 孙立恩又笑着和曹医生聊了两句,“曹医生你明天是不是能休息?”最近这段时间里,曹严华医生前前后后也给孙立恩帮了不少忙,他打算稍微感谢一下对方,并且向曹医生讨教一下报答各位同事均摊罚款的事情。 “休息?”曹严华医生明显对于自己明天本该休息这件事情很有些激动的情绪,“休息个屁……柳院长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里盯着,他不回家,我哪里敢回去哦!” 医院那就是工作场所,哪怕是翁婿关系,曹医生仍然把柳平川和自己看作是上下级的身份。哪怕面前的孙立恩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柳院长的关系,他仍然执着称呼着自己的泰山老丈人的职务身份。 “柳院长在院里,你一个住院总,一周就休息一天还不回家,嫂子不得有意见?”孙立恩的女朋友还在天上飞着,碰到这种已婚人士自然是有些羡慕嫉妒的。他用热情的询问掩盖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柠檬味道,“你也可以让嫂子给柳院长施加一点压力嘛。柳院长再怎么说也是三线,可不敢学郑主任的做派,一天到晚把自己当成一线用呀——郑主任自己不就心梗了?” 曹医生苦着脸,“嗨,介尼玛叫嘛丝儿!”一股浓重的煎饼果子配锅巴菜的风味扑面而来,“憋说我媳妇儿了,就连我那丈母娘都没觉着柳院长的举措有嘛不对劲儿的地方你知道么?好嘛,前些日子我一问,柳院长介毛病从刚进医院就有了!” 孙立恩眨巴眨巴眼睛,感情柳院长也是个郑国有? · · · 茶楼里灯光还算挺足,孙立恩坐在有些硌屁股的木头雕花椅上,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个小小的茶杯,茶杯里的茶汤色泽棕红,香味扑鼻。只是茶水温度实在太烫,刚刚端起来的时候,孙立恩差点以为自己的手指头被烫出了一个水泡。 “这些茶叶可不好弄。”林记者很热情的向孙立恩介绍着,“这是广东地区有名的一种乌龙茶,叫单枞。这一壶呢,就是非常有名的鸭屎香了。快尝尝,这种茶叶在宋安可是没地方买,我这还是托同学寄来的好东西。” 林记者明显兴致极高,看来顾爸爸的采访给他提供了不少灵感和资料。虽然觉得自己能给人帮上忙是件挺令人开心的事情,可孙立恩看着面前这一杯热腾腾的茶汤,就是不敢往嘴里倒——好家伙,鸭屎香!那岂不是喝到嘴里得浓浓的一股子鸭屎味道?不久前刚刚见识过虾米海鲜口味豆浆的孙立恩实在是不敢张嘴喝茶。听说广东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跑的除了火车,水里游的除了潜艇,两条腿的除了爹娘,四条腿的除了桌椅什么都敢吃。说不定他们也真的敢吃鸭屎呢? “别担心。”林记者的徒弟很明显也曾经被“鸭屎香”这个名词吓住过,他笑着解释道,“鸭屎香这种茶其实是在一种叫做‘鸭屎土’的特殊土壤里种植出来的。并不是说它喝起来和屎汤一样。”一边说着,他一边举起茶杯仰脖灌了下去,“你看,真的很好喝的。” 孙立恩看着面前的茶杯,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然后端起小酒盅大小的茶杯,仰脖一灌,一饮而尽。 宾主尽欢,说的就是其中一方勇于尝试另一方独特而且多少带点“恐怖”的食品。当然,这仅限于不甚出名的类别。长沙人并不会热衷于让外地游客尝试油炸臭豆腐,但浙省人却会试图让其他地方来的亲朋好友试试看臭苋杆的滋味。以茶代酒,记者们开始了第二轮的采访。这次,主要针对的是“含有非法添加物的保健品和药物”。 “我之前也曾经碰到过一个疑似这样的案例。”孙立恩想了想,决定把陈雯的例子拿出来说一说,“当时,我们以为那个小朋友是蒽醌中毒。” “那是啥?”林记者这个时候变成了优秀的捧哏,他恰到好处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好像不是什么我们经常能听到的减肥药啊?” “换个名字也许您就听说过了。”孙立恩解释道,“这是番泻叶的主要有效成分,在工业领域经常被应用在染料的调配上。” 林记者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用化工染料做减肥药?” “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怀疑的。”孙立恩摇了摇头,“好在最后证明应该不是,她的症状是由其他疾病引起的。” 林记者显得稍微有些遗憾,随即他笑了起来,“还好不是真的化工染料,不然这个新闻往外一发,说不定又成了苏丹红那样的社会新闻。” “不过这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一开始也把这个事情和苏丹红联系在了一起,“有些时候,不能光凭自己的推理和判断进行诊断,还是要有足够的客观证据才行。事实证明,最后这个患者是因为寄生虫感染,才会导致那种特殊的症状。” 第331章 对谈 说起寄生虫这种特殊的疾病分类,人们一般能想到的都是“腹泻”和“营养不良”。林记者也不例外。他曾经见过不少感染了蛔虫的孩子——面黄肌瘦,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战乱地区逃出来的一样。 “寄生虫……你是说腹泻和营养不良?”林记者想当然的把自己的经验套了进去,“辨别腹泻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吧?” 孙立恩苦笑了一声,“不,那是肠道寄生虫。这种特殊的寄生虫,导致这个十岁的孩子在三年内长到了70多公斤重。” 就着茶水,三人像是聊天一样聊起了陈雯的病例。尽管对面这两位都是宋院长介绍来的记者,应该比较靠谱。但孙立恩还是很小心的隐去了能够直接和陈雯联系在一起的内容。在他口中,这个病例是个小男孩,家在牧区,来宁远探亲时发病——总之除了病情之外,其他的内容全都是孙立恩自己胡编的。 本来孙立恩还有些担心,这两位见多识广的记者老师会敏锐的察觉出自己故事中的漏洞,然后直接拆穿自己在说谎。可让孙立恩没想到的是,两位记者倒是发现了故事中的漏洞,但他们两个人不光没有指出错误,反而还用睿智的视角,给孙立恩的故事漏洞找好了各种解释的理由。 这种编瞎话还有人捧哏兜底的感觉简直太棒了。孙立恩很舒心的讲完了故事,他喝了口茶,滋润了一下自己有些冒烟的喉咙,“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疑难杂症患者,从这个病人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不能拘泥于表象,必须去思考更深层次的原因。这就是孙立恩在陈雯的身上所学到的东西。要从状态栏提示的状态推理出库欣病就已经很困难了,如果不是陈雯身上出现了坏疽,时间紧迫逼的孙立恩不得不另想办法确诊库欣病,他根本不可能想得到陈雯身上还有脑包虫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说起来,陈雯疾病的诊断其实和孙立恩的判断关系不太大——她被确诊,其实都是MRI成像的功劳。 孙立恩自己心里清楚,因此在别人夸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医生的时候,孙立恩心里虽然挺开心,但却丝毫不敢有自得自满的情绪。就像是帕斯卡尔博士所说,其他医生都可以出错,但孙立恩不行。他现在已经成了第四中心医院里处理疑难杂症诊断的主力医生。再考虑到四院的特殊定位,孙立恩很可能是那些罹患疑难杂症的患者们,最后一次确诊的机会。 如果孙立恩犯错,患者很可能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谓压力,并不只是在上级领导和同事的一遍又一遍要求下才会出现——孙立恩其实在平时的工作上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而压力在孙立恩身上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反正不是我的病人……不去好奇也行。” · · · “我们今天走的时候,听说你们抢救室来了个把自己胳膊拽断的病人,好像还是个被警察带来的犯罪嫌疑人。”林记者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采访内容,然后向孙立恩发问道,“你们平时经常会遇到这种病人么?” “您说的是……哪种?”孙立恩愣了愣,如果说是骨伤送来的急诊病人,那急诊室见的太多了。 “犯罪嫌疑人。”林记者答道,“医院本来就是个处理病痛的地方,这种环境里遇到的……这些人肯定也会比其他地方更多吧?” 孙立恩思考了片刻后答道,“这个问题……我还真不好说。毕竟我也没有统计数据。而且在我工作的这段时间里,警察同志们来的次数也不是……不是特别多。” 孙立恩本来想对这个问题进行否定回答的,可一边说着,他一边觉得林记者提问的内容还真有那么些道理。急诊科处理的患者中,因为确实也有不少是因为人为原因而受伤的。比如那一大群在KTV里打群架的4S店销售员以及房屋中介,比如那个因为甲基苯丙胺中毒而入院治疗的高严,还有被邻居投毒,现在还在康复中的战浩。算起来,要是没有这些事情的话,说不定急诊的工作真可以轻松许多。 “那就还是挺多的呗?”年轻的小记者点了点头,“这些人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孙医生你有什么想法么?” “想法?”孙立恩愣了愣,然后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想法,主要是替他们觉得可惜吧。” 林记者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他原本想引导孙立恩回答类似于“做好本职工作,所以不会对这些犯罪嫌疑人有惧怕的情绪。”不过没想到,孙立恩却不按套路出牌。 “我见过几个这样的患者。”孙立恩又喝了口茶,今天说的话有些多,他嗓子都快哑了。“这些患者大多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还挺年轻的。从我们当医生的角度来说,年轻的患者一般对治疗的反应都比较好,他们的身体年轻,恢复力强,而且生理基础一般也比上了年纪的人更好。换句话说,他们比小孩子或者中老年人更能抗,而且也更好治。” 林记者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去引导孙立恩的回答,而是低头开始写了起来。 “但是明明挺好的身体,却被他们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孙立恩摇了摇头,“我每次看到这些年轻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很可惜。他们对自己的身体不爱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过分,“如果对于自己的身体这么不在意,为什么不能把好身体给别人呢?我也见过很多想活下去的人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扛过去。他们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啊。” 林记者点了点头,悄悄的在记录本上把孙立恩最后的一句话给删了。 “遇到这种患者的时候,你会在治疗或者诊断上有什么特殊倾向么?”小记者还在提问,“会不会因为对方是犯罪嫌疑人,所以在治疗上有所保留?” “那是绝对不会也肯定不能的。”孙立恩郑重回答道,“倒不如我反过来问您一个问题。您觉得,我们医生的工作是什么?” “救死扶伤吧?”小记者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反过来成了被提问题的对象。 “救死扶伤确实是我们的工作内容。”孙立恩正色道,“就像您总结的一样,我们的工作内容并不包括审判或者判断一条生命是否值得被拯救,那不是我们的工作内容。” “就像我的带教老师经常和我们说的话一样——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审判一个人,这是法院和法官们的工作。”孙立恩点了点桌子,用动作来强调自己的语气,“如果我们医生开始凭自己喜好去判断一条性命是否值得拯救,那就意味着我们会越权。非专业人士贸然进入某些专业领域,那一定会出大乱子。其他的都暂且不论,如果在治疗和诊断上有所保留,从而导致患者死亡,那和直接杀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除了法律责任以外,这种沉重的道德负担会非常轻而易举的压垮一个人,要么他从此以后漠视生命,要么陷入自责无法自拔。这种事情风险太大而且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去做。” 孙立恩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其实医生大概是世界上最希望患者恢复健康,平安出院的人。” 第332章 移植 采访结束了,孙立恩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有些无奈。虽然说了很多,但光从两位记者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并不太理解孙立恩说的内容。 就连宋院长信得过的记者都是这样……孙立恩叹了口气,医生要想解除大众对于这个职业的误解,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边走着一边失望,孙立恩晃悠到了宿舍楼下。第四中心医院的宿舍楼里差不多有一半房间灯火通明,而另一半则一盏灯都没开。开了灯的,大概是下了班的医生们正在继续学习。而还没赶回来开灯的,基本都是还在值班的苦命人。 曹博士看起来今天命也很苦。孙立恩回到宿舍里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曹博士桌上还放着半盒没吃完的炒粉。看那碗炒粉干燥脱水的样子,大概已经在房间里放了一天多了。 这是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被一个电话叫回去了?孙立恩花了两秒钟,琢磨了一下曹博士的动向后决定放弃。明天周军就回来了,他决定提前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周老师?”孙立恩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人畜无害,“您明天几点钟的飞机啊?我去接您?” “没有没有,我可没闯祸。”孙立恩陪着笑,“这不是小孙现在有车可以用了嘛。反正周老师您不在我也没有权限开药,这不是赶紧把您接回来,我就能赶紧投入工作?” 孙立恩现在开药用的都是组里其他医生的权限。比如袁平安和徐有容,周策甚至帕斯卡尔博士的权限他都用过。周军开出去开会前确实说过,这几天给他不在的时候,干脆给孙立恩放假。但假期虽然有了,可患者并不会因为孙立恩正在放假就不生病。更何况,孙立恩这几天接手的病人,都是治疗组里其他医生无力处理的患者。身为治疗组负责人,于情于理,孙立恩都得为自己的组员们兜底,对那些组员们无法诊断的患者进行治疗才行。放假?对孙立恩来说,不值夜班就算放假了。反正晚上有女朋友陪,放假期间来急诊工作,那可真算不上什么很辛苦的事情。 至于主动提出要去接周军嘛……孙立恩其实有些其他的打算。 刘堂春已经到了遥远的坦桑尼亚,顺便还拐走了同德医学院的二级教授陈天养。虽然按照经验,刘堂春能顺利把老陈勾搭回来的可能性挺高。但孙立恩也不能就不防一手——万一老挖掘机多年打雁,终于被雁啄了眼可怎么办?老刘要是被挖到同德去,那自己岂不是就要和袁平安一样,好端端的一个导师,那么大放在这里的导师就消失不见了? 说起来,如果老刘也被挖走了,那现在作为副教授的周军,岂不是就能接手老刘现在的实验室?反正总不可能让宋院长再来带急救医学系嘛——虽然抽调其他急救医学方向的教授们过来支援也不是不行,但那就已经超过了孙立恩能稍微巴结一下的范畴,真要有这种情况,还不如凭着那两笔捐款去抱宋院长的大腿哭上一场。那样说不定效果还能更好一些。 周军又和孙立恩聊了两句,随后坚决拒绝了孙立恩过来接机的邀请。理由也很充分,周军的未婚妻夏嫣然要过来接机。 “那……那您回来了,我请您和嫂子吃饭。”孙立恩打蛇随棍上,“之前嫂子还请我吃过饭呢,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回一下礼嘛!” 周军在电话那头大怒,“你还说自己没惹祸?!赶紧说,你干啥了?!” 孙立恩解释了半天,周军才将信将疑的接受了他“并没惹祸,只是单纯想要和自己拉近一点关系”的解释。 “你少来玩这一套。”周军在电话那边强调道,“当医生你就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到业务上来,搞这种事情干什么?” 孙立恩有些尴尬,试图拍马屁结果一巴掌拍在了马蹄子上,随后还被人揭穿。这种感觉确实不太好受。 “还有,别觉着刘主任去了非洲就不管你了。”周军继续道,“你现在可是院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就算刘主任照顾不到你,这不还有柳副院长和宋院长在么?不需要有什么焦虑的情绪,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看来,周军察觉到别人心理变化的水平,和他骂人的水平差不多一样好。 · · · 孙立恩今天晚上真的没什么事情可做。这两天休息的挺足,晚上八点就上床睡觉似乎也没有必要。 玩游戏玩游戏。孙立恩兴致勃勃的拿起了曹博士的PS4手柄,上次玩过的那个赛车游戏他感觉还挺不错的。要不是后来因为讨论病人,顺便投喂曹博士而终止了游戏,孙立恩还真的想多玩一会看看。 对着电视折腾了好一阵子,孙立恩才搞明白怎么把电视画面调到游戏机上。拿着手柄刚玩了几分钟,宿舍门外就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一脸菜色的曹博士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屋里。那个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天没吃饭,而且还做了最少两台肾移植手术一样。 “饿死我了。”曹博士刚一进屋就开始喊饿,“我今天饿了一整天,还做了三台手术,要死了要死了!” 孙立恩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暗自感叹了一下自己最近真的快变成神探了之后问道,“怎么没吃点?手术室里我记着有食堂的吧?” 手术室是有食堂的,不光门诊和住院用的手术室有食堂,其实连急诊大楼里的手术室也是有食堂的。只不过孙立恩身为急诊医生,平时基本不进手术室。因此也只是知道有这个设施而已,至于真的进去的那几次——他都忙着和自家女朋友在一起卿卿我我,哪儿有功夫去留神食堂设置? “有是有,不过手术时间太长了……”曹博士瘫倒在座位上,“昨天晚上突然来消息,一个电话把我叫回去做了一台肾移植。等手术结束出来的时候,早餐都结束了……” 器官移植手术,一般都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展开的。由于国内的文化和传统影响,患者家属在作出器官捐献的决定的时候,往往都显得比较急促。因此,当其他医院得知有合适的供体可供移植时,时间往往是器官捐献前的一两个小时而已。 在得知有捐赠者可以捐赠出器官后,完成配型的医院就需要马上开始联络那些等待供体的患者。和其他器官移植不同的是,肾移植患者一般都不会住院。他们可以依赖透析来维持生命,因此对于泌尿外科医生来说,他们做移植前就比其他科室的医生多了一道工序——联系患者。 而在联系患者的同时,接受捐赠的医院会派出一名负责器官移植的医生以及一名器官协调员,直接用最快的交通方式前往捐赠者所在医院。在该医院和红十字会的协助下摘取器官,然后将器官放入保冷冰盒中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医院,进行手术。 这个赶回的时间,必须控制在六个小时以内。 “为了抢时间,等接肾的医生刚在机场落地,我们就开始做开腹了……”曹博士双手无力的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还好肾移植不是做原位移植,省的我们先切除肾脏再手术,不然你哥哥我今天得活活累死。” 第333章 距离 曹博士今天很辛苦。辛苦到一天只喝了两瓶10%葡萄糖,吃了三根士力架。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他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准备手术。从术前准备到手术室内待命,到提前麻醉开腹,再到髂窝内异位植入肾脏,前前后后一共用了五个多小时。等手术结束的时候,曹博士觉得两只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距离早饭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他穿着洗手服,走到了麻醉科会议室里,随便偷了张椅子,然后趴在会议桌上呼呼大睡。手术室食堂的供应也是分时间段的,要吃早饭,那也得等到饭点才行。 然而等曹博士睡醒的时候,他才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完美错过了早餐时间。按照预定计划,大概二十分钟后,他就得去和自己的导师做今天的第一台住院手术——一台膀胱癌根治术。 各种肿瘤的根治术,那都是本科室内最麻烦的手术。比如胰腺癌根治术,那就是能和寰枢椎替换术一样成为“五级手术”的存在。而膀胱癌根治术虽然不像胰腺癌根治术那么难,但仍然不是个简单的手术。 从左结肠动脉第三站淋巴结清扫术开始算起,加上膀胱切除。哪怕一切顺利,完成一台膀胱根治术也需要最少三个小时。而更麻烦的是,瘤体内总是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大量增生血管。在肿瘤根治术中,遇到出血简直是家常便饭。曹博士做了这么多台根治术,到目前为止,术中一切顺利没有出血的,他也只遇到过五次而已。 手术中如果瘤体出血,那就其他的活全都得停下来。通过吸引管清除术野中的血液,并且在短暂的时间内通过结扎或者烧灼的方式进行止血。出一次血,手术时间基本就得增加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要在被污染的术野中精确找到出血点,并且对出血点进行结扎或者烧灼止血,本身就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 曹博士今天的运气不是特别好,哪怕小心再小心,在术中他仍然碰到了三次出血。于是一台原定四个小时的手术,就被轻松延长到了七个小时之久。 并且曹博士完美的错过了11点30开始的午饭,以及下午五点的晚饭。 要不是导师让小护士给曹鑫博士准备了两瓶十糖外加三根士力架,今天躺在手术室里的就得是两个人——患者本人以及曹博士。等膀胱癌根治术结束后,曹博士正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听到了另一个“坏消息”。 又一个肾源已经在飞往宁远的路上了。 身为移植组医生的曹博士,脸上有泪滴划过。 · · · “你还真做了两台移植啊?”孙立恩一边听着曹博士的哭诉,一边赶紧用手机订了几样外卖。他也不管自己订的到底是点啥,总之先把饥饿的曹哥喂饱了再说。“辛苦了辛苦了。” “我……”曹博士诉说完了自己的悲惨经历后,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快饿死了。” 孙立恩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明天中午十二点才发工资。不用问他都能猜到,曹博士身上铁定是没钱了。不然他也不至于一路走回来的时候连碗炒粉都不买。 “那个,小孙,劳驾你帮个忙。”曹博士瘫在沙发上,朝着孙立恩道,“我在餐桌上还放了一盒没吃完的炒粉呢,帮我拿一下吧。” “你再等等。”孙立恩拒绝了曹博士的请求,“我订了外卖,等会一起吃——你看,还有十分钟就送到了。”孙立恩向曹博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辛苦了一整天,你至少吃点热乎的啊。炒粉放一天那都放的干透了,这么干吃你就不怕得胃病?” 曹博士呻吟了一声,“胃病就胃病嘛,你看哪个外科医生没有胃病的……”他忽然坐了起来,对着孙立恩发问道,“骨科医生就没有胃病,难道他们不算外科?” 孙立恩哭笑不得,“骨科医生怎么就不是外科了?你当心那群木匠找你麻烦。” 曹博士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确实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人家也太过分了。” · · · 和孙立恩一起吃完了外卖后,曹博士朝着自己的舍友道了声谢,然后连澡都不洗就直接回屋去睡觉了。至于收拾桌子这种事情,孙立恩也没打算再让曹博士来干,毕竟人家一天三台大手术,逼惨到这个地步的人收拾桌子,那是要遭报应的。 孙立恩可不想明天自己值班的时候,碰到一个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盯着自己看上五分钟后,吐自己一脖领子。 不知道另一位曹大夫曹严华医生之前到底是逼着谁收拾了桌子。 既然室友已经回来了,那么在客厅里继续拿着手柄玩游戏就显得不太合适——毕竟人家要睡觉,而客厅里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轮胎在地面上的摩擦声很明显对睡眠不利。孙立恩关掉了电视和游戏机,去房间里拿换洗衣服准备洗澡睡觉。然后就看到了胡佳的微信。 “我们已经到伦敦了。”胡佳的微信头像是个冒着热气的漫画版包子,看上去白白嫩嫩,而且一定是飘香诱人的纯肉馅。“你下班了没?” “刚到宿舍,听到了曹博士今天的悲惨经历。”孙立恩不太喜欢在微信里用语言,他更喜欢打字。“你们是刚到机场,还是已经住到酒店里了?” “刚到机场。准备取行李。”胡佳的回复速度很快,顺便还附上了一章希思罗机场到达大厅的照片,“这里好多外国人。” “姐姐,你就在外国。”孙立恩哭笑不得道,“累不累?” “还行,睡了一路。”胡佳又拍了两张照片,然后写道,“多亏这次是我爸妈一起过来,三个人的行李配额刚好够用。要是他俩不来,我这些超重的行李够再买两张票的。” 孙立恩和胡佳隔着九千多公里聊天,但感觉上却也和平常区别不大。还是那些不咸不淡,还是那些家长里短。除了偶尔抱怨一下英国海关和机场工作的效率低下以外,都和平时差不太多。 “我决定了!”胡佳在电话那头发了三个笑眯眯的表情,“等会住下了我就要去尝尝看英式早餐的味道。而且我打算尝尝看哈吉斯到底是不是像大家传说的那么恐怖。” “周主任明天回来,我明天开始正式恢复工作。”孙立恩报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对了,你回去之后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东西落在别墅那边。明天我打算再去一趟别墅那边。”和徐父徐母一起住了这些日子,孙立恩对两位老人家的印象那是相当不错。他和胡佳早上走的比较早,所以也没有和两位老人家正式道别。他打算明天再去一趟,和自己的这位老钓友以及厨神老妈妈道个别。 “记得替我跟徐姐姐爸妈说声抱歉啊。早上没当面说再见。”胡佳回复道,“不行,不能再琢磨了,一琢磨就想哭。” 孙立恩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距离,原来是会给人带来这种感觉的“东西”,它既是一种概念,也是一种切实存在的东西。但这种切实存在却总是让人觉得难以形容,仿佛又并没有实体似的。 如果用情感来描述,距离大概和“惆怅”的感觉最接近吧? 第334章 看热闹 早上孙立恩走到医院,又是和平常没什么特别不同的一天。一大早来到抢救室,和昨天晚班的同事们交班后,接下来就是不怎么紧急的问诊时间。左右是坐班,孙立恩更喜欢持续不断的有病人可看——这样不至于太无聊。 然而天不遂人意,似乎是因为连续几天的下雪,又似乎是因为今天是个工作日的缘故。负责复杂病症的第九诊室一上午都没开张。抢救室倒是仍然保持着忙碌状态,不过其他病人大部分都是直接去看门诊的——需要看急诊的直接就进抢救室,基本也轮不到孙立恩来处理。 在第九诊室里枯坐了两个小时候,孙立恩放下了手里还有45%电量的手机,不行,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干。 所以说,这人啊,天生都是贱骨头。平时忙的脚不沾地哭着喊着要死要死,真到屁事儿没有的时候,却又要想方设法的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要不怎么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呢是吧? 严格来说,正在待命中的医生是不能瞎晃悠的。只不过看起来今天第九诊室开张的机会不怎么大。再加上门口贴着的电话,以及和周围几个诊室的医生们通过气之后,孙立恩给自己找事儿的工作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没事儿找事儿的孙立恩,身上穿着白大褂,两只手在身后背着,上半身自然驼了一点,然后晃荡着脚上的一双黑色运动鞋,往抢救大厅走去——步履沉稳而且步幅不大,正是适合饭后遛弯的速度。 想要看热闹,那就得去急诊大厅。想要偷偷观察顺便脑补各种人和人之间的故事,去输液室准没错。如果只是单纯的想和人聊聊天,去住院部逛一逛,抓两个在天台和阳台上违规抽烟的病号,他们能给你讲四五个小时的人生经历。 医院其实就是个大号的故事匣子,那些患者就是一部又一部的精彩开头。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故事还远没有到应该结束的时候。孙立恩在实习的时候就有这种习惯,他喜欢看看这些病人,猜一猜他们的故事。 时刻提醒自己,你在治疗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孙立恩一直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 · · “你简直不是人!”孙立恩溜达到了输液区,由于响应国家要求,四院门诊早就取消了门诊输液——患者需要到二级医院或者社区医院进行输液治疗。但急诊这边情况还是有些不同。抢救室那边上百张床位接受的患者当然是可以输液治疗的,而急诊门诊分流过来的患者,也可以在留观区进行输液治疗。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孙立恩听到的这一高声怒骂,来自于一名年轻的男护士。 男护士穿着淡蓝色的男护士服,手里还捧着一袋用黑色塑料袋蒙起来的静脉输注液。他眼睛瞪的溜圆,颤抖的手指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的鼻子,“你要干什么?!这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孙立恩闻言一惊,背在身后的手也松开了,微驼的后背也挺直了起来,脚下的步子走的飞快,“怎么了?” “孙医生。”男护士认得孙立恩,他看到孙立恩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都颤了起来,“她……她……”她了半天,却还是没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老太太估计是有点糊涂了。”坐在旁边接受输液的中年妇女摇了摇头,向孙立恩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故事本身其实挺简单,老太太今天早上因为呼吸困难,咳嗽胃疼且精神差入院治疗。急诊在对老太太进行了初步检查后,认定她是因为老年支气管哮喘导致的呼吸困难。因此为老人家开出了氨茶碱注射液静脉2ml(0.25g),西咪替丁2ml(0.2g)各配以200毫升5%葡萄糖静脉滴注的治疗处方。 而男护士手里捧着的,是一瓶左氧氟沙星。 “我核对患者姓名的时候,她居然答应了!”男护士终于从惊惧和愤怒中平缓了情绪,“我一共问了她三遍,三遍不是她的名字,结果她都答应了!要不是我对这个老太太用过氨茶碱有点印象,这瓶左氧氟沙星我就给她挂上了!” 老太太大概知道自己没听明白就瞎答应差点惹出大祸,但她仍然只是嘴硬道,“我之前是第三个输液的,我以为你这第三瓶也就应该轮到我了……” 孙立恩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男护士会这么紧张。 氨茶碱是一种临床上应用了许多年的平喘药,同时也是最广泛用于哮喘的经典药物。但氨茶碱的有效治疗浓度很低,而且个体血药浓度差异大,是一种“治疗窗”比较狭窄的药物,所以需要进行血药浓度检测。以保证药物水平在患者身体内不会过高以产生不良反应,或者过低而无法达到治疗效果。 至于西咪替丁,则是临床上和氨茶碱常用的组合药物。这种H2受体抗结剂能够抑制胃酸分泌,预防或者减轻哮喘患者在使用氨茶碱时产生的消化道溃疡——茶碱本身会破坏胃黏膜屏障,刺激胃酸分泌,而且哮喘患者经常患有消化道溃疡。在这个基础上,西咪替丁经常被当做氨茶碱治疗哮喘的必要补充。 但由于西咪替丁和氨茶碱同时溶于5%葡萄糖溶液中时,配伍稳定时间仅有四小时,因此不能安全用于临床,所以只能在氨茶碱输注完成后,再进行西咪替丁的输注治疗。 而那瓶被黑色塑料袋遮住的左氧氟沙星属于氟喹诺酮类抗生素,它们和大环内脂类的抗生素一样,和氨茶碱联合使用的时候,会导致茶碱清除率降低,从而增高茶碱的血清浓度。 就像刚才提到的那样,如果男护士刚才真的给这个老太太误输了左氧氟沙星,那她血清内的茶碱浓度水平并不会突然升高,而是会在较长时间内保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准上。等她完成输液,走出医院后,说不定就会因为较高的茶碱血浓度而产生严重的副作用或者干脆中毒。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行了行了……没事就算了。”遇到这种情况,医护人员总不能使劲朝着患者身上踹两脚解解气。无奈之下,孙立恩只能拍了拍男护士的肩膀,“下回千万小心一点,遇到这种年龄大一点可能听不清楚的病人,你就让人家把挂号单之类的拿出来看看。总比口头上核对要更放心一点。” 第335章 冤枉 孙立恩没看到什么热闹,他只看到了一起险些发生的医疗事故。男护士仍然惊魂未定,不过至少他现在可以庆幸自己多看了一眼,从而避免了“取人性命于其蠢”的悲哀局面。 看了看那个老太太的状态栏,在确定对方没有什么“药物不良反应”以及其他的神经内科和精神科问题后,孙立恩有些后怕的离开了留观输液室。他决定去找周军汇报一下这个情况——万一这个老太太后面再闹点什么事情出来,这男护士也太可怜了。 孙立恩离开前,留观室内的护士们迅速做出了应对,她们让男护士放下手里的东西,去休息室里待一会。考虑到他刚刚经历了基本可以称得上是职业生涯中最惊险的经历,让男护士稍微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 · · “医院里什么人都有。”刚刚回到医院的周军在办公室里听了孙立恩的汇报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他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没惹出大麻烦就行了。” 孙立恩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周军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办法可想——男护士的举措没有任何可以挑错的地方,而患者本人的行为没有造成“需要处理”的后果。除了把男护士吓个半死以外,倒也没什么其他的结果。 “这种感觉很不好。”周军敲了敲桌子,“至少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说实话,这种事情可能在患者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周军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孙立恩在一旁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样好像对那个男护士很不公平——毕竟那个老太太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她连一句不好意思都没说。 “这个事情我记下了。”周军摇了摇头,“回头我去和护士长说一声,这个护士这个月的奖金多发一点。” 反正医院这个体系就是这样,小心谨慎避免了可能死人的风险,也只是多发点奖金而已。但要真是出了什么医疗事故,最严重的情况下,医生还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总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的就是医护人员了。 “最好多发一点。”按理来说,孙立恩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什么发言的权利的。但他实在是有些同情那个男护士,“当时我去看的时候,那个护士吓的手都在抖了。” “好啊,那用武田给你发的津贴给他当奖金好了。”周军瞪了一眼孙立恩,“这种事情需要你来教我?”周军似乎还想继续抨击一下孙立恩,不过考虑到这小子毕竟是处于好心,这才没继续骂人,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听说,宋院长昨天请了两个记者来给你做专访?” 给孙立恩找两个记者做专访,并且以相对比较“平庸”的访问,遮盖掉武田那边来的水文影响,这件事情周军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却没想到,宋院长的动作会这么快。而且找来的还是宋安经济日报的记者。 “经济日报……有什么很不得了的地方么?”孙立恩对于周军的惊讶不太能理解。经济日报这种上面没有什么有趣消息的报纸,孙立恩以前是根本不看的。 “你这人……”周军一时气急,用手边的病历本在孙立恩头上狠狠来了一下,“你也太没常识了吧?” 宋安省经济日报,是省报社集团旗下目前销量最好的报纸。同时也是附近几个省中通行量最大的经济报纸。影响力奇大,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手创建经济日报的那位省报社原总编,如今正在首都从事宣传领域的领导工作。 宣传领域是一个阵地,如果我们不去占领,那么就一定会被敌人所占领。 “如果能顺利上报,那基本上就说明在传统的宣传领域这一块,不会再有人能有别的理解。”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当然,如果你要是一不小心拿了个诺贝尔奖,那当我没说过这话。”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对于周军的比喻还是不太理解。 “总之,你这次可是欠了宋院长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周军摇头道,“经济日报的掩盖文章,而且还是专访类型的,这种东西可不是光靠一个‘关系好’就能要来的。” 孙立恩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不过肩膀上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了的感觉还是有的。 “你看起来很闲的样子啊?”会议室里稍微有些沉默,周军忽然问道,“你手头上没病人了?” “今天是工作日,急诊门诊那边没什么人来也是正常的。”孙立恩摊了摊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已经达成默契了,除非特别忙的时候,不然平时他们送到我诊室里去的基本都是比较麻烦的病人。” 周军忽然笑了起来,“说起这个,你这几天的病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孙立恩一愣,“您说的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周军脸上的笑容更胜,不过很难说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喜悦”这种情绪而产生的。“当然是所有的啊!被人投毒导致的铅中毒,灾难性抗磷脂综合征,药物性溶血加镰状细胞病,疑似天使综合征,甚至还有个吃西布曲明吃的精神不正常的小朋友。”周军猛地一拍桌子,“你这些病人,有哪个是不麻烦的?!” 孙立恩一脸无奈,“这我也没辙啊,又不是我让他们得病的。” “不是你让他们得的病,你就不会把这些病人往其他科转一下?除了那个罗尔斯去了血液内科,其他的病人可都在咱们急诊的病床上躺着呢!你知道病床流转率是什么东西不?”周军勃然大怒,“你手头上这些病人,那都占的是我们急诊的流转率!” 孙立恩更无辜了,“可是周主任……至少那个卢娜不算是我的病人吧?她不是应该交给儿科治疗么?” “治个屁!那个小丫头的肺炎还没好呢!”周军怒道,“肺炎治好以前,她得住PICU!” 孙立恩被训的连连点头,直到再三向周军保证等患者病情稳定就尽快安排出院和转院后,才被轰出了办公室。 走在办公室外,孙立恩越想越不对劲,卢娜住的是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那也不算占了急诊床位呀。我这是……被冤枉了? () 第336章 签字 冤不冤枉的暂且放到一边,回了一趟诊室后仍然没有病人上门,孙立恩长叹一声,开始整理病例。整理病例这种事情,除了病例室偶尔会催以外,最主要的意义还是体现在学术和保险上。 是的,保险。商业保险的报销中,病例记录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社保当然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凭借医生的诊断和开药,基本就能直接报销掉。但商业保险就比较麻烦,他们需要各种病例记录描述,并且还要带上详细的医生诊断证明。 孙立恩手头上的几个患者里,对于商业保险赔付压力最大的,就是杨建强和吕静安夫妇了。杨建强已经可以离开洁净病房,进入神经内科普通病房内住院治疗了。但他住了二十多天的ICU,而且还是等级最高的洁净加护病房。洁净加护病房的价格本来就贵,加上伽马刀的治疗费用,多次核磁共振和CT检查,甚至还有免疫抑制剂的费用,杨建强还没出院,治疗费用就花出去了上百万。 这对苦命夫妻虽然有些积蓄,但毕竟百多万对于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个小数目。两人购买的疾病保险虽然能够提前垫付相当一部分治疗费用,但后续的赔偿必须要有足够的医疗记录和证据才能支付。虽然吕静安还没来找孙立恩谈这个问题,但孙立恩还是决定把事情先做在前面——上百万的治疗费用能早一点被交付到两人手里,他们的经济压力就能小一点。 孙立恩现在能为这对可怜夫妻做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 · · 杨建强的病例总结麻烦不光是麻烦在24天的ICU洁净病房入住上,为他特别采取的治疗方案,特殊的免疫抑制方案,这些都是“非常规”的治疗内容。而采用非常规治疗内容最大的一个麻烦,就是要在回顾和记录的时候,在病例里附加上一大堆证明和记录文件。尤其是伽马刀治疗这个部分。 “李委员,我是孙立恩。”孙立恩到现在也没能拿到伦理管理委员会的相应许可证明,他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直接给管理委员会的主委李萍打电话求助,“我想问一下,之前那个叫杨建强患者的试验性治疗手段的伦理许可下来了没有?” “其他的三个委员已经签字了,但是普内科主任的签字还没有到。”李萍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无奈,“陶主任这段时间很忙,他现在应该是在日本那边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第四中心医院普内科主任陶谦是当时在电话会议中同意治疗的那位委员,由于上交到卫健委的许可上有陶主任的名字,因此在院内的程序上,那份至关重要的证明文件必须要有陶主任的签名才行。 “之前交给卫健委的签名,是我们专门让人坐高铁过去,赶陶主任在上飞机之前才签好的。”李萍很无奈的解释道,“那还是在他去沪市开会,马上就要去日本之前才搞定的签名。可就是因为工作人员疏忽,签名只有一份。” 不用细问也知道,为了让整个申请能够“过得去”,唯一一份带着签名的文件被上交给了卫健委。当然,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如果那份文件原件被用做了其他用途——比如病例整理,那四院可就要遭殃了。电话会议中伦理管理委员会同意了一项风险极高的放射疗法,并且没有及时将带有委员同意签字的文件交给卫健委备查。这简直就是在卫健委的工作人脸上甩飞龙——飞龙骑脸,你还打算有好果子吃? “我这边正在搞患者的病例整理。”孙立恩在电话里解释道,“虽然患者那边还没有提出要病例的要求,不过考虑到患者在ICU的洁净病房里住了二十多天,我觉得他们应该对商业保险报销有急迫的需求。” “这个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李萍也很无奈,“卫健委那边需要签字原本,咱们这里虽然留了影印本,但是我估计……这么大额度的报销,保险公司那边可能也需要原件。” 孙立恩和李萍一起陷入了沉默中。 “我现在就让人给陶主任那边再寄一份文件吧。”李萍无奈道,“不知道来回两地的邮件速度能有多快,但愿能赶得上。” · · · “孙哥哥!”孙立恩还在诊室里头疼着病例的问题,他诊室里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小姑娘坐在轮椅上,朝着孙立恩摇了摇手。 孙立恩抬头一看,才惊讶的发现,来者居然是小嫣然。 “你好呀小嫣然。”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走到小姑娘身旁,小心翼翼蹲下身子,并且摸了摸她干枯发黄的头发,“你怎么来了呀?” “我是来看你的。”小姑娘眯起了眼睛,接受着孙立恩的抚摸,这样子看起来居然和胡佳有几分相似。不过下一句话就暴露了她的真实意图,“哥哥,你知道胡姐姐去哪儿了么?” 孙立恩一愣,胡佳这是没和小嫣然说再见? “她啊……”孙立恩想了一会才道,“她上学去了。” 齐嫣然瞬间就露出了有些羡慕的表情,“真好……我也想去上学。” 孙立恩朝着小嫣然身后的护士点了点头,看样子应该是她把小嫣然的轮椅推到这里来的,“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呀。”他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道,“你很喜欢学校么?” “嗯!”小丫头使劲点了点头,“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对我可好啦!”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小嫣然学校里的老师关注,小姑娘才能被及时送到医院里接受治疗——哪怕送来的时候,小丫头已经到了三期肝癌的地步。 “好了,咱们得回去咯。”带着小嫣然来诊室的护士姐姐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咱们只能出来五分钟哦,要走啦。” 小嫣然很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对孙立恩摆了摆手,并且小声道,“那……等胡姐姐放学回来以后,你要带她来看我哦。” 第337章 命运 天底下杀伤力最大的,恐怕就是小孩子一句无意间的话。比如“阿姨好”,比如“妈妈你看,那个叔叔长的好丑哦”。 当然,这种话带给大人的感觉大多数时候是“啼笑皆非”和“暗自神伤”。而小嫣然的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孙立恩的鼻梁上。 胡佳要一年后才能回来,但小嫣然……恐怕未必有一年可以用来等那个喜欢逗弄她的大姐姐了。 小嫣然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的走向衰落。虽然说小孩子的身体康复能力要比大人强出很多,但面临三期肝癌,哪怕是被笑称为“野草一样顽强生存”的人也扛不住。更何况长期的肝硬化已经让小嫣然的身体严重透支。虽然自己不是专业的肿瘤科或者肝胆科医生,但孙立恩不用状态栏也能看得出来,小嫣然的情况不太好。 她的皮肤和巩膜都在发黄。 黄疸是因为血液中胆红素积攒所导致的,小嫣然的肝脏正在逐渐停止工作,而那些无法被肝脏代谢掉的,因为红细胞死亡后释放血红蛋白,并且代谢为间接胆红素的“废物”本应该随着肝脏的工作,变成溶于水的直接胆红素,并且随着肾脏工作被排出身体。但肝硬化并且转为癌细胞的肝脏很难全部承担这种工作。尤其是在被切除了一部分肝叶后,小嫣然的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经过非常仔细的检查后,小嫣然暂时没有血性肺部转移的迹象。但她的肿瘤位置太过靠近肝门脉淋巴,综合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接诊小嫣然的儿科主任钱红军认定,必须尽早进行切除,以防止癌细胞通过淋巴结转移到脾胰主动脉或者锁骨上淋巴结。 被切除了一部分肝叶的小嫣然现在需要通过名为普罗米修斯系统的人工肝脏支撑系统,来缓解身体内的胆红素等废物的堆积速度。虽然目前已经有了效率更高的细胞混合生物型人工肝脏,但由于肝细胞来源不稳定,而且尚未完成全部的临床试验,因此还不能用在她身上。 更何况小嫣然身为需要被“特殊监管”的未成年人,从伦理条例上也不能成为试用临床试验阶段治疗方案的对象——被法院或者社会福利机构监管的儿科人群可能在伦理中缺失部分保护,除非是专门针对这一人群的药物临床试验,否则是肯定被排除在外的。 如果不能尽快等到可供移植的肝脏,或者有完成配型的亲属捐肝,小嫣然活不了多长时间——她在持续接受人工肝脏治疗的状况下,要想活到胡佳回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立恩坐在自己的诊室里,半天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见过无药可救的患者,他也不是没见过挣扎许久后离去的病人。但小嫣然的这句话,却仍然让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孙立恩仿佛变成了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久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不是熟悉的烤面筋电话铃声,而是微信语音通话的那个提示铃。 “老孙~干嘛呢?”电话那头,胡佳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孙立恩忽然一个激灵,他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非常正常的语调道,“没什么,我正头疼病例呢。” 只是没和徐父徐母当别道别,胡佳就心情低落到一琢磨就想哭。如果让她知道小嫣然来找她,那她一定会联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嫣然……总之,一定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孙立恩这么想着。 “我有点没倒过来时差。”胡佳嘟囔道,“也不知道我这到底算是倒过头了还是没倒过来,现在我这边凌晨两点,可是我一点都不困……” “你这个应该是还没倒过来吧?”孙立恩小心翼翼道,“你几点钟睡的?” “额,下午三点?”胡佳琢磨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可能是下午睡的时间有点久吧。” 孙立恩和胡佳又聊了两句,并且成功的忽悠着胡佳睡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挂了电话。不过这种上班时间来的突然袭击倒是有一个好处——他也顾不上再为小嫣然的事情而暗自神伤了。能做的该做的,孙立恩都做过了。接下来只能把小姑娘的事情交给命运来决定——只要等到了合适的肝源,她还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活——肝移植术的十年生存率高达80%以上,只要她能等到合适的肝脏,小嫣然甚至有可能完全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命运已经对这个小姑娘足够残忍了,但愿以后残忍的命运能转而对她露出一丝微笑。 · · · 等到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孙立恩的第九诊室仍然没有开张。反倒是休息过后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的曹严华医生又来了。 “听说了吗?”曹医生熟门熟路的往孙立恩面前的桌子上一座,顺手抄起孙立恩买回来还没来得及喝的可口可乐,往嘴里灌了一口。 “听说啥?”孙立恩迷茫的摇了摇头,喝可乐没事,别抢我的笔就行。 曹医生放下喝掉半瓶的可乐然后打了个嗝,“昨天惹得消防都来了的那个蠢贼啊,你没听说?” “没有。”孙立恩很诚恳的继续摇着头,他今天上午还真没听说任何和那个蠢贼有关的新闻。 “他的肩关节有骨质破坏,所以才导致了关节失稳。”曹医生拿起可乐又喝了一口,“X光片上看,肺部里全是低密度影,肿瘤标志物和病理学的结果还没出来,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晚期肺癌骨转移。” 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这人就是偷了点东西,也不用遭这么大的报应吧?” 曹医生一听乐了,“你今儿没去抢救室对吧?” “没去。”孙立恩困惑道,“怎么了?” “你要去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说了个什么蠢话。”曹医生道,“这人不是被拆下一个手铐么?现在可好,脚铐手铐又全都装上了,而且还专门给他腾了一间没窗户的处理室,门口站着俩拿枪的武警。” 第338章 治疗的机会 事实证明,蠢贼不光是蠢贼而已。他说不定还是个手段及其残忍的暴徒。 “具体的问题咱们也不敢问。”曹严华医生耸了耸肩膀,“不过连持枪武警都有了,这肯定得是个大案子吧?” 第四中心医院由于定位问题,对于外伤伤者的处理经验丰富。警方送来的患者也不算太少——有些甚至是比较少见的枪伤患者。但即便是被警方用枪击伤制服的患者,大部分也就是戴个手铐,并且在窗户上加装了厚实铁栏杆的病房内接受治疗——最多在病房门外,会有一名便衣警察值班,仅此而已。 为了一个病人,上手铐脚链,甚至调来了两名持枪武警看守。这人难不成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孙立恩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上去,“肺癌骨转移,不算急诊的处理范围吧?” “这个当然不算。”曹严华点了点头,“不过不明原因的昏迷就是了——这小子自从被剪开了手铐之后,就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下。”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你确定他不是在装晕?”考虑到脚铐和武警看守,这种人装晕以试图逃避审讯是非常有可能的。 “如果他真的是在装晕,那我可要为他的坚强鼓鼓掌了。”曹严华笑道,“装晕的人在下导尿管的时候还能一动不动,那他可真是条汉子。” 急诊科经常会遇到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而“主动”晕过去的患者。当这种“主动昏迷”不影响诊断,或者不会导致患者出现立刻的危险时,大部分医护人员会选择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哪怕对方装的很没有诚意,演的很不到位。 而另外一些时候,尽快让这些“假装晕厥”的人士自己醒过来也是医生们的工作内容之一。除了按照常规使用比如纳洛酮之类的促醒剂以外,剩下的手段就是让这些装睡的人感觉“难受”了。利尿剂考验的是演员们对于膀胱承载力或者当众尿裤子的艰难选择。胃饲管则是在对患者的神经反射机制进行无情的拷问。至于导尿管嘛……耻辱加异物入侵外带疼痛。一般来说,能在插导尿管情况下依旧保持昏迷的,那可是真昏迷,绝对演不出来的那种。 “昏迷?为啥啊?”孙立恩开始好奇了。肺癌骨转移导致骨损伤这种病确实很严重,但应该也还不至于把人直接搞的晕过去。 曹医生站起身来准备闪人,“没查出来,急诊那边正在头疼呢,你等等消息吧,要是实在搞不明白,等会估计周主任得让你来接这个病例。” · · · 孙立恩并没有等到周军通知他接手病例的消息。事实上,一直到下班为止,周军都没给他打过电话。这让已经准备好再干个通宵的孙立恩很是有些诧异。 “你还不走?”徐有容过来敲了敲门,孙立恩今天晚上打算再去别墅里一趟,顺便和徐父徐母吃顿饭。而徐有容和瑞秋则提前得到了远在英格兰的胡佳提醒,一下班就过来蹭车。 “马上。”孙立恩点了点头,收拾了一下面前的东西。“瑞秋也在?” 一个顶着金黄色头发的脑袋从徐有容的胳膊下面钻了出来,“我在这里!” 孙立恩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你怎么躲在这里呢?” “为了让你明确记起自己现在没有女朋友,并且陷入惆怅的感觉中。”不知道徐有容为什么要把瑞秋的中文教的这么好,尤其是“惆怅”这个词,究竟是要在什么环境和什么情形下才会去教啊? “多谢你让我想起了这件事情。”孙立恩面无表情的回怼道,“为了感谢你的好意,我决定今晚请帕斯卡尔夫妇也一起去吃饭,顺便在饭桌上问一问她是怎么和老帕在一起的。” “大哥我错了求放过。”瑞秋认怂认的又快又狠。而且怂的方法也非常彻底,“我有女朋友的人,犯不上和你同归于尽。” 孙立恩眨了眨眼,对帕斯卡尔博士以前的感情生活顿时好奇了起来。 不过看瑞秋这个怂的样子,似乎……直接去问不太合适? 孙立恩成功的吓退了瑞秋,等三人坐在车上的时候,孙立恩忽然想起了早上见过的小嫣然。 “我记得你说来我们四院,主要是要挑选符合你们实验内容的癌症患者吧?”孙立恩把车停在了红绿灯前,对瑞秋发问道,“有些什么条件?” “我们的项目主要是针对实体肿瘤患者,尤其是已经转移了的末期癌症。”瑞秋在碰到专业问题时,顿时就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肝癌血行转移到肺部的,还有骨转移的末期肺癌,都算我们的实验目标群体。”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按照这个标准,小嫣然肯定是不能被纳入在内的。更何况她现在这个身体情况,哪怕要去首都接受治疗,恐怕也很难成行。 “治疗的效果怎么样?”红灯变成了绿灯,孙立恩轻踩油门,车辆慢慢开了出去。“是新开始的临床试验,应该比现有手段效果更好吧?” 瑞秋在后座上靠着徐有容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在美国那边开展的临床试验效果不错,四期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大概能提高到18%左右。” 这意思是,在接受了实验性疗法和药物治疗后的四期肝癌和肺癌患者,大约有18%的人能在五年后仍然活着。 这个数字已经高到有些惊人了。就孙立恩所了解,四期肺癌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大概只有2%到5%。四期肝癌的五年生存率略高,大概在6%左右。 这是把生存几率提高了三倍以上的机会啊! 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哪怕小嫣然的身体不算太好,但真要去首都接受治疗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然后他猛一晃神,想起了小嫣然身上最大的问题——她只有六岁。 只有六岁,而且处于机构监管下的小嫣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实验性治疗的对象的。 哪怕这可能让她重新获得活下去的机会,哪怕她可能将自己的生命延长一倍。 对于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孩来说,一年的时间就已经长到似乎见不到头。五年能给她带来多少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事情?五年能给她留下多少愉快而欢乐的回忆?孙立恩的表情有些生硬,他低声问道,“我这边有个病例,是个小女孩……”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瑞秋打断了。 “如果你有合适的病例,那就把资料发到我的邮箱里。”她的语气很坚决,“不要告诉我任何和这个患者有关的事情,她能不能进入治疗组,我决定不了。会有专门的审核人员对她进行审核的。”瑞秋低下头叹了口气,“请你理解。” 孙立恩也叹了口气,无声的点了点头。 “不过我倒是在你们急诊科里见到了一个可能符合条件的患者。”瑞秋在车里继续道,“我估计你也听过,就是那个带着手铐的人。” 孙立恩一惊,“那个末期肺癌骨转移,导致右肩脱臼的?” “对。”瑞秋点了点头,“从疾病程度上来看,他应该是最合适的。” 第339章 同情 急需救命的小嫣然不能入选,犯了大事儿需要武装武警看守的人却最适合入选接受治疗。孙立恩觉得自己一口气憋在胸口,那种憋闷和难受,哪怕他已经又沉默的开了半天车都没能缓解下去。 虽然孙立恩自己也明白,从整体的角度来看,严格甚至有些死板的志愿者挑选策略,其实有助于这些已经证明了自己实力的药物尽快在国内上市。能早一天上市,就等于有更多的患者能够用上这种能“显著”增加生存几率的药物。 那是能救命的药。 而且哪怕是真的让小嫣然进组开始接受实验性治疗,在三期临床实验的随机双盲的机制下,她仍然有可能被分入到对照组里,无法接受实验性药物治疗,而是在传统治疗方法下拖过最后的日子。 这些道理孙立恩都明白,身为医生,他完全明白这些措施和选择的必要性。可他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尤其是小嫣然和那个蠢贼一对比,他更觉得情感上难以接受。 · · · “你还真别说,你这个念头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为什么外科医生不能给自己的亲属做手术。”在小湖边,执着于钓鱼的徐父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有容的二姑,以前曾经脑梗过。当时我曾经想让有容去给她治病。但是她死活不肯。”徐父叹了口气,“虽然我知道,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而且在这过程中,她也不断地为我那妹妹去找更好的医生。可我一直心里有个疙瘩……”他回头瞥了一眼孙立恩,“医生也是人,就像你这样,对于熟悉的,了解的患者就更容易被情感所扰。” 孙立恩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但仔细一想,对于徐父的这个判断,他还真是无话可说。 小嫣然和孙立恩不算太熟,但……她和胡佳熟。而且小丫头的遭遇也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会产生同情甚至是怜悯都再正常不过。 “医生不是不可以有情感。没有人能做到波澜不惊。哪怕是佛也有金刚一怒呢,更何况你这个小子?”徐父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上了年纪,连着在冷风里钓了几天鱼,他的关节早就开始发出了呻吟和抗议。“你看,现在只是因为病人可能没有机会参加一个不一定有效的治疗,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说句难听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要是真的出了事情,你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话虽然难听,但确实如同当头棒喝一样,孙立恩沉默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道理是好懂,可要做到……还是难。” “那是。要是有那么简单,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徐父从座位上晃了晃,然后一脸不满的对孙立恩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呢?没看见我腿麻了?过来扶一把!” 孙立恩连忙上手去搀,然后等徐父连连跺脚推上不麻了之后,这才和老头一起回到屋里。 “其实小胡这孩子想的真是有些多。”屋子里,热腾腾的十几道菜摆满了桌子。旁边放着孙立恩之前买来的饮料和啤酒。徐母用围裙擦着手,对孙立恩半是埋怨半是宽心道,“小姑娘自己瞎想,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呢?我们早上醒的也早,说个再见嘛。” “我倒是想……”孙立恩苦笑道,“她眼睛一瞪说不行,我哪儿敢多嘴嘛——我又打不过她。” “这个打不过是客套话,主要还是舍不得打。”徐母笑眯眯的客气着,想要给孙立恩留几分薄面。 孙立恩回想起胡佳浮空连击暴揍胡添的场景,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苦笑道,“真是打不过。” 徐有容难得参与到这种话题里,她在座位上懒洋洋道,“胡家在我们四院那可是很有势力的。” “势力?”胡母皱了皱眉头,朝着徐有容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小胡怎么就让你说的像什么黑恶势力一样了?” “我也没那个意思嘛。”徐有容往旁边一躲,“不信你去问孙立恩嘛。胡佳的大姑他就不敢惹。” 孙立恩想了想胡护士长手上那十根小胡萝卜似的手指头,轻松拍动脱轨铅门的力量,以及一手拎两个冬瓜的场面。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不敢惹不敢惹。” · · · “路上开车慢点。”晚上八点半,孙立恩准备驾车离开了。徐父徐母,还有徐有容和瑞秋都一起到门口送他。徐父拍了拍孙立恩的后背,低声道,“你得承认,人力有时尽。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太贪心只会让自己心力憔悴。有时候学会放弃,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孙立恩抱了抱徐父,点头道,“谢谢您。” 车里放着音乐,孙立恩开的很慢。好在宁湖度假村这条路冬天也没什么车,开慢点倒也不至于影响道路通行效率。开了一段路,孙立恩的手机响了起来。 “儿子啊,干啥呢?”王彩凤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吃晚饭了吧?” “刚刚和同事一起吃的。”孙立恩简略答道,“现在正往回开车呢。” 王彩凤笑了笑,关心道,“小胡已经走了?” “她昨天早上的飞机。”孙立恩把车慢慢靠在允许停车的路边停了下来,顺手打开了双闪。他开车的水平还是没有那么纯属,既然要打电话,那还是停在路边比较安全。“现在应该是正在伦敦体验英国美食呢。” 王彩凤又多问了几句,然后小心道,“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你们四院那边儿科水平怎么样?” “挺厉害的。”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不知道自己老妈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王彩凤欲言又止,随后叹气道,“你天哥的老婆前天生了。” 孙立恩一愣,“生了?哦哦!好事儿啊。” “天哥”是孙立恩的表哥,是孙立恩大舅的儿子。 “可是孩子有些问题,黄疸很严重。”王彩凤犹豫道,“咱们这边的医院说孩子可能有溶血性黄疸,问题还比较严重。” 孙立恩毫不犹豫道,“那就往我们这里送。我们院的儿科还是挺厉害的。”他顿了顿道,“如果儿科那边说没床位,那就直接送急诊。我现在就回医院去安排——你们什么时候能到?” 王彩凤一愣,“现在就过去?” 孙立恩斩钉截铁道,“现在就过来。天哥的孩子还在住院吧?让医院派救护车转院。要给钱什么的不用担心,我有钱。”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动汽车向前驶去,“别的事情不用说了,救命要紧。” 第340章 关心则乱 到目前为止,孙立恩这个人开车,这辈子就超速过两次。 上一次是为了救人,而这一次,也是为了救人。 新生儿溶血性黄疸其实并不算难治。一般通过照射蓝光即可有效缓解患儿体内胆红素的水平。按照普遍经验,患儿在保温箱里接受大约三到七天的照射后,就基本可以恢复健康。 黄疸水平比较高的患儿,可能需要接受丙球蛋白静脉滴注的辅助治疗以防止进一步溶血。但不管是蓝光还是丙球蛋白,都不算什么特别“少见”和“困难”的治疗方法。以孙立恩对于老家常宁市医疗水平的了解,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黄疸,那肯定是不用考虑转院的。 自家两个舅舅都是医生,王家在本地医疗系统中不说故旧遍天下,至少也认识不少医生。如果只是普通的溶血性黄疸,不会也没有必要打电话给孙立恩,要把刚出生不到72小时的新生儿转院几百公里到宁远来。 这事情不对劲。 孙立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里面的问题,并且斩钉截铁的要求马上将自己那个还没见过面的表侄送来四院。光以夜间的儿科急诊应对能力而言,整个宋安省除了省儿童医院以外,不会有哪个医院比开设了儿科分科急诊的四院更强。 今天糟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孙立恩实在不想再碰见什么大事。 “袁医生,你现在还在院里吧?”孙立恩一边开着车,一边用免提拨了个电话给袁平安。在四院内以主治医生的身份任职住院总医师的袁平安和曹严华一样,都是得一周在四院里住六天的可怜人。 “在。”袁平安刚刚吃完晚饭,今天晚上他运气不错,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没有特别危重的病人需要处理。 不过既然孙立恩打了电话来,看样子这个晚上又轻松不了了。 “麻烦帮我问一下,咱们院里儿科的NICU有没有位置。”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还有,问一下他们,能不能给新生儿做血浆置换。” 既然感觉到事情有蹊跷,那就按照最严重的情况去设想和准备。如果小表侄的黄疸情况严重,而且并非单纯的血型不容导致溶血,那就可能需要用上血浆置换这种最终手段。急诊和急诊下属ICU以及CCU内偶尔会出现血浆置换的治疗。但儿科采用血浆置换就已经不太常见了。对出生不足72小时的新生儿展开血浆置换,这种治疗方案能不能上,需要注意些什么,孙立恩一点概念都没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新生儿科,尤其是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所治疗的患儿和成年人治疗的差别之大,简直仿佛是在治疗两个物种一样。 区别巨大的结果,就是孙立恩在这件事情上面,除了出钱外加帮忙联系床位以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要对新生儿进行丙球蛋白静脉滴注,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滴注多少药物。 开着车正在往医院赶的孙立恩现在并不是一个医生,他只是个心急的患者家属。 · · · “孙医生。”袁平安在抢救室里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他身旁站着没头发的儿科主任钱红军。 “NICU那边的床位没问题。”钱红军一脸严肃的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患者是什么情况?送到哪儿了?” 孙立恩很感激的先是向钱红军点了点头,然后大概转述了一下自己得知的消息。 “还没转院啊?”钱红军愣了愣,然后皱着眉头问道,“症状只有一个新生儿溶血?” 钱红军之前一听袁平安说,孙立恩来问NICU床位的事情,下意识就把这个即将到来的患儿当成了有严重问题的棘手案例。他甚至为此调整了几个新生儿科医生的排班,把业务水平最好的几个医生凑在了一起,准备让他们马上接手这个病例。 “这个怪我没说清楚。”孙立恩一看钱红军的表情,就知道老头估计是为了接自己手里的这个“危重患者”,把压箱底的医生们都拽出来了。他连忙向钱红军说了自己的推理,“现在的问题是,那边正在转运的路上,资料没有那么快过来。” 钱红军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嗨,你早说是自己亲戚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又弄了个什么罕见病例来呢——按说新生儿就算要看病,也不至于往咱们四院急诊跑嘛。” 钱红军是真的松了口气。新生儿不在出生医院的新生儿科看病,而是转来四院,这本来就是一个“高危”的属性——连专业新生儿科都搞不定的患者,那得有多麻烦可想而知。 不过看样子,这大概是小孙为了自家亲戚,打算走走后门而已。钱主任对此不光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是举双手欢迎,不过就是个新生儿溶血,四院处理这种患儿一年怎么也得六七百例。照照蓝光就好了嘛。 是的,哪怕孙立恩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提醒过钱红军后,光头钱主任还是不觉得这个事情会有多麻烦。新生儿科方面的问题,孙立恩这个急诊科医生的意见并不怎么值得重视。 “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孙立恩郑重的朝着钱红军道,“也怪我沉不住气,毕竟……我舅舅就一个孩子。” “没事没事。”钱红军很大度的摆了摆手,“关心则乱嘛,这种事情我们见的多了。”他看了看表,对孙立恩道,“NICU那边的床位已经给你协调好了,等人快到了你跟我说,我帮你安排。” 千恩万谢的送走了钱红军,又向袁平安道了谢后,孙立恩拿着手机站到了抢救大厅门口。“妈,你们出发了么?” “已经在路上了。”电话那头传来了王彩凤的声音,“我们已经上了高速,看导航的话,大概还得一个半小时左右。” “路上注意安全,如果有必要的话,给交警打电话。”孙立恩有些紧张的给自家老妈支招,“孩子在路上时间越久,可能出现的变数就越多。千万不敢耽误。” 王彩凤也被孙立恩带的有点紧张了,“好好,我知道了……”她顿了顿问道,“儿啊,这个病……是不是很难治?”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难治。新生儿溶血黄疸其实挺常见的。”孙立恩叹了口气道,“我担心的是,咱们常宁的医院拿不准——要是他们也拿不准,那就可能会很麻烦。” 第341章 接车 急救车在高速公路上拉着警笛一路狂奔,后面跟着孙宏斌的W12辉腾。车里王彩凤挂了电话,有些担忧的对孙宏斌道,“立恩说,这孩子的情况可能不太好。” 孙宏斌本来就有些焦虑,一听自己老婆这么说,更急了,“这小王八蛋有谱没谱?这连人都没见着呢就敢放这个花屁?” “他要是个小王八蛋,那你就是个老王八。”王彩凤虽然也心急,但护着自己儿子已经成了本能。“说什么呢?老大家那孩子要不是有问题,那咱们至于这大晚上的往宁远赶?” 孙宏斌瞥了一眼自家老婆,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但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老大这娃娃也真是……命苦。” 说别的也就算了,一提到这个,王彩凤就心里难受。老大当年在国家科学院呼吸研究所工作,后来成了倒在抗击非典的第一批医务工作者。而那个时候,王天还在读小学六年级。 童年丧亲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王天也是如此。一个乐天阳光的小孩子,在那之后变得内向且沉默寡言。如果不是大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又在对方的影响下重新变得开朗了起来,说不定王天得憋出些什么心理问题来。 日子总应该是一天天变好的。王天大学四年发生的变化大家有目共睹,尤其是结婚而且妻子怀孕以后,新手爸爸的脸上总是带着充满了希望的笑容。也许即将成为父亲,让他和自己的父亲在情感上产生了一些共鸣,也许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在那种情况下仍然坚持在第一线工作。 那个时候,王天所就读的小学,就在父亲工作的研究所隔壁。 救护车上,满脸胡茬的王天双手合十,对着救护车的天花板低声道,“老爹,这是你孙子……你救救他,就像你以前救人一样,你救救他……”旁边随车的医生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王天,然后摇了摇头,重新低头看起了手机。 救护车中间,有一个看上去和普通急救车转运床完全不同的设施,床身中间位置上,有一个透明的大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浑身发黄甚至有些偏黒的小孩子,他一动不动的躺在盒子里,嘴里插着一根白色略带透明的呼吸管。只有通过胸口轻微的起伏,以及床旁的监护器上的数据才能看得出来,这孩子目前还活着。 车里只有王天,妻子出现了胎盘早剥的症状,因此孩子是紧急剖腹产娩出的。因为产妇还不能下地移动,并且还在医院里接受进一步治疗。所以王天特意让自己的母亲和前来探望女儿的老丈人丈母娘在医院里待着,自己则和小姑一家踏上了前往宁远的路途。 · · · 孙立恩在抢救大厅里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电话里他和自己老妈稍微交流了一下表侄的病情,事实证明,让钱红军提前调集人手是个正确的选择。 小王天目前被明确的问题有两个,新生儿肺不张和病理性黄疸。 表侄是个早产儿,他出生时胎龄只有31周,体重不到1500克。但孙立恩不是儿科医生,对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表侄会出现这种情况——尤其是在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已经给孩子使用了肺部表面活性物质之后,表侄的情况仍然没有明显改善。 妇幼保健院给孩子下了病危通知,情况不容乐观。也正是因为这样,王彩凤才会着急上火甚至给孙立恩打电话求助。并且在当地医生的要求和建议下,使用了新生儿转运车作为移动手段——理论上更平稳的移动方式还有借助高铁的新生儿转运仓,但今天从常宁到宁远的高铁已经没有了。如果要用转运仓,那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如果不是因为气象不稳定,而且他们已经到了高速上,孙立恩动过要不要请红会出动医疗直升机进行转运的念头——一小时八万块,雇一架直升机飞一个来回的钱他还是出得起的。 孙立恩很清楚这个孩子对于表哥的意义。舅舅走得早,哪怕舅妈再怎么努力,童年丧父的痛苦仍然是巨大的。表哥和表嫂在一起以后好不容易有了走出阴影的迹象,要是孩子再出点问题,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要不要稍微坐一会?”在大厅里值班的保安梁哥看着孙立恩像一头被栓在磨上的驴似的,一圈又一圈的绕着,看久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孙医生你这下了班不回家,在这里绕圈圈干啥?” “我……我等个病人。”孙立恩拒绝了梁哥的好意,看了看门外,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叹了口气。“我表哥的孩子,从常宁那边转院过来的。” “孩子啊?多大了?”保安梁哥拎着塑料凳,手里捏着保温茶杯走了过来,分体式的保温杯可以用盖子做杯,他朝着盖子里倒了一杯热茶,向孙立恩递了过来,“先喝口茶冷静冷静,人都还没到医院呢,你这么使劲晃悠有啥用?” 孙立恩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感激的向梁哥点了点头,然后苦笑道,“道理我都懂,可是说不紧张……哪有那么简单。” 梁哥接过孙立恩递回来的空杯子笑道,“你这就叫当局者迷。咱们四院是个啥地方?你要对咱们医院有信心呐。”他把杯子扣好,指着门外道,“这种天气,高速上车也开不快。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在路上开的慢点那是肯定的。” 和梁哥稍微聊了几句后,孙立恩确实心里平稳了不少。他正准备和梁哥再说两句,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噪杂声。似乎有患者家属和别人发生了冲突。 梁哥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跳了起来,把保温杯往桌子上一扔,拎着警棍就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有啥话好好说,别吵架!” 在医院,尤其是在四院的抢救大厅里,类似的争吵其实经常出现。毕竟自己的亲人还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家属心急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孙立恩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生争吵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拽着一个中年人的脖领子,大喊大叫着。 “是你开车撞了人,你怎么能说自己没钱呢?”那个年轻女人哭喊着,“让你交两万块钱的押金,你一个开宝马的,怎么有脸说自己没钱?” “我就是没钱!”那个中年人脸涨得通红,“放手!” 孙立恩看着争执着的两人,心里的感触五味杂陈。 手里的电话忽然又响了,孙立恩马上接起了电话,那头是王彩芬的声音,“我们已经下高速了,导航上说,大概十三分钟后能到医院。” 孙立恩听闻后立刻转身向抢救室跑去,“知道了,你们直接走抢救通道,我去请儿科医生接车! 第342章 情急之下 哪怕孙立恩自认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当他看见那辆新生儿转运车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辆新生儿转运车,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而重症监护室特有的那种机械和生命混杂的气氛,仿佛实体一样慢慢扩展开来,让前来接车的医护人员动作轻柔再轻柔,生怕振动引起什么不好的后果。 抢救大厅里的手术电梯被特意开到了一楼,梯门大开。孙立恩已经提前帮小王天办好了所有的挂号和手续,因此没有任何犹豫和延误的,新生儿转运车被推进了电梯里。 孙立恩和其他家属都没跟着进电梯——手术梯虽然宽大,但几个儿科医生和一台新生儿转运车已经基本占满了所有空间。保证小朋友和医生尽快抵达NICU才是重点,因此孙立恩带着自己的表哥先在一旁等待着。 “当爸爸了,恭喜啊。”孙立恩看着自己这位面带沧桑的表哥,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嫂子没过来?” “她……也病的很严重。”王天沉重的摇了摇头,紧急剖腹手术就是因为怀孕中的妻子出现了异常的疼痛和流血,送到妇幼保健院后,才发现是胎盘早剥症状。从检查结果出炉,到胎龄仅有31周的小王天出生,一共只过了十五分钟而已。 胎盘早剥是非常严重的孕期疾病,它带来的严重出血会直接威胁到产妇和胎儿的生命。不幸中的万幸是,小王天已经有了31周胎龄,相比其他不足三十周的早产儿,他生存下来的几率是相当大的。而且常宁妇幼保健院的处置也足够及时果断,虽然还不能说产妇脱离了危险期,但至少情况相对比较稳定。但比起因为大出血而虚弱的产妇,早产儿小王天的问题就更麻烦而且棘手。 小王天出生后就表现出了新生儿肺不张的典型症状,呼吸急促且浅,咳嗽,嘴唇周围迅速出现了发绀的现象。 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们在综合考虑了产妇胎盘早剥,以及新生儿胎龄不足等问题后,迅速将小王天诊断为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并且给予了牛肺表面活性物质静脉滴注和插管治疗。在一天后,医生们将小王天的诊断修改为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合并吸入性肺炎。 他开始发烧了。 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们不是没见过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其实这种疾病算是NICU里最常见的新生儿疾病了。而且相对于其他需要外科或者多学科合作才能进行的治疗和手术,理论上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在应用了机械通气和牛肺表面活性物质治疗后,绝大部分的孩子都能顺利活下去。 但小王天的情况不一样,第二天,他身上开始布满了黄疸的痕迹。血清胆红素一下飙升到了215umol/L的地步。并且在第三天上升到了294umol/L的地步。 这完全符合病理性黄疸的诊断标准,但让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们困惑的是,小王天身上出现了如此之高的血清胆红素水平,但相应的B超检查却没有发现他存在先天性胆道畸形之类的问题。 由于小王天是A型血,而母亲是O型血,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们只能将他的黄疸归结为新生儿溶血性黄疸,并且进行了相应的治疗。 然后到了今天晚上,小王天的黄疸继续加重到了375umol/L。负责小王天的医生悄悄和王天的母亲谈了谈,孩子的情况很严重。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保不住命——就算保下来了,也有可能因为新生儿胆红素脑病而出现慢性和永久的脑损伤——也就是所谓的核黄疸。 慌了神的王天母亲找到了自己的小姑子王彩凤,两人一合计,王彩凤马上给孙立恩打了电话。并且在得到了肯定回答后,两个女人雷厉风行,把自己的儿子和老公都拽了过来,并且向他们宣布了决定。 不得反对,马上执行。 · · · 孙立恩听着表哥说了这几天的经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天……辛苦你了。” 王天看了一眼孙立恩,无神的双目产生了一些波动,他张了张嘴,随后两行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他张着的嘴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仿佛孙立恩这一句话就正戳在了他的心窝上似的。他抱着自己的表弟,张着嘴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哭嚎。 孙立恩拍了拍他的后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哪怕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见过,孙立恩也能从王天的样子上猜到,自己的表哥这些日子都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看着自己的妻子在生死线上一个来回,又看着自己新生的孩子逐渐向死亡靠拢。三天的时间,这个新手爸爸先后经历了妻子腹痛的慌乱——孩子出生的喜悦——妻子病重的紧张——妻子稳定的放松——孩子病重的震惊,这一连串的剧烈精神和心理波动。说真的,能坚持到现在就足以说明王天心理已经坚强的很了。 “小弟……小弟……”人哭急了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哭了十几秒后,王天似乎猛然醒悟过来了什么,他挣脱了孙立恩的双臂,惶恐的,用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救救他,你救救孩子……” 孙立恩连忙安抚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医生们已经把孩子送到楼上了。” “你,你,你要救救他。”王天还是继续惶恐着,他似乎根本听不明白孙立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以为表弟要对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 孙立恩这段时间的精彩表现,已经被胡佳通过各种方式和手段告知给了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虽然孙宏斌不会和自己家里人多说什么,但王彩凤却一直对自己的儿子引以为傲。以至于整个王家都知道,孙立恩这是跟着两个舅舅的步伐,成了医生,而且还成了很了不起的医生。 王天在得知马上要去宁远四院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孙立恩一定能够找出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有表弟在,孩子就有命在。 而听现在的说法,孙立恩似乎打算见死不救。他怎么可能不着急? “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他!”王天实在是顾不得其他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好!我犯浑,我混蛋!可是孩子……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啊!立恩,我求求你,你救救他!” 第343章 冲突 孙立恩和刚刚赶来的孙宏斌一起把精神崩溃了的王天一路扛到了没什么人在的影像科等待区。看着哭的快抽过去的王天,孙宏斌皱了皱眉头,等自家老婆过来接手安抚后,他把孙立恩拽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俩咋回事?” 孙立恩一头雾水,“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啊?”他可是真没搞明白,王天在那边嚎个什么劲。 孙宏斌闻言一愣,他伸长了脖子偷偷看了一眼还在那边哭的王天,“小王都哭的快背过气去了,这还能没什么?” 按照王天的说法,那就是之前他曾经和孙立恩发生过一些冲突和不愉快,并且看起来事情还不小,以至于王天觉得,孙立恩现在不肯去给小王天治病,是因为记恨着之前的事情。 可孙立恩实在是不记得,王天曾经干过什么了。 上一次和王天面对面,还是大舅的遗体告别式上。当时的王天倒是和孙宏斌发生了一些冲突。但孙立恩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也没说什么话。 孙立恩虚着眼问道,“他不会是以为……我这是替你报仇呢吧?” 孙宏斌吓了一跳,“啥?” “大舅的告别式上……”孙立恩小心翼翼的提醒着自家老爹,“你不是和他差点打起来了?” 孙宏斌恍然大悟,“因为这事儿?” “只能是因为这个事儿了吧?”孙立恩摊了摊手,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王天。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五年,十六年间里,王天和舅妈从首都搬回了常宁生活。而且两家人也一直没什么多的来往和联系。除了偶尔过年的时候能见一次以外,孙立恩基本没怎么见过王天。 前年王天结婚,孙立恩也没回去参加婚礼。 “所以……应该是那个事儿吧?”这个事情的进展就超出孙立恩的理解能力范围了。他看了一眼老爹,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更进一步的情报——当时孙宏斌和十一岁的王天有些冲突,王天甚至朝着孙宏斌挥了拳头,但当时只有九岁的孙立恩却记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了。更何况年仅十一岁,哭了三天也没怎么睡觉的王天实在缺乏“把事情搞大让孙立恩记住”的能力。 不过孙宏斌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出去抽根烟,你去劝劝他。”说完,就离开了抢救大厅。 孙立恩无奈的朝着自家老娘走去,王彩凤已经逐渐抚平了王天的激动情绪,她摸了摸王天的头发,然后看着孙立恩,朝着儿子做了个“你来说两句”的眼神。 “天哥,你好点了吧?”孙立恩拍了拍自己老哥的肩膀,“来,你先冷静点……我对你没有意见,也没有记恨。不是我孩子见死不救,你让我给他治病才是胡来!” 孙立恩的话引起了王天的反应,他抬头看着孙立恩,有些茫然道,“可你……你不是看病很厉害……” “我是急诊医生。严格的来说,我是急诊科的规培医生。我甚至连个正式的住院医师都不算。”孙立恩解释道,“我是运气不错,连着看了几个比较难的病人。可是那都是成年人。我看过的患者年龄最小的也有三岁——那还是个骨伤的小朋友。” “你可能不太理解这个年龄差异。这么说吧,如果按照我们急诊科平时处理病人的方法,给孩子治病光输液一次就得五百毫升。他现在体重才多重?按照急诊的治法,那不是治病,那是杀人!” 对成年人来说,输液五百毫升不算什么问题。成年人24小时的尿量大约为1000~1500毫升左右,在2500毫升以下都还算是正常水平。但新生儿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代谢量。说个玩笑话,小王天现在的体重可能还不如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尿量重。对于这种早产而且有严重代谢问题的孩子,一般的治疗方案必须精简再精简,这样才不至于“救命不成反害命”。 所以说,新生儿科治疗的患儿,和普通门诊所治疗的患者区别之大,几乎可以视为两个物种。他们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主诉,基本所有的沟通全靠哭闹。孙立恩也确实不敢瞎出主意诊断——哪怕有状态栏提示,他也不敢这么干。鬼知道同样的状态,放在一个胎龄31周,出生不到四天的早产儿身上究竟代表什么。 “你这段时间压力很大,我理解。”孙立恩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自家表哥的肩膀,“我真不是在记恨,只是我不适合也不擅长处理这个领域的问题。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处理。你在这里先平缓一下情绪吧,我上楼去儿科看看情况。”他对着自己老妈作出一个有些抱歉的表情,“妈,你在这里先陪陪天哥,我上楼看看。” 王彩凤点了点头,重新坐在了王天身旁。 · · · “刚才在抢救大厅里大喊大叫的那个是你亲戚?”孙立恩走进了电梯里,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袁平安把手往门中间一塞挤了进来。在仅有两人乘坐的电梯里,袁平安有些好奇的问道,“怎么还跪下了?” “他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了。”孙立恩面无表情的回答道,王天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那个场景对他的精神冲击也很大,如非必要,孙立恩实在是不愿意回想起那个场面,他决定主动出击,扯开话题。“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过去看看情况呗。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病人需要我盯着。”袁平安朝着孙立恩亮出了自己还有74%电量的手机道,“要是有事儿他们会打电话通知我的。” 孙立恩看了一眼袁平安的手机,顺便确认了一下时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说自己现在没什么事情可干。” 电梯门打开了,孙立恩和表情有些犹豫不安的袁平安一起走出电梯,朝着NICU走去。 四院的NICU和儿科并不挨着。它和产科一起被设置在了四楼的位置。这也是由于收治患者的特殊性所决定的特殊安排——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应该离产房更近一点。 “袁医生?”在NICU门口值班的小护士并不认识孙立恩,但却很明显跟袁平安挺熟,“你怎么来了?” “刚才有个新生儿转运车推过来了吧?”袁平安熟门熟路的脱起了衣服——他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在臂弯上,“那个孩子是孙医生的侄子,我们来看看情况。” 小护士有些为难的笑了笑,“院感规定NICU在非会诊情况下,其他科室的医生不能随便进入。这样吧,我问问护士长。” 孙立恩挑了挑眉头,NICU的规矩可比ICU大多了。 第344章 外周静脉同步换血 到头来,孙立恩还是没能进到NICU里,见到自己的小表侄。钱红军和另一位之前孙立恩曾经见过一面的儿科医生一起接待了孙立恩和袁平安。 “坐。”来参与交流的同样是医生,这让钱红军感觉轻松了不少。很多话和一般家属沟通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的麻烦,在对方也是医生的情况下基本就不可能发生。“这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 孙立恩沉重的点了点头,从初步的了解中,他也大概猜到了这一点。但他还不确定自己的表侄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了哪一步。 “刚刚的检查报告,总胆红素已经快到400了。”钱红军叹了口气,“这么高的胆红素,很可能会伴随有神经损伤。而且最棘手的是,我们还不确定导致如此严重黄疸的病因是什么。” “应该不是单纯的新生儿溶血性黄疸,这个我们还会再补一个抗人球蛋白试验和血清抗体试验确诊。”另一位医生发话了,孙立恩这才认出来,这人是他第一次去儿科值班室时,那个用四分之一杯茶叶泡茶的人。“我看了常宁妇幼保健院的治疗记录,如果只是溶血性黄疸的话,在联合了光疗和静点白蛋白后,应该会有好转才对。”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概所有的诊断都差不多。利用一切现有的资料尽可能排除掉各种可能,这样就可以尽量缩小嫌疑犯的范围,以便尽快确定病因。 “而且B超也排除了先天性的胆管畸形和肝炎。”孙立恩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着,反正自己不用决定给表侄用什么治疗方案,所以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倒是不碍事。“那么,就应该是感染导致的溶血了?” “年龄太小,而且也没有接触过外界,感染源是从哪儿来的?母婴传播?”袁平安对孙立恩的这个提法不太同意,“就算是母婴传播,母乳里的抗体也能够保护婴儿不受感染吧?这还没过六个月呢。” 母乳内能够提供给婴儿的抗体可以持续大约六个月的时间,在这六个月中,婴儿的免疫力其实并不算弱。同样是婴幼儿,吃奶粉长大的孩子得急性肠胃炎的风险是母乳喂养的六倍左右。 “目前来看,还是感染的嫌疑最大。”钱红军琢磨了一会后,支持了孙立恩的看法。“病理性黄疸就那么几个原因,不是溶血,不是胆道畸形,不是新生儿肝炎,而且从现在的监控和心电图看,孩子也没有先心病。只能是感染。” “要尽快确定感染的类型,先以能够穿越胎盘屏障,可以母婴传播的细菌和病毒作为主要目标做一下检查看看。”另一个儿科医生点了点桌子,“但我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对患儿进行血浆置换。他的胆红素水平太高了,再这么下去,出现核黄疸只是时间问题。” “直接进行血浆置换风险比较大。”很明显,这位儿科医生在这之前并没有和钱红军就此沟通过。他提出的建议被钱红军先按住了,“先做同步换血看看情况。” 同步换血,全称是“外周动静脉同步患血疗法”。是采用正常血液或血液制品,替代患儿体内含有某种有害因子血液的有效治疗方法。这种手段相对来说比血浆置换术更温和一些,同时应用在新生儿领域的时间也更久,医生们对于这种疗法的副作用了解也更深,这样也比较容易应对。 钱红军继续道,“病理性黄疸的部分先到这里,关于新生儿肺不张的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孙立恩,“我认为常宁妇幼保健院的诊断没问题,肺发育不全合并吸入性肺炎的可能性最大。” “那就继续用机械通气和牛肺表面活性剂治疗?”孙立恩问道,“常宁妇幼保健院的治疗方案不做变动么?” “变动还是有的,不过要在确定并且排除了感染源之后。”钱红军叹了口气,“我们会用布地奈德给孩子做吸入,但是这种糖皮质激素毕竟也会抑制免疫反应,如果黄疸是因为感染造成的,那就坚决不能用。” 总之,现在的最关键目标,是确定黄疸的来源。不管是不是感染,都得先确定了再说。 “那我让护士先去取血。”四个医生互相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先进性同步环血,暂缓布地奈德吸入治疗是目前最合适也是最安全的处理方法。于是钱红军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文件袋里取了一张输血治疗的同意书出来。同时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张病危通知书。 “孩子的情况确实很麻烦,很棘手。这个你还是要和你亲戚好好沟通一下。”钱红军叹了口气,“我本来还以为可能是个一般患儿呢。” “这次给您添麻烦了。”孙立恩接过两张文件,向钱红军鞠了一躬,“我舅舅走的早,表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结果就成了这样……”他叹了口气,“总之,麻烦您了。” “应该的。”钱红军点了点头,“你赶紧去要签字吧,等签字到了,我们就马上做换血治疗。” · · · “病危……”王天看着孙立恩拿来的病危通知书,脸上又开始流眼泪了。 “这个没办法,毕竟已经住到了NICU里面,病危通知书肯定是要下的。”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比平常多了好多。“你看看输血治疗的同意书,有什么问题我给你回答——咱们争取尽快完成找这些书面文件,越早完成,就能越早开始治疗。” 王天点了点头,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对着孙立恩问道,“立恩……你给我交个底,他……他还能救回来么?”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毫不保留的用尽一切方法进行治疗。”在自家亲戚面前,孙立恩也没啥可藏着掖着的,看现在的情况,除了要向王天说明治疗的风险以外,孙立恩还得替他鼓鼓劲,“新生儿病理性黄疸并不罕见,只要找到导致黄疸的原因,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不光要鼓劲,还要注意鼓劲的分寸,注意不能误导。这里面的分寸确实难以把握,这段话孙立恩这一路上自己琢磨了好几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敢说出口来。 “你嫂子还在医院里躺着呢……”王天绝望的说着,手上哆哆嗦嗦的签了字,“她九死一生才有了这么个孩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交代……” 你要只是担心不好交代倒是好办了。孙立恩又给自己表哥打了打气,然后带着许可书重新回到了NICU门口的护士站。 “许可您放在这里就行了。”小护士很贴心的对孙立恩道,“钱主任那边我去通知。” “麻烦您尽快。”孙立恩朝着小护士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门口。往门口走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手里捧着两袋液体的钱红军。 “东西送来了吧?”钱红军一见到孙立恩就追问道,“家属同意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看着钱红军手里一袋淡黄色液体,一袋深红色液体问道,“这是……用来做同步替换的血液?” “对。”钱红军点了点头,朝着孙立恩举了举手里的东西,“O型血的血红细胞和AB型血的血浆,都是RH阴性的。” 这是从免疫学角度出发,最“理想”的混合血液配比。O型红细胞上没有A,B两种抗原,而AB型血浆里没有任何凝血抗体,因此理论上这样混合的血型不会引起任何ABO血型不容,从而可以避免出现输血型溶血。而RH阴性就更可贵了——这种少见的熊猫血同时适用于RH阴性和阳性血型患者。要不是因为血库里这两袋RH阴性的红细胞和血浆还有存货,而且是要用于新生儿抢救治疗上,血库的工作人员还真不一定能舍得拿出来。 “要从血库那群人的手里讨来这么些东西可真不容易。”钱红军笑了笑,“先不聊了,我去安排治疗。” 第345章 夜晚(上) 尽管自家爹妈说有住的地方,孙立恩仍然坚持着让父母和王天住在了太阳城的万豪酒店里。而且房费是孙立恩付的。 “这酒店也太贵了,我和你爸去外面住个快捷酒店就行了。”王彩凤这辈子节约惯了,哪怕现在家里颇有些家底,仍然不适应住这种一晚怎么也得四位数的酒店。 孙立恩抱着行李把爹妈送到了房间,笑着说,“你儿子我现在好歹一个月也赚个小几十万,既然有能力了,孝敬孝敬爹妈也好。” “瞎花钱。”王彩凤嘴上说着不好,脸上的笑容却挡也挡不住。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连续住半个月快捷酒店的打算——王天家里虽说不算困难,但老婆孩子都病着,再花大价钱住酒店很明显是不切实际的事情。而王彩凤作为长辈,又算是老王家目前唯一和王天父亲一辈的成年人,让小辈省钱住快捷酒店,而自己住更贵的那种怎么也说不过去。 至于自家出钱,让王天也来住……孙宏斌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人设还要不要了? 王彩凤很隐蔽的瞥了一眼自家老公,等会等儿子走了,她可要好好和孙宏斌算算账。 孙立恩转身带着王天到了隔壁的房间。两间房都是一样设置,孙立恩特意在前台让酒店开了两间连在一起的房间,以方便互相照应,“天哥,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我会通知你的。” “那如果医院那边有什么变化……”王天欲言又止。 “这样,你给我写个授权。”孙立恩想了想,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两张纸,并且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让服务员拿了一盒红色印泥过来。“授权我做孩子的医学决策代理人就可以了。” 王天照着孙立恩说的内容,手写了两段话,而孙立恩则在旁边录像留证。“对,要注明一下,我的决策权仅在你不在医院,无法马上签字同意时生效。” 王天写完了这张授权书,最后补了两个签名和红手印后,他看着孙立恩小心翼翼的收起了其中一张授权,“那这一张……” “这张你放好了。”孙立恩有授权在手,顿时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今天你就在酒店里踏踏实实睡觉,好好休息一下。”他对着王天认真道,“你想想,现在除了你以外,你老婆孩子还能指望谁?你要是不好好休息,到时候生了病谁来照顾你?你还躺在院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王天愣了愣,然后朝着孙立恩认真点头道,“我知道了。” “行了,早点回去休息。”孙立恩朝着王天点了点头,“你要是还没吃饭,或者晚上打算吃一点,那旁边太阳城有个小吃一条街,你可以去逛一逛看看。” 王天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吃饭就算了,我赶紧睡一觉才是真的——这几天我基本就没合过眼。” “如果感觉累过劲了睡不着,可以先泡个澡。”孙立恩友情提醒道,“让前台送个浴缸膜来就行。泡一会睡的更舒服。” “我这边睡觉去了,你怎么办?”王天皱着眉头问道,“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去休息了?”王天也不傻,孩子的情况都糟糕到需要下病危通知书的地步了,孙立恩找自己要了授权书后又嘱咐自己休息,那铁定是打算自己去医院里守着。 这酒店的费用绝对不便宜,而且孩子能转院到四院,一下车就被送进NICU,也是全靠孙立恩在中间协调帮忙。如今自己睡下了,而表弟还要去医院里等着消息,这让王天心里觉着很过意不去。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孙立恩朝着王天摆了摆手,“再说了,我去医院里待着那还有地方睡觉,有地方休息——要是今晚上没什么事情,我还能上个晚班,顺便拿点夜班补助。,这不是挺好的嘛。” 孙立恩开着玩笑,王天眼里全是感激。他叹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 “这样才对。”孙立恩笑眯眯道,“明天早上你记得来医院接班——来的时候,替我带个早饭。” · · · 第九诊室里,孙立恩忙的脚不点地。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用剪刀剪断了持针器尾部的缝合线,长出一口气,对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道,“以后没事儿可别用胳膊去蹭阳台上的瓷砖了啊。” 另一旁带着孩子来看病的爸爸憋笑憋的很艰难,“你到底是咋想的,怎么就能用自己胳膊往破瓷砖的边上去蹭呢?” 小姑娘张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哭道,“我……我就是想把落在我胳膊上的蚊子赶走嘛!可是我拿着杯子不能同手啊!” “清创已经做完了,破伤风的疫苗也打了。”孙立恩用绷带和弹力网在小姑娘胳膊上捆了一层,“还好现在是冬天,回去以后一周伤口不要见水,以后每天都到门诊来换个药就行了。” “用不用开点吃的消炎药什么的?”小朋友受伤生病一般都得全家出动。孩子爸妈正在一旁低声交流着自家姑娘这个傻乎乎的样子究竟是随了谁,而另一边,孩子的奶奶和姥姥正在积极和孙立恩交流着后续的治疗和用药问题。 “我现在只能给她开到破伤风疫苗,局部的抗生素使用都是没有指征的。”孙立恩耐心解释道,“孩子伤口看着比较严重,实际上只是伤口有点长,不算太深。而且刚才清创的时候您两位也看到了,伤口里挺干净的,你们过来之前保护的也不错。没有必要用局部抗生素——口服抗生素就更用不着了。” “你这个小医生行不行的?”孩子的姥姥若有所思,奶奶则有些急,“别的医生都恨不得把事情说的严重的要死多开点药,你怎么连药都不肯开呢?” 孙立恩被这个奇怪的要求搞得有些哭笑不得,“阿姨,这个用药是有规矩的,不管是什么病都不能乱用药啊……”他指了指还在瘪着嘴哭的小姑娘,“她才八岁,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体器官都还没有发育完全,对于药物的耐受和代谢能力都很弱。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我们急诊的医生能不用药尽量不用药,就算要用药,也得让专门的儿科医生进行指导,或者干脆交给儿科医生处理。” 奶奶做出一脸不满意的样子,“我也想让娃去看儿科急诊啊,谁让你们医院的护士不给挂号的?” 孙立恩苦笑道,“这不是我就处理好了嘛,要去看儿科急诊,你们排队最少得排三四个小时。”他想了想道,“这样,反正每天都要来换药,明天你们带着孩子来的时候,直接去儿科门诊换药。如果那边的医生觉得有必要开抗生素,那就让他给你们开。” 孩子的奶奶想了想,趁着其他人都围着小姑娘的当口道,“医生,要不然你就给开点什么其他的药吧?维生素之类的都行。”她有些为难道,“这是家里的大姑娘,前几天小孙子生病,二院的医生给开了四五千块钱的药呢。这大姑娘流了这么多血,药不多开些,回去了就得有人说我这死老太婆重男轻女,把家里的大姑娘不当人看咧!” 孙立恩一愣,看着面前老太太认真的表情,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唉哟……妈!”老太太这边正认真的和孙立恩探讨着怎么开药才不算过度治疗,另一边,孩子的妈妈哭笑不得的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一碗水端平也不是你这么个端法,妮儿就是胳膊上划破了一道,又不像小弟得的是病毒性肠胃炎。” “我老太太当了几十年的妇联主任,那个思想觉悟是肯定要有的嘛。”老太太似乎还是有些不死心,仍然想要让孙立恩多开些药。只不过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自己儿子和儿媳妇强行搀走了。至于亲家母,她笑眯眯的牵着小姑娘的手,和小姑娘一起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这才离开了诊室。 孙立恩撂下手里的笔,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第346章 夜晚(中) 然而有意思,并不能解决他现在的困境。 大概是孙立恩在尝试说服王天的时候说错了什么话,今天晚上的夜班简直充实的让人想哭。由于来看急门诊的患者实在是太多,包括第九诊室在内的十二个诊室目前全部都在全功率运转中。导医台和其他诊室甚至顾不上“疑难杂症和复杂病情才交给第九诊室”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了,只要孙立恩看完了病人,那么下一个患者马上就到。 在诊室里的忙,那和抢救室里的忙法又是完全不同的。抢救室里忙起来,那是所有工作人员都需要不顾一切,全力以赴的。总结一下就是突然出现,工作强度极大,非常紧张,但同时结束的也比较快——患者如果不能尽快稳定下来,那么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如果能够尽快稳定下来,那么后面不管是转至其他科室进行后续治疗,又或者平安出院,都不再需要持续的精神专注和高强度工作。 但诊室忙起来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这里一旦忙起来,用四个字可以完美概括医生们的感受“不见天日”。 在诊室里坐诊的时候,一方面是为了保证患者的隐私权受到尊重,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营造出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让医生们可以沉下心来给患者进行诊疗。但这种环境造成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让医生们和外面的候诊人群半隔离了起来。 永远有患者在候诊,门外永远会有很多人在。当这种看似不怎么严重的压力开始持续并且得不到明显改善的时候,医生们的心理压力就会越来越大。心浮气躁是免不了的。同时为了尽可能多的服务病人,不少医生会选择憋尿不去厕所,少吃饭或者根本不吃饭——当然,除了一部分自己决定这么做的医生以外,还有不少医生会这么干完全是被患者逼出来的。 所以医生是胃病的高发群体之一,工作年限超过十年的医生们,基本都多多少少有些胃上的毛病。同时高发的还有肾积水和肾结石甚至腰椎间盘吐出。男医生们久坐,可能还会有些诸如痔疮或者前列腺肥大的问题。 对比一下,抢救室的繁忙让人想死,而诊室的繁忙让人生不如死。 孙立恩现在正在生不如死中。 晚上去宁湖度假村吃饭的时候,孙立恩吃的稍微有些咸了。徐母的手艺确实一绝,尤其是在处理徐父钓回来的小鲫鱼时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今天这几十条小鲫鱼被徐母从背上破成两片后又经过了彻底的酥炸和蒜头葱头,辣椒酱油和淀粉调制成的料汁烹烩后,格外可口。但辣椒有些辣,而且料汁里盐分有些太足——小鲫鱼为了入味,徐母还提前腌制过。而结果就是,孙立恩一顿饭喝下去大约四瓶水,并且在后面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喝了不少茶和咖啡。 孙立恩正在尿急。 “医生啊……”送走了那个胳膊上缝了六针的小姑娘和她姥姥之后,孙立恩正准备去上个厕所解决一下内部问题,门口却探进来了一个脑袋,“还没有到我么?” “您哪里不舒服?”孙立恩叹了口气,要来了对方的挂号票。按照号码排序,确实也该轮到他了。借着看诊号的功夫,孙立恩瞥了一眼对方的状态栏。嗯……看到“成人龋齿”和“急性根尖周围神经炎”的症状,孙立恩就开始同情这个病人了。大晚上的牙神经痛,生不如死啊。 “我……我牙疼。”和孙立恩观察到的状态栏一样,患者主诉牙疼。而且从他张开的嘴来看,这位还有非常非常严重的牙结石——严重到仿佛三十年没刷过牙一样。 “我这里是急诊科的内科诊室。”孙立恩哭笑不得的解释道,“您牙疼,应该去看口腔科的急诊。” “我疼啊!”患者将自己的症状和主诉当成了来内科看牙的主要理由,并且还强调道,“口腔的急诊太贵了,反正我牙齿也是里面在疼,你就给我看看吧!” · · · 孙立恩好说歹说,这才把这位老哥劝走。至于后面的几个病人见状正打算过来看病,却被孙立恩给挡住了。 “各位不好意思,人有三急,我去趟洗手间。”孙立恩一脸不好意思的朝着正在往诊室走的患者们作了个揖,“三分钟,我三分钟就回来。” 好在今天的患者们都还挺通情达理的,众人不光不恼,还有个看着似乎崴了脚的小黑胖子坐在座位上,朝着孙立恩喊了一嗓子“圆满成功哟~” 能碰见这么通情达理的患者可真是难得。孙立恩从“几”字型走成了“支”字型,最后终于在膀胱爆炸或者直接换裤子的最后时间点上,成功冲入了洗手间里,一阵酣畅淋漓后,孙立恩舒服的差点哼首歌出来——如释重负啊。 “我说怎么这么大动静。”正在孙立恩提裤子的时候,蹲坑的单间门被推开了,钱红军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感慨,“年轻人,就是干净利索。这人啊,一上了年纪就容易滴滴答答的不痛快……” 孙立恩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强行开启尬聊模式,“钱主任您怎么跑一楼来了?” “哦对。”钱红军洗了洗手,然后用湿漉漉的手往自己脑袋上一阵拨拉,“我有事儿找你。” 孙立恩顿时想起了自己还躺在NICU里的表侄,以及那张沉甸甸的授权书,不由得严肃了起来,“什么事儿?” “你那个亲戚的小孩,是从常宁转院过来的吧?”钱红军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之后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常宁妇幼保健院出来的?”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这些信息他都给钱红军提前说过一次了,而且和表侄一起送到的,还有印着常宁市妇幼保健院标志和名字的病例以及检查资料。钱主任不可能不知道……那他突然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刚刚我们接到了省卫健委的通知。”钱红军摇着头叹气道,“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可能有院内传染病暴发,他们从昨天起停止了接收新的患儿,而卫健委正在组织转移他们院内的患儿。” 孙立恩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很严重么?” “目前确定的有三例死亡。”钱红军看着孙立恩的眼睛严肃道,“我现在担心的是,你那个亲戚的小孩会不会成为第四例。” () 第347章 夜晚(下) 如果事情总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墨菲定律。 · · · 墨菲定律在现实中以各种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和角度上演着。而这一次在常宁妇幼保健院,它以爆发性院内感染体现了出来。 从差不多一个月前起,常宁市妇幼保健院NICU里的患儿出现了不明原因的高烧,严重病理性黄疸和呼吸窘迫综合征。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先后有二十四名患儿发病,其中三名因为呼吸窘迫综合征进展过快,抢救无效死亡。 十三天前,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对来院内进行临期产检的孕妇进行通知,要求她们在其他医院进行产检,并且预约至市内的其余五家医院。同时开始对NICU和新生儿科病房进行加强消毒。 七天前,常宁市妇幼保健院正式向常宁市卫健委和省卫健委报告了院内患儿非正常死亡的病例。但致病的病原体仍未找到。 三天前,常宁市妇幼保健院除急诊产科以外的部门全部停止运行。全院进入应急响应机制。 两天前,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开始向其他医院转诊情况稳定的患儿和产妇。省卫健委排出了专家组进驻调查。 平心而论,哪怕同为医务工作人员,孙立恩也对常宁市妇幼保健院的动作之迟缓,效率之低下,感到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他们……他们怎么敢……”孙立恩在钱红军面前很失态的破口大骂道,“这群狗日的王八蛋!”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宋院长当初发那么大脾气了吧?”钱红军没有和孙立恩一起痛斥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对于院感工作的忽视和轻视,反而对孙立恩严肃道,“你一个人在明知有感染风险的情况下,跑到洁净室里去,一个不小心,妇幼保健院的这起事故就会落到咱们头上!要不是因为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而且还有老刘替你顶锅,你小子早就被开掉了!” 孙立恩闻言一震,他朝着钱红军认真道,“我知道错了。” 钱红军上下打量了一下孙立恩,许久后才点了点头,“我知道刘堂春那个老狐狸不会看错人。他护着你肯定有他的打算。”钱红军随后叹了口气,“你要记住,院感无小事,患者无小事,生命无小事!”他口风一转,拽着孙立恩出了洗手间,“知道这次常宁妇幼保健院的事情闹的有多大么?”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他其实不太关心这个问题。目前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家表侄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从钱红军的描述里听,他的症状似乎和妇幼保健院里爆发的院感症状很相似。 “卫生部的专家组已经到常宁了。”钱红军甩干了手上的水,在走廊里找了个酒精凝胶消毒液瓶,挤了些放在自己手上一阵揉搓,“常宁市卫健委的负责人估计要停职检查,妇幼保健院的那个院长铁定要被停职,院感部门搞不好还有人要担上刑事责任。三甲的牌子也保不住咯……妇幼保健院里的医生护士助产士们都得跟着吃亏。” 三甲医院这个名头有多重要,大概非医疗行业的人士是搞不懂的。只有经历过三甲检查和评审的医务人员才知道,这个头衔有多么来之不易。 住院总床位要有501张以上,至少设置有包括急诊科,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中医科等在内的十三个科室,有药剂科,检查科,输血科,手术室等十一个临床辅助科室。每张病床配置1.03名卫生技术人员,每床至少配备0.4名护士……林林总总八个大项,六个具体要求,会后汇聚成了满分一千分的评定标准。医院必须在检查中获得超过900分以上的评定,才能被认定为三甲医院。 三甲医院,是中国医院等级划分中最高的一级,到现在为止,全国三十四个省级行政区中,有三十一个省级行政区开展了医院等级划分评定,334个地级行政区,2876个县级行政区中,一共只有722家三甲医院。 过不了几天,就只有721家了。 · · · “这些问题咱们可以稍候再聊。”孙立恩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拽着钱红军的袖子问道,“我表侄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和常宁妇幼保健院里爆发的传染病有关?” 钱红军一拍脑袋,“我把这茬给忘了。”他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已经确诊了,是巨细胞病毒感染,和常宁市妇幼保健院那边的尸检检查结果一致。已经给孩子用了更昔洛韦治疗。” 巨细胞病毒?孙立恩听到了一个自己挺熟悉的名词。微生物学里,巨细胞病毒因为其特殊的名称,以及会导致被感染细胞肿大,并同时具有巨大的核内包涵体而闻名。作为一种典型的疱疹病毒,它在细胞中复制速度慢,一般需要30~40天才能繁殖一轮。 三十……到四十天?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可和自家表侄的疾病症状表现不太一致。他出生还不过四天,哪儿有时间让巨细胞病毒复制增殖? “巨细胞病毒进展没有这么快吧?”孙立恩迟疑道,“如果是巨细胞病毒的话,不是要差不多一个月才能繁殖一轮?” 钱红军朝着孙立恩摇了摇头,语带鄙视道,“你们这些急诊医生啊,就是这样,眼光太局限!” 孙立恩被莫名其妙批了一句,最可气的是,他还不能回嘴——他确实不明白,这种进展不算迅速,而且在中国成人群体中隐性感染率高达95%以上的病毒,到底是怎么在表侄身上爆发出来的。 “宫内感染嘛!”钱红军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敲孙立恩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敲到带头发的脑袋了,敲了两下后,钱红军稍一停顿又敲了一下,“母婴传播,宫内感染。产妇可能在产检的时候就感染了病毒,这孩子本身又是早产儿,所以才爆发式的感染了嘛!” 新生儿巨细胞病毒感染本身是临床最常见的先天性感染疾病之一。但宫内感染导致的先天性感染几率不算很高,大约只有7%到10%左右。而且也并不是每一个感染了巨细胞病毒的新生儿都会表现的如此危重。实际上大部分感染了巨细胞病毒的新生儿都不会有太严重的症状——很多孩子会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表现为隐匿感染。 但孕妇妊娠期感染如果再配合上早产儿,那结果就不一样了。巨细胞病毒本身会攻击肝脏和肺部,从而表现为严重的肝炎和呼吸窘迫综合征。可要命的是,无论是肝炎所表现出的黄疸,还是呼吸窘迫综合征表现出的低氧症状和三凹征,都和新生儿黄疸,以及早产儿肺表面活性物质不足所导致的肺不张症状一致。 等连着拖了十几天,患儿的黄疸还不见好转,而且呼吸困难仍然持续,医生们才有可能会考虑到巨细胞病毒感染上。而之后的免疫学检查也需要时间和设备才能进行。很多被确诊为巨细胞病毒感染的患儿,从发病到确诊,中间拖个一两周都是很常见的。 没有明显临床表现,发作隐匿,诊断难度较高。因此巨细胞病毒感染新生儿,非常容易因为治疗不及时而出现死亡现象。常宁市妇幼保健院里的那三个孩子,就是因为拖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从而导致的死亡病例。 从这一点上来说,王天是幸运的。小王天也非常幸运。通过对那三个已经离世的孩子进行尸检,医生们证明了巨细胞病毒感染正在常宁市妇幼保健院中肆虐。而这才让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得到了警告,在接诊了小王天后,第一时间进行了巨细胞病毒感染的相关检查。 “以往的统计病例都是建立在临床确诊的基础上,所以大部分孩子都没有在最佳治疗期得到治疗。”钱红军打算让孙立恩彻底放心,于是解释的时候额外多说了几句,“所以才会有30%死亡率的统计。这个数据是套不到你表侄身上的。不过有没有什么后续的损伤,这个就不好说。我们只能先观察着看看。” 孙立恩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很感激的朝钱红军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多了,谢谢钱主任。” “光谢谢没诚意。”钱红军又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光头,“今天晚上我们科里的宵夜,孙主任你想办法解决一下?”钱红军笑的像一条老狐狸,“老刘可是给我通过气了,你孙主任现在可是大户。” “应该的应该的。”孙立恩也不知道刘堂春到底知道多少,又和钱红军说了多少。不过儿科那个辛苦劲,再加上人家确实对表侄很上心,该感谢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叫人送一批外卖来,直接送到NICU护士站可以吧?” “那感情好。”钱红军点了点头,然后嘱咐道,“别点味道太大的,影响不好。”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打开手机,“五十份甜豆浆,加五十份油条……钱主任,全是素的不太好吧?来点肉?” 钱红军闻言大惊,“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买点水果意思意思不就完了?”他瞪了一眼孙立恩,“五十份豆浆油条,平均下来一人两份半,你当我们儿科的医生都是饭桶啊?” 第348章 饭桶 夜晚过去,黎明降临。孙立恩并没有和往常一样直接离开,他守在医院里,想尽快向表哥转达孩子已经被确诊,并且正在接受针对性治疗的消息。 大晚上的打电话过去,十之八九要被误解,说不定电话还没接起来,就先把人吓没了半条命。孙立恩这段时间已经有了不少相关经验,于是他决定,还是等人来了再说。 早上七点十分,距离交班大概还有十分钟的时间。王飞和孙立恩的爹妈出现在了医院大门口,并且成功的引来了一堆人的注意——孙宏斌的辉腾停在了医院门口,王飞和王彩凤从车上拎下来了四个巨大的食品塑料袋。 “这是……早餐?”王彩凤在到医院之前就给自家儿子打了电话。孙立恩不明就里的按照自家老妈的要求——“叫个身强力壮的同事帮忙搬东西”,于是他抓住了正准备下夜班的护士小郭。 “阿姨好。”身高一米九八的小郭在知道来者是孙哥的老妈后,先是朝着王彩凤问了声好,然后连忙抢过了王彩凤手里的东西,“我来提吧。” “好好好。”小郭虽然个头高而且声音低沉,但长相却是个娃娃脸。王彩凤一眼就看出自己面前这其实是个大孩子。她以一种长辈看到出色晚辈的欣慰欢乐语气道,“你可长的真够高的。” 小郭笑着应了两句后对孙立恩问道,“孙哥,这都是啥东西啊?” “早饭。”王天今天看上去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他的脸上甚至有些微笑,“各位医生都辛苦了,实在是没什么可送的,立恩今天早上让我给他带早餐,我想了想,那就干脆给大家一起送个早餐吧。” 王天还真不是瞎客套。今天早上他醒的挺早。趁着孙宏斌和王彩凤醒过来之前的时间,他去太阳城附近的早餐店逛了逛。原本只是打算给孙立恩买一份早餐就此作罢,但想着自己表弟为了孩子的事情,硬是请动了儿科的主任,并且还提前协调好了重症监护室等等一系列安排,甚至还为了让自己好好休息,主动扛起了授权来守了一个通宵。 原本有些疏远的兄弟关系做到这一步,孙立恩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可挑剔指摘的地方。而王天也知道,自己如今欠下了孙立恩一个天大的人情。毫不夸张的讲,这就是救命之恩。甚至不是单纯的医生在治病救人的那种救命之恩。 人家做事做的地道,王天当然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现的缺份。看了一圈之后,王天直接掏钱买了一百份早餐,并且装到了孙宏斌的车上。他不光是要去感谢孙立恩和其他医生的辛苦,也是要去给孙立恩撑撑场子。 “我就说,你孙立恩是把我们儿科的医生都当成饭桶了。”钱红军看到小郭帮忙提来的这一大堆早餐,脸上的表情精彩的不得了。不过表情里没有不快,反而都是笑容。“谢谢啊!” 其他患者送来的东西医生们不能随便接,毕竟有相应的规定防止行贿。偶尔会有些患者家属给医生护士们送些小零食,酸奶水果之类的情况。但孙立恩这个情况又不一样,大家都是同事,而且送的东西又不只是局限于单独一个医生或者护士。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 对钱红军来说,送早餐这个行为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儿科太需要这种鼓励了。 儿科,又是大急诊中心的儿科。医护人员平时的工作压力之大,常人是难以想象的。见多了医患冲突,又总是处于各种不理解和斥责下的儿科成了整个医疗体系里离职率最高的部门。医生们疲于奔命,工作环境吵闹而且压力极大,这种状态下的医生们太需要安慰了。 哪怕只是一份有些凉了的早餐。 “孩子的情况稳定下来了。”这边放下了早餐,并且安排好分发事项后,钱红军专门把王天和孙立恩请进了小会议室里,王彩凤和孙宏斌也在被邀请之列。钱红军首先向这批特殊的患者家属们通报了情况,“根据省卫健委的初步调查结果,我们锁定了病原体,并且已经开始了对症治疗。根据大概两个小时前的血液检查结果来看,孩子的胆红素水平已经控制住了,并且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孙立恩闻言舒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治疗反应不够好。小王天的胆红素水平太高了,哪怕已经用了药物,并且使用了外周动静脉同步换血疗法,胆红素水平仍然有可能保持一个较高水平。这很可能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向王天大概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会扯上省卫健委后,钱红军继续道,“第一次同步换血的效果和我们预期的效果差不多。后面除了抗病毒治疗和相应的对症治疗以外,根据情况,可能还要再做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换血治疗。虽然有血浆置换,但是我个人从经验上来说,并不建议使用这种治疗方法。毕竟是个新生儿,而且还是早产。他的身体各项功能水平都比较弱,血浆置换虽然效果好,但是还是有可能导致一些比如低血钾或者低血钙的问题。” 身体素质好的患者在经历血浆置换时,也有可能因为这些问题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如果这种问题出现在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身上,那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有呼吸窘迫综合征的患儿如果因为低血钾或者低血钙爆发了心动过速,心衰或者心律失常,钱红军可真不敢说能把孩子救回来。 “所以,你们家属需要有一个心理准备。这孩子的问题不是三两天之内就能解决的。这会发展成一场消耗战。”虽然现在孩子对于治疗的反应相当不错,但钱红军还是决定把最坏的情况先通知给家属,并且尽可能拉低他们的心里期待值。这样不光对医生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同时也是给家属们一个做心理建设的机会。虚惊一场总比信心满满时发现命运无常更好。 王天沉默了一会后忽然问道,“您的意思是说,这个巨细胞病毒,是我妻子传染给孩子的?” “从现在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钱红军斟酌着用词,“但是具体的疾病传染渠道和情况,需要等专家组做流行病学调查,可能还要对分离出来的病原体进行基因溯源才能最后确定。” “那……”王天的语气里又开始着急了起来,“那我老婆怎么办?这个病毒对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孙立恩道,“立恩……是不是得赶紧把你嫂子也转院过来?” “你冷静一点。”钱红军摇了摇头,“这种病毒对成年人来说一般不算什么……” “可是她……她也在妇幼保健院里住院啊。刚刚大出血过,她身体也很虚弱的。”王天还是很着急,“我不放心!” 孙立恩想了想,沉声道,“那就转院。把嫂子也接到我们四院来,这样你照顾她和孩子也方便一点。病床和治疗费用不要担心,我去想想办法。” 王天看着孙立恩,感动的差点哭出来,“立恩呐……谢谢你……” 钱红军轻轻咳嗽了一下,“那个……孩子的治疗费是常宁妇幼保健院负责处理的。” 关于某些评论区和章节说内容的说明 起点是个很有趣的平台,这里有许多作家,很多读者。我们在一起写着无数或不同或相同或类似的故事——毕竟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总会有些题材比较类似。 但这不是某些心理阴暗人士带节奏的理由个借口。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偏好,有些人爱看凌然帅气并且啐他一脸口水,有些人爱看郑总慧眼识病妙手回春,有些人爱看张凡苦逼又有趣的边疆经历,那么自然也会有人喜欢看孙立恩忙到猝死。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在很多地方都说过,三观我和鸟豚,和福生老哥,和初墨关系都挺不错的。偶尔和这三位前辈聊两句,抱抱大腿这种事情我干了好几回,没什么可奇怪的。 所以我就搞不懂了,偶尔出没在我这章节说里黑一捧一的你们安的是个什么心。 你们要是真喜欢自己捧的书,那就别去到处说人家多好多好,本书如何恶劣。除了给你们捧的书招黑以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还是说其实你们正在带节奏准备黑别人? 省省吧,别挑唆了。本书永久禁言名单已经增加到了160个,永久禁言加删除留言的二连我现在熟练的不得了。 黑一捧一,除了暴露你们的智商不太够用以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起点很大,不止能够容纳四本医学类作品同步更新,四十本四百本都没有问题。 欢迎各位比较在下这本拙作,并且对我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建议。 但请不要带节奏。 这种行为很恶心,真的。 第349章 骚扰电话 转院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王天的妻子刘亚男被安排上了转运救护车,同时还有三名患儿也被送上了同行的新生儿转运救护车里。 第四中心医院将负责接受其中一名新生儿,而另外两个孩子则要被送到第二中心医院里去。 宁远医疗系统要接纳三名患儿,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预案。如今虽然多加了一名产妇,但毕竟也是一名转院到宁远治疗的患儿的母亲。因此常宁市卫健委在原本的转运计划上稍加调整后,就把刘亚男也一起送到了四院。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因为一个产妇的转运再给自己的工作增添一些不确定性那简直和失智了差不多。反正多一批人手多一台车的事情罢了。 等刘亚男和她的父母,以及王天的母亲到达宁远后,孙宏斌和王彩凤就准备回常宁了——四个人在医院里轮番照顾一个病人虽然不能说轻松,但也应该照顾的过来。由于考虑到后面孩子的治疗可能要持续一段时间,王天干脆趁着自己老婆还没到的当口,跑到附近的房屋中介里租了两间服务公寓,租期一个月。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也只能交给王天去忙了——孙立恩本来想把自己的新车借给王天用一用,至少挺过现在这段时间再说。但王天死活不同意,非说什么车不可外借。两人争执了半天后,最后以王天自己去专业的租车行租车收尾。 “你是好心,这个我知道。”王天对自己的表弟郑重道,“可是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老婆和车一概不外借。再近的亲戚也不行!” 孙立恩有些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理由是什么,但看王天的表情,孙立恩也能猜到自己这个当律师的表哥一定是见过相关的例子,并且出于好心才这么说。 目送王天去忙活之后,孙立恩溜达回了自己的宿舍。和自家爹妈短暂会面后,两人都拒绝了孙立恩“中午一起吃饭”的建议。并且勒令熬了一夜的孙立恩马上回去睡觉。 “我和你爸两人加在一起都快一百岁了,自己吃顿饭的能力还是有的。”王彩凤笑着对自己的儿子说道,“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说完,她有些心疼的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脸,“你这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简直像是被人打了一样。” 回到自己宿舍的孙立恩躺在床上正准备昏昏入睡,忽然听到手机叫了起来。烤面筋的歌词在房间里回荡着,吓了孙立恩一大跳。 “喂?”医生在休班的时候接到电话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孙立恩觉得自己心都揪起来了,他连滚带爬的翻下床,接起了电话,“哪位?” “孙医生啊?”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东部新闻网的记者,有几个问题想要采访你一下……” 这是啥?孙立恩一脸懵逼的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号码,区号看起来很陌生,东部新闻网是个啥东西?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时间。”最近这些日子莫名其妙的欺诈电话实在太多,孙立恩现在又困得要死,实在是没心思和这些人多废话。拒绝了对方的采访后,他就直接挂了电话。 重新躺回床上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孙立恩脸上的懵逼变成了怒意,果然还是那个什么鬼东部新闻网的电话。 “你挂我电话干什么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变成了盛气凌人的质问,“我是东部新闻网……” 这次孙立恩连继续听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直接挂了电话,顺手把这个号码设置成了黑名单。 采访什么的都去见鬼吧!只要没有病人,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我睡觉! 迷迷糊糊陷入梦境中,孙立恩在梦中正在参与一场紧张的抢救。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样子,不用说年龄了,就连男女都看不出来。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患者的情况非常危急,不管孙立恩用什么手段,床上患者的情况仍然在坚决的恶化。没过多久,这个患者就陷入了室颤之中。 “建立高级气道,利多卡因100毫克静推,上电击!”孙立恩迅速下达了指令,并且扑在那个看不清模样的患者身上开始做起了胸外按压。 “快点!电击板呢?!”梦里的孙立恩努力做着胸外按压,但以往配合默契无往不利的抢救室医护人员们今天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孙立恩已经按了两轮了,可连个插喉管的人都没见到。电复律的电极板也迟迟未到。这让他前所未有的焦虑了起来。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孙立恩从床上蹦了起来,接起了电话。 “我是东部新闻网……”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冲。但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焦虑的孙立恩哪有功夫去分辨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他朝着电话怒吼道,“东你妈个头啊!操!”然后压掉了电话。 坐在床边上手里拿着电话的孙立恩胸部剧烈起伏着,他愣了一会后忽然觉得心里放松了许多。还好,没有需要抢救的患者,还好,没有耽误抢救。 如释重负。 孙立恩房间的门被人小心翼翼的敲了两下,曹博士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孙?你没事儿吧?” 孙立恩苦笑了两下,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间门,“曹哥,没事没事,就是接了个骚扰电话。” “真没事?”向来爱操心的曹鑫博士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孙立恩,又看了看他那个还保持着相对整洁的房间,“你确定?” “确定确定。”孙立恩苦笑着两出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他到现在睡了不过半个小时,这个自称东部新闻网的家伙已经连着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执着的骚扰电话,第一次挂了之后,他居然还会直接打过来质问我凭什么挂他电话。” “现在的骗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曹博士很理解的点了点头。“把这些号码放到黑名单里,顺便举报一下嘛。” 和曹博士又聊了两句后,孙立恩终于可以放心睡觉了。临睡前他还在默默祈祷,但愿等会不会又梦到需要抢救的场面。 · · · “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东部新闻网里,负责大客户对接的朱强主任火冒三丈,他对着面前一脸愤怒和愕然的年轻人怒道,“就是让你去预约一个采访,你他妈到底是脑子里进了多少屎,才能把采访对象惹到骂街?” 年轻人一脸愤懑不平,“我打电话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刚刚说了自己的工作单位,结果那个医生就把电话挂了!” “然后你就接着打?”朱强恨不得把手上这杯热茶直接泼在对方脸上。尤其是看到小年轻这一脸愤怒和不甘的表情,主任就更生气——就是打个电话的事情,你就能把人家惹成这样?你当自己是什么传统网络里的男主角,天生自带嘲讽面孔的? 朱强深呼吸了几次,强行压制住了心头的怒气,“自己闯的祸,你自己解决好!这个采访对象很重要!回去和你们采访组的组长汇报情况,想想看怎么解决问题!” 年轻的记者摔门而出,朱强则头疼的搓了搓自己的头发。 武田制药的这个委托应该很容易解决才对,可现在出师不利,而且采访组的人看起来还挺有意见,这让他很是头疼。 在网站主页和APP上弹窗广告正常一天的费用是一百二十万,根据投放厂商的不同,还会有七到九折的优惠。而武田不光没有讨价还价,反而直接开到了一百二十五万一天的价格。并且还要连续做五天广告。这是一笔大客户对接部门无法拒绝的合同。而对方的要求则有些奇怪,他们希望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急诊医生做一次专访。 新闻网站和传统纸媒不一样,在这里,广告客户才是真正的上帝。大客户部在整个东部新闻网中的地位极高,权限也大的吓人。别说安排专访了,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而且理由和逻辑也说得过去,大客户部甚至可以安排采访部和新闻部直接搞跟踪专题——当然,这种曝光和造势所需要的代价就不止五个一百二十五万了。 和传统纸媒一样,新闻网站和APP目前面临的挑战也很巨大。前些年各路P2P网贷平台扎堆烧钱做广告的日子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整个互联网对于烧钱营销的态度都很保守。大客户部最近两年的业务压力也非常巨大。要不是还有类似于传统车企这样的实体巨头以及网络营销菜鸟入场,大客户部说不定早就被裁撤到广告部去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朱强突然接到了跨国医药巨头武田制药的广告,才会表现的如此积极。 武田的广告做的是品牌宣传,并不涉及到具体产品。这种广告不用担心有什么法规风险,而且武田制药这个品牌本身又有一定影响力,双方合作本来是互利互惠。 没想到居然差点被一个实习生给搅黄了! 朱强越想越气,他看了看手上的机械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从沪市跑一趟宁远的话,正常大概三个小时左右能到。 说实话,这个实习生死不足惜。问题是就算把他开了,接受采访的对象不合作,武田还是会撤销合作。到时候六百多万的广告没了,光开除一个实习生屁用都没有,要倒霉的还是自己。 中年男人生活不易啊。朱强苦笑了两声,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向采访部打了过去。 “我是朱强,从你们部里抽两个采访记者,跟我出趟差。”朱强在电话里很强势的发布了任务,稍一停顿后,他强调道,“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再搭配一个长得好看些的女记者。还有,把今天负责打电话预约采访的那个混蛋开掉!” () 第350章 梦 孙立恩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自己挂了三个电话就砸掉了一个年轻人的饭碗,而且还逼的三人从沪市出发,坐上最近一班高铁全速向宁远赶来。 这次在梦中,孙立恩倒是没遇到需要抢救的病人——他碰到的情况比抢救更棘手。在梦里,他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上面患者的双肺全都是黑色的空洞,看上去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但不管他怎么使劲去盯对方头顶的状态栏,那上面仍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更不用说提示的状态了。 没有外挂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孙立恩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象过。他一直觉得,这种情况就算发生,凭借成体系的医院会诊和自己目前的经验,还是能够继续过下去的。毕竟从发现了状态栏到现在,不少病人的诊断只是状态栏给出了方向,然后自己凭借检查手段进行的核实。现在没有了提示方向,但要诊断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但孙立恩在梦里却慌了神。多次会诊的结果都让人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培养和基因检测都没有得到结果。他甚至动用了mNGS检测的最终手段,但仍然没有任何收获。 明明是个病人躺在自己的面前,明明有一条性命亟待拯救。但孙立恩甚至连对方到底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他甚至无法提出一个可能有收获的方向。 他快急死了。 孙立恩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天花板,久久之后长叹了一口气,翻身起床。 他不想再睡觉了。至少现在不行。他生怕自己再一闭眼睛,就会重新陷入那种焦急而且绝望的场景中——患者垂死,他是最后的希望,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让孙立恩很不舒服。 他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走到了洗手间里开始洗脸。镜子里倒映在自己头上的状态栏显示内容一切正常,连“确诊XXX后升级”的提示都没有。不知道是状态栏已经到达了最终形态,还是自己尚未满足相应的升级条件。 曹博士从客厅里朝着孙立恩道,“你今天晚上不值班吧?” 孙立恩摇了摇头,不确定道,“应该不用吧?”。他看了一眼手机微信,标注为“万寿无疆老佛爷”的王彩凤有一个留言,“我们已经在高速上了,一切顺利。到家之后再跟你说。”时间是大概一个小时前。 这么说来,表嫂刘亚男应该已经被转运到了四院里。而且情况应该还算稳定。 “要是不用,那晚上我请你吃饭。”曹博士很大气道,“今天发工资了,咱哥俩出去搓一顿。” 曹博士花钱从不吝啬,曹博士花钱从来不管最后几天怎么办。 “哥,你要不然先考虑考虑,怎么给嫂子赔香水吧?”孙立恩对于被请吃饭其实没什么兴趣。他更担心曹博士拿到了经费后,再买上个三摩尔的分析纯级吲哚,做个粪味炸弹出来。 “那个啊……已经赔过了。”曹博士很明显对于有些尴尬。大概他赔偿的方式和跪搓衣板有直接关系。“这不是哥哥我最没辙的时候你还能惦记着给我带外卖嘛。总得让我感谢一下吧?” “那……”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盛情难却,再拒绝就有些伤人家曹博士的面子了。“那就让曹哥你破费了啊。” “嗨,咱们兄弟两个能住在一个宿舍,这就是缘分。”曹博士很认真的应道,“今天请你尝尝西北菜的味道。我从本科到博士这么些年,一直都吃着兰州菜。现在到了宁远,吃不上了反而想念的厉害。前些日子发现了一家还不错的馆子,今天正好带你去尝尝。” “不喝酒吧?”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曹博士是器官移植小组的手术医师,现在还算是他的待命期,肯定是不能喝酒的。“那正好我开车去。” · · · “陇上人家”是一家规模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店铺。屋子里大概有那么十几张桌子,同时还有一张吧台,供独自一人前来用餐的客人使用。 “手抓肉来两斤,要一斤羊脖子和一斤肋骨。”曹博士坐在座位上,很熟练的点起了菜,“一斤黄焖,做个定西土豆片……青菜就算了,来两碗甜胚子吧。”他看向孙立恩问道,“小孙你来个酿皮不?” 孙立恩愣了愣,“那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去过金城兰州,对于这些极具地方特色的美食完全没有了解。 “大概就是类似凉皮的食物。不过味道挺不错的……”曹博士想了想,摇头道,“这么冷的天,还是算了。上两个烤油饼吧。辣椒正常放就行。” 冬天的夜晚,外面路上还有积雪的天气里,吃着羊肉,喝着带些清甜口感的甜胚子,顺便啃着咸辣酥香的烤油饼。冬天的寒冷瞬间就变成了无足挂齿的小小凉风。天底下哪里有比羊肉更适合冬天的食物呢? “可惜王建培主任不知道这一家店。”孙立恩毫不在意形象和卫生的唆了唆手指上沾着的羊脂和调料。“不然他非得吃到自己得个急性胰腺炎不可。” 心内科主任王建培 “不一定是急性胰腺炎,胃穿孔也是有可能的。”曹博士认真道,王建培主任对于羊肉的喜好四院里几乎人尽皆知。而这老头为嘴伤身的故事也不在少数。虽然很多传说难辨真假,但是老头为了一口羊肉把自己吃难受的事儿不光肯定是真的,而且次数绝对不少。 “我看你最近这些天挺忙的。”虽然没酒,但饭食过半,曹鑫和孙立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速度,开始聊天。曹博士首先发问道,“你不是已经到急诊门诊上去了么?怎么还忙成这样?” “昨晚主要是私事。”孙立恩有些无奈的向曹博士讲了讲自己的事情。“我表侄从常宁转院到咱们院里,病情又比较严重,所以干脆昨天晚上和别人换了个班,我又扛了一宿。” 曹博士同情的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也没办法,辛苦了。”说着,他又咬下一大口羊肉后咀嚼了一会,咽下去后问道,“最近院里一直有传言,说你以后要进新成立的诊断科。” 孙立恩对于这个问题既不好直接回答,又不能装作没听见,只能反问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到处都在传啊。”曹博士对于孙立恩的反问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琢磨了一会后道,“不过我觉得也挺合适的……你们这个筹备组,就是现在你带的治疗组吧?我手头上正好有个患者,症状挺奇怪的,你们能不能给点意见?” 孙立恩一愣,然后苦笑道,“曹哥你先说说看病人是个啥情况吧。” “我们也拿不准……”曹博士叹气道,“他是因为急性肾衰竭入院的,但是拍了一张胸片之后,我们科就和胸外还有呼吸内扯皮起来了。” 曹博士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掏出自己的手机翻了半天照片,随后把手机递给了孙立恩,“你自己看看吧。” 孙立恩低头一看,冷汗都出来了。 这张X光片就和他梦中的那个差不多,一张胸片上,遍布着几十个低密度的灰黑色影子。 第351章 碰碰运气 孙立恩看着图片,头上冒着冷汗。他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梦里出现过的类似场景会直接出现在现实中。 曹博士看孙立恩的表情有些异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好意思道,“对……这就是我今天下午打电话说的那个病例……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所以……自己会梦到这种场景,纯粹是因为曹博士在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太大了?所以引导了一下自己的梦境?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没有继续去纠结这个问题。“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曹博士继续啃起了面前的羊肉,“持续高烧,顽固性贫血,急性肾衰竭,黄疸,不明原因的骨质破坏……他身上有六七种毫无联系,但是都能要了他命的症状。可不管我们怎么取样培养,不管我们做什么类型的检查,我们仍然连一个相对靠谱的猜测都没有。” 这个感觉也很熟悉。孙立恩看了一眼曹博士,你今天打电话的声音可是真够大的。 “我不太确定能不能处理这个患者。”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决定对自己的室友实话实说。“我们现在这个治疗组主要还是针对急诊上的患者。对于其他科室的病人,我们还没有接收过……说实话,也很少有病人会从专科转到急诊来诊治的。我不太确定从其他科室转病人到我们手里有没有什么流程上的问题。” 曹博士看起来有些失望的样子,不过孙立恩后面的话很快就让他重新提起了精神。“不过,我倒是觉得可以换个尝试的方向——你回去之后叫我们来会诊不就行了?” “好主意。”曹博士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孙立恩,“你吃完了?” “嗯。”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一顿羊肉味道可是真的不错。手抓羊肉看上去就像是白水煮过的一样,就只是熟肉的颜色而已。但这些肉的味道却令人惊讶的好吃。要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容量实在是有限,孙立恩绝对不会停嘴的。 “那咱们走。”曹博士拿手机买了单,直接站起身来对孙立恩道,“去医院,你先看看病人的情况。” · · · 孙立恩吃完晚饭就被人抓了壮丁,不过看在这顿羊肉的面子上,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怨言——等胡佳回来之后,他准备带着自家女朋友再来吃上一顿。 “这个患者的病例在这里。”曹博士从自己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你先拿去看看。住院部那边现在已经到睡觉的时候了,我这边现在申请会诊,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患者情况。” 孙立恩接过了文件夹,大概看了看病例后沉吟了片刻道,“时间不等人,还是先去看看患者的情况吧。”状态栏只有看到了患者本人后才有用。泌尿外科和其他科室扯皮了好几天都没能找到问题所在,那手里的这些文件中作用肯定不会太大——至少不会有明显的提示。那么让孙立恩来看病例,效果肯定是不会太好的。 “现在去?”曹博士愣了愣,然后欣然同意了孙立恩的要求,“那咱们现在就去,麻烦你啦。” 孙立恩笑着摇了摇头,“为人民服务嘛,哪有什么麻烦的地方。”他一路跟在曹博士身后,全靠着余光跟着,剩下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手里的病例上。在看到状态栏之前,通过病例了解一下患者的基本情况,这对之后的诊断是很有帮助的。 患者今年51岁,曾经在广东地区打过工。在广东省生活超过十年后,他在一个月前回到宁远探亲。随后出现发烧,咳嗽,咳痰,咳血等症状,并且进入四院治疗。在住院三天,在两次结核杆菌特异性抗体中均表现为阴性后,患者自行出院了——他觉得自己问题不算很大。 二十五天后,患者再次入院。这次他的问题除了肺部症状以外,还伴随有更奇怪的问题——他这些天的尿量多的吓人。虽然冬天原本就让人觉得容易上厕所,但他去的次数也实在是太多了点。可是一天之内去二十九次厕所的最高纪录仍然没能把他重新送到了医院中——他来医院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突然的肾结石发作。 如果只是单纯的尿频,那接手治疗的应该是周策所在的肾内科。 解决了结石后,患者开始出现了进一步的呼吸困难等症状。他甚至在病床上翻身的时候,直接折断了自己的右臂肱骨。 “这个病人……你们不是应该早就把人转到其他科去了么。”孙立恩看着病例,有些困惑。这个患者的问题很明显超出了泌尿外科的处理能力。 “我们也想啊……”曹博士叹了口气,“可问题是,其他几个科都觉得这个病人不算他们的处理范围。他的病情很严重,但就是不知道究竟应该被送到哪个科室去。不管是普内,肾内,或者骨科,内分泌,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患者。再加上首诊负责制……我们只能在确认了患者疾病内容之后,才能把他转到相应科室去。” 孙立恩对于曹博士的遭遇相当同情。走了没多久,他们就一起来到了泌尿外科的住院部里。 “这里就是了。”曹博士指了指一间关着门的房间,“为了防止他得了什么奇怪的传染病,我们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房。所以你进去之前,记得先穿上防护装备。” 和急诊科一样,泌尿外科的防护装备都是统一配发的护目镜,手套以及N95口罩。孙立恩穿戴好了设备后,推门走了进去。 患者看上去似乎精神还可以,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站在门口的孙立恩有些困惑道,“你是?” “我是医生。”孙立恩指了指同样穿着装备的曹博士,“我是过来参与会诊的。” “吴伟,男,51岁。外周血白细胞总数升高(1588.36.31),中度贫血(1279.44.57),C反应蛋白升高(1099.29.01),骨质破坏(748.18.27)CD4淋巴细胞217个/μL……”孙立恩看着吴伟头上一长串状态栏有些惊讶。猛然一看,吴伟的头顶的异常状态最少也有二三十项。除了前面四个以外,还包括了急性肾衰,锁骨上淋巴节肿大,双侧肺部广泛多样性炎性浸润,气管黏膜下息肉样结节和肝肿大等等状态。 从状态栏的提示上来看,这应该是个因为某种感染所导致肺炎和急性肾损伤的病患。孙立恩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看过的病例记录,在住院的这些天里,泌尿外科不光给他做过多次胸水,外周血和痰培养,甚至还凭经验为他用上了抗生素。但效果很有限——在使用过头孢类药物后,他的体温曾经短暂回到过正常水平,而肿胀的锁骨上淋巴结也曾经消肿过几天。可还没等曹博士高兴两天,他的体温就又上来了。 “明天我和徐医生他们讨论一下。”考虑再三,孙立恩觉得这个病人的问题确实有些棘手。光看状态栏,吴伟的疾病就涉及到了肺部,肝脏,肾脏,淋巴等多个器官。虽然把患者放到急诊去治疗有些说不过去,但如果仅以泌尿外科的能力,肯定是处理不了这个患者的。 “那就麻烦你了。”曹博士认真的点了点头,虽然当着患者的面,有些话不太好说。但他确实也没辙了。如果孙立恩和他的治疗组都搞不清楚这个患者究竟有什么病,最后他只能劝这名患者自动出院,或者转诊去更高级别的医院——比第四医院级别更高的,那就只能往首都,沪市去碰碰运气。 闭锁综合征 第352章 我不想死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落入这种境地。 以前在看一些医学记录片的时候,我曾经和许多无聊的观众们一样,把自己亲身带入到病人的角色中,然后很轻易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我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还不如自我了结了的好。这样自己身体上还能少遭些罪,精神上或许也能少一点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滑向死亡的边缘,那简直是人类所能体验到的最恐怖的事情。求生的欲望会不断趋势折磨着自己的内心,而个体对于生死大事的无力最终也会成为折磨自己的利器。 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能继续活下去,那么至少让我掌握自己的死亡。 这是我的一个愚蠢而且极为肤浅的想法。 躺在地面上,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扭曲,不出意外的话,我大概……断了一条腿?不然碰到我胸口的这条腿是怎么回事?从感觉上来判断,这个应该是我的左腿吧? 疼。 好疼。 我试图通过大口喘气或者什么其他的方式来缓解一下疼痛,但是我惊恐的发现,我什么都做不到。别说尖叫或者是移动一下双手了,我甚至连挪动一下脑袋都做不到。身体各处仍然能传来清晰的感觉,但就是身体没办法移动。 我开始害怕了。 眼前是一片奇怪的模糊,大块大块的灰色和白色映入眼中,我倒是没觉着头上会疼,只是冷冰冰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对了,我好像……是被车撞了。 腿上传来的疼痛和无法控制身体的恐惧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开始觉得胸口发紧,耳朵里传来了像是在擂鼓一样的咚咚声。无助和惊恐瞬间淹没了我这个二十五岁而且一项自称是直男的全身。这种痛苦而且无助的感觉,陌生而且极为剧烈,我甚至想大哭一场,但眼睛眨了几下,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眼皮好像还可以动的样子。 这种平时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发现的事情甚至让我觉得有些雀跃,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可以动了? 就在我拼命尝试着让自己动起来的时候,忽然从我耳边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警笛声。救护车来了。 太好了,我由衷的想道,救护车来了,至少我就算有救了。 我想活下去。 · · · 我被两个医生有些粗鲁的扔上了一张硬邦邦的担架床,这床的两侧实在是又硬又窄,再加上急救车开的飞快,我甚至怀疑自己两侧的后背会被直接卡出淤青来。虽然很疼,而且也很不舒服,但我还能勉强忍受,毕竟用短时间的难受换取尽快得到治疗,这种交易其实很公道。 车辆里的气氛很紧张,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平时就在这么高强度的环境下工作,还是因为我的伤势特别严重。上车之后我倒是放松了不少,脑子里甚至可以开始胡思乱想了。 “颅脑外伤,没有意识,左腿开放性骨折,送二院他们肯定不收的,直接报给四院!”我勉强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正朝着驾驶室里喊道,“直接往四院开!” 等会,没有意识?我猛然一惊,不对啊,我还醒着呢! 我试图驱动根本没有反应的喉咙大喊,结果自然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拍肩和语言呼叫没有反应,对疼痛也没有反应!”那个身穿深蓝色衣服的人先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喊了两句后,又用一根似乎是金属外壳的笔在我的手指甲上用力压了两下。疼是很疼,不过还比不上从我腿上传来的疼痛感。说实话,我对于腿上的疼痛已经不是特别在意了,比起腿上的感觉,我更害怕的是,面前这个看上去就很不靠谱的急救车医生当我已经死了,回头把我直接扔到什么太平间,放一晚上再直接烧掉……对了,我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心率131,血压95/60,他失血过多,应该是已经休克了。”深蓝色衣服的医生很快解除了我的顾虑,至少他不至于把我当成死人,“王哥,再开快点!” “我他妈油门已经踩进油箱里了!”驾驶室里传来了一声怒吼,“宁远早上的交通怎么他妈的比首都还塞啊?!” 车身剧烈晃动了两下,然后就是一阵更剧烈的颠簸,我甚至以为自己所在的救护车遇到了什么严重交通事故即将翻覆。说真的,要真这样,那大概就是我应该在今天去死——十几分钟内,两次严重交通事故,不知道我到底干了些什么缺德事儿,真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还好,车没翻。再颠簸了几下后,车辆一脚急刹,停了下来。我听到自己脚旁的汽车尾门“咔嚓”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然后就是忽然涌进车厢里的人声。“你他妈的不要命了?直接从绿化带碾过来?是刚才预报的那个脱套失血休克吧?” “没错!赶紧推进去!”深蓝色衣服的这个医生似乎对于司机王哥的异常举动已经习惯了。他和其他几个人把我从车上推了下去,然后,我看到了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半透明塑料雨棚,一个特别高的大厅,以及灰白色的天花板。在通过了一扇银色不锈钢门后,我被人推到了一张床旁。 “来,三,二,一!”我身下的床单在一群人的口号声中被抬了起来,然后我被放到了一张稍微软和点的床上。 “建立静脉通道,来一针去甲,7万单位的右旋糖酐五百毫升快速输注,查验血型,马上止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左脚方向响了起来,“左腿股骨开放性骨折,伴脱套伤,上监护!请骨科和神外来会诊。”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挺胸有成竹的,至少应该是个中层管理吧? “止血手段不够强硬,再上两根止血带……”他的声音忽然停顿了,另一个声音压低了声音问道,“不会又是个大佬吧?” “无聊的事情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中层管理怒道,“联系影像科,让他们准备CT……”他顿了顿问道,“血型出来了没有?” “A型,RH阳性。”在我的右脚边,一个女声汇报道,“已经从血库那边取了800CC,不过都是冷冻的,正在加温器里……” 中层管理怒道,“收缩压都掉到70了还等加温器来得及么?人工加温,然后加压输注!” 人工加温是什么?我其实蛮好奇的。不过……头动不了不说,我连眼球左右转动都做不到。 “昏迷评分3分,深昏迷。两侧瞳孔不等大,左侧两毫米,右侧一点五毫米,对光有反应。”另一个有些年轻的医生用笔形手电在我眼前晃了晃,朝着我的左脚方向汇报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词汇。 “深昏迷,可能有脑疝。”中层管理念道了两句,“家属呢?” 对了,我……我的父母双亲,我的老婆,他们,他们来了? “警察已经在联系了,不过还没找到。”另一个男声回答道,“院办那边的授权我去跑吧。” “有颅脑损伤,徐医生,这个病例你们组来管。”中层管理忽然在我脚边说道,“孙立恩还在诊室?” “我去叫他过来。”之前那个女声道,“先把人送到CT室吧,我叫上孙立恩之后就马上过去。” 我躺在床上,有些纳闷。这医院里的人都这么莽么?叫领导来看病,都不带个尊称? · · · 事实证明,我大概是没得救了。这群医生特意请来给我看病的人,是个看上去就很不靠谱的年轻医生。 你们是打算把我的死因推卸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然后趁机毁掉他的职业生涯是么?! 我好像已经开始接受自己必然会死的命运了。甚至能够很冷静的借此机会开个玩笑。只可惜这些医生们没有机会为我的豁达和开朗而震惊甚至喝彩。 就算要死,至少也要等我儿孙满堂,七老八十了躺在床上,晒着太阳慢慢闭上眼睛吧?断了一条腿,脑袋上流着血,连话都说不了去死简直太残忍了。 我不想死啊。 被叫来的年轻的医生站在我身侧,就在我身旁的CT机旁。我正好可以凭借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脸。 我猜检查已经结束了。 这个年轻的医生死死盯着我的……头?或者是我头部上方大概几厘米的空气?反正他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在看我。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说实话,要是换成我被其他同事叫来背这种锅,我的表情可能比他还惨点。 “立恩,你怎么看?”那个中层管理的声音在整个检查室内响了起来,他似乎是正在用麦克风隔着房间朝屋里说话。 我看到了神奇的一幕,那个年轻医生脸上的困惑和不解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镇定,“腿上的问题不是最紧要的,首先还是应该明确脑损伤的程度和范围。腿上的止血做的足够,脱套伤的范围比较小——比起明显的外伤,我更在意他为什么会昏迷过去。” 我差点大叫了出来,小孙医生你稍微诚实一点好不好?你刚才明明一脸严肃而且困惑的在发呆啊! “这个病人的情况,和之前的林兰有些类似。”中层管理沉声道,“林兰的情况你处理的还算不错,这个患者也就交给你们治疗组处理接手了。” “没问题。”小孙医生打肿脸充胖子,接住了人家甩来的锅。我不由得在心里哀叹,现在的医生,老的太坏,小的太烂。没有本事就不要硬上了呀,你请个专家来看看我怎么回事很难么? 我在内心里哀求怒吼着,想向这些医生表达我的不满和恐惧。但是我却发现,自己连转动眼球都做不到了。 第353章 失忆 我是第一次知道,人的情绪波动,居然会剧烈到引起如此严重情况的地步。 一群医生像是火烧眉毛一样正在我的胸口上按动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让人心烦意乱。我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医院的天花板上似乎开了个洞,黑漆漆的,仿佛能够把灵魂都吸走一样。 有人正在往我的手上注射什么东西,而我的喉咙里也被强行塞入了一根带着奇怪味道的橡胶管。很难受,但是……好像也无所谓了。 “充能220焦,闪开!”我正在看着那个像是隧道一样的黑色大洞发呆,忽然感觉到胸口上传来一股巨大的热量。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随着这股热量猛的收紧,就连根本动弹不了的喉咙里,也积出了一声怪叫。 “好了好了,恢复室速,过来了。”我听不懂的话又来了,医生们这次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放松感,好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工作一样。 “徐医生,你去准备手术。”那个叫小孙医生在旁边做着安排,“他的颅压得马上控制住,这么下去不行的。” “他的额叶出血量有点大,单纯去除骨瓣减压的效果不一定会好……”徐医生听声音是个女人,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 “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小孙医生叹了口气,“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他顿了顿继续道,朝着另一个方向喊道,“袁平安回来了没有?授权拿到了没?” “你们先去手术室。”中层管理道,“授权到手之后,我通知你们,记得把手机拿上。” 我忽然觉得背后冒出一股冷汗。我……刚才是不是差点就死了? 如果继续看着那个黑色的隧道,如果没有被猛地烫一下……我越想越害怕,虽然当时不怎么疼,也不怎么难受。但是一想到我可能离死亡就剩下了那么一丁点距离,那种几乎和本能一样的恐惧感就开始不停的撕扯着我的身体。甚至像是在撕扯我的灵魂一样。 好可怕,好可怕……我这纯爷们,居然会吓的几乎快崩溃了似的。或者说,其实对于这种事情的恐惧,和性别也没什么关系? 我被人推进了手术室。有几个带着口罩的人剃光了我脑袋上的头发,并且发出了惊叹,“这都看见硬膜了。” 这个意思是,我脑袋上开了个洞?硬膜是啥玩意?还有软膜么? 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少说两句。”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患者听见了情绪激动,到时候血压上升之类的麻不过去,你们两个就准备挨收拾吧。” “还挨收拾呢……也不知道院办的授权拿到了没有,手术都未必做得了。”一开始在我脑袋边上嘟囔什么硬膜之类的声音说道,“上次周主任去机场接来的那个病人不就是因为家属反对没办法手术,最后活生生把一个大活人给拖死了?” “闭嘴!就你话多。”另一位似乎对于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她压低了声音道,“这患者还没麻醉呢,万一听见了怎么办?” 对啊,我听见了哦。我听见你们在说我坏话了! “这人昏迷指数是三,还有脑实质损伤——片子你也看了吧?左额叶挫裂伤,他能把命保下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醒的过来……”一开始嘟囔的那位则对这个说法不太感冒。“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个植物人,还费什么劲嘛。” 喂,我能听见的!我,听,的,见,的!等我能说话了小心我投诉你啊! “说是这么说,可不试试看谁能死心啊?”另一位叹了口气,我甚至能听得出她叹息中,空气从口鼻处喷涌而出,随后被口罩阻拦所发出的轻微噪音。 我又开始感觉疼了。一阵一阵的抽着疼的感觉让我瞬间喊了起来——当然,是一点噪音都没有的喊叫。想喊的时候嗓子根本不配合,这种感觉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折磨。 “心率怎么又上去了?”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你们两个干什么了?” “备毛啊。”那位说我绝对醒不过来的女护士停下了手里的活,“没碰到线。” “心率上升到120了。”他过来看了看我,趴在我耳朵边上大声问道“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先生?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么?” 疼死了!吵!耳朵疼!我……我能听见!我疼的只想骂脏话,可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孙子趴了下来,用耳朵贴近了我的嘴巴,似乎想听听看我还能不能说话。黑白相间的眼镜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你……你他妈的倒是看我一眼啊!我拼命的上下晃动着眼球,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很可惜,谁都没有看见。 “可能是因为疼痛吧……”带着斑马色彩条纹眼镜的医生嘟囔了两句,然后转身去别处拿了些东西过来。我大概能听到他掰开什么东西的声音,但是视线里却完全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过了好一阵子后,斑马眼镜医生长出一口气,“反正都要做麻醉的准备工作,就当是提前止痛了。” 止痛?你管这个叫止痛?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开始疼了起来,这孙子不知道给我用了些什么药,说好的止疼呢?明明还在疼啊! 我拼命的在脑子里骂着脏话,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后,忽然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身体各处涌了上来。 这是啥来着……怎么感觉这么舒服,甚至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额……我又仔细感觉了一下,这种感觉,应该是叫做“不疼了”。 不疼了……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么? 疼痛消失了,我甚至感觉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我甚至到了这一刻才反应过来,之前我都疼成了什么样。 人在长时间精神紧绷后突然猛一下放松下来,疲倦和睡意就挤占了剩下的空间。我看着面前有些刺眼的无影灯,沉沉的睡了过去。 但愿我还能醒过来。 我……我想活着。 我慢慢醒了过来。陌生的天花板,周围是看上去就很重要的仪器,这些带着乳白色外壳的奇怪东西正在滴滴作响,用非常直观而且无礼的方式做着自我宣称——我很重要。 我被这些奇怪的东西包围在中间,但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善——我还是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除了可以睁开眼睛并且缓慢的眨一下眼以外,视线还可以移到上方或者下方。 我忽然想起了睡着之前,那两个护士说的话。 不会吧?我觉得自己背后一片湿冷,仿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似的,我的家人拒绝了医生给我做手术的建议? 他们……他们选择让我躺在这里等死? 不不不,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在努力的安抚着自己的情绪,试图让紧张的心情平静一点。我们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他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的对吧? 他们……我爸妈……他……们……?我的思维逐渐停滞而且凝固了起来,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了。 第354章 ICU 等等,这个……这个很奇怪啊。我开始慌张了,但还能保持思维能力。按照常理,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那我肯定应该有父母双亲的对吧? 不行,想不起来。不管我怎么努力,别说想起来他们的样貌身高了,我甚至连对他们的印象都没有。 什么都么没有,一片空白。 总而言之,先冷静一下。我继续安抚着自己,不过控制思维的扩散似乎变得比平常困难很多的样子。自从发现我想不起自己的父母双亲后,恐慌就一直无法被控制下来。甚至已经快到了令人心烦气躁的地步了。 因为害怕所以心烦气躁,这可真是个奇妙的结果。 啊……不行,再这么发散思维下去我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出个头绪。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有的没的念头终于慢慢消失了。还好还好,再这么想下去我可能要疯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起了我可能是个机器人,因为脑子进水了而被送到维修厂里进行检查的可能性。 我还可以正常思考,还能够回忆起今天早上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我应该不至于是个孤儿……如果是孤儿的话,应该能够很直接明确的获知自己的情况吧?而不至于纠结于“为什么我想不起父母”的样子而困扰。 这么一琢磨,我顿时觉得心口的重压放松了不少。 “孙医生。”正在我继续瞎琢磨的时候,床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患者应该是还没有恢复意识。” 我恢复了哦!我有意识了哦!等我恢复了我要出去投诉你啊!庸医!!! 我在脑子里大喊大叫,而那位可怜巴巴的小孙医生看到我后,又开始和以前一样盯着我脑袋上方十几厘米的地方发呆了。 你就不能往下看一点? 嘿,孙贼,往这儿看!看我这上下活动的大眼珠子! 我把自己的眼睛晃到都快晕吐了的地步,终于,仿佛天降甘露一样,我听到了小孙医生的一声“嗯?”的疑问声。 “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孙医生走了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往下看。” 太好了!我在心里欢呼雀跃着,然后使劲往下盯着,试图往自己的脚上看。 “好的,可以来看我了。”小孙医生的声音听着似乎也挺开心的。“请您盯着我的手指头。” 他伸出了一根食指,放在我的面前,然后慢慢的上下左右活动了起来。 “可以上下移动,但是不能左右移动……”他把手指头活动了一会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您可以眨眼睛么?” 太可以了。我缓慢而且坚定的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又快速的眨了几下,以表示“老子这点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那么,接下来请您用眨一下眼睛表示‘是’,两下表示‘否’。”他提出了一个建议。“虽然现在有专门针对您这种情况而设计的用于交流的设备,但是哪怕只是借用,也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是需要回答的吧?我考虑了一会,眨了一下眼睛。 孙医生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开始提问。 “您知道自己在医院么?” 眨一下眼。 “我这样触摸你的身体,你有感觉么?” 他在我的四肢上碰了碰——甚至包括右腿的部分。还好,我都能感觉到。 眨一下眼。 “您知道自己已经经过了手术治疗么?”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手术已经做过了?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腿上和头上有些隐隐作痛——当然,比之前那种让人疼的快疯掉的感觉舒服多了。 眨两下眼。 “您在出车祸之前,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 孙医生问了一个让我有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车祸之前?说真的,我只是勉强还能记得起来当初遭遇了车祸。至于被车撞的时候,我到底是在走路还是在骑车,一点印象都没有。而更早之前的回忆要细想起来实在是有些困难。 这种时候我应该眨几下眼睛啊?一下还是两下?我产生了一些困惑,然后各种各样的念头又在脑海中纷至而来。光要搞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赵先生,赵先生?”就在我陷入了各种奇怪念头的时候,孙立恩忽然及时出言打断了我的这些奇怪念头,“你还好吧?” 这下就得眨两次眼睛了。说真的,我现在这个状态绝对是有问题的——哪个正常人会因为自己脑子里念头太多结果连眨眼都做不到的啊? “您刚才是觉得有很多个想法,以至于这些念头阻碍了您的行动,还是因为想法太多,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应该思考的问题?”孙立恩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我的头顶,奇怪了,那里是有什么仪器还是牌子在显示我现在的情况么?不过他这两个问题倒是问的很精准呐……难不成这就是什么手术后遗症? 我眨了两次眼睛,两次眨眼间隔很长。以表示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是”。 “同时出现?”他皱着眉头问道。 眨眼一次。 孙医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朝着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您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身为您的主治医生,我会大概和您解释一下您现在的情况。” 在看到我眨眼一次后,他从自己手边的袋子里抽出了一个金属的文件夹。然后翻阅起了里面的内容。 喂……既然是我的医生,那就好好记住我的情况啊喂! “首先,您现在处于一种叫做‘闭锁综合征’的疾病影响下。”孙立恩又看了一眼我的脑袋上方,然后继续道,“这种疾病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全身瘫痪,只有眼球能够上下移动——有些患者的眼皮也可以眨动。” 哦,那怎么治呢? “而在此之前,因为车祸的原因……”孙医生继续说着,“您的左腿股骨有开放性骨折,而且左腿有脱套伤。同时,您的左侧颅骨有骨折。” 所以你们为我做了手术。我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我听懂了。 所以这个该死的什么什么综合征要怎么治? “目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其他的检查,以明确您陷入闭锁综合征的原因。”孙医生收起了手里的文件,“明确了原因之后,也许我们能找到治疗您疾病的方法。” 等会,也许?那就是说,也有找不到方法的可能? 我开始慌了。 我现在的情况简直就像是噩梦中的真实再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你知道吧?我努力晃动着眼球,试图让面前这个年轻的医生理解自己的意思。 我不要什么“也许能找到方法”,你们得给我治病啊! “我们还需要稍微观察一下您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您就可以和他们见面了。”孙医生很明显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朝着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但是在我看来,这个微笑简直就跟嘲讽没什么区别。 “你的父母和妻子已经在医院里守了两天了。”孙医生忽然道,“忘了和您说,现在是手术后的第二天。” 我根本没有去在意时间问题,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父母和妻子”这五个字上。天可怜见,我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言表。这种原本以为自己无所依靠,结果却得知有足足三个人正在等着我……这种感受……简直就像是在沙漠里艰难跋涉马上就要活活渴死的人,突然发现手里有一罐冰镇可乐一样。更让人兴奋的是,这位带着甘霖从天而降的天使告诉你,前面大概四百米往左转还有个便利店,里面有四十八个大冰箱,里面所有的饮料随便喝。 如果不是因为哭不出来,我现在真想大哭一场。 “我先去安排一下后面的检查内容。”孙医生很友善的拍了拍我的手,“至少你醒过来了,这是件好事儿。” 如果没有这罐可乐,说不定还是直接睡死比较好。不过既然便利店就在前方,那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我开始看着天花板发呆。医院的天花板总能给人一种出奇无聊的感觉。其他地方的天花板上至少还有一些能够用来观察的东西,可医院里的……啥都没有。我甚至没能找到一盏可以用来看一看的灯。 中间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好几次,并且被自己脑子里奇怪的,无法遏制的念头吓着两回后,我终于听到了一些动静。一些不同于医生和护士过来查看我情况的动静。 “儿子啊……”我听到了一声颤颤巍巍的声音,是个听起来有些年纪的女性,“你……你别吓妈啊!”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能吓着谁啊?虽然心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不过我也能猜到,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被我不幸遗忘的母亲了。 “你声音小点,他需要休息。”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按常理推断,这就是我父亲了。 “老公……”怯生生的女声,听起来颤颤巍巍的好像快哭了,“你……你醒醒啊!” 那个……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我还醒着哦。 面对完全陌生的亲人,我陷入了一些无法详细描述的惶恐中。理性让我知道,这三个人大概是世界上和我关系最为亲近的对象。但是从感性上我却完全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的“亲近感”。与其说是亲人,倒不如说我似乎正在接受三个陌生人的热切的关心。而且无法移动同时也说不出话,这让我感觉更尴尬了。 小孙医生……你在让他们进来之前,没有和他们说过我现在是什么状态么? “他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目前只能有眼球可以上下活动,还能眨眨眼睛。”孙医生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你小子……果然没和他们提前说明白啊? 我听到了推动东西的声音。 第355章 失忆 “这个就是我之前说过的,能够协助你和别人沟通的设备。”孙医生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把一台奇怪的屏幕扯了过来,并且在我头顶大概一米左右的位置固定了起来。“这个屏幕上装着视线追踪器,你可以通过这个来选择字母——确认的话请眨眼——然后就可以在屏幕上打字了。虽然也能说出话来,但是毕竟你身处在ICU里,所以暂时还没有连接上用来说话的扬声器。” 我看了看那个黑黢黢的屏幕,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以前在电视里见过的,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模样。 我以后也会和他一样,坐在轮椅上歪着个头,用奇怪的电声说话?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哪个没开眼的剧组邀请我去串个场什么的? 不过我手指头也不能动啊,这轮椅怎么开? “看,我,去我让她,饿哦。”我正在被脑子里各种各样,面前的屏幕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动静。 好像是这个显示器被我的眼神误触了。有点不好意思,这算另类的脸滚键盘吧? “我,没事,不小心,看错了。”一个贼有磁性的男声用仿佛是被人一脚一脚踹出来的节奏冒了几个字。这种极富机械感的说话语音引来了孙医生的注意。 “你先稍微熟悉一下具体的操作,不用这么着急说话。”孙医生认真道,“其实这个系统用熟了之后还挺快的。” “是……………………嘛?”两个字之间有六秒停顿,听上去简直就是蹩脚的脱口秀演员在故意大喘气。 “就是不太适合用来捧哏。”孙医生笑着接了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用,眼睛,说话,这个感觉,很新鲜。”我隐约感觉自己用眼睛打字的本事似乎正在逐渐变得熟练。三排键盘,用眨眼后锁定。然后每一排的键盘竖起来再让我上下选一次。我这人生仿佛就像是被人左右到无法左右了一样。真是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谐音梗是不是要被扣钱来着? “新鲜感暂且放一放。”孙医生咳嗽了一下,似乎正在憋笑。“您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些什么……额,不适应的地方?” “我,记不得,他们了。”我的眼睛上下来回晃着,眼皮眨的飞快。“我,不记得,自己的,家人。” 我感觉现场好像突然冷了下来。 “您对于其他部分的记忆还有印象么?”孙医生追问道,“您还记得自己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么?” “不,记得。”我总不能是个喜剧演员吧?这职业以后倒是还有继续发展的潜力——这个机械的声音说不定比我原来的声音听起来更好玩。 “你在南水证券做行业分析师。”我的妻子在一旁说道,“你今天早上出门,说是要去锻炼一下。” 哦,那好像还行。至少我不用担心眼睛打字速度太慢,以至于包袱抛出去半路就散了。 行业分析师是干啥的?侦探?这么说起来,我是不是还挺有钱的?有钱的话应该有车有房吧?那我还出去锻炼个什么啊?就不能瘫在家里混吃等死?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上街让车撞呢? 不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种感觉真是越来越难受了。脑海中同时浮起的无数个念头几乎快把我给逼疯了。搞什么鬼? “钱先生,您还好吧?”孙医生又及时的叫醒了我。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恰到好处的把我的注意力都重新吸引到了他的问题上。 “很不好。”我用最快的速度打着字,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这种念头失控的感觉什么时候会再出现。“我会,有很多,想法。我控制,不了,它们。很,痛苦。” 我听到了自己父母和妻子的悲泣声。 “你的颅脑损伤主要集中在额叶和海马体上。额叶这个区域的主要负责思维和演算,并且和你的个体需求和情感相关。并且让活动服从于意图和动机。海马体则是用来管理记忆的区域。”孙医生解释道,“这两个位置的损伤可能让你控制思维的能力和部分记忆受损,也有可能是手术的副作用——虽然能救命,但手术毕竟是有创伤的。” “能,治好,对吧?”我发现这套输入法居然还有缩写联想,这让我打字的速度又快了一截。“我不会,以后一直,都这样的吧?” “这个需要等专业的神经内科医生做个评估。不过从我们医生的角度来看,随着脑组织逐渐消肿,肯定是会有些改善的。”孙医生很狡猾的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表达了一些鼓励。“关于你现在的闭锁综合征,神经外科方面认为是你的颅脑损伤导致的。这个部分我们也会想办法进行治疗。” “拜托,你们,了。”打字说话还是会有些词不达意的感觉。毕竟我没办法控制语调和语速。反正要是真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镇定,那他一定是被车撞坏了脑子。 不过打字慢悠悠的倒是也有一个好处,我能在一句话说出口之前考虑再三。以我现在这个情况,要是说话不经思考直接脱口而出,那恐怕会惹的大家都很尴尬。 比如见到自己父母和妻子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张嘴问一问,“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还好当时我还不能说话。要不然这句话说出来,那个尴尬的场景我想想都觉得身上一阵发麻。 孙医生又安慰了我几句后,和我的家人一起离开了。我一个人躺在远处,看着黑黢黢的屏幕感觉有些遗憾。 光躺在床上看一个键盘实在是太没意思了。这台电脑要是能上网该有多好! 无事可做,我开始在床上放松自己的思维,让那些奇怪的念头自己跳出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是个解闷的好方法。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亲身体验后,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会冒出不少感觉很蠢的念头。而顺着这些念头琢磨下去,会产生还挺不错的娱乐效果。 比如刚刚在我眼前出现的妻子。我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长的那可是真漂亮。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在心里给以前的自己默默点了个赞,干的漂亮啊以前的我! 肯定是我主动出手追的人家。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让别人追到手了,我肯定会后悔的直锤自己的脑袋——当然,现在是肯定不能锤的。一方面我脑子有问题,锤了恐怕要出事,另一方面,我手不能动,想锤也锤不到。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考虑,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不能动弹同时也不能说话,可至少我还活着。而且听那个孙医生的意思,我似乎还能继续活下去似的。 如果能动起来就好了。我这么感叹道。然后在各种繁杂的念头中慢慢睡了过去。 · 第356章 没救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多天。 一开始,每天我的父母和妻子都会来医院探望我。他们会和我聊一些我根本不记得的事情。这让我感觉多少有些尴尬。后来,他们开始交替出现在ICU里。三人换着出现,在短暂的一小时探望时间中,偶尔和我讲讲最近的新闻和故事。再后来……他们开始隔一天来一次。而且说话时候也明显带着有些急躁的感觉。 我大概能猜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 “住在这里,治疗费,很贵吧。”孙医生最近出现的频率也降低了下来,而且他看上去似乎很累的样子——这个医生最近几天仿佛一直没怎么休息,脸上全是胡茬。 “肯定不便宜啊。”孙医生叹了口气,指着我面前的屏幕,“光为了让你能说话而调来的这套设备就价值十几万。其他的治疗费用也很高……平均下来,你一天的费用就好几万呢。”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重症监护室的费用很高,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我却没有想到,费用居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说起来……我之前从事的工作收入居然这么高的嘛?这ICU里我住了十几天了吧? 虽然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想来一场脑部手术,一场接腿手术,光是我有印象的十来次核磁共振检查,再加上十几天的重症监护室治疗,这怎么不得花个一两百万? 我原来有这么多钱? 原来有……现在恐怕没有了吧? 孙医生走了,我老婆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好像遭了很多罪。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十几天的眼球打字让我说话的速度快了不少。比起之前大喘气的感觉,现在听起来虽然仍然充满了“机械感”,但至少能听了。 “最近没睡好。”她朝我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仍然充满了勉强。“你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我想叹口气加重语气,但完全做不到。“你,是不是,没钱,了?” 她看上去一愣,然后有些慌乱的摇头,“怎么会,没有的事情,你不要乱想!” 嗯……确实是没有钱了。我的头被护士们刻意稍微向左偏了一点,正好可以看到她的所有表情。她在短暂的愣神中,还有明显的惶恐和担忧。这明显是被我猜中了原因才有的表现。 在心里叹了口气,我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华行,有,账户?” 老婆的表情忽然变得敏锐了起来。 “你,别,和我,生气。”看来她是不知道。不过她这个样子倒也不奇怪,自己老公背着自己开了个账户,里面还得有不少钱。只要她脑子还在正常运作,而不是像我这样出了一堆问题,那她一定会琢磨一下——我到底开这个账户是为了干什么。 “卡,在,我的桌子里。”与其费尽力气,用眼睛打字向她解释,还不如用我现有的记忆,告诉她我没有异心。“密码,是,你的,生日。” 她的表情忽然温和了下来。也对,哪个男人会把自己用于出轨的资金账户密码,设置成自己老婆的生日呢? “里面,应该,还有些,钱,你,先把钱,取出,来,应急。”我缓缓道,“具体,有,多少,我也,不记得,了。” 我是真不记得里面有多少钱了。不过我隐约能记得,这个账户成立了有些日子了——最少也应该是在夏天的时候。因为我记着,当时去开卡的时候是一个极其闷热的下午。我坐在银行的大客户区里,擦着汗,特意把老婆的生日设置成了密码。 “你,和,医生,还有,爸妈,谈一谈。”我继续道,“我,现在,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可以,考虑一下,住,普通,病房,了。” 她愣了愣,似乎准备劝说我放弃这个想法,安心留院治疗。 “不用,劝。”我快速打字道,“继续,住下去,意义,不大。” 人生就是这样,人总要在合适的时候作出一些决策。放弃治疗,是一种决策。而放弃过于积极的治疗,也是一种决策。 就这么躺一辈子,我不甘心。但因为我这种连挪动脑袋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废人,把多年辛苦积攒的钱财全部耗光,甚至拖垮自己父母和妻子……我不忍心。 不甘心,不忍心,综合在一起纠结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我甚至不敢去多想,自己躺在轮椅上,被妻子推去地坛的时候,能不能有什么感慨,写出什么了不得的作品——我怕自己只能歪着头,留着口水,努力让那个能识别自己视线的电子屏幕发出“我脖子疼”的哀嚎。 我虽然缺失了不少记忆,只能眨眼睛和上下活动眼球,但我也是个人,是雄性,是男人。我有自己的自尊和对于尊严的需求。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废物,拖累着自己最爱的人,像一条鼻涕虫一样,苟延残喘。 一方面,我想活着,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么活着,还不如去死。 让老婆去查一下里面还有多少钱,这是个决定我后面决策的重要依据。如果里面的钱财够多,那我也许会再尝试一下积极的治疗方案,比如什么手术啊,先进医疗手段啊,甚至转院去首都,沪市,哪怕是国外也行。但如果钱财仅仅只能缓解燃眉之急,或者够他们生活一小段时间,那我会拒绝任何进一步的治疗。 那个孙医生也许不知道,我已经听到了护士们对于我病情的讨论——我现在连咳嗽都做不到,无法主动排出痰液。如果没有辅助的吸痰,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陷入呼吸困难中。只要在那之前说明不许抢救,那要死应该也挺快的。 死亡很可怕,但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些事情,比死更可怕。 凭护士们往我鼻孔里灌的食物推测,现在大概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这群医生为了让我不被饿死,很残忍的从我鼻子里向内查出了一根极长的透明管。然后每次该吃饭的时候,他们就会往管子的另一头——也就是挂在我脸旁边的一个透明圆柱管里,倒入一些看上去就很不好吃的棕色糊糊。然后我就得眼睁睁看着这些棕色糊糊,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进入我的鼻孔里。然后顺着鼻孔,慢慢落入胃中。 至于吃完饭之后的排泄问题……我不想去回忆了,简单用四个字总结一下,简直想死。 “我听说,你想去普通病房?”孙医生出现在了我的床旁,他看着我鼻孔里的糊糊,稍微一愣后笑着客气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 “我,现在,说话,也不用,嘴。”我吐槽了一句,“顺便,一,提,吃饭,也,不用,嘴。” 孙医生笑眯眯道,“有功夫吐槽,看起来你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他又瞥了一眼我的头顶。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去普通病房?在这里住着不舒服么?” “我,这种,状态。”我顿了顿,继续道,“住,在,什么,地方,不,重要。” “ICU虽然可能有会客的时间限制,但是这里是最适合你现在状况的。”孙医生很认真的对我解释道,“你现在身上有两处很大的伤口,而且又没办法随便移动身体。离开ICU进入普通病房,很可能会导致严重感染,这是很危险的。” 天下医生都一样,想方设法的喝血捞钱。我虽然很不满,但还是没有反驳。无法移动的肌肉也保证了我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什么马脚——这些医生既然能往我鼻子里塞管子,那肯定还有不少会让我痛苦难受的手段。还是不要得罪他们比较好。 “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止是,自己。”我不太想过于详细的解释自己要去普通病房的理由。我很清楚,无论如何,医生是不会理解和支持患者放弃治疗的念头的——放弃了治疗,他们还怎么赚钱? “如果你是在担心经济问题的话,其实现在已经进入相对比较稳定的阶段了。”孙医生努力笑着向我解释道,“我们现在的主要方向和手段,都集中在让你的手术后伤口尽快恢复上。”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的感受却五味杂陈。现在把经历集中在手术伤口恢复上,也就是说,医生们已经放弃了治疗我现在的“闭锁综合征”状态了。要么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导致我这状况的原因,要么是他们对导致我生病的原因束手无策。 我……大概是没救了。 第357章 帮帮我 又过了一天。这次是最近一周里难得的全家团聚。除了妻子以外,我的双亲也出现在了ICU里。老两口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你那张卡里有四百多万。”妻子沉默了一会后,拿出一张银行对账单,放在了我的面前让我看看。“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多少?四百万?我猛地一愣。之前我究竟能赚多少钱不得而知,不过看起来,他们似乎很确定我平时的收入不可能支撑的起这么多盈余。 “不,记得,了。”我现在这个状态说话简直无懈可击。反正就算想慌张一下都表达不出来。不过这也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这个状态下说话,别人会相信的几率也降低了不少。 “儿啊……”老妈在旁边颤颤巍巍的开口了,“你这钱……来路正不正?要是来路不正,那可不敢动啊!” “我,现在,这个,状态。”我无奈道,“枪决,都算,解脱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半死不活躺在ICU里,你们最先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钱来路有没有问题?这个问题不能细琢磨,越琢磨越生气。就算是钱来路有问题,你们现在操心这个有用么? 怎么分不清楚事情轻重缓急呢? · · · 在医院里,外面很多事情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什么职场关系,什么事业前途,甚至什么面子尊严,那都是小事。我自觉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我不用像隔壁那位老哥一样,莫名其妙的浑身痛,而且疼到止痛药都没用的地步。 他已经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哀嚎了三天了。一开始医生们给他装了个什么“自主控制”的止痛输注泵。我在旁边听的很清楚,那玩意有个开关,只要按一下就会有“滴”的一声响起,同时止痛泵也会向他体内泵注药物。 等医生把止痛剂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我就听见了一连串密集响起的“滴滴”声。然后就是医生们无奈的说明——这玩意一定时间内能输入的总量是有限的。 直到昨天,我还能和隔壁这位病友疗上两句。但是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不再回应我的问题了。刚刚听孙医生说,那个可怜鬼被诱导到了什么化学昏迷的状态下。前两天,我因为自己不用像他这么遭罪而感到庆幸。而现在,我有些羡慕他——昏迷之中人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 “还有,你怎么和舒曼说你要去普通病房呢?”这边我正在习惯性发散思维,老爹忽然张嘴问到,“你不要瞎想,我们问过医生了,你能治好的。” “现在,安慰,没有意义。”我懒得和他们继续讨论了——再聊下去我怕自己眼球会炸掉。“状况稳定,去,普通,病房,风险,可,控。” 反正你让我现在详细解释一下自己的选择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简短说两句,意思大概到了就行。反正对我来说,继续治疗真的没什么意义。当个身体健康的废人或者早死早超生,同时还能给家里人留下不少钱财度日,两个选项中应该选择哪一个,似乎并不需要额外多想。 既然孙医生说我去普通病房里有感染的风险,那不是正合我意? “就,这么,定了。”我缓缓说道,“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我闭上了眼睛,然后对他们的询问和劝说完全不做任何反应。这人躺在床上没办法动的时候,想要把自己了解掉都是件难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我还能动弹,又何必去琢磨怎么把自己弄死? 我觉得有些无聊。在这里躺了十几天,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也越来越显得无聊了起来。 这没长眼睛的老天爷,看在我这都准备送死的份上,就不能让我过的稍微有意思一点? 腹诽了一阵,我又听见了那个年轻医生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 我睁开了眼睛,“你是,医生。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你,告诉我么?” “我说了你又不信。”孙医生的话听起来也有些无奈,“我现在还在寻找证据,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最近脑子里的念头好像变得……没那么烦复了?” 我闻言一愣,没顾上说话。 “你的这些奇怪念头,一方面证明你的额叶受损,另一方面,我怀疑也和你现在的状态有关系。额叶受损导致闭锁综合征的病例是有的。” 我睁开了眼睛,不过很可惜,孙医生大部分的身体都处于我的视线之外。我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肩膀。 “你现在的大脑受损和闭锁综合征,是因为车祸。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脑供血不足。”孙医生继续对我说着他的诊断,我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如果只是想要劝诱我继续在ICU里住着接受治疗骗钱,他只需要简单的说两句什么“已经找到了病因,我们有信心治好”就行。没有必要编这么长一段故事来忽悠我。 当然,这种思想转变里有多少是因为我还不想死……这我就说不准了。 “你的右腿股骨有开放性骨折。”孙医生继续道,“人体的长骨骨折后,会有很多脂肪进入血液循环系统里。这种病人中比较常见的问题,是脂肪栓塞综合征。你的运气很好,脂肪没有栓塞在你的肺部毛细血管里,它们卡在了你的右额叶和基底节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听的有些不耐烦了,“归根结底,你,还是,治不好,我。” “我不一定能治好你的病。”孙医生承认自己无能的时候居然也表现的很自然,似乎根本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但如果你不让我试一试,不配合我的治疗计划,那你一定会死。一定会死,和不一定能治好之间,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沉默了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对抗脂肪栓的药物并不难找,这都是现成的。只是因为你的额叶受损,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影像学上的证据而已。”孙医生忽然道,“不过考虑到你有放弃治疗的倾向,所以我才会偷偷告诉你一下现在的情况——只要你愿意接受一下验证性的治疗,我等会就出去找你的家人签字。治疗本身对你没有什么风险,如果你对治疗没有反应,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晚两天再转到普通病房等死,对你来说也不算亏。” “如果,我,对,治疗,没有反应。”我考虑了一会,对孙医生道,“那,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帮你?”孙医生先是一愣,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对,帮我。”我认真道,“现在,我自己做不到。你来,帮我。”我努力用眼睛的余光去看孙医生的脸,然后道,“我对,花生,过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聋掉了。然后,我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 “好。”孙医生点了点头,“我帮你。” 第358章 小黑猫 治疗还在继续,我进出核磁共振检查室的频率又增加了不少。最多的时候,一天三次。 如此频繁的检查,就连其他医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甚至听见孙医生在核磁共振检查室里,和另一个女医生争执的声音。 他们以为我听不见,但是他们却忘了关掉向检查室里播音的喇叭。 “他现在这种状态,就算是有脂肪栓,也不可能在一两周之内就从闭锁综合征里解脱出来,你是医生,不是神仙!”那个女医生显得很愤怒的样子,“用用脑子吧孙立恩!” “我在用啊。”孙医生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恼怒,“说服病人哪有那么容易?他都准备要强行出院了!” “那就让他出啊!”女医生的声音又高了一截,“获取家属签字,然后就让他出院啊!” “然后就让他等死?”孙医生好像真的生气了,“我是医生,不是官僚!” 那个女声愣了愣,然后忽然平静道,“对他现在的情况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就算你的诊断没错,他也不一定就能恢复到生活自理的状态。然后呢?你还能做些什么?闭锁综合征患者的半年存活率不到10%,绝大多数患者在发病后四个月内就会死……”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孙医生打断了对方的话,“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我是个医生,如果不能帮助我的患者避免死亡,那至少也要让我试着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他连自己的家人都记不起来,就这么去死也太孤独了点。” 那个……虽然我很感激孙医生你对我的关心,但是真没必要。 我已经想明白了。 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以前的经历。至少回忆的不够全面。我能勉强记得一些小学和高中的事情,对于大学基本没有印象。本来我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上过大学,不过听老婆的叙述,我和她是在大学里的辩论赛上认识的。那么从侧面推断,我肯定上过大学。 工作部分的记忆有一些,但都很零散,像是一部保存在胶片上的完整的电影被抹去了声音后,整个被扔进了碎纸机里一样。偶尔有一两片能够别辨认出的胶片出现,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意义且无法被识别的残片。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太记得自己的过去,不能动弹哪怕一根手指,而且还不能说话。 这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从我父母和妻子口中,我听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都不一样。父母口中,我是个积极向上,有冲劲有干劲的儿子。妻子口中,我是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丈夫。但那两个形象在我看来,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怕死又怕受折磨,既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彻底了解了自己的本领。我虽然告诉自己现在的这些决定都是为了不拖累家人,但我从内心深处知道,我只是不敢继续面对现实了而已。 至于死亡会不会让他们以后一直生活在悲痛里,我已经顾不上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只是个卑劣的小人物罢了。 我这边正在剖析着自己的内心,另一边,孙医生和那个女医生的争论还在继续。不过内容已经逐渐延伸到了类似于“脂肪栓综合征和闭锁综合征没有直接关系”以及“脑基底血管阻塞和额叶损伤未必就是他现在这个状态的唯一合理解释。”总而言之,我听不懂,但是他们似乎讨论的很认真的样子。 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后,屋子里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就在我琢磨着是不是他们两个终于发现了麦克风一直没关的时候,我猛然听到了一声金属的撞击声音。 “哐!”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炸开。然后就是孙医生愤怒且沮丧的骂声。 我轻轻摇了摇头,这年轻医生的定力确实也弱了点。不就是工作里稍微遇到了一些挫折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咦?”然后是一个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孙医生,你刚才没碰到什么东西吧?” 孙医生愣了一会才道,“没有啊,我就是被椅子给绊倒了……罗哥,怎么了?” 原来你刚才不是愤怒的把椅子砸在地面上,而是单纯的笨手笨脚,被凳子绊倒了?啧啧,一点都不帅气。 我轻声啧了两下,然后有些发愁,就靠这种医生,难怪我这病治不好。 “这图像……模糊的厉害。”那个被称为罗哥的人嘟囔着,“感觉像是人在动一样。” 不好意思,我还不能动哦。等会出去投诉你哦! “还真是……”孙医生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过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钱先生,你能动了?” 我能动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愣住了。 我能摇头了。 我能动了! 我愣在了原地,呆呆的不知道该有些什么反应。眼睛眨了两下,两行泪水瞬间从眼角处向下流了下来,直接落在了耳朵里。 我很没有形象的哭了起来,哭的很伤心,哭的很开心。 · · · “你看,我就说了,我能治好你的!”在ICU里,孙立恩高兴的简直肆无忌惮。如果不是因为旁边还躺着几个生死不知的患者,我甚至怀疑他能直接当着我的面跳支舞。 我艰难的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浑噩不清的声音。 孙立恩连忙把我用了十几天的屏幕又重新推了过来。然后一脸期待的等着我说话。 “我现在不过是从全瘫变成了半瘫。”眼睛能左右动弹起来的感觉就是好。至少打字快多了。“虽然我也很激动,不过这个事儿还不能算完吧?” 孙医生笑着答道,“这就说明我的诊断和治疗都没有问题,只要继续治疗下去,还会有进一步的改善。”他拿着一张影像检查的照片朝着我晃悠了一下,“你的额叶缺血灶正在缩小,周围的增生血管生长出了不少,只要继续治疗下去,还会有进一步的改善的。” 我躺在床上,眼泪又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医生。”我艰难的举起手,用触觉相当迟钝的手背胡乱在脸上擦了擦眼泪,然后问道,“我现在哭的都快停不下来了,这也是副作用么?” “这个反应还有一个叫法——喜极而泣。”孙医生笑着答道,然后他把我这张床的上半节稍微摇起来了一点,让我能够半靠在床上。“我估计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也有些无聊,喏,那边有电视。”他指了指稍远处的天花板附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台正在放着新闻的液晶电视。“我去通知你的家人情况有好转,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探望期,所以……你要再见到他们,就得到明天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先让他们高兴一点,然后再给我一些缓冲的时间。 孙医生离开了,其他几个护士凑了过来。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听过她们的声音,也曾经通过余光看见过她们带着口罩的脸。现在终于能见面了。 我要投诉你们啊!我在心里怒吼着,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怎么熟练的,有些僵硬的笑容。 “这些天麻烦你们啦。”我继续打着字,“要照顾我这种一点都不配合的病人,真是辛苦各位了。” 几个护士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不麻烦不麻烦。”其中一个笑着对我说道,“你躺着不动,对我们来说反而算轻松的。”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过我想和几位商量一下……”我犹豫了一会后问道,“今天能不能让我一个人上厕所?总在床上解决实在是太难受了。” “这个你想都不要想。”我的请求被毫不犹豫的驳回了。“你现在脑袋上还有个大洞呢,万一一使劲,‘噗呲’一声哪条血管破了,那就又不能动了哦!” 我眨了眨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回应道,“那就继续麻烦各位了。” 几个护士又一起笑了出来。 我看着电视上的节目,慢慢陷入了梦中。 这一刻,我深深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 · · 又在ICU里住了两天,我终于被送到了神经外科的普通病房中。不过不是为了等死,而是因为我已经能够坐起来了。 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一动不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如果知乎上有这种提问,那我一定是最合适的回答人选。 谢邀,刚下飞机,手机没电,简单说两句。 疼。 我浑身上下所有的肌肉和关节都在疼。躺在床上半个月的感觉,和疏于锻炼的普通人突然跑了一个全马后第二天的感觉差不多。 但是疼的好啊。至少能帮我重新锻炼一下脸部肌肉。我在一阵阵的肌肉酸疼下朝着妻子挤眉弄眼。 她转过头去没有看我。要不是因为我现在还觉得有些放不开手脚,我简直想扑到她脸上舔一口。 “多大个人了,也没个正行。”老爹在一旁念叨了我两句,然后和我妈一起坐在了床旁。妻子不知道在一旁究竟收拾着什么东西,半天没有转过身来。 我忽然觉得有些慌张,但却不知道这种慌张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们是不是……”我说话还是有些不清楚,但说慢一点他们总算还是能听得懂,“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老两口对视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我一愣,然后更慌了。 “爸,妈……”妻子忽然转过了头来,对着两个老人家说道,“还是……我来说吧。”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眼泪。 · · · 十九天前,钱临江带着自己四岁的女儿去上幼儿园。在证券公司当行业分析员的他难得休假一天,和女儿许久没见的钱临江为了多陪一陪自己家的小公主,决定自己去送孩子去幼儿园。 幼儿园离他们家不远,走出小区,再走过十字路口,继续走上大约三分钟,就能看见这家每月收费三千八百块的幼儿园。一来一去,不过十九分钟。 而钱临江这一去,就去了十九天。 一辆装满了钢钎的超载货车为了躲避前面道路上突然冒出来的电瓶车,向右使劲一打方向盘,然后直接侧翻在了路上。 车上两根钢钎像是两根瞄准过的投矛直射而出,一支命中了马路旁的大树,反弹后直接横着打在了钱临江的太阳穴上。另一支……则直接钉穿了他女儿的胸口。 钱临江的女儿当场死亡,而钱临江倒下后,左腿被那辆货车上的货箱碾了一下。随后,他被赶来的急救人员送到了第四中心医院里。 十九天后,钱临江的情况趋于稳定,他被送到了神经外科普通病房接受进一步治疗。 四十九天后,他出院了。虽然行动还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但在双拐的帮助下,他已经可以勉强站立几分钟了。 一百四十九天后,钱临江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和妻子在家门口盘下了一家店铺,他们开了一家猫咪咖啡厅,十二岁以下的小朋友进店不收取任何费用。 咖啡厅的名字叫做语嫣,店面的LOGO是一个小姑娘,身披一件兜帽披风,帽子被戴在了头上,是个黑猫的样式。 钱语嫣小朋友四岁的时候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明年的生日礼物,我想要一只小黑猫! 医者(下) 第359章 头绪 孙立恩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曹博士则被半路抓了壮丁——嫂子晚上和闺蜜一起吃饭,结果闺蜜喝的稍微有些多。曹博士被自己女朋友召唤过去帮忙搬人。 孙立恩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着文献,吴伟的这个病例表现有些奇怪,这让孙立恩觉得心里总有些不安稳。从症状表现和状态栏的提示来看,这毫无疑问应该是个感染。尤其是CD4细胞数量低,更说明了他体内的免疫水平低下。但麻烦也就麻烦在这里了——免疫水平低下,意味着许多机会致病菌都有“犯上作乱”的可能。但机会致病菌这种东西,平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一旦失去了免疫系统的压制后,它们猖狂起来的样子简直是千奇百怪。 会导致骨质破坏的因素本来就那么几个,临床上最常见骨损原因包括结核杆菌感染,骨髓炎或者肿瘤。吴伟住院这么长时间,常规的原因都已经被彻查了好几遍。综合考虑下,孙立恩决定先看看最近的病例报告找找灵感,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搞毛啊这是?”孙立恩正看着病例报告,鼠标刚刚点了下一页,屏幕上出现的内容却变成了报错。“服务器又抽风了?” 四院这边提供的知网查询端口和账户需要通过四院的网络才能访问。平时四院的医生们最容易抱怨的也就是速度太慢。没想到今天这个总被医生们批为土豆的服务器,正在用的时候居然直接宕机了。 迟早有一天把你切成薄片油炸了!孙立恩气哼哼的关掉了电脑。时间到了晚上八点,这个时间点不早不晚,稍微有些尴尬。 “喂,袁医生啊?”孙立恩稍一思考,选择给袁平安打了个电话,“院里的网络系统现在能用么?” “我正用着呢。”袁平安答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边有个病例要查一下……”孙立恩想了想,觉得光凭电话大概说不清楚,“算了,我直接去院里查好了,你在会议室?” “对。”袁平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他似乎没想到孙立恩会决定现在来医院,“那你过来吧,正好我也有点事儿想和你商量一下。” · · · 袁平安皱着眉头发愁。他面前摆着一份文件。 “我要找你商量的就是这个事儿了。”他朝着一旁的孙立恩道,“支援下乡的地点问题……这个表是今天才发下来的。” 袁平安就任住院总医师已经满一年了——实际上他在同协的时候就已经满了一年。按照规定,该轮到他晋升副主任医师了。 住院总这个职务在不同的医院,不同的科室里都有不同的安排。内科和重症医学科中,住院总是住院医师提升能力的重要渠道,而在外科和急诊等科室,情况就恰好相反——这是维持科室运转的重要职位,普通的住院医师缺乏经验和相应的技术,让他们当住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才会出现有些科室里住总是主治,有些科室里住总却是住院医师的差异。 主治医生轮住总,其实是个各种意义上的辛苦活。要让医生们心甘情愿以医院为家,光有补贴肯定是不够的。因此,住总经验也就成了副高职称的必经之路。 然而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任职住总满一年后,想要参加副高职称考试,还有一条硬性条件需要满足——下乡一年。虽然只要有下乡经验就可以,并不要求时效性,但一年的下乡医疗驻点必须得有。 “你的副高论文够了?”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袁平安。他以为袁平安离副高考试还早呢。 “够了。”袁平安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道,“院里规定,副高职称购房有补贴……” 孙立恩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然后他看了看那张列表,四院是省级医院,因此对口支援的都是县级医院。而人事科给出的这张列表上面,是十几个可供袁平安选择的县级医院。 “这些红色的是什么意思?”孙立恩看着上面的红字好奇的问道。 “国家级贫困县。”袁平安点了点列表上那三行红字,“按照规定,下贫困县的话,支农时间减半,也就是说只用去半年就好。” “咱们省里还有国家级贫困县呢?”孙立恩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那几个贫困县居然是隔壁北江省的。 袁平安苦笑道,“毕竟是国家政策嘛。扶持农村和下级医疗机构更新医学知识。”他指了指后面的几页纸,“还有援疆和援藏的呢。”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你准备去哪儿?” “没想法。”袁平安摊了摊手,“说句难听的,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来四院就算是下乡支援了呢。”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宁远虽然不算是特别发达的城市,但好歹也能在二线城市里有点名头。从首都到宁远就能算下乡了?你袁平安怕不是在想屁吃。 虽然心里有些嘟嘟囔囔的,不过脸上还是要平和下来——袁平安就是这么个人,偶尔说话不过脑子也很正常。 “你这事儿要不急,我建议你先等等。”孙立恩道,“回头我去和周主任他们打听打听,他们也下过乡,说不定能给些建议——你也可以和徐医生谈谈嘛,她不是才晋升了副高?” 袁平安点了点头。他的事情确实也不急,“那你大晚上的跑来医院干什么?宿舍里断网了?” “差不多。”孙立恩脸色瞬间变苦,“正好我还得咨询你一下。”他向袁平安大概描述了一下吴伟的病情情况。“泌尿外那边因为这个病人,已经组织了好几次多科室会诊了,可还是没有搞明白他究竟有什么毛病。” 袁平安很新鲜的皱起了眉头,“去过广东地区,HIV阴性,有肺部炎症和空洞,还有骨质破坏?”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你有什么头绪么?” 袁平安抬起头,对孙立恩认真道,“我……可能还真的知道。” “你听说过马尔尼菲蓝状菌病么?” 第360章 曹博士(1) 马尔尼菲蓝状菌,是一种最近突然很多人都知道了的机会致病菌,和金黄葡萄球菌之类的相对常见致病菌相比,它最大的特点就在于生物属性不同——这是一种真菌。 在自然环境中,马尔尼菲蓝状菌绝不能算少见。它在亚洲的亚热带地区有广泛分布,从印度半岛到中南半岛,这种最近几年才被从青霉菌属中分离出来的真菌几乎都有过发现报告。而在我国,马尔尼菲蓝状菌尤其在港澳台地区,两广和江西湖南一带多有发现。 它是机会致病菌感染HIV患者的主要病原体之一,但感染非HIV患者感染的报道也在逐渐增加中。免疫缺陷患者,自免疫系统疾病患者,以及需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药物的患者罹患马尔尼菲蓝状菌病的报告和数量越来越多,甚至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真菌开始出现变异了。 “这种疾病的最大特点,就是症状和结核病高度相似。”袁平安向孙立恩详细解释了一下马尔尼菲蓝状菌的特征和鉴别诊断方向,然后问道,“患者是不是吃过竹鼠或者甘蔗,竹笋?” “啥?”孙立恩一愣,“另外两个我倒是都知道……不过什么是竹鼠?” “就是一种……一种啮齿类动物,个头不小,主要靠吃竹子为生,看起来像是大老鼠。”袁平安很明显也没吃过这种“啮齿类动物”,他的描述显得有些泛泛而谈,“据说在两广地区,吃这种动物的人很多。”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难怪老有人开玩笑说广东人什么都吃——尤其爱吃福建人。 “如果真的是马尔尼菲蓝状菌的话,治疗倒是不难。”袁平安拿过孙立恩复印的病例,在上面找到了病历编号后输入到自己的电脑里看了起来。“上两性霉素,持续治疗四周左右就能痊愈。不过骨损伤之类的问题就得等患者的身体自行康复了……” 袁平安一边看着病例,一边向孙立恩讲着马尔尼菲蓝状菌病的治疗重点,孙立恩越听越觉得奇怪,他打断了袁平安的讲解,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种病的?” “和之前那个肝素不敏感其实差不多。”袁平安笑了笑,有些自豪但又有些黯然道,“国内最早发现并且总结非HIV患者感染马尔尼菲蓝状菌病的论文,是我们同协检验科的王主任联合全军总院第一附属医院检验科,还有同协普内、呼吸内、病理科一起做出来的。” · · · “我们同协”这四个字说着轻巧,但从袁平安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含义。他在同协学习,在同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虽然从神经外科转到了急诊医学方向,但他至少在同协急诊这个全国第一的急诊部门里,做到了住院总医师的位置。 袁平安其实真的很优秀。 “当然,现在得说‘他们同协’了。”袁平安似乎忽然发现了自己说话的内容有些问题,他笑着换了个说法,“这个回顾当时发表了之后,引来了不少两广地区的检验科医生们讨论,王主任那些天里忙的不行,每天都顶着黑眼圈上班。”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当时我去同协的时候时间太赶,要不然说不定能和王医生见上一面。” 袁平安盯着孙立恩看了一会,沉默片刻后摇头道,“见不到了。”停顿了一会后,他才继续道,“王主任去年突然疾病,人没了。” 孙立恩和袁平安一起陷入了沉默。就在空气凝固的时候,孙立恩的手机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打破了这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博士?”孙立恩一看来电号码顿时来了精神,他抢在前头道,“那个病人的事情,我们有些头绪了!”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 “喂?”孙立恩又朝着电话嚷嚷了两句,好像有些声音了,不过听起来像是手机在口袋里摩擦产生的毫无意义的噪音。 “怎么了?”袁平安问道,“有事儿?” 孙立恩挂掉了电话,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手机没锁屏幕结果打出来了吧?” 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两人对视一眼,孙立恩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出去看看。”袁平安看孙立恩的表情不大对劲,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套上了白大褂,和孙立恩一起往外走去。 推开小会议室的门,一阵惶恐和急迫的喊声朝两人涌来。 “止血带,把止血带拿过来!” “800CC B型血,快点!” “监护仪,都让开,监护仪过来了!” “加压输血,把ECMO推过来,技术团队马上就到!” “两条静脉通道不够,要中央静脉埋管,麻醉科的人来了没有?” 抢救室里平常就很吵,但吵的像是菜市场一般,而且大家的声音里都没有了以往的镇定自若,那种几乎蔓延到整个抢救室里的慌张,孙立恩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怎么了?”袁平安垫着脚往聚集了一堆医生的地方看着,而孙立恩则更直接,他一把抓住了一旁的小护士问了起来,“新来的患者?” “泌尿外的医生,被病人捅了!”小护士撂下一句话,然后钻进了人堆里,“让一让,让一让!止血带来了!” 人群在小护士的呵斥下分开了一条缝,就在那一个瞬间,孙立恩从人堆里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苍白的脸。那张脸的表情很无助,很惶恐,很痛苦。双眼紧闭,偶尔睁开一下。 是曹博士。 孙立恩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其他的声音全都听不到了。 “曹鑫,男,28岁。心包填充(00.01.14),肝贯穿伤(00.01.25),开放性气胸(00.03.11),第四肋骨骨折(00.03.35),左肢头静脉断裂,(00.04.31)” 孙立恩待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室友躺在抢救床上,他的脸和曹博士的脸一样变得惨白。两只手也开始抖了起来。 “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袁平安回头一看,自己的领导居然站在原地,一脸被吓惨了的样子,顿时急了起来。他一把拽住了孙立恩的胳膊,然后拖着他冲到了床边。 “孙医生,孙医生!”他使劲拍了几下孙立恩的后背,把自己的领导从震惊和呆愣中唤醒了回来。“我们该怎么做?”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袁平安,又看了一眼曹鑫。监护仪上曹博士的血压已经从110/85快速下降到了85/55的水平,而心率则上升到了138次/分钟。 孙立恩一把抓过了抢救床上的注射器,朝着曹博士的胸口猛的扎了下去。正好扎在了那柄水果刀下方两厘米的位置。 孙立恩抽起注射器上的推杆,一股血液涌入了注射器里。而随着20毫升血液被抽出后,曹鑫的心率马上下降到了110次/分钟,而血压也开始回升。 “急性心包积血。”袁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快,马上送手术室!” 第361章 曹博士(2) 急性心包积血,顾名思义,是指心包里有血液聚集。 作为容纳和保护心脏的组织结构,心包实际上是一层覆盖在心脏上的膜性囊。这层纤维浆膜囊和心脏之间的空间不大,主要起到限制心腔过度扩大,隔离心脏和其他脏器的作用。心包中含有一些心包液,主要是起到在心脏跳动时润滑的作用。 由于心包的体积小,积液增加超过150毫升就可能造成极其严重的心包填塞——心包中充满了血液后,会严重挤压心脏,而被挤压的心脏无法舒张,心房内无法储存足量的静脉血,从而导致心脏工作困难,射血能力严重减弱。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一下,心包积血对心脏施加的影响就像是一只手——被手紧紧攥住的心脏自然是无法正常跳动工作的。 孙立恩只抽了20毫升的心包积血,就换来了显著的改善。这说明曹博士目前的心包积血问题非常严重,心包内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空间继续容纳血液,所以稍微抽出一些积血后就能有明显改善。 现在的能用的处理手段也只剩下了一项——紧急开胸手术。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紧急手术和那些急诊手术择期手术都不一样,最大的特点就是“紧急”。 这好像听上去像是一句废话,但在现代医学中,辅助科室已经在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的当下,紧急手术却让手术重新回到了X光诞生以前的年代。整台手术除了急诊接诊时的少量体表汇报和资料以外,所有内容都需要靠主刀医生的眼睛和手去确认。什么稀奇古怪的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而应对的唯一方法,就是凭借医生精湛的技术,以及胆大心细的术中策略,见招拆招。 没有影像资料作为参考,没有相应病史作为依据,快速上麻醉后楞开,这就是急诊中的紧急手术。 · · · 今天的手术室,和往常气氛截然不同。 在院内值班的普外科最高级别医生是副主任陈华。由于紧急开胸可能涉及到的脏器众多,同时被请到现场的还有心外科主任褚国强。 时间紧迫而且曹博士的情况危殆,两位主持手术的医生互相交流意见都是在开胸途中进行的。 “怎么搞的?”褚国强主任年纪不大,个头挺矮。他带着口罩,皱着眉头看着床上已经被麻醉过去的曹博士问道,“这不是王主任的学生么?” “医闹。”陈主任言简意赅的解释道,“捅人的那个跳楼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啊?”褚主任吓了一跳,然后怒道,“这他妈都是什么世道!” “还能是什么世道。”陈主任叹了口气,看着曹博士胸口的皮肤和肌肉被拉钩拉开,露出了肋骨后摇头道,“年纪轻轻,前途无可限量的医生被病人用刀捅的世道呗!” 第一手术室内空间最大,同时也能常年保持等待待命,以备紧急手术之需。但是今天,第一手术室内开始手术的时候,却显得极为拥挤。 在手术室待命,而手上没有正在进行手术的医生们全都自发来到了第一手术室里。而来晚了的医生和护士们甚至没法走进手术室内。四院手术室里特有的弹簧门被两个医生用身体倚住,而换好洗手服匆匆赶来的医生护士们,只能焦急的在手术室外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着。 他们都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等待着自己同事转危为安的消息。 然而,孙立恩不在其中。 整个治疗组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就连帕斯卡尔博士也阴沉着脸坐到了小会议室里。 孙立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袁平安想去手术室里看看情况,但孙立恩一言不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周策用眼神制止了。 “所以,我们在这里等什么?”徐有容却没管周策的眼神,她皱眉道,“曹医生的伤势都是明显的外伤,没有需要鉴别诊断的内容……我们都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鉴别诊断的内容有一个。”孙立恩抬起头来,呆愣愣的四下看了看,这才缓缓答道,“病例……在袁平安那里,你们去看看吧。”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 “我去看看吧……”帕斯卡尔博士摇着头站了起来,慢慢向袁平安走去。路过孙立恩的时候,他扬起手想要拍拍孙立恩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看着孙立恩沉默的样子,帕斯卡尔博士顿了顿,还是摇着头重新把手收了回来。 “香……”孙立恩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刚才还仿佛顶着五位数延迟的孙立恩猛地一抖,一把抢过了电话。 “嫂子……”孙立恩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但语调里那阵抖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对……我……我在医院。” “好的。”沉默片刻后,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在门口等你。” 他挂掉电话,慢慢站了起来。 “你们先忙着。”孙立恩仿佛梦游一样朝着小会议室的门口走去,他晃晃悠悠的推开了门,“我……我去接个人。” 寒风吹过,天上似乎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孙立恩穿着一件白大褂站在医院门口,白大褂被寒风撩起,在他的身后上下翻动着。似乎正在挽留什么。 过了一会,孙立恩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是曹鑫的女朋友沈玥来了。这个平时脾气很有些火爆的北方姑娘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左手扯着背包,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 孙立恩迎了上去,沉默的扶住了她。然后向着医院里走去。 “手术正在进行。”第四中心医院的牌子越来越近,孙立恩低声对沈玥道,“普外那边是陈副主任在主刀,心外请了褚主任……”他忽然停了下来。这些内容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徒增烦恼罢了。 “他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沈玥抽了两下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用不用现在通知他爸妈过来?” 孙立恩带着沈玥走进了抢救大厅,他拍了拍沈玥肩膀上的雪花,沉默着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现在打电话吧。” 第362章 曹博士(3) 无影灯下,手术还在持续进行中。 曹博士的手术变成了毫不意外的胸腹联合手术。心外科主任佟春来负责心脏部分,而肝脏的处理则交给了陈华副主任——肝胆外的大主任赵崇喜正在从家里赶往医院,陈主任的任务是在赵崇喜主任赶到接手前,先做好腹膜的分离和止血等工作。 “血库已经提供了六千毫升的储量,库存可能不太够了……刚才血库那边打电话来说,院里现在还有一千六的储量……”手术室里的巡回护士对陈华主任低声道,“他们已经从市血液中心调血了,大概要半小时后能送到。” 曹博士身上的出血口众多,体表上的伤口超过十处,但其中有一半深度都不算太深,出血量还算可以接受。哪怕上肢门静脉断裂,到目前为止的出血量大概也就400毫升左右。其它的血,几乎都集中在胸腔和腹腔中。 心包积液,意味着心脏有出血。孙立恩在抢救室里的那一针为曹博士抢回了一些时间,但情况仍然不乐观。他的左心室外侧心肌受损,而且左前室间支和左前降支都有破损。光这三处受损,就在大约一分钟内导致了超过100毫升的出血量。而且更麻烦的是,在心包内时,由于心包本身的压力,这些伤口的出血量还不算太大。可等佟春来主任用手术刀划开了曹博士的心包后,里面大量的血液就喷涌了出来。血液迅速掩盖住了心脏的表面,遮盖住了所有手术视野。 虽然失去了视野,但佟主任仍然不慌不忙。他用吸引器清理了一下心脏表面的血污后,对自己的助手口述道,“纪录,左心室外侧约4.5毫米深伤口一处,长度约一厘米。左前室间支和左前降支有破损,破损约一毫米。无其他明显创口。” 一般成年人的左心室厚度大概在11~16毫米左右,4.5毫米的伤口虽然没有直接贯穿心肌,但造成的创伤已经很严重了——如果直接贯穿心肌导致了心脏破裂,那恐怕曹博士根本撑不到手术台上。 “升主动脉和下腔静脉插管,准备体外循环。”佟主任在自己的助手表示记录完毕后,迅速向一旁负责灌注的医师发出了指令。“尽快停搏。” 虽然从技术的角度上来讲,直接在跳动的心脏上缝合心肌和血管佟主任也能做得到。但由于冠状动脉和冠状静脉均有破损,而且被割伤的心肌也处于前降支的供血范围内。如果采用应用较多的阻断上下腔静脉,心脏空跳的手术方案,已经受损的心肌势必会由于空跳而进一步积累废物并且缺氧。而使用高K+的去极化停搏方案,能尽量减少心肌的损伤程度,并且为进一步手术创造良好条件。 “让一下让一下!”手术台上正在紧张进行着升主动脉和下腔静脉的插管,匆匆赶来的赵崇喜主任也终于赶到了手术室。他艰难的穿过了走廊上等待消息的医生们,冲入了手术室里,“什么情况?” “四级肝损伤,左肝叶贯穿伤,肝固有动脉,肝静脉破裂。”负责前期分离和止血的陈华主任低着头答道,他的双手都埋进了曹博士的腹腔里,将肝脏向手术床的方向下压,同时用心耳钳阻断第一肝门,腔静脉吻合钳阻断肝下下腔静脉,并用手指压迫肝上下腔静脉。此刻的陈华主任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两根手指压迫两根静脉,而大量腹腔积血让他的手套都变得滑不着手,压迫变得很有些困难。 赵崇喜主任凑了过来,认真看了看肝脏上的损伤后马上向器械护士要来了缝合针和持针器,同时对陈华道,“你先按着别动,我缝合。” 腹腔里的积血被助手手持的吸管吸入血液回收净化器里,净化后又重新注入到了曹博士的静脉中。但他的血压还在不停的往下掉着。血库送来的六千毫升血液只剩下了八百毫升。 手术室里没有人说话,空气压抑的仿佛实体一般。没有人还有心思说笑话聊天,哪怕以第四中心医院的能力,这种外伤仍然极为凶险——多亏中刀的时候曹博士就在医院里,要知道,大部分肝静脉破裂加肝动脉出血的患者都撑不到开腹的时候,就算能上台开腹,在医生们完成血管缝合前,他们就很有可能因为大量出血而死亡。 正常成年人体内一般有大约4000毫升的血液。而现在医生们已经往曹博士体内输入了大约5200毫升的血液。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已经被彻底换了一遍。 肝脏上的手术不光要快,更要保证完成质量。看着佟春来打开的胸腔,负责手术的赵主任就知道,曹博士没有第二次手术的机会了。要么一次解决问题,要么眼睁睁看着他因为第一次手术中没有解决的问题死去。没有第三条选择。 超过四千毫升输血量的患者术后能有多少几率活下来?赵崇喜摇了摇头,把这些无关的念头全都赶出了自己的脑子。床上躺着的只是一个患者,一个有严重肝外伤的患者。保持平常心,就像以前一样完成手术就行。 · · · 孙立恩陪着沈玥站在手术室外,一言不发。 徐有容等人站在稍远的地方,同样也一声不吭。帕斯卡尔博士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孙立恩,对着自己的同事们低声道,“他这个样子太不正常了。” 周策点了点头没说话,袁平安则回应道,“碰到这种事情,如果还和平常一样我们才应该担心吧?” 徐有容低声道,“曹医生是他的室友,关系本来就比一般同事更亲近一点。” 周策翻了个白眼,“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感情我们几个要是谁被捅了,他反而能好受点?” “有功夫斗嘴,不如想想看等会应该怎么办。”帕斯卡尔博士瞪了两人一眼。他的年龄最大,资历也是治疗组内第一位,在这种时候发挥稳定器的作用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记得医院里有专门的心理治疗咨询科对吧?” 袁平安点了点头,“我听说过有这个部门,不过从来没见过人。” “那他们这段时间会很忙的。”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但愿手术顺利。如果推开门的时候传来的是坏消息,那就麻烦大了。” 手术室外,沈玥不时低头颤抖两下,然后迅速而隐蔽的擦干眼泪,重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显示器屏幕。上面用几行字简单显示着手术室里的情况,“手术中”。 “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沈玥终于忍不住了,她低声向孙立恩问道,生怕自己的声音会影响到里面正在做手术的医生们,“这情况是正常的么?”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曹哥伤到的器官处理起来比较复杂,手术时间越久,说明手术的效果越好。”这种涉及到心脏和肝脏的大型联合手术如果在一个小时内结束,那恐怕相伴而来的就只有坏消息了。里面医生们手术的时间越久,曹博士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还挺镇定,但孙立恩心里早就急成了一团乱麻。大概十几分钟前,有两个中心护士站的护士推着两个画着中心血站标志的冷冻盒进了手术室。孙立恩一看就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从血站紧急调用来的血液。 连四院的血站备血都不够用了。孙立恩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心脏猛地一抖。 他盯着手术室的门,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第363章 曹博士(4) 时间,就像是被悬挂在人脑袋上的达摩克之剑。没有留神的时候,它似乎并不存在,而在获得注意的时候,它则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孙立恩觉得自己有些腿疼。 “出来了!”就在他正在迟疑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的时候,周围忽然传来了一阵议论声。孙立恩转头一看,在他和沈玥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大群医生。他们正和自己以及沈玥一起,焦急的探头往手术室里看去。 “情况怎么样?”孙立恩一眼就看见了曾经见过面的赵崇喜主任,他连忙带着沈玥凑了过去,一边问着情况,一边向正在往外推的手术床看去。 “曹鑫,男,28岁。贫血(06.15.32),左肝叶缺损(03.11.33),胸骨骨折(03.09.27),低血钙(02.11.51),酸碱平衡紊乱(00.48.11)。” 五个症状,都很危险。但孙立恩却长舒了一口气,至少曹博士活着出了手术室。 “手术还算顺利。”赵崇喜一看孙立恩身边这位眼圈泛红的姑娘,就知道这应该是小曹的家属来了。他朝着沈玥点了点头,“具体的问题等会去会议室里说,先让护士们把小曹送到ICU去。” 沈玥担心的看了一眼正在被推出来的病床,床旁挂着三四瓶液体,还在渐渐注入曹鑫的身体里。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捂住嘴扭过了头去。但也只是转了一下头,就又死死盯着床上的曹鑫看,似乎希望通过双眼确认自己的男朋友安然无恙。 曹博士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上一层嘴皮干裂开来,里面似乎隐约还能看见血肉。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而且底色仿佛还有些发青——而且喉咙里还插着通气管。 沈玥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的内出血比较多。”孙立恩和沈玥跟着一起进了手术专用的转运电梯,赵崇喜简单介绍了一下手术的情况。“由于刀伤已经穿刺了整个右肝叶,同时还伤到了固有动脉和静脉,为了保证尽快完成手术,减少出血,所以采用了切除左肝叶的方案。” 左肝叶是肝脏中比较小的一叶,大约占肝脏总体积的25%左右。只伤到了左肝叶并且需要切除,这对曹博士来说其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失去了25%的肝脏,人体基本还可以保持正常运作。而且肝脏还有再生的能力,术后大约两周,肝脏就能自行恢复到正常功能水平,而三到六个月后,切除的左肝叶应该就能自己长回来。 只要曹博士能够撑下去,这方面的问题就应该不需要再担心。 “心脏部分,我们缝合了一处心肌损伤,并且修补了前降支和一处冠状静脉。手术本身很成功,因为采用了去极化停搏方案,心肌损伤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我们会继续监测他的各项指标。”佟春来主任继续讲解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在心脏和肝脏的问题上,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 “接下来要注重的就是器官功能和血液问题了。”孙立恩点了点头,这已经是外科手术能够达到的最佳结果了。至于那处断裂的左肢头静脉,看状态栏消失就知道,陈副主任应该是已经把这根血管重新接回去了。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赵崇喜轻轻拍了拍病床的护栏,“至于后面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他能不能撑过来,那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转身对沈玥道,“曹哥的爸妈来了么?” 沈玥一愣,然后看了一眼手机,点头道,“他们快到了。” “你把我的电话发给他们。”孙立恩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这个当口让两位老人家在医院守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去门口接人。” 以沈玥现在这个状态,让她去门口接曹博士的父母,只怕见着面就得先哭上一场。她哭倒无所谓,万一把曹博士的爸妈给吓出点什么问题来,那可就要命了。 · · · “朱主任,这个孙医生怎么还不来啊?”四院抢救大厅里,三个人正坐在凳子上左右观察着情况。这是由东部新闻网大客户部朱强主任带队的采访小组。他们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三个多小时。 因为一开始被那个小年轻实习生活活搅和了一场采访,为了表示自己这边的诚意,朱强主任专门带队,跑到抢救大厅来蹲守自己的采访对象——他根本没想着这一次就能完成采访工作,只是想先带队来和孙立恩见个面,双方建立比较好的互信关系后,再去约一两天后进行采访。 一个猪队友的工作成果,需要三个人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勉强弥补回去。一想到这里,朱强主任就恨的牙痒痒——开除那个混蛋哪里足够解气?怎么也得开出去再聘回来,前前后后重复个二三十次才够嘛。 “不知道。”提问的是采访组里负责貌美如花的年轻女记者,而对于她的问题,见多识广的朱强主任也没有答案。“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今天中午睡觉,那他不就应该是今天晚上值夜班?” “不知道你们两位注意到了没有。”负责采访的主力主任记者低声道,“这家医院今天的氛围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朱强一愣,“怎么个不对劲法?”他向着周围的医护人员看去,随后困惑的摇了摇头,很老实的回答道,“没看出来。” 女记者琢磨了一下,“啊!他们经常在看手机和手表!” 抢救大厅里的分诊台和一旁的保安值班点上,护士和保安都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或者瞥一眼大厅里的时钟。似乎正在等待着这么东西。 “而且这个保安的数量也有些不正常。”主任记者朝着门口侧了侧头,“门口两名保安,而且身上还穿着防刺服,大厅里四名保安,身边就是防爆盾牌……我虽然有些日子没来过医院了,但是医院里一般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安保力量吧?更何况现在都快凌晨三点了。” 职业记者的敏锐嗅觉告诉主任记者,这家医院似乎有故事。 朱强琢磨了一会,对自己身边的两位记者道,“要是等的有些无聊了,你们就先去旁边晃一晃,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是有价值,正好还能多一篇报道。” 主任记者早就坐不住了,他点了点头,重新戴上了自己的鸭舌帽,朝着门外的保安走去,一边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散烟聊天,是用来打探基本消息的不二秘籍。 至于美女记者嘛,她有自己的办法。有小零食开路,再加上“等人”的幌子,以及差距不大的年龄,这让她可以很容易的和分诊台的护士们打成一片。 大家都是出了社会的成年人,当然都有自己独到的一面。扬长避短,这才是正确的工作态度。 动身前往门口的路上,孙立恩正在琢磨着,自己这几天要不要多往ICU跑一跑——好吧,他早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是他还不确定,自己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频率造访ICU。凭借着状态栏,他能够比其他医生更早而且更敏锐的察觉到曹哥身上的问题。这对于后续的生命支持和治疗会非常有帮助。可是去的太频繁了,总归是不太好。更何况ICU里的工作制度中也有相关要求,医生们应该尽量避免频繁进出重症监护室,以防止携带什么病原体进入房间。 自从表侄入院的那个晚上被钱主任教训过之后,孙立恩就对院感工作高度重视了起来。 第364章 善后 “好像是有个医生被人捅了。”经过了十几分钟的打探后,两名记者都带来了同样的消息,“是个男医生,泌尿外科的,不是我们的那个采访对象。” “伤的很严重?”朱强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如临大敌的保安,皱着眉头问道,“救回来了吧?” “不知道。”主任记者摇了摇头,保安那边打探不出什么新的消息。而女记者则低声道,“还在手术,已经进去五个小时了。” 朱强思考了一会,“这个时候去采访原定的目标,那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的对主任记者问道,“现在上面对这个题材的采访有什么指导意见么?” “没听说过具体的,不过恶性事件都不允许挖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主任记者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样子,“这种事情居然都需要上面出文件管理,现在的记者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朱强想了想,“那就这样,你们亮明身份去接触他们的管理部门,尽快把这条消息发出去——角度要站在他们这边。” 所谓闻弦歌知雅意,主任记者一挑眉毛,点头道,“这主意不错,我现在就去办。”说完,他就带着一旁的年轻女记者往电梯间走去。看样子消息现在还没有扩散的太厉害,用一个普通的新闻报道改变特定人群对公司的恶感并不容易。要达到这种目的,至少也应该占个先机才行。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小医生的采访而做这么多安排?朱强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按照一般经验,一个要被药企吹捧的医生,一般都是那种年龄不小,但学术成就相对有限的医生。对这些人而言,来自新闻媒体的采访能为他们带来很多好处,比如公众知名度,比如方便其转入其他领域发展。而这也是药企在获得了这些医生的某些协助后,主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以往的经历中,采访对象都明确知道自己能获得巨大利益,因此对于采访都是高度配合的。预约采访不成还吵了起来这种事情,朱强也是第一次听说。虽然那个实习生肯定有问题,但他也看出来了——那个年轻的被采访对象估计也有些不同寻常。 出于职业敏感和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经历,朱强决定对孙立恩采取一些不同的策略。 他坐在抢救大厅里,细细观察起了这家医院。 · · · “这边。”孙立恩终于在风雪中等到了曹博士的父母。他和两人打过招呼后,急匆匆的带着两位走到了急诊大厅里,并且自己带头向电梯快步走去。“曹博士的手术已经结束了,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 “他的手术是谁做的?郑国有?”曹博士的父亲跟在后面,焦急的问道,“我刚才给老郑打电话,但是没人接。” 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曹父,然后摇头道,“曹博士的手术是心外的佟春来主任和肝胆外的赵崇喜主任一起做的。” “也就是说……他伤到了心脏或者心血管,还有肝脏?”曹父的表情非常严峻,以至于孙立恩觉得自己感觉有些压抑。“您也是医生?”他为了摆脱这种莫名的压抑感低声问道。 “曹鑫没和你提过?”曹父有些意外的看了孙立恩一眼,“我是骨科的。” ICU门口的人潮逐渐散去,随着曹博士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医生们选择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毕竟这家医院里生命垂危的人不止曹博士一个,还有其他的病人需要被拯救。 比如正躺在曹博士身边的这个混蛋。 “胸椎爆裂性骨折,就算能救回来,高位截瘫也少不了了。”正在值班的护士瞪了一眼那个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家伙,气哼哼道,“怎么就没直接摔死这个王八蛋呢?” “摔死太便宜他了。”另一个在ICU工作的医生答道,“一定要把这个混蛋救活,然后让他醒着去挨枪子儿!” ICU里,大家的意见高度统一——总之,不能便宜了这个持刀伤人后跳楼企图自杀的混蛋。 警方也并没有因为犯罪嫌疑人很可能高位截瘫就放松警惕,手铐脚镣一个不少。杀医伤医算是会造成重大不良影响的恶性事件,警方实际上也很头疼。尤其是让这个捅了四院医生的犯罪嫌疑人在四院接受治疗,这一点其实警方也有很大的顾虑。万一这人没救回来,到时候家属再闹上一闹,一口咬定说这是四院的医生们私刑杀人,虽然警方和医院能够通过相应的调查重获清白,但毕竟是个麻烦。 “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把这个王八蛋救回来的。”对于警方的担忧,宋院长咬牙切齿的做出了保证。“就这么死,也太便宜他了!” 常驻医院的警察老吴站在一群同事的最后方,他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在临走前,他对着宋院长低声担忧道,“别太胡来。” “还能怎么胡来?”宋院长仍然怒气满满,但总算是能稍微平静一些说话了,“我倒想拿刀捅回去,你们让么?!” “小曹的事情,我们也很愤怒。”老吴明白,宋院长说的这是气话,但他仍然很认真道,“原本所里专门往医院这里排一个驻点,就是为了震慑这些人……这次的事情太突然了,是我们工作上也有疏忽。” 其实说白了,医生在医院里突然遇袭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在国内刑事案件发生率逐年下降的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应该出现这种事情才对。至于警察工作有疏忽……这就完全是老吴为了安抚宋院长的话。警察也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医院各大出入口,对来往的所有患者进行安全检查不是?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宋院长沮丧的摆了摆手,四院成立至今,这是第一起导致医生重伤的严重暴力伤医事件。院里和各级部门虽然有相应的联动措施,但毕竟谁都没有这个经验。光通知上级部门就让宋文忙的一脑门子官司。她点着了一颗香烟,颇为烦躁的吸了一口问道,“你们对这个案子怎么定的?” “目前听到的消息是,按照谋杀处理。”老吴低声道,“上面对这个事情很重视,已经派工作组下来了。” 第365章 算账 第四中心医院陷入了一股惶恐、愤怒和混乱中。不光是因为曹博士被捅伤生死不知,更是因为汹涌而来的莫名舆论。 两天中,除了东部新闻网之类的网媒,以及几家纸媒做了相对客观的报道后,其他各个社交平台之类的地方上,忽然猛地跳出来了一大堆抨击四院的评论。大量的新注册账号用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加个问号,这种没头没脑的方式,进行一击脱离式的舆论攻击。这些账号的攻击方式不是很直白,但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总会有人觉得自己在就诊中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对待,看到这么大片大片的“医生就一点都没做错?骗鬼呢?”“以命换命,如果不是被欺负到头了,哪个老百姓会这么干?”“医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么?结果又搞出人命?呵呵。”林林总总,留言众多。 反正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就一击脱离,留下一些“令人深思”的发言。光凭这种方法,这个隐藏在某个阴暗房屋里的幕后黑手,已经成功的引领起了一波浪潮——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对曹博士展开调查。至少要调查清楚,在凶手的手术中,曹博士是否存在医疗过失行为。“已经有一条性命为了自己的健康付出了代价,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反正互联网上什么人都有,而绝大部分明白人也知道,和这些脑子里除了浆糊就是别有用心和偏见的人没什么好争执的——你永远也不可能让一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幡然醒悟。 同事在医院里被人连捅十二刀,现在还躺在ICU里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结果现在就有人喊着要调查他的医疗过失行为……对四院的其他医生们来说,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挑衅。 怒火中烧的同时,他们也无可避免的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在高压力环境下完成工作本来就已经压力山大了,可现在四院的医生们才发现,为了完成这项工作,甚至有可能要搭上性命才行。 而且光从网上气势汹汹的咒骂上来看,想要医生命的人,远不止一个。 惶恐不安,已经是这群医护人员们所能表现出的最镇定的态度了。 · · · “你们要是搞不定,那就滚蛋!”宋院长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面前一脸焦虑的律师破口大骂。“两天,已经两天了!你们连一个能抓住尾巴起诉的键盘侠都揪不出来?!” 宋院长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安稳模样。连续两天没有回家,她的外表看上去很有些疲倦的感觉。身上一股浓浓的烟味,更是和她平时的打扮完全不搭边——这个世界上最酷的中老年妇女,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炸毛护雏的老母鸡。 “我们已经和他们的技术部联系过很多次了。”律师有些仓皇的解释道,“那些账号都是刚注册的境外账号,根本追查不到来源……” “我要的是解决办法,不是想听你们跟我抱怨工作有多难做!”宋文猛地一拍桌子,“找不到黑手,那就把那群附和的王八蛋揪出来起诉!杀鸡儆猴这种招数也要我教你?!” “可是这些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律师继续为难道,“一口气同时起诉这么多人,影响可能……” “我他妈要你来教我什么叫影响?!”宋院长真的怒了,她把面前的烟盒往地上猛地一甩,“老娘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现在一个个担惊受怕,生怕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王八蛋把他们给捅了,你和我说影响?!” “要救人的医生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你,和,我,说,影响?!”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宋院长粗糙的喘息声还在回荡。 “去……去起诉他们。”宋文缓缓坐了回去,用有些颤抖的手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不管是五十个,还是一百个,两百个。我要这群躲在电脑屏幕后面的懦夫知道,既然敢吃人血馒头,那就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许久后,柳平川出声问道,“我们好歹也是公立机构,一口气起诉这么多人,确实会惹来一些麻烦……”柳院长的话忽然停住了,宋院长的表情可不像是能听进去别人劝的样子——那是猛虎准备择人而噬的预备表情。 柳平川沉默了下来,过了一阵后才道,“这种事情,光靠我们一家是不够的。该寻求帮助的时候,就尽快去找人帮忙。” 宋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上去也并没有和柳平川再多聊两句的意思。 没有得到想象中回应的柳平川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他在电梯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真不知道小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 · · “你醒了?!”曹鑫慢慢睁开了双眼,引起了周围同事们的一阵欣喜惊呼。“曹博士醒了!” 他困惑的看着周围的环境,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些很复杂的情绪。 “曹哥!”孙立恩已经在医院里守了两天。每天往ICU跑最少五次,几乎都快成了ICU的常驻医生。“你先别着急动……你感觉怎么样?” “水……”醒过来的曹博士没说别的,只是先提出了要求,“拿杯水来……” 孙立恩连忙照做,一纸杯水外加一根吸管的搭配让曹博士顿时舒服了起来。连着昏迷了两天,水分补给全靠静脉输注,嘴里只怕已经干到快脱皮了吧? “我……躺了多久了?”喝完水后,曹博士终于正常了一些,他侧过头对着孙立恩问道,“一天?” “两天。”其他ICU的医生还在忙着给曹博士做着检查,而孙立恩则提前通过状态栏得知,曹博士目前状态大致良好——至少最要命的酸碱平衡问题已经得到了纠正。“你感觉怎么样?” “疼。”曹博士言简意赅的答道,“沈玥呢?她没来?” “嫂子和你爸妈一直都在ICU外面守着呢。”孙立恩摇了摇头道,“不过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他们暂时进不来。”他顿了顿问道,“曹哥,你……” 话没说完,躺在床上的曹鑫忽然道,“我不想当医生了。” 第366章 多方关注 孙立恩没吭声,只是又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来,“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曹博士很执拗的摇了摇头,他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天花板,用很虚弱的语气强调道,“我不想当医生了。” 孙立恩苦笑了一声,“这话曹哥你跟我说也没用啊。等你伤好了自己去跟宋院长说呗。” 曹博士瞥了一眼孙立恩,“怎么,陪我说两句话就这么不耐烦?” 孙立恩赔着笑连说不敢,并且往曹哥手里塞了一个按钮,“止痛剂开关,你要疼了就自己按一下。” “放着吧。”曹博士摆了摆手,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似乎正在寻找着被刀刺伤的伤口,但毕竟人躺在床上没什么力气,所以在几次尝试后放弃了这个念头,“说说看吧,我这伤都是什么情况?” “问题也不是很大,你现在不是都醒了?”孙立恩力图让事情看起来不那么糟糕,“做了些止血的小工作而已。” “你糊弄鬼呢?”曹博士有气无力的瞪了一眼孙立恩,“小工作?你家的小工作做完之后要把人送ICU?” 身为泌尿外科主治医生,曹博士对于外科手术的了解绝对能甩孙立恩三百条街。仅仅凭借自己遇袭的记忆,以及胸口和腹部传来的疼痛,曹博士就可以肯定,自己绝对做了一台大手术。 “给你补了一条心脏上的冠状动脉,接上了胳膊上的一条经脉,然后从你身上割了一块肝用来做土匪猪肝。”孙立恩还在企图通过不好笑的笑话来安抚曹博士的情绪。“我还想采访你一下呢,少了一块肝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你们拿我的肝做土匪猪肝,也没惦记着给我留两块尝尝鲜?”曹博士苦笑了一声,接了一个效果不太好的吐槽,然后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低声道,“我……差点就死了对吧?” 这个问题,孙立恩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曹博士躺在床上,过了好一阵子后长叹了一口气。他缓慢侧过头来,看着表情有些复杂的孙立恩道,“我老婆怀孕了。” 孙立恩花了足足十五秒才反应过来曹博士在说什么。 “啊?!啊?啊……啊!”孙立恩恍然大悟,“好事儿啊,恭喜恭喜……”他的道喜刚到一半,然后才明显现在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曹博士和沈玥在一起有些时间了。如今沈玥怀孕,按照两人之间的关系,基本也就该正式扯证摆酒,奉子成婚。 可曹博士现在躺在ICU里,缺了一块肝,心脏上面被心外科主任佟春来缝了超过二十针。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想要在沈玥显怀以前举行婚礼,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等到沈玥身怀六甲挺着肚子穿婚纱,要么等孩子出生后抱着娃娃办婚礼……不管哪个都很难让人接受。 “我前天才知道的。”曹博士说的前天很明显是他遇袭前的两天。也就是请孙立恩吃饭兼会诊的前一天。“当时我脑子里全是压力,我担心自己现在这个收入和工作根本养不起孩子。” 男人在得知老婆怀孕的时候,除了那些积极备孕的以外,大部分人第一瞬间的反应都是感受到巨大压力。负责的男人会把压力抗在自己身上,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并且被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压力压的喘不过气来——比如曹博士现在这样。 “那个人拿刀冲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万一我被捅死了,沈玥和孩子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的心都揪成一团了……那个难受的感觉比现在还厉害。”曹博士叹了口气,从床边拿起了止痛泵开关,自己按了一下。“真疼。”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抱怨自己现在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当时那个揪心的感觉。 孙立恩站在一旁,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其实一直都搞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成了医生的。”曹博士在床上嘟囔着,止痛药似乎起了作用,他说话的口气也显得温和了不少。“立恩你是怎么考上医学院的?” “我?”孙立恩认真回忆了一下已经显得有些褪色的过去,这才不确定的答道,“额……认真学习?” “要不是因为站不起来,我现在真想站起来朝你的屁股上来一脚。”认清了孙立恩是个不合格的捧哏医生后,曹博士困难而且缓慢的翻了个白眼,重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高考的时候,杀医伤医的事情特别多,几乎一个月一起,我不想学,我爸也不让我学医……哦对了,他也是个医生。” “然后你还是当医生了。”孙立恩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一脸好奇的问道,“不是说不想学医么?” “我高中分不太高……”曹博士有些无奈道,“那段时间这种事情太多,医学院录取分数线降了不少。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上不了一本呢。” 孙立恩很吃惊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位以学霸角色而著称的室友,高考勉强上一本,如今拿到了博士学位,这里面好像很有故事。 “你这一路学过来也不容易,这都花了多少年的功夫……”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的认为,自己应该拦一下曹博士的念头。“这就不当医生了,不觉得可惜?” “比起这个,我更怕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我就被人捅死。”曹博士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兰州那边又出了一起杀医案你知道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那位42岁副主任医师被患者持刀杀害,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而且,冯医生遇袭的一些细节,和曹博士的事情有些相似。 “冯姐……是我师姐。”曹博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去年才毕业。” 孙立恩一惊,“可……可她不是肛肠科的么?” “她博士读的是泌尿外。冯姐和我是同一个导师,她是我直系师姐。”曹鑫重新看向了天花板,有些沉痛道,“以前那些杀医案,我总觉至少离我还很远。可冯姐出事之后,我就开始害怕了。但我却死活没想到,这才害怕了个把月,挨刀子的事情就轮到了我身上。” 止痛药起效了,曹博士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想当医生了。” · · · 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每个需要医生帮助的患者,都希望接诊自己的医生品德高尚,这样自己才能够获得“更好”的治疗。 但一味的要求别人拔高道德水平,这又和道德绑架有什么区别呢?医生在如今的环境压力下,做好自己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治病救人,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抹去“治病救人”的社会价值,医生不过是“以医为生”的一门职业。哪怕门诊挂号费已经提高了不少,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为了那点挂号费去冒生命危险。 学习时长超过二十年,工作时长严重超标,职业生涯前一年每月三千,之后一个月赚一万多块。代价是秃顶、慢性病、传染风险和被人用刀砍死。这种职业还能够存在就简直可以被称为奇迹。 这种情况下,不想继续干了才是正常情况。 孙立恩看着重新睡去的曹博士,心里有些乱。 这还是曹博士刚刚醒来的态度。要是让他看见外面那群纷纷扰扰,扯着嗓子准备要生吞活剥了他的家伙,曹博士岂不是得活活吓死? 也不知道宋院长那边能不能抗住这些莫名其妙的压力。 孙立恩悄悄站了起来,用做贼似的动作离开了ICU。曹博士醒了,在通知他的ICU管床医生和家属后,孙立恩打算回去先睡上一觉。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没和表哥王天见上几面——小表侄的治疗情况还算不错,黄疸逐渐降下来了不说,在检查中也没有发现神经损伤。这可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众多糟糕消息中,孙立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叮!”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摸出了手机,但愿不要再有什么疑难杂症患者前来问诊了——他这几天真是够累的。 “我看到新闻了,小曹没事儿吧?”远在非洲的刘主任发了一条微信过来,“他醒了没有?” “醒了,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了。”孙立恩低头回了一条微信,想了想,又在内容里加了一句,“只不过他情绪不太好……他说不想当医生了。” 过了好一阵子后,刘堂春才回复到,“莫名其妙被人捅了十几刀,要是还能毫不动摇坚持当医生那才是脑子出了问题。让他自己琢磨吧。” “这次网上的风向有点不对劲。”就在孙立恩准备把手机揣回去的时候,刘堂春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我觉着气氛不太寻常,你有什么头绪么?” · · · 网上的风向当然不对劲。无数键盘侠一开始只是口诛笔伐,而在几个小时前,他们纷纷转变了攻击的方向。 这次的方向就有些熟悉的味道了——“这种医院居然还有人捐诊断中心?”“日本人捐钱,能有好心眼?”“要捐款的时候就大张嘴,结果连个病人都治不好?”“什么医闹,这是杀汉奸吧?” 恶意,毫不掩盖的恶意简直铺天盖地。 “现代互联网的主要问题出在网线上。”宋院长看着这些评论,出乎意料的冷静。“隔着网线打不着了而已。” “不过没关系,要让这些人明白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处理。”矿合必拓的董事会主席,同时也是宋院长的丈夫戚芮贞接过了妻子递来的一根香烟,放在嘴里点燃后敲了敲桌子,“我叫法务部的人过来帮忙吧,他们处理这种事情很有经验。” 第367章 情报 矿和必拓的法务部虽然比不上任天堂的“东半球最强法务部”或者迪士尼的“世界最强法务部”,但仍然是一个非常有实力的法务部门。尤其在处理涉及诽谤和污蔑等问题上,他们的能力甚至比很多专攻民事案件的律师事务所更强。 一家名气很大的矿业公司,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非议和麻烦的。 “不能用你们的人。”宋文摇了摇头,顺便抱起了自家养的猫,随手撸了两把,“这次的事情味道越来越不对劲,我觉得应该不只是几个键盘侠在兴风作浪那么简单。” 宋文的判断很正确,这确实不是什么键盘侠兴风作浪。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策划,有组织的大范围抹黑行为。 · · · 首都,国华医疗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张易正在喝茶。他脸上的表情很是轻松,就差拿一把羽扇轻摇两下,唱上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总之,俨然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 “张总。”门外,一个穿着打扮相当提神的女秘书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那边来联系了。” “他们的事情搞完了?”张易放下茶杯,点燃了一根檀香。檀香安神,香茗舒心。他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 “他们说任务进度到70%了,不过还要追加预算。”女秘书把手里的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完成后续的任务,要再加一百万。” “一百万?!”张易一声怪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怎么不去抢?!” 女秘书低着头没说话。 这批网络水军是张易的多年“合作伙伴”。双方以前的合作还是相当愉快的。张易给钱,他们控评。这种合作模式最重要的两点在双方的合作中表现的淋漓尽致——一边肯花钱,一边敢收钱。 但这一次的水军活动有些与众不同。在张易中途调整了舆论方向后,水军那边才恼火的发现,他们被诓了。 张易一开始只是说有个朋友求上门来,想要通过舆论来稍微影响一下医疗纠纷里的局势。这种事情水军们干了不知道多少次,再加上又是老主顾的生意,别说警惕心了,他们甚至连提前调查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按照以前的套路,把莫名其妙的脏水往医院头上一泼就算完事儿。 当然,对医疗纠纷施加影响并不是什么特别容易的工作。尤其是最近这些年,对于互联网上这群妖魔鬼怪连着打击了几次后,现在还活着的水军工作室都选择了一条相对更安全的路子——他们手上的账号全都是通过灰色甚至黑色渠道,搞来的境外注册账号。 同样是实名制,微博实名制的困难度比微信低出太多。一个正常可以使用的微信号成本至少要五百块,而微博嘛,大概五块不到就能搞定。 成本导致需求变化,水军们平时用来搞事情,主要还是集中在微博和贴吧这种地方上。账号成本低,而且谣言传播广泛。比起微信这种半封闭的环境要简单的多。 但情况逐渐起了一些变化。 一开始在微博上带节奏的水军们忽然发现,现在风向变了。他们要针对的不光只是一家医院的一件事情而已,按照“客户”的要求,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攻击这家医院,并且试图把人们的视线集中在“日方捐款建造诊断中心”上。 图穷匕见,这个套路倒是好理解。但让水军们不敢乱动的,却是客户要求中的一项附加目标——把即将负责诊断中心的孙立恩医生搞到身败名裂。 这就有些麻烦了。 和攻击一个组织或者一家公司不同,攻击个人是很容易搞出事情来的。从难度上来看,个人名誉在互联网上基本是不设防的。要通过一些谣言搞垮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但问题在于,个人的承受能力远不如组织或者公司。攻击个人时,如果对方不是什么公众人物,有能力也有团队支撑,那被打击到崩溃的个人很可能最后在网络暴力下轻生。搞搞事情没关系,搞出人命来麻烦就大了。 所以要加钱。一条人命一百万,很划算不是么? 张易暴跳如雷,一百万?这场水军活动的总报价不过20万!突然一下狮子大张口,这哪里是要什么追加预算,这根本就是在敲诈! “让他们都去……”张易正准备以怒骂拒绝对方的开价,但看着平板电脑屏幕上的话,他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为什么是一百万?”张易拨通了水军头子的微信电话,直截了当的张嘴问到,“我们合作了很多次,以前都是谈好价格以后直接办事。为什么这次突然要追加预算?王总,你这么干是坏规矩的。” “陈总,你的要求才是坏了规矩。”张易当然不会用真名联系对方,他报给水军“王总”的是个假名。电话那头,王总拖长了声音道,“我们是控评团队,不是什么网络暴力团体。搞个人是会出事的——更何况你一开始告诉我们的消息,几乎没有一句是实话。”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水军们再蠢也发现了张易提供的消息有问题。这哪里是什么医疗纠纷中需要为一方争取优势,这明明是要给杀人犯洗地啊!不光要洗地,现在还得施行对个人的网络暴力,风险太大,二十万的报价肯定是不够的。 “我再给你五十万。”张易自己理亏,更何况水军的特殊架构决定了他们完全可以随时从中撤出。到时候他前期付出的20万就彻底打水漂了。“五十万,一口价。” “成交。”水军王总很愉快的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祝我们合作愉快。” · · · “孙医生遇到麻烦了?”小林丰正在逗弄自己腿上的黑猫,在听到了秘书的汇报后,他皱了皱眉头,“是哪里的人?” “目前还不清楚。”秘书对于孙立恩和四院遭到舆论攻击的事情相当紧张。他最担心的倒不是孙立恩和四院的死活,而是攻击方把武田也撤扯了进来。并且将武田制药和侵华日军划了个等号。“但是对方的攻击对我们的名誉影响很大。” “那就处理一下。”小林丰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一群社会渣滓的咒骂而已,走正常途径就行了。” · · · “孙医生遇到麻烦了?”沈轻眉正在主导和武田中国的金融服务谈判。谈判的中间休息中,她听到了一旁武田中国经理部常务总经理王天琪的电话对话。这位刚刚在日企中获得晋升的年轻女经理接到电话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表情迅速严肃了起来。 “您也认识孙立恩医生?”王天琪倒是对沈轻眉的问话有些惊讶,然后她才点头道,“网络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针对孙医生的……污蔑行为。因为这些谣言同时也涉及到了我们武田制药,所以小林社长特意指示我们跟进一下。” 沈轻眉点了点头,转身叫来了自己的助理,“这个事情你去跟一下。如果四院那边处理不了,就把我们的法务部和公关部撒出去。”她的表情很严肃,“孙医生给我帮了很大的忙,现在他遇到了麻烦,那我们裕华不能一点都不做表示。” 第368章 多行不义 所以说,有个好人缘,在必要的时候是能帮大忙的。 孙立恩这人也许有不少问题,但说起好人缘,却是四院上下——至少是急诊科公认的。要不然也不会得到全体医生们的认可,顺便还帮他众筹了一次罚款出来。 小林丰的举动或许还能说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为了让孙立恩这块招牌多竖两天,直到交易结束为止。但沈轻眉和裕华集团那就真的是来回报善意的了。陈雯的治疗虽然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毕竟是孙立恩救了她一命。而后来孙立恩提供的消息,更是让裕华果断调整了公司构架,并且成为了武田集团中国区域最大的金融服务提供商。要知道,裕华集团拿下金融牌照至今还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单业务,集团内部对于沈轻眉斥巨资拿下金融牌照其实是很有意见的。 而孙立恩的一个消息,让沈轻眉面临的内部挑战和意见顿时灰飞烟灭,并且还让整个集团拥有了一个极其珍贵的机会——把他们手头的港府虚拟银行牌照变为生蛋金鸡的机会。 武田要从裕华集团贷款七十二亿美金,这个数额就算把整个裕华集团抽干都是不可能凑出来的数量。但有了虚拟银行牌照就不同了——这张由港府银监会批出的银行牌照能够让裕华集团以完全的线上模式进行传统银行业务,这就包括了揽储和放贷。 但这个业务在没有大规模资金需求的情况下,每年获利都极为有限。裕华集团本身并不是以金融见长的综合集团,甚至沈轻眉最早申请这张牌照的目的,也只不过是想为集团的资金流通提供便利而已。种种差异,实际上导致了裕华集团的金融业务一直没什么起色。拿下牌照四年,裕华银行提供的利润甚至还覆盖不到银行牌照申请成本的十分之一。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仅仅是孙立恩的一个电话,沈轻眉就大胆的让裕华集团抽调了接近二十亿美金的资金。并且又通过裕华银行进行同行拆借,再贴现贷款等等方法,筹集到了超过武田需求的七十五亿美金资金。而武田方面也没想到沈轻眉居然有这么大的手笔,王天琪这边给出的条件直接被小林丰调整到了最好的那一档——利息按照标准商业贷款模式还款,本金的一半以股权置换。而且拿来置换的还不是不怎么值钱的武田中国股权,小林丰拿出来的,是武田本社的股票。 如果交易达成,裕华集团将成为武田制药的第二大股东。这就是小林丰的诚意。 这些巨额的利益,却建立在孙立恩一通求药的电话上。沈轻眉不可能不感激孙立恩,也许小孙医生不知道这通电话有多重要,但她懂。 再考虑到武田对于孙医生的重视程度,沈轻眉也绝对不能对孙立恩的麻烦坐视不管。 一个小医生,当然是扛不住互联网上这种无端攻击的。就算凭借四院自己的能力,恐怕也很难处理。虽然矿和必拓董事长的妻子好像就是四院的院长,但人家毕竟是个矿业公司,就算有钱,也不擅长处理这种问题。沈轻眉思来想去,自己的裕华竟然是目前最能帮上忙的。 “不择手段?”助理在得到了沈轻眉的要求后,反而显得有些吃惊,“您确定?” “不择手段帮助孙医生,我确定。”沈轻眉点了点头,既然要帮,那就帮个实实在在。“顺便把四院也好好宣传一下。挺好的一家医院,怎么就让人欺负成这样了?医生上着班被人捅了,委屈还来不及呢就要吃人血馒头?没有这种道理!” “知道了。”助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离开了休息区去安排相关事宜,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王天琪低声道,“麻烦沈总了。”她还以为沈轻眉出手帮忙,是看在自己身后武田制药的面子上。 沈轻眉瞬间就明白了面前这个小姑娘大概是回错了意,不过这种会错意反而对自己有好处,她客气着笑了笑,浑不在意道,“举手之劳。” · ·· · 当一家公司的体量到达百亿美金左右的时候,它的举手之劳,就是某些中小企业的灭顶之灾。 张易一脸惶恐的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手上的茶杯早就落在地上成了无数碎片。但心爱的茶杯破碎却不能让他从惶恐中摆脱出来。在行业里打滚了二十多年的张易清楚的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一天之内,先是水军头子王总忽然失联,之前发出去的流言全部消失,随后自己的国华医疗旗下四家医疗机构先后被卫健委、税务局、劳动局、消防部门和市场监督管理总局联合查封。同时送达总部的,还有三十五张违规广告处罚通知,总计罚款额度高达四百八十万。 而现在,一张由四院和武田制药、裕华集团、矿和必拓联合发布的公告正在疯狂刷屏。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联合武田制药中国公司,裕华集团,矿和必拓三家公司的法务部,联手起诉了两百四十六名无端指责和辱骂第四中心医院以及院内医护工作人员的网民。要求被起诉人公开道歉,并且向每一位四院医护人员赔偿一元精神损失费。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和武田制药中国公司,共同起诉国华医疗集团诽谤,名誉损毁。双方要求国华医疗集团就诽谤内容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并向双方各赔偿一亿元人民币损失。 宁远市公安局受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关于国华医疗集团扰乱公共秩序的报案,并且对国华医疗集团立案调查。 首都公安局受理武田制药中国公司关于国华医疗集团涉嫌敲诈的报案,并且对国华医疗集团立案调查。 “张总!”女秘书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对着张易急道,“楼下来了好多警察……” 张易木楞的转过头,看着漂亮的女秘书,嘴角抽动了两下,然后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在他晕过去之前,嘴里还嘟囔着,“完了……” 女秘书看着张易晕过去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后连忙凑了过来,把张易口袋里的现金和桌子里的贵重物品全都揣在了身上,然后顺着消防通道一溜烟跑了。往常在张易听来清脆悦耳的高跟鞋声,如今却像是无言的嘲讽。 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369章 调查组 张易死了,死因是突发的脑出血引发的脑梗。作为一个旗下拥有一家“专业神经外科治疗医院”的医疗集团董事长,张易的死法不得不说有些宿命的味道。 当然,被那家医院骗过的患者家属们大概不会觉得是什么宿命——哪怕张易再反复死上一百遍,那也无法让已经死去的患者得到什么慰籍。 甚至对他们而言,没有看到张易锒铛入狱更为遗憾。就这么死了,似乎有些太便宜他。 但这种事情,又哪里是可以以幕后黑手突发疾病死亡而结束的?死亡可以阻挡很多东西,唯独并不能阻止认真起来的有关部门挖黑产的脚步。 不过这些内容……孙立恩却不怎么知情。 嫂子出院了,这是一件好事。曹博士的病情略有反复,这是一件坏事。小表侄的黄疸正在逐渐消退,这是一件不坏不好的事情。 但目前的大事,是解决掉曹博士之前请他来会诊的病人的问题。那个可怜的马尔尼菲蓝状菌病患者如果再不赶紧处理,恐怕就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他的贫血症状正在加剧。 对于这种特殊的感染病例,整个四院都显得有些经验不足。不过好在万变不离其宗——虽然没有治疗过马尔尼菲蓝状菌病,但其他的真菌感染四院还是处理过的。两性霉素b加对症治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只要明确了感染的类型,那还是有现成处理手段的。 在很多疾病的治疗过程中,最难的一步其实并不是治疗,而是诊断。 · · · 对于吴伟这个病人来说,最难的关卡医生们已经闯了过去。接下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看看是两性霉素清除他身体中的马尔尼菲蓝状菌快,还是这种罕见的真菌弄死他的速度更快。 而另一方面,毕竟同协治疗这种真菌的经验丰富。在周军的同意下,袁平安接手了吴伟的治疗。并且和远在首都的同协保持着一天最少三个电话的沟通交流。而在有治疗经验的同协帮助下,吴伟的病情进展终于被控制了下来——虽然还是有不少骨质破坏的情况,但至少没有发现其他的骨骼遭遇侵袭,与此同时,他的体温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袁平安负责治疗马尔尼菲蓝状菌病,而帕斯卡尔博士的任务则更加艰巨,他得搞明白为什么吴伟会出现严重的CD4下降——尤其是在他并未感染HIV的情况下。 真菌感染是会死人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也会死人。就算治好了患者的马尔尼菲蓝状菌病,不解决自身免疫系统功能低下的问题,他仍然有可能会被其他的机会致病菌感染。孢子虫肺病,卡西波肉瘤,等等等等。 然而下一次,他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大家都很忙,但孙立恩忙的类型却不太一样。 “东部新闻网的记者还是不错的。至少这一次曹医生出事的时候,他们是直接站在咱们这边的。”院办的臧福生主任正在努力做着孙立恩的工作,“就是个采访请求而已,孙医生你还是配合一下嘛。宋院长都点了头的。” 孙立恩有些为难,“臧主任,我这几天里已经两波采访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让你去为非作歹。”臧主任倒是很能理解孙立恩为什么担心。不过他觉得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经济日报那边已经给你把底子打好了。市委又准备拿你当个典型宣传一下,现在有采访,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倒不如说是好处众多。” 医生的知名度这种事情,对本人来说那绝对是好事。知名度对于医生的最直接作用,就是慕名而来的患者人数越来越多。门诊费用和治疗费用也会大幅增长。这对医生的收入是有直接提高影响的。 当一个医生的知名度开始超越他任职的医疗机构知名度时,这也会对整个医院的收入产生提振作用。只要不影响正常的工作,医院还是很乐意见到自己的医生打出名头的。 宋院长当然也不会反对,东部新闻网向她提出采访许可的时候,正好是经济日报的专访刊登第二天。她还以为是东部新闻网的记者们看到了报道后,想要继续深挖一下呢。 看人家关于小曹的报道,应该还是比较靠谱的新闻机构——至少不至于为了眼球流量就胡说瞎写。 “总之,你明天抽个时间出来见一下人家吧。”臧主任笑眯眯的替孙立恩做了决定,“还有,今天下午卫健委的调查组要过来,你也准备一下。” · · · 卫健委的调查组是为了调查之前的两起疑似医疗事故而来的。曹严华医生的二叔曹建国系统性硬化症被误诊为反流性食道炎,以及马国群的海洋创伤弧菌感染致死案。 曹建国的误诊是由四院自己上报给卫健委的。从客观角度上来说,四院的消化内科医生对于曹建国的误诊尚属情理之中。但根据四院的规定,这种程度的漏诊必须上报给卫健委进行调查。毕竟自查上报的误诊和漏诊病例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真要是被患者家属投诉的,那处理起来可就麻烦了。 比如马国群的问题,就很要命。家属认为四院在为马国群处理伤口的时候存在严重失误,伤口消毒不彻底,因此才会发生海洋创伤弧菌感染的医疗事故。同时在后续治疗的时候,四院存在重大疏忽和遗漏,有人需要为患者的病情恶化负直接责任。 而作为两起案件的接诊医师,马国群案的调查组首先就要约谈孙立恩。而曹建国的案子里,孙立恩是发现漏诊的医师,他也需要接受约谈。 而正巧,两个调查组决定约谈孙立恩的时间,都是今天下午。至于先后……那就得看是谁先来了。调查组的调查过程独立而且保密,在调查结果出来以前,哪怕是其他调查组的同事,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和谁谈话。 卫健委的调查组工作很不容易,这也是保证调查结果确实可信的重要手段之一——建立一个机制的可信度非常困难,而要摧毁它却非常容易。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建立一个可靠的医学事故溯源机制,也能够在相当程度上减少医闹事件发生——真有问题,那就去卫健委申请调查嘛! 第370章 调查 孙立恩第一次参与约谈调查。面对面前的卫健委工作人员,孙立恩从心底有些不安的感觉。卫健委是专门指导地方卫生健康工作的有关部门。虽然还有其他众多职能,但用不太恰当的比喻来描述的话,卫健委对于一线的临床医生而言,就如同教导处主任于学生一样。对方的工作职责就是来约束和控制医生们的工作。 不怂是不可能的。面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就算是宋院长也会保持足够的尊重——去要政策要拨款的时候,宋院长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骂娘吧? 就算堵门也不能伤和气嘛。 “……所以你不需要太紧张,只要把你接诊的过程和诊断内容说一遍就可以了。”卫健委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年纪也不算太小。不过说话的口吻很是温和,“如果记不清楚就说不记得了,记忆模糊的话也要和我们说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开始重新回忆起了接诊马国群的细节部分。 “所以你很快就确定那是三级冻伤了?”对于孙立恩的描述,调查员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聆听,偶尔会在笔记本上记上两笔。直到听到孙立恩对于马国群病症的描述后才出言提问,“你当时接诊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患者的脚上有外伤?”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可能直接决定孙立恩是否需要为马国群的死负上责任。在接诊过程中,状态栏并没有提示外伤,而当时孙立恩也只是脱下了马国群的鞋子进行检查而已——因为冻伤和水洗的关系,那双袜子已经被冻的硬邦邦的贴在了马国群的脚上,在解冻前就将袜子脱下,很有可能对冻伤的部位造成更严重的损伤。 “三级冻伤的诊断只是根据患者主诉作出的合理怀疑。同时我没有发现外伤。”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当时只是脱了他的鞋,还没来得及进行进一步检查。” “交接的时候,你有没有和曹严华医生提到这一点?”调查员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尖锐,“在交接病人的时候,曹严华医生是否得知这个患者的伤势没有得到完整的检查?” 从细节上说,曹严华医生的半途接手是有问题的。两个医生之间的交接绝不是“你去忙吧,我来接手”,“得嘞您呐,赶紧往外走”这么简单。向自己的同僚详细而且细致的传达患者问题,并且在值得注意的地方进行提醒,最后转交相应的病例记录和检查内容,同时转达自己的初步诊断意见。 交接的繁复,意味着接手患者的医生能够尽可能全面的获取患者的现有情况。以便新接手的医生在之后的诊断和治疗中获取足够多的决断依据。 而调查员的提问,等于在直接怀疑孙立恩和曹严华医生的交接失误,导致了马国群的感染。这是孙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没有遗漏任何可以向曹医生传达的状况。”孙立恩强调道,“我当时也只能合理的怀疑患者有冻伤,这一点是曹医生也知道的——我们的交接过程中没有任何问题。” 调查员笑了笑,他似乎对孙立恩的激动早就有所预料,“不要激动。这也是职责所在——我对于孙医生你没有任何偏见。” 孙立恩重新靠回了座位上,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他有一种明确而且强烈的预感,这次的调查似乎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 · · · “孙医生还没回来?”帕斯卡尔博士今天非常罕见的泡在了小会议室里。他看着墙上的挂钟,显得有些焦急。 “还没有。”一旁的袁平安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老帕,“应该也快了……老帕你有事儿找孙医生?很急么?” 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道,“他今天接受调查委员会质询吧?” 袁平安点了点头,“是今天没错。”他特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以确定自己没记错日子,“怎么了?” 帕斯卡尔博士有些异样的看了看袁平安,“你对孙医生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了。”袁平安回答的非常顺畅而且自然,“要是对他没有信心,我也不至于大老远的从首都跑来宁远给他干活。”他看了看帕斯卡尔博士,“我以为你对他的信心更足呢。毕竟你飞过了整个太平洋嘛。” 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这种调查结果可能会很麻烦的……”他在美国行医的时候,曾经也有同事因为类似的事情被起诉调查。虽然理智告诉他孙立恩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帕斯卡尔博士仍然很有些焦虑——万一孙立恩被判定有违规或者失误,那这个年轻医生的职业生涯说不定。 没有了孙立恩,这个治疗组还能不能继续存在就很难说了。虽然在美国的时候,帕斯卡尔博士从来没有见过和现在的治疗组有同样组织和形式的医疗部门,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治疗组的价值作出判断。 治疗组到目前为止解决掉的病例几乎都是其他医生会头痛的要死的患者。这些病例复杂而且罕见。不光是处理罕见病而已,同时还有许多干扰诊断的因素和急迫迅速的病程。孙立恩和整个团队对于这些病例的处理手法,以及抗压能力,在见多识广的帕斯卡尔博士看来简直就是宝藏。如果在麻省总院的急诊室里也能有这样一支综合诊疗团队,那麻省总院的综合评价甚至完全可以梅奥一较高低。 但维持团队的关键核心并不在于团队本身。袁平安,周策,徐有容,甚至自己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但如果单独把自己这些人凑在一起,这个治疗团队恐怕连一个患者都处理不了就会解散。维持整个团队运行的,却是五人中年龄最小,经验最少的孙立恩。 孙立恩拥有对于诊断的绝佳嗅觉。帕斯卡尔博士一开始对于徐有容的判断还有些保留态度。但见多了孙立恩的神奇发挥后,他也深深感受到了孙立恩身上的不可思议。年轻医生一般只有两种类型,一种自信心爆棚但是错误一大堆。另一种则完全没有自信,唯唯诺诺。但孙立恩表现的完全不像是任何一种。他对于其他高年资医生的诊断意见并不盲从,同时也会认真听取意见和建议。在众多谜团中,他总是最快找到并且锁定致病因素的那个人。以至于现在的治疗组更像是在他的监督下运行——如果医学诊断领域有天才,那孙立恩绝对算得上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说真的,老帕现在对宋院长甚至都很有些不满。行政官僚就是官僚,你难道看不出孙立恩作为医生有多宝贵么?连个律师都不雇,就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调查? 坐在小会议室里如坐针毡的帕斯卡尔作出了决定,等这次调查结束后如果医院还不为孙立恩提供法律援助,他自己掏腰包也得给孙立恩请个律师来,哪怕这个律师的费用收的比纽约的那群强盗还高。 第371章 聚餐 孙立恩离开会议室的时候,脑子有些发懵。 调查员的问题都很犀利,就算心里没有什么可愧疚的内容。但孙立恩还是被问了一头的冷汗。他当然明白,如果一个问题回答的不好,那就真的要出事。 中间回答提问的时候,孙立恩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疏漏。但想改口却有些晚了。但那个提问很犀利的调查员,却向孙立恩递过来了几个“不要担心”的眼神。 “这次的调查不用担心。”那个调查员在结束的时候,朝着孙立恩笑眯眯道,“我们的政策还是鼓励大家在规则内维护自己的权益。如果怀着其他的心思,那就不能让某些人滥用这个机制——你懂我意思吧?”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某一方试图对调查施加影响,那我们就会有些压力。”调查员继续说着在孙立恩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压力大了呢,为了维护这个体系的正常运转,那就难免会有一些倾向性——建立好整个医疗调查体系的客观公正,是我们现在的工作重点。” 孙立恩仍然一头雾水。 调查员看着孙立恩的样子,不由失笑道,“这话你要是听不懂,那就去和你的领导说一说。他们会明白的。” · · · “马国群的家属找了什么途径对调查组施压?”周军坐在小会议室里,他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后皱着眉头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孙立恩老老实实的把自己能记得的内容都说了一遍,然后担忧道,“他什么意思?” 周军翻了个白眼,“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去接受调查以前,宋院长或者其他什么人和你说过要怎么应对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通知他准备调查的是臧主任,而对方似乎把这件事情看的相当轻描淡写,完全没有重视的意思。 “这不就对了。”周军叹了口气,“马国群家里可能找了什么记者媒体之类的,企图给调查组施压,调查组吃软不吃硬呗。” 周军的推断无限接近于事实真相。调查组的成员名单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泄露了出去。马国群的家属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守在调查组成员的家门口,只要见到有人路过,也不管是不是调查组的工作人员,就一把薅住对方的衣领开始大哭,痛斥四院如何如何草菅人命。而且最可气的是,这群家属还特别执着,报警都赶不走。前脚警察同志们费尽口舌把他们劝走,不过一个小时功夫,家属们就又来门口上班了。总而言之,如果四院不赔款一百二十万,那他们就在调查组工作人员的家门口住下了。 这是要逼着卫健委公开徇私舞弊才能罢休的节奏。而且最可恨的是这种行为所暗含的潜台词。光明正大的找到家门口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按我的要求调查,那已经得知了你家住址的人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 细思极恐。 调查组不打算受人胁迫。胁迫这种事情不能开头,只要有一个例子成功了,以后就会有无数的再犯,到时候就真的是永无宁日了。但同时,调查组也不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去主持公道。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谁也不比谁的命更硬或者更不值钱。全家人都处于对方的威胁下,要在这种条件下作出公平客观的评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既不能徇私枉法,也不想冒着风险去裁判。卫健委的调查组也很为难。 · · · “所以他们才会传这个话。”宋文在办公室里听完了周军的汇报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周军传完了话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稍微有些犹豫道,“曹医生的事情……” “曹严华?”宋文挑了挑眉毛,“他怎么了?” “是曹鑫。”周军纠正道,“我打算在我们科里搞个小规模的捐款倡议。不管他以后想不想继续当医生,这个身体状况想要恢复到正常状态,最少也得再过半年以上。这段时间里,他是没有收入的——而他未婚妻刚刚怀孕,这段时间的收入没有着落……”宋院长摆了摆手,打断了周军后面的话,“募捐可以,不要搞强制摊派——曹医生的事情是工伤,他的治疗费用院里出了。” “知道了。”周军点了点头,强制摊派在这种时候可千万不能乱搞——强制献爱心,除了恶心人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还有一个事儿,孙立恩最近不太对劲。”宋院长顿时露出了一副不堪其扰的神色,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呻吟道,“这小子又干什么了?”“倒不是干了什么,只是……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周军也有些头疼,他搓了搓自己的额头道,“我总觉得这两天,这小子有点魂不守舍的。” 宋院长看了一眼周军,“你的人,你自己想办法搞定。他要是状态不好,那这几天就先别让他继续上临床了。年轻医生心理素质不好可以理解,但要是搞出医疗事故,那就不能原谅了。这个分寸你自己拿捏好。” 周军皱着眉头想了想,点头道,“这几天让他先去学院里跟组吧。我估计等曹医生出院之后,孙立恩这个状态就能调过来——他应该是被吓着了。” · · · “我靠你别吓我啊!”孙立恩差点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前,他还在看文献报道。但经过了下午的折腾后,他实在是有些累了——误诊的调查倒是结束的很快。但马国群的问题实在是让他有些心力交瘁。看了一会文献之后,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然后孙立恩就被一杯冷冰冰的可乐冻醒了。 瑞秋站在孙立恩身旁,一脸恶作剧得逞后的特殊得意神色,“睡醒啦?” 徐有容有些无奈的站在瑞秋身旁,替自己的女朋友道歉道,“我劝过了,她不听。” “那你可得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她。”孙立恩搓了搓脸上冰凉的部分,这种叫醒方式可真是对心脏不好。 徐有容眨了眨眼,似乎正在认真思考应该怎么“收拾”瑞秋。而瑞秋则顿时怂了起来,连声喊道,“对不起我错了!” 稍微闹腾了一阵后,孙立恩揉着自己的脑袋对瑞秋问道,“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的假期明天结束,今晚我要回首都了。”瑞秋笑着答道,“听有容说你最近挺累,再加上胡佳去了英国,所以特意来慰问一下你这个被迫单身的倒霉鬼呗。” “再几个小时,你也要被迫单身了。”孙立恩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他站了起来,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个饭吧?你几点走?” “十一点二十的飞机。”瑞秋笑道,“所以我打算蹭你一顿饭,然后再蹭你的车去机场。” 孙立恩对徐有容笑道,“‘蹭’这个字的用法是你交给她的?” “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我一直以为这个字是动词。”自从自家父母接受了瑞秋和自己的事情后,徐有容平时的表情和习惯就开始向着开朗发展。虽然距离“开朗外向”还有很远的距离,但至少省电模式变得少见了——就是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因为“被迫单身”而重新陷入省电。 “行吧……”孙立恩想了想,决定请大家吃顿好的——他账户里到账的武田制药补贴让他前所未有的自信。“那就去抱拙庄吧。” 抱拙庄是沈轻眉的产业,同时大概也是整个宁远接待水平最好的餐馆。上一顿饭三四千,那这次聚餐翻个两三倍,孙立恩也是出得起的。 “你去叫人……把大家都叫上。袁平安这几天都没休息,今天应该也能出去吃顿饭。”孙立恩对徐有容安排道,“我去订房间。” 第372章 抱拙庄 今天抱拙庄上下的工作人员压力相当大。他们接到了经理的通知——稍候会有一批客人来用餐。而经理同时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这些都是沈总特意吩咐过要好好招待的客人。” 沈总的客人,那就已经是很高的接待级别了。而“沈总特意吩咐过”要招待的客人,那就只能以最高标准来接待。平时如果是沈总亲自接待倒还好办,菜单和酒水以及水果之类的提供都根据沈总的要求决定即可。但最高标准下又不是沈总亲自作陪,这种客人过去还真没出现过。 没有先例,就意味着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尤为关键。不能太过,也不能太冷。之间分寸把握,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们都觉得有些难办。 “菜按照标准上,酒水开放给人家选。”经理思考了片刻后对行政主厨问道,“一号菜单能凑够六份么?” “如果把金钱鳘胶换成白花胶的话,六人份没问题。”主厨想了想问道,“这次来的客人多大岁数?” “年轻的居多。最大的也就四十多岁。”经理斟酌了片刻后答道,“那是个美国来的科学家。” 主厨点了点头,然后提议道,“外国人加年轻人,那我建议干脆别根据菜单做了。淮扬菜的口味太淡,讲究养生的人倒是会喜欢。但这些人未必吃的开心。还不如针对他们的喜好,秋叶蟹和波龙生蚝,加上口味重一些的川菜鲁菜。这样菜单准备起来方便,而且他们也吃的开心。” · · · 孙立恩是没有抱拙庄电话号码的。他订房间的电话最后只能打给了沈轻眉——当然,电话之前他先在微信上预告了一下,免得沈轻眉以为自家女儿又有什么问题。 电话里的沈轻眉听起来似乎很疲倦,但在得知孙立恩的请求后,她一口答应了自己去安排。 “这次你就别管吃饭的价钱了。”沈轻眉刚刚结束了和武田的最后谈判,签下大单的她心情极好。“你帮雯雯看了病,武田的事情也给我帮了大忙。这顿饭就当我先谢谢你。” 结束了通话后,孙立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心虚。给陈雯看病,是他的职责所在。至少这孩子看病是付了挂号费的。武田的事情更说不上帮忙——他只是在恰好的时间里给沈轻眉打了个电话,同时回答了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作为行外人,孙立恩完全不明白自己那个电话的价值和意义。但这并不妨碍沈轻眉对他的感激。 当然,以沈轻眉这种人精自然也明白,自己的感谢很可能会让孙立恩医生觉得不适应。虽然这并不能改变她需要感谢孙医生的决心——身为一个巨大集团的领航者,她必须要对于给予自己帮助的人足够多的回馈才行。对每一个提供帮助的人都回以最大程度的善意,这才能让她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尽可能的得到帮助。 “您今天和同事一起聚餐的时候,能帮我看看抱拙庄的那个经理么?”沈轻眉在电话里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有个老毛病,每年一到冬季的时候就咳嗽,一咳就得咳好几个月。我一直在劝他去医院看看,但他还是不太愿意去——这次孙医生你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劝劝他,尽快去医院看看病?”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请求。它甚至并不需要孙立恩用状态栏确认患者情况,只需要判断一下对方是否需要去医院看病就行了——任务不光简单,而且也非常贴心的替孙立恩等人考虑到了执业范围的限制。 那就当是出了个诊吧。孙立恩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等一行六人分乘两辆车抵达了抱拙庄后,孙立恩后悔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这一桌的菜色……不知道得挂多少个号才能抵得上。 “孙医生这一次可是大出血啊。”周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看着桌上的菜色若有所思。 孙立恩则强装镇定道,“大家今天吃好喝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不用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该吃吃该喝喝。大不了回头自己再给陈雯的医院账户上存个一两万。 身为治疗组的实际领导,同时也是这场饭局的提议者,孙立恩怎么也不能当中露怯。丢了面子倒是小事,反正身为规培的医生在上级医生面前从来都没有面子。但万一让人家觉得自己请人来吃饭是为了占便宜,那可就太尴尬了。 老帕和瑞秋这顿饭吃的很开心。尤其是在一桌子波士顿龙虾面前,两人表现的都非常惊喜——和亚洲人吃龙虾喜欢保留原本味道不同,美国人的波士顿龙虾味道都格外的重。中间一破二之后放上大量的香料和奶酪直接烤制,或者干脆取出龙虾肉,裹上蛋液面包糠馋哭隔壁小朋友。总之都是在国人眼中极为浪费的吃法。 至于中餐的部分,鲁菜的代表作九转大肠和葱烧海参打底,川菜则是夫妻肺片和很难吃到正宗做法的开水白菜。聚餐虽然只有六个人,但看桌上的菜,至少能供给十七八个人一起吃到撑。 商务宴请比起一般的聚餐当然更“铺张浪费”一点。菜可以吃不完,但绝对不能不够吃。而抱拙庄的接待标准,也遵循了这个原则。不过这群医生吃饭的时候却对抱拙庄的酒水收藏兴趣不大——被喝掉的只有几罐可口可乐而已,含酒精的饮料完全没人喝。 瑞秋和帕斯卡尔博士的关系倒是挺不错。而袁平安和周策都是今天才知道瑞秋和徐有容的关系。袁平安显得有些惊讶,而周策则一脸的“我就知道”,并且还感叹道,“我就知道高二那年校篮球队的那个队长对你有意思,难怪他后来吃了你的闭门羹后顿时改了性子去拼文化课。” “像那种连自己未来的走向都没有想清楚的人,除了能吸引到满脑子都是言情的傻姑娘以外,还能有什么魅力?”徐有容认真道,“那种人和瑞秋根本没有可比性——我家瑞秋比高中篮球队员可靠多了。” 这边饭桌闲谈正在进行,孙立恩看了一眼时间,距离预定送瑞秋去机场的时间还早。他站起身来借口要去洗手间,一个人溜达到了包间外面。然后抓住了一个正在一旁待机的服务员,“你们经理在哪儿?唔……就是那个一到冬季就开始咳嗽,一咳咳半年的那位。你别紧张啊,我不是打算投诉你们。沈总托我来看看他的情况。” 服务员的表情先是有些紧张,等听到咳嗽的时候才放松下来,她笑着答道,“您是说我们杨总吧?他在办公室里,我带您过去?”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打算就看上一眼,然后好好劝劝这位杨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算人家不听,但也得对得起沈轻眉的这顿饭呐。 刚靠近办公室,孙立恩就隔着门,听见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第373章 “神医” 咳嗽咳到声嘶力竭,至少听起来这可不像是什么普通的需要“劝去医院”的疾病。孙立恩皱着眉头对一旁的服务员问道,“你们经理总是咳的这么厉害么?” 服务员有些担心的摇了摇头,“杨总在我们面前就只是轻咳几下……”她快走了两步,敲了敲办公室的大门,“杨总,杨总?你还好吧?” “我没事。”屋子里的咳嗽声顿时停了下来,几秒钟后,杨经理走出了房间,看到孙立恩之后他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孙先生,对我们这一餐的安排还满意吧?”他以为孙立恩过来是有什么要求要提。 “很满意,谢谢您的安排。”孙立恩客气的点了点头,这段饭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现场点菜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他点头的同时,视线在杨经理头顶扫了一眼,习惯性的想要看看状态栏有什么提示——既然杨经理这个咳嗽能够很快的就自己停下来,那想必应该也不会太严重。 “杨晖,男,43岁,呼出气一氧化氮浓度增加(73364.11.35),半胱氨酰白三烯(CysLTs)水平升高(71364.35.33),支气管炎症(71364.35.33)。”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状态栏提示的这个时间段最少也得有个六七年之久。这和沈轻眉说的那种“秋冬季发病”似乎对不上——人家这是一年到头都处在生病的状态下啊。 “我刚才在门外听你咳嗽的很厉害。”孙立恩和杨总又寒暄了两句,转而问道,“杨总没去医院看看?” 杨总显得有些无奈,“去过几次,但医生就是给我开点止咳的药吃一吃。吃了之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改善……该咳还是咳。”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后问道,“这次我过来之前,沈总特意让我来劝劝您,至少也要再去医院看看——您也是厨师出身么?” 杨总点了点头,回答的时候似乎很有些自豪,“我以前是专门做白案的……”随后神情又有些没落,“后来得了这个咳嗽的病,白案做不成了。只能转到后勤来做做管理。” 白案红案,是中国厨师的“行当”分类。红案以煎炒烹炸为主,而白案则是专攻面食点心等方向。 杨总的病情其实并不复杂,身为白案厨师,接触面粉粉尘的机会肯定比其他职业要大,加上长期咳嗽的同时还有支气管炎症,再综合考虑到CysLTs水平升高,NAEB(非哮喘性嗜酸粒细胞支气管炎)的可能性最大。而且这个病的治疗也不算困难,短期治疗主要通过激素控制咳嗽症状即可。但长期治疗,一般则会改用抗组胺药物,白三烯受体拮抗剂和IL-5单抗进行治疗。长期治疗使用激素,很容易出现各种严重的副作用,从发胖到股骨头坏死,甚至医源性库欣综合征都是有可能的。 “您这个病,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孙立恩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NAEB的诊断没有什么问题。至于证实判断的方法嘛……等患者来医院之后给他开点激素就知道了。“如果您这两天有空的话,直接去我们四院呼吸内科挂个号吧。” 四院的呼吸内科被孙立恩查出了一个漏诊,当事医生也被卫健委的调查组调查了一遍。可以说孙立恩是把这些同行得罪了一下——哪怕这个得罪并非他本意。而介绍患者去挂号,则是一种缓和关系的方式。 更何况孙立恩自己也有信心,就算呼吸内真的衰神附体,连这么明显的症状也解决不了,那至少他的治疗组还能接手处理——这种没有明显病原体的长期慢性病,虽然呼吸内科可以处理,但让帕斯卡尔博士来接手也挺顺手。 孙立恩策划的挺好,可杨晖却有些别的想法。 “既然您来了,我正好还有些事情想要咨询您一下。”杨晖完全没有因为孙立恩年龄小而忽视对方的意思。他郑重问道,“这段时间,有个客户向我介绍了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医。” 杨晖向孙立恩详细描述了一下那位被人介绍来的“神医”。 这位“神医”年纪不大,大约三十岁。据说是自学成才,因此没有行医执照。为了规避这一风险,他也从来不说自己是在“治病”,只说自己是在帮忙“调养”。而且他也没有自己的诊所,只是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接待慕名而来的患者。 杨晖其实一开始对这个“神医”也不太感冒。但毕竟是重要的客户介绍的,而且对方还非常热情的邀请了自己一起去看看。杨晖实在是推脱不过,所以只能跟着去了一趟。 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等了两个小时后,杨晖在问诊的十几分钟里得知,这位“神医”是火神派的当代传人——他的医术全都习自于一本来自蜀地的古书。因为是火神派,所以他在看病的过程中,更喜欢用在酒精灯上烧灼过的银针进行针灸。并且在针灸后,再补以汤药治疗。 杨晖看着这间小出租屋,心里其实很有些没底。他在抱拙庄里干了这么多年,尤其对于房间里的软装很有些心得。杨晖也看得出来,这些摆设虽然在努力追求一个“古朴”的感觉,但绝大部分的中国风摆设全都是树脂成型后喷漆而成的便宜货。而桌子之类的更是便宜的合成板加贴皮。总的来说,处处都透着廉价的味道。 杨晖向神医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咳嗽症状后,神医稍一考虑,让杨晖脱了上衣开始行针。在他后背上扎了大概十几针后,神医开始用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在他后背上烤着。而自己则转头去了后面的厨房里准备汤药。 针在杨晖的身后留了大约半小时,神医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了出来,示意杨晖把药喝光。并且向带着杨晖前来看病的那位客户,收取了五千元的诊疗费。 · · · “那个效果真的很不错。”杨晖对孙立恩道,“喝完药大概一个小时,我就不咳嗽了。但是这个效果维持了也就大约一天,第二天我还是有些咳。”他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道,“我想问问您的意见,四院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中医医生?” 孙立恩皱着眉头又问了问杨晖之前治疗的细节,然后有些犹豫道,“我不太懂中医,但是我认为,您遇到的这位神医,大概是个骗子。” 第374章 哈克·布鲁恩 孙立恩对于中医的了解几乎为零——本科的时候临床医学专业也不教中医学内容,那得是专门的中医专业或者中西医结合专业才有这些课程。而且在实习和规培期间,他也没从来没去过和中医有关的科室——四院有中医科,但存在感不算太强。他们主要针对的还是慢性病和老年病。对于急诊的帮助不大。 而对中医了解几乎为零的孙立恩胆敢断言对方是骗子的最主要原因,则是那个“火神派”的细节。当然,对方的漏洞远不止这一处,但这里确是最致命的漏洞。 火神派之所以被称为火神派,并不是因为他们善用什么火针——火神派善用的是汤剂,经常在汤剂中超乎寻常的大量使用附子而出名。 连这一点都能弄错,还自称是火神派传人?现在的骗子都这么没诚意嘛? 尤其是对方坦诚自己“没有执照,全是自学”这一点就更神奇了,这就是明摆着无证行医,而且连一点遮拦都没有,简直是肆无忌惮。 这种肆无忌惮其实让孙立恩颇有些不解和困惑,科班教出来的医生至少有专业老师带,之后经过多年的学习和实际操作,才能拿到执照合法行医。而这样的医生,还会遭到大量患者的质疑和不理解。为什么骗子们反而能得到信任?好像合法行医的医生们治好患者是正常的,一次治疗效果不够理想就会被质疑。而骗子们恰好相反,只要能“治好”一两个人,他们就能引来大量拥趸,治不好的嘛……那都是命该如此。 “那我喝的那个汤药……”杨晖听了孙立恩的分析后已经信了八成,一想到自己喝了骗子调制的汤药,顿时觉得心里一紧。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皱着眉头问道,“喝药之后是马上就生效,还是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生效的?” “喝了之后马上就有好转,大概一小时之后就彻底不想咳嗽了。”杨晖回答道,“这……这个药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吧?” “喝了之后马上有好转,应该是有中枢神经抑制性的止咳成分,最有可能的就是可待因。”孙立恩按照药物的生效时间推断道,“一小时之后彻底不想咳了……可能还有口服的糖皮质激素。” 杨晖一脸震惊的看着孙立恩,“那不是中药?” “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你那儿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中药。”孙立恩摊了摊手,心里替现在的中医感到一阵惋惜。由于理论和学派众多,中医本身就非常容易成为骗子们遮盖自己行径的幌子。同样的病,同样的脉象,不同学派却有完全不同的诊断和治疗过程。甚至不同的医生都有不同的理解。最神奇的是,这些理解都不能被明显证实错误或者证明正确。中医在内部都没有办法完成统一理念,更不用说成系统的传达给外界了。连内部人员都分不清楚真假,其他的患者又哪里有能力去分辨? 杨晖哑然,这么想起来,那个“神医”确实也有太多不同寻常的地方。治疗一次不过一小时,一次诊金就要五千块。这么高的收入和利润下,“神医”仍然坚持在租来的房子里坐诊,而且房间里的摆设怎么便宜怎么来。难道是为了跑路的时候损失更小一点,所以才特意这么安排的? “我现在要准备去送人。”孙立恩朝着杨晖认真道,“你这个病应该不会特别麻烦,到医院做几个检查看一看,基本也就能明确了。与其寄希望于这些不知真假的医生,还是去医院看一看比较保险。” · · · 送走了瑞秋后,生活工作似乎逐渐恢复了正常。周军找孙立恩谈了一次话,在孙立恩保证自己并没有什么精神问题,同时也承诺会接受为期一周的心理咨询辅助后,进组跟实验的事情被成功的拖到了年后再说。至于现在分散开的治疗组,则需要在年后进行初步改组——柳平川将会兼任新建综合诊断中心的分管副院长,帕斯卡尔博士担任主任职务。 而徐有容则会成为新的诊断中心诊断组组长。 孙立恩对这个工作安排没有任何意义。真要说心里话,他反而觉得有些放松。让他带组诊断,虽然状态栏无往不利,但毕竟有些诊断上的逻辑很难说明清楚。一两个月还好说,毕竟也不是每一个前来就诊的患者都是需要状态栏出手的危重患者。但时间长了,总会有露馅的风险。徐有容升职诊断组组长,也许就能让自己摆脱随时可能露馅的危险。 “诊断中心主体施工还有五个月呢。”徐有容对于自己即将升职的事情却完全不在意,“加上设备调试和内装,正式运行最少也要半年以上。现在就搞改组有些早吧?” 孙立恩则是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改组,这段时间不停的有报道被公布了出来,以至于孙立恩的名气都快超出医疗圈了,“不早不早,越早开始准备工作,以后转到诊断中心就越方便嘛。”老帕任分管主任,徐有容当诊断组长,再加上袁平安年后就要去下乡支援,现在的治疗组里竟然只剩下了孙立恩和“编外人员”周策。 这可不太好。孙立恩皱着眉头琢磨了起来,就剩下两个人,这还怎么找大腿来遮盖自己的状态栏? “对了,我记得当初和老帕一起同意来宁远的,还有一个布鲁恩博士对吧?”孙立恩忽然一拍大腿,朝着徐有容问道,“就是上次那个打电话说在夏威夷见过绿色尿液报道的那个医生……他不来了?” “哈克·布鲁恩?”徐有容一愣,也奇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等会,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徐有容摸出手机去打电话,孙立恩则跟在了她身后。他想和徐有容谈谈后面的人事安排问题。如果按照周军的通知年后进行改组,就算这个“红脖子”博士现在就进组开始工作,人手上还是有些吃紧。以治疗组的工作内容来看,去招聘那些刚刚毕业的学生肯定是不够用的,最少还得有一名副主任级医师和一名主治医师才够用——副主任医师来顶徐有容的空缺,而主治则拿来顶袁平安的缺。 以往各科室有摸不准的患者,最多就是全院会诊,实在不行请外院的专家远程会诊。如今既然要成立综合诊断中心,那么需要会诊和转诊来诊断中心的患者至少会比现在多出几十倍去——先不说慕名而来的患者了,光本院内需要转诊的患者就会有不少。现在的这点人手那是绝对不够用的。 “你到了?”孙立恩正在一旁等着徐有容打完电话,却听到徐有容惊讶的反问了一句,“你到宁远了?” 孙立恩抬起头看向了徐有容,耳边则隐约听见了稍微有些奇怪的轰鸣声。不像是汽车,也不像是一般的跨梁摩托车——反而有些像是大号航模发动机的动静。 哈克·布鲁恩博士,哈佛大学急诊医学博士,令三家医院不敢继续续签合同的强者,巡回加勒比海二十五国的空中医生,美国摩托车协会高级理事,跨坐在自己的红色本田金翼上,慢慢开车着驶入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 “布鲁恩等待着您的召唤,女士。”身穿着厚实皮衣的布鲁恩从车上下来,朝着一脸惊讶的徐有容招了招手,“哈哈,没想到吧?” “你这车是哪儿来的?”徐有容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摩托车上“沪”字打头的车牌,“沪市的牌照?” “要在中国合法的拥有一辆摩托车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布鲁恩笑着抱了抱徐有容,“为了把这个小美人搞到中国来,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沪A摩托车牌?”孙立恩看着那个车牌啧啧称奇,这就是传说中一张牌照40万的神器摩托车牌吧? 布鲁恩对于孙立恩的突然插话不光没有任何不快,反而对于孙立恩的识货有些激动,“你懂这个吧?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那个中介是骗子呢!一张牌照六万美金,都快比得上我这辆车了!” 四十万的摩托车,配四十万的车牌。哪怕孙立恩现在算高收入群体,听到这个价格也实在是吃惊不浅。 “这次过来以前,我还专门去学了一下中文。”布鲁恩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足可与圣诞老人媲美的胡须,然后他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雷猴啊!” 孙立恩一愣。 “窝识得中文嘎!”布鲁恩非常认真的说道,脸上的表情还挺得意。“窝既老师话,窝既发音很标准嘎。” 孙立恩一头白毛汗都冒了出来,“你说的这个是……广东话?” 布鲁恩重新换成了英文,然后奇道,“我找了一个香港的老师教的……难道我学的不对?香港不是中国的城市么?他们说的难道不是中文?” 徐有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中文没错,不过你学的是一种应用比较广泛的方言,不是通用语哦。” 布鲁恩愣了好一会才怒道,“这该死的骗子!” 第375章 热情欢迎 布鲁恩化身了白皮肤发胖版的塞缪尔·杰克逊。用马歇尔·布鲁斯·马瑟斯三世的Rap速度,以“妈惹法克”作为隔断上下两句话的分隔,来了一段长达一分半的快速FreeStyle,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刚借来了一张嘴一样——因为五分钟之后就要还回去了,所以趁现在赶紧用一用。 孙立恩这边听的都愣住了,而徐有容则完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得出来,徐有容也不是第一次听布鲁恩的Freestyle——她甚至还觉得挺好听。 在抢救大厅值班的梁哥听见了这一长段的喊声,带着几个同事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发现居然是个老外在骂街。有心上去阻止对方维持秩序,但看孙医生和徐医生的样子,这老外……好像骂的不是他们? “你这个老混蛋终于来了?”帕斯卡尔博士听说外面有个老外在骂街,一时间也起了出去看热闹的心思。没想到一出大厅,就看见了布鲁恩跳着脚骂人,和老朋友许久不见的帕斯卡尔博士笑眯眯的过去抱了抱这头脸都骂红了的活熊,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 不问还好,老帕这么一问,布鲁恩火气更大了。他继续用“妈惹法克”作为语气词,向帕斯卡尔描述了一遍自己上当受骗的经历。 “人家也没说错,你学的是广东话。”听明白了布鲁恩的抱怨后,帕斯卡尔博士笑道,“那也不错,你一个月就能学成这样,说明还是有些语言天赋的,以后继续学就行了。现在,你先把车挪一下,等会要是有急救车路过,这条抢救通道可就不能用了。” “抢救通道?”布鲁恩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眨了眨眼睛然后猛地一拍脑袋,“我还以为这是后门呢!” 麻省总院因为历史原因的关系,医院结构和国内医院自成体系外带围栏的情况截然不同。作为一家医院,麻省总院并没有独立的抢救通道。它的通路是建立在两条现行的市政道路上。仅仅开辟出了一条约有四十米的A字型停车区,作为急诊入口而已。而类似的情况,在美国众多老牌医院中也很常见。以至于布鲁恩还从来没见过医院内部设置抢救车辆区域的。所以顺手就把自己的车停在了抢救大厅的门口。 眼见布鲁恩上车要走,帕斯卡尔博士则示意孙立恩去给指指路,“别让他把车又停在什么停机坪通道上了。” “那就上车。”布鲁恩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车辆后座上,“既然是内部道路,那就不用戴安全帽了。”随后一言不发的慢慢启动了车辆,跟着孙立恩的指示,把车停到了停车场。 “就放这里吧。”孙立恩指了指自己的车旁的一个空位。四院内部并没有设立专门的摩托车停车区,而布鲁恩的摩托车身材巨大,绝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就行的。他专门把卢布恩引到了自己的V90CC旁,“旁边这辆是我的车,你停在这里也就不用担心可能会挡住其他车辆出入了。” 布鲁恩看了看孙立恩的沃尔沃,又看了看他,摇头道,“真是个没意思的家伙。” · · · 身为骑士,布鲁恩最讨厌两类人。一类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嬉皮士,一类是开沃尔沃的,已经放弃了人生乐趣的年轻人。 已经结婚了的中年人,放弃人生乐趣是一种伟大的牺牲。他们值得尊敬。但年轻人这么早就暮气沉沉,这一点都不好。 一个年轻的医生,要是连人生的乐趣都放弃了,那还靠什么来驱动自己去拯救生命?体会到了人生的乐趣,才容易理解生命的价值嘛!想到这里,布鲁恩就叹了口气,自己毕竟是太久没有在正规的医疗机构任职了。这次一有机会,他就连忙加勒比海赶了过来。 想到这里,布鲁恩就又叹了口气,太久没在急诊室里工作,一听到有这样的机会,自己连研究都没有,就着急着赶了过来。确实有些不够明智。 “你今天叹气的次数有点多。”布鲁恩正在叹气,一旁的帕斯卡尔博士端了一杯咖啡凑了过来,“尝尝看?这家医院最让我满意的地方之一,就在于他们的咖啡了。” 布鲁恩接过了咖啡,喝了一口后又叹了口气,“看样子,你在这里过的还算不错?” 小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博士两人,孙立恩带着徐有容去和袁平安汇合了——有个急症患者送到了医院,抢救室那边叫孙立恩过去会诊。 “挺不错的。”帕斯卡尔博士喝了一口咖啡,“这家医院,比我一开始想象的要好很多。” “医院再好,能比得上MGH(麻省总院)?”对于这一点,布鲁恩不以为意,他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关心,“这个年轻医生的水平怎么样?” “很不错。”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孙医生很年轻,看上去也许没有你以前合作的那些医生专业。但是以我和他一起合作的这一个多月经验来看,他的水平真的很高。” 虽然对于孙立恩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但布鲁恩还是很相信帕斯卡尔博士的眼光。老帕这个人平时对于患者挺和蔼,但对同行、尤其是自己的同事们却严厉到接近严苛的地步。同样是从霍普金斯毕业出来的M.D新人,在布鲁恩眼里已经算过得去,但这些可怜孩子却还是会被帕斯卡尔博士训的无地自容。 如果帕斯卡尔博士觉得一个年轻医生很不错,那一定是真的很不错。 “反正我也来了,那至少在赚够那台小美人的上牌费用以前,我肯定是不会走的。”布鲁恩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拍了拍自己的双腿道,“我去车上拿外褂,今天那个孙医生值班么?” 帕斯卡尔博士还没回话,就听见门外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了,孙立恩一脸急色的走了过来,“布鲁恩博士,现在开始,请你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独自外出。” “为什么?”布鲁恩奇道,“有什么问题么?” “老帕,你也一样。”孙立恩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急道,“你们带上口罩和护眼罩,等一会会有人来通知,你们跟着来通知的人,在门口接受消毒然后马上去发热门诊隔离。” “怎么了?”帕斯卡尔一听到这个安排,心里往下一沉,“有传染病?” 孙立恩点了点头,沉重道,“可能……是鼠疫。” 他的身后,院感的工作人员已经穿上了他们从学院敲诈来的P4级防护服,用气密转运床推着一名看不清长相的患者,急匆匆的往抢救室的洁净间走去。 这次,P4防护服终于不算是杀鸡的牛刀了。 第376章 鼠疫 孙立恩已经一个月没见过状态栏的警告了。 今天下午四点左右,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接待了前来就诊的一家三口。三人都表现为高烧,同时还伴有剧烈的头痛,四肢疼痛,并且咳出了大量鲜红色的血痰。 一个月前刚刚接诊了禽流感的四院急诊中心医护人员连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呼叫了院感和传染病科的医生前来会诊。并且迅速开始转移抢救室内的患者——实在状态不好,无法转移的,则连床一起推到这一家三口不会途径的抢救室内部。 虽然还不确定这是什么病,但一家三口同时发病,高热情况下又表现出明显的上呼吸道症状。还没有解除全省二级响应机制的情况下,四院的医生们立刻将这三人当做了高度可疑的传染病患者。宁可事后虚惊一场,也不能大意导致继续传染。更何况看这三人的病程,医生们脑子里都浮现出了一个很恐怖的名词。 鼠疫。 袁平安一开始正在抢救室里巡查,等看到这三个病人进来后,他第一时间叫住了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个推床护士,并且宣布封闭了抢救室。在其他医生协助下完成了对情况相对稳定患者的疏散。随后,他叫来了孙立恩。 “他们的情况太像鼠疫了。”袁平安对孙立恩道,“周主任那边我刚刚打过电话,他也同意我封闭急诊的举措。” 袁平安实际上没有权利宣布封闭抢救室,他必须马上通知有相关权利的周军并且获得许可。与此同时,他还得通知自己的上级医生,从目前的治疗组架构看,那就得马上通知孙立恩。 孙立恩苦笑了两下,那满眼的“警告,高传播风险”和“警告,高致命风险”就像是街边小广告贴电线杆一样,肆无忌惮贴的到处都是。比起之前禽流感的“高传播风险”还多出了一个“高致命风险”,状态栏几乎是在明说这三位患者身上有严重传染病。而且风险比禽流感高的多。 “患者情况怎么样?”虽然消毒和处理的事情交给院感和传染病就行。但急诊科的本职工作还是得急诊自己来干。抢救病人,维持生命体征,这些最重要的工作也不能因为顾忌传染病就耽误了。 “窦性心率过速,儿子心率148,父母都在151,血压有些低。”袁平安得到了孙立恩的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给患者做基本的查体。好在旁边的护士姐姐们足够给力,已经给三人都贴上了监护仪。 “抽血,去做培养。”孙立恩毕竟已经当了袁平安一个多月的领导,指挥起来抢救过程倒是熟手熟脚。“每个患者都提取一份样本,直接送市CDC。” 安排完了这一系列工作后,孙立恩终于可以看一眼这三个患者的状态栏了。 “汤兴德,男,48岁”“候慧英,女,45岁”“汤文,男,22岁”。 一家三口,状态栏上整整齐齐标注着五个状态,而且三人头上最早的那个状态时间差不超过14分钟,而且最早的症状时间不过29小时。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是同时被单一传染源传染的。 五个状态分别是“白细胞水平大幅升高”“高烧”“重症肺炎”“窦性心律过速”以及“纤维蛋白原浓度降低”。 白细胞水平大幅度提升,高烧,和重症肺炎,这都是细菌感染的重要提示。而窦性心律过速则可能是由急性心肌炎或者感染,发热引起的。而纤维蛋白原浓度降低,不用说,这是老朋友了。过度减少的话,可能会导致患者体内发生DIC,最后因溶血和血栓导致患者死亡。 “体温多少?”孙立恩戴上了防护眼罩和手套,并且换上了连体防护衣,这是二级应急响应机制下,急诊接诊发热患者的防御标准至于口罩嘛,不带呼吸阀的N95口罩现在在四院里基本是标配。 “41℃。”袁平安也换上了同样的防护服,并且接过了一旁护士姐姐们递来的冰毯,给三人盖上,并且冲着护士姐姐问道,“其他家属呢?还有家属来了么?” “没有,这一家人是独居的。刚刚从外地旅游回来。邻居约他们今天中午一起吃饭,结果死活没等来人。最后”敲门的时候发现他们状态不对,这才帮忙叫的120。” “报警,和疾控中心联系,让他们马上隔离那个邻居。还有,搞清楚他们究竟去哪儿旅游了。特别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去过鼠疫天然疫区。”袁平安还在担心鼠疫可能会继续传播的问题。宋安省不是天然鼠疫疫区,这一家三口大概率是在其他地方被感染的。但凡事无绝对,如果有其他的肺鼠疫患者被感染后又传播给了这一家人,那就说明还有一个鼠疫的传播源正在医院外,不受控制的四处游荡。 “你们之前去哪里玩了?有没有接触过旱獭,沙鼠,或者其他啮齿类动物?”孙立恩的举措更直接,他使劲拍了拍汤文的肩膀提问道,汤文的父母神情已经有些淡漠了,两人的血氧饱和度正在快速下降,而其他的医生们正在进行插管抢救。现在不是担心传染病在外传播的时候,至少还轮不到孙立恩他们来操心这个。 “我们去了西海省……那边的接待请我们吃了烤旱獭……”汤文努力回答着医生的问题。他年纪小,对于这一方面的知识反而比自己的父母更多一些,“我们还看到了旱獭皮……” “什么时候吃的?”孙立恩顿时一惊,连忙追问道。 汤文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头,大口喘了几下后答道,“前天,我们临走的时候吃的。” · · · 鼠疫是一种原发于鼠疫自然疫源地的烈性传染疾病。疾病主要通过蚤类进行传播。自然感染鼠疫的动物都可以作为人间鼠疫的传染源。其中包括啮齿类动物,野生食肉类动物,野生偶蹄类动物,家养动物等等。而汤文所说的“旱獭”,全名为“喜马拉雅旱獭”。是青藏高原特有种,同时也是青藏高原疫区鼠疫的主要储存宿主。 这种体型粗壮的啮齿类动物能有十来斤重,毛皮品质很好,同时肉质细嫩鲜美,再加上相对来说捕捉方便,同时对高原草场有较强的破坏作用。因此不少牧民都会捕捉旱獭。一方面保护草场,而另一方面则用于食用和贩卖皮毛获利。 除了旱獭以外,土拨鼠这种最近突然人气暴涨的“网红动物”实际上也有传播鼠疫的风险。孙立恩曾经见过有些游客近距离喂食土拨鼠的图片,看上去很美,但是孙立恩却看的背后直发凉。那只土拨鼠要是感染了鼠疫,只怕那七八个去喂了土拨鼠的游客里,只能活下来一两人。 作为烈性传染病,鼠疫的病程进展极快,而且病死率非常高。汤家一家三口的感染都表现出了明显的肺部症状。如果真的是鼠疫,那就是鼠疫中的肺鼠疫分类。死亡率在80%左右,病程一般不超过五天。从初步症状到多器官衰竭病死,一般只有不到72小时的时间,而且传染性很强。患者咳嗽喷吐出的血痰,呼吸时产生的含菌气溶胶,都是传播源。 “诊断鼠疫用的胶体金院里没有,样本直接送到疾控中心去了。结果大概要40分钟能出来。”徐有容在一旁接收着各路信息。这是孙立恩交给她的任务——虽然已经在急诊工作了一个月,但徐有容对于抢救仍然不是特别熟练。对于这种烈性传染病的救治,她帮不上什么忙。孙立恩想了想,干脆让她来负责沟通协调抢救事宜。从请求会诊到药物配置,从汇报CDC,到协助院感在抢救室大门外建立气密门。总之这些忙的人头大的事情,全都交给徐有容处理。 徐有容也没有辜负孙立恩的期望,她展现出的协调能力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同时拿着三部手机和两个座机话筒,并且进行微信语音和文字混合输入,徐有容居然一点都没有出纰漏。 “没时间等结果了。”孙立恩皱着眉头看了看汤家三口的状态,汤文大概是占了年轻的优势,可他的父母就没这么好运了。汤兴德和候慧英两人的心率都突破了160,而血压收缩压已经不足100,两人目前均处于休克状态。护士们在两人身上开通了四条静脉通道,正在快速输注葡萄糖溶液和晶体液。他们的状态很不好,谁也不知道在抢救室的全力抢救下,这对夫妻还能活多长时间。“先按照经验用药,皮试看看有没有链霉素过敏,没有的话……链霉素肌肉注射两克,环丙沙星500毫克静脉滴注。” “孙医生,宋院长的电话。”这边刚刚下好了医嘱,徐有容那边就叫孙立恩过来接电话。“你现在能接么?” “宋院长。”孙立恩接过了电话,座机那一头,宋文很平静的问道,“那三个患者,你怀疑是鼠疫?” 孙立恩应道,“患者48小时前在西海省接触过喜马拉雅旱獭,并且食用了旱獭肉。目前高烧41℃,有严重的肺部症状。按照诊断标准,是高度疑似病例。” “我没有问诊断标准,孙立恩,我是在问你。”宋院长提高了一点声音,“你觉得这三个人是鼠疫么?会不会是肺炭疽?” “肺炭疽早期症状没有高热,而且他们的进展速度太快,不完全符合炭疽的症状。考虑到接触史,鼠疫的可能性最大。”孙立恩当然不敢断言这就是鼠疫——他还没见过活着的鼠疫患者呢。 宋院长叹了口气,“那就先按照鼠疫治,我警告你,这次绝对不许你再他妈摘口罩了,那是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知道!”孙立恩不自觉的一个立正。院内感染有多可怕,鼠疫感染有多可怕,他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等完成了隔离后,不穿P4防护服,他绝对不进隔离区。 第377章 党员 链霉素是临床上常用的第一线抗生素,作为氨基糖苷类抗生素,它的使用成本低廉,而且对抗感染效果好。而孙立恩会决定联合使用链霉素和环丙沙星的主要原因,则是根据卫健委在11年颁布的鼠疫诊治方案作出的。 作为卫生机构鼠疫治疗的指导性文件,方案里详细注明了疾病的诊断方法,推荐的用药剂量和类型,消毒护理等等各项安排。在允许范围内,最大剂量肌注链霉素,并且联用环丙沙星实际是非常强硬的抗感染手段。但孙立恩并不能确定这个剂量够不够用——汤兴德和候慧英的症状太严重了。 “血常规、血气、肝功五项和肾功能结果出来了,三个患者都有血小板数量下降,汤兴德有急性肝损伤和急性肾衰竭,他老婆急性肾衰竭,有代谢性酸中毒。”徐有容朝着孙立恩喊了起来,她是在电脑前面看见的检查数据。纸质的检查单还在打印中。 “把肾功能的数据发给周策,问问他的意见。”急性肾功能衰竭有轻有重。并不是每一个急性肾功能衰竭都马上需要处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在生命危殆的条件下,先处理患者的呼吸循环系统问题才是重点。没有肾脏,患者可能在几天内死亡,按照三人均在两天前感染鼠疫估计,距离鼠疫耶尔森菌夺去他们的性命大概还有一天左右。但没有呼吸循环系统,没有人能活超过五分钟。 首先处理呼吸和循环系统上的问题,然后再把注意力转移到鼠疫上来。最后再去处理急性肾损伤和肝损伤。这才是正确的,保住这一家三口存活几率最大的治疗方案。 先救命,再治病。 · · · “不能用链霉素,患者有急性肾功能衰竭。”周策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抢救室里,他也知道孙立恩这边接诊了三个高度疑似鼠疫的患者,而根据卫健委的鼠疫诊治方案,链霉素是首选的推荐治疗药物。但这种已经表现出肾功能受损的患者,需要尽量避免使用链霉素才行——链霉素在人体内并不直接代谢或者产生反应,主要依赖肾脏排出。如果患者出现了肾功能损伤,那同样是T1/2的代谢,原本两个小时的代谢速度会被延长到超过100小时。而人体长时间处于高浓度链霉素环境下,可能会产生严重的毒副作用。周策在发现这一点后,马上给抢救室打了电话,他估计孙立恩对这一点并不是特别敏感。“可以改用头孢匹胺进行治疗。” 头孢匹胺是一种第三代头孢类抗生素。虽然使用三代头孢治疗鼠疫的资料还比较少,但是已经有不少药敏实验证明,鼠疫耶尔森菌对于三代头孢菌素极为敏感。其敏感性甚至高一链霉素和庆大霉素等传统抗鼠疫抗生素。更重要的是,头孢匹胺静脉注射后,血液浓度提升速度比肌注链霉素更快,而且主要通过胆汁排泄,在肾功能不全的条件下仍然能保持良好的代谢。 “头孢匹胺是吧?知道了。还需要继续联用环丙沙星么?”孙立恩对于周策的建议非常信任,毕竟人家的工作经验比自己丰富的多。尤其是肾功能不全条件下的用药经验,二十个孙立恩捆在一起也比不上周策的一根头发经验更多。 “肺鼠疫是重症病例,一定要联合用药。氟喹诺酮类都可以,联合使用环丙沙星没问题——就算患者里有未成年人也顾不上了,长不高总比死了的强。” 汤文已经成年了,所以倒也不怕环丙沙星的软骨毒性影响。孙立恩调整好了用药,并且看着护士们给三人全部输注了药物后,稍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工作,主要要靠院感部门和传染病科室了。当然,因为是肺鼠疫,所以呼吸内科也需要支援医生下来参与救治工作。而这个支援来的医生,就得按照医院内部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来挑选。 党员,已婚,有子女,非独生作为第一批次抽签。按照级别往下排,大家一起抽签。科主任四个签,副主任两个,主治和住院都是一个签。抽了签之后,和家人打个电话交代两句,就得马上去支援救人。这就是医院里治疗高传染风险患者的规矩。没有抽中的医生们作为第二批次再抽一人作为预备,万一第一批抽出的医生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继续履行职责,那就第二批次的医生顶上去。 概率面前,众生平等。 “行了行了,都凑在一起抽个什么签?”呼吸内科的大主任黄文慧毫不客气的驱散了正准备抽签的众人,“这有什么好抽的?该干嘛干嘛去,我去就行了。” 黄主任今年四十三岁,个头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出头。但在呼吸内科的一亩三分地里,黄主任却是规矩最大的那个。不光规矩大,而且脾气也大。在她的眼皮子低下,犯了错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在她发现之前就去认错。如果被黄主任发现了你的毛病,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过去的事儿了——根据科里的经验,黄主任最少可以把“病例记录内容不够客观”这个等级的问题记住三年。并且时不时拿出来教训一顿犯错的人。 这么较真的人,一般人缘都比较差。黄文慧主任也不例外。反正按照规矩,黄主任有四张签要抽,大家也没什么异议。可谁知道这次人缘不好的黄主任,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干嘛?想抢?”黄主任是广东人,人长的又黑又瘦又矮,反正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已经生过孩子的人。“放你们这群人去照顾鼠疫病人,那是害人又害己。说不定就把人给治死了。”她把眼睛一瞪,“没有本事就别和我抢!” 呼吸内科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不太确定黄主任这是真的生气了,还是试图通过这种说法来让众人欣然接受这个事实。 “我是科主任,是党员,孩子上初中,家里还有个哥哥。”黄主任哈哈一笑,把手往腰间一戳,“你们谁比得过我?行了,赶紧都滚蛋,等我回来了,我可是要查病例的!”说完之后,黄主任一转身,很潇洒的出了办公室,朝着楼梯间走去。 等确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之后,黄文慧用有些颤抖的手拿出了手机,给自己的丈夫拨了个电话出去,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 “有鼠疫,我要去会诊。你这几天给孩子做饭。”黄主任的声音抖的挺厉害,“没事,我没事,我……我不害怕!” 非典那一年,黄主任刚刚从本科毕业,进入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工作,而那一年,第一附属医院正好被划为了宋安省的非典病例指定治疗医院。 “侯老师那年就是这么说的。他做的到,我……我也行!”黄主任说完这句话,坚决的挂掉了电话。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跺了跺脚,朝着急诊科抢救大厅跑去。 · · · “身为共产党员,我只有这一个特权。”生前曾经在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任职呼吸内科主任的侯友宁教授当时是这么说的,“等我干不动了,你们再抽签!” 第378章 防护服 同样是甲类传染病,鼠疫的可怕程度远超霍乱。在现代城市的污水处理和自来水供应条件下,霍乱要传播就基本只剩下了苍蝇污染食物这一条。可以说,在基础设施完善的现代都市中,霍乱基本已经没有了大规模爆发的可能性。 但鼠疫,尤其是肺鼠疫则不同。凡是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的疾病,那就都天生带有“恐怖”的光环。而这些恐怖疾病的传播途径和普遍症状,又导致呼吸内科医生成了首当其冲的应对医生。他们比其他科室的医生,更明白这种恐惧。 黄文慧主任很想表现出自己大无畏的精神,和当年的侯教授一样。笑谈之间直面生死恐惧。但是她做不到。 怎么可能不怕啊?黄主任往抢救室走的路上,清晰感觉到自己双腿有些发软。心脏也在不争气的狂跳。她不停的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那只是肺鼠疫,用N95口罩就可以有效预防……没关系的! 然后这份心理建设,在黄主任看到了院办的几件P4防护服后,瞬间瓦解。 · · · 孙立恩这边没穿防护服,他按照指南要求穿好了全套防护设备,就开始和院办的“生化兵”们一起开始转运起了患者。转运前还抽空去小会议室里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新来的布鲁恩博士打了个招呼,指示两人准备接受清扫隔离。 虽然觉得布鲁恩博士刚来就遇到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倒霉,但该做的步骤一步都不能少。这些看上去不近人情而且极其麻烦的规定和步骤,都是靠无数人的心血甚至性命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绝对不能图省事而不做。 首先被装入负压隔离舱里进行转运的是汤兴德。他的状况是三人中最差的。在呼吸机输入纯氧的辅助下,他的血氧饱和度也不过92%左右。而血氧饱和度低,心率必然升高以代偿氧含量不足。心内膜下的乳酸堆积不久后就会导致心肌抑制。至于心肌抑制什么时候会出现,那就全得看医护人员的运气怎么样。 负压转运仓这种东西看上去就很吓人。放在床上的透明棺材,这就是大部分普通人见到转运仓的第一印象。配合上院感办公室三人身上的P4防护服,转运现场活生生就成了生化危机的拍摄现场。当然在电影里,这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大概几分钟后就得被僵尸咬死以营造出紧张的氛围。 而引起了孙立恩注意的,则是和院感办公室一起进入抢救室的一名女医生。她个子不高,看起来似乎很紧张的样子。要不是胸牌上说明了她是呼吸内科医生,孙立恩甚至会以为她是走错了房间的实习医生——被口罩遮盖了大半张脸的黄医生确实不太好判断年龄。 “你就是孙立恩?”运气极好的转运完了汤兴德后,黄医生似乎也缓解了不少紧张感。她开始和孙立恩说起了话,“我听说过你,小李的那个误诊就是你发现的吧?” 孙立恩惊讶于黄医生在这个状态下居然还能聊天的强大心理,随后他点头应道,“是的。” 黄文慧主任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决定和面前这个看上去似乎是首诊医师的年轻人聊上两句。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医生,居然就是之前查出了自己手下主治医生漏诊的那个孙立恩。 黄文慧主任对于孙立恩其实没有什么好感。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反感这个年轻的医生。毕竟是他查出了漏诊,并且导致小李被迫接受审查。年轻医生突然遭到这种经历,自信受损是难免的。自己在繁忙的工作中还要抽空来关心手下医生的心理问题,这确实让黄主任有些恼。 但这种恼怒……在现在这个环境下顿时烟消云散了。大家都是要面对肺鼠疫患者的苦命人,黄主任好歹经历过非典的大风大浪,虽然心里害怕难免。但想来还是比孙立恩多有些底气的。 孙立恩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害怕的地方,他反而时不时还抬头看看患者的状态栏,以保证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患者的病情变化。至于状态栏刷了自己一脸的警告……警告就警告嘛,反正自己戴着口罩,问题不大。 候慧英和汤文的转运很快也完成了。这次和之前不同,由于提前得到了急诊科的提醒,院办在进入抢救室之前,就建立好了气密门和P4防护服的正压供气系统。虽然身上带了根猪尾巴有些行动不便,但至少不用担心供气时间的限制。在完成了转运后,院感部门的工作人员毫不客气的把孙立恩等人都轰出了洁净间。然后取出了沾满了苯扎溴铵的棉球,用长长的不锈钢镊子开始擦拭三人的身体。 以0.1%的苯扎溴铵对患者进行全身消毒,这实际上应该是患者接诊的第一步。但情况赶不上变化,三人都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里来的。而且状况危机,哪里还有时间先除去三人全部的衣物然后消毒,最后再送入病房?不过亡羊补牢的功夫还是要做,现在除去三人的全部衣物进行消毒后,至少也能防止携带有鼠疫耶尔森菌的跳蚤再次叮咬他们。同时对三人的衣物进行集中焚毁,也能有效控制病菌继续传播。 至于被赶出去的孙立恩,则和黄文慧主任继续聊了起来。 “你发现的那个漏诊,确实让人印象很深刻。”三个患者全部都被送入了洁净室,这让黄文慧的恐慌平息了不少。“我已经组织了科室内的学习讨论,他们确实也太怠惰了些,对于其他疾病的敏感度不够高。” 孙立恩很不好意思的答道,“其实……我也真是运气好。”之前的诊断中,孙立恩之所以能够察觉到漏诊,运气的成分的确占了大多数。毕竟他这段时间里不光见到了不少罹患免疫系统疾病的患者,同时自己的诊断小组里还有帕斯卡尔博士这个免疫方面的专家在。这让孙立恩对于免疫疾病的敏感度始终保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而且曹建国还是曹严华医生的亲戚,多做一点检查对方不光不会有不满,反而会觉得孙立恩靠谱。再加上那个时候,孙立恩还在练习病例速写,几方面的因素凑在一起,才让他能察觉到系统性硬化症的存在。 “运气?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黄主任对于孙立恩的自谦有些不以为意,她甚至无意中说出了某个没脸见人忍者的名言,“小李怎么就没有这个运气呢?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自身水平不够,就算有运气也抓不住。” 黄文慧主任对于孙立恩的态度挺不错,至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孙医生,疾控中心的电话。”这边还在聊天,徐有容却朝着孙立恩喊了起来。 “我是孙立恩。”孙立恩朝着黄主任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护士站那边接起了电话。 “孙医生,我这边是疾控中心。”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省里的专家组已经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和专家组一起出发,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会到你们医院。” 孙立恩大喜过望,来了治疗组的专家,说不定这些治疗的工作就可以交给人家来做。“那太好了……” 孙立恩的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工作人员就急道,“你们院里的防护装备有几套?我们现在只能调来三套防护服,其他的设备我们还在联络。” “额……”孙立恩一愣,“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现在院感带了三套P4……” “有三套了是吧?”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顿时放松了不少,“那就行,我们马上到!”说完就挂了电话。 “疾控中心也只有三套防护服?”孙立恩挂了电话,有些不解的对徐有容道,“他们的家底不是应该挺丰厚么?怎么这么穷啊?” 第379章 预备 P4级别的防护服并不是很贵,至少和理应财大气粗的疾病控制中心来说,八千多一套的P4等级防护服还真不至于买不起。 但防护服这玩意是有保质期的。从开封到停止使用,一套防护服的保质期大概在一年左右。要不是因为宁远医学院有了自己的P4实验室,宁远市疾控中心恐怕永远也不会琢磨着自己购置这一等级的正压防护服——这玩意穿脱都要考试才行,好端端的买它干什么?有多余的经费,升级一下疾控中心的中心实验室不好么? 因此,在得知有三例肺鼠疫爆发的时候,疾控中心的第一反应,是启用了库存里的三套防护服,同时给宁远医学院的P4实验室打了电话——你们是不是搞出了生物泄漏? 鼠疫耶尔森菌是P3实验室研究的病原体,对它进行研究并不一定需要P4安全标准。但是P4研究室是可以展开对鼠疫耶尔森菌研究的。宁远并非鼠疫的天然疫区,疾控中心成立至今还是第一次收到鼠疫病例报告,他们下意识的就怀疑起了自家辖区里的P4实验室。 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打电话之前心都是凉的。那可是P4级别实验室!要是鼠疫都能泄露出来,鬼知道他们还泄露了些什么东西。要是在宁远这种人口接近千万的大城市里爆发了埃博拉之类的疾病……那简直就是噩梦。 好在噩梦只存在于他们的臆想中。宁远医学院P4实验室表示,他们的实验室里并没有鼠疫耶尔森菌存在。这从根源上就排除了泄露的可能性。打完电话之后,疾控中心的一众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不过也对,就以P4安全级别的实验室设置来说,哪怕是想故意从实验室里泄露病原体都不可能。这种级别的安全实验室光互锁的气密门就有七道,只要一扇门是打开状态,那其他的六扇气密门就绝对不可能被打开。再加上最高级别的监控和多次彻底化学冲洗,与其怀疑P4实验室泄露了鼠疫耶尔森菌,还不如怀疑一下一只罹患鼠疫的喜马拉雅旱獭从西海省千里迢迢跑到了宁远来。这种可能性还稍微大一点。 目前市疾控中心只有三套P4级别防护服,但四院里还有四套,并且学院那边也保证会以全力支持,那为了防止疫情扩散,保护医护人员的健康,全体都使用P4防护服进入四院就成了最保险的选择。甲类传染病报告后,需要市疾控中心做的工作还有许多。比如调配资源,比如和省疾控中心对接,并且全盘考虑是否需要向国家疾控中心以及卫健委求援——发现甲类传染病后两小时内上报这是规定,而国家卫健委是否会派出专家组进行支援和指导,则取决于疫情和舆情两方面的考虑。同时,地方上的需求也是一个重要的考量点。···孙立恩等人还是穿着标准的防护服,院办的工作人员正在紧急架设正压呼吸管路,从学院那边调来的移动式高效空气过滤器正在安装中,为了保证过滤器运转,院办还专门调了两台柴油发电机进行协助。同时建立起来的,还有专门收集和处理鼠疫患者排泄物以及医疗废弃物的收容处理中心。 鼠疫麻烦就麻烦在传染途径多样,肺鼠疫患者表现的尤为彻底。除了他们呼吸产生的气溶胶以外,患者的粪便、尿液、呕吐物、痰液和血液等等都会传播鼠疫。而为了阻止传播,医院需要使用大量的消毒剂对患者的这些医疗废弃物和生活废弃物进行消毒灭活。对于固体粪便,甚至需要使用20%漂白粉乳剂加入进去,混匀后作用两小时消毒。 如果有个英国人在,这倒是一项非常适合他/她的工作。 在没有进入洁净室之前,孙立恩能做的也就是脑子里放空似的乱想,用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他也在怕。 鼠疫就是黑死病,这种肆虐全球上千年,导致无数城市中的居民全部死绝的疾病有多可怕,此刻已经让孙立恩有了一些初步的概念。 肺鼠疫从感染疾病,到发病的潜伏时间之短,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肺鼠疫有记录的最快发病速度是30分钟——从接触患者到发病,只不过30分钟而已。而发病后,患者的情况会开始迅速恶化,并且在大约三天内死亡。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肺鼠疫甚至可以和埃博拉病毒一较高下。只不过因为鼠疫的病原体是细菌,并且许多抗生素对鼠疫有良好效果,因此才不像病毒类传染病那么吓人。 “行了,大家集合一下。”孙立恩正在胡思乱想着,这边呼吸内科的主任黄文慧已经朝着周围的医护人员发出了指令,“预防性口服环丙沙星胶囊,每隔十二小时服用一次。” 医护人员除了使用相应的防护设备以外,也需要口服抗生素进行预防性治疗。国内诊疗指南中推荐的四种预防性药物中,四环素和复方磺胺甲恶唑片的用量都比较大,而多西环素则有比较明显的肝毒性,因此黄文慧主任选择了让大家都口服环丙沙星进行预防治疗——反正院里的药房提供药物都很容易,既然都算是“劳保用品”了,那自然要选择对医护人员伤害较小的那一种。 “我和你们一起进去。”看着孙立恩等人吃下了胶囊,黄主任自己也咽了两粒胶囊后重新戴上了口罩,“洁净室那边的铺设还在做,时间不等人,我和院感商量一下,至少先让我进去看看患者的情况——让影像科那边推个床片过来,他们这个情况肯定不能到CT室去,有X光胸片也比没有强。” 孙立恩点了点头,随即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这次,孙立恩还真不是上头膨胀,而是经过全盘考虑后才作出的决定。整个治疗组里,他才是最适合进洁净室里的人——首先,首诊负责制下,治疗组里必须有医生接管这三个患者;其次,孙立恩曾经和需要隔离的患者一起在房间里待过,而且完成了多次抢救,比起组内的其他几个医生,孙立恩面对突发情况的应对能力明显更好也更全面;第三,在有呼吸内科主任协助下,孙立恩规培的身份其实更适合给人家打下手;最后的一点,他有状态栏可以用。 有了状态栏,他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监控到患者的情况变化,还能确实把这些变化应用在实际治疗中。对于肺鼠疫的患者而言,哪怕只是多了一丝助力,结果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从死到生。 最重要的是,孙立恩已经学乖了。他比在场的其他急诊科医生都深切的体会过医疗职业暴露和院内感染的可怕之处。他自己被隔离过七天,还害的自家主任被送到了非洲,他的表侄现在还在PICU住院,目前看来堪堪保住了性命而已。 因为畏惧,所以要勇敢。孙立恩捏了捏拳头,对黄文慧主任坚定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你不怕?”黄主任看着孙立恩的脸色,忽然笑着问道,“里面可是鼠疫,你还没结婚吧?” “我女朋友在英国读书呢。”孙立恩差点给自己离个Flag,还好,他忍住了。“至于鼠疫……不怕丢脸,我当然怕。可是怕有什么用?我害怕了患者就能自己好起来?”他看着黄文慧认真道,“我是急诊科医生,我的工作就是用一切手段稳定住患者的情况,然后把他们转交给你们专科进行进一步的治疗。这是我的职业。” 黄主任过了一会笑了起来,笑的很有些豪放,她抬起手,稍微有些艰难的够到了孙立恩的肩膀,然后使劲拍了拍,用广东话夸奖道,“靓仔好耶!我睇好你!” 第380章 快想 洁净室里,三台心肺监护仪的鸣叫声听着有些杂乱。孙立恩和黄主任在房间里,一时间觉得有些不适应——这里太安静了。 房间里,几名穿着P4防护服的院感工作人员正在继续着呼吸线路的安装工作,而其他的医护人员则在洁净室外轮候着,准备等到孙立恩或者黄主任身体不适,无法继续坚持的情况下进入替换。 袁平安和曹严华医生各自带了两名护士进行轮候,而布鲁恩博士和帕斯卡尔博士也决定一起准备轮候等待。 “你们在里面等两小时后就出来换班。”袁平安对自家的组长毫不客气道,“戴口罩超过一小时,如果患者出现了需要胸外按压的状况,那你就迅速退后,我们进去做按压——妮可千万别在里面摘口罩了,这是鼠疫!” “知道了知道了。”孙立恩心虚的答应着,袁平安在四院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碰见了宋院长痛斥要扒了自己的皮。这一个月中估计也听说了不少自己当初的“英勇壮举”,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上次那个在洁净室里摘了口罩抢救患者的也是你?”这下黄主任可真是震惊了,没想到这个小孙医生还是个狠人。 孙立恩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尖锐的报警声。 汤兴德身旁的监护器叫了起来,这个动静孙立恩已经很熟悉了——室颤波形! “推除颤仪,准备两支利多卡因静脉推注,快!”孙立恩连忙扑到了汤兴德身旁,开始胸外按压。带着N95口罩,胸外按压很费力,但他也才戴上没多久,目前体力还能撑得住。 孙立恩猛的看了一眼汤兴德头上的状态栏,果然,新增了一项状态——室颤(距离解除除颤成功还有8/8次)。 八次除颤才能平息,不过这至少说明人还能救得回来。孙立恩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一边全力做着胸外按压,一边迅速的在脑子里琢磨着为什么汤兴德会突然出现室颤状况。 除了电除颤以外,对引起室颤的病因进行纠正,也是解除室颤的重要手段之一。 现在已知的状态栏有五条,“白细胞水平大幅升高”“高烧”“重症肺炎”“窦性心律过速”以及“纤维蛋白原浓度降低”。白细胞水平大幅升高,意味着患者处于严重的细菌性感染中。而细菌感染,可能会导致血液中出现细菌栓子,并且阻塞冠状动脉,从而产生室颤。 高烧?这是身体在抵抗细菌的证据之一,而且为了控制高烧带来的附带身体损害,四院的医生们已经为三人使用了冰毯进行降温。他们都没有吸入去极化肌松药,这种高热自然不是因为恶性高热引发的。那么反过来考虑,核心温度过高,确实也有可能导致细胞大量死亡,从而释放出过多的钾。而这些钾进入血液后,则会导致血钾过高,从而迅速引发室颤致人死亡。 重症肺炎不用说了,这个可以和窦性心律过速结合在一起看。肺炎会导致人体氧含量不足。而这三个人的心率都高的吓人。心脏在高强度负荷下又得不到足够的氧气,结果就是不断的产生乳酸堆积,从而导致室颤。 而纤维蛋白原浓度降低,则直接支出了DIC的可能。如果患者突发DIC,那么冠状动脉里确实有可能被血栓所阻塞引发室颤。 五个状态,四种完全不同的引发室颤原因。每一项都有很高的可能,而每一项的治疗方法都不相同。孙立恩必须马上找出真正导致患者室颤的原因,并且加以治疗。否则哪怕汤兴德在八次电除颤后恢复了窦性心律,说不定过不了几分钟就得再颤一次。 第一次室颤都需要电除颤八次,按照一般经验,后面的除颤次数会越来越多,除颤难度也会越来越大。孙立恩甚至觉得,如果这次除颤成功后汤兴德要是再颤,很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快想,赶紧想!孙立恩使劲按压着汤兴德的胸口,一边朝着赶入洁净室的袁平安喊道,“过来帮忙!” 袁平安在监护仪报警的瞬间就带着护士小郭和钟钰冲了进来,袁平安就等在孙立恩身旁一步的位置,随时准备接手做胸外按压,而小郭则连跨三步冲到了五米外的抢救车旁,拽着除颤仪就冲了回来开机充电,而钟钰则拉出了抢救车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利多卡因开始进行静脉推注。 孙立恩闪开了空间,然袁平安接手做胸外按压,自己则快速退后了两步,再次确认了汤兴德头上没有其他的状态栏后,开始快速思考起了对策。 鼠疫耶尔森菌能够引发细菌栓塞的可能性极低,当细菌侵犯人体内组织后,坏死组织和细菌混合的部分脱落漂浮在血液中,才会形成细菌栓子。但汤兴德一家感染鼠疫的时间都太短,应该还不足以产生细菌栓塞。 高血钾?这个有可能,但患者三人处于极高温的状态时间尚短,而且虽然有急性肾损伤的指标,但人体的器官具有代偿能力。仅以汤兴德现在的肾功能指标和身体水肿的状况来估计,他的肾脏还远没有到衰竭的地步。高血钾的可能性也不算太高。 DIC?这个倒是容易排除。孙立恩看了一眼汤兴德手臂上的静脉输液针,没有向外渗血的痕迹。这个也可以排除掉了。 “酸中毒的可能性最大,钟护士,十毫升5%碳酸氢钠,静脉推注!”孙立恩锁定了最有嫌疑的原因,倒不是说高血钾完全不可能,相比较起来,5%的碳酸氢钠输注起来速度最快,而且就算判断失误,也不会对患者造成直接的危险——更何况碳酸氢钠本身对高血钾的患者也有治疗的作用。 “第四次除颤,220J,闪开!”小郭完成了第三次除颤,但效果仍不理想。袁平安还在继续做着胸外按压,可脑袋上已经有了一层细汗,看样子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来接手,你准备让曹医生进来。”孙立恩站到了袁平安身旁,“第五次除颤后和我换手!” 高质量的胸外按压,是提高除颤成功率的重要因素。所谓高质量,那就意味着医生的胸外按压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和频率。这对体力的消耗是惊人的,因此在胸外按压中间及时换人非常有必要。 “我来吧。”布鲁恩带着口罩和防护用品走了进来,他那一脸的大胡子在N95口罩下显得有些可笑。“你们这些年轻医生体力都不够,平时都不吃肉的么?” 袁平安生平第一次觉得,美国的红脖子摩托骑士真是太酷了。 第381章 援军 老家在德克萨斯州基林(Killeen)的布鲁恩天生是个爱吃肉的人。和那些住在基林美军基地或者胡德堡空军基地的军属不同,布鲁恩家在基林西南郊区有一片大约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除了种植大豆和玉米以外,饲养肉牛也是布鲁恩家族的重要产业。再加上当地的饮食习惯和喜好问题,布鲁恩从断奶的那天开始,吃的就是牛肉泥。对他来说,有大块的肉吃,这才叫做吃饭——素食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都是不可靠的嬉皮士,如果大家都不吃肉,那人类社会就算完蛋了。 所以说,布鲁恩是一个地道的德克萨斯人,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德克萨斯人。他信仰上帝,但从不歧视性取向与众不同的人。他鄙视嬉皮士,但也坚决反对拥枪和禁止堕胎的蠢货。他为自己的家族历史而自豪,但也痛恨着曾经是3K党成员的祖父。他热爱自己的大胡子,但为了带上N95口罩进入洁净室抢救一个得了鼠疫的病人,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用刀片把自己心爱的胡子剃掉一整圈以保证口罩的气密性。 哈克·布鲁恩博士,是一个行走的矛盾集合体。你能在他身上看到德克萨斯人莫名其妙的豪爽,也能找到一些几乎不可能是德州人拥有的特质。 这大概也就是徐有容和他关系挺好的主要原因。 “你们中国的医生,平时不吃肉,也不去健身房。你们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工作的?嬉皮士?唱唱歌闻闻花就能把人救活了?”布鲁恩博士的双手又厚又大,两只手叠在一起按压的时候几乎毫不费力。他甚至还有余力一边按压,一边鄙视着一头汗的袁平安,“你瘦的就像是个只会看书的初中生!” “你们美国初中生都是吃激素的?”袁平安很不服气的顶了一句,但看着布鲁恩这头人熊做胸外按压的样子,袁平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美的体力那是真厉害。两分钟过去了,他居然还没什么气喘。 “在我们德克萨斯有一句俗话,凡是值得做的,那就值得做过头。”布鲁恩咔咔做着胸外按压,头也不回道,“既然心肺复苏是最值得做的,那就应该有做过头的本事。在我的部门,一个医生至少能连续进行十五分钟高质量的心肺复苏!” 门外的帕斯卡尔博士怒道,“所以你才会被总院开除!少废话,老老实实干活!” 孙立恩瞥了一眼门外的帕斯卡尔博士,感觉似乎有瓜可吃。不过这个不是现在的重点,哪怕布鲁恩真是头活熊,仍然不能改变胸外按压是一项重体力工作的事实。不管一个人体内的肌肉有多强壮,活动起来有多容易,这种程度的运动必然需要消耗大量氧气,而布鲁恩的脸上罩着一个不带呼吸阀的N95口罩。 氧气供应不够,再来两头熊结果也是一样的。人体在氧气供应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可以通过消耗葡萄糖来维持运动,但时长非常有限——这叫无氧运动。很快,这些肌肉纤维就会在无氧运动中积攒大量的乳酸,最后无法维持足够的收缩力度。说白了,虽然布鲁恩现在看起来动作轻松,但按不了几轮,他也得扛不住。这和吃了多少牛肉没关系,这是人体的自然极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是能转移,当初孙立恩也不至于扯了口罩去按压。 第六次,第七次除颤,高强度的按压下,布鲁恩的头上已经见了汗。但他仍然很有信心的表示,自己还能完成至少五轮左右的心肺复苏,“我可不是那些连肉都不敢吃的嬉皮士!” 孙立恩看了一眼布鲁恩头顶的状态栏,发现他仅仅是“轻度乳酸堆积”,而且“轻度”两个字尚无褪色痕迹,于是放心的让布鲁恩做了第三轮胸外按压。在小郭的口令声中,第八次除颤充电完毕,220J的电流作用下,汤兴德的心脏先是停了一下,随后迅速恢复了窦性心律。 胸外按压和除颤起效了。 “妈惹法克!”半跪在病床上的布鲁恩博士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塞缪尔·杰克逊再次上身,连续骂了几句后才嘟囔道,“我的膝盖压在扶手上了。” 布鲁恩博士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绝对超过了一百四十公斤。而且还是那种壮硕类型的胖子。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他双膝都得跪在床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集中在了膝盖上。而一边的膝盖不小心跪在硬质的扶手上,那个疼痛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也难怪他从床上跳下来之后会连着骂那么多句粗口。 “抽血,做血气分析。”孙立恩先对袁平安下了指令,然后才笑眯眯的拍了拍布鲁恩博士的肩膀,然后竖了个大拇指,用普通话字正腔圆道,“牛逼!” “我猜这句话应该是在夸奖我。”布鲁恩博士瞥了一眼孙立恩,“不过我总觉得你对我说这个,有骗老外的嫌疑。”“骗老外”三个字,布鲁恩博士用的是粤语。 黄主任瞥了他一眼,道“系啊,啱你嘅。”说完这句话后,她再没搭理布鲁恩博士,而是转而对孙立恩道,“你判断是代谢性酸中毒?” “用5%碳酸氢钠静脉推注后有效,应该是代谢性酸中毒——我们给患者已经用了呼吸机,而且还输入的是纯氧,这中条件下不应该发生呼吸性酸中毒。” 黄主任轻轻点了点头,“难怪没有库氏呼吸的症状。”她也有些怀疑是呼吸性酸中毒,但因为患者上了呼吸机,无法直接观察到自主呼吸的反应。因此她也不敢确定。 至于孙立恩为什么能判断出来,黄文慧主任并不是太感兴趣——人家小孙医生在医院里如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诊断好手,盛名之下无虚士,更何况是医生这种做不得假的职业。 看了看另外两个患者的情况后,黄主任压低了声音道,“给另外两个患者上镇定吧。他们现在的心理压力肯定不小,这个状况下用有创呼吸,他们可能配合不了。” 孙立恩一拍自己的脑袋,他还真没往这个方面去注意。 事实上,汤兴德在开始室颤的时候,汤文就已经发现了自己老爹的情况不对。他非常担忧的想要抬头看看,但却被一旁的院感部门工作人员给按了回去。 汤文没有上有创呼吸——他脸上带着正压无创式呼吸面罩。反倒是候慧英的喉咙里插了一根通气管。毕竟年轻人,身体素质摆在这里。汤文的状况似乎比自己的父母要好很多。 而连续电击推药和换人的动静,落入汤文耳朵里之后就成了死亡的呼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没听错,如果这八次电击之后汤文再发室颤,那就很难救回来了。 而不断的挣扎和激动下,就连一旁的候慧英也不安躁动了起来。多亏黄主任及时发现了这对母子的异动,要是等到这两人因为挣扎而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那可就麻烦了。 “麻醉的医生们来了没有?”孙立恩当机立断朝着外面问道,“我们这边需要对患者进行一下麻醉。” “不用麻醉,充分镇静就够了。”黄主任摇了摇头,对孙立恩的决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咪达唑仑1.5毫克,静脉注射。” 呼吸内科主任提出的用药方案,孙立恩当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地方。医护人员给两人输注了药物后,很快他们就开始平静了下来,并且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 “疾控中心的人来了!”徐有容站在洁净室外,通过对话器朝着孙立恩通报道,“让里面的人准备出来吧,人太多了站在里面反而添乱。” 在洁净室内的医护人员们稍微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留下孙立恩和黄文慧主任的的一批医生,其他人退出洁净室准备接受消毒。与此同时,三名穿着不同于四院蓝色P4防护服的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也走进了抢救室。 橘黄色的P4防护服,看起来有些吓人。 第382章 准备 “没有穿防护服的医生,马上离开,这里需要被隔离。”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刚一进抢救室,就很不客气的开始往外赶人。“三个样本都是鼠疫阳性反应,确诊是鼠疫……”话说道一半,这位工作人员才发现,四院急诊科的医生们都穿着防护装备,而且在洁净室里,还有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正在撤离。 “你们已经知道是鼠疫了?”疾控中心的人员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也是刚刚过来的路上才接到了疾控中心实验室的电话,得知了四院送来的三个样本是鼠疫阳性。可现在看四院医生们的样子,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 “高度怀疑,当做鼠疫处理嘛。”徐有容还记着自己负责“居中协调”的职责,于是对疾控中心的几个工作人员道,“还在这里的所有医护人员已经服用过环丙沙星做预防了,虽然急诊已经宣布关闭,不过我们这边还有三十六名患者情况还不够稳定,无法转移。所以先把他们都安排到正压区了。” 这一套流程都是经历过禽流感风波后,院感部门咬牙切齿制定出的全新规定。 “牛逼。”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半天后只憋出了这么一个词,“不过,在洁净室里的医生还是尽快撤出来吧。没有防护服,尽量别进去。” “里面的患者都是重症,其中一位几分钟才发了室颤,我们刚刚才把人救回来。”徐有容看着面前这位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现出了“不是很明显,但只要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不信任”。 “我们四院是急诊中心,处理这种危急重症患者是我们的长项。”一旁的曹严华医生及时补充道,“现在就把我们的医生都撤出来,万一患者再发什么状况,你们可能来不及处理。” “来不及处理”这五个字已经算是很客气的说法,如果要清晰表达出曹严华医生的意思,那恐怕就要引起一阵小冲突了——临床医学的事情,你们这群拿公卫执业医师症的就别来掺和了。 疾控中心的医生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是出于职业敏感,才要求洁净室里所有没穿着P4防护服的医生都出来,“那就先等里面的管线安装完毕。等安装完了之后,新进入的医生换上你们的防护服……” 抢救室的医生们都听的直皱眉头,这些措施他们倒是都明白含义,可是真要实际应用起来,那简直就是折磨人。反而是院感部门的几个医生听的眼前直亮,还有这么多手段可以用?! 疾控中心是专门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处置的机构,在这种条件下听他们的肯定不会有错。在电话和周军沟通过后,目前在抢救室里级别最高的医生徐有容,成了负责抢救室工作和平衡感染的指挥人员——她是目前还在抢救室里的唯一一个副主任医师。周军本人倒是打算过来帮忙,但这一打算却被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制止了。 “周主任你现在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增加密切接触者的监控名单。”宁远市疾控中心的值班副主任牢牢拦住了准备进入抢救室的周军,嘴上努力劝着,“徐医生年轻有为,让她在里面就可以了嘛!” 周军被众人连拽带劝,这才留在了抢救大厅里。他一边给宋院长打着电话,请求学院支援P4防护服,一边和一旁的院办,后勤等部门同事沟通着情况。如今抢救室再度封闭,首先就得通知120调度中心和其他有转运合作的下级医院,让他们停止向四院输送患者。并且还要根据卫健委和疾控中心的指示,在适当时间内转移其他几个部门的患者——尤其是那些还在抢救室的正压室里,但是无法顺利离开的病人。 虽然不用直接面对鼠疫,但周军要处理的麻烦事却一点都不少。 “我负责?”孙立恩走出了洁净室,刚刚摘下口罩和手套,并且将他们扔进了黄色的生物废物垃圾袋里,就听到了徐有容要求自己负责指挥的要求。“周老师不是说让你来么?” “你是治疗组的组长啊。”徐有容回答的非常自然,“你带组,我得听你的。所以你来指挥。” “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孙立恩一听这话,就知道徐有容这是认真的,他连忙制止了徐有容的话头,“我来负责肯定不行,这个没得商量。” 孙立恩不是谦虚,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协调和平衡的工作需要有非常丰富的经验,以及对患者有很高的责任性才行。而更重要的,则是协调者本身的“威信”。作为协调者,孙立恩的身份天然缺乏值得其他医生信赖的基础——他还只是个规培。虽然他这个规培能力出众,而且在同科室的医生耳中多少有点名气,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孙立恩做什么协调平衡工作。比起徐有容这种副主任级别的医师,在同事们眼中,孙立恩还差的远。 “没事,我先去处理,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就直接和我说。”徐有容不愧是转入了手术沟通模式,她表现的倒是非常通情达理,“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你的表现,大家都看得见。” 帕斯卡尔博士看两人说完了话,这才和布鲁恩一起走了过来,有些担心道,“我们在这里还要隔离多久?要是时间长的话,我先给伊莎贝拉打个电话。” “我倒是没有需要通知的人。”布鲁恩博士的问题则不太一样,“我就想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我饿坏了。” 孙立恩想了想,对帕斯卡尔博士道,“我去和疾控中心的医生们谈一谈,你是做了防护才出来的,而且也没有进入到洁净室里,按照定义不算需要隔离的密切接触人员。”但布鲁恩的情况略有不同,他虽然穿了防护用具,但他没有穿个人防护服,而且还直接参与到了抢救中 至于孙立恩,袁平安和徐有容和其他所有参与到抢救的医护人员,他们都在接诊患者的时候没有穿戴防护服。虽然是肺鼠疫,但仍然会被认定为“密切接触人员”,并且需要在随后接受隔离观察。 “接受隔离其实挺好的。”帕斯卡尔博士在得知自己今晚应该可以回家后,反而表现的有些沮丧,“在隔离室里放三天假,这种待遇多难得啊。”他已经逐渐习惯了一周七天都是工作日的生活,但工作压力还是有些大。 “隔离就隔离。”布鲁恩的反应更直接,“我饿了。”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巴,脸上被剃了一圈胡子之后,布鲁恩的形象顿时从红脖子骑士变成了蹩脚小丑,“我想吃肉,最好是整根的猪肘子——虽然我很喜欢吃牛肉,可是前段时间我在沪市吃过的周庄蹄髈味道可真是不错。” 孙立恩哈哈笑了起来,“那没问题,我这就给你点外卖。”他摸出了手机,随后问道,“要不要再给你买一把剃须刀?你的胡子既然剃成了这样,那不如干脆全剃掉算了。” “行啊。”布鲁恩博士点了点头,“骑长途摩托车的时候,有胡子能挡一挡紫外线,还能防止冷风往衣服里面灌。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地方,那再留胡子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外卖得等多久?这又不是送披萨,两三个小时我可等不住。” 孙立恩笑道,“欢迎来中国体验现代生活的便利——我们的外卖一般二十分钟就能送到。” · · · 事实证明,要送包括五根周庄蹄髈在内的几十道菜和整整50盒米饭,需要四名外卖小哥开着一辆五菱宏光,耗时四十八分钟才能送到。 孙立恩这次没点健康炒菜馆的菜,主要是因为这家菜馆的食物大部分都是限量的。而他今天晚上,打算请还在工作的同事们吃顿晚饭。一方面给大家打打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感谢各位前辈的照顾。之前宋院长扣孙立恩工资的时候,还是不知情的各位前辈们帮他众筹的罚款。 “我们把小会议室收拾出来,各位轮着进去吃饭就行了。”孙立恩把用餐的医生们分成了四组,每组搭配七八道菜和米饭,饮料更是管够,同时,他还偷偷给布鲁恩博士专门留了一根蹄髈,“这根蹄髈就当我给老布接风了,顺便庆祝一下他来咱们院的第一天就遇到鼠疫。” 其他医生们对于这个安排当然没有不满,他们甚至轮着走到布鲁恩身边,很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至于布鲁恩博士本人,则在一旁和黄文慧主任用广东话聊着天。花了大功夫学来的粤语要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那可实在是太糟心了。 “今天我脸黑爆了。”孙立恩趁着没什么事情的空档,给胡佳发了条微信,“今天科里送来了三个肺鼠疫,虽然我们都带了防护,不过之后隔离跑不了了。” 胡佳很快回了条信息,“你没摘口罩吧?” “向刘主任发誓,绝对没有。”孙立恩快速回了一条消息过去,“因为这个事情,我已经被人揪着耳朵批判了快一个月了。” “活该。”胡佳发了一个暴揍猪头的表情,随后道,“一定注意安全,每天的预防性服药别忘了。还有,这个事情先别告诉叔叔阿姨,不然他们又要担心了。” 孙立恩对此倒是持悲观态度,“现在的消息传的太快,说不定明天这个事情就得上新闻——好歹是甲类传染病。算了,等他们问起来了我再说吧。” 以前在父母身边时,受到一点点委屈不顺,孩子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寻求父母帮助。而长大了以后,反而什么事情都得藏着掖着,生怕他们担心。 这个大概就叫做长大。 第383章 信息量 “真不知道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宁远市市委里刚刚召开了一场比较特殊的小范围紧急会议。结束会议后,陈书记坐在座位上没动弹,等其他的同僚都离开会议室后,他才对欧阳华区长抱怨道,“这一个多月,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大雪、连环车祸、化学泄露、禽流感、飞机迫降……现在更厉害了,鼠疫!我在任上干了六年,六年所有突发事件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月的多!” 陈书记和欧阳华是老朋友也是老关系了,两人虽然职位差距不小但平时私交很不错。所以陈书记才会在欧阳华面前毫不遮掩的抱怨着。 “我这也一脑门子官司呢。”欧阳华区长苦笑了两声,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衫,衬衫袖子上别着黑色的纱巾,上面用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孝”字。“家里事情多,四院又在我的辖区里面。我最近累的头发都少了。” 陈书记看了一眼欧阳华头上浓密的头发,不屑道,“你这么多头发,掉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你还真别说,当初宁远医学院把四院放在宁静区还是有道理的。这么多事情,他们四院倒是保障的都挺不错,控制住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说到这里,陈书记苦笑了起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说不定要是没了四院,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别的我不知道。”对于陈书记的笑话,欧阳华认真道,“我只知道四院把我丈母娘的命吊了快一个月。光凭这一点,我也不能说人家的坏话不是?” “你啊……”陈书记瞥了一眼欧阳华,“北方有句老话,姑爷哭丈母娘,那是野驴放屁。” “你见过我这么倒霉的野驴?”欧阳华反唇相讥道,“当个区长把自己当成了孤家寡人,前脚丈母娘死了,后脚跟老婆离婚。也多亏我和她关系不好,要不然纪委那边我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陈书记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的样子,“这个事情我都懒得说你!好歹也是个领导干部了,怎么还和以前在基层的时候一样?连家人都管理不好,你拿什么去管理工作人员?我跟你说,纪委给你一个通报批评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欧阳华苦笑着点了点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确实也是他对自己的妻子疏于关心,才会让她有机会往那种道路上堕落下去。说白了还是因为自己事业心太强,总想着还能获得一些成就。这就叫自作自受。 “行了,少在那儿装可怜。”陈书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反正你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那就陪我去一趟四院。这么大个事情,总要去现场看看才行——这个时间点,就让司机休息休息,走吧,开你的车去。” · · · “吃完了收拾一下桌子啊,后面还有一波呢!”孙立恩正在小会议室门口充当着服务员。“谁还要可乐?可口的,常温!” “你们医院平时吃饭也这么热闹?”坐在一边啃着猪蹄膀的布鲁恩抬起了头,有些不适应的用纸巾擦了擦沾在嘴边而不是胡子上的肉汤,“真是集体主义。” 帕斯卡尔博士朝着布鲁恩的腿上踢了一脚,用法语骂道,“我怀疑你这头猪要说的不是这个词是那个词,所以我先给你提个醒。” “你这是有罪推定。”布鲁恩用西班牙语反驳道,“还有,为什么突然用法语?” “因为我怕这些医生听懂你在说什么。”帕斯卡尔博士改用拉丁语道,“你就不能把那些政棍用来挑起争斗的话忘掉?人家款待你,你还指责别人意识形态有问题?”拉丁语里没有“意识形态”这个词,帕斯卡尔博士是用法语发音代替的。 布鲁恩放下了手里的蹄髈,很认真道,“虽然我是个德克萨斯人,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共和党。” “民主党也不行!”帕斯卡尔博士急了。 “那共产党行不行?”布鲁恩唆了唆自己的手指头,“我加入美国共产党十三年了。” 布鲁恩博士顿时语塞,过了好一阵后他才怒道,“总而言之,你给我闭嘴!” “好好好,你是老大。”布鲁恩哈哈一笑,浑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意思。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根蹄髈,“你不来一口?” “免了。”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我还是喜欢吃伊莎贝拉做的菜——至少她知道我对罗勒过敏。” 布鲁恩叹了口气,“拜托,兄弟,我们在中国,中国,懂么?中国菜比熊猫宝贵多了!你真应该尝尝的,而且中餐也不用罗勒——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严肃?” “严肃让我免于过敏,同时也免于让我的患者遭遇误诊,最重要的是,它让我免于被医院以协议不续签的模式开除掉——连续四次!”帕斯卡尔博士毫不客气的回击道,这种对话他不知道和布鲁恩进行了多少回,反正就是互损嘛,熟能生巧。 “他们两个以前经常这样?”孙立恩躲在一边向徐有容问道,“两个中年男人斗嘴?” “在某些爱好者眼中,这种环节算是福利。”徐有容认真道,“她们特别热衷于这种桥段。” 孙立恩哆嗦了一下,“额……我就不去细问这个人群是什么了。”他看了看小会议室,“人走的差不多了,走吧,该我们吃饭了。” “嘿,你们两个。”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朝着还在斗嘴的两个中年男人喊道,“你们是打算过来吃饭,还是继续在外面表演这种激情对话?” “嘿,有容,我好歹也是个德克萨斯人。”布鲁恩博士非常不满道,“就算我要找个男朋友,也不得找个有意思的。” “伊莎贝拉听到这个消息会很开心的。”帕斯卡尔博士站起来,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一直觉得我们以前的邻居很适合当你的男朋友,你见过他的,那个兽医。” “少来这套,我去脱衣舞俱乐部的次数可比你多!” “共产党员也会去那种地方?” “我是德克萨斯人!” · · · “刚才里面是不是有个说英语的……在说自己是共产党?”陈书记站在抢救室的铁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有些不确定的对欧阳华说道,“是真的有这个对话……还是我耳朵出问题了?” 第384章 发扬风格 美共党员布鲁恩博士和陈书记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很顺利,双方之间明显存在着无法逾越的。 鸿沟是那四院抢救室大门口厚厚的不锈钢电磁门。 “陈书记,您就别进去了。”院办主任臧福生一脸冷汗,自己用身体挡住了陈书记的去路,“这里面现在是隔离区,无关人员不得入内的!” 陈书记本人和欧阳华区长其实也没有闯抢救室的打算,只不过身为领导干部,该有的姿态还是得摆出来,“我们没有干预你们工作的意思,只不过这个……这个美国人……”陈书记指了指禁闭着的电磁门,“这是你们四院的医生?还是过来参观的国际友人啊?” “美国人?”臧主任愣了愣,四院里的外国医生还真没几个,和急诊有关系的,他只能想到那位有着姜红色头发的帕斯卡尔医生。“您说的是帕斯卡尔博士吧?他是咱们四院特聘的医生……” “如果你们正在讨论我的话,”电磁门里传来了布鲁恩博士的大嗓门,“一定要记住,我可比那个无聊的小老头有意思多了!” 陈书记闻言,向臧主任投去了疑问的目光,随后问道,“那你是谁?” “哈克·布鲁恩,我是来应聘孙立恩治疗组的工作的。”布鲁恩博士走到门口大声喊着,不锈钢的电磁门隔音效果确实不错,“你是谁?” “我是……宁远市的党高官。”陈书记琢磨了好一阵子后,还是决定告诉对方,“也就是说,你不是正式医生?”他转过头对臧福生道,“不是正式医生,你们就让他参与到这种严重的公共卫生事件处置里?” 臧福生皱了皱眉头,他也觉得这个事情有些不对劲,“您稍等,我现在就去问问看怎么回事。”在得到了陈书记的首肯后,臧主任一溜烟跑到了没人的地方,给孙立恩打了个电话出去。 “小孙,你们咋回事儿?”臧主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那个美国人哪儿来的?” · · · “外聘专家?这个时候?”宋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说陈书记来视察工作,连忙赶了下来。结果却半路上被臧主任拦了个正着。听完臧主任的话后,宋院长也有些懵——她也不知道布鲁恩会选这个时候来到四院。“怎么没和帕斯卡尔教授一起来?” “听孙医生说是……布鲁恩博士先去学了中文,然后从沪市骑摩托车来的宁远。”臧主任叹了口气,对于这些不按套路来的外国专家,他也显得有些无奈。“今天刚到宁远,本来只是先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直接120直接送了三个肺鼠疫来,他就被隔离了。后来抢救的时候,布鲁恩博士自己上手做了胸外按压,而且按压的时候没有穿连体抗菌服,所以算是密切接触者。” “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我倒霉。”宋院长头疼似的叹了口气,“那陈书记又是怎么回事?” “陈书记他们刚刚开完会,因为具体的防疫工作是政府工作,陈书记不打算干预,所以才打算过来看看现场情况。”臧主任无奈道,“结果陈书记刚来,就听见屋里的布鲁恩博士说自己也是共产党员……这不就问起来了嘛!” 总而言之,这大概算无妄之灾。宋院长叹了口气,朝着抢救室走去。单纯按照行政级别来说,宋院长其实比陈书记还要高半级——宁远医学院是正厅级高校。而宋院长本人身为校长,同时也是正厅级干部。而陈书记是个副厅,单纯从行政级别上来说,陈书记甚至可以算是下级。不过陈书记至少也算个“现管”的“县官”,因此人家来医院视察工作,宋院长还是得赶紧去和人家见上一面才行。 “宋院长。”陈书记背着手正在在抢救大厅里参观气密门的搭建,以及相应的管线布设。等到宋文匆匆赶到后,才停下了自己好奇的眼光,和宋文握了握手,“来之前没有提前打招呼,给你们的工作添麻烦了。” “有咱们市委的关心,我们四院对于打赢这场重大公共卫生突发事件的硬仗充满了信心。”宋院长笑了笑,“尤其是陈书记突然到来现场视察,这对我们的医务工作人员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防疫工作是政府工作。”陈书记笑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我们市委也会积极配合政府的工作——如果我能为四院做点什么事情,那还请宋院长一定要告诉我。” 宋院长稍一迟疑,随后道,“现在的其他问题都还好解决,就是我们的医疗设备可能有些短缺。” 陈书记今天过来,本就是为了看看现场而已。四院有宋文看场子,不管是医疗水平还是设备,应该都是宁远甚至整个宋安省里最强的那一批。刚才的话客套成分居多,可谁曾想面前这位正厅级校长直接就开始朝自己哭起了穷。 “设备短缺?”陈书记皱起了眉头,“四院每年的拨款都是最多的,财政上也一直大力支持,怎么会有短缺呢?” “这个还是之前二院那边打秋风惹的祸。”宋院长装出了一幅惭愧的表情,“去年我们本来订了五套ECMO设备,但是二院说他们的设备供应商价格有问题,采购始终推行不下来。后来分管卫生的乔高官打了招呼,把我们的设备挪了两套给他们。” 陈书记这种在官场里混老了的人物一听就知道宋文是什么意思,但毕竟是高官打过招呼的事情,他也不太想掺和进去,“虽然三套设备是少了点,可这次就送来了三个患者吧?这数量不是刚刚好么?” “可他们是肺鼠疫患者。鼠疫的传染性本来就很高,肺鼠疫又比普通的鼠疫更麻烦。给他们用了ECMO之后,且不说我们整个四院就已经没有设备可用,之后拆卸消毒也很耗时间。”宋院长继续叫苦,“ECMO本来就是急诊医学领域最重要的设备之一,给这些患者用了ECMO,我们就得面临最少一个月没有设备可用的境地。万一再有其他患者急需,那就要出人命了。” 陈书记叹了口气,“那就你们和二院联系一下,先把设备借过来呗。” “二院之前已经借过一次了,这次再借,他们可能会担心我们有什么想法。”宋院长继续说着二院的坏话,“反正当初说的也是我们支援设备,让他们继续招标。这都招了一年多了,也该把东西还给我们了吧?更何况这也不是我们找什么理由,鼠疫的影响太大,三个患者全部康复,和出现人员死亡的社会舆论影响都不是一个规模的。”她认真道,“为了大着想,还是让二院的同志们发扬一下风格,把我们的ECMO设备还回来吧!” 第385章 临床药师 刘堂春念念不忘的一箭之仇,宋院长只用了两分钟就解决了不说,还顺带手给二院添了些堵。虽然这并不是宋院长的本意,但能获得这样的效果,而且还不用承担什么严重后果,那自然是好事。不光能转移一下陈主任对于“非正式医生参与抢救”的关注,还能顺带要来被二院后者脸皮要走的两台ECMO,这种双赢局面让宋院长本人心情非常愉悦。 “你去盯着点,人走了之后就赶紧去给人事处打电话。”看着陈书记走了,宋院长压低声音对一旁的臧主任道,“把那个美国佬的入职赶紧搞定,这种事情上不能出篓子。” 臧主任叹了口气,他上网买了五个大羊腰子,今天到货。原本还准备回去好好准备一番,今天和老婆过过二人世界——孩子送到姥爷家去了,明天就回来。可宋院长这一个指示下来……只怕自己今天晚上又要在医院加班。 人过四旬,臧主任感受到了来自生活的恶意。 · · · “状态还行,至少目前看都还算稳定。”抢救室里,三名患者的情况都还可以。虽然仍然距离“健康”有很遥远的距离,但至少还不到需要抢救的地步。孙立恩端着咖啡往嘴里吸溜着,隔着洁净室的玻璃墙,看着里面的三台心肺监护仪数据点了点头。只要别恶化的太快,只要能拖到抗生素开始起效,那就还有的治。 有些肺鼠疫患者的病程进展极快。往往是医生们刚刚确诊鼠疫,病人就不行了。但只要能熬到治疗开始起效,那至少还有希望。 这确确实实是一场和死神的赛跑。 “血气结果出来了,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酸中毒。”袁平安用餐巾纸擦着嘴,走到孙立恩身旁低声道,“已经给他们三个都用了碳酸氢钠,不过周策建议给他们上透析,减轻一下肾脏负担。” “这个建议肾内科那边同意么?”孙立恩看了看血气分析报告,确实是代谢性酸中毒没错。“上透析会影响抗生素的效果吧?” “肾内科和药剂科的药师讨论了一下,他们综合出了一个方案。”袁平安像多啦A梦一样,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维持抗生素静脉滴注的同时上透析。透析结束后,再额外输注0.74克头孢匹胺,在保证血药浓度的同时,也能够降低酸碱紊乱和血清肌酐(SCr)的水平。” 药剂科的临床药师是个新兴职业,起源于美国,目前在国内还算比较稀缺的新兴职业。和普通药房的药师不同,临床药师的工作主要是协助临床治疗的医生们选择更适合的药物。从职业性质上来说,临床药师和输血医学科、麻醉科的性质一样。都是辅助临床医生工作的重要职位。而四院药房除了普通的执业药师以外,目前还有三名临床药师。 “明白了。”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对于临床药师们给出的建议,孙立恩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但却搞不懂这个0.74克头孢匹胺是怎么算出来的——更不明白0.5克剂量的头孢匹胺注射液到底要怎么分装才能分出0.74克。但专业问题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既然肾内科和药剂科都觉得没有问题,那就应该是没问题的。“那就赶紧开始吧。” 穿着P4防护服的医生已经从院感医生换成了肾内科透析室的医生和护士。看的出来,肾内科的护士们应该是第一次穿P4防护服,那个紧张的表情甚至带着些视死如归的意思。而和她们一起抵达抢救室的,还有三台血液透析仪。 “不用紧张。”护士长胡静正在给这些年轻护士们检查着装备,“就和平常的时候一样,只不过多穿了两件衣服而已——那些患者也不是什么怪物,他们也是需要你们去帮助的普通人。不要紧张,都按照平时的操作流程来就行。” “别的都还好说。”带头的护士有些发愁的摸了摸手上的手套,“可带着这么厚的手套,血管摸不出来不说,要是入针的时候没捏稳针头……”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疾控中心的医生忽然在一旁道,“如果你们担心这个,扎针的工作我们可以做——你们负责在旁边指挥和操作机器好了,血透机我们是真的不会用。” 控制疾病传播的最好办法,就是尽量减少其他人员和患者的接触。鼠疫是可以通过血液传播的,万一这群护士们手上一滑,被含有鼠疫耶尔森菌的针头扎穿了手套,那就又是一例职业暴露鼠疫。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还不如让疾控中心的医生们来操作,反正穿着防护用具采血之类的工作他们也干过。 “那就让他们来。”胡静护士长直接替透析中心的护士们答应了下来,同时她还低声对面前的护士道,“小刘,这医生长的挺俊,有兴趣没有?胡姨帮你打听打听?” 突如其来的玩笑打消了刘护士的紧张,她笑着拍了一下胡静的肩膀,然后拎起了脚边的医疗包——里面装着透析所需的预包装管路,“姑娘们,咱们上!” · · · “这边搞定了。”洁净室里,三台机器依次打开,透析中心的护士们终于松了口气。在疾控中心医生们的帮助下,她们顺利完成了对三人的透析插管和固定,并且开始按照预定程序,对三人进行透析治疗。整套透析治疗下来,预计需要大约两小时的时间。 “各位辛苦了。”疾控中心的医生们见到透析已经开始,随即客套了一句就开始赶人,“麻烦各位一个个通过气密门,在气密门里等两分钟,完成消洗后就可以出去了。” “机器要有人看守,你们搞不定的。”刘护士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小护士们一个个走进了气密门,然后对疾控中心的医生道,“我留在这里就行了——两个小时后关机了我再出去。” 疾控中心的医生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了点头,“旁边有个凳子,你就去那边坐着吧——刚穿P4防护服,有些人可能会有点些幽闭恐惧症的感觉。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你就大声和我们说,无论如何,千万千万不要在这里打开防护服。” “知道了。”刘护士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外面表情有些担心的同事们,然后笑着对疾控中心的医生道,“有什么不舒服,我就大声朝你们喊。” 第386章 内讧 世界上有几种恐惧是人无法克制的,比如对未知的恐惧,又或者是对幽闭空间的恐惧。鼠疫的恐惧可以被医学研究和相应的防护措施所消灭,但防护措施所带来的幽闭恐惧,却很难被人单纯用意志力所克服。不论一个人是否曾经有幽闭恐惧症,在高度紧张和压力的条件下长时间穿戴P4防护服的时候,都有可能突然爆发出对幽闭空间的恐惧。 比如颤抖,呼吸困难,无法克制的恐惧感以及惶恐。 孙立恩在洁净室外面,看着房间里的刘护士,眉头紧皱。 刘护士的状态栏里出现了“惶恐”的状态。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把里面的那个刘护士带出来。”孙立恩皱着眉头观察了一会,发现状态栏上的字不光没有模糊下去的迹象,反而开始越来越清晰。孙立恩对一旁的护士道,“她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其实也不用孙立恩去说这个话,其他护士们也能看得出来一些端倪——平时大大大咧咧的刘姐,现在坐在角落里不光一言不发,甚至连身体都有些发抖。这种发抖在防护服的放大下,显得更明显了。 旁边的护士们确实也发现了刘护士的状态不对,但一时半会却没办法进去把人带出来——她们都脱了防护服,现在要穿好,至少还得十几分钟的时间。 “我来吧。”在洁净室里的疾控中心医生听到了外面孙立恩的声音,他看了看刘护士的样子,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刘护士,刘护士?你还好吧?”他拍了拍刘护士的肩膀。 然后那个穿着蓝色P4防护服的身子一软,就倒在了橙色防护服的怀里。 孙立恩看着刘护士头上的“昏厥”叹了口气,自己还是反应慢了点。不过……一般幽闭恐惧症发作都是以恐慌作为结尾,昏厥的还真不算多。刘护士自己以坚强的精神,限制住了自己的行动,没有“不惜一切手段脱离环境”,最后却把自己活活逼的晕了过去。 四院的护士,个顶个的都是好汉。 · · · 刘护士最后是被那位疾控中心的医生用公主抱的姿势抱出来的。等完成洗消以后,一群护士们才把刘护士从防护服里扯了出来。 “把人送到通风的地方,过一会她应该就会自己醒过来了。”孙立恩在一旁说道,“不用太紧张,只是短暂的晕厥而已。” “你们医生当然不慌。”有个年纪不大的小护士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一听孙立恩的说法似乎有些不够重视,一下子就火了起来,“晕过去的又不是你们!” 话赶话没好话,孙立恩倒也不恼。他完全理解小护士目前慌乱的心情,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转过头去对徐有容道,“等会人一醒,就尽快安排她离开抢救室。” 小护士更生气了,“刘姐都晕过去了,你们居然还想着往外赶人?” 胡静走了过来,看着一脸生气的小护士,压低了声音怒斥道,“你在这里胡闹什么?” 胡护士长个头不算高,平时看起来也是挺和蔼的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可现在压低了声音怒斥小护士的时候,孙立恩却在几米外猛地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被这种气势吓了一跳的孙立恩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医护人员的头顶,结果看到的是清一色的“紧张”状态。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搞不清楚,那你还是别干了。”胡静瞪着面前的小护士,一字一句道,“你刘姐就是晕过去了而已,不赶紧带她离开隔离区,难道你还盼着她得个什么重病你才满意?你的脑子被门夹了?” 小护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同事拦住了。她们之前也曾经试图阻止小护士继续大吵大闹,不过却没有成功——这一次,她们成功的拦住了小护士的话头。 “赶紧把人带走!”胡静狠狠瞪了一眼小护士,转身对旁边的几个护士道,“把她的名字留下来,回头我会直接去找你们护士长的。” 一场小小的冲突就此平息。当事人自然还有些不服气,不过在一群前辈们面前,她也不好说什么。等几个人都被带走了之后,胡静自己站到了气密门门口,穿上了防护服,对一旁还在发愣的孙立恩等人道,“还愣着干什么?那群小姑娘指望不上的,还是得咱们自己上。” 孙立恩这辈子第一次穿上了P4防护服。 从穿着服装一直到进入房间里的全过程中,孙立恩徐有容和胡静三个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进了房间,确认外面的人应该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后,胡静才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摇头叹道,“一代不如一代。” 徐有容还保持着居中联络的状态,她对于之前的小冲突倒是很看的开,甚至还在安慰胡静,“本来就是咱们急诊科的患者,就算要转科也得转给传染病科或者呼吸内科。让肾内科的护士们穿着防护服来做透析已经有些为难人家了,更何况人家至少尽职的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 虽然起了冲突的另一方是小护士,但这个“小”也是和胡静相比。至少人家看起来比孙立恩有经验多了。孙立恩穿着防护服,好好的体验了一把刚才那些护士是个什么心理后叹道,“虽然我一开始可能说话有些歧义,不过她也太敏感了吧?什么叫我们医生不慌啊?” “现在的小年轻,本职工作不做,就知道拉小团体搞什么山头主义。”胡护士长看起来还是很生气的样子,不过还是可以以比较客观的视角分析,“她们透析中心平时都是护士当家,血透中心的主任又是个不管事的病篓子——他自己身上的病比来血透的病人还多。其他医生也跟着不管事,这不就搞起了医护对立?” 医院是社会的一环。而社会是由许许多多的人组成的——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冲突。医院也是这样。 像抢救室这种医护人员关系很好的科室在医院工作日常中当然是主流,毕竟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碰上需要抢救的患者,轮流做心肺复苏就是最容易拉近双方距离的手段。但血透中心这种地方却不太一样。在血透中心里,护士们负责了绝大多数的实际操作和日常工作。而医生本身和护士们承担的工作量就有所区别。与此同时,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事情也在血透中心真实上演。护士们感受不到自己有战友支援,而主观上又完全把医生们当成了拖后腿的累赘。也难怪她们会对医生有这么高的警惕心理。 “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满脑子想的都是报团取暖。”胡静还在生气,她做了几十年的护士,对于这种事情自然看的很明白。从个人角度来说,胡静其实挺同情这群年轻的小姑娘。可从职业角度,她却务必愤怒。 对甲类传染病患者的治疗是一场硬仗,可打仗之前部队先闹起了内讧,这还怎么打? 不管有没有苦衷,不管有没有怨言,甚至不管这次把状告上去以后会不会导致那个小护士被解雇。胡静都要对这次的事情追究到底。 医院里,几乎每一件事情都和生死有关。这种地方容不得个人脾气。尤其容不得以个人脾气,干扰正常医疗进行的人。 第387章 吴友谦 关闭透析仪这种事情,孙立恩也干过。虽然不太熟悉,但至少不至于完全一头雾水——这还要多亏了周策之前在这间洁净室里对他的突击培训。再加上有个经验丰富的胡静护士长协助,单纯要完成透析机的关闭和撤管,其实还是比较容易的。 “这样就可以了。”孙立恩完成了最后一台机器的关机,然后松了口气。这三台机器得搬出去让院感部门和厂家的售后一起拆开消毒,然后才能再次投入使用。 如果这三个鼠疫患者的肾损伤得不到尽快的扭转,四院不知道得垫进去多少台透析机才够用——透析机彻底拆洗消毒,少说也要一周时间。这也就意味着,每进行一次透析,四院就得有三台透析机暂时退出服役。这种麻烦事情确实也不得已——虽然机器无法及时投入使用对于院办和透析中心来说很糟心,但也总比消毒不彻底导致机器传播鼠疫来的强。 “行了,有容你先出去,立恩你第二个。”胡静收拾完了一次性的医疗用具后也松了口气,隔着厚厚的手套操作,她也觉得有些不适应。而且身上一直连着一根保持正压的气管,也让胡护士长觉得有些不习惯——简直就像是身上长了一根小尾巴一样。 在急诊抢救室里,护士长最大。哪怕以前刘主任还在的时候也是如此——只要胡护士长反对,那刘主任也得先把自己的意见按下去。再加上刚刚胡姨发飙的余威尚存,不管是孙立恩还是徐有容,都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照做就行了。 “这次的事情,我总觉着后面还得有其他的故事。”徐有容率先步入了气密门后,开始接受消洗。而胡静对孙立恩忽然道,“你最近要注意一点,尽量别和别人提咱们院里收了鼠疫患者的事儿。”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您的意思是……” “鼠疫这种病,一旦引起社会恐慌,那可就是大乱子。”胡静皱着眉头道,“如果消息在官方通报之前就流传了出去,说不定会惹来一群谣棍。” 说谣棍其实有些狠了,不过每当话题涉及到公众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堆稀奇古怪的谣言。比如精确到几点几分的地震预报,比如名为SB250并且还能寄生在酸菜鱼里的禽流感病毒,又比如某某地方上百村庄爆发鼠疫,人都死光了之类的传言。 还是那句话,这些谣言的来源,有些是因为坏,有些则是因为蠢。但不管造谣的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试图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谣言的破坏力是巨大而且惊人的。在社会中流传并且被放大后,这些谣言的破坏力甚至比真正的鼠疫更大。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坚决道,“我出去就把小郭的手机没收了。绝对不能再给他发朋友圈的机会。” · · · 宋安省疾病控制中心和卫健委联合派出的专家组乘坐着直升机抵达了四院。为了在冬季路面有积雪的情况下尽快把专家组送抵四院,疾控中心也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租用了一架本地通用航空公司的AC313直升机,并且紧急申请了相应的航线。从省会江安起飞,运载着十六名专家,直接落在了四院的医疗直升机平台上。 “小文啊,辛苦你啦。”领头的专家看上去比宋文大了最少20岁,他下了飞机后熟门熟路的走向了通道,和前来接机的宋文握了握手,然后感慨道,“多亏这次的患者是直接送到咱们四院的,要是其他医院,我甚至担心防护装备都不够用。” 宋院长看着面前的老人,呆愣了半天后才惊讶道,“吴院长?您怎么来了?” 七十一岁的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首任院长,上一任宁远医学院院长吴友谦站在宋文面前,脸上带着有些焦急的微笑神情。 “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吴友谦笑了笑,全白的头发在直升机的风压下凌乱不堪。“收到报告的时候,我正好在卫健委那边开会,一听说患者被收到了咱们四院,就自己申请带队过来支援——毕竟我算地头蛇嘛。” 吴老院长已经退休六年了,目前的身份是省疾控中心和省卫健委返聘的顾问。虽然作为儿科专家,吴院长带队参与鼠疫的治疗其实有些不合适。但毕竟他是四院的创立人,又是医学院的老院长,门生故旧满天下。由他领头,治疗组的专家们不会有什么不满意,而四院本身也会尽一切力量配合老院长的工作。而且吴友谦院长当年也带领着整个学院附属医院扛过了非典疫情。对于突发的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很有经验。 目前的情况下,由吴院长带队前来参与治疗,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小戚还好吧?”其他人还在下飞机,吴院长先和宋文聊了两句,“我在省里都听说了,他的公司,现在是四院的主要捐赠来源?” 宋文无奈的点了点头,“大急诊中心本来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光靠卫健委和财政上的拨款,要维持现在这个规模的医院运转……很困难。” 虽然只有一个院区,但因为成立时间最短,第四中心医院所获批的院区规模最大。现在整个四院里除了急诊大楼和门诊大楼以及住院部以外,还有一大批的辅助建筑和辅助科室。但就算这样,四院也仅仅使用了远期规划土地的五分之一而已。如果按照远期规划完全建设完毕,四院光急诊大楼就会有三栋。服务范围甚至能够辐射到附近五省,成为全国最大的急诊中心。 而这种仿佛痴人说梦一样规模的规划,都是吴友谦院长搞来的。 “现在这个环境下,维持运转确实也有难度。”吴友谦院长叹了口气,“你的压力很大啊。” 当初要来这么大的规划,吴院长主要还是看好医疗体制改革的进展。按照当时的设想,其他的公立医院必然会逐步开始进行所有制改造。但急诊真的不赚钱。其他公立医院逐步缩减急诊规模,减少对于急诊的投资那简直是必然。可急诊本身又是必不可少的公共医疗服务,因此吴院长才会想方设法,为四院要来了急诊中心试点。他的本意是让四院来逐步接替宁远其他公立医院的急诊业务,在四院进行初步治疗,等到患者生命体征稳定后,再转入其他医院进行进一步治疗。 可没想到所有制改革被中途叫停,预计中的公立医院急诊业务收缩并没有到来。这也让四院陷入了运营的困境中——多亏了宋院长的各种微操,这才让四院这个没了妈的孩子顽强生存了下来,甚至逐步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过您的眼光也不差。”宋文笑道,“至少院里的手术室弹簧门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罢工过。” “那就好。”吴院长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看着身后聚集起来的专家,他朝着宋文温和道,“那咱们开始吧,你带路。”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拎着自己的箱子,跟在宋文身后,鱼贯进入了急诊大厅。 第388章 询问 老院长回来了。这个消息开始在四院里像是长了翅膀的小耗子似的到处流窜了起来。虽然吴院长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但四院的工作人员对于吴院长的突然到来,大部分却抱有警惕心理——老院长在这种时候突然来院里,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一点。 经历过建院之初艰难工作的人,对于现在四院的运行状况都颇为满意。至少领导勇于担责,医院经营还算顺利——刚建院的那两年里,四院甚至有过几次医护人员工资都开不出来的时候。虽然是初创期总难免有些困难,但很明显,现在的日子要更好过。 医院里最近几个月一直有宋院长可能要调动升职的消息流传,而在这个当口,老院长坐着直升机带着一批医生来医院,这在许多人眼中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至于四院急诊室收治了三名鼠疫患者的消息,还没有传遍整所医院。 “这几年,院里的变化可真不小。”在大家眼中大约是来摘桃子的老院长正和宋文聊着天,一路走着,他看着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医院在宋文手中六年后变化如此之大,吴友谦还是感触颇多,他指着头顶上的灯笑道,“这里我记着以前用的还都是节能灯管呢。” “LED灯管虽然单价贵了一点,但是寿命更长,而且耗电量也低了不少。长期使用下来,反而比用老式的荧光节能灯要便宜。”宋文在一旁像个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似的,“而且用LED灯,还能整体调整光的暖冷色。我们在抢救大厅这边使用的光线以冷光为主,而到了晚上十点之后,灯光的颜色就会变得偏暖……患者和工作人员的体验感觉都还挺不错。” 事情不大,但是能折射出的内容却有很多。吴院长欣慰的点了点头,“女同志确实心细,医院日常管理不光是要看大局把握能力,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一行人走到了抢救室门口,首先看到的,是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周军。 “小周,你怎么在外面晃悠啊?”吴友谦院长是认识周军的,他主要对刘堂春的印象比较深刻,“怎么,你又惹刘堂春生气啦?” “吴院长!”周军一见吴友谦,顿时吓了一跳。随后连忙道,“刘主任去非洲做医疗援助了……今天刚送来了三个鼠疫患者,我想进去安排工作,可是疾控中心的人说要控制传染源,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 “你都当主任啦?”吴友谦也是一惊,随后感慨的笑道,“时间可过的真快,我还老觉着你是国有带的硕士生呢。”他对一旁的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和善道,“小周是科主任,让他进去安排工作不碍事的。” 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吴友谦主任,但这并不妨碍他认识后面的这群省疾控中心和卫健委排出的专家组,他和省疾控中心的派来的专员交谈了两句后,让开了通往抢救室的路。 “虽然让你进来了,不过咱们规矩还是要做的。”吴院长拍了拍周军的肩膀,让他先别着急往抢救室里冲,“把防护服穿好,还记得怎么穿防护服吧?” “至于你……”吴院长对一旁的宋文道,“虽然你才是正牌的科主任,不过你进去了也帮不上忙。整个四院也不能因为接收了三个鼠疫患者,就把其他的工作都放下。你尽快和院办谈一谈,至少把急诊门诊的业务重新开起来。现在是冬季,每天的急诊患者数量都很多,能给其他兄弟单位减轻一些负担就减轻一些。” · · · “WHO都来人了?”进入了抢救室后,吴友谦首先就看到了正在斗嘴的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布鲁恩博士。两个白人穿着白大褂出现在四院里,这让吴院长有些惊讶。他下意识的以为这两位可能是世界卫生组织派来了解疫情的工作人员。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想,中国向WHO进行的疫情通报一般都是通过国家卫健委,直接向WHO驻华代表进行通报。WHO不会也不能直接派出工作人员到基层来进行了解。 “这两位是刚入职我院不久的医生。”周军连忙介绍道,布鲁恩的入职他刚刚才签了字,“这位是帕斯卡尔博士,是麻省总院免疫学的专家。这位是布鲁恩博士,哈佛大学医学院的急诊医学科博士。” “挺好,挺好。”吴友谦很惊讶的点了点头,然后肯定道,“凤非梧桐不栖,四院的学科建设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 周军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这两位一开始还都是冲着我们院里的一个年轻医生来的。”他简单说了说孙立恩的故事后强调道,“当然,柳院长的学生徐有容医生也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我听说过这个小孙医生。”没想到吴友谦居然也知道孙立恩,“之前他还上了经济日报的报道吧?年轻的诊断天才。要不是知道宋文不会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还真要怀疑一下,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故事。” 吴友谦的怀疑其实才是正常情况,25岁刚开始执医生涯的年轻医生,突然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诊断能力。连续数次以100%的正确率,第一诊断既确诊了众多疑难杂症和罕见病。这种经历简直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刺激着吴友谦的神经。 就算是某个在顶尖医疗机构浸淫诊断数十年的医生,也不见得能做出和孙立恩一样的诊断。至少也会有那么一两次首诊误诊,随后才能因为错误,而发现病人身上真正的问题。 至少要有一两次误诊,至少,要有一点困难才对。 “这次的患者,也是孙立恩首先发现的问题。”周军继续解释道,“我们首诊的医生发现来的患者情况不太对劲,随后孙医生发现有问题的。” 吴院长的眉头跳了一下,肺鼠疫不算难以诊断,但前提条件是,得往这方向去想才行。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这辈子肯定没见过鼠疫的规培医生,凭什么第一时间就能想到自己面前的三个患者得的是鼠疫?为什么不能是肺炎?为什么不能是炭疽?教了一辈子学生的吴院长很费解,这个年轻的孙医生为什么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思考过程?他简直就像是没有经过思考一样,从问题直接奔向了答案。而且奔的毫无迟疑,奔的次次正确。 吴院长很好奇,非常好奇,好奇到了简直想要当面问问的程度。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你是怎么想到鼠疫的?”他让周军叫来了孙立恩,直接当面问道,“为什么患者不能是肺炎?” 第389章 胃出血 孙立恩手里捏着郭宇来的手机,心里有些发慌。 小郭还没来得及发朋友圈,这是一件好事。但自己刚拿到手机,就被刚刚进入抢救室的周军叫了过去,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总不能是小郭还有其他的备用手机,而且刚才发了微博吧? “你是怎么想到鼠疫的?”“为什么患者不能是肺炎?”没想到,孙立恩刚一走到周军面前,一个穿着白大概的老头却忽然发话了。语气倒是还算和蔼,不过说的话却有些直接。 孙立恩愣了愣,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周军,周师兄你是不是得先介绍一下这老头是谁? “这是咱们四院的老院长,也是上一任学院的校长。”周军简单介绍了一下吴友谦,然后对孙立恩道,“吴院长对你的诊断很感兴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对吴友谦认真解释道,“因为现有的证据只能支持鼠疫这个诊断。” “说说看你的诊断过程。”吴友谦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孙立恩的诊断思路才是他好奇的重点。“你是怎么排除其他选项的?” “首先,送院的是一家人,而且症状表现一致。也就是说,这个疾病要么具有强传染性,能够同时传染给年龄性别都不同的一家人。要么病程进展极为缓慢,足以让不同时间感染的一家三口全部病倒。”孙立恩现在说起自己的诊断思路倒是比以前有把握了很多——毕竟鼠疫这个症状确实是他诊断出来的,而不是状态栏直接给了答案。“但是后面一种明显不太可能,这一家三口是被邻居发现后送到我院治疗的。因此,我首先排除了支原体肺炎。” 通过掌握了的信息,推导出尚未掌握的内容,在医学诊断的领域里其实是一项风险相当高的技术。毕竟信息的推理是有可能会出错的。而一旦推理出错,很可能就会引导医生们的思维进入错误的道路上,并且一路错到底。 “风险很大,但是说得过去。”吴友谦皱了皱眉头,他不太赞同这样的推理诊断,但是在这个情况下,通过推理引出诊断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然后呢?” “然后通过三人表现出同样的症状,所以我排除了大叶性肺炎。”孙立恩指了指洁净室里躺着的三人道,“大叶性肺炎会在年轻人身上表现的更加严重,但三人表现的症状和严重程度相当——两个年长者的表现甚至更严重一些。” 大叶性肺炎好发于青年男性,冬春季多见。而且发病前大部分都有诱因,比如劳累,淋雨受凉,手术等等。 “同时,大叶性肺炎一般不会传染——如果免疫系统正常的话。”孙立恩继续补充道,“如果说有遗传性的免疫系统缺陷,表现为父母中一人和子女发病还能说得过去。但一家人都发病,而且表现出进展一致的大叶性肺炎……这种概率太低,低到了不应该首先考虑的地步。” 吴友谦沉默的点了点头,至少孙立恩目前说出来的内容都没有问题。当然,这些诊断思路有些冒险,有些太依赖于经验。但至少说得过去,而且没有什么严重的漏洞。 “那么接下来,就要考虑肺炭疽和肺鼠疫了。”孙立恩继续道,“肺炭疽的表现和肺鼠疫的表现高度一致,但通过询问后我得知,患者在发病约两天前,在西海省食用过旱獭肉。西海省是天然鼠疫疫区,而旱獭又是西海省主要传播鼠疫的物种。因此我高度怀疑这三人是肺鼠疫患者,并且按照相应程序提取样本进行检验,并且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疾控中心……这就是我的诊断过程了。” 可以说,这段诊断内容的描述几乎都是真话。状态栏提示了孙立恩三人同时感染,而且发病极快,同时三人感染的是有高度传染性的疾病。剩下的鉴别诊断,都是孙立恩自己做出的。 “了不起。”吴友谦沉默了好一阵后,忽然拍起了手,一边鼓掌一边道,“真的是了不起。” 帕斯卡尔博士对一旁的布鲁恩博士道,“不管看多少次,我还是觉得孙医生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主角一样。” “电视剧里这种医生比较多。”布鲁恩博士耸了耸肩膀,习惯性抬杠道,“电影里的医生一般都是首先死掉以表示情况危急的道具,就像是死掉的黑人演员一样。真正拯救世界的,还得是那群白人陆战队员。” 周军轻轻点了点头,每一次听孙立恩的诊断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场戏剧表演似的。虽然已经见了好几次,不过亲自见过诊断后,那种震惊感觉仍然不会有任何衰减。所有的医生都会犯错,但孙立恩在诊断上至今都还没有出过错。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真的运气爆表,还是有自己独门的诊断方法。 “诊断很重要,你干的很不错。”吴友谦原本对于孙立恩的神奇表现只是将信将疑,现在亲自听过了整个过程后,教了一辈子医生的吴友谦也不得不承认,孙立恩确实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如果诊断有天才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你现在是在四院做规培?”见到这种优秀的年轻人,是每一个教育者的梦想和最大诱惑,就算吴友谦已经退休了也不能免俗,“有没有考虑过去其他医学院继续深造一下?四院因为建院时间短,现在对于学历的要求还不算太高。但以后肯定是要对学历有所要求的。你现在只是本科,以后要评职称都不太方便……” “吴院长,立恩明年入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一旁的周军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吴友谦挖墙脚居然挖到了四院急诊,这可太过分了。“刘主任做他的导师。” “刘堂春?”吴友谦很遗憾的摇了摇头,“那就算了,我可不想这个家伙从非洲回来以后天天堵我家门口。” · · · 稍微轻松一些的闲谈和询问过去后,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就让人放松不起来了。三名罹患肺鼠疫的患者情况仍然算不上好。这让前来支援的专家组也很是头疼。 “给2号病人再加两个单位的冰冻血浆。四个单位的全血,加压输注。”吴友谦下了医嘱。为了方便管理和称呼,汤兴德一家三口被分为了三个编号。汤兴德是1号病人,候慧英是2号,而他们的儿子汤文则是3号。而现在出了问题的,是2号病人候慧英。 “又吐血了,血压还在降,是有胃出血。”负责主持治疗的人已经从孙立恩变成了吴友谦,老专家下指令不急不慢,但是中间基本没有迟疑和废话,同时还有功夫驳回其他医生的建议。“三腔二囊管这种老古董就不要用了,上着呼吸器怎么下管?周军!”吴友谦对着洁净室外喊道,“让介入做准备,这个要做介入止血了。” 孙立恩有些担心的在洁净室外看着里面的情况,候慧英虽然已经陷入了神志不清中,但身体的反射性反应仍然让她不停的翻腾着身体,并且时不时从嘴里吐出黑色带泡沫的血液——这是胃部出血后,血液和胃酸反应后的产物。 第390章 介入科 单从治疗胃出血的角度就可以看得出来,现在的医学教育体系和实际应用中有多大的差异和不同。在教科书中被封为金科玉律唯一正确解的胃出血止血方法,是使用三腔二囊管。将三腔二囊管放入患者胃部后,通过注射器向管中注入空气,膨胀胃囊以达到压迫止血的目的。 从理论上来说,三腔二囊管副作用小,而且设备便宜,操作也没有太大难度。是理想的用于胃出血止血的治疗手段。但现实却是,三腔二囊管使用范围严重受限,因为需要患者配合,在实际使用中远不如胃镜下使用止血剂,或者烧灼止血好用。面对更严重的胃出血,医生们则会在胃镜止血无效的情况下,选择通过介入手术对胃动脉进行栓塞,以缓解出血症状。 而吴友谦院长却直接决定使用介入治疗,而非胃镜止血的思考过程,其实和孙立恩的“推理诊断”非常类似。 重症感染的情况下,患者在无进食饮水时突发严重的胃出血,这可能意味着DIC的发生。 DIC有五种主要诱因,最常见的就是全身严重感染。紧随其后的是外伤、器官损害、肿瘤和产科灾难、以及其他原因导致的凝血因子大量消耗。 一个病史不明的全身严重感染患者,在没有胃溃疡诱因下突发中度以上胃出血,作为医生,首先应该想到的绝不是临床上常见的溃疡导致出血,而是DIC的第一阶段表现,既自发性出血症状。 对于这种病情严重的患者治疗,医生们必须时刻高度保持警惕。尽量在第一时间排除掉最严重的可能性。这也是吴友谦院长直接决定进行栓塞治疗的主要理由——如果是DIC,胃镜止血不光不会有效,反而还会因为消耗凝血因子而导致DIC进一步加重。而如果不是,栓塞治疗也能够发挥效果,对于患者本身而言,并不会面临更多的风险。 在医疗行业,经验,一直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 · · 孙立恩站在洁净室外,听到了吴院长的安排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老院长不愧是当年能够在法国的手术室里果断进行徒手止血的狠人,对于患者情况的判断简直和状态栏有的一拼——患者吐出第一口血后,孙立恩才从状态栏上看到了(轻度DIC)的状态提示。而与此同时,吴院长就已经开始安排输注冰冻血浆和全血以补充凝血因子和患者失去的血液。第二次吐血后,吴友谦院长直接决定对候慧英进行栓塞止血。这应该是已经判断出了患者出现了DIC症状,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坚决的止血手段——真是快准狠的决断。 孙立恩开始见贤思齐焉,开始反思自己平时在医疗活动中,过于注重检测证据会不会影响抢救的及时性。然而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孙立恩有些沮丧的发现,吴院长的这一套技术,他根本就学不来。 仅凭一些间接证据就进行高风险治疗,这大概也就是吴友谦这种院长级别的大牛才敢做。人家见过的病人大概比孙立恩见过的姑娘还要多出个几百倍。其他医护人员也不会对吴院长的判断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但孙立恩不行,哪怕他已经在院内有了些名气,但毕竟还是个需要使用其他人处方权的规培医。比起靠惊世骇俗抢出一点时间来治疗,还不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检查,然后用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诊断方案。这样总比诊断时遇到其他医生的反对意见,然后还得花时间说服对方来的稳妥。 花了好一段时间思考,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复制对方这种更加有效的做法。在明白了这个事实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无法排解的郁闷和沮丧。孙立恩自己在沮丧的同时,也忽然有些了解徐有容、袁平安,甚至帕斯卡尔博士的想法了。 明明看见了一条路,可自己却根本走不上去,原来是一件这么令人沮丧的事情。 · · · “栓塞出血静脉?”介入手术室里,几个年纪不太大的医生面面相觑,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下,然后摇头道,“吴院长,这个手术难度太大,我们做不了。” 患者的情况已经在初步造影下得到了明确,侯慧英本人确实有胃溃疡的症状,由于动脉造影未见明显异常,可以肯定出血的部位并非动脉,而是她的胃底静脉。虽然常见的胃溃疡出血,主要会引发的是动脉出血,但由于侯慧英的溃疡部位较深,而且她还很可能患有肝硬化,因此侯慧英的胃出血,实际上是更麻烦的胃底静脉出血。 而通过介入手术进行胃底静脉止血,则比动脉介入栓塞胃十二指肠动脉的手术难度高出了两个层次。首先,静脉栓塞需要让介入手术的主要介质导丝通过静脉瓣,在不伤及静脉瓣的情况下,经由肝脏、穿过门静脉然后再向上进入胃底静脉进行栓塞。实际手术中,光要让导丝到达这个位置就已经困难重重了。而之后放置栓塞物就更麻烦。人体静脉的宽度普遍要比动脉更粗。常规的铂金圈要栓塞胃底静脉难度极高,必须用明胶海绵颗粒辅助栓塞。 而四院的介入科……至少值班的二线医生没有这个能力。 “急诊情况下要做这个手术,我们真的没有把握。”四院的医生别的都还好说,反正有宋院长在,为了治病救人只要手段和目的不出问题,他们什么都敢干。但胆大包天的前提是心细如发,目前值班的二线医生必须明确向老院长提出困难,“如果等不及了,我可以上。其实胃底静脉出血,用胃镜套扎的效果不是也挺好么?” “患者有DIC前兆,胃镜套扎的止血强度不够。”吴友谦院长当然知道胃镜下套扎更简单方便,但是患者已经出现了出血征兆,在这个条件下采取止血强度相对较低的套扎无异于饮鸩止渴。更何况严重出血和肾功能障碍这两条,也是胃镜下静脉套扎术的禁忌症。 “我已经打电话叫熊主任来了。他还有十分钟就到。”手术室外,宋文按下了通话器,对着介入室内的众人说道,“吴老师,先维持患者生命体征吧,熊主任很快就到。” 第391章 熊初墨主任 熊主任急匆匆的赶到了四院。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冲到介入室里,“什么情况……吴院长?!”他被突然出现在自家地盘的老院长吓了一跳。 “我是带组来支援的。”吴友谦院长大概解释了一下自己会突然出现在四院的原因后指了指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这是个鼠疫患者,有DIC前兆,目前有严重的胃底静脉出血。因为有DIC前兆,所以不能用胃镜下止血剂或者套扎,只能用介入栓塞胃底静脉。” 这是一项非常严峻的挑战,不过熊初墨主任本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患者之前准备过程中进行的血管造影资料,沉思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并且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虽然有点冒险,但是值得一试。” 像是介入科或者影像科这种技术型科室,科主任的年纪一般都不会太大。熊主任大概是整个四院里年龄最小的主任——如果孙立恩这种被戏称为“主任”的家伙不算数的话,比周军还小两岁的熊主任的确是全四院里最年轻的主任。 “那就辛苦你一下,尽快做。”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吴友谦松了口气。如果熊初墨搞不定这个胃底静脉栓塞,那能够选择的方法就只剩下了硬着头皮上套扎,或者干脆对患者进行胃切除手术。但套扎仍然无法避免之后的出血,胃切除则会带来更大的风险。不管哪个都是饮鸩止渴的办法。 现在的这个条件下,只有栓塞,才能救命。 · · · 由于静脉瓣的影响,和静脉有关的介入手术并不能像是动脉介入手术一样,从四肢开始入针,因此一开始的操作难度就要比动脉介入更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静脉普遍比静脉要粗,而且内部压力也没有动脉那么巨大,只要能顺利入针,至少后续的麻烦会稍微少那么一点。 “门脉左右主支通畅,没有栓子和海绵样病变。”熊主任重新确认了一下B超的观察结果,倒不是他不信任自己部门里的其他医生,只是这种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的检查再确认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坏处。“DSA开启,准备摄影。” 在数字减影血管造影仪器的透视下,22G千叶针通过右腋中线穿刺扎进了候慧英的侧腹部,继续向下进入约六公分的深度后,千叶针刺中了候慧英的肝内门静脉右支。利用千叶针穿刺所建立的通道,熊主任慢慢的将手中的0.035英寸导丝,送入了候慧英的肠系膜上静脉。 这一步他做的很慢,通过如此复杂的血管结构,需要一双非常稳定的双手,以及超乎常人的耐心——就像是要控制一根又细又软的金属丝穿过一大团互相缠绕着的水管。不能刺穿水管,不能划伤水管,而且在穿过的过程中,你还只能看到某一个特定角度的投影——是的,只有投影。 这不光需要有足有的经验技术,还需要医生拥有优秀的血管结构知识和立体思维能力。人体的血管是绝对无法抵御金属导丝穿刺的。因此,在进行介入手术的时候,熊主任必须特别注意手上导丝传来的触感。这样他才能在导丝不慎穿透血管之前,停下手里的动作,并且对导丝的探入方向进行调整。 整台手术突出了一个“慢”字。手术开始后四十五分钟,熊主任终于把导丝送到了出血的胃底静脉处。 鼠疫作为甲类传染病,属于国家免费治疗的范畴。但一般来说,免费治疗的范围主要集中在鼠疫本身上,栓塞血管用的弹簧圈很有可能已经超出了支付范畴。这一笔费用,是四院垫付的。 不管以后卫健委能不能拨款下来,至少现在必须得上弹簧圈进行栓塞治疗才行。这是支援专家组和四院管理层快速讨论后获得的最大共识。 安装好了血管鞘后,终于算是正式开始手术了。首先要注射无水乙醇和明胶海绵碎块作为血管硬化剂,但由于候慧英并非肝硬化引发的胃底静脉曲张,因此可以免去这一步骤。随后送入弹簧圈,并且释放弹簧圈的动作倒是挺快。前后不过十分钟就完成了。最后就是利用弹簧圈减缓血流速度的窗口,使用5%鱼肝油酸钠和明胶海绵颗粒对出血口进行堵塞。 “门静脉测压,23.2cm H20。”熊主任看了一眼仪器,“较栓塞前上升1.6cm,栓塞有效。” 门静脉压力上升,意味着对胃底静脉的栓塞已经成功。这一点同时也能在显影剂迟滞于胃底静脉上表现出来。 “可以了。”剩下的工作就可以交给其他医生们来做,熊主任甩了甩手后皱起了眉头,对一旁的护士道,“帮我压一下手,抽筋了。” “这间介入室需要关闭进行彻底消毒。”看着熊初墨完成了手术,一直站在旁边的吴友谦院长才出言道,“辛苦小熊了,今天你可是大功臣。” 熊主任一边被护士按的呲牙咧嘴,一边对吴友谦道,“都是本职工作,这个也没啥。不过……吴院长,你这次来就只是因为鼠疫患者?” 吴友谦和蔼的笑了笑,耷拉下了自己的眼皮,遮盖住了眼睛里闪过的精光。 · · · 手术进行的挺顺利,这是好事。可对于清醒过来的汤文来说,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母亲不在一旁,这简直太不好了。 “你母亲有胃溃疡的毛病吧?”孙立恩一早就发现了汤文头上又挂出了“恐慌”的状态。用脚后跟猜也能猜得到,他这是在担心自己的母亲突然被推出洁净室,可能意味着她已经死了。现在跟他解释,汤文反而不会相信。倒不如主动出击,化解一下他心里的纠结。“刚才我们发现她有胃出血的情况,直接把人推到手术室去了。” 孙立恩是隔着洁净室的玻璃墙,通过通话器和汤文对话的。屋子里的疾控中心医生和专家组医生都还没发现汤文醒了——他们被孙立恩突然的发言吓了一跳。听到一半,他们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汤文醒过来了,而孙医生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至于你身边这些人,不要太紧张。他们都是医生。”孙立恩眼见“恐慌”的状态栏有褪色的迹象,连忙继续趁热打铁道,“你和你家人的情况都还比较稳定。不要担心,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治疗你们的。” “孙立恩,过来一下。”孙立恩刚刚结束对话,身后就传来了宋院长的声音,“我有事儿要和你谈一谈。” 第392章 女人的第六感 宋文叫来了孙立恩,神情严肃。 “宋院长,什么事儿?”对于最高领导的直接传唤,孙立恩当然不会有什么想法。他一路小跑到了宋文面前,“您叫我?” 宋文皱着眉头看了看孙立恩,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后问道,“你……刚才见到吴院长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孙立恩一愣,他低声问道,“您是说……吴院长来四院……别有用心?” “他要别有用心我还用得着问你?”宋文很嫌弃的瞪了一眼面前这个傻愣愣的诊断天才,“我是说疾病,疾病症状!” 孙立恩再愣,他见到吴友谦院长的时候,并没有保持着状态栏打开的状态。而在回答吴院长问题的时候,他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症状。 “这个……我没留意。”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至少在自己的印象里,吴友谦院长看起来都还挺不错。“您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宋文皱起了眉头,然后摇了摇头。说实话,她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症状。否则,她也不至于来找孙立恩询问了。 引起宋文注意的,是她心里那一丝隐约的警醒。吴院长身上应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不管她怎么去观察,却仍然找不到警醒的来源。 女人都有自己的第六感,宋院长平时对于自己的“第六感”并不是特别信任,毕竟相信它的结果一般都是以她迷路作为故事的结尾。但这一次,警醒的感觉实在是太强烈,甚至已经到了她必须重视的地步。 “我以前没有见过吴院长。”孙立恩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习惯或者性格上的变化,表现出来之后被您注意到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宋院长正被这种警醒感折磨的心烦意乱,下意识的训了一句孙立恩后,她却忽然愣住了。 确实,孙立恩说的对。吴院长的表现有些不同。 以前的吴友谦院长是什么人?去参观手术,见到其他医生都忙于救火或者抢救器材的时候,他会直接上手对手术台上的患者进行徒手止血。为了四院儿科急诊业务发展,他能拉下脸挨家挨户的去挖自己的学生回来任职。为了保证手术期间的患者安全,他能勒令四院手术室全部使用最老式但是安全的弹簧板门。 他是一个实干派,是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份职务,愿意往第一线冲的医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郑国有出奇的相似。 而这样一个医生,今天在抵达了四院之后,没有主动进行过一次医疗行为,没有自己穿上防护服进入洁净室,直接和鼠疫患者接触。他甚至没有主动向宋文问及和医院工作有关的内容。 更出奇的是,他居然说宋文心细!以前还在学院里工作的时候,宋院长本人就是出了名的丢三落四,这个名气还是吴友谦在一次组会里点出来的。 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但是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总不能是吴院长被外星人绑架了,现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其实是一台机器人吧?而且为什么吴友谦不向自己提问,反而对孙立恩和周军还挺热情的?这说不通啊,就算吴院长现在是台机器人也说不通。 宋院长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后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尝试,“我想不明白。” “或者……您可以和我描述一下您都发现了什么?”孙立恩现在见不着吴友谦院长,也看不到对方头顶上的状态栏,但想来多了解一下引起宋院长警惕的理由,还是能有所启发的。 宋文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就把引起自己注意的点说了一遍,随后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算了,说不定单纯只是我多心了而已……” 孙立恩却没有接话茬,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慢问道,“您刚才说……吴院长没有主动向您询问过和医院运行有关的内容?” 宋文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也让她有些不解,要知道,刚接手四院的那两年里,她可没少问吴友谦院长取过经。而吴院长也表现的非常热情和积极,甚至会提前提醒宋文一些日常工作上的事情。 “但是刚才,吴院长询问了我的诊断思路。”孙立恩仿佛捉到了什么变化,“如果说这两个状态有什么明显不同的话……”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宋文问道,“您刚才和吴院长一起过来的时候,走的很快?” 这下轮到宋院长愣住了,她回忆了片刻后迟疑的点了点头,“速度应该是不慢……” “您是急诊医生出身,如果这个速度您也觉得不慢,那对其他医生来说一定很快。”孙立恩继续道,“这一路上,吴院长也从来没有走到您身前过吧?他应该是一直跟在您身后?” 宋文点了点头,她仿佛也隐约捉住了什么线索。 “如果说有什么明显差异的话,那就是运动负担了。快速步行的运动负担会让吴院长无力发问或者干脆不想提问。”孙立恩作出了自己的推理,“包括您所说的没有直接参与到一线治疗,也可以用这个来解释——吴院长现在无法负担过大的运动负担,所以他避免了穿戴P4防化服和直接进入洁净室,毕竟那样有可能意味着他需要参与抢救。” “也就是说……”宋院长眯起了眼睛,“他应该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问题,而且隐藏了起来,不想让其他人发现?” “综合考虑到吴院长的职业和年龄,我怀疑他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孙立恩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猜测全说了出来,“应该是某种慢性进展的,会导致呼吸困难或者运动困难的疾病,而且很可能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应该和心肺循环系统有关系。” 孙立恩作出了自己的诊断,但在没有见到状态栏以前,他对于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多少把握。一切的诊断都是建立在宋院长的观察之上,如果宋院长本身的观察和判断有误,那整个诊断一定全都错到离谱。 但宋院长对于自己的观察还是很有自信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对孙立恩低声道,“等吴院长回来以后,你注意观察一下。如果……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直接给他做检查。就说是我让你做的。”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他觉得宋院长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有些抖。 第393章 肺部纤维化 吴友谦带着气密转运床,从介入手术室里回到抢救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人上了年纪之后觉少了,但同时也变得熬不了夜了。吴主任使劲打着哈欠,一边走着一边摇头,果然人一上了年纪,身体机能就开始迅速衰退。连一个哈欠都得分开打个六七次才行。 说起来……之前周秀芳是不是也曾经在某一个瞬间,想过和自己一样的事情,比如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之类的? 至少我的状态可能比之前的周老师稍微好一点,至少我还有一些额外的时间。吴友谦稍微走的慢了一些,快步行走会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松开了衣领上的口子,为自己的脖子扯开了一些空间。 那个年轻的孙医生表现的不错,确实是个有天赋的医生。吴友谦继续走着,心里还在琢磨着孙立恩的事情。不过有些细节上可能还需要再锻炼一下——他没看出自己身上的病,这至少说明,他的能力还在正常“人类”的范围内。不至于异常到非人类的地步。 教个天才,吴友谦还多少有些经验。教个诸葛亮,那可就是从来没经历过的全新领域了——其智近妖的学生,教起来压力太大。 就是有些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诊断苗子,居然被刘堂春给挖走了。在这个瞬间,吴友谦甚至有想想办法,从刘堂春手上抢人的念头。随后这种念头,就被自己的一阵气喘和咳嗽打断了。 可惜啊……吴友谦靠着墙,深深呼吸了几下。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自己时间不多了。 · · · “吴院长,您回来啦?”吴友谦刚刚回到抢救室,就被孙立恩堵了个正着。 “小孙医生,有事儿?”吴友谦笑眯眯的反问道,“放心吧,患者情况还不错。熊主任做这个手术还是很有把握的。” 孙立恩在吴友谦头顶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后,忽然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吴院长,根据宋院长的指示,所有和鼠疫患者接触过的医生都需要每天进行一次血液取样检查。正好先从您开始抽血,这样您能早点去休息。” 吴友谦看了一眼孙立恩,以及他手里的采血针和止血带,挑起眉头问道,“你来给我抽血?” 孙立恩看了看吴院长,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家伙事儿,连忙摇头,然后把一旁的护士小郭推了出来,“他是护士,让他来。” 吴院长看着身高一米九八的护士小郭,眉头跳了两下,轻咳一声后道,“你们年轻人还是去休息吧,我让胡静来给我采血。” 护士小郭一脸的凝重瞬间烟消云散——刚才被孙立恩推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压力好像很大的样子。 孙立恩讪笑着离开了,没走多远,他就被潜伏在小会议室里的宋院长一把拽进了会议室里。 会议室中,整个治疗小组的成员都集中在了一起,他们看着被宋院长拽进会议室的孙立恩,脸上的表情各异,但看热闹的成分居多。 “你看出了什么没有?”宋文对孙立恩急道,“老吴是不是有问题?” 孙立恩苦笑道,“宋院长,我要真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有什么病,那我可真就成了神仙了。” 孙立恩确实看到了吴友谦的状态栏,内容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能引起孙立恩注意的地方——唯一的一条状态是“肺部纤维化”,持续时间有一万九千多个小时,大约两年多的时间。 肺纤维化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症状——它是肺部损伤后,细胞过度修复导致的纤维细胞过度增殖和细胞外基质大量聚集。而肺纤维化的主要症状,则会表现为“呼吸困难”。当肺纤维化进展时,患者可能从一开始的剧烈活动呼吸困难,迅速进展到静息状态下呼吸困难,肺部丧失大部分功能,最后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 但孙立恩并不太担心这个问题——吴友谦的肺纤维化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而目前的状态也只不过是“剧烈活动下可能呼吸困难”。那么可以认为,吴友谦的肺纤维化是没有进一步进展的。这并不符合主要引起肺纤维化的特发性间质性肺炎的特征,因此孙立恩觉得,状态栏提示的意思应该是“肺间质纤维化”。 孙立恩认为,状态栏提示出的“肺纤维化”,大概是吴友谦以前曾经罹患肺部疾病后,肺部增生出的疤痕组织。虽然无法逆转,但应该也不会继续发展。考虑到肺纤维化的病因,主要是由于异常修复造成的。而这一症状似乎正好是帕斯卡尔博士的研究范围,于是孙立恩转而对帕斯卡尔博士问道,“肺上的纤维化能治么?” 孙立恩的本意是想问问看老帕,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免疫抑制方案可以用。他还隐约记得,肺间质纤维化的首选治疗方案,是通过一定剂量激素进行抑制,控制纤维化的范围。虽然不确定吴友谦的肺间质纤维化原因,但控制起来应该不难——左右不过是几针激素的事情。 “纤维化?”小会议室旁的茶水间里,黄文慧主任端着咖啡冒了出来,“是肺间质纤维化还是肺纤维化?这俩可不是一个东西啊……”她走到会议桌旁,放下咖啡,皱着眉头问道,“你觉得谁有这个病?那三个鼠疫患者?” 孙立恩连忙摇了摇头,然后说出了自己对于吴院长的推理,“进展较长,治疗效果不好,会导致呼吸困难,我估计是肺间质纤维化……所以他才尽量避免让自己参与到直接的治疗过程里。” 黄主任几乎没有迟疑就否决掉了孙立恩的猜想,“不可能是肺间质纤维化,一般的肺炎还没有这么大的伤害……吴院长这么大年纪,要是得了肺间质纤维化,一开始的肺泡炎就能要了他半条命。我这么长时间里可没听说过吴院长有什么呼吸上的问题。” 这下轮到孙立恩不知所措了,毕竟状态栏实实在在在的表明了“肺部纤维化”的状态。可如果这个肺部纤维化说的不是肺间质……那就是最严重的肺实质纤维化了。 “老年人、病情缓慢进展、主要表为呼吸困难、尚且无法治疗或者没有合适的治疗方案……这三点合并在一起,听起来像是IPF(特发性肺纤维化)。”一旁旁听的布鲁恩博士敲了敲桌子,帕斯卡尔博士之前一直在帮他翻译孙立恩说的话,“要明确一下倒也不算太麻烦,听一下他的肺音嘛。一般IPF患者两肺中下部都会有Velcro啰音的。” 第394章 课题组 “所以,你们就一起过来把我叫醒了。”半躺在床上的吴友谦迷糊着眼睛,看着突然闯进休息室里的一群医生,有些来气,“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就不能等我睡醒了再说?” 孙立恩等人面色凝重,他们一群人在听完了布鲁恩博士的说明后,才真正敢于往IPF上去考虑——是的,他们都隐约猜到了这个方向。但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个猜想。 IPF,无药可救。除了肺移植以外,没有任何能够扭转的方法。 宋院长听到这个诊断后,面色阴沉的坐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而孙立恩和其他几个医生则直接跳了起来,急匆匆冲到了休息室里。吴友谦毕竟上了岁数,而且又是几乎四院里所有医生的“老师”,因此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给老头提供着照顾和便利——这间只有他一个人使用的休息室也是众多便利中的一个。 然后孙立恩等人只是稍微一敲门,就一股脑的涌了进来,乍一看活像是正在查水表的FBI。 “吴院长……您就让我们稍微听一下肺音就可以了。”孙立恩举着徐有容送他的听诊器,试图让场面稍微缓和一点,“听完之后,我们马上就出去。” 吴友谦并没有接孙立恩递过来的梯子,他眯着眼睛忽然问道,“这件事情……是你的主意?” 孙立恩没敢接话,只是继续劝着老头接受检查。 “我问你话呢!”老头很不满的敲了敲床板,“是不是你觉着我有病?” 孙立恩擦了擦头顶上的汗,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总不能转手就把宋院长给卖了,因此抱着被骂个狗血淋头的觉悟,点头道,“我是觉得……您状态好像有点不对。” 孙立恩低着头说完了话,马上紧紧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吴友谦的严厉批评。没想到等了半天,预料中的痛斥并未到来,休息室里反而一片安静。 等了几秒钟后,吴友谦忽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笑的声音越来越大,笑的越来越痛快,笑的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最后只能红着脸咳嗽着停了下来。 看着吴院长的样子,孙立恩连忙又看了看老头的状态栏,还好,没有什么“气极反笑”“精神错乱”之类的状态——并不是自己把老头气出了神经病。 黄主任从孙立恩手里接过了听诊器,等老头把气喘匀了之后,听了听老头的肺音,然后摘下了听诊器,沉默半天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吴友谦朝着黄文慧主任挤了挤眼睛,“发现我没几年活头了?” 老吴一句笑话,却让在场的医生们都沉默了下来。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老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有些快意的松了口气,“我都七十一岁了。都到了这个岁数,骨肉瘤和流感的区别都不大——反正也没几年好活了。” 吴友谦的话倒是赤裸裸的直接。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更容易释怀——还能活个六七年,和还能活个两三年,对于这个年龄层的不少人来说,其实区别不大。 “你吃药了没有?”黄主任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吡非尼酮和尼达尼布,你吃了没有?就算不能治愈,至少也能缓解进展……” “尼达尼布一盒要八千块,一盒药能吃半个月。吡非尼酮便宜一点,也得八百一瓶。可这东西一瓶五十四粒只能吃三天。”吴友谦摇了摇头,“费那个钱干什么?一个月要么八千,要么一万六,还不如我去多资助几个学生……”说到这里,老吴很有些得意的说道,“我五年资助的那个高中生,考上交大了。” 一群医生正在迟疑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吴友谦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对着孙立恩招了招手,“你过来。”然后对旁边的其他医生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和小孙说。” 周围的几个医生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起很有默契的走出了房间。就连没听明白吴友谦在说什么的布鲁恩博士也被帕斯卡尔给拽了出去。 “小孙,来,你先坐下。”吴友谦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床,对孙立恩问道,“我听周军说,你已经进组开始做实验了?” 孙立恩迟疑的点了点头,研究生生涯还没有正式开始的他之前初步参与过科研工作,主要是给已经写好了论文的师兄打下手。正式的实验,他还没开始做过。这个状况,很难单纯的用“做过实验”或者“还没有”来区分。 “还没有课题吧?”吴友谦想了想,随后问道,“我这边有个课题,和诊断有些关系。你有兴趣么?” 孙立恩这下可不能光点头或者摇头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吴院长,刘老师已经打算招我入学了,去其他课题组……这个恐怕不行吧?” “我也没想着从刘堂春手底下挖人。”吴友谦笑了起来,“你的本事我也多少领教了一些,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我估计我这特发性肺纤维化的毛病,首先看出端倪的应该不是你吧?” 孙立恩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既然人家已经看出来了,那自己再嘴硬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是宋院长先觉得您可能有些不适,才让我来看的。” “嘿,女同志果然心细。”吴友谦咧开嘴乐了,“哪怕宋文这个丢三落四的性子也不例外。”他对孙立恩认真道,“你的诊断和推理都很不错,但是有一个重大的缺陷,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吧?” 孙立恩回想了一下自己自从有了状态栏后的诊断过程,迟疑道,“我觉得……主要是经验不足。” 有些时候,孙立恩在状态栏的提示下能够非常精准的把握住线索开始进行诊断。可问题在于,这些诊断有时候推倒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往往会因为孙立恩自己的知识储备不足和行医经验缺乏而陷入中断或者诊断困难的境地之中。 “对了。”吴友谦很欣慰的点了点头,天才总是难免自大,孙立恩能看得清楚自己的缺点,这就又是一项难得的特质。“所以,我打算让你进这个课题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立恩自然也有些好奇,“您说的课题组是……?” “水木大学主导的一个疾病诊断人工智能辅助识别系统的研发。”吴友谦笑眯眯的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进组之后,其他的事情都不用你干。你只需要看病例报告就行——全国所有数字化存档的病例记录随便你看。当然,如果项目顺利的话,你还需要和AI进行几次对比实验。” 第395章 AI计划 吴友谦的提议,让孙立恩很有些为难。 大量阅读病例的好处,对孙立恩来说是非常明显而且显而易见的。他只是去了一次同协,看了两个病例,从中获得的经验和教训就带来了巨大的帮助。如果能大量接触到这些高质量的病例和病案记录,这毫无遗憾会给孙立恩的诊断技术带来巨大进步。 现在对孙立恩来说,限制他诊断技术发挥的最主要短板,就是他自己——状态栏实在是太好用了。 但水木大学主导的研究项目,也就意味着如果孙立恩想要参与到这个组别中的话,至少应该常驻首都,直到项目完成才行。 这种条件,孙立恩接受不了,四院也接受不了。孙立恩如果单纯只是个规培医生倒也无妨,可他现在还带着一个足有五人的治疗组,这一离开,治疗组怎么办?治疗组里清一色的博士专家,就连袁平安都是同协毕业出来的急诊医学方向博士。这一群人能够心甘情愿跟着孙立恩就已经是个奇迹了。难不成还要指望着他们在自己去首都的时候,还能够在组里待着? 人可以做梦,但不能想的太美。 “吴院长……这个……”孙立恩纠结了几秒钟后,摇头拒绝了吴友谦的提议,“我不能去。” 吴友谦原本自信满满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停了几秒钟后忙道,“这个不会很耗时间的,只要偶尔去一次首都就可以了。” “可是,我现在还在带着一整支治疗组。”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治疗组的这些专家,他们其实都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能力才肯来的。要我把手里的工作都放下,这个……有难度。” “你……”吴友谦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这个条件拿出来,孙立恩必然会屁颠屁颠的凑过来,仿佛馋骨头的小狗一般露出肚皮任由自己揉来搓去。他可没想到,孙立恩居然会拒绝自己的建议。 用这个项目组来钓孙立恩的计划并不是吴友谦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的,事实上,这是他刚刚才想到的主意。 整个AI项目组由水木大学的人工智能研究所主导。由于AI的大数据算法需要获取尽可能多的样本进行深度网络学习,而这个项目的级别又足够高,因此有大约二十个省的卫健委都参与到了这次的研究中——各省卫健委将根据项目组的要求,筛选并且提供足够多的、移除了患者个人隐私信息的特定病例。 宋安省卫健委在这次的研究中,负责提供包括新生儿和儿科的病例。主要是儿科内科和儿科神经外科的病例。而负责带领小组筛选病例的首席顾问,正好就是宋安省内儿科方面的领军人物吴友谦。 吴友谦有了参与到AI项目组中的机会,他同时也和得知,整个项目组目前进展还算顺利。并且将在明年开始和真人首次进行竞争性对比实验。AI将和真人医生一起,对真正的患者进行诊断。并且根据检查结果和过程,比对AI的正确率。 这个竞争性对比为了保证实验可信,需要在各省中选出最少五位医生进行诊断测试。当然了,整个诊断过程中,被测试的医生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和AI进行比赛,并且他们也不会获知AI的诊断和自己的诊断有什么不同。 吴友谦打算把孙立恩选进来。老吴同志对于科技进步持非常开放的态度,他也非常希望这次的研发能成功,最终为临床的医生们提供一项非常有用的诊断工具。这也就意味着,AI必须必他所知道的最好的诊断医生更准确才行。 吴友谦自认为在过去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医生能和孙立恩的诊断能力相提并论。不管是诊断天赋还是推理技巧,甚至在思维方式和能力上,都没有人能做的比孙立恩更强。如果说AI需要有一个范本,一个用模仿的标杆和一个来追赶的目标,那在吴友谦看来,这个目标只能是孙立恩。 他必须得想办法,让孙立恩参与进来。 现在的孙立恩最严重的短板就是缺乏经验。人和AI可不一样。AI可以通过数据导入和神经网络学习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巨大提升。而人的经验积累则更模糊且难以描述。有时候,一两个病例就能起到巨大作用,有时候,则需要几千甚至上万人的诊断经历才会有所变化。 一年内对比就会开始,如果孙立恩不能在对比上体现出碾压AI和其他医生的实力,这也就意味着AI将不会以他为模板进行设计。吴友谦甚至不需要多想也能认定,这会是整个医疗科技节的巨大损失。 如果不能造出最优秀的,那整个投入巨大的工程都将显得毫无意义。 · · · 孙立恩有些担忧的看着眉头紧锁一直沉默着的吴友谦,老头的脑袋上多出了“紧张”和“偏执”的状态栏。偏执的颜色虽然还挺浅,但已经到了可以辨识出的地步。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任何人出现了偏执的症状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吴院长?”眼见着“偏执”的字体颜色越来越深,孙立恩终于忍不住出言道,“你还好吧?” 吴友谦摇了摇头,沉声道,“治疗组的事情,我可以去和宋院长交涉……”言下之意,就是哪怕硬来,他也得把孙立恩先绑到研究组里才行。 能在手术台上跪三个小时,手泡在巨结肠患者腹腔屎汤里的医生,精神强韧的程度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不过在精神强韧的同时,总会有些什么地方似乎发展错了方向。 孙立恩眼见吴友谦头上“偏执”二字颜色更深,顿时觉得自己脑袋后面有股凉气冒了起来。情急之下,他忽然道,“治疗组年后会进行改组,电子版的病例文档如果可以在这边看的话,那我参加应该没有问题。” 偏执二字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吴友谦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和善了起来,“那就行,具体的事情,我之后会通知你的。放心,不怎么占用时间,只是多看看病例,对你也有好处。” 孙立恩看着突然变脸的吴友谦,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回答方式。 第396章 亲属间输血 吴院长这边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这三天里,最重要的关键大事却进展的并不算太顺利——候慧英的肝脏正在快速走向衰竭。而她的丈夫汤兴德和儿子汤文则情况稳定。汤文甚至已经没有了呼吸症状,目前精神看起来也不错。他甚至已经可以从病床上下来,走到自己母亲的病床旁,一脸担忧的看着她了。 候慧英的状况不好,很不好。虽然吴友谦当机立断,虽然熊主任顺利完成了难度极大的经皮穿肝门静脉胃底静脉栓塞止血。但DIC的到来仍然对候慧英原本就很虚弱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说起来,也是多亏了四院有独立的血液内科和输血医学科室,这才有可能把她的生命体征暂且稳定下来。 换成没有这些专门科室和力量的三甲医院,DIC超过50%的死亡率可不是说笑的。事实上,四院能够连续多次应对患者出现DIC,并且还能成功稳定住他们的生命体征,实际上也正是多亏了这些最近才开始逐渐细分出的专业科室。他们才能在患者生命体征严重波动的情况下准确应对,并且精准调整低分子肝素等抗凝药物,以尽可能小的副作用救回患者一条命。 但哪怕在两个科室的全力协助下,候慧英也仅仅只是捡了一条命到手而已——她距离彻底安全,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她肝脏上的损伤。 鼠疫耶尔森菌对于身体各个器官都有损伤,而肝脏作为人体内最大的解毒器官,在这场风暴中毫无疑问是受损最严重的器官之一。不管是受损死亡的细胞,还是细菌分泌出的有毒物质,乃至于四院为了治疗她的疾病而大量使用的各种药物。众多因素都在伤害着候慧英的肝脏。 而真正让她的肝脏崩溃的,还是DIC造成的众多微血栓。 大量的微型血栓出现在了候慧英的肝脏和肺部中,同时还造成了候慧英身体皮肤上的多处皮下出血。大块大块的紫色皮下出血痕迹,看上去就让人一阵心寒。 单凭抢救室的医生已经无法稳定住候慧英的生命体征了,在血液内科和输血医学科的几次会诊后,血液内科和输血医学科决定派出医生在抢救室的洁净室内驻点治疗。对候慧英给予了低分子肝素,止血敏和纤维蛋白原补充治疗。经过两天治疗后,候慧英的凝血功能和尿血情况稍有好转,但肝功能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的总胆红素一直在400上下徘徊。 “今天开始,就要给你妈妈上人工肝脏治疗了。”孙立恩穿着P4防护服,和一旁站着的汤文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汤文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我还活着,这就够了。”他担忧的看着自己昏迷的母亲,以及她手臂上的青紫,“人工肝脏会有用么?” “只要机器正常运转,就会有用。”孙立恩试图给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大男孩”打打气,“人工肝脏会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你母亲的肝脏运作,让她体内的情况逐渐恢复到一个相对正常的水准……” “然后呢?”汤文在自己母亲的床边坐了下来,叹气道,“按照你们的说法,她的肝损伤已经到了没有办法自己恢复的地步了吧?难道以后就一直靠着人工肝脏?”他看了看那台被千辛万苦才送进来的人工肝脏,眼圈忽然红了起来。 孙立恩放下手里的工作,轻轻拍了拍汤文的肩膀,“我完全明白你现在有多少压力,但我必须要求你坚强起来。”他指了指一旁的两张床,“你父母现在都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两人目前都是昏迷状态。有很多决策都需要你来替他们做——我知道你已经快扛不住了,但是我只能这么说,你还得继续扛下去。” “你可真是不擅长安慰人。”汤文假装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你这一连串话说的我都开始胃疼了。” 虽然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鼻音,不过至少看上去他似乎打起了精神。 “你开玩笑的水平也不太高。”孙立恩过来按了按汤文的肚子,装出了一副检查的样子,“不要对医生说和自己症状有关的谎!你还想再挨几百项检查么?” · · · “孙医生,我有件事儿想问问你。”专家组里专攻重症医学科的医生和四院的重症医学科医生一起协力,将人工肝脏接在了候慧英的身上。而一旁,孙立恩正在记录本上标注着候慧英现在的生命体征。等孙立恩放下笔后,汤文忽然发话叫住了孙立恩,“我妈现在这个状况,如果肝脏的情况没有好转的话,是不是要考虑肝移植?”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是最坏的情况,不过肝移植的确也是最后,同时也是效果最彻底的手段。” “我刚刚查了一下。”汤文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手机,“亲属是可以捐赠肝脏的。” 孙立恩已经猜到了汤文的意思,他朝着汤文摇了摇头,“很可惜的是,你不行。” “为什么?”汤文一下就急了,“为什么我不可以?凭什么啊?” “你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被送到医院里来的?”孙立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防护服,“鼠疫,你感染了鼠疫。感染患者是绝对不能捐赠器官的。” 处于被感染状态的人,是绝对不能接受或者进行器官捐赠的。这个理由也很简单直接——为了保证移植后的器官存活,接受了器官的患者需要长时间服用免疫抑制药物,以防排异反应发生。哪怕是母子之间的活体肝移植也一样。 汤文体内的鼠疫耶尔森菌还没有被完全消灭干净,候慧英也是同样的情况。在这种条件下进行移植,要么浪费掉汤文捐赠出的肝脏,要么候慧英因为免疫系统抑制而死于鼠疫。这种和杀人没什么区别的手术,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医生都不会做的。 看着顿时委顿下去的汤文,孙立恩叹了口气劝道,“你现在不要想这么多,赶紧把自己的病治好才是真的——你要捐肝,至少要保证自己捐出来的肝脏不会再让你妈生病吧?” 孙立恩也猜的到,这大概是汤文在压力下能想到的唯一一条能救自己母亲一命的方法。暂且不论这个方法是否真的有用,但至少这种念头本身就代表了汤文的决心。这一点对于医生们来说也非常重要——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积极建议医生切开自己的肚子,从里面挖出半个肝脏捐赠给自己的母亲的。 这个和孝顺与否没有什么关系,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和胆略无关。人总是处于担忧和恐惧中的。而对于这些担忧和恐惧,有些人会选择直面对抗,有些人则选择避开不谈。这并不可耻,这只是人类这一族群中不同个体所表现出的差异性。就像是不同的人对于阿托品的反应不同一样。 拒绝不可耻,而主动提出,则显得英勇无比。孙立恩拍了拍汤文的肩膀,认真道,“现在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不要着急。” “那能不能……”汤文忽然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设,“把我妈的血液输入到我身体里来,然后用我的肝脏替她过滤废物?活人的肝脏总是要比人造肝好用的吧?” 孙立恩差点一口口水喷在了P4防护服的面罩上,“你这都是从哪儿想出来的馊主意?” “馊主意?”汤文看上去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这主意有什么不行的?我和我妈都是O型血……” “首先,你和你妈的血液绝对不能直接互相输注。尤其是你不能给你妈输血。”孙立恩叹了口气,开始向汤文科普起了相关输血知识。“你的血液里是含有淋巴细胞的。你体内的这些淋巴细胞不会被你母亲身体里的免疫系统识别成抗原。因此它们会在你母亲的身体里居住下来,然后开始大量繁殖,最后反客为主,对你母亲的消化系统和造血系统进行攻击。”孙立恩打了个比方,“这个过程有点鹊巢鸠占的意思。不过这个结果要危险的多。亲属间输血很容易引发移植物抗宿主病(GVHD)。而一旦引发了这种疾病,死亡率在九成左右——这可比肝衰竭甚至比鼠疫厉害多了。” “可我看电视剧上经常这么演……”汤文还想争辩两句,“输血而已,其他人的血液输入到人体内就没这种风险了么?” 孙立恩苦着脸叹了口气,“电视剧上爱这么演,我也没办法呀。他们演错了无非被我们这群当医生的骂两句。可我们要是跟着他们做,那就是要出人命的。”他继续道,“移植物抗宿主病是最严重的输血并发症之一。没有亲缘关系的人之间输血,也有可能引发,但概率很低,大概只有0.1%左右。有亲缘关系的人,输血风险会猛地提高十几二十倍。就算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我们必须在直系亲属之间输血,也得先用辐射源对血液进行辐照,杀灭里面的淋巴细胞后再输血。” 孙立恩看着汤文的脸,认真道,“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办法没有试过,你不要太焦虑,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 · · ·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在会议室里,听到了孙立恩汇报的吴友谦也作出了同样的判断,“人工替代肝脏治疗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手段,至于家属有捐赠肝脏的意愿——是好事,但还没到这一步。” “我也是这么想的。”孙立恩点了点头,从P4防护服里钻出来之后,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不过毕竟连续三天都被困在洁净室里,自己的父母都陷入昏迷,母亲情况尤其严重……我觉得我们应该对汤文进行一下心理干预。再这么下去,他可能承受不住。” “这孩子年纪也不大。”吴友谦点了点头,“是应该考虑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他点了点面前的桌子,“把候慧英放到肝移植名单上吧,时间能抢一点是一点——要是有肝源的时候她的鼠疫还没有被彻底清除,那就放弃移植。” 第397章 竭尽全力 医生们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调整患者血液的五十多种指标。比如给予抗生素抵抗感染。比如使用各种先进装置,代替患者体内已经失去正常功能的器官运作。比如帮助身体止血。 但在生死面前,医生们能做的事情却少的可怜。 候慧英在被列入肝移植名单后的第二天,身体机能突然全面崩溃。尽管孙立恩在生命监护仪报警的第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开始指挥抢救,尽管状态栏详尽而切实的标注出了候慧英所有的负面状态,尽管四院的急诊和重症医学科医护工作人员倾尽全力救援,但所有人长达一个小时的努力仍旧以失败告终。孙立恩看着候慧英头顶的“脑死亡”状态,沉默了几秒钟后,宣布停止抢救。 “死亡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五分。”身为规培医,孙立恩是没有权利宣告患者死亡的。这一系列的工作只能交给了袁平安。他自己能做的,只是在拉出一条直线的心电图后,看一眼洁净室里的时间而已。 汤文瘫坐在一旁的地面上,脸上全是泪水。 “……”孙立恩想对汤文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却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奇怪声响。 和这一家三口相处了快一周时间,孙立恩难免将自己和他们摆在了同一战线上。每次用药调整乃至巡查病房的时候,孙立恩都一定会站在三人床旁,和他们聊两句话。哪怕汤兴德和候慧英根本没办法回应——他们甚至可能根本听不到孙立恩在说什么。但孙立恩还是会站在床旁,低声和他们说几句话,为自己,为他们,为身上压力不知道有多大的汤文加油鼓劲。 有专家组支持,有整个四院作为后盾,甚至还有外挂协调治疗。孙立恩心里清楚,他已经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毫无保留,全力以赴。有了吴友谦的默许,孙立恩甚至可以跳过一些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检查,直接对候慧英用药。用药后的解释工作,吴友谦一手包办了。 哪怕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孙立恩还是没能救回候慧英。所有的尝试全都白费,这样的结果不光汤文无法接受,就连孙立恩自己也接受不了。 · · · “吴院长……”孙立恩在小会议室里坐着,满头的汗水彻底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看上去就像是打满了四节比赛后仍然输球了的姚明一样,疲倦,愤怒,沮丧。“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带着老花镜正在看病例的吴友谦抬起头,摘下了脸上的老花镜后思索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你所有的诊断我都看过,没有错。” “如果我都做对了,为什么她还会死?”孙立恩现在的沮丧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低着头问道,“如果我所有的决策都做对了,为什么我没有预见到她的身体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崩溃?” 吴友谦忽然冷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老花镜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扔,“是啊,你孙立恩是什么人呐!” 孙立恩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吴友谦还在继续冷嘲热讽,“你孙立恩是什么人?是大罗金仙在世,是药王孙思邈转生,是华佗附身,是扁鹊投胎。只要有你在,病人就一定不会死,不管什么病你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到了最后一句话,吴友谦的声线猛地抬高了两个音阶,平日里笑眯眯的老头忽然猛地变成了世界上最刻薄的人,他站起身来,指着孙立恩怒道,“你真觉得自己有点天赋,有点本事,就能药到病除,手到擒来?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把医生这个职业当成什么东西了?你把生命当成什么了?!” 孙立恩张了张嘴,想替自己申辩两句,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吴友谦的发问,每一句都直接怼在了孙立恩的心窝上。 “一个医生,需要一个优秀的学生花最少五年的时间在医学院学习,三年规范化医师培养,之后还有不断的学习考试,有无数的学习会议,交流研讨,为什么?”吴友谦咄咄逼人的走到了孙立恩面前,用手指头戳着孙立恩的肩膀,“因为生命可贵,因为生死无情,因为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 “里面这是干什么呢?”帕斯卡尔博士走到小会议室门口,就听见了吴友谦的怒吼。他正想进去看看情况,却被一旁的徐有容给拦了下来。 徐有容摊了摊手,“老院长正在教育学生,我劝你最好等他骂完了你再进去。” “因为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因为生命无比珍贵,所以每一次,每一次治疗和诊断,你都要毫不保留的用上自己所有的知识和能力去做!”吴友谦朝着孙立恩怒道,“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每一次都用尽全力!而不是等到失败之后才来可怜兮兮的问我,‘我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你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怎么还会有这种愚蠢的问题?!” 暴怒的吴友谦,比宋院长看上去可怕多了。 “这是你第一次问我这种问题,也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吴友谦的语气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没有做错,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生命可贵,孩子。生命可贵。”吴友谦沉默了下来,他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萧索,有些无奈。“做医生,首先要自己问心无愧。想要问心无愧,那就必须竭尽全力。你记住,没有一条性命是可以被你忽视的。如果不想再陷入今天这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困顿,那就用尽全力去做!这样哪怕你狼狈不堪的失败了,也能在哭的时候找到那么一丝安慰——我尽力了。” 孙立恩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 “这一堂课,原本应该是你的带教老师给你上。不过周军也算是我的学生,那我教你,也不算捞过了界。”吴友谦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叠好了的手帕,递给了孙立恩,“把你脸上的汗擦一擦,现在天冷,小心别感冒了。” 孙立恩接过手帕,沉默的在脸上擦着,只是脸上的汗水始终擦不干净,他已经分不出自己脸上流着的,到底是汗,还是泪水了。 第398章 流星 “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看动画片,里面有句台词,‘天上每有一颗流星划过,就意味着有一个人死了’。所以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不敢看流星,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着天上的流星许愿。” 汤文和孙立恩站在四院的停机坪旁,漆黑的天空上点缀着点点繁星。断断续续下了两周的雪终于停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个大晴天。天空蓝的让人心里有些发慌。汤文已经连续三次检测呈鼠疫阴性表现了——他成了第一个可以出院的肺鼠疫患者。 汤文虽然可以出院了,但他的父亲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而他出院后要做的最急迫的事情,则是去墓园领取自己母亲的骨灰。一场旅游,全家重病,甚至还和自己的母亲天人永隔。汤文在得知自己能出院后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沉重,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孙立恩想了想,准备送一送汤文——四院的急诊目前还是关闭状态,反正也没有别的病人可以处理,闲着也是闲着。 办完所有的手续和检查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孙立恩送着汤文出了急诊楼。而汤文看着天上的流星,忽然说了这么一段话。 孙立恩看着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们已经尽力了。”汤文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我妈的命——她一直想去西海省玩一玩,谁能想到,去了之后就能染上鼠疫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就连人工肝脏都有了,可她还是没能撑过来——这都是命啊。” “……节哀顺变。”孙立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在汤文身后慢慢走着。两周前被吴友谦揪着脖子骂过的孙立恩倒是已经摆脱了自责的情绪。但个人的情绪变化并不能帮助他找到安慰汤文的话,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要把汤文当成一个普通的患者看待几乎是不可能的。 “刚才我看见流星了。”汤文忽然停下了脚步,对孙立恩道,“然后我突然想明白了,说不定,对着流星许愿,本质上就是在向死去的人传递消息呢?你觉得呢?” “我是个医生。”孙立恩苦笑道,“我的教育背景和专业培养都在告诉我要相信现实,不过同时它们也在教育我,我们需要尽力让病人觉得舒适——好吧,我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 汤文大笑了几声,“你可真不适合安慰人。”他接过了孙立恩手里的小包,里面装着他的病例之类的文件,以及侯文慧身上的私人物品。“我刚刚许愿,希望老妈能保佑老爸赶紧康复,还要保佑你们这些医生健健康康。”他朝着孙立恩挤了挤眼睛,“毕竟要是没有你们,还有谁能在我妈的保佑下治好我老爸呢?” 晴朗的夜空下,又有流星划过。 · · · “今年的科室总结会原本是打算等过完年了再说,不过现在情况有点变化。”等孙立恩回到抢救室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周军正在给大家开会。“目前就剩下一个鼠疫患者了,而且他的情况也还算稳定。我已经和宋院长讨论过了,明天早上就把这个患者转到三院去治疗,后天早上抢救室重新投入使用——中间需要有一天的时间用来给整个抢救室进行彻底消毒。那就正好趁这个机会,咱们把总结会开了算了。” 周军的提议获得了绝大多数医生的同意。反正也就一天的时间,就算是想出去玩时间也不够。那还不如大家凑在一起,吃吃喝喝顺便总结一下今年的工作。 “按照往年惯例……”周军继续道,“聚餐还是放在宁远宾馆宴会厅举行,时间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开始,各位记得穿正装出席。” “虽说时间有点赶,不过毕竟也算是大家辛苦一年的一个总结。”周军朝着大家认真道,“咱们虽然工资比不上那些外企民企,不过年会还是要搞的热闹一点的——比如说抽奖,也要搞一搞。” 一般来说,当领导们宣布要年会抽奖的时候,员工们至少要表现的热情一点捧捧场才对。可是急诊科的医生们不但不捧场,甚至还整齐的发出了叹气声。 孙立恩有些好奇原因,但一时半会却根本没人可以询问——他身边全是自己治疗组的成员。而整个治疗组里,也就是孙立恩在急诊科里的资历最老——徐有容以前一直是在神经外科工作的,急诊科的年会和她也没有关系。 “我们这种新来的也能去么?”布鲁恩博士在一旁大声发问道,他用的是英文。 “当然可以。”周军点了点头,“如果你中奖了,而且奖品暂时没有地方放的话,可以延迟两周再领奖。” “还要有可能没有地方放?”布鲁恩博士也和孙立恩一样愣住了,“什么礼品这么大?” 周军露出了笑脸,“今年的一等奖,是一个全尺寸的急救假人!” 冷场,彻底的冷场。 其他医生们多少还能露出苦笑,并且私底下窃窃私语道,“我就知道。”而在孙立恩的整个治疗组里,所有医生都露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别说两个美国人了,就连袁平安也是一脸的震惊。 “急救假人?全尺寸的?”这边孙立恩还在琢磨着用急救假人当奖品的理论依据,布鲁恩博士却突然瞪大了眼睛追问道,“全新品还是用过的?” “当然是用过的。”周军一脸理所应当,“全新品很贵的。正好学院那边淘汰换代了一批下来,刘主任之前专门要过来打算当成年终奖的一等奖。” 众人纷纷点头,原来是刘堂春的馊主意。这就说得过去了——急救假人和急救箱算是同样风格的产品类型。 去年的年终奖头等奖是一套包括手术刀和预包装缝合针抗生素,以及能供给五个成年人一周的口粮和饮用水在内的野外生存急救箱。那个巨大的箱子甚至箱子地下还带了四个轮子——如果不带轮子,要搬动这个半人高的防水塑料箱那可真是不容易。 “二等奖是两台笔记本电脑,刘主任订了两台外星人——据说玩游戏挺不错。”周军继续介绍着奖品内容。整个急诊室加上孙立恩治疗组一共一百六十一名医生,这么多人里抽两台电脑的概率也确实不高,符合二等奖的预期。“三等奖是五台手机,具体品牌回头我发到群里。”他看了看身边这群好像逐渐有了兴致的同事,最后道,“今年和往年一样,还有一份特别安排奖,抽到的人可以请五天假。按规矩,原本应该是刘主任来替班。不过现在他跑到非洲去支援当地医疗工作了,那就由我来——请假之前先跟我提前对一下时间啊。” 袁平安眨了眨眼睛,低声羡慕道,“这才是真正的一等奖嘛!” 第399章 PS4 哪个在急诊工作的医生,不希望自己能有五天随时可以调用的假期呢? 四院的工作环境其实不错。大急诊中心模式下,急诊科医生们获得的支援也是最多的。但环境好、支援多,并不代表着他们的工作就能轻松多少。急诊科不是门诊,是没有双休日一说的。急诊医生们要是想休息,那就只有看轮班表上的时间——算下来,两周最多也就休息个三天左右。可以说每一天的假期都是极其宝贵的。 至于这种可以随时休假而且还不用被处罚的机会,那就更难得了。平常医生们要是突然有事儿,基本只有和别人调班这一条路可以选。事假不是不能请,只是等流程批完下来,基本这一天也就过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调个班。这样既不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转,同时处理起来相对也比较快——双方同意,然后和科主任说一声就行了。 孙立恩正在好奇为什么布鲁恩博士看起来一脸期待,他甚至钻进了人群里,凑到周军身旁开始打听急救假人的型号。在得知这台假人是国产品牌,应该没有出口到国外过后,布鲁恩博士脸上的笑容简直快到了吓人的地步。 “我一定要抽到那台假人!”布鲁恩博士重新钻了回来,他搓着自己脸上长出的胡茬,一脸兴奋道,“我的收藏列表里已经很久没有新增过藏品了!” “你还没放弃你那个愚蠢的爱好?”帕斯卡尔博士看了一眼布鲁恩,不屑道,“就算要收藏,你也可以收藏几个没用过的全新假人嘛。那些被实习生们折腾到遍体鳞伤的假人有什么好收藏的?” 布鲁恩博士对于帕斯卡尔的疑问不屑一顾,“像你这种一天到晚看见熊猫就乱喊乱叫的家伙,怎么可能懂得我的藏品的精妙之处?”他转过头对孙立恩道,“假人上的每一个痕迹,都是一个年轻的完全没有经验的医生犯错的纪录。” 孙立恩没敢接话,一年前他也在急救假人上留下了不少失败的纪录。也不知道这次当做奖品的假人,是不是他在学院里学习的时候用过的教具。 · · · “转走了啊?”躺在宿舍里,孙立恩和胡佳互相发着跨洋狗粮。谈到汤文一家的时候,胡佳有些惊讶的回了一句,然后感叹道,“毕竟四院这么大的急诊中心,总不能因为他们一直关着吧?” 汤兴德的状态确实也不太好,两周的时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相当危重。四院的急诊室也被迫关闭了整整两周——据说二院和学院附属医院的急诊医生们都开始骂街了。等汤兴德的状态稍一稳定,其他医院的院长们就一起跑到卫健委去,强烈要求让四院重新投入使用。尤其是二院的院长,冷嘲热讽道,“既然ECMO设备都拿回去了,那总要干点事情吧?” 胡佳身为四院的护士,对于二院院长的行为自然是而非不屑的,“他们要能多干点正经事儿也行啊,拿了东西还不干活,说的不是他们自己么?” 孙立恩苦笑了两句没接话,转而问道,“你爸妈是不是也该回来了?”胡父胡母是以参加会议的名义出国的,按照相关规定,他们申请的是商务签证。虽然有效停留期有六个月之久,但考虑到老两口还没彻底退休,一口气在英国待够六个月的可能性很低。 孙立恩琢磨的是如果自家的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有需要,那他去机场接一下飞机也好。 “他们下周回去。”胡佳似乎对于自己爹妈的过度保护也有些恼火,“真不知道他俩哪儿来的这么多时间和假……他们就差和我一起去听课了!从宿舍到附近的餐厅,便利店甚至医院,他们都转了个遍!” 孙立恩听着胡佳的抱怨也有点想笑,出于职业敏感,他还专门又提醒了一句,“叔叔阿姨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英国不适应,不过英国的NHS(国民医疗服务体系)虽然慢了点,但至少不要钱。该注册的你还是注册一下——最好再买个商业保险。” “NHS已经注册了……你是不知道这边注册个NHS有多麻烦。”胡佳顺势抱怨道,“我还得去学校的医疗中心,查询我的宿舍属于哪个GP(全科医生)负责的医疗区,然后注册号码,再和这个医生预约后面的事情。”她发了哀声叹气的哈士奇表情,“我还是注意一下身体,争取留学这段时间别生病吧。” 和胡佳聊完了之后,孙立恩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准备去厨房接点热水回来喝。路过厨房时候,他习惯性的朝着屋里喊道,“曹博士,你要热水不?” 喊完了之后两三秒没有回答,孙立恩才猛地反应过来,曹博士已经不在宿舍里住了。 曹鑫一周前从ICU里出院,然后转回到老家继续修养康复。四院为曹博士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而且负责人事工作的主任直接拒绝了曹博士的辞呈,认真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有些心灰意冷,但是现在做出放弃的决定并不理智——反正我们也给你办了停薪留职,等你身体养好了之后要是还坚持这个想法,再办辞职手续也不迟。” 被拒绝的曹博士苦笑了两声,没有接话。孙立恩之前也和他聊过这个问题,反正不管以后究竟是在学院从事教学工作,还是去其他的私营医疗机构,曹博士反正是不想继续在四院干了。听说他受伤后,有两个同学向他直接发出了邀约——毕竟曹博士是器官移植小组的医生,很多收费奇高的医疗机构都有这方面的人才需求。 孙立恩在厨房里站了一会,然后欣慰的笑了出来。至少曹博士保住了一条命,至少他以后要是再一不小心打碎了嫂子的香水,可以直接买一瓶赔罪。 “你那台PS4我啥时候给你寄回去?”曹博士出院后是直接回的老家,他的房间里还有不少个人物品没有拿走,放在客厅里的游戏机更是没有动过。孙立恩想了想,端着热水回了房间,顺便给曹博士发了条微信。 “送你了。”曹博士很快回了消息,“我下个月打算去我同学家的医院看看——他们可是许诺了要给我一个独立办公室的。” 孙立恩放下了手机,抱着头躺在床上,笑的挺开心。 第400章 平平安安 抽奖这种事情,讲究的是一个“抽”字。甭管它到底是不是随机中奖的,只要随机性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儿,参与抽奖的人就会热情高涨起来。要是奖品看上去很诱人,那吸引力就更大了。 急诊科的年终聚会,这次终于选择了四院食堂以外的其他地方——毕竟急诊室还在关闭中,大家也不用就近聚餐以防有突发事件发生。于是,在周军的策划下,这场难得的年终聚会被选在了宁远宾馆宴会厅举行。 “还是老规矩啊。”周军在台上,穿着一身休闲服,对台下的医生们嘱咐道,“按照排班表,明天上午需要值班的医生不能喝酒!” 台底下众多医生乱哄哄的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周军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其他公司的年终聚会是有穿衣指引的——一般都要求正装出席或者干脆就是礼服出席。而医生们的聚会着装要求则只有一条——别穿白大褂。 因此,年会上,你能看出这些参与者的兴趣爱好,偏好的服饰类型,甚至他家附近是不是有家迪卡侬或者优衣库。但你就是看不出,这群正在勾肩搭背哈哈大笑的家伙,居然都是急诊科医生。 布鲁恩博士看起来非常适应这样的环境,他穿着自己的摩托车骑行服,上身黑色的皮衣后面用彩色刺绣绣着一头暴怒咆哮着的棕熊。头上绑着一条红色白花纹的头巾,看上去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数百公里骑行后,在酒吧里喝啤酒休息的骑士。而他身旁则是穿着虎头衬衫的药剂科主任韩文平。两人手里捏着啤酒,正在聊着什么。 “韩主任怎么也来了?”孙立恩有些好奇,急诊科的年会,药剂科主任来参加本就不合理。不过平时工作里,韩主任倒是也经常来急诊科转悠转悠,要不是这次因为和布鲁恩在一起聊天,以至于两人气场过足太吸引眼球,孙立恩可能还意识不到韩主任不算狭义定义上的“自己人”。 “你不知道?”帕斯卡尔博士在旁边端着一杯红酒晃了晃,对孙立恩道,“据说韩主任也是摩托车爱好者。” “后来在结婚以前就把车卖掉了。”徐有容在一旁补充道,“我刚入职的时候,韩主任每天都骑着一辆大号哈雷,前年突然就把车卖了。后来才知道是结了婚以后老婆不让他骑。” 一个因为生活而不得不低头的社会人的形象顿时生动形象了起来。孙立恩看着正在聊天的韩主任和布鲁恩,有些感叹,“看不出来,全院最有男人气息的韩主任居然也是妻管严。” “这话你有本事直接跟韩主任说。”袁平安端着可乐过来凑趣,他明天早上要值班,喝酒是肯定不行的,不过难得的放松让他显得也挺开心,和孙立恩说起话来也显得放松了不少,“这次抽奖,我估计孙主任你肯定中不了。” 管孙立恩叫“孙主任”这是从刘堂春开始带出来的习惯。工作中当然不会有人这么喊,不过私下里,整个治疗组里就属袁平安和周策叫孙主任叫的欢。 “我这脸黑的都快成包公了。”孙立恩对自己的运气心里有数,他指了指台上摆出来的奖品认真道,“我要是能中一个奖品,那我就当场表演倒立给你们看。” 立flag一时爽,一直立flag一直爽。 反正万一中奖了,倒立之后还有奖品可以拿。岂不美哉?一百六十一分之七的概率,孙立恩确实不相信自己能中奖。 事实也证明了,孙立恩确实没有这个好运气。整个治疗组里,只有袁平安抽中了一台外星人笔记本电脑,而其他人全部两手空空,连根毛都没捞到。抽中了请假条的,是柳平川的女婿曹严华医生。 “这个请假条……我不能要。”在台上领了奖品之后,曹严华医生就拿着那张宝贵的假条走了过来,他对袁平安道,“我已经结婚了,小袁你还在和女朋友谈恋爱吧?这个假条给你好了。” 袁平安愣了几秒钟,然后一脸激动的接过了那张假条,随后拎起了自己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那这台电脑就给您吧……” “这个你留着吧。”曹医生摆了摆手,一脸淡然道,“老婆管得严,游戏我已经戒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立恩总觉得稍远处的韩主任似乎听到了曹医生的话,并且向他投来了同情和理解的目光。 袁平安这下可不好意思了,自己来四院不过一个月。除了有时候跟着孙立恩处理这些疑难病人以外,作为住院总,袁平安在工作中接触最多的就是同为住院总的曹医生。两个人关系挺不错,平时也经常聊聊天——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曹医生居然能把这种珍贵的机会毫不犹豫的留给自己。 “等你结婚了,我可不给红包随礼啊。”曹医生大概也看出了袁平安的激动,他朝着袁平安笑了笑,然后对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转身离开了。孙立恩朝他点了点头,身为柳平川的女婿,很多其他医生可以享受的福利,曹严华医生都得主动放弃,以免给自家老丈人带来一些什么不良的负面评价。也不知道现在的曹医生要是有机会回到过去,会不会给还在上初中的自己两个大耳光,“小孩子就好好学习!别一天到晚盯着自己的班长眼馋,以后上班了连请假都不行知道么?” 布鲁恩博士没有抽中自己想要的急救假人,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去和抽中了假人的医生套近乎。经过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商量后,布鲁恩博士成功以代班两天外加一箱啤酒的代价,获得了急救假人的所属权。并且布鲁恩博士还很大气的表示,可以为这位抽中了假人的林医生提供两次本田金翼接送上下班的服务。 抽奖之后,年会即将进入尾声。而为这次年会结尾的,是远在非洲的刘堂春主任发来的视频内容。 “我说各位……”刘堂春在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的海滩上朝着镜头招了招手,“你们想老刘了没有?” 台下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回答什么的都有。 “嗯,我就知道你们都不惦记老刘。”刘堂春哈哈一笑,朝着镜头举了举手里的鸡尾酒杯,里面的蓝色酒液晃了晃,“我在非洲过的挺不错的。除了电视看起来有点费劲以外,其他都还行。” 孙立恩吃着饭,看着屏幕上的刘堂春,心里感觉有些复杂。 “你们平时工作很辛苦,这个是职责所在,大家都一样。”刘堂春继续嘟囔着,这次的视频看起来并没有提前写什么文案,刘堂春也纯粹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以后的工作,也需要各位一起加油。生活不易,工作艰难。但只要大家努力合作,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真要跨不过去了,你们还可以来非洲找老刘嘛!” 台下一阵哄笑声。 “也不知道该跟你们说点啥,我看这手机镜头总是感觉背上痒痒。”刘堂春把手里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周军可是我的学生,你们平时少难为他啊!不然老刘回来了可是要挨个踹你们屁股的。”他哈哈大笑,灰白色的头发被海风轻轻吹动了几下,“就说这么多吧,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平安安!” 第401章 无名氏 袁平安早上一大早就神清气爽的到了医院。全新的笔记本电脑被他放到了小会议室里——这间小会议室经过院办的临时改造,已经成为了孙立恩治疗组的专用办公室。里面放了六张独立的办公桌,以及一个稍大的会议桌。白板和投影仪仍然保留,并且为了照顾两个美国籍医生的习惯,甚至还配有独立的咖啡机。 外星人十七点三寸的屏幕以及五斤多的重量,让它在移动办公中毫无用处。不过好在医生的职业本身也基本没有移动办公的需求,有个大点的屏幕能让袁平安看文献和写病历的时候更加舒服,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今天袁平安起的挺早,早上六点半来到医院后,除了把电脑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以外,他还顺便给办公室里的其他医生们准备了一整壶咖啡——除了老帕和老布以外,孙立恩和徐有容也是喝咖啡的。不过徐有容喝咖啡的量要比孙立恩小得多,听徐有容说,黑咖啡要是喝的多了,手可能会抖。 对于孙立恩治疗组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后,程雯的第一期手术将在今天正式开始。手术由柳平川主刀,徐有容做第一助手。这也是目前整个宋安省,甚至周边五省中最强的神经外科手术团队了。就算是首都的团队,在这一项手术上能比柳平川更强的也不多见。 四院神经外科上下对于这次手术极为重视,除了调遣精兵强将,为整个手术准备了两组经验极为丰富的团队以外,同时还启用了神经外科手术机器人进行辅助——穿刺的全过程将由机器人执行,最后的抽取则转由人工进行操作。 这是现有科技条件下,神经外科医生们能做到的创伤最小的手术方案。 袁平安煮好了咖啡,看看电脑上的时间,刚到七点钟。再过一会,孙立恩他们就该到了。 “袁医生,分诊台那边有个病人,麻烦你过去看一下。”护士小郭溜溜达达的走进了会议室,对袁平安说道,“诶?这就是你抽到的电脑啊?” 袁平安今天心情是真的很好,他笑着点了点头,“离上班还有一会,你要没什么事儿干可以玩玩游戏。”说着,他站起身披上了白大褂,往门外走去,“什么病人?” “不知道,分诊台那边的护士也说不清楚。”小郭艰难的忍住了去玩游戏的冲动,毕竟是上班时间,搞这种事情是要被胡护士长揪耳朵的,“是个女性,大概二十出头的岁数……”小郭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她脸上有淤青。” 袁平安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头,“有淤青?严重么?就她一个人来的?” 小郭点了点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万一要叫老吴来也方便。” · · · 女性,二十出头,脸上有淤青。这三个要素合并在一起,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虽然国内刑事案件发案率很低,虽然中国对于暴力行为一直保持高压处理的态度,但女性毕竟从生理结构上就比男性弱一些,她们也是更容易受伤的群体。 现在早上七点,一个女性单独前来医院,脸上带着淤青……袁平安已经闻到了这里面的犯罪气息。他脚下的步伐变得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严肃——如果真和他想的一样,那等会他就得去找个女性急诊医师来接诊这名患者了。 分诊台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几个护士服外套着黑色羊毛对开衬衫的小护士正在低声询问着什么,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身影始终保持着半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袁平安远远的就看见了那个身影,以及那双稍微有些发抖的腿。 在一月份的宁远,她只穿了一条过膝的裙子,腿上连条丝袜都没有。寒冷的刺激下,皮肤显现出了不太正常的白色。 袁平安能够看见,那双腿上有摩擦的伤痕,以及几块表皮脱落的伤痕。 “怎么回事?”他心里一沉,走到了分诊台前面,走进了人堆里,对着那个低着头的姑娘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那个姑娘听到袁平安的声音顿时一抖,她慢慢抬起头,满头凌乱的黑发顺着头的抬起而滑落在脸庞两侧。露出了青肿的眼睛,扭曲而且还带着血痂的鼻子,破损的嘴唇——袁平安甚至能看到她嘴唇里断裂的一颗门牙。 “医生……”这个姑娘用颤抖的,带着浓浓鼻腔的声音,声音小的仿佛呻吟似的说道,“我被人强奸了。” 袁平安睁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沉默了一秒,然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慢慢把衣服披在了这个姑娘身上,“我知道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放心吧。”他转过身对同样震惊的小郭使了个眼色,身高一九的小郭点了点头,甩开两条腿朝着门外大步走去。而袁平安则接过了一旁小护士推来的轮椅,特意把轮椅推到了这个姑娘面前,柔声道,“你先坐下……身份证你带了么?” 那个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先按照无名氏办欠费,李姐,麻烦你把人先送到抢救室里,我等一下过去给她做检查。”袁平安对一旁的护士们嘱咐道,然后又点名请了一名女护士推着轮椅,把人先送到了抢救室。 等人进入了抢救室,而且电磁门也关上后,他才重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这个患者是什么情况?就她自己来的?” 分诊台的小护士点了点头,“这个人一开始还是保安梁哥他们带过来的——她大概六点刚过,就到了急诊门口。但是就穿着很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口,也不说话,也不进来。梁哥过去问情况的时候,这个姑娘全身都在抖,可就是不肯抬头说话。还是我过来上班的时候看见了,才把人带进来的。” 袁平安叹了口气,在急诊科当医生,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低声道,“你给保卫处打个电话,然后再登记一下相关情况——后面的登记我们科里自己来就行。” 他拿起手机,给孙立恩打了电话。 “孙医生,我收了一个女性患者。”他在电话里还在叹气,“是个外伤,患者自诉被强奸了……”他顿了顿,“是的,是自诉。”他转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电磁门,然后道,“我已经让小郭去请吴警官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徐医生来接手这个患者?咱们科里其他的女医生我也不熟……” 第402章 适当无视 孙立恩其实不太想答应袁平安的要求——实际上,就算他想答应,实际操作起来也有难度。徐有容今天有一台大手术要做,哪怕她只是一助,但也需要尽量避免这种比较繁琐的工作。 全中国能拿副主任医师级别的神经外科医生当急诊医生的,估计有且只有四院一家而已——这种金贵的人才,当然是要保护起来才对。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有容今天要执行的手术重要性,自然要比接诊一名遭遇强奸的患者更重要。这并不是因为陈雯家里更有钱或者她年纪更小。这只是一种单纯的利弊权衡——如果没有徐有容,陈雯的手术很可能无法顺利进行下去。而能够接诊这名遭遇不幸的女患者的女医生,急诊室里一抓一大把。 孙立恩很清楚其中的利弊,但他也实在做不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不屑一顾。她刚刚经历了整个人生中最无助,最痛苦的一段时间,现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受到的挫折和伤害绝不是几行字能够形容出来的。要对这样的一个患者视而不见,不管是身为人,还是作为医生,孙立恩都做不到。 “徐医生今天有手术要跟,还是别麻烦她了。”孙立恩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后道,“这样吧,这个病人我来接手。等会我到医院之后,请妇科的医生过来会诊。如果她的外伤不要紧,那就转到妇科治疗——你先给她把HIV的阻断药开上,然后给点抗生素防止一下感染。紧急避孕之类的的工作等妇科医生到了以后再处理。” 遭遇强奸的女性,除了身体上受到伤害,心理上遭受创伤以外,她们直面的最大风险就是各类STD(Sexually Transmitted Disease——经性行为传播疾病)。淋病、梅毒、非淋菌性尿道炎、尖锐湿疣、软下疳、乙型肝炎甚至艾滋病等等疾病,都属于STD的范畴。与此同时,万一遭遇强奸后怀孕,自然也会对这些患者造成严重的二次精神损伤——不管是决定堕胎,还是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对女性而言都是极大的打击和负担。这样甚至可能令受害者本人重新陷入道德上的两难境地中。 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不论是对医生,还是对受害者来说都是如此。 麻烦这种事情,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通俗一点说就是,不论有怕麻烦,等麻烦找上门来的时候,再躲麻烦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既不能坐视不管,又不能真的让徐有容去负责照顾处理这个患者,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孙立恩自己上了。好在孙立恩也没打算全靠自己往上凑——左右不过是处理掉外伤后,转到妇科去治疗。这点事情,孙立恩还是能做到的。 · · ·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尽管孙立恩已经有了相当的思想准备,但是看到姚巧玲的时候,他还是被对方头顶上的状态栏给吓着了。年仅22岁的姚巧玲,头顶上的状态栏长到一眼根本看不完的地步。除了头皮撕裂伤以外,她还有门齿断裂,轻微脑震荡,锁骨和乳房处被人咬伤,多处皮下淤青,左手无名指指关节挫伤等等十几项从轻微伤到轻伤不等的外伤。而正因为这些损伤太多,以至于她的头顶上根本显示不全所有症状。孙立恩只能通过经验判断,下面至少还有三项以上的负面状态没有显示。其中生殖系统损伤最少应该有两项,而精神状态也应该有一项。 惨不忍睹。 孙立恩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对正在询问情况的老吴道,“能先暂停一下么?”他穿着白大褂,手里端着弯盘和酒精棉球,“我先给她做个基本的检查,至少先把外伤处理一下。” 在征取了姚巧玲的同意后,老吴合上记录本站了起来,他对孙立恩认真道,“外伤处理的时候我需要在旁边拍照。”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执法记录仪,“这些以后都是证据。” 孙立恩想了想,皱眉道,“还是找个女警察吧,这后面有些伤的位置不太方便让异性看。”他指了指自己道,“我也就稍微处理一下她头部和四肢上的外伤,剩下的部分还是要让女医生来的。” “不用……”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姚巧玲忽然说话了。她低着头,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男医生也没有关系,就这么检查吧……我……我没关系的。” 孙立恩和警察老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没接话茬。老吴仍然沉默的站在一旁,用执法记录仪记录着孙立恩为姚巧玲处理外伤的过程。同时还用自己的手机贴近拍了几张照片——执法记录仪的拍摄效果比较差,有些伤势拍的并不是特别清楚。 而根据医院的相关指引和规定,医护人员在处理涉嫌违法犯罪或者民事纠纷的伤势时,除了需要完善记录,同时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就这些事件本身发表任何评论。这当然是为了保护医护人员的举措之一,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患者。医生们的评论在不少患者耳中听起来是具有相当权威性的,医护人员乱说之后,有可能导致患者对于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产生错误认知。 但孙立恩不能光闭着嘴,默默帮姚巧玲处理伤势,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明显需要一些干预。之前的遭遇也许让她自己产生了某种没有道理的负罪感。所以她才会说什么“让男医生来检查也没关系”之类的话。 当医生不光要有优秀的业务水平,同时还要对患者的精神状况保持关注。有些时候,病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信的。当他们精神状态不稳定,或者干脆就因为某些疾病而被干扰了思维逻辑能力后,医生们应该也必须及时发现,并且对这些患者的要求予以适当的无视。 总不能听信精神失常患者的要求,对他放弃治疗吧? “孙医生。”孙立恩这边正在给姚巧玲的头部撕裂伤进行消毒,被他电话请来会诊的妇科主治医生冯楚洁走进了抢救室,远远的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就是这个患者……”她走近了之后,看到了姚巧玲脸上的伤势之后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孙立恩向冯楚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下了手里的酒精棉球后,站起身走到冯楚洁面前,低声说了一下姚巧玲的状况。 “后面的检查和治疗,尤其是涉及到妇科的部分,就要麻烦冯医生你了。”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道,做这种患者本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一般医生们总是不太愿意接手的。 不过冯楚洁却完全没有迟疑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姚巧玲,“我现在去安排床位,今天应该正好有个单人间可以给她用……”她顿了顿,向孙立恩提醒道,“不过一会如果要请家属之类的,最好还是让警方开这个口——这样能少些麻烦。” 第403章 姚巧玲 姚巧玲在警察老吴的再三询问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人的联系方式。能够看得出来,她对于需要通知自己家人很是抗拒。那种抗拒的感觉至少明显超过了让孙立恩来检查自己身体的程度。 “这种事情又不是你犯了错。”在记下了姚巧玲的家人联系方式后,老吴用笔挠着脑袋说道,“不要觉得你自己应该有什么负罪感,我们警方会把那个王八蛋绳之以法的——你要做的,就是治好自己身上的伤,然后看着那个罪有应得的混蛋被我们抓起来,明白了么?” 老吴上了年纪,自家也有个和姚巧玲差不多大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感情上没有波动那是不可能的。等着孙立恩完成了外伤的消毒和缝合后,老吴才拿着手机走出了抢救室。而孙立恩则退开了几步,准备让冯楚洁单独询问姚巧玲妇科问题。 “别走……”也许是因为孙立恩的小心谨慎,也许是因为这个年轻的急诊科医生看上去人畜无害,总之,姚巧玲拒绝和冯楚洁单独沟通,反而要求孙立恩就在一旁旁听。 孙立恩有心推脱,但冯楚洁却递过来了一个阻止的眼神,随后,孙立恩就听到了冯楚洁的声音,“没问题,那就让小孙医生在旁边听着。” 好吧,既然上级医生也这么说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给徐有容发了条微信,内容大概是自己这边暂时脱不开身,陈雯的手术他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去参观。 随后,孙立恩把手机开成震动模式,开始听起了冯楚洁的询问。 · · · 姚巧玲是宁远大学的大三学生,平时在学校里并不是特别出彩的那种人——她没有什么文艺爱好,也不太爱参加户外体育运动。个人性格属于文静的那一类。她的社交范围仅限于自己的同专业同学,以及宿舍里的几个姐妹之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姚巧玲都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内向文静”的小姑娘。 然而这种“内向文静”的性格特征,并不能忠实反映姚巧玲的自身意志,她的父母对她管教很严格,从小学到大学,姚巧玲别说恋爱经验,就连异性朋友都没有一个。同时和同性朋友之间的交往也非常少。她被自己的父母强令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家,这个要求直到她大学时期都还在继续——每天晚上八点姚巧玲的父母都会和自己的女儿视频聊天,以保证她已经回到了宿舍里。 过度保护,甚至已经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这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而言,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而离家居住也为姚巧玲反抗父母的支配行为制造了机会。从大二开始,她偶尔会自己一个人偷偷离开宿舍,对舍友假称自己是回家去看父母,而对父母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吃了感冒药准备早点睡觉。 然后从八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就拥有了十二个小时的自由。 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姚巧玲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她一个人偷偷去超市里,买了一小罐啤酒,又买了两包从小到大父母从来不让买的零食。一个人偷偷溜到了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人喝完了整罐啤酒,并且还把吃完了的零食袋子从楼上扔了下去。 她甚至压低着声音,对着空气骂了两句脏话。 自由的感觉是如此幸福。 一点点的小自由让姚巧玲甚至有些迷醉。她开始更加积极的进行着自己小小的反抗。一个人开始去网吧,夜市,甚至酒吧。反正只要是父母严令禁止自己去的场所,这一年里,姚巧玲几乎去了个遍。 她甚至试图去染一下头发,但考虑到染发实在是容易被父母发现,这个抵抗计划还没有成形,就被她自己放弃了。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姚巧玲第五次去酒吧的路上。她已经来过这家酒吧好几次了,最令她着迷的,并不只是酒吧里的音乐,以及酒保调酒的帅气姿势。她第一次去酒吧,就迷上了那个在酒吧驻唱的歌手。 他笑起来坏坏的,他唱歌很好听,他在把麦克风交给下一位歌手之前会用湿纸巾擦拭自己用过的麦克风,他在收到客人的打赏之后会鞠躬九十度致谢。 多好啊。她这么想着。 第五次来到酒吧,她和他已经可以聊上几句了。他很热心而且温柔的递来了一杯鸡尾酒,颜色看起来很漂亮,有大海一样蔚蓝的色彩。 她喝了酒,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扒了下来。随后撕裂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她惊恐的看着自己倾心的那个他露出了可怕的笑容,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疼痛让她惊恐万分。她开始反抗,试图呼救,但换来的却是他毫不犹豫的施暴。拳头砸在她的脸上,牙齿撕咬在她的身上。她的反抗很快被制止,而他仍然在继续自己的暴行。 随后,他抽着烟离开了,她的身前出现了第二张脸。随后是第三张,第四张……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四院大门口。天还是黑的,寒风吹过,她却没觉得冷。 没有感觉,什么都感觉不到。 直到保安梁哥把她拉进了抢救室大厅,直到袁医生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披在了她的身上。 说完了自己身上的事情,姚巧玲忽然低下脑袋,双手抱头,发出了自从她入院以来最大的动静——她在哭泣。 · · · 姚巧玲的情绪实在是过于激动,她的哭泣甚至让她的头上出现了“缺氧”状态。孙立恩皱着眉头试图劝解一下,但这毫无作用——实际上孙立恩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说两句话就能劝住姚巧玲。事实上,孙立恩自己听完了姚巧玲的故事后,都觉得一股血正在往脑子里冲,太阳穴上血管蹦蹦直跳,连牙齿都被他自己咬的嘎吱作响。 不止孙立恩,就连警察老吴也一样。 “他妈的……”老吴只听了后半段故事,却也气的浑身发抖了起来。他连着深呼吸了十几次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对姚巧玲和冯楚洁道,“等会会有法医鉴定中心的女医生过来,让她采集一下……证据吧。” 冯楚洁也知道这些法医需要采集什么,她点了点头道,压低声音道,“如果你们要询问具体的案件过程,我建议最好还是稍微等一会,最好是有心理医生在旁边,这样对她的二次伤害会小一点。” “放心吧。”老吴点了点头,“我们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是有相关指引的。”他又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这群畜生,一个都别想跑!” 第404章 新技术 等孙立恩给姚巧玲办好了转科治疗的手续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姚巧玲的父母和孙立恩想象中的那种蛮不讲理的中年人有很大差别,两人看上去至少都还是文质彬彬的样子。越是看着这对父母在昏睡的女儿床旁哭泣的样子,孙立恩越是觉得心里不寒而栗。如果说被人轮奸后的姚巧玲需要心理辅导,那这对父母就绝对需要心理介入了——对于自己子女的控制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上她刚刚的遭遇甚至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助长这对父母对于自己行为正确性的错误认识,姚巧玲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 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但孙立恩总觉得自己有义务做点什么,反复衡量之后,他决定通知一下宁远妇联的工作人员。 “谢谢你们通知我们。”哭了一阵大概是情绪稳定后,姚巧玲的父亲过来朝着孙立恩鞠了个躬。“这孩子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后续的治疗会转交给妇科进行,我们这边主要负责的还是她的一些外伤……”他顿了顿,继续道,“这种事情发生以后,对她本人和家人来说,都会有非常严重的心里伤害,虽然这个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但是我还是建议你们最好去寻求一下专业的心理帮助。” 姚巧玲的父亲似乎没有想到孙立恩会说这个,他明显愣了愣,然后忽然连声同意道,“好的好的,没问题!” 孙立恩被姚巧玲父亲的态度变化吓了一跳,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被姚巧玲父亲打断了。 “这种事情我也不动,不过既然医生这么说了,那也没有办法。”姚巧玲父亲仍然一脸悲痛,但这个回答完全不像是控制狂能说出来的话。“医生你有没有好的心理医生推荐啊?”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孙立恩投来了求救般的眼神。眼神还不停的往身后闪着,似乎正在提醒孙立恩对他进行一些配合。 “额……你这么问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孙立恩选择了最保守也最不容易出错的应对方案,“这样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你。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回头我问一下给你答复可以吧?” 姚巧玲的父亲点了点头。 · · · “这又是什么套路?”手术室里,孙立恩换上了手术服,进入了陈雯所在的手术室里。徐有容正在休息,目前在台上做一助的,是神经外科的一名副主任医师。在听说孙立恩接诊的姚巧玲后,徐有容皱着眉头问道,“主动需要帮忙的控制狂?” “不知道。”孙立恩摊了摊手,“本来袁平安是打算让你去接诊那个患者的,不过今天有手术,我琢磨了一下,还是自己接了。”他看了看手术台上的陈雯问道,“怎么变成全麻手术了?不是一开始设计要做局麻的么?” 陈雯的手术方案一开始选用的是局麻方案,陈雯要在全程清醒的状况下接受手术治疗。在手术过程中,神经外科的医生们需要不停的观察陈雯的状态,以确定手术对她的损伤。 “需要她清醒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徐有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道,“靠近她左半球颞叶和顶叶的四个虫囊已经处理掉了。其他几个虫囊的位置在她的右半球颞叶,那里的功能不活跃,手术风险也没有优势半球那么高……”她顿了顿,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陈雯,“让这么小一个孩子全程清醒接受手术,本身也有些残忍。她的配合能力有限,在结束了优势半球手术之后,我们还是决定给她做个全麻。” 孙立恩看了一眼陈雯的状态栏,她运气不错,只有“轻微空间认知障碍”一项状态栏,而且字迹看上去挺淡,似乎不是一个长期症状。手术副作用很小,这是件好事儿。 “后续可能还是得用辐照灭活,她有两个虫囊的位置太靠近。”孙立恩正在感叹陈雯运气真好的当口,徐有容却提出了一个让孙立恩有些意想不到的建议。 以伽马刀辐照治疗为主,辅以手术治疗,这是孙立恩一开始的建议。手术方案的灵感来自于同样脑部有寄生虫感染的杨建强。但这个方案一开始却被柳平川给否了——陈雯的年龄还太小况且还是女性,而伽马刀辐照脑包虫的致死剂量却很高,单独辐照60GY才能杀死虫囊中的棘球蚴。而陈雯脑内现存有26个虫囊,如果全部进行辐照,累及超过1560GY的辐照总量会直接要了她的命。哪怕分期进行,单次60GY的辐照仍然会对她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大脑造成长远的辐射损伤。 “这次手术一共除去六个虫囊。剩下二十个全部用伽马刀?”孙立恩怎么盘算都觉得有问题,“这么大的辐射量她抗不过去的吧?” 徐有容摇了摇头,“不能用辐射,伤害太大了。我的想法是用海扶刀。” HIFU(High-intensity focused ultrasound高强度聚焦超声波治疗),俗称海扶刀。这是一种以超声波为介质的治疗手段。通过超声波换能器的工作,超声波在人体内特定靶点区域聚焦,以超声波加热和振动机械能的方式,消融杀死靶点区域的细胞,从而达到治疗目的。由于采用超声波辐照治疗,因此不会产生类似伽马刀治疗的电离辐射伤害,安全性更高。 “海扶刀?”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有些迟疑的问道,“这不是用来治子宫肌瘤的么?” 至少在目前为止,海扶刀的主要应用场景仍然集中在“无创”和“希望保留器官肢体”的肿瘤治疗上。女性罹患治子宫肌瘤后,一方面需要治疗,另一方面则希望尽可能保留子宫,同时又对无创治疗有所需求。因此海扶刀在妇科领域鱼如得水,得到了相当大范围的应用。 其他领域中,海扶刀的使用就相对比较少。目前主要集中在肝癌,软组织肿瘤,骨肿瘤和乳腺癌等实体肿瘤的治疗上。通过海扶刀对脑部进行治疗,而且还是对年仅十岁的儿童使用,这没有先例。 “说起来,这还是你带给我的灵感。”徐有容解释道,“之前感染弓形虫的那个患者,最后的治疗方案改用伽马刀让我触动很大。后来我专门拜托袁医生查了一下资料。有人做过HIFU辐照棘球蚴的灭活实验。250瓦功率下,只需要20秒就可以达到100%杀灭虫体的效果,这甚至比普通的乳腺纤维瘤治疗时间还短。” “那颅骨的阻碍呢?”孙立恩盘算了一下,感觉这个方案似乎有戏。但日常经验让他还是有些顾虑,他想起了之前在三亚时看过的超声检查——当时为了通过B超检查李丰民的肺部血流情况,部队总院的郭主任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换用了特殊探头才检查完毕的。而造成这个困难的主要原因,就是李丰民的胸骨阻碍了超声波的传播。如果海扶刀要应用在脑内,那颅骨必然也会阻碍超声波的传入。 “目前的聚焦方案可以应对,通过换能器阵列的调控,可以达到和其他器官同样的治疗效果。”徐有容肯定早就考虑过相应的治疗方案,回答起来毫不迟疑。“最早是以色列那边做过相关的治疗实验,效果也很好。” “那确实可以考虑一下。”孙立恩点了点头,如果说效果挺好,而且还能避免传统手术所带来的必然损伤,那确实有试一试的价值。“最后一个问题,咱们院里有HIFU么?” “没有。”徐有容回答的理直气壮,“所以购买设备的问题,就交给你去和领导们沟通了。” 第405章 海扶刀 “你们这是把我当成机器猫了?”院长办公室里,听到孙立恩提出的设备购买要求之后,宋院长连动弹的想法都没有,坐在座位上继续看着资料,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有些不知措施的孙立恩,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吩咐道,“坐。”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等着听宋院长的教训。他也知道要买一台HIFU肯定不便宜——先进无创手术的机器诶,怎么可能有便宜的? 不过明知设备贵的要死,孙立恩还是打算来尝试一下。别的不说,如果以后的综合诊断中心拥有了这种新兴设备,也许很多治疗就可以直接进行,而不用像陈雯现在这样,还得在ICU里住一个多月等待手术方案设计。 “你知道这东西多少钱一个么?”宋院长今天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她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套封装好的文件递了过来,“最便宜的主要用来做子宫肌瘤的JC200D,一台七百五十万。如果要买你要的那种可以做颅内的,带MRI监控的HIFU,一台最少要过千万。”她看着孙立恩认真道,“不提前招标,不开论证研讨会,不过党委批准,就因为你说需要我就得去买……你是觉着我在院长的位置之上干太久了,应该去纪委里清醒一下头脑是么?” 孙立恩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连忙摇头。开什么玩笑,他只是来问问看有没有机会给自己未来的部门挖个宝的。而宋院长的问题……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工作范围,甚至开始往更险恶的人间关系方向发展。 “我估计你也没这个胆子。”宋院长对于孙立恩的反应早就有了预料,她摆了摆手道,“你今天跑来突然问做这个是干什么?遇见向你推销海扶刀的企业代表了?” 企业代表向医生们推销自家的产品很常见。但大部分时候,他们的主要攻击方向都应该是具有决策权的科室领导甚至院领导们。像是孙立恩这种刚刚在报纸和其他媒体上开始被人体及的年轻医生,并不是他们的主要进攻对象。 从这个角度上看,孙立恩确实不太容易扛得住这些企业代表的密集进攻。而宋院长本人也并不是很介意这一点——年轻人嘛,被突然的连环马屁拍的找不着北是很正常的事情。 想到这里,宋院长轻轻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办公桌。孙立恩崛起的速度有些太快了,快到很多和医疗无关的知识都没有机会学习的地步。之前虽然用经济日报的专访控制了一下舆论的扩散速度,但那篇专访本身就是对于舆论的推动,因此有人会盯上孙立恩也不奇怪了。宋院长叹了口气,自己内心深处对刘堂春和周军都有些不满——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你们两个来教么?怎么又变成我的工作了? “这倒是没有……”孙立恩的回答打断了宋文内心深处的不满,他很不好意思的解释道,“今天陈雯手术,额,就是裕华集团沈总的女儿。”孙立恩小心解释道,“她的病情比较复杂,徐医生认为她后面的手术治疗副作用和难度都会比较大,用海扶刀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宋院长皱了皱眉头,“是徐有容说的?”这个从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女医生在宋院长心里是挂了号的重要人才。同样是对设备有需求,徐有容提出的建议就比孙立恩显得靠谱而且切实很多。 不过考虑了一会后,宋院长还是摇了摇头,“这个设备太大而且也太贵,咱们虽然不至于买不起,但要马上买肯定是不可能的——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年中才能上会讨论,等招投标的过程走完了,设备安装落地怎么也得等到后年去。” 越大的机构,为了保证运行过程中的平稳和决策可靠,就需要越多的会议和规章制度甚至“官僚程序”。一个好的机构,会在运行效率和程序独立性上取得一个良好的平衡。这不光是为了让机构决策更加明智,同时也是为了限制院长等管理层的权利不要过大。 在四院刚刚成立的时候,吴友谦就引入了这一套看似低效官僚的行政体系。当时宋文已经成了候选的院长人选,但不管是吴友谦还是宋文本人,都没有对这套体系进行任何改动。对于没有什么私心和牟利想法的院长们来说,这套行政体系虽然不太方便,但缺点也仅限于不方便而已。而不管是吴友谦亦或者宋文都不能保证,以后的继任者也能仿佛他们两个一样,一点不动从医院里捞钱的心思。 两害相遇取其轻,在管理运营方面也是真理。 “这样吧……”琢磨了一会后,宋院长对孙立恩道,“你和吴友谦院长联系一下,我记得学院附属医院那边是有海扶治疗中心的。他们的设备也许能够支撑做这种治疗——让吴院长出面联系一下那边,这样沟通起来也方便。” 孙立恩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院长办公室。 “对了。”宋文在孙立恩即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这次的事情,等你们和附属医院那边联系好了之后再去和沈总那边沟通。” 孙立恩停下脚步,想了想后小心翼翼的说,“是为了……不让沈总那边误会?” 宋院长瞪了一眼孙立恩,“不然呢?要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医院逮着个稍微有点家产的就敲竹杠,以后这医院还开不开了?” · ·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孙立恩在小会议室里活灵活现的学了一下宋院长的语气,然后无奈道,“看样子咱们自己买是没希望了,我已经约了吴院长晚上一起吃饭,到时候和他谈谈这个事儿吧。” 徐有容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她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结局。帕斯卡尔博士正在低着头吃自己剩了一半的午餐,还有半小时就下班了,他实在是有些肚子饿。而不知道为什么很聊得来的袁平安则和布鲁恩博士一起仰天大笑了起来。 布鲁恩一边大笑着一边擦着眼泪,“如果我每一次觉得设备不够用的时候都去找院长,那我恐怕要被开除几百次了。” 被自家组员嘲讽这种事情,孙立恩一点都不觉着奇怪。说实话,现在琢磨琢磨,孙立恩自己都觉得自己蠢的可以。也就是碰见了宋院长这种平时没个正行,而且不太在乎这种流程的院长。换成其他院长……只怕自己多少得挨一顿骂才行。 · · · “海扶刀?”在餐厅里,吴友谦吃了两口面前的菜后想了想,“这个没问题,我能帮你联系上人——不过附属医院的海扶治疗中心水平比较差,未必能做这种治疗,可能还得请山城那边的专家过来指导。” “山城?”孙立恩没反应过来去山城请专家的理由,“不是首都?” 吴友谦笑了笑,“这么说,你小子是压根不知道海扶刀的来头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确实觉得这种神奇的治疗技术应该是西方某个公司的产品,那么按照一般规律,使用这种产品的专家一般不在首都,就得在沪市工作。 “这玩意,是咱们自己发明的。发明人就在山城。”吴友谦笑道,“海扶刀,是咱们首台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大型医疗器械。” 第406章 彩虹杀马特 结束饭局后,孙立恩开着车先把老头送到了学院招待所里,然后才自己开着车回了宿舍。汤兴德的治疗还在继续,但毕竟已经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间段,吴友谦也不用一天到晚在医院里守着了。 宿舍里冷冷清清没个人气儿,孙立恩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对于一个急诊医生而言,头顶有瓦,身下有床,肚里有饭,这也就够了。宿舍暂时空着倒也无妨,说不定等到夏天,就又会有新的室友住进来。 但愿未来的室友能和自己处得来,但愿未来的室友别被人莫名其妙捅了刀子。 孙立恩躺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后拿起手机,准备和胡佳聊上几句。和女朋友远隔上万公里,最大的好处却是下了班以后正好和她聊聊天——现在的英国,正好还是下午。 手机刚刚拿出来解锁,忽然有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铁定是诈骗电话的号码。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接起了电话。 “孙医生?”电话那边,一个焦急的女声说道,“我……我是姚巧玲。” 姚巧玲?孙立恩愣了足有五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上午接诊的那个可怜女孩。“啊……是我。”孙立恩连忙回道,“怎么了?” “我……我在窗户边上看见他的车了,他……他在找我!”姚巧玲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惊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他们一起下的车,七个人都在……”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说实话,孙立恩其实是不太相信姚巧玲的话的。单以常理推论,这种犯了足够枪毙罪过的嫌疑人一般都是扭头就跑的。怎么可能大摇大摆的跑到医院里来,还是专门来找受害者的?这是怕警察抓他们的时候还不够麻烦? 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个大概是姚巧玲遭受严重精神创伤后所产生的幻觉。不见得就真的是犯罪嫌疑人大摇大摆的重新找上门来。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看法,姚巧玲的反应不太像是精神失常的人。她哭了几声后强行冷静了下来继续道,“我给冯医生打了电话,她让我把门锁起来,说她马上就到……” 孙立恩从床上坐了起来,要是冯楚洁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那就是真的有问题了,“对的,你照着冯医生说的做,把门锁好,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我马上就到。”安抚好了姚巧玲后,孙立恩直接给保卫处打了电话,通报事件之后想了想不太放心,干脆又给老吴打了个电话过去。 “还有这么不要命的?”警察老吴也觉着有些蹊跷。不过孙立恩的光辉事迹老吴心里是有数的,宁可虚惊一场,也比错过了这次抓捕机会更好,“行,知道了。我现在就通知刑警队的同事过来。” 孙立恩挂掉电话,心里那种毛毛的感觉越发明显。他坐起身来琢磨了一会,叹了口气,重新穿上了胡佳送给他的黑色羽绒服,朝着医院跑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劳碌命哦。孙立恩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在马路上小跑着。好在宿舍距离医院真的不远,一路小跑下来,速度居然比开车还快点——开车至少还得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驶入医院后在停车位上停下。这一来一去花掉的时间远比跑步要多,还不如干脆跑路拉来的直接。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孙立恩一路跑到了门口,正好看见穿着装备的警察老吴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孙立恩一路跑到了门口,正好看见穿着装备的警察老吴。老吴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随后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问道,“你跑着来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情绪不太稳,我怕出事儿,过来看看。” 老吴看了一眼孙立恩,点了点头,“你要是担心,那就直接去住院部看看。”他顿了顿继续道,“刑警队那边我已经通知过了,他们马上就到,保卫科的人应该也正在住院部那边盘查。” “这样啊……”孙立恩琢磨了一下,觉着自己可能还是有必要去看看姚巧玲的情况。“我去抢救室叫个人跟我一起过去。” 孙立恩打算把小郭也拉上一起去。毕竟是整个抢救室里最有威慑力的护士,有小郭在旁边,哪怕真遇到了那群自投罗网的蠢货,至少也能拖拖时间。 抢救室和往常一样,电磁门紧紧锁着。抢救大厅里有些人,大部分都很焦急——他们围在抢救室的电磁门门口,焦虑的往里看着。 孙立恩绕过人群走到了门口,一旁还在值班的保安梁哥见是孙立恩来了,自然而然的站起了身子,用自己的门卡刷开了电磁门。 孙立恩正准备钻进屋里去叫小郭,却忽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扭头一看,孙立恩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彩虹。 七个人,染着七种不同颜色的头发。嗯……我是重回世纪之初了么?孙立恩看着彩虹挤开人堆,然后大踏步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姚巧玲在里面么?”领头的黄毛看上去被冻的够呛——他只穿了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以及修身款的西装外套——里面穿着镶满水钻的黑色衬衣。整个人走路的时候耸着肩膀,看上去似乎很冷的样子。 孙立恩一惊,随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黄毛道,“她是在你们医院吧?”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孙立恩眼见黄毛越走越近,现在叫保安梁哥恐怕也拦不住七个人,于是只能继续虚与委蛇道,“你不是她男朋友么?你打个电话问一问吧。我们抢救室不能随便进,这样,我去问一下护士站,要是有这个人的话,我带你去见她……” “不用这么麻烦。”黄毛和六个杀马特继续往抢救室里挤着,甚至连上来准备阻拦的保安梁哥都被挤开了,“我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第407章 血 黄毛的企图其实很简单。他也知道自己干出了什么人神共厌的事情,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脱离了酒精和中枢神经兴奋剂的作用后,黄毛吓出了一身冷汗。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经常在灰色地带厮混,甚至也和黑色领域有所接触的黄毛很清楚,自己干出的事情会引来多少警察的注意。只要姚巧玲去报了警,那自己这辈子就算是交代出去了——圈子里曾经有个叱咤风云多年的老前辈,人甚至都洗白了身份,自己开了两家酒吧和一间茶楼,日子过的美滋滋的。最后不是因为十几年前干下的这档子事情,被警察愣是给抓走了。 黄毛后悔的简直想给自己两耳光,平时上了头,他也就花个几百块钱去一趟消费场所罢了。可这次唱完了歌之后忽然犯了瘾,最后在药物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居然壮着胆子给来听自己唱歌的小姑娘下了药,最后甚至还让其他几个兄弟也掺和了进来。 要是就这么算了,自己迟早得挨两粒花生米,而且花生米的钱还得自己家里人出。 黄毛中午从自己的狗窝里睡醒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是惶恐不安的状态。直到绿毛给他出了个主意。 只要那个小娘皮把嘴闭上,只要她承认正在和自己谈恋爱就没关系了吧?绿毛当时说了些什么,黄毛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这个中心思想他还是能记住的。总而言之,要想办法让那个女人闭嘴,实在不行……黄毛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实在不行,就娶了这个女人。反正这种事情也见不得光,对方应该也不想这种事情被所有人都知道吧? 所谓吊癌,说的就是这种心态。普通人想要蠢到这个地步,还真是有些困难。 且不论黄毛究竟都是不是癞蛤蟆X天鹅,想得美玩的花。总之,他正打算闯入抢救室里,挨个看看接受抢救的患者里有没有自己要找的姚巧玲——要是看到她快死了,说不定他还能高兴的笑出声来。 但这里是抢救室,是不得擅闯的地方。 “喀拉!”一声金属物品甩动的声音响起,保安梁哥一把搡开了把自己挤开的红毛,顺便从腰间抽出了甩棍。“后退!”甩棍锁止的声音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威慑力,而甩出甩棍后大声呵斥的保安梁哥看上去就更吓人了,“抢救重地,闲人不得入内!” 七彩虹稍微退后了一点,但毕竟他们人数更多,而保安梁哥虽然手里拿着甩棍,但终归只有一人。人数上的差异,让七彩虹们迅速胆子又打了起来。 “打啊!有本事你打!”被推搡开的红毛和橙毛迅速凑上前,肆无忌惮的用胸口撞向保安梁哥的肩膀和手臂,他们甚至指着自己那一脑袋鲜艳的头发喊道,“有本事你朝着这儿打!” 蓝毛和紫毛就更直接了,他们一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喊道,“我们就是来看看病人,不就是没有给你塞红包么?这就要打人?” 孙立恩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两步。抢救室里的护士看见保安梁哥被推搡的样子,已经抓起电话叫保卫处了。但电话从打通到保卫处的保卫干部们抵达现场仍然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如果让这群人冲进来,鬼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郭,出来帮忙!”孙立恩一把拉开了自己胸口的拉链,把胡佳买给自己的羽绒服往旁边一扔。他不太会打架,也没什么打架的经验。不过这个现在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现在怎么把人挡在外面——抢救室里不少患者情况都很不稳定,万一这群彩虹头冲了进来,不小心撞掉了哪个患者身上连接着的呼吸机或者扎在动脉上的净化设备……那后果不堪设想。 孙立恩一嗓子喊出了一名身高一米九八,体重一百五十公斤的壮汉(小郭最近正在减重,而且效果相当不错),虽然男护士服看上去远不如保安制服吓人,不过他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脱掉身上护士服,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黑色T恤的样子,却实在是不得不令人想起那些即将走上擂台的搏斗高手。 而且还是重量级的那种。 小郭一个人的威慑力已经足够让彩虹团的七个人停下推进的脚步并且开始迟疑,而让他们开始后退的,则是同样撸起袖子出场的布鲁恩博士。 布鲁恩身高和小郭差不多,但他撸起袖子的样子却比小郭吓人多了——他肩头上巨大的熊头刺青,以及满脸刚刚长出来几天还没来得及刮掉的胡渣,直接让这支彩虹男团开始惶恐了起来。 社会小青年惶恐的时候会干什么?彩虹男团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会像河豚一样自我打气,让自己膨胀起来,并且以更具有攻击性的行为来试图吓退对方。这个智障一样的行为事实上和智商无关,只是这群生活在灰色以及黑色小圈子里的人下意识的行为选择。 “CNM,人多了不起啊?!”人数占据上风的彩虹男团在黄毛的带领下开始骂人,被推搡了的紫毛甚至从后腰口袋里拔出了一把甩刀,在面前耍的虎虎生风,并且叫嚣道,“别以为手里有家伙我就会怕你!来啊!” · · ·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就后退了十几步,把抢救室的门口严严实实围了起来。接到报告前来维持秩序的保卫科工作人员大喊着让围观群众后退,但是效果甚微。 彩虹男团也听到了这个动静,这让他们再次陷入了慌乱。 作为“社会人”,和别的小团体对峙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敌人的增援那简直是噩梦。前后遇袭,那结果必然是大败。而心里各有鬼胎的彩虹男团此时却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团结”力。黄毛和绿毛对视了一眼,直接朝着小郭和布鲁恩博士冲了过去,其他五个颜色也顺带跟着一起朝着抢救室里拔腿就跑。小郭和布鲁恩博士阻拦不及,只拦住了其中红橙蓝三人,剩下的四个则在紫毛的带领下成功突围,闯进了抢救室里。 紫毛一边跑着一边挥动着手里的甩刀。这些脑子已经被甲基苯丙胺连续作用了一两年的人思维都是混乱的。虽然跟着小团体一起冲了进来,但是后面该怎么办,应该做什么,他完全没有概念。 反正就和平时干仗一样,把人吓退就行了呗? 紫毛又猛的一挥手,他在混乱中隐约觉着自己手里的刀子有些阻碍。 又往里面跑了两步,紫毛突然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矮胖的中年女护士。他又挥了挥自己的手臂,想要吓退对方。 矮胖的中年女护士抬头看了一眼朝着自己冲来的紫毛,然后猛地一抬手。 紫毛感觉自己的胸口上传来了一股巨力,然后整个人就向后飞了出去,顺带还砸到了身后的两个小兄弟。三个人一起躺在地上摔成了滚地葫芦,没有被砸中的黄毛吓的停住了脚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艰难突破围观人群的保卫科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彩虹男团按在了地上,毫不客气的把他们的胳膊扭到身后,再用身上带着的塑料捆扎带把他们的手腕锁起来。 而医护人员们压根就没去看这群被制服了的杀马特,他们正围在墙边,有些慌乱的脱着孙立恩的衣服。 孙立恩半靠在墙壁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蓝色的T恤衫上有一道破口,一条大约十公分的伤口从自己的右胸下方一直延续到左腹。有血液正在从伤口里静静的流淌出来。 第408章 德克萨斯式缝合 孙立恩半靠在地上,看着自己身上正在流血,心里的感受有些奇怪。 不疼。这是孙立恩的第一个想法。伤口看上去当然吓人,不然自己的同事们也不至于这么焦急而且毫不客气的就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扒了——甚至直接抄起剪刀,就把自己这件穿了两三年的T恤衫给剪开。 血液流淌的速度不快,孙立恩自己也能判断的出来,虽然刀伤从自己的胸口右下方一直延伸到左腹,但最多只是割开了真皮层而已——流出的血液主要以真皮层内的毛细血管为主,静脉应该没有破损。 总的来说,这个只是皮外伤而已。 孙立恩以极其冷静的心态分析着自己受伤的情况,同时还抬起头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黄毛。现在他已经能百分百肯定,这群家伙就是伤害了姚巧玲的罪魁祸首。而他有些搞不懂的是,这黄毛究竟哪里表现出了能够吸引姚巧玲这种“反叛乖乖女”的潜质。 这明明就是头猪嘛! 黄毛被人按在地上,头顶有一条状态栏,“黄炳贤,男,24岁,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81.22.35)” 孙立恩稍微松了口气,看起来这畜生至少没有什么STD,姚巧玲大概是安全的。 不过这个……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又是啥?被狗咬了? 孙立恩想要站起身来凑近一点看看黄毛,但却被其他的同事们按了回去。紧急进行的消毒和止血还在继续,而紧张的气氛却在逐渐消退。哪怕没有状态栏,孙立恩胸腹处出血量也明确表明了他并没有什么危险。 “还好,只是皮外伤。”布鲁恩博士把自己制服的红毛交给安保人员之后,就过来查看了孙立恩的受伤情况,他看完之后松了口气,笑道,“恭喜你,以后你胸口处会有一条非常有男人味的伤疤。以后去酒吧,你就可以脱掉上衣和别人吹牛了……”他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吹牛前,先去健身房锻炼个半年——这条伤疤比你整个人还有男子气概,如果以你现在这个体格,其他人大概只会以为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很粗暴。” “以前你和别人开玩笑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打你啊?”孙立恩瞪了一眼布鲁恩博士,这个笑话实在是不太好笑。 “一个恶劣的笑话在一个合适的时候也会成为好段子。”布鲁恩博士咧嘴一笑,“放心吧,伤的不深,只是划开了你的真皮层而已,连脂肪层都没伤到。” 孙立恩摆了摆手,看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这下可好,我和曹博士真的成了难兄难弟了——开膛破肚两兄弟……你们说以后我俩住的那个宿舍会不会没人敢再住了?”他努力用讲鬼故事似的语气讲到,“住在那个宿舍里的人,都将面临被人用刀捅的命运……” 徐有容用运动鞋在孙立恩的腿边上轻轻踹了一脚,“现在又有底气开玩笑了?看起来不是很疼嘛。”她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我觉着我有必要和小胡汇报一下。” “徐主任,求放过,我请你吃宵夜。”孙立恩慢慢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还在流血的肚子,叹气道,“这家伙,等会吃鸭血粉丝汤吧。我觉着我得补一补。” · · · 彩虹男团被匆匆赶来的刑警们接手拷了起来,但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只开了两辆警车,一口气也带不回去七个人。因此只能把这群人的手在背后用手铐铐好,再勒令他们沿着抢救大厅的墙蹲了一溜。看起来这几位也不是没被司法机关打击过,手背后蹲在地上的姿势透露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熟练感。就连警察老吴都感叹,“这帮孙子绝对不是第一次犯事儿了。” 宋院长穿着睡衣赶到医院的时候,孙立恩肚子上缝针的工作刚好进行到收尾阶段。十二公分长的伤口,在布鲁恩博士的操作下,一共被缝了十八针。 “你缝的时候就不能轻点?”孙立恩疼的满头大汗,被划拉了一刀倒是不怎么觉着疼,可布鲁恩博士给他做麻醉注射再到缝合打结的全过程中,孙立恩却疼的惨叫连连,“着急什么啊?利多卡因浸润你都没给我打全!” “都是男人,不要在乎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布鲁恩博士缝的很开心。自从到了四院之后,他就一直和孙立恩治疗组在对付那三名鼠疫患者。虽然治疗鼠疫也挺刺激的,但毕竟不如这种实际操作来的痛快。他结束了最后一针,抬头问道,“我们德州人都很贴心的——要不我给你打个蝴蝶结收尾?” “滚滚滚。”和布鲁恩博士混熟了之后,孙立恩现在对着老布口吐芬芳那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这个德州人和没见过几次面的人沟通,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虽然这个态度和他的外貌很不搭调。但一旦这个德州人觉得和你已经混熟了,你就会惊讶的发现,原来“妈惹法克”能有这么多种用法,表达出这么多种意思。 德州人,就算再非典型,他仍然是个德州人。 “妈惹法克~”老布完成了最后的打结,然后很轻松的在孙立恩刚刚缝好的伤口上拍了一下。孙立恩大胆推测,这句粗口的意思大概是“搞定”。 “怎么样?没事儿了吧?”宋院长在一旁看着老布完成了缝合之后过来对孙立恩问道,“你觉着感觉怎么样?” 孙立恩这时候才发现宋院长也来了,他下意识就想站起来,却被宋文瞪着眼睛按了回去,“肚子上都让人给开了怎么还能窜呢?” 孙立恩嘿嘿笑了两声,“没事儿,皮外伤。”他指着布鲁恩道,“这老货刚才还在我伤口上用手乱拍呢。” 宋院长看了一眼被骂老货还一脸自得的布鲁恩,摇了摇头问道,“怎么回事儿?你跟人是起了冲突了?”她在家的时候接到电话通知,只知道有人冲击抢救室,而且孙立恩肚子上让人来了一刀,具体过程却还不清楚——说实话,她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孙立恩也步了曹鑫的后尘。 “这几个人……强奸了袁平安早上接诊的那个姑娘。”孙立恩想了想,压低声音对宋文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那个姑娘给我打电话,说看到了这几个人下车。我这才赶过来的。” 后面的故事由徐有容和胡静替孙立恩补足。而孙立恩则在和刑警队的警察沟通——一位女警察已经在姚巧玲的父亲陪同下去住院部采集口供了,而孙立恩遇袭的事情,则要另外立案处理。 第409章 谎言 刑警队的警察们很累,很忙。 四院这两个月给警队贡献了好多指标,平心而论,至少刑警队是很有些眼馋缉毒警队那帮子伙计的——四院提供的消息帮他们挖出了一个遍布全国十几个省份的贩毒团伙,在经过一个月的侦查后,三天前正式收网,摧毁了一个实验室级冰毒加工厂,缴获冰毒35.38公斤,收缴毒资七十八万元。这次看起来一个集体二等功是跑不了的——一位缉毒警察在行动中单枪匹马摸清了整个制毒工场的位置,并且还发现了对方设置的逃生地道,就凭这个,拿上一个一等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消息一出,警队上下纷纷眼红。守着四院“传达室”的警察老吴成了警队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管和老吴关系远近,从刑侦到经侦,甚至连治安管理支队和反恐支队都过来和老吴套了套近乎。 这次被老吴一个电话叫来的,就是刑事侦查局支队和治安管理支队的警察同志们。 “这几个,都先去验个尿。”带队的是宁远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的副支队长吴鹏辉。吴队长看着顺墙沿蹲了一溜的彩虹男团,先是把七兄弟按照光谱顺序重新提溜起来排了个队,然后指了指光谱的前四个颜色,对一旁的警察吩咐道。说完之后,吴队长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看看你们这一脑袋杂毛!啊?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葫芦小金刚啊?” 吴队长很鸡贼的没有提姚巧玲的事情。刑事侦查工作中,遇到这些身上背了不止一件事情的累犯,是很讲究侦查技巧的。先要让这帮鳖孙以为警察对他们身上最大的案子毫不知情,之后这群家伙就会为了尽快脱离审讯而竹筒倒豆子,把“小案子”交代的清清楚楚。而在获得了足够的证据之后,刑警们就可以申请到足够长的羁押期,再全力进攻他们身上的大案子。 现在,吴队长选择的就是这种侦察技巧。查获吸毒人员其实本身并不会带有刑事责任。被查获并且证实吸毒的人员会根据相关记录和证据,由警方对其进行认定。吸毒成瘾,或者吸毒成瘾严重,曾经有吸毒记录而被警方查获的人员,会被作出行政处罚,或者强制隔离戒毒。着手点不重,但是很有效果。 毕竟吸毒人员有独特的外貌特征。对于这些外貌特征,警察们认的甚至比医生还准——当初第一眼见到高严的如果是缉毒警察,巡逻民警甚至老吴的话,很可能马上就能认出来这是个吸毒人员。 对于这些身上背了严重刑事犯罪的嫌疑人来说,一到两年左右的强制隔离戒毒很痛苦,但并不是完全无法承受的——如果能够蒙混过关,就基本相当于以两年有期徒刑做了个遮挡。 当然,这种事情在吴队长的注视下是不可能发生的——冲击抢救室的事情最高能靠到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上,而持刀伤人则能把紫毛至少关个三年。就算姚巧玲自己真的糊涂到打算包庇罪犯的地步,老吴也能把这群社会渣滓送进监狱里几年。 现在不比当年自己刚入行的时候啦。老吴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如今这种不过脑子的小青年虽然数量上减少了,但脑残的程度却与日俱增。以前碰到这种人,光一个流氓罪就能收拾,哪里像现在这样,还得跟他们斗智斗勇——和罪犯斗智斗勇那至少还有点挑战性,跟这种脑残耍心眼,老吴自己都觉着丢份,就好像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一样。 先验个尿,把吸毒坐实了再说。 · · · 孙立恩的T恤衫被同事们用剪刀咔咔剪成了碎布条。完成了缝合之后,他只能先到小会议室里,借来了袁平安的衣服穿在身上。 “我回头给你再买两件。”穿上了不甚合体的衣服之后,孙立恩很不好意思的发现,自己流到腿上的血已经沾在了袁平安的这件白衬衫上。他只能先向袁平安道个歉,然后才继续把扣子都扣了回去。 “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袁平安摆了摆手,对孙立恩道,“现在怎么办,给你在普外开个床位住一晚上?” “住什么?”孙立恩反问道,“我这就是个皮外伤,住院有什么意义?”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手往左靠了一些,正好避开了自己的伤口,“给我开点药,预防一下感染就完了。” 袁平安点了点头,开点药倒是不难,“那我现在给你开吧,顺便再来一针破伤风——我看了看,那把甩刀搞不好平时是拿来削水果皮的,上面有些锈。” 孙立恩叹了口气,“好吧。”他穿好了衣服,对袁平安道,“你先开药,我先出去一下。” “对了。”袁平安忽然抬头对孙立恩道,“你要不还是和胡姐商量一下吧?这个事儿我觉着……你就别跟胡佳说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个伤疤肯定是瞒不住的,现在不和胡佳说,以后还是得让她看见。孙立恩可不想再被胡佳推倒在地上,并且用嘴从自己胳膊上扯下一块肉来。 “今天真倒霉……”孙立恩和胡静说好了对策后,掏出手机给胡佳发了条微信,“晚上在抢救室里碰见一个脑残,别人都没啥事儿,就我被他手里的小刀划了一下。” 胡佳迅速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电话那头的她语气非常紧张,“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孙立恩连忙在这头笑着道,“就划了个小口子,别紧张。” “怎么伤的?”胡佳刨根问底的追问道。她确实紧张的很,急诊室里什么人都能碰见,什么事儿都可能会有,“打破伤风了么?” “袁平安正给我开药呢。”孙立恩继续努力淡化着事情的严重性,“老布给我包了一下伤口,我本来还挺感激这老头的……哦对了,你还没见过老布吧?就是那个被徐医生挖来的哈佛医学院的,德克萨斯人——重点偏了,这老混蛋给我包好了伤口之后还在上面狠狠拍了一下。差点没气死我。” 孙立恩拿着电话,顺着救护车通道走到了门外,笑着和胡佳聊着天。 他实在是不想让胡佳担心,但也不想说谎。所以只能把一些话瞒下来不说。 有些谎言是因为幼稚,有些谎言是因为怯懦。但还有些谎言,是因为承诺。 第410章 纠结 挂掉电话,孙立恩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麻药已经被代谢掉了的关系,胸口上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 “这几个人我们就带回去了。”孙立恩慢慢走回抢救室的时候,带队的吴队长正在和宋院长沟通,“我看你们这边医生也受伤了,明天早上需要他到局里做个笔录——之后还要有法医对他的伤势做个鉴定。” 宋院长点了点头,这个安排她没有什么意见。“那就这样,辛苦吴队长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没凑过去看热闹。等到众人散去之后,他才慢慢晃悠回了小会议室里。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袁平安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往自己的电脑上安Chrome。“多亏换了新电脑,不然我还真担心我原来的4GB内存的笔记本扛不住Chrome呢。” “知道你运气好。”孙立恩以一个很僵硬的姿势坐了下来,生怕牵扯到胸口的伤口,“有新电脑,还有假条可以用。羡慕死了。” “真羡慕?”袁平安笑着推开了面前的电脑道,“那我把假条给你啊。” 孙立恩摇了摇头,“我还没有缺德到和住院总抢假条的地步。”和袁平安开了几句玩笑后,孙立恩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开始搜索关于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的资料。 黄毛黄炳贤头上有个“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的状态栏,这让孙立恩很在意。倒不是因为他打算紧着去救这个已经被逮捕了的畜生,而是有些担心这种冷门罕见细菌可能会对姚巧玲造成伤害。 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对孙立恩来说太陌生了,他只能从字面上推断这种细菌可能与狗有关系,并且有可能损伤到某些“纤维”。但他对具体内容仍然完全一无所知,这种细菌的传播途径,影响的严重程度,会涉及到的器官和症状等等,他都不知道。 姚巧玲已经被转给了妇科进行后续治疗,作为首诊医师,孙立恩其实已经和她的后续治疗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这个女孩子的遭遇实在是太让人同情,孙立恩还是想为她再做点什么。 “你在查啥?”袁平安过了一会大概是终于安装好了浏览器,看着孙立恩艰难敲键盘的样子,好奇的过来问道,“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没听说过……” 孙立恩在搜索引擎上一通搜索,除了越看越担心以外,却一点帮助都没有。 网络上关于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的故事都挺可怕,孙立恩看到现在发现,感染了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的患者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都是截肢。有些情况比较严重的,则会直接丧命。 排除掉一些没什么特征的描述后,孙立恩大概能看得出来,这种疾病应该发病率极低,而且还没有什么有特征的症状。只有在感染后期,患者可能会出现一些皮下瘀血,而感染的前中期中,患者的症状表现和单纯的感冒类似——发热,咳嗽,打喷嚏。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就很可怕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去知网上转了一圈,运气还算可以,他发现了一篇带有类似描述的病例报告论文。虽然这篇云鹤市人民医院报告的文献中并没有完成对于患者感染细菌的系统培养,但基本能够确定是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属的一种。 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属需要长时间培养才能检测到生长,而且分离培养较为困难,甚至不同的实验室对这一类细菌的分离率差异也相当巨大。与此同时,作为牙周疾病和动物咬伤所致的病原菌,它们的发病率也相当低。这就导致很难对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属的细菌和感染者进行报道和研究。 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属的感染很少见,而且生化标记水平很难检测,国内外报道都相当少。特定到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的报告就更少了——至少中文报告目前是没有的。 随后,一条说明引起了孙立恩的注意。 “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属均为机会致病菌,本例患者既往有湿疹病史多年,曾使用过糖皮质激素,辅检提示细胞免疫功能降低,炎性指标升高。” 机会性致病菌……孙立恩心里一紧,对袁平安问道,“姚巧玲的HIV阻断药开了么?” 袁平安被孙立恩突然的问题问的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后他才点头道,“开过了。” 孙立恩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往门口快步走去。 “你干啥去?”袁平安有些担心孙立恩这突然一惊一乍的,是不是被今天的事情刺激到了。 “去找宋院长。”孙立恩头都不回的说道,“我怀疑那个黄毛可能有艾滋病。” · · · 机会致病菌,病如其名——感染这种病菌,需要一些机会。而理论上最好的机会,自然是HIV。 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HIV)感染人类之后,病毒会开始攻击人体内含有CD4分子的免疫细胞,并且导致艾滋病(Acquired 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AIDS,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从T4淋巴细胞,单核巨噬细胞到树突状细胞,大量的免疫细胞都成了HIV攻击的目标。巨噬细胞吞噬HIV病毒后,反而被病毒从内攻破,并且它们还会携带着HIV病毒和其他的病原体,肆意的在人体各个器官中游走散布病毒。最后导致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彻底崩盘的地步,并且因为各种原因的感染而死亡。 如果临床上遇到了原因不明的免疫力低下,那么医生们第一时间会想到的原因,必然是HIV病毒感染。这就和遇到不明原因室颤,第一时间进行胸外按压一样——这是医生们在工作中积累出的经验。 孙立恩急匆匆的去找宋文,不光是为了提醒她姚巧玲有感染艾滋病的风险而已。更重要的是,如果黄毛黄炳贤自己是个HIV病毒携带者甚至感染者的话,逮捕他的警官如果遭到黄毛的暴力反抗——比如被咬,而且没有及时服用阻断药物的话,被感染的风险是很大的。 等会……孙立恩忽然瞪大了眼睛。 如果彩虹男团都参与了对姚巧玲的暴行,那他们也得中招。 这个……孙立恩陷入了纠结和沉思,这还有必要去提醒宋院长么? 第411章 卖惨 很快,孙立恩的纠结就变成了无奈。经过了几分钟的思考后他才发现,他压根就没有纠结的理由——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的情报是状态栏提供的,而这种疾病本身并没有任何独特的症状。孙立恩无法合理的解释自己的怀疑,更不用提还要警告警方关于HIV的情报了。 到时候要怎么说啊?因为这人看上去一脸贱样,所以自己怀疑他感染了某种罕见的病菌?这严格来说算骂人吧? 孙立恩站在走廊上,皱着眉头考虑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拿来解释的理论。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准备回抢救室里,却又想起来袁平安刚刚亲眼见到了自己的搜索。这要是不好好解释一下,恐怕自己得被扣上一个神经病的帽子。 孙立恩摸出了自己的手机,然后存了几篇刚刚看到的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的新闻。想了想觉得说服力可能略有欠缺,所以又干脆搜了一下相关视频。没想到正好在B站上看到了一个账号搬运的医学杂谈类节目——一个外国医生正在镜头前讲述着一个发表在欧洲医学期刊上的病例,内容恰好是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而发表日期则是两天前。 孙立恩喜出望外的收藏了视频,顺便很有素质的投了两个硬币。这个完全可以拿来当成自己突发奇想,开始搜索相关内容的由头嘛。 准备好了相关的“证据”后,孙立恩心情放松了不少,既然已经出来了,那自然没有扭头就回去的道理——就这么傻愣愣的回去了,袁医生还不得把自己当成傻缺? 干脆去宋院长面前卖个惨好了。孙立恩迈开步子走了两步,随后把脚步缩小了不少,顺便还让自己的两条腿绷紧了不少,走出了一副“我受伤了我疼的要死”的感觉。 我就不说要请假,我就不说自己有多惨,宋院长你看着办吧。 · · · “明天给你放假。”宋院长正打算钻进车里回家,却远远看见了孙立恩的“惨状”。已经经历过一次员工受伤后的宋院长大手一挥,“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和周军说一声……”她想了想继续道,“给你放一周的假。”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大喜过望的点了点头——一周的假期诶,这可太可贵了,袁平安运气那么好,也才抽到了一个五天假期。自己一下就有了七天假……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算了,有休假就行了。孙立恩很快抛开了自己脑子里的念头。他确实也需要休息一下——作为规培生,同时还是治疗组的带头人,孙立恩在四院的抢救室中履行的职责基本和住院总差不多。同样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同样需要在组员有需要的时候出来帮忙,同样身心俱疲。他搓了搓自己的脸,朝着抢救室走去。 他有点想家了。 “那你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就直接去常宁?”袁平安对于孙立恩突然被放假一事倒是不怎么觉得奇怪,毕竟孙立恩这个工伤是他亲眼看着缝起来的。他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道,“你这个受伤的经过警察还没有问过吧?是不是得去一趟警察局做一下笔录?” 孙立恩琢磨了一会,感觉确实有道理。虽然想赶紧回家吃上一顿老妈做的卤牛肉,但多等一晚上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行吧……”尽管自己能想明白其中关节,但这也并不妨碍孙立恩心情低落一下。他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连夜开车回去的。“我去问问老吴,看看明天几点过去做笔录合适。” “问完了之后你就直接回宿舍吧。”袁平安很贴心道,“大晚上的赶来医院挨了一刀,你也应该早点回去休息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到了四院大门口。和老吴聊了两句,并且顺便通过老吴,和分局的刑警队工作人员越好明天早上八点去做笔录后,孙立恩重新走回了宿舍。 “我听说你也让人捅了?”回到宿舍里刚脱了衣服,孙立恩就看见自己的手机上,曹博士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没事儿吧?” 孙立恩嘴角微微上扬,快速回了一条信息,“我打算回头在咱们这个宿舍门口挂个牌匾,就写‘开膛破肚’四个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住着俩普外医生呢。”曹博士冷静的吐槽了一句,“怎么,你以后打算转科去搞外科?” “那刘主任得扒了我的皮。”孙立恩笑着答道,“伤的不重,其实就是划破了一层皮。不过划伤的部位有些长了,所以缝了几针。” 曹博士那边停了一会才继续道,“我听说宋院长这次发了好大脾气。传言似乎她打算让分局派人常驻医院。” “曹博士你消息很灵通啊。”孙立恩有些惊讶,“我就在现场,这些事儿我可都没听说过。” · · · “回来啦?”宋院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位于市区中的独栋别墅灯火通明,但这么大的房子里就只住着宋文和自己的丈夫戚芮贞,实在是有些冷清——他们的儿子在首都上学,今年研二,据说因为实验过于繁重,今年甚至可能不能回家过年。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大的房间里缺乏人气儿的缺憾,宋文和丈夫戚芮贞两人在家里养了两只猫权当消遣。而现在,穿着一身很贴地气的厚实棉睡衣的宋院长刚刚到家,就看见自己老公正左右开弓的撸着猫。 “你倒会享福。”宋院长翻了个白眼,从丈夫手里抢过来一只灰色的缅因猫抱着,顺便非常顺脚的踹了自家丈夫一下,“让开点。” 戚总挪了挪屁股,把自己坐暖和了的座位让给了妻子,然后关切道,“你急匆匆赶到医院去,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宋院长把脸埋进了名为“蛋糕”的缅因猫身上,“又有个医生让人捅了。” “又来?”戚总皱起了眉头,“这个月才出过一次这种事儿吧?” “这个伤的不太重,也不是被医闹捅的——有几个小畜生要闯抢救室,他去阻拦的时候被人用刀划伤了。”宋文叹了口气,“最近真是不顺。” 本来武田制药准备捐赠诊断中心的时候,宋文曾经以为自己的四院要转运了——从到处化缘,向主动有人伸出援手方向转变。但事实证明,她还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还是想想办法应对一下吧?”戚总放下了手里这只名叫“奶油”的银渐层,思考了一下后提议道,“要不,装几套金属检测仪?” 宋院长瞪了他一眼,“来医院的每个人都要过安检?你是怕没人骂我么?”不过这个主意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四院确实也需要采取一些相应措施来进行防范才行——哪怕只是为了安抚已经陷入了普遍性惶恐的医生们,她也得采取一些行动。 “喂,龙秘书长?你好,我是四院的宋文。”宋院长想到就做,她直接给市委秘书长打了个电话,“是这样的,我院有个突发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 第412章 回家(上) 宋文其实早就有一些相关的设想了。只是之前她还觉得这些想法和措施还需要酝酿一下——她打算邀请警方派驻一支有一定武装的快速反应小队,然后驻扎在四院。 虽然听起来有些胡来,但宋院长自己还是有些底气的。四院由于自身的特殊定位,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本市50%左右,周围地区转诊来的70%急诊患者。而这巨大的处理能力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四院需要面临更多的各类刑事案件受害者,嫌疑人,甚至本身可能会面临各种人员的冲击。 因此,四院才会首先在宁远拥有自己的警务点,有三名警察常驻。老吴和两个徒弟虽然殚精竭虑,每天忙的即将过劳死,但毕竟人力有时尽。这次金刚葫芦娃彩虹七兄弟搞出来的事情,别说就靠老吴他们三个了,就算再来三五个警察,也未必见得就能震慑住对方。 总不能每一次都等着有医生被袭击,然后再让警察过来把人带走吧? 宋院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和龙秘书长打个招呼,并且讨教一下。从她的角度,如果能请公安局巡特警支队那边支援五到八人持枪巡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既能有效震慑那些心里盘算着干点什么的家伙,也能同时能够成为应对突发事件的最好人选。 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这种事情,恐怕不是单纯靠宁静区分局就能搞定的。甚至有可能需要省一级部门支持才行。 但不论如何,一定要快。 · · · 孙立恩结束了笔录,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出了警察局。前来做笔录的是昨天带队的吴队长和两个年轻警察,笔录过程中,三名警官全程都对孙立恩相当客气。在问完了话之后,吴队长专门留了孙立恩的电话,并且提前提醒道,“后面如果还有什么情况需要找你了解的话,我们还会打电话给你的。” 孙立恩临走前还是提醒了一下,“按照我们的经验,这些吸毒人员很大一部分都是有HIV感染的。吴队长你们后面处理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 吴队长哈哈一笑,“不是开玩笑,我们每年见到的艾滋病可能比你们医生见过的还多些。放心吧,这个我们有经验的。” 坐在自己的V90CC上,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启动了车辆,慢慢悠悠的朝着高速入口驶去。拿到驾照后,孙立恩也就开了一万多公里车,目前还算是个刚出了保护期,可以合法上高速的新手。长途驾驶,要注意安全。再加上现在天气冷,鬼知道路上会不会碰见什么特别情况。因此孙立恩一路都老老实实的开在中间车道上,并且保持着中间车道所能允许的最低时速。 然后他就被各路狂飙而过的大货车吓了个半死。 在导航预计到达时间过去半个小时后,孙立恩终于开到了第一个休息区。自己独自一人长途驾驶的兴奋感刚刚过去,现在的孙立恩除了无聊以外,最大的感觉就是累。 再坚持一下,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在休息区里伸着腿,一边摇摇晃晃的往便利店走去——他打算买上几瓶红牛给自己提提神。 “孙医生?”拎着袋子走出休息区,孙立恩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扭头一看,孙立恩惊讶的发现在这种地方居然遇到了熟人。 “董师傅?”孙立恩睁大了眼睛,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叫住孙立恩的,是沈轻眉的司机董师傅。他正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在便利店下方的吸烟处抽着烟。 “沈总要去常宁。”董师傅眉开眼笑的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这次过去好像是有些事情要谈,估计要谈上几天,所以专门让我开车把她送过去。” 和孙立恩见过几面的董师傅很清楚,孙立恩最近这段时间给沈总帮了多大的忙。生意上的事情暂且不说,光是治疗陈雯的病,这就已经让沈总很是感激了。和孙立恩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不光有利于沈总自己,同时对董师傅也很有帮助。 “你们也去常宁啊?”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周围,却没见到沈轻眉的身影,“沈总呢?” “沈总去洗手间了。”董师傅朝着孙立恩递了根烟,但却被孙立恩摆手拒绝了。“不好意思,不会。” 两个人正在不咸不淡的聊着天,孙立恩趁机向着老司机请教了一下高速上开车的注意事项。而就在这时,沈轻眉也走了出来。 “孙医生!”见到孙立恩的沈轻眉顿时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孙立恩在心里努力轰走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所带来的不详感受。笑着和沈总打了个招呼,“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您。” 也许是因为孙立恩打招呼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沈轻眉马上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孙医生,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向沈轻眉讲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不过多亏了这个,我拿到了七天假期。可以回家看看父母了。” “受伤了还怎么开车啊?”没想到沈轻眉的关注重点却有些不同,“这样吧,让小董给你开车,等下了高速你再走。” “不用了不用了。”孙立恩连忙拒绝道,“伤口其实不深,对我开车也没什么影响。” “毕竟是受了伤,开车的动作还是会受影响的。”沈轻眉继续坚持到,“要不然这样,你坐我的车,让我的秘书开你的车跟在后面得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孙立恩也不太好拒绝了。更何况沈轻眉还有一个孙立恩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还想和您谈一谈小雯的后续治疗。” · · · “她现在感觉还可以。”在沈轻眉的迈巴赫上,孙立恩有些坐立不安的扭动了几下身子,然后就听见沈轻眉开始了描述。“我和徐医生聊过了,目前表现出来的副作用主要体现在她的左手触感上——好像是有些麻木。不过这个问题不算很大,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她看着孙立恩认真问道,“可是……这才第一期手术啊。第二期,第三期怎么办?我听徐医生的意思,甚至有可能要做到第五期手术才有可能全部清除这些……这些东西。”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第一期手术就这样了,以后怎么办?” 孙立恩沉吟了一会,看沈轻眉实在是有些焦虑,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把海扶刀的事情告诉她。 “第一次手术之后,徐医生就和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开始向沈轻眉粗略描述了一下海扶刀的工作原理和特点,“目前我们四院还没有这种装备。但是学院附属医院是有的,我们正在积极评估对陈雯进行转院治疗的可行性。” 话又说回来,孙立恩之所以敢于向吴友谦提出请求帮助,也正是因为第一期手术顺利完成。靠近主要脑动脉的几个虫囊全部被清除了出去,现在陈雯的脑部状况要比之前稳定了许多。至少短途转院的风险已经被降低到了可以接受的地步。 “说实话,之前我还是很想让陈雯转院的。”沈轻眉说话很直接,“毕竟说实话,我对四院的水平还是有一些担忧——就算是大急诊医院,神经外科水平一般也没办法和国内领先的这些医院相比。” 沈轻眉说的很直接,而孙立恩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虽然都是三甲医院,每个医院都有自己最强势的部门和科室。说直白一点,有些三甲医院的弱势科室,甚至可能还不如那些被二甲医院当成特色的科室。 “不过,我问了不少行业内部的专家后,他们对于柳院长的水平评价都非常高。而且手术方案也挑不出来什么问题。”沈轻眉叹了口气,“其他地方都拿不出更合适的方案,我自然也不至于让她再去其他医院折腾。同样条件下,我其实更希望孙医生你来作为她的负责医生。” 孙立恩点了点头,既然患者家属给予了自己这么大的信任,那他总要想办法让对方心里舒服一点才行。 “海扶刀的治疗,是我们目前能做到的,附加伤害最少的治疗。”孙立恩认真道,“我和我们学院的老院长汇报了一下这个情况,他说他可以请山城那边的专家来操刀治疗——海扶刀就是山城的专家发明的设备。” · · · 两个人在车上聊了一路,距离高速出口还有个十来公里的时候,沈轻眉才结束了治疗的话题。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孙立恩觉着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他顺手打开了自己买来的红牛喝了一口,“风险方面我也跟您说过了——当然,之后如果去附属医院治疗的话,那边的医生还是会再和您说一遍。” 沈轻眉好像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道,“孙医生这次来常宁是要回家看看?” 孙立恩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有了七天假期,我还是想回来看看父母。” 他没提自己想家的事儿。 “既然这样……”董师傅把车轻轻停在了高速出口外,沈轻眉笑着道,“那正好我还没有你父母的联系方式。麻烦你和孙总说一声,我明天想去你们家的厂子参观一下。” 第413章 回家(下) 孙立恩开着车,穿过了充满着记忆的街道,终于开到了自家住着的家属院门口。 这套老房子还是当年孙立恩的爷爷留下来的。老人家曾经是纺织厂的副厂长,在老厂区干了一辈子。除了留下一套房子和一群经常愿意来串串门的老邻居之外,什么都没留下来。不过孙立恩对于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却一点印象都没有——老两口在他出生以前就都去世了。 和门口的传达室大爷打了招呼后,孙立恩才把车开进了家属院里面——老式家属院停车位紧张的要死,为了防止外单位的车辆来占位置,家属院每一辆车进入都得经过传达室大爷的许可才行。 “好久没见着你了。”传达室的钱大爷笑眯眯的看着孙立恩,“这么些年没见,长的壮实了。” 孙立恩笑着应道,“工作锻炼人嘛。”他停好了车,轻轻跳出驾驶位,想了想,从后备箱里掏出了一个大概和老式VCD播放机差不多大的纸盒子。“钱大爷,这个是给你的。” 老钱有些惊讶的接过了孙立恩递来的纸盒子,只见上面写着“取暖器”三个字。正是和孙立恩同款的热风式取暖器。 “现在天冷了,用这个取暖器挺舒服的。”孙立恩笑着解释道,“我给我爸妈也买了一套。” “谢谢啊。”老钱很感激的点了点头,随后对孙立恩道,“晚上要是没事儿了,来我这儿一起喝两盅,咱爷俩好好唠唠。” 孙立恩点了点头,抱着给自己父母买的取暖器上了楼。 门被反锁了。孙立恩开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头,看样子爹妈都不在家。 等会要不先把车藏起来,然后给他们一个惊喜? 推开门走进房间,一股阴冷和有些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有些迟钝的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 还是那个家,那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可家里现在所有的家居上都被布单覆盖着,上面灰蒙蒙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看上去最少也得四五个月没有人住过了。 就连家里摆着的两盆仙人掌都彻底枯萎了。 孙立恩站在原地,很迷茫的转了一圈。他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和客厅餐厅的情况一样,最少四个月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所有的家居上都用布单覆盖着,上面落着灰尘。不光这样,家里的所有电器都断了电,就连冰箱都是断电的。 检查冰箱的时候,孙立恩倒是觉得安心了一些。冰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家里是被人彻底收拾过才空置下来的。想想也是,外面那么多布单覆盖,明显也是自家爹妈提前做好了准备。 一开始那种突然面对特殊情景的惶恐消散了,孙立恩现在只有困惑和不解——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自家爹妈这究竟是去哪儿了? “喂,妈?”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给自己老妈打了个电话,“你们在哪儿呢?” “在家啊。”王凤霞放下了手里的大蒲扇,想了想,干脆把窗户推开了,“咋了儿子,有事儿?” 孙立恩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哪个……家?” 王彩凤思考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的把自家老公给卖了。她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向孙立恩坦白了孙宏斌的计划。并且把自己从里面摘了个干干净净——按照王彩凤的说法,她连个从犯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是被胁迫的受害群众。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我们现在在厂子旁边搞了个农场,自己起了栋小楼。”王彩凤快言快语,把地址告诉了儿子,“你开车回来的?要不要妈去接你?” 孙立恩有气无力的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妈,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道么?” · · · 孙立恩几分钟前真的吓坏了。他还以为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非常严重的麻烦,严重到需要两人换个住处才能解决。 只是为了自己的教育问题,所以装穷?切,我还当多大个事儿呢。孙立恩一边在嘴里嘟囔着抱怨的话,一边重新抱起了自己买回来的取暖器,和看门的传达室钱大爷聊了两句,开车向王彩凤报出的地址开去。 家里的经济情况肯定是有所好转,而且目前看来情况还不光是小好,应该是大好了。孙立恩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方向盘,自从这辆车到了自己手里之后,他就多少有了些猜测。但是自家爹妈能再起一栋小楼,这可就不容易了。那个花销……怎么不得一两百万?孙立恩倒是没觉得自己会有什么负担。他其实由衷的替自家老爹开心——高中的时候,老爹整天愁眉不展,抽的烟已经从本地十块一包的红平安衰退到了五块一包的红河。而那个时候的孙立恩,只能尽量削减自己身上的开支替父母分忧。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光不至于再向家里伸手要钱,武田发来的津贴甚至可以让他给家里补贴不少。 孙立恩开着车,心里很是愉快。他本来还在琢磨着胡佳父母的建议——让纸箱厂去生产物流快递专用的箱子。现在看来,这个主意大概自家爹妈早就想到了。 不过,为什么沈总会突然说要来自己家的工厂呢?孙立恩正琢磨着,忽然看到远处有一栋楼。 孙立恩看了看导航,又看了看远处的楼。然后咽了口口水。 这叫小楼? · · · 孙家的“楼”竖立在一片打理的相当漂亮的山坡上。外面用围墙围了起来,而山坡上铺着草坪,还有些树木点缀。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住家,反而像是个什么宾馆之类的地方。 楼体本身的规模不小,虽然只有四层楼,但架不住楼本身的建设面积大——这看上去单层面积几乎都快赶上四院的抢救大厅的四倍大了。 孙立恩的车开到了门口,“常宁市中富实业有限公司”的牌子挂在一旁。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从门岗里走出来,看了看孙立恩的车牌号,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唰”的一下敬了个礼。 电动闸门朝着两侧收入,孙立恩呆了足有十几秒钟,才把车开了进去。 “往这儿开。”王彩凤穿着一身羽绒服站在那栋四层楼外,看见孙立恩的车,很兴奋的招了招手。等孙立恩把车开近了,王彩凤拉开门上车,顺便一指四层楼旁的小路,“顺着这条路往上开。” 孙立恩开着车,一边低声问道,“妈……这是咋回事儿?” “哦,你说这栋楼啊?”王彩凤笑着解释道,“厂子现在的业务变大变多了,原来在厂区里设的办公区不够用的,所以干脆就起了个楼。” 也就是办公用楼?孙立恩看了一眼后视镜,那栋只有四层的办公楼规模绝对不算小,里面最少能容纳四五百人办公。顺着沿山的小路继续往上开,孙立恩又看到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两条顺着山坡延伸下来的单根铁轨,铁轨上放着一个大约四平方米占地的……深绿色玻璃盒子。顺着铁轨的方向往下看,孙立恩能看到一个规模几乎和四院停车场接近的大停车场——停车场里大约有个一二百辆车。 “好了,到家了。”用手上的遥控器打开了一扇铁门,王彩凤指着前面的幽静小路道,“你就把车开上去吧……中午想吃点啥?”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打开了手机,“我现在让食堂的师傅把菜送过来,今天老妈给你下厨做饭。” 又开了两三分钟,孙立恩终于抵达了终点,一栋三层高的独栋别墅。附带一个网球场,一个能停下最少十辆车的停车场,以及一个带雕像的喷泉水池。 如果不是因为老爹的黑色大众车就停在门口,孙立恩真会认为这是自家老妈给自己开的一个不大好玩的玩笑。 第414章 穷养儿 “那个玻璃盒子是电梯?”下了车以后,孙立恩指了指和现代风格别墅融合完美的风雨廊问道,“用来上下山的?” 王彩凤笑着点了点头,“你不是一直想住个带电梯的房子?” “那都是我上小学的事儿了。”孙立恩有些脸红,“而且小时候我就念叨过两天!” 王彩凤笑着揉乱了孙立恩的发型,“行了,先跟我进屋吧——你这都买的是什么东西?” 孙立恩看着车后备箱里的那个取暖器,然后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声,“额……没啥。”他可不觉着自己买回来的取暖器自家爹妈能用得上。 这么大的别墅,别说是地暖了,就算里面有个烧柴火的壁炉孙立恩都不会感觉奇怪。自己买的这种小取暖器,在老房子的客厅里用还行,在这种看上去和整个急诊大厅一样大的别墅里用……那可真是长江上游往水里打了个鸡蛋,下游喝蛋花汤一般的奇妙想法。 “电梯是你爸找人来装的。我们去厂里的时候总不能每次都开车吧?”王彩凤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的心理变化,她只是继续笑着说道,“可是要从这里走路去厂里实在是太远了点,每天都要爬个二十分钟山,我和你爸都扛不住。最后只能搞了这么个东西来。” 孙立恩跟着王彩凤走进了别墅,然后毫无悬念的被屋子里的一切震惊了。 “你也别怪你爸。”王彩凤带着儿子走进了房子,在一楼的大客厅旁,有一张两米长,八十公分厚的整切金丝楠木做成的巨大茶几。王彩凤拿起桌上的茶具,给孙立恩倒了一杯茶。“虽然我一天到晚骂他神经病,但就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他做的对。” 孙立恩接过自己老妈递来的茶杯,默默喝了一口茶水。味道醇厚清冽,一喝就知道是上好的茶叶——至少比柳平川院长拿来嘚瑟的什么菩提院外卖的茶叶要好得多。 “家里的经济情况这些年比之前好了太多。”王彩凤坐在座位上,看上去有些得意,但也有些担忧。“现在全国范围内,咱们有十五个厂子,员工数量上万人……这些厂子,大部分都是我们收购来的。”她叹了口气,“原本我们还挺高兴,觉着终于没有那么大压力了。可没想到的是,过了些日子,我们就听到了很多不好的消息。” 孙立恩放下茶杯问道,“什么消息?”要说他心里没点别的想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当个急诊医生有多辛苦,规培期间收入有多低廉,这些事情原本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其他医生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理由他们能够撑得过去而孙立恩自己不行。 但是这栋“小楼”,那两个玻璃盒子,这张金丝楠木的茶几,甚至那杯茶都似乎正在无声的嘲笑着孙立恩的毅力——傻了吧?你要早扛不住了,就能在家享受这种生活了。 简直就是在嘲讽。 “之前把厂子卖给我们的那几家……”王彩凤叹了口气,“家里的孩子走了歪路。”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原本惨淡经营的厂子突然被人以高出市场价格三成的水平买走,同时还能解决掉所有的债务问题。那些原本艰难经营着纸箱厂,造纸厂,印刷厂的老板们顿时手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充足资金链。而常年经营实业的他们,却没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妥的投资渠道。 结果就是他们被这些突如其来的金钱冲晕了头脑,而以前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家人则突然发现,自己有钱了。 “两个吸毒,一个赌博,还有一个女孩子染上了艾滋病……”王彩凤叹了口气,“我和你爸都被吓着了。我俩甚至觉得,当初要不是因为出了高价买了人家的厂子,说不定都不会有这些事儿。” 孙立恩叹了口气,“所以你们也觉着我会步他们的后尘?” “你娘我对你倒是挺有信心的。”王彩凤道,“只不过那个时候正好又是你高考的时候,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这才没告诉你。” 这倒是说得过去。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但却又无处说起。最后只能再叹了一口气,“这里有没有我能用的房间?我想休息一会……”他顿了顿,然后又道,“之前我买回来的那个药箱是不是放在这里了?” “你的房间在二楼。”王彩凤站起了身,从一旁的黑檀木架上取出了一个带把手的塑料箱子,“你要药箱干什么?” 药箱是孙立恩第一次拿到奖学金后,给自家爹妈买回来的“小礼物”。以前厂子里常有工人受伤的事情。稍微严重一点的肯定得送医院。但小磕小碰,工人自己都不愿意去医院里“浪费时间”,所以大一拿到奖学金后,孙立恩就给家里买了这么一个药箱。 可惜按照王彩凤描述的顺序逻辑,这个药箱只怕是一次都没有发挥过应有的作用。 “换药。”孙立恩拎起了箱子,指了指自己的肚皮,“缝了两针,得换一下。” · · · “他回来了?直接到这儿来了?”孙宏斌回家之后,看到了一脸愁容的老婆。仔细一问才知道,自己瞒了七八年的事情终于露馅了。而更让孙宏斌不适应的是,老婆并没有一脚踹到自己胸口上。而是一脸担忧的坐在沙发上,连话都不愿意跟自己说。 “你儿子在医院里让人捅了你知道么?”王彩凤的眼睛红彤彤的,“一刀,从胸口到肚子上。” 孙宏斌吓了一跳,“啥?严重么?”他很快就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他自己回来的?那应该伤的不重吧?” 王彩凤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擦着眼泪。 “你……”孙宏斌慢慢的坐了下来,然后叹了口气,“你不想让他继续干下去了?” 王彩凤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咱们现在这么些产业,别的不说,把儿子养一辈子肯定够了。”孙宏斌点了点头,对妻子温柔说道,“可以试着让他来接手公司,如果他不是干这行的料,也可以走股份化路线,请专业的职业经纪人打理公司。实在不行,还可以把企业直接变现,多了不敢说,一两个亿还是卖的出来的。”他搂住了王彩凤的肩头,叹气道,“这么做一点难度都没有。可是这么做真的好么?” 王彩凤看着孙宏斌怒道,“有什么不好的?”做个平安富家翁,衣食不愁,平平安安,难道不好么? “立恩是你的儿子,从你的角度出发,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孩子。”孙宏斌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对他自己来说,他首先是个人,有自己独立人格和想法的人。” 孙宏斌认真道,“你想保护他,但前提总应该先尊重他的意愿。不然那和绑架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还拦着不让说?”王彩凤的情绪看起来稍微稳定了一点,她朝着孙宏斌埋怨道,“早说出来,说不定他大学的时候就不会去学医了。” 孙宏斌耸了耸肩膀,“你这就纯粹是想当然。”他朝着王彩凤一伸手,“打个赌,我现在就上去和立恩说这事儿。他要是肯放弃现在的工作不当医生了,我输你五十块钱。” “滚蛋,没个正行。”王彩凤终于被逗乐了,她朝着孙宏斌的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又不可避免的陷入了忧愁中。“等会你上去和立恩谈一谈,就算他想继续当医生,也别干急诊了吧?当个普通的门诊医生不好么?” 孙宏斌琢磨了一下,郑重道,“我会和立恩去谈。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他看着王彩凤认真道,“不管立恩最后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得支持他——你可别因为他选择的方向和你想要的不同,然后就耍脾气!” 第415章 家务 孙宏斌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王彩凤这个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在涉及到孩子的时候,显得有些太一厢情愿了点。而孙立恩嘛……孙宏斌对自己的判断有八成信心——孙立恩不会接受这种安排,更不会心甘情愿在家里混吃等死当个废物。他刚刚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取得了一些成绩和进展,越是这样,他越不可能放弃职业。 这是基于尊严和“男性尊严”做出的判断。 “行。”王彩凤很痛快的点了点头。经过了孙宏斌的提醒之后,王彩凤已经冷静了下来。她也明白,这种事情终归要儿子愿意才行。如果他不愿意,其他人说再多也是白搭。 · · · “我打算来和你谈谈。”孙宏斌敲开了孙立恩的房门,他看着孙立恩,忽然笑了起来,“不过看样子,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孙立恩站在房间里,几套床单和用惯了的枕头被他放在床上打包装了起来。 “啥想法?”孙立恩让开门,让自己老爹走了进来。“爸,我正好有事儿问你……老房子那边的吸尘器你们是不是扔掉了?” 孙宏斌点了点头,他指了指一旁墙边上放着的戴森吸尘器道,“你妈觉着这个好用,所以全都买成了这个——每个房间里都放了。” “那这个我先用一下。”孙立恩毫不客气的把吸尘器拿了下来,顺手还拆下了吸附在墙上的充电器,“那边的房子太久没住了,不收拾一下没法住人。” “你不打算住这儿?”孙宏斌帮着孙立恩把东西收了起来,有些好奇的问道,“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七天。”孙立恩打包好了东西,坐下来松了口气。“这房子我住着实在是不习惯。设施太好,容易陷进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呐。” 孙宏斌笑了,“这事儿我瞒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没点想法?” “要是没有,那我可能是个茄子。”孙立恩毫不客气的瞪了一眼自己老爹,然后笑了起来,“今年过年的红包你可不能用200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孙宏斌哈哈一笑,继续问道,“既然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你还想继续当医生么?以现在公司的能力,别说养活你了,就算你和小胡结婚生了一支足球队,也能养得起。”他看着孙立恩,认真而且有些高深的说道,“至少别人见到你,会很有礼貌的叫上一声‘孙总’……更何况,你现在收入虽然挺高,但毕竟是武田制药给的外快。不稳定,说不定哪天人家就不给钱了。” 孙立恩摇了摇头,“我搞不来这种商业上的事情,让我来管理厂子,估计要不了几年这些家业就全被我败光了。”当医生,每一个决策都可能生死攸关。孙立恩早就习惯了有话直说绝不逞能,“当医生,虽然不会有人叫我什么总,但他们或者他们家人活下来以后的那个笑容……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 孙立恩很认真的对自己老爹道,“不过武田制药的事情,我还真的得请您给我想想办法。” “哦?”孙宏斌收起了笑容,“什么办法?” “现在武田制药每个月给我发1200万日元的津贴,折合成人民币差不多76万。这是一笔非常巨大的数字。”孙立恩认真道,“虽然我和我们医院的院长达成了一些共识,我捐出去七百万日元,资助抗战老兵和困难大学生,而税务的问题医院帮我解决。但这并不能保证,我以后就可以以此为由,拒绝武田的某些不合理要求。” “你是觉得,武田制药可能会以此作为筹码,要挟你?”孙宏斌皱起了眉头,虽然一家偌大的跨国制药公司会要挟一个小医生这种事情听上去很扯淡,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仍然是有可能的。”孙立恩叹了口气,“别的都不说了,如果武田在几年后突然决定向我讨回大部分或者全部的津贴。我很可能一口气拿不出来。”他看着自己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如果真的出了这种事情,老爹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一些?” · · · 孙立恩回到了老房子里。带着厚厚的棉口罩,开窗通气。然后开始干起了家务。 这次回来原本只是单纯的想看看爹妈,没想到突然袭击下,居然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而且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也有了解决渠道——老爹同意在必要的时候,为武田的那一大笔津贴进行兜底。 孙立恩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愉悦。 解决了心头大患,同时给自己的伤口换完了药,孙立恩终于可以放松心情享受这七天假期了——前提条件是,他得先给自己收拾出一个可以栖身的“狗窝”。 孙立恩并不打算住在别墅里,就像他说的那样——住在别墅里实在是太舒服了,舒服到孙立恩会担心自己以后还能不能适应宿舍的地步。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扛不住这种诱惑,因此孙立恩决定干脆不要给自己这种机会。他决定白天的时候过去陪陪老妈,顺便吃顿午饭,但是到了晚上,他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房间收拾起来很费劲,非常费劲。孙立恩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吸尘器,一边庆幸自己脸上罩着一个厚实的棉口罩——这玩意虽然在防疫上的效果甚至不如无纺布口罩的效果好,但用来对付漫天飞舞的灰尘简直不要太好用。要不是自己从医药箱里找出了这么个大宝贝,说不定一趟清洁下来,孙立恩就会因为过敏之类的问题住到医院里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就是老房子里基本所有的家具上面都罩着布单子。只要孙立恩先把这些布单小心翼翼的慢慢收拾干净,再用吸尘器吸一遍地面就好。 老房子用的是燃气热水灶,但在拧开阀门之前,孙立恩还是先搞了点肥皂水,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了管道上。 得……扭开了燃气阀门后,燃气管道上冒出了不少细小泡泡,孙立恩干净关上了阀门,顺便叹了口气——赶紧打电话找燃气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来修吧。 第416章 冒名顶替 等到基本的清洁告一段落,已经到了晚上六点。换好了新的燃气管道,顺便还换掉了用了五年现在已经锈迹斑斑的金属编织热水管后,孙立恩坐在沙发上,摘下了自己脸上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大棉口罩,很舒心的喘了口气。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从他心底涌出,似乎就连身上的疲劳都消退了不少。 虽然按照王彩凤或者胡佳的标准,这里仍然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不过孙立恩仍然觉着心里一阵舒爽放松。辛苦工作后马上就能看到成果,就算一下失败了也能慢慢通过工作把局面扭转过来。最重要的是,实在搞不定或者不想搞了,只要愿意忍受那么一大滩污渍,直接撂挑子也没关系。 对急诊医生来说,打扫卫生简直就是心灵上的深层按摩啊! 正以标准“葛优瘫”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的孙立恩忽然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忘了和老爹说沈轻眉明天要来厂子里参观的事儿了。 “儿子啊?”电话在振铃三十八秒后被孙宏斌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孙宏斌显得有些惊讶,“啥事儿?”他以为孙立恩这是突然打算改变主意了。 “明天裕华集团的沈轻眉沈总说是想来咱们厂里参观一下。”电话里有事儿先说重点。孙立恩用最短的时间向孙宏斌传达了核心内容,然后有些惆怅道,“可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 孙宏斌在沙发上坐直了姿势——他之前一直以“葛优瘫”的姿势瘫在沙发上吃冰棍呢,“明天?她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跟我复述一下。” · · · 结束了通话后,孙立恩打开了屋里的灯,顺便关上了之前因为通气而打开的那些窗户。孙宏斌在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后,经过大约十秒的思考后要求孙立恩明天一大早来别墅。这个决定直接打消了孙立恩准备出门去买明天早餐的想法——反正明天一大早都得走,还不如干脆去别墅里吃饭算了。 “对了,明天还真有个事儿得让你去看看。”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孙宏斌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你还记得原来咱们纸箱厂旁边的那个国营造纸厂吧?” “记得啊。”孙立恩点了点头,“就是小时候我老去买汽水的那个地方吧?” 孙宏斌“嗯”了一声继续道,“他们这个厂区准备卖了,不过原来配给他们的厂医院没法搬……好像还是个二甲医院。”他顿了顿问道,“你明天去那个医院看看吧?要是有价值的话,我跟你妈打算把旁边的地,连带这家医院一起盘下来。” “买医院?”孙立恩一愣,连忙劝阻道,“老爹,你再考虑考虑吧。买个医院可麻烦了……我们院长那是家里条件好,又有宁远医学院在后面做后盾,就这她还每天一大堆事儿……” 孙立恩的话没说完,孙宏斌就打断了他后面的内容,“反正你明天也得过来,去看看嘛。无非多跑一趟,你又不会掉两块肉下去。” 电话是打完了,但是孙立恩心里这个别扭劲却始终消散不了。一个多月前,孙立恩才在武田的三亚会议上怼过民营医院,现在自家似乎就有成为民营医院的意思了。这算什么,真香定律?屠龙者变恶龙? 在一阵纠结和别扭中,孙立恩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 · · · “我就是想挂个号换个药……”孙立恩站在造纸厂医院的分诊台前,很无奈的对分诊台内的护士大姐说道,“这也要挂特需号?” “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不是厂里的员工,都要挂特需号。”护士大姐一脸的不耐烦,她指了指竖立在一旁的告示牌,以及告示牌上面已经被太阳晒到褪色发黄,字迹模糊成一片的打印纸,“上面写着呢你不会自己去看?” 规培医被护士训那是正常现象,孙立恩甚至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训了有什么不妥之处,等他开始费力辨认起了那上面的字迹之后,他才琢磨过味道来——这个不对吧? 算了,反正也就是个挂号费,大不了等会找老爹报销嘛。孙立恩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挂号窗口挂了价值三十五元的特需号。并且按照对方的要求,花了十块钱买了个病历本,十块钱买了个电子病历卡。 “都有电子病历了,怎么还得买病历本?”孙立恩拿着手里这本又薄质量又差的病历本,以及那张甚至不如某些名片结实的电子病历卡问道,“只用电子病历不行么?” “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挂号室里的大姐懒洋洋的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公告,和分诊台前面的差不多,都是已经被太阳晒到褪色的那种,“你自己看。” 这个味道……不太对劲啊。孙立恩皱着眉头离开了挂号厅,这种办事态度倒是符合国营特色,但是这么多弯弯绕绕,各种强制或者软强制性质的消费,怎么看都像是民营医院才有的“特色”。 等到了诊室里,孙立恩的疑惑就更强烈了。这里与其说是诊室,倒不如说是一个装潢豪华的会客厅。就连等候就诊的的座位都是豪华舒适的单人沙发椅。 单从装饰上来看,孙立恩倒是觉得自己这三十五块钱的挂号费花的相当值得。 “孙立恩……是吧?”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进了诊室,服装合体而且看上去就很贵。是的,孙立恩在这个年轻医生的白大褂上看出了帕斯卡尔博士白大褂的痕迹——按照老帕的说法,这种剪裁合体,质地上乘的白大褂一件最少要三百美金,而且还要等最少两个月才能拿到。 “是我。”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看向这个年轻医生的胸牌,“您就是……白建军医生?” 年轻的白医生有一个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名字。 白医生很自然的点了点头,“没错,是我。”他拉开实木办公桌,很轻松的坐了下来,“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孙立恩看着“白医生”头顶的状态栏,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韩家豪,男,26岁。” 第417章 报警 孙立恩面前的白医生并不是白医生。他不姓白,甚至有可能连个医生都不是。 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回答对方的问题啊?孙立恩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开始用余光四下打量起了房间,试图从房间里找到正在偷拍自己的摄像机——这莫不是有人在故意试探自己的状态栏? 毕竟状态栏除了能提示症状以外,最大的两个神奇功能就是准确识别出对方的姓名和年龄——和症状提示一样,这个功能从来没错过。以前既然没有错过,那这一次孙立恩自然也没有理由去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外挂出了BUG。出问题的,自然就是自己对面这位自称是“白建军”医生的韩家豪。 “先生?孙先生?”“白医生”看着孙立恩陷入了沉默中,还以为自己话说的不够清楚,“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孙立恩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额……我胸口这边有缝合,三天前缝合的,来这边主要是想换个药。” 在经过简单的扫视后,孙立恩并没有找到疑似摄像头,或者录音设备的东西。但毕竟他对这种玩意不熟,说不定那些摄像头就非常隐蔽的放在一旁的什么锦旗和奖杯旁边呢。出于谨慎考虑,孙立恩决定还是先有话直说,解决了这次换药再做打算。 “换药是么?”韩家豪笑了起来,“这个倒是好办,几分钟就可以搞定……”他忽然顿了顿,继续用非常热情的笑容提议道,“不过既然来了,我还是稍微给你看看伤口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建议。观察伤口的状态,不光能够判断出一些基础的患者生理状态,同时也能发现伤口是否存在感染和脂肪液化的现象。这对于尽快重新缝合和及时使用抗生素是非常重要的提示。 说不定只是单纯的替人顶班?毕竟特需门诊的挂号单上写明了是白医生嘛……孙立恩心里安稳了不少,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就在这里脱?” “对的对的。”韩家豪笑着点了点头,顺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摸出了一双蓝色乳胶手套带上,“我稍微看一下伤口,如果愈合的不好,可能要拆线重新缝合。” 内容说的倒是没错。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可这双手套却不太对劲。 医护人员戴在手上的手套,不光是为了防止自己受到感染,同时也是为了减少患者接触到其他病原体的一道防线——手套不光要完整无损,同时也应该处于无菌状态才对。但这双从抽屉里随意取出,甚至需要重新翻过来才能戴上的手套,绝对不符合无菌要求。 孙立恩还在琢磨着这是不是又有什么合适的解释,韩家豪已经把手搭在了孙立恩的伤口上,一阵轻微的按压后,他皱起了眉头。 “你这个伤口缝合之前没有做核磁共振吧?”韩家豪摘掉了手套,他并没有和其他的医生们一样顺手把手套扔进垃圾桶,而是继续把这东西放回了桌上。“是不是CT也没有做?” 这种伤口做CT干什么?还核磁共振?孙立恩目瞪口呆,半天才咽了口口水艰难答道,“没有……” “你这个伤口,应该是刀伤。”韩家豪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示意孙立恩把衣服放下来,“缝合处理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麻烦在于,之前给你缝合的医生为了图省事,没有给你做详尽的检查。”他隔空指了指孙立恩的肚子,“刚才我摸了一下,你的伤口里有异物,我估计应该是掰断了的刀尖。” 啥?孙立恩目瞪口呆,布鲁恩博士这么一个老手,给自己清创加缝合,居然没能发现伤口里有异物?这种将将穿透真皮层的伤口,居然还能藏一截刀尖进去? “但是因为你这个伤口已经缝合了三天了,没有被找到的这个异物很可能已经在你的身体里开始了游走。”韩家豪挥了挥手,非常严肃的说道,“如果这个异物游走到了你的腹腔内部,很有可能导致器官受损,甚至扎破你的心脏,这是非常严重的情况。” 孙立恩眯着眼睛没搭话,要是到现在他还没有察觉出异样,那可就太丢人了。 “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建议还是做个核磁共振检查一下。”韩家豪看孙立恩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的推销已经达到了理想效果。因此也没等孙立恩同意,就低头开出了一张检查单,“这个是核磁共振的检查单,你出去交一下钱,然后回来就可以做了。” “医生你看上去很年轻啊,可能跟我差不多吧?”孙立恩终于忍不住了,他没有接对方递过来的检查单,而是盘问起了对方的身份,“您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韩家豪稍微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是宁远医学院的,高中的时候学习不太认真,所以只能上宁远医学院了。” “你要真是宁远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孙立恩冷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可真是要扒了你的皮,填上稻草挂在外面。” 韩家豪脸上的笑容迅速凝结了起来,他警觉的往后退了两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孙立恩气极反笑,“我的伤口里有断裂的刀刃,这是你的判断对吧?” 韩家豪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看向孙立恩,似乎正在琢磨对方的来意。 “明知患者体内可能有金属物,你还敢开核磁共振?”孙立恩直接把这张检查单扔在了韩家豪的脸上,“当医生?就凭你这样儿的?你是给人治病,还是准备要命?!” 韩家豪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孙立恩道,“你……” “你什么你?”孙立恩真是火大了,他直接对着韩家豪拍起了桌子,“乳胶手套重复使用,你当无菌原则是个屁?连扒皮填草都不知道,还有脸说自己是宁远医学院毕业的?”气急之下,他甚至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漏洞,“不到三十岁,你是怎么当上主任医师的?” 这位没见过面的“白建国”医生的名牌下面,标着“主任医师”四个字。 “我怀疑你无证行医,故意伤害……”孙立恩一边用自己所有能琢磨出的罪名指责着对方,一边摸出了手机,“孙子你别跑,有事儿等警察来了再说!” 第418章 当机立断 虽然报了警,但韩家豪还是跑了。实际上,在孙立恩摸出手机报警的瞬间,这位“白医生”就以超乎孙立恩想象的矫健身手,推开一旁的窗户蹿了出去。只留下了诊室里一脸懵逼的孙立恩。 如果不是这位还穿着白大褂,孙立恩真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名潜藏于民间的退役兵王——那个越过窗户下方矮墙的矫健姿态,简直可以让打破世界纪录时的刘翔汗颜。从越过窗户逃跑,到这人穿着白大褂消失在建筑物的拐角处,时间总计不过十秒钟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孙立恩手里的报警电话才刚刚被接通,“常宁110,有什么事情要报警?”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在接线警员的第二次询问下,才说出了自己要报警的事情,“造纸厂医院特需门诊这边有人冒充医生非法行医,麻烦你们出警过来一下吧。” 急诊科医生对于报警的流程熟悉的令人心疼。在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且约定了和警察见面的地点后,孙立恩挂了电话,皱着眉头往外走去。 冒充医生的韩家豪毫无疑问的是个混蛋,但他的行为如果没有造纸厂医院的默认甚至许可和支持,他是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在一家医院里有专门属于自己的房间,还能得到挂号和导医台的支持进行无证行医? 这不光是无证行医这么简单,这里面涉及的问题恐怕比孙立恩现在能想象到的还大。 “老爹,你干嘛呢?”孙立恩站在纸箱厂医院门外,低头摸出电话打了出去。昨天他还觉得老爸想要买下这家医院的行为简直荒唐,但从今天孙立恩自己遇到的情况来看,孙宏斌试图买下这家医院的举动就显得有些其他味道在里面了。 “我?我在办公室喝茶呢。”孙宏斌哈哈笑了两声,从桌上拿起茶杯啜饮了两口,“听这个语气,你已经去过纸箱厂医院了?” “是造纸厂。”孙立恩纠正道,“咱们旁边这是个国营造纸厂。” “对对对,造纸厂。”孙宏斌点了点头,“感觉怎么样?”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问题很大。这已经不是什么经营不善的问题了,我怀疑他们的领导层至少有渎职问题——甚至可能还有更严重的错误。” 孙立恩已经在尽力平和自己的心态了,但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在这个时候却像是一把烧红了的手术刀一样,正在他激动且愤怒的心脏上乱扎着。这种感觉很复杂,有愤怒、有愕然、有不屑、有鄙夷,也有悲伤甚至是遭到背叛的感觉。五味杂陈用来形容孙立恩现在的心情都显得有些单薄无力。 也许是在四院待久了,他已经渐渐对宋文带出来的精兵强将有些麻木了。也许……造纸厂医院才应该是常态? 不,不可能。孙立恩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四院做的虽然很好,但造纸厂医院也绝对不应该是普遍现象。支持这个逻辑的证据也很简单,要是所有医院都和造纸厂医院一样,那恐怕打砸甚至烧医院的新闻一天就得有个三四起才对。 “造纸厂早就破产重组了,接盘的那家企业主要目的还是造纸厂的老厂区和居民区——他们打算把这些地块拿来开发房地产项目。医院这边是九十年代末新建的厂区,他们看不上眼,准备以不良资产的名义剥离出去。”孙宏斌沉声说出了自己了解的内容,“医院以前是厂里贴钱在运营,现在破产了之后没有了资金来源,为了搞钱,医院就开始胡搞……因为是老国企业的医院,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多重管理的问题。卫健委那边插不进手,老厂管不了。” 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这个听起来很麻烦啊,这种条件下,你还能买医院?” “就是因为麻烦,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孙宏斌很认真的说道,“医院的所有权改革原本就是个非常敏感的事情,如果不是厂属医院,我们这些民营企业根本没有插手的可能。”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起来,“那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就问你一句话——想不想把这家医院搞下来,然后把里面那写不干实事的王八犊子都开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转身看了一眼外墙有些破破烂烂的造纸厂医院,老老实实回答道,“想!” 警察同志们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然后又一脸无奈的离开了。 无证行医当然算是问题,但这不归警察管。在确定了孙立恩并没有直接和那个“医生”发生肢体冲突后,警察同志们只能无奈的建议孙立恩直接向卫健委投诉。然后给孙立恩留下了一张报警回执后离开了现场。 孙立恩头也不回的上车离开了这家医院——不管造纸厂医院究竟是民营还是公立,开成这样,还不如干脆关掉算了。在这里看病,不加重病情就算福大命大,这种医院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说不定老爹买下医院之后,再聘请专业的管理团队来运营,医疗水平反而能提高不少。 至少先跟社区医院水平看齐吧。 孙立恩开着车慢慢离开了医院,他打算去一趟卫健委,直接向那边的工作人员投诉。哪怕不能彻底扭转造纸厂医院的胡作非为,至少也得把那个叫韩家豪的骗子抓住才行——鬼知道他已经骗了多少人,谁知道如果继续放纵下去,他还要再骗多少人! · · · “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孙宏斌挂掉电话,脸上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他对着面前的一群专业人士笑道,“我们继续吧。” “好的。”坐在会议桌前的一个中年人推了推眼镜,“那么继续刚才的话题,第二轮谈判中对方的报价已经低于我们的预期值了,我们认为,富华集团处置这一部分不良资产的意愿非常强烈。如果按照最早的计划,我们有把握把成交价格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压下去最少5%。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就越有优势——继续维持现在的医院运营是富华集团和造纸厂交易的附加条款之一,一天不处理掉医院,他们就要多流一天的血。” “不,我不准备再拖下去了。”孙宏斌笑了起来,他一敲桌子,“和富华联系,让他们再让1%出来,我们今天就签合同。” “今天?”领导谈判小组的中年人有些惊讶,但良好的专业素质让他压制住了心里的一堆问题,他冷静道,“虽然有达成协议的可能,但是这样会不会太赶了?我们要多付4%,那就等于多花了两百多万……” “两百多万,我们还花得起。”孙宏斌认真道,“可是要再让造纸厂医院瞎搞下去,这个牌子损失掉的声誉可就不止两百万了!” 第419章 合作 孙立恩走出常宁市卫健委后,长叹了一口气。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似乎早就知道了正在造纸厂医院所发生的一切。接待孙立恩的工作人员甚至能准确说出那个韩家豪的长相和年龄。但很明显,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处理方法——老国企医院的管理问题一直是个老大难。除了发出通知要求整改以外,现在卫健委能做的实在是不多——他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在没有其他部门要求,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时候强制要求造纸厂医院停业整顿。 “你回来吧。”孙立恩无奈之下给老爹打了个电话,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这里面的所有问题,但目前看来,要制止纸箱厂医院继续胡作非为,最快的办法居然就是让自家老爹赶紧把医院买下来。“医院的事情基本已经谈成了,沈总过一个小时之后到,咱们一起谈一谈。” 孙立恩默默的挂掉电话,然后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很疼,不是在做梦。 那么谁能来解释一下,“医院的事情基本已经谈成了”是个什么意思? · · · 宁远中富实业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中,第三层有一半的建筑被用来充当员工食堂。其中四分之三的面积供给各个出品档口,或者用于摆放桌椅和自助菜品——食堂目前是24小时开放,对员工随时免费开放。当然,24小时随时开放的只是自助餐区域。这些从外面招标来的档口则维持着正常的饭点时刻运营。 而剩下的四分之一的面积,则是中富实业专门用来进行商务接待的宴会区。这次迎接沈轻眉的欢迎宴会,就特意选在了宴会区进行。 “虽然比不得沈总您的抱拙庄,但是我们这边的师傅做菜还是比较有特色的。”宴会区的主包间里,孙宏斌笑的很是热情,“最重要的是,这几样食材全都是我们自己在厂区里种植和饲养出来的,绝对的绿色天然无公害——当然,海鲜养殖我们还做的不够好,除了这条石斑以外,其他都是买回来的。” 饶是沈轻眉见多识广,看到桌上的那条石斑鱼仍然有些惊讶,这条鱼少说也得有个二三十斤重。虽然清蒸的部分只有四分之一,但尺寸仍然极其富有冲击力。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么大一条海鱼,居然是在距离海岸线最少六百公里的内陆地区养殖出来的。 “我一直以为中富是以纸箱为主要发展方向的。”沈轻眉挑了挑眉毛,“没想到,孙总你们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养殖技术——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人能在人工环境下养殖石斑鱼的。现在一般都还是在用海洋网箱养殖吧?” 孙宏斌点了点头,“没想到沈总对于这个也有了解,目前全国有这个能力和技术进行离海石斑鱼养殖的只有两家,一家是东海海洋大学的海产养殖系,另一家就是我们了——这个技术是我们投资研发的。毕竟……您也知道,单纯搞纸箱生产,利润有限前景也有限。我们总要趁着年景好的时候多找找其他的路子。” “比如高端养殖业。”沈轻眉点了点头,“不过这个路子……风险也很大啊。” 孙宏斌并没有任何意外或者不满的表情,他很认同的点了点头,“只靠这种养殖行业,要撑起来我们现在的规模实在是有些困难。所以我们也在积极探索其他的行业。” 孙立恩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对沈轻眉和自家老爹的谈话完全没有头绪——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把这些东西拼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讨论什么了。 “比如说他吧。”孙宏斌指了指一旁坐着的孙立恩笑道,“虽然他是个医生,而且是刚起步的那种。但我也给他分配了一个为中富探索方向的任务……”他看向一旁的孙立恩,扬声问道,“今天让你去看的医院怎么样?” 孙立恩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老爹点名,他差点把茶杯里的水全都顺着下巴灌进自己的脖子里。放下茶杯后,孙立恩咳嗽了一声答道,“情况……很糟糕。” 明明已经和孙立恩通过电话了,但孙宏斌却还是装出了一副从来没听过汇报的样子关切道,“有多糟糕?好歹是个二甲医院吧?”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只能重新把自己今天的经历又说了一遍。最后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说实话,今天的经历对我的冲击很大。实习期间我在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现在规培,我也四院。两家医院的医疗水平都是省内顶尖。而造纸厂医院……别说和我经历过的两家医院比了。他们的行为甚至不如那些民营的小门诊部——至少门诊部一般不会也不敢让没有执业医师证的人来给病人看病,这是会出人命的。” “那你觉得,这家医院有改善的前景和空间么?”孙宏斌继续问道,“把原有的管理层全都开掉,换成有医院运营经验的成熟团队,再投入资金对医院进行重新的装修并且购入新的设备……能让它变得更好么?” 孙立恩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想不出来这家医院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变得更差劲……哪怕什么钱都不投,只请一个有些经验的管理团队进来都能有明显改善。当然,医生们的水平也很重要。” 孙宏斌很满意的摆了摆手,止住了孙立恩的话头,转而对沈轻眉笑道,“我听说,沈总你们旗下的金融事业部门,为武田提供了很大一笔资金支持?” 沈轻眉点了点头,她还特意朝着孙立恩笑了笑,“说来也巧,这一笔业务,还是多亏了孙医生和武田的关系才能达成的,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他呢。” “那么,沈总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刚刚买下来的这家医院呢?”孙宏斌笑着从一旁拿出了一本合同的复印版递了过去,“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我们中富刚刚从富华手里买下了这家医院。” 沈轻眉挑着眉毛看了看这套复印的合同,“我会让我的团队认真研究一下的……”她笑的很矜持,“当然,就算我的团队对此有不同意见,我们能够合作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不是么?” 第420章 停业整顿 身为一家巨型企业的掌舵人,沈轻眉有足够的魄力,但也有足够的警惕心。对于孙宏斌突然提出的合作提议,沈轻眉当然不会轻易表态——既不同意,也不反对。这是一个成功商人必然应该有的素质。 沈轻眉不傻,医疗行业有多赚钱她可能比孙宏斌还清楚。毕竟宁远市的制药二厂就是她的产业。单纯销售药品,就已经让制药二厂成为了裕华集团旗下的重要现金流来源。如果能够布局整个医疗产业链而不单纯只是卖药,只怕裕华集团能赚的更多。 可是布局医疗产业链的难度实在有些高,甚至高的有些吓人。赚钱的生意谁不想做?可为什么民营机构却难以做出一片蓝海,只能往歪门邪道上去打主意。这就能从一个侧面证明,医疗产业链的入门门槛究竟有多高。 公立医院除了拥有众多高年资,经验丰富的医生,拥有大量新型的先进设备以外,他们拥有的最大助力,就是身后的相关高校。高校是向公立医院输送优秀人才,提供先进治疗方案和技术的主要来源。而这些优秀人才,这些先进的治疗方案和技术,却是基于国家提供的研究基金而诞生的。 产学合作在国内的发展并不太顺利,尤其是在民营产业和国家科研机构之间,天然存在一条沟通和合作的鸿沟。企业研发资金和国家科研基金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东西,在国家科研基金面前,企业研发资金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科研。而且企业研发资金所带来的研发压力和成果转移也让科研机构和科研人员心存疑虑。这实际上构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愿意接受企业资助研发的科研人员少,企业对于资助研发的条件更苛刻,而更苛刻的条件继续减少愿意接受资助的科研人员。 仅以药物研发为例,裕华集团能够拿出75亿美金投资给武田制药,但却不可能拿出75亿美金给制药二厂研发新药。制药二厂没有这个科研能力,国内没有敢张口要75亿美金进行新药研发的实验室,而裕华集团也不可能豪掷75亿美金去赌一种新药的研制。 外部没有科研合作,内部没有科研能力,自身没有花钱的胆量甚至连个花钱的渠道都没有。这就是民营医疗产业链的发展环境。 国内的民营医疗产业,尤其是民营医院和民营药企,几乎都在做存量博弈——我可以不发展,只要其他竞争对手比我死得更快,那我就能多活些日子。 沈轻眉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想了很多,她正在从多个角度和多个层次分析孙宏斌的提议。而一旁的孙立恩脑子里则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去找造纸厂医院的麻烦了! 对于害群之马,同为行业内部人士的孙立恩出于本能的痛恨着。医生们被砍被杀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同行们不能也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再有什么负面消息。 扛不住啊! · · · 这一顿饭,孙立恩吃的有些心不在焉。有客人到的时候需要怎么应对,这点孙立恩还是知道的。虽然心里很想马上就去造纸厂医院,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坐在饭桌前面,默默的吃着桌上的各式“农家菜”。说实话,菜色本身用料是上乘的,但这些菜的做法和调味就显得有些“家常”了。没有什么复杂的做法,没有什么精致的刀工。至少在孙立恩吃起来,这一桌子菜显得有些平淡了。 可沈轻眉吃的却非常开心。孙立恩能看得出来,她绝对不是礼貌性的表示开心。她头顶上的状态栏已经彻底暴露了沈轻眉的真实想法。 “好久没尝过这么有回忆的味道了。”结束用餐之后,沈轻眉微笑着用纸巾擦了擦嘴。“上一次我吃到这种味道,好像还是上学的时候。” “为了这个味道,我可花了不少功夫。”孙宏斌笑道,“我们食堂招聘来的师傅以前都是专门做酒店大厨的。要他们做家常菜的味道反而有些难——就算只给最基本的材料,他们还是能把菜做出酒店里的味道。” 结束了欢迎宴,接下来就该办正事儿了。孙立恩正在琢磨自己到底找个什么借口离开比较好——反正厂子里的事情他是一窍不通,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却没想到自家老妈却提前替他想好了离开的借口。 王彩凤拽着儿子就到了一旁,“等会我让钱秘书带着你去造纸厂医院,你先去跟人家宣布一下停业整顿的消息。”看着孙立恩惊讶的面孔,王彩凤笑着继续说道,“你爹说了,既然咱们已经把医院这边都买下来了,不能马上改善,那就先停下来好好整顿一下。至少不能让他们再害人了。” “那可是一家二甲医院,住院部怎么也得一两百张床位吧?”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这要是没有其他医院可以接收病人,这些患者怎么办?这大冷天的我把人都轰出去?” “你没去他们住院部吧?”王彩凤摇了摇头,“等会钱秘书会带着社保局的工作人员一起过去的……”她叹了口气,“前些天我和你爸已经去过了,那边的住院部里就没有病人。可是他们却在社保系统里显示床位都住满了。” 孙立恩一听吓了一跳,“不会吧?” “我跟你爹去问你舅妈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王彩凤点了点头,“确实没错。他们在虚开住院套取社保资金。” “我去……?”孙立恩很不雅观的冒了一句粗口,“这群人疯了?” 非法套取社保资金,这个后果是极为严重的。简单一点说,医院的相关负责人,直接责任人,以及提供社保账户供人套取资金的“假患者”,都要直接承担刑事责任。这是要坐牢的。 孙立恩以前就听说过一起类似的案例,说来也挺悲惨。那是一家三口,女儿上大学,按照辈分算,是孙立恩的师姐。师姐的母亲患有严重的二型糖尿病,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控制血糖。但更麻烦的是,她没有参加社保或者自行购买商业医疗保险。而师姐和师姐的老爹是有社保的。 师姐出于“孝顺”的考量,在两年中凭借自己的大学生医保,以及伪造的处方和诊断证明,在宁远南郊的一所社保定点药店里多次购买了人用冻干胰岛素,给自己的母亲日常使用。但她没有意识到,宁远已经开始了全面医保联网。而师姐在入职学院附属医院之前进行了体检。体检结果和她的大学生医保卡购药记录不符。 附属医院的老师们还在绞尽脑汁替师姐想办法的时候,社保已经和警察一起把师姐带走了。最后据说是以“非法套取社保资金”的罪名,判处了一年有期徒刑,并被判需要五倍返还套用的社保资金,共计十一万五千两百元。 孙立恩叹了口气,看样子也用不着自己出马,造纸厂医院是真的得停业整顿了。 第421章 要命 声势浩荡,说的就是今天的社会保障局监察大队和警方以及卫健委联合行动所组成的队伍。八辆车,三十多人组成的联合行动组直接开到了造纸厂医院,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查扣了造纸厂医院的财务,药房,以及院办和院长办公室。还在院内的院长和一名副院长被当场控制了起来。 “在你们被有关部门带走之前。”孙立恩和被称为“钱哥”的钱秘书走了过来,对两名院长道,“我要代表新的医院控股股东对你们说一句——你们被开除了。” 两个身材相当“壮硕”,而且还顶着酒糟鼻的院长抬起眼睛毫无表情的看了孙立恩一眼,然后沉默的被身后两位警察给带走了。全部过程,一言不发。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心里预计的那种爽快感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反而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只活毛毛虫下肚——心里恶心而且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火气。这模样的也能当院长了?一家医院的最高管理人员,怎么可能是这种一看就知道被酒精泡的脑子都坏掉的家伙? 在宋文手下干了五个月,孙立恩如今也带上了“大医院”里特有的傲气。这种傲气说起来也很微妙,它并不怎么外放,很多时候都隐藏在医生们的一言一行中。只有遇到了一些看不过眼的同行时,才会猛地一下爆发出来。这种傲气会催使着医生们对这些混蛋同行破口大骂,问出一句灵魂指控——你也配当医生? 钱秘书和孙立恩以前也见过面,七八年前,他还是个刚刚进入纸箱厂工作的销售经理。如今,他却成了孙宏斌最信任的秘书和助理。 钱秘书看着孙立恩这一脸仿佛吃了屎的表情,笑着问道,“是不是觉得还不够爽?”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真没觉着干这种事情有什么爽的,把这些占着位置不干活的家伙处理掉之后,他们留下来的麻烦事儿并不会随着他们一起消失。恰恰相反,之后不管是给他们处理后面的麻烦事儿,还是应对可能的法务问题和患者索偿,那都是会让人焦头烂额的麻烦。 当个普通急诊医生,那至少还可以把这些麻烦扔给专业人士处理。至少四院从院长到院班主任,甚至科室主任,都是能够处理好麻烦的专家。可现在……孙立恩叹了口气,自家买下来的产业,这些麻烦可不就是自己的麻烦? “不爽,主要是因为你没有出够气。”钱秘书推了推自己脸上的眼镜,让看着孙立恩笑道,“咱们是花钱的人,花了钱还不爽,那这个钱就花的有些冤枉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镜,看着这位目前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的“钱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所以说,花了钱,那就一定得爽才行。”钱秘书做了发言总结。“对于这种罪魁祸首,一定要让他疼,疼到痛彻心扉,疼到泪流满面才行。” “那怎么办,我找人揍他一顿?”孙立恩翻了个白眼。道理……虽然听起来有些扯淡,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我给人治病还行,给人治罪可没经验。” 钱秘书想了想,忽然眉毛一挑,“你跟我来就行,警察是要把他们先集中在会议室里进行突击询问的。等会你见着他了,就这么跟他说……” “这样能行?”孙立恩听完了钱秘书的话,皱着眉头问道,“我刚刚说要开除他,他连个反应都没有啊。” 钱秘书摇了摇头,笑着道,“所以说,小孙你从来没对付过这种人。他们的价值观和普通的正常人不太一样的。”钱秘书带着孙立恩往楼下的会议室走去,显得相当熟门熟路的样子,“如果要让他们觉得疼,那就一定要找他们最在意的地方打。” 孙立恩跟着钱秘书一路走到了会议室,而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面色惶恐的管理人员。 和警察稍微沟通了一下之后,警方欣然同意了钱秘书和孙立恩进入会议室,与众人“沟通”的要求。当然,全程必须要有警方在现场录像。以防止孙立恩和钱秘书对这些人透露什么会影响案件侦查的事情。 两人进入房间之后还没说话,孙立恩却先被人认出来了。之前在挂号处负责收费的那个中年妇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孙立恩对旁边的人喊道,“我早就说了,你们搞的那个科室承包迟早要惹祸!这男的今天上午来挂的号,你们看看,现在就把警察都叫来了!” 孙立恩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刚刚钱秘书教他的台词在对方的尖锐喊声中,瞬间从孙立恩的脑海里消失了。要不是一旁的警察过来呵斥对方马上坐下,孙立恩可能真就彻底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你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孙立恩咳嗽了一下,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黄春华是吧?” 酒糟鼻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目无表情的把头又低了下去,似乎并不想和孙立恩多说什么。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立恩。”孙立恩咧着嘴强行扯出了一个笑容,“现在这家医院,是我们家的产业。”要活灵活现的演出一个二世祖的模样,对孙立恩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虽然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富二代了,可不管是从精神上还是经验上,孙立恩都不具备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富家子弟”所有的那种气质。不过好在对方也没盯着自己看,表情上稍微有些露馅似乎问题也不大。 “根据我们前面的摸底和排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在过去的医院运营中有严重的职务贪污现象。”孙立恩继续背着台词,“所以,我们在报案的同时,已经向法院申请了冻结你和你家人以及情妇所有资产的程序。根据法务部的通知,这个申请在十五分钟前刚刚生效。” 黄春华猛地抬起了头,双眼紧紧盯着孙立恩,仿佛一头准备择人而噬的猛虎。 “别这么严肃的盯着我嘛。”孙立恩强装镇定的摆了摆手,我就是过来通知你一下,“黄总,你名下的一家后勤保障公司和一家集中洗消公司也被查扣了。根据我们法务部的测算,你的全部身家根本不够退回赃款的。所以……”孙立恩拍了拍手,用有些抽搐的面颊再次摆出了笑容,“恭喜你,你破产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桌椅碰撞声,几个警察同志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堆在了一起,才把黄春华控制在了会议桌上。哪怕身上已经压着好几个人,黄春华仍然能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咆哮似的怒吼,“我要你的命!” 第422章 转院 嗯……对方有反应了。孙立恩有些迟疑的看了一眼钱秘书,眼神里传递的消息非常直接“这种事情有什么可爽的?” 钱秘书收到了孙立恩的求助目光,叹了口气之后他凑到黄春华身边低声道,“老黄,本来呢,我们孙总是打算让你继续当院长的。造纸厂医院这些年的运营有多难我们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把医院带到每年盈利两千四百万的水平,不容易。” 黄春华的眼光闪烁,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我们小孙总。”钱秘书摇了摇头,一脸惋惜的样子,“把科室承包出去,结果人家看病的连个医生都不是。老黄,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是真的活该。” “哦对了,我们小孙总还是个医生。”钱秘书站起身来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所以他才这么生气嘛。年轻人,又是个规培医,看不得你干的这些屁事儿。”钱秘书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认倒霉吧。” 钱秘书笑了起来,笑的很温和,很有些“得意”,脚下轻轻一转,然后带着孙立恩就走出了会议室。 “这就行了?”孙立恩眼看身后的门都关上了,这才对钱秘书低声问道,“不用再干点什么了?” 钱秘书睁大了眼睛,“你觉得还不够?”他是真觉着孙立恩的要求有点高了,在人家装X装到了这个地步,那个黄院长被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孙立恩居然还觉着不满足?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可怕的嘛? “额……”孙立恩被钱秘书的反问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就是没感觉出来这个爽点何在……” 钱秘书这次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问道,“你以前看过什么网络么?都市啊玄幻啊之类的?里面的打脸桥段你研究过么?” 孙立恩沉默的摇了摇头,“我……我就没看过网络。” 钱秘书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还是个年轻人,要活的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啊。” 孙立恩站在原地开始认真思考了起来,年轻人的朝气和网络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 · · 半截身子快入土的孙立恩最后还是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他甚至企图向袁平安发个消息求助一下,但考虑到袁平安年纪比自己还大点,恐怕他也搞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不过通过现有的情报推断,大概是钱秘书已经顺利完成了一次嘲讽,所以才会觉得自己的提问……有催促的意思? 孙立恩坐在别墅的茶台前面,默默喝着有些凉掉的茶水。老爸老妈都还在陪着沈总参观厂区,孙立恩还是找钱秘书要的家里钥匙。 说起来还真是可怜,秘书都有钥匙,反而自己却没有……孙立恩叹了口气,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了一台全新的还没拆膜的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是孙立恩毕业的时候,老妈买回来准备送给他的礼物。可却因为买的时候没有注意价格,买了一台非常贵的Thinkpad回来。孙宏斌当时为了让自己“穷养儿”的计划不被打破,特意把这台电脑留了下来。原本是打算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孙立恩的。不过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昨天孙立恩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孙立恩记得把这台电脑拿去用。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孙立恩捧着价值一万五的全新笔记本电脑,顺手登上了知网。他准备下载几篇关于医院管理方面的综述,稍微了解一下医院的运行和管理过程以及方向——他连急诊室具体是怎么运转的都不清楚。等登陆了知网后,他才有些沮丧的发现,离开了医院和学院里的网络之后,下载论文居然要付费了。 好吧好吧,看在大家码字都不容易的份上……孙立恩叹了口气,往自己的账户里充了两百块钱。知识的价格,真是不便宜。 正看着论文喝着茶,体验着“有钱的急诊科医生”生活的孙立恩忽然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还是熟悉的烤面筋铃声,不过好在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倒也不着急去接电话。孙立恩用一种久违了的慢慢悠悠的动作拿过了手机,接起了电话。 “喂?孙立恩啊?”电话那头传来了钱秘书有些着急的声音,“你现在在别墅里对吧?” 孙立恩“嗯”了一声作为肯定回答,“钱哥有事儿?” “你再来一趟医院吧。”钱秘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这边有个住院的患者,他转院有点问题。” “什么叫转院有问题?”孙立恩皱起了眉头,“咱们联系过的医院不收?” “救护车说没问题,但是接收的医院说他们没有这个处理能力。”钱秘书无奈道,“咱们常宁市医院说建议把这个患者转院到宁远四院去。”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看样子自己又要给四院拉生意了。“知道了,我现在马上过去。” · · · 被市医院拒绝接受的这个患者,在纸箱厂医院里住院了三天。当初她是因为精神障碍而被造纸厂医院收入住院的。 是的,她。患者是女性,年龄29岁。而孙立恩在见到了这名患者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市医院不愿意接收她。 她是孕妇。 “孕妇?”孙立恩看着面前这个躺在转运床上的女人皱起了眉头,“怎么能让人躺在挂号大厅啊?这里多冷啊。”他环顾四周,看来看去,也只有一楼的急诊室还算暖和——而且还没有什么人在,“先把人推到急诊室去,这大冷天的别再冻着。” 几个站在一旁的院前急救互相对视了一眼,无奈的把人推进了抢救室。而孙立恩则对钱秘书道,“把这个患者的主治医生叫来,哦对了,让他拿着病历来。”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些硬邦邦的。孙立恩转头一看,一名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穿着白大褂,头上戴着传统的老式全覆盖医生帽,“我就是刘梅的主治医生。” 孙立恩看了一眼对方的胸牌,“梅英,妇产科主任”。已经被那个“白医生”坑过一次的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对方的头顶,确认名字能对得上后才继续问道,“梅医生,麻烦您说一下患者的情况吧。” 梅主任看了一眼孙立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有些谨慎的问道“你能听懂么?” “不一定。”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我是急诊医生,如果是妇科的内容,我知道的也就仅仅局限于五年制临床医学生能知道的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孙立恩的诚恳打动了梅主任,她想了想问道,“五年制的临床医学生掌握的水平也有区别,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宁远医学院。” “扒皮后面接什么?” “填草……挂门口?” 梅主任欣慰的笑了出来,“还真是师弟。”她指了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不吭声的刘梅道,“按照我的推测,她应该是个韦尼克脑病患者。” “啊?”孙立恩见到学姐的那种亲切感顿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怀疑,“你的意思是,这个孕妇酗酒?” 梅主任撇了孙立恩一眼,“韦尼克脑病的病因只有酗酒一条嘛?你神经内科是怎么学的?” 孙立恩缩了缩肩膀,重新看向了刘梅的头部。 “刘梅,女,29岁,双侧丘脑、脑干对称性病变(55.32.18),精神障碍(41.15.22),酸中毒(36.44.38)”除了这三个黑色的症状外,同时后面还跟着一条白色的症状,“妊娠26周。” 第423章 韦尼克脑病 韦尼克脑病,是一种酒精中毒导致的精神障碍。是慢性酒中毒常见的代谢性脑病。由于长期饮酒患者会出现营养不良的症状,而营养不良导致的硫胺缺乏,又会加重患者的慢性酒精中毒。 硫胺就是维生素B1,在人体内的主要活性形式为硫胺素焦磷脂(TTP),而TTP则是病痛脱氢酶复合体(KGDHC)和磷酸戊糖途径的转酮醇酶(TK)反应中的重要辅助因子。细胞需要通过TK反应才能够将葡萄糖转化为细胞可以利用的能量形式ATP。可以说这种在人体内总含量不超过30毫克的物质,其实是支撑起整个人体活力的基础。缺乏这种重要的辅助因子,会导致脑部能量代谢障碍,同时导致局部乳酸堆积。 缺乏维生素B1的营养疾病其实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脚气病。脚气病在公元前314年就被《左传》所记录,当时被人们描述为“沉溺重腿”。而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中,这种疾病却始终困扰着人们。尤其在18~19世纪广为流行,当时在中国、日本、东南亚地区中,每年约有数十万人死于脚气病。直到在1926年,由两名荷兰化学家发现并且从糠中提纯到了维生素B1后,脚气病才得到了真正的“特效药”。 而维生素B1由于本身无法被身体所合成,而且作为水溶性维生素,无法在体内储存,需要每日补充。因此如果患者完全不摄入含有维生素B1的食物超过18天,患者即可出现维生素B1缺乏症状。缺乏时间超过三周,则会出现脑部病变。长期缺乏维生素B1,患者全身出现系统病变后,就算是患上了“脚气病”。 “韦尼克脑病的主要原因是患者缺乏维生素B1。”孙立恩的神经内科其实学的还不错,他很快抓到了重点,“如果梅主任你怀疑患者是韦尼克脑病的话,给她静脉补充维生素B1,快速补充之后看看患者情况变化不就知道了?” “诊断性治疗之前必须告知患者以及患者家属。”梅主任摇了摇头,“这孩子父母早亡,没有直系亲属,而且……”她叹了口气,“她还没结婚。” “等于没有可以替她做医疗决策的代理人咯?”孙立恩眉头紧皱,这种情况是最麻烦也是最可怕的。孤身一人遇到这种事情,医生们想救人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这两天你是怎么做的?” 梅主任拍了拍这张床,“不能诊断性治疗,那就只能确诊再说。可是院里……”她忽然停了下来,习惯性的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在后,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忽然停住了。梅主任停了几秒钟,并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孙立恩看了一会后忽然问道,“我听人说,你们家把这个医院买下来了?” 孙立恩没想到梅主任会说这个,他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那就太好了!”万万没想到,梅主任接下来却很兴奋的抓住了孙立恩的胳膊,“你赶紧让影像科把磁共振打开,还有,马上让检验科开机器,查一下她血液里的维生素B1浓度。” 孙立恩听到这个要求后惊讶的反问道,“这些检查你都没做?”他默认以为这些检查项目梅主任都已经做过了。没有确诊的原因是因为指标都正常。可现在听自己这位师姐的意思,她根本就没有给患者做相关检测。只是凭着自己的经验做出了诊断。 这不妥,很不妥。 “没办法……我们妇产科本来就接待能力有限,这些承包出去的辅助科室对我们一直爱答不理的……”梅主任说到这个话题情绪明显的有些低落,“更何况她还没有家属,检查的费用也没有着落。”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其实以他现在的“身份”,要医院某个部门重新开始运转并且提供相应的服务完全没有问题。所谓的“科室承包”事实上也是卫健委界定的违法行为。从法律上不予承认和保障,并且还要清退才行。也就是说,现在的造纸厂医院完全就是孙家的天下。 但拦在富二代孙立恩面前的实际困难则是他们下午过来的时候,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贴出的停业整顿处理通知。按照卫健委的要求,由于造纸厂医院涉嫌套取国家社保资金、使用无证人员进行诊疗活动、违法承包科室,被勒令停业整顿六个月。 从下发了停业整顿通知的那一刻开始,造纸厂医院就不能再进行任何类型的医疗活动。而影像科检查和血液检查也包含在医疗活动的范围之内。 “检查的费用倒是好办,做个检查要不了多少钱。”孙立恩现在毕竟钱包里有钱,说话也有了底气,“实在不行,我个人可以出。可问题是……”孙立恩无奈的指了指门外,“停业整顿的通知已经贴出来了,现在想做检查也做不了啊。”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梅主任看起来有些无奈。在这种环境下当个医生已经很难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梅师姐会选择始终在这里当医生,不过孙立恩还是想给她帮帮忙,给这个患者帮帮忙。 “关于这个患者韦尼克脑病的诊断……”孙立恩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做出诊断的主要理由,是因为她表现出了精神症状?” “她被送过来的时候,确实有些精神问题。”梅主任提起了精神回答道,“除此之外,她还有眼肌麻痹的症状——她看向我的时候,右眼的动作和左眼不合拍。” 孙立恩点了点头,眼肌麻痹和精神障碍同时出现,确实和韦尼克脑病的症状相符,“确实很有可能是韦尼克脑病。”他正在琢磨着要把刘梅转送到哪个医院比较合适。 “最重要的是,我家和她家住的还算挺近。”梅主任补充道,“这段时间里,我见过她好几次。其中有两次,我见到她在路边吐的很严重。” 这才是判断韦尼克脑病的主要理由吧。孙立恩叹了口气。严重孕吐,确实会导致孕妇出现韦尼克脑病——吃不下还往外吐,营养上面肯定跟不上。只不过都26周了还有这么严重的孕吐,这和孙立恩的学到的内容有些冲突。一般来说,孕吐是早孕反应的一种,妊娠早期因为HCG(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上升,胃酸分泌减少和胃排空时间延长的关系,有些孕妇会出现严重的呕吐。但这种反应一般在妊娠12周后都会减弱甚至消失。 “26周还有这么严重的孕吐?”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她都严重到有韦尼克脑病的地步了,是不是应该做治疗性流产?” 问到这里,孙立恩和梅主任一起叹了个气。没有家属,没有配偶,就算医生们想通过终止妊娠的方法拯救刘梅,没有人能签字,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干。 “我……我还是打个电话问问看吧。”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妇幼保健院那边封锁不知道解除了没有,但愿已经能够接受患者了吧。” 第424章 梅英 常宁市妇幼保健院,就是之前因为院内感染,把孙立恩的小表侄整成严重黄疸,差点夭折的医院。 院内感染是个大问题,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多名患儿的大规模院内感染。虽然省卫健委的处理意见还没出来,不过妇幼保健院被开除出三甲的局面几乎无可逆转。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院长肯定会被免职以外,医院等级下降,相关责任人追究责任都是必然结果。 但这并不影响妇幼保健院的治疗能力,它们仍然是常宁市范围内最好的妇科、产科、新生儿科和儿科中心。如果要接诊刘梅,妇幼保健院应该是最理想的地方——他们有最丰富的的经验,也有最合适的医护人员。 “喂,吴院长?”孙立恩选择求助的人是吴友谦,毕竟老吴当了这么多年的院长,人面上比起孙立恩不知道要广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老吴现在和他关系不错。向老吴求助,孙立恩心里比较安稳。“对对对,我是孙立恩。是这样的,我现在在常宁……”孙立恩把刘梅的情况和造纸厂医院“停业整顿”的事情说了一遍。 “韦尼克脑病?”吴友谦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会,“这个也不太常见啊,嗯?不对!”吴友谦忽然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你小子不会是跑到常宁去给人看病了吧?这个是违规的啊!” “没有没有。”孙立恩连忙撇清自己,“我怎么可能去其他地方给人看病呢!” 吴友谦稍微放心了一点,不过还是继续强调道,“就算你有了执医证,也只能在执医证的登记地点进行医疗活动。这个规定你可千万不敢忘啊,万一被人找麻烦了,这可是大事儿。” 孙立恩哈哈笑了两声,“这个您放心。我会关心这个事情,主要还是因为被停业整顿的这家医院是我家的产业。我总得想想办法。” “哦?”吴友谦沉默了几秒后肯定道,“那就没问题了,我现在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记着电话的实体电话簿,一边对电话那头的孙立恩道,“既然你们怀疑她是韦尼克脑病,那就要赶紧治疗啊。这个病越拖预后越差的。” “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孙立恩不得已又说明了一边患者情况,“没给她确诊以前,我们也不敢随便用药啊。” 吴友谦放下了手里的电话簿,摘下了脸上的老花镜问道,“这个说法就有问题了。患者入院这么长时间了,没有家属也没有意识的话,她怎么吃的饭?” “用的鼻饲管。”孙立恩答道,“毕竟是孕妇,用肠外营养的话可能不够吧。” 吴院长笑道,“这不就对了?既然她是孕妇,那在一般的鼻饲管喂养下,往鼻饲管里额外加入一些维生素B族也很正常不是么?为了促进维生素B族的有效摄入,最好还是直接用复合维生素对吧?” 孙立恩恍然大悟,狐狸果然还是老的狡猾。孙立恩和梅主任的视线都有局限性,他们能想到的治疗方案是针对有酗酒习惯人群的。长期饮酒下,人的小肠绒毛可能会受损,从而导致维生素B1无法被肠道有效吸收。但刘梅的情况不一样,她是严重孕吐导致的韦尼克脑病。 她仍然能够通过肠道吸收维生素B1,并不需要通过静脉滴注才能获取这种水溶性维生素。 比起静脉滴注,很明显,口服的副作用要小得多,而且——能够用来解释的借口也要多得多。给孕妇的食物里添加膳食补充剂,这是营养方面的考虑,肯定不算治疗。维生素也不是处方药,使用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 · · “所以这个怀了孕的姑娘最后怎么样了?”晚上,还是在宴会厅里,王彩凤和沈轻眉正一脸关切的向孙立恩询问着后续发展。晚宴上的菜色和中午不太一样,不过仍然是走的农家菜风格,仍然是孙家自己搞的食材。吃饭吃到一半,孙宏斌忽然问起了孙立恩今天事情的进展,而在听完回答后,桌上的两个女同志首先忍不住询问了起来。 同样都是经历过十月怀胎的女人,她们对于刘梅的遭遇很是同情。 “给她吃了添加复合维生素的食物后大概两个小时,她的情况就有所好转。”孙立恩叹了口气,显得还是有些担心,“但问题在于,我们还不能确认她脑部的损伤有多严重多广泛。如果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那就麻烦了。” “人啊……这辈子能平平安安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王彩凤摇了摇头,“还在娘胎里,就说不定会因为各种原因死掉。孩子出生以后大病小灾哪个都能要命,好不容易长大了,说不定因为什么事情一下子想不开自己又去寻短见……就算平平安安长大了,谁知道工作的时候会不会碰到一个疯子,连着十几刀下来把人砍死。” 孙立恩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所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嘛。谁都没有预见危险的能力,我们当医生,不就是为了帮人们渡过这种难关的?” “现在当医生不容易啊……”孙宏斌忽然问道,“你说造纸厂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和你是校友?” “对啊。”孙立恩点了点头,“梅主任是88届的。在造纸厂医院怎么也干了三十年了吧。” “而且按照你的说法,她的水平也还不差?”孙宏斌搓了搓下巴,若有所思的捉摸了一会忽然问道,“你就没问问,她为什么愿意一直呆在造纸厂医院工作?按她的这个资历和经验,要去更好的医院也不是不行吧?” 孙立恩还真问过这个问题。而梅主任的回答则有些让他惊讶。 “我爸妈死的早,从小把我带大的,是我的表姑。”梅主任答道,“她今年已经七十五了……她六十三岁的时候得了阿尔茨海默,早发性的。” 孙立恩沉默了下来,这个原因有些让人猝不及防。 “为了照顾她,我只能就近工作。而且也一直没有时间去干别的。”梅主任笑了笑,“她一辈子为了照顾我没有结过婚,现在也该轮到我照顾她了。” 现年四十五岁的梅英主任,至今未婚。 第425章 培训 “四十五岁,没结婚?”孙宏斌愣了愣,然后忽然对孙立恩问道,“你留了她的联系方式么?” “留了。”孙立恩点了点头。梅主任是吴友谦的学生,至少是上过吴友谦院长课的学生。双方有了这一层关系之后,互相沟通起来自然也方便了不少。 “你和人家聊一下,明天请人来咱们这儿吃顿饭吧。”孙宏斌作出了决定,“你觉着……让她来当院长怎么样?” 孙立恩认真考虑了几秒钟后摇了摇头,他很诚实的解释道,“我就和她见了一面,聊的还都是些和治疗有关的内容。更何况医院的院长我也没见过几位,尤其是我们医院的那个宋院长……”孙立恩苦笑了两声,“她当个公立医院院长还要自己往里面垫钱。虽然我也觉着宋院长很厉害,可要让她这种院长来管理咱们的医院,爹,咱得亏死。” 孙宏斌哈哈笑了两声,“你们宋院长那样的人来管理,那我们是得亏死。”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不过嘛,医院运营是一回事,管理是一回事。”他认真道,“运营医院我可以请些专业人士,可能让医生们认可的院长这就不好找了。至少听你的描述,我觉着她也许合适。” 敲定了明天要和梅主任见面后,孙立恩提前告别了自家爹妈。今天晚上沈轻眉还要和孙宏斌王彩凤再聊一聊,至于聊的内容嘛……孙立恩觉得自己还是别馋和进去了。容易打击到自己的心脏。 “你今天干啥去了?”刚回到家,他就接到了胡佳的跨洋电话,“怎么一天没理我啊?找小狐狸精去啦?” “你还真别说,我今儿见了好多女人。”孙立恩回道,“不过岁数没有一个能跟妖精挨着的——主要是年份不够。” 胡佳发过来两个抱着肚子大笑的表情,“你这是去敬老院了?” “对了,跟你说个很重要的事儿。”孙立恩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和胡佳还没聊过自己的发现,“我突然发现……我可能是个富二代。” “你爸妈终于跟你说实话啦?”胡佳笑道,“放心吧,就算你是富二代我也不会歧视你的。” 孙立恩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子,“我怎么觉着,你好像早就知道了呢?” 胡佳发了张照片过来,照片拍摄的地点是之前一起去过的抱拙庄,“你还记着这地方吧?你爸妈叫咱俩去吃饭的地方。” “记得啊。”孙立恩问道,“怎么了?” “这里吃一顿饭多少钱你知道不?”胡佳小心翼翼的发了条消息过来,“我记着好像去了两次……都是沈总给你免了单的吧?” 孙立恩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是。”想到这里,他顺手就打开了大众点评准备看看这里吃一顿饭平均得多少钱,结果进去看了一圈,却发现大众点评上根本就没有“抱拙庄”三个字。 “这里吃一顿饭,按照叔叔阿姨上次请客的标准,至少得四五万。”胡佳好歹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对于这顿饭的估计至少比孙立恩准的多,“第一次吃饭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还往上扑?”孙立恩对于其他的内容倒是无所谓,不过被自家女朋友评价为“不是好人”这点就有点过分了。 胡佳发了个捂嘴贼笑的表情,“没事儿,我有自信能把你给掰回来。”她过了一会又补了一句,“你还算是毛病少的,至少我觉着,你比我见过的那些二代要好太多了。” 被女朋友突然表扬了一句,孙立恩心里还挺舒服。虽然对于她以前见过的二代有些在意,不过嘛……反正是被表扬了呀! 拿着小药箱给自己换了药,这一晚上,孙立恩睡的很是安心。 · · · “我来当院长……?”第二天中午,梅主任在别墅里惊讶的反问道,“孙总,这个不合适吧?” “这能有什么不合适的?”孙宏斌笑着推过来一杯热茶,“日常的工作管理有专人处理,你主要还是负责处理和医疗专业相关的内容。”他认真道,“虽然现在雇一个合适的管理型医生也不是做不到,但我个人更愿意相信一个已经在基层干了很多年的医生,尤其是被那些一塌糊涂的管理模式折磨过的医生。” 梅主任沉默了一会后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可是我确实也没有什么管理上的经验,哪怕只是处理医疗相关内容,我也只是负责过妇产科而已。”她放下茶杯认真道,“虽然很感激孙总的赏识,但是这方面的经验我真的不多。” 孙宏斌欣慰的点了点头,“说句有些冒犯的话,如果梅医生你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我还真不敢就把医院交给你。”他认真道,“我听立恩说了,您家里还有个表姑需要照顾是么?” 梅主任点了点头,自家的事情医院里的同事们基本都知道。 “我有一个提议。”孙宏斌身体前倾,对梅英认真道,“梅医生,您愿不愿意去接受一下医院管理培训?” 在梅英回答之前,孙宏斌就继续补充道,“去沪市复旦大学,医院管理研究所。培训的过程可能会比较辛苦,单纯学习,不拿什么证书的话八个月能出来。”他朝着梅英的杯子里又倒了些茶水,“您的表姑我可以安排到沪市的专业机构去接受照顾,保证你在学习的过程中没有后顾之忧——学习过程中,按照院长职位的60%发薪,每个月六万。” 梅英把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要求。“这么好的条件,我要是还推三阻四就有些不识抬举了。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孙宏斌哈哈笑了起来,“那祝我们合作愉快——等会我就让秘书把新的合同送过来,您签个字就行。” 孙立恩坐在一边赔着笑,心里有些羡慕自家学姐——当院长十万一个月诶,等会……我好像赚的比梅学姐多的多? 孙立恩有些心虚的跟着笑了起来。 第426章 远程误导 所谓千金买马骨,虽然孙宏斌嘴上说“大不了彻底推倒重来”,但有经验的医务人员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二甲医院本来就没什么人愿意来,如今被整体收购后,纸箱厂医院又要从公立医院变成私营,愿意来任职的医生就更少了。而运营一家医院,不光要有工资开的很高的专家医生,作为主力的主治医生和更高一级的副主任医师也很重要。 总不能来看感冒的患者都得主任医师接待吧?就算人家有这个精力去接待患者,普通病人也未必见得有那个经济能力和意愿去挂一百块的专家号啊。 在通过招聘不断招募和培养新人以完成医生的迭代之前,造纸厂医院要想维持一个医院的正常功能,那就还得依靠现有的医务人员才行。 但这个需求并不容易被实现。虽然黄春华自己捞钱无数,而且行事违规后果严重,甚至影响到了正常医疗的秩序。可造纸厂医院几年来保持盈利却是事实,在造纸厂医院工作的医护人员们仍然能拿到工资,甚至收入还不算低。黄春华突然被逮捕,肯定会在普通的医生中引起一些意见甚至恐慌。要让他们能够安下心来继续工作,孙宏斌也需要一个标志性的人物,稳住这些医护人员,并且向他们传达一个强而有力的信息——只要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你们就能够得到比以前更好的职业发展前景。 多亏梅英主任答应的痛快,不然孙宏斌还真的得头疼一下这个榜样的人选问题。 孙立恩正低着头默默喝茶试图做个小透明,可身上的电话还是不依不饶的响了起来,在自家爹妈以及校友学姐的注视下,孙立恩慌慌张张的接起了电话。 “孙医生,在忙啊?”电话里传来了袁平安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声音,“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啊。” 孙立恩听着莫名有些想笑,他朝着梅英递过去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眼神,然后拿着电话走出了房间,“没事儿,我在家里喝茶呢。袁医生有事儿?” 袁平安在四院的抢救室里挠着头发,平心而论,他是真不想给孙立恩打这个电话。可现实情况却逼着他不得不给孙立恩打这个电话求援。 孙立恩开始休假的第二天,一名失去意识的患者就被送到了宁远第四中心医院里。抢救室接诊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患者身旁陪着两名警察,同时他的手被手铐锁在了床旁,而脚上也挂着脚链。 袁平安见到患者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头黄毛,这就是那起性质恶劣的轮奸案的主犯,带着彩虹七兄弟冲击四院抢救室的黄炳[无名 ]贤。 病床上的黄炳贤意识情况很差,偶尔能在外界的刺激下睁开眼睛,但那更像是刺激下的反射反应而非清晰意识。 黄炳贤被送入四院后,袁平安首先组织了抢救和全院会诊。虽然其他医生们都对要来会诊一个刚刚用刀划伤了同事的犯罪分子心里有些芥蒂,但好在孙立恩伤的不重,而且宋院长也确实很宽容的安排了大家“愿意来会诊的就来,不愿意的也不强求。”因此,会诊和抢救仍然还算是顺利。 黄炳贤入院时有严重的低血氧症状,体温高达四十摄氏度,X光和胸部听诊支持肺炎的诊断。由于黄炳贤被关押进了看守所,而且之前冲击四院抢救室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呼吸症状。呼吸内科给出的诊断意见是考虑军团菌肺炎——因为他有吸毒史,而且HIV快检成阳性反应,因此考虑是HIV合并军团菌肺炎。 袁平安为黄炳贤使用了环丙沙星和阿奇霉素进行治疗。但治疗收效甚微。黄炳贤仿佛是遭了天谴一般,体温几乎是被卡在了39.5摄氏度以上。哪怕有呼吸机的支持,血氧饱和度仍然低的吓人。血液检查显示,黄炳贤体内的白细胞指数已经到了18*10的九次方个每升,综合考虑到黄炳贤身上出现的呼吸困难,这已经是临床上症状比较明显的脓毒症了。 脓毒症的问题是现在最棘手也是最明显的那个。同时,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建议对黄炳贤进行透析治疗,以减少他血液内的炎性物质和有毒物水平。 对于脓毒症患者来说,控制感染发展是治疗的重中之重。但只靠广谱抗菌药很明显是不够用的——能够感染人类的军团菌有最少19种,而每一种细菌本身又有许多菌株分型。它们对于抗生素的反应各不相同,要找出敏感抗生素,必须进行培养试验。 但是培养试验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了黄炳贤根本承担不起的地步。入院第二天,孙立恩放假的第三天,袁平安终于忍不住了。他一个电话打到了孙立恩的手机上,开始寻求院外帮助。 “你的意思是,患者对于阿奇霉素和环丙沙星的反应都不好?”孙立恩其实早就猜到了得有这么一茬,毕竟当时出现在黄炳贤头上的状态栏已经显示他感染了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超过八十个小时。而这种细菌的感染报告实在是少的有些可怜,就算是袁平安,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想到这种疾病。“环丙沙星是针对革兰氏阴性菌的。也就是说,这提示我们患者感染的可能是革兰氏阳性菌?” “肯定是细菌感染,不然他身体里这么高的白细胞指数没有办法解释。”袁平安对孙立恩的这个看法没有什么意见,“可问题是,如果不是革兰氏阴性菌,那阿奇霉素也应该有效才对啊。” “不是无效,可能只是效果不足。毕竟大环内脂类药物,主要还是用于敏感菌的治疗活动。”孙立恩努力把袁平安的注意力往治疗上转移着——现在的条件下要敏锐的诊断出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那只能通过mNGS才能做到。与其这么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先治了再说,“把环丙沙星和阿奇霉素停掉,换成头孢哌酮和舒巴坦钠试一下。” 第427章 要死 头孢哌酮和舒巴坦钠,是针对革兰氏阳性菌所导致肺炎的经验性用药。同样是经验性用药,孙立恩的选择和袁平安的选择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都是凭借经验,先用抗生素去压制未知的感染。但和袁平安不同的是,孙立恩的选择在状态栏的帮助下更有针对性——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仅对于三种抗生素有抗药性,其中就包括了袁平安尝试的环丙沙星。 仅靠阿奇霉素对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进行治疗明显是不够的,HIV患者本身就容易感染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病原体,而且使用抗生素治疗的时候,康复的速度也要比正常人慢得多。 “这个患者已经重症肺炎两天了。”袁平安一听孙立恩给出的治疗建议,顿时认为孙立恩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有些沮丧道,“送这孙子来的警察同志们说了,他身上可能还有别的案子。要是就这么死了,他倒是轻松,可那些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了。” 孙立恩这才明白为什么袁平安会对黄毛这么上心,不过远在常宁,他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主意。“要不然你还是跟警察谈一谈吧?既然这个家伙的价值还挺大,那就干脆上个mNGS查一下。” “我和宋院长谈过了。”袁平安有些沮丧道,“院长说这种病人的治疗支付水平是有限制的,她要先去和看守所那边确认一下。” 孙立恩无奈的撇了撇嘴,和其他政府部门协商其他的事情都好办,唯独涉及到付钱的事儿效率一定会很慢。为了更好的管理政府部门支出,减少各种弊端,避免有人从中捞好处,政府部门现在的管理是越来越完善。而管理完善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效率降低。要是换成其他病人,说不定宋院长自己都会拍板先行垫付。但是黄毛……他没有这个资格。 人挪活,树挪死。孙立恩想来想去,现在最稳妥的方案只有一个,“这样吧,我把这边的事情稍微交接一下,今天晚上我就回医院。” “啊?”袁平安被孙立恩的发言吓了一跳,“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这就要回来?”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我要是伤口现在就长好了,那你还是赶紧把我切成片研究研究算了。”他无奈道,“mNGS不让做,隔着一百多公里我也看不见那个黄毛的情况,我不回去还能咋办?” 这话说的就有点狂了,不过好在袁平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而孙立恩也赶紧把话兜了回来,“他现在这个情况,死了正常,不死才是奇迹。我现在赶回去就是个态度问题——被他们捅伤的医生也参与了救治,这么端正的态度,这些人的家属就算能觍着脸找麻烦,普通老百姓也能用口水星子把他们给淹死。” 电话里又聊了几句后,孙立恩挂掉了电话开始头疼,对于治疗黄毛的问题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正常操作正常治,能治好当然好,治不好也就那么回事。天底下会因为黄毛挂掉了心疼的人估计一只手也就数过来了。让孙立恩头疼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自己的爹妈解释这个事儿。 · · · “有急会诊找你?”梅主任喝了口茶,然后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孙立恩,“孙医生你现在都到二线了?” 二线是个客气说法。梅英看得出来,孙立恩这个电话打完之后确实有些着急,而且也是真心实意的准备提前先走回去工作。而这就更让她感到诧异了,她能够从孙立恩迅速确定刘梅患病上看出来孙立恩的水平还不错。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名头她也有所耳闻,这么厉害的医院,遇到了病人居然还需要孙立恩赶回去会诊? “我还是一线。”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次送来的病人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送了我十八针的那个,我回去处理一下比较好。” 梅英点了点头,“这样也好。现在对医生有敌意的人太多了,说不定就有那种挑刺儿的人来。你自己受点委屈,把事情做好,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借口了。” “借口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孙立恩剽窃了一句笔名和真名连姓都不一样的大文豪的名言,然后露出了一个有些无辜,有些无奈的表情。“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梅主任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来我们四院参观。” 最后一句是个客套话,但梅英却很认真的点头答应了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看看的。” 自家爹妈那边其实是最好说明情况的,孙立恩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去说明,孙宏斌就挥手让他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既然决定要去了,那就赶紧走。路上在注意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快一点……”他摇了摇头,“虽然那是个混蛋,不过也是一条性命。能救的话,就救一下吧。” 而另一旁的王彩凤则有些不同看法,“去了之后也别太热心,搞得好像咱们心虚似的。要是事情有麻烦,那就以保护自己为第一位。” 爹妈的看法有冲突,那就让他们自己辩个清楚。孙立恩笑着摆了摆手,开车上了高速。这一次有了经验,孙立恩再也不敢开着最低时速了。只要条件允许,尽量按照120的限速开。开久了之后,居然也有些习惯了。 孙立恩一路“飙车”回到了宁远,连宿舍都没有回,直接就把车开到了四院停车场里。下了车直奔抢救室,和正在抢救大厅里伸懒腰的影像科罗哥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接钻进了抢救室里。 “你来的怎么这么快?”袁平安看到孙立恩之后吓了一跳,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手表,“这才三点,你挂了电话直接来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一边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一边道,“救场如救火,我挂了电话直接开车回来的。”他把羽绒服抱在了胸口,对稍远处的郭宇来喊道,“小郭,帮我拿一下白大褂。” 小郭笑着点了点头,顺手把孙立恩的羽绒服拿走了,而孙立恩则抓紧时间道,“黄毛在几床?你带我过去看看。” · · · 黄毛躺在洁净室里,面色惨白,暴露在外的身体上全是各种清淤,看起来像是刚刚被人暴打过一顿似的。 “这人咋回事儿?”孙立恩看到这幅惨状后也先吓了一跳,“这是在里面让别的大哥揍了?” 袁平安摇了摇头,“昨天才出现的,凝血时间有上升,他体内的血小板数量正在减少。” 孙立恩看了一眼正在往黄毛黄炳贤体内输注的药物,“已经换药了?输了多久?” “这一瓶还没打完呢,也就四十分钟左右。”袁平安解释道,他顿了顿,有些迫不及待道“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拿眼睛看呗。”孙立恩叹了口气,看向了黄毛头顶的状态栏。 “黄炳贤,男,24岁,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144.52.41),真菌性肺炎(68.11.27),重症肺炎(58.19.02),高烧(52.51.49),脓毒症(43.07.08)”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人恐怕是要死了。” 第428章 安全 在孙立恩看来,黄炳贤已经不具有抢救和治疗的价值了。一个HIV患者,细菌肺炎导致的重症感染下本来就九死一生,而真菌性肺炎的加入则算是“火上浇油”——不是救不回来,只是需要一个好运气。 什么样的运气能让黄炳贤活下来呢?普通人罹患真菌性肺炎的死亡率大概是30%左右,而免疫抑制患者——包括使用免疫抑制剂的患者和获得性免疫系统缺陷综合征的患者——他们被真菌感染后的平均治疗有效率约为80%左右,而肺部真菌感染和肝脏真菌感染的治疗有效率则要低得多。综合下来,HIV患者如果出现了真菌性肺炎,死亡率会飙升到60%甚至更高的程度。 而这还仅仅只是真菌性肺炎的威胁而已。细菌感染所导致的细菌性肺炎和高烧以及脓毒症的死亡率至少也有50%以上。虽然这么计算有些胡来,不过单纯以概率相加,黄炳贤的死亡概率至少有110%。 “他的CD4有多少?”孙立恩转而询问起了黄炳贤的基础病情,CD4细胞水平决定了一个人的免疫系统强度。对于HIV合并真菌感染的患者而言,CD4细胞水平越高,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 “今天早上的结果是145。”袁平安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检查单,“抗逆转录治疗已经在做了,不过我感觉可能来不及。”他看着孙立恩问道,“你觉得……这个人救不回来了?” “能救回来是奇迹,救不回来才是正常情况。”孙立恩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小郭抱着白大褂走了过来,他笑了笑接过衣服穿上,然后无奈道,“HIV患者严重感染,都到了脓毒症的地步了……” 袁平安大概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不过听孙立恩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大哥,我是个规培,又不是大罗金仙。”孙立恩被袁平安气的翻了个白眼,“现在他这个情况,就算做mNGS把感染的病原体找出来了,治疗恐怕也赶不上他病情恶化的速度。”说到这里,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所以宋院长才不同意mNGS的申请吧?对这种死定了的人来说,上mNGS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有可能要自己贴钱进去。” 袁平安听到这里一把捂住了孙立恩的嘴,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人,没有患者家属或者无关人士,这才松了口气把手拿开,“这话不能乱说啊,怎么搞的好像是宋院长刻意要把人害死似的?” · · · “总之,这个……患者的治疗价值已经很低了。”孙立恩在已经变成了治疗组办公室的小会议室里作出了总结,“不过我还是建议做一个支气管冲洗培养,这样至少我们能有证据证明治疗过程中没有出错。” “与其这样,还不如转院。”周策提出了一个建议,“反正他是HIV患者,那转到三院去治疗也是可以的吧?” 周策的建议被徐有容和袁平安同时否决,“怎么可能!”看徐有容说话了,袁平安也就闭上了嘴,而收拾自己的高中同学,徐有容可以算的上是经验丰富,“这个患者现在是什么情况?送他去做个CT我们都心惊胆战的,要送上救护车转院到三院,就算人家愿意收,他也未必有命撑得到地方。” 周策无奈道,“那怎么办?就这么熬着?” “该做的治疗还是做。”孙立恩想了想,作出了决定,“维持现有的治疗内容……给他做个痰涂片在看看。”在袁平安发话之前,孙立恩赶紧补充道,“我知道他刚入院的时候你就已经做过了。不过这几天病情进展太快,再做一次涂片看看也好。” 用头孢哌酮和舒巴坦钠维持治疗,这应该足够对抗那个还没有露出尾巴的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但真菌感染的证据还不够明显,至少孙立恩还找不到突破口——传统上,真菌感染肺炎的X光症状会比临床症状严重很多,而且患者往往在经过了一轮抗生素治疗无效后,医生们才会往这方面去考虑。 不过黄炳贤明显是没有这个时间的。虽然在心里已经给黄炳贤判了死刑,不过孙立恩还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尽量明确感染类型,然后对症下药。万一把他救活了,警察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多挖出几个黑恶势力或者贩毒组织。这样等于孙立恩间接的又救了几十条人命,挽回了上百个家庭。 “行,后面的事情我和徐医生盯着。”袁平安点了点头,开始催孙立恩回去休息,“你伤口还没长好,赶紧回去休息吧。小心伤口液化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你们先忙着,我找人帮我换个药就走。”他对袁平安认真道,“这两天晚上你稍微多留意些,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跟旁边的警察说。”黄炳贤这种病人,就算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来自看守所的狱警和武警也得派人出来跟着。 在抢救室外值班的,是一名狱警和两名武警。 “知道了。”袁平安郑重的点了点头。 · · · 在孙立恩出事后,宋文连着找了七八个部门,终于在昨天开始了医院安保提升工作。除了招标安装人脸识别系统以外,宋院长还借着四院“军地合作”的招牌,请了一支武警特战队来四院参加“驻地训练”。 驻地训练是个噱头,不过也是必须要有的东西。武警在地方上的调动本来就难,轮换武警特战来四院持枪巡逻,已经是宋院长能做到的极限了。而孙立恩在换完了药后,却发现医院门口摆着好几个巨大的木头箱,而旁边有不少院办的工作人员正在附近忙碌着。 “你怎么又回来了?”孙立恩正准备看看热闹再走,却被一旁的臧福生主任看见了,老臧一把将孙立恩拽到了身边,让开了一条供搬运机器开动的路,“我听说不是给你放假了么?” 孙立恩点了点头,“抢救室收了个患者,情况比较麻烦,我过来看看情况。”他看着那些巨大的木头箱子好奇道,“臧主任,这些是什么东西?咱们新买的设备?” “是啊,新买的设备。”臧主任笑了笑,“院长走了特殊采购渠道买的新家伙——全套的安检设备。” “安检?”孙立恩一愣,“是……是高铁站的那种?” 臧主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按照机场标准买的安检仪。今天晚上安装,明天下午大概能安装完毕。从明天晚上开始试运行——试运行一个月之后正式上线。” 第429章 晚宴邀请 孙立恩看着正在安装的安检设备,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高兴于医生们以后的安全有了保障,还是应该因为医生竟然需要安检设备保护而感到悲哀。感慨了一会后,孙立恩和臧主任告了个别,自己往宿舍走去。 宿舍里空空荡荡,孙立恩在楼下的小吃店里买了些烤串,顺手买了两罐啤酒上了楼。风有些冷,他缩手缩脚跑到了房间里,放下烤串,先去开了加热器,然后才回来缩在了沙发里。伸手打开电视,看着电视机里的节目,啃上两口肉串,然后喝一口啤酒。说实话,楼下小吃店的出品水准和战军的店里根本没法比。可孙立恩总觉着自己现在这个心情,不太适合去有熟人的地方。 喝了半罐子啤酒后,有段时间没喝过酒的孙立恩无奈的揉了揉肚子,胃里沉甸甸的感觉实在是不太舒服。无奈之下,他收拾完了还没吃完的烤串和啤酒,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大纸盒。这是孙宏斌和王彩凤专门给孙立恩拿的茶具。而茶叶嘛……这就有点故事了。 下午临走的时候,王彩凤先把孙立恩叫出了房间,“我给你带了些白茶,还有两饼已经开好了的普洱。”王彩凤确定自己老公不在后,往孙立恩手里塞了两个无纺布袋。“别给你爸看见,这都是他的好存货,自己都舍不得喝的!” 孙立恩忍着笑把袋子藏在了身后,正准备出门去把东西先放在车上,却被孙宏斌半路给叫住了。 “这俩袋子你拿上。”孙宏斌手里也拿了两个袋子,“里面是专门给你买的白茶和普洱。都是好东西,听人说喝这个挺养胃的。”孙宏斌拎着袋子,表情看上去有些郁闷,“我记着一共买了两盒白茶四饼普洱,不知道为啥都只剩下了一半。回头我去问问你妈,估计她是不知道这些茶叶多少钱,顺手给送人了。” 孙立恩看着孙宏斌手里的袋子,又瞥了一眼自己藏在身后的无纺布袋……嗯,四个袋子一模一样。 · · · 孙立恩其实不太能喝出茶叶好或者差的地方。连黑咖啡就素包子都能接受的孙立恩,对于饮料只有一条要求——只要没有怪味就行。就这一点而言,他这两个月出去出住的酒店里提供的茶叶包也都能做得到。不过喝着自己爹妈拿来的茶叶,孙立恩却隐约能从里面品出一些其他的味道。 直到第二天睡醒为止,孙立恩的手机一次都没响过——胡佳说自己有些拉肚子,所以就不和孙立恩多聊了。不过孙立恩还是觉得,胡佳这大概是担心自己一路开车回了宁远后休息时间不够。 不然她也不会在宁远凌晨五点的时候发消息来跟自己说“我想你了”吧? 虽然这几天有些累,不过孙立恩还是感觉自己休息的挺彻底。为了保持一下自己的状态,整整一个上午,孙立恩都在看贺银成的讲座和题目??——执业医师考试中的实践技能考试五个月后开始。要想一次考过,那复习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当医生和当学生有点像。每年都有考试,每年都得复习。但和学生不同的是,医生们可没有毕业的时候。 “今天小雅手术。”复习到有些头脑发胀后,孙立恩趁着休息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手机上的微信。消息是冯明发来的,“柳院长主刀。” 秦雅的烟雾病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冯明先是和秦雅领了证,然后又一起拍了婚纱照——主要是考虑到术后秦雅可能得戴很长一段时间的假发,所以两人才提前去拍了婚纱照。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两个月,秦雅终于在今天接受了手术。 至于秦雅肚子里的孩子……为了保证手术顺利进行,据说是提前做了终止妊娠的手术。 这种事情总是有些无奈,秦雅虽然很想把孩子留下来,可手术中必须大量使用CT等技术辅助,而且术后的抗感染和抗凝治疗不光会对孩子造成致命伤害,同时处于妊娠状态下的秦雅也会面临更高的风险。自己的妻子和妻子肚子里的小胚胎谁更重要,这根本用不着去纠结。冯明先是做通了秦雅父母的思想工作,然后又和秦雅谈了很久,才成功说服了妻子接受手术——她一开始还想着要生完孩子再做这台颞浅动脉-MAC分支吻合术呢。 “既然已经把手术做了……”孙立恩想了想,回了一条微信,“要不然你干脆再带上秦雅去拔个牙?” 拔牙和牙疼容易造成流产,这是一个听起来有点反直觉的结论。但孕妇在妊娠期间,由于激素水平变化,确实容易导致出现严重的口腔问题。而牙痛和牙周感染不光会威胁到胎儿,同时也会对孕妇本人造成威胁。所以孙立恩提了这么个建议作为回答——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和冯明再说些什么了。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难得的晴天。宁远市区的气温也有所回升,逐渐脱离了零度水平线,开始朝着零上三四度迈进。孙立恩则看着宿舍阳台上摆着的洗衣机琢磨了起来。洗衣机是曹博士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单筒洗衣机。除了洗衣服和甩干之外什么功能都没有的那种。 而经历了半个冬天折磨的孙立恩在此刻决定,买一台烘干机——因为他刚刚发现,自己在阳台上挂了两天的袜子居然还是湿漉漉的。 卡里有三十多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从决心买一台烘干机,到手机上看到合适的下单,前后一共只经过了一分钟。花了一千多块之后,孙立恩居然隐约觉着心里有点“舒坦”。 这个感觉可不太好,要小心自己变成剁手族啊。孙立恩一边用极大的毅力放下了手机,一边重新打开了贺银成的讲座。平心而论,贺老师的讲座水平很高,讲的也很详细。可这二把刀的普通话确实听的孙立恩有些头大。 “香香的烤面筋~你吃过没~”孙立恩的手机响了,他无奈的看向了手机,上面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从区号上看,应该是从沪市打来的。 不会又是骚扰电话吧?孙立恩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你好,哪位?” “孙医生,我是王天琪,武田制药的。咱们之前见过面,您还记得我吧?”电话那头响起来了一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声音。孙立恩想了片刻后猛地“啊!”了一声,“和徐医生是校友的那位王经理是吧?你好你好。” 孙立恩当然记得王天琪,只是对方突然一报名字,孙立恩自己有些反应不过来——要是说“我给你发聘书”的话,那倒是一下就能想起来。“王总有什么事情么?” “确实有件事情想要麻烦您一下。”王天琪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您还记得在三亚的时候,您让胡护士从我们这里拿了一批手术器材吧?” “记得。”孙立恩给出了肯定答案,当时多亏了这一批用来做展示的手术器材,他们才能在酒店的会议室里为李丰民做了紧急开腹手术。而作为“主刀”的白胖子陈天养也给孙立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天琪继续道,“是这样的,我现在联系不上当时做手术的陈天养医生,您有他的联系方式么?我们产品部门想询问一下他使用补片进行手术的感想——这套TachoSil之前还从来没有在大陆地区使用过,陈医生是第一个用这个材料的医生。我们想问问看他有什么感想。但是给云鹤市同德医学学院那边打电话之后,他们只是说陈医生请假了。” 孙立恩苦笑道,“那你可来晚了一步,陈医生现在在非洲呢。”他大概解释了一下陈天养去非洲做医疗支援的事情。不过为什么老陈会去非洲,孙立恩就没有细说。“我倒是能联系上他,要不然这样吧,我等会跟他联系一下,他要是方便的话,就让他直接和你们联系。” 王天琪“嗯”了一声,然后继续问道,“还有一件事儿我想问一下孙医生你……您最近有时间么?” “我?”孙立恩愣了愣,“我最近倒是在放假,时间还是有的。” “那就太好了。”王天琪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们明天打算去宁远参观一下新的诊断中心的建造情况,明天要是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吃个晚饭吧。”她在电话里咳嗽了一下,继续道,“小林会长也会出席,我们已经邀请了宋院长,她也答应了当天晚上会一起出席活动。”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有心拒绝邀请——和小林丰一起吃个晚饭就算了,可里面怎么还有宋院长的事儿呢? “正式的邀请我下午会让人送过去的,孙医生,明天见。”王天琪根本没有给孙立恩拒绝的机会,她很高兴的结束了通话。只留下了电话那头的孙立恩一阵无语。这哪里像是邀请一起吃饭,简直就是强制摊派任务嘛! “武田给你打电话了吧?”就在孙立恩无语的时候,手机上的微信也响了,宋院长发了条微信语音过来,语气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口吻,“明天晚上的晚宴你得出席,记得穿正装——要是没有的话现在去买,回头给你报销服装费。” 孙立恩看着手机,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430章 逛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突然邀请自己参加晚宴的武田制药,同时也适用于声称可以报销服装费的宋院长。 孙立恩现在多有钱,别人可能还不清楚。但宋院长不可能不知道——武田的津贴里可有七成都是捐给慈善基金的。而这还是宋院长自己做出的安排。 对一个月收入超过三十万的规培医生说“给你报销服装费”,这感觉就有点不对了。孙立恩皱着眉头琢磨了好一阵子,却还是没想明白宋院长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 不过既然说要买衣服……孙立恩琢磨了一会,把手机摸了出来。现在是下午三点,换算成英国时间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买衣服这种事情,还是咨询一下女朋友的意见比较好——要让孙立恩自己买衣服,那搭配出来绝对逃不过“刚下班的急诊科医生”和“正在休假的急诊科医生”两大风格。平时穿着这种衣服去逛街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要是真穿去晚宴,那可就要丢脸了。 “领导,紧急呼救。”孙立恩发了条微信出去,“醒了没?给我出出主意呗?” “你这是把那个小姑娘给骗的神魂颠倒了?”胡佳的回复挺快,“本姑娘正在跑步,有话赶紧说——伦敦这个时候冷的要死,在外面陪你聊微信我估计要被冻出肺炎。” “明天晚上我被点名去参加武田制药的晚宴,宋院长也要去。”孙立恩长话短说,赶紧向自己已经冻的哆哆嗦嗦的女朋友提供基础信息,“宋院长特意让我去买几件正装,还说能回头给我报销。”打完了字以后,孙立恩又加了一条,“你先不着急回复我,回去了再说。我现在准备出门,你四十分钟左右给我发消息就行。” 既然是要买衣服,而且还得明天就用。那足不出户的网购自然是不行的。孙立恩在几秒钟内就做出了决定——就去太阳城买衣服吧。 这种商业中心,在不同收入的人群看来有着截然不同的功能。对以前的孙立恩来说,太阳城就是一个吃饭加饭后散步的地方。至于里面出售的衣服之类的嘛……买不起,实在是买不起。光是看上一眼标签的价格,就会让孙立恩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对不起打扰了”的感觉。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宁远那边现在温度还是比较低,所以我建议干脆买套羊毛大衣。”等孙立恩抵达了太阳城后,胡佳也恰到好处的发来了微信,“黑色的中长羊毛大衣,里面配一件灰色的高领羊绒衫。” “上半身就这样,下半身偏轻松一点吧。”孙立恩正在琢磨自己应该上哪儿去找羊毛大衣,胡佳的微信又来了,“灰蓝色牛仔裤,配上一双黄色的马丁靴。” “这么详细?”孙立恩挑了挑眉毛,胡佳发的消息实在是有些快,甚至快到了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早有准备的地步。 “原本就打算给你按照这套衣服去买的嘛。”胡佳发过来了一只气鼓鼓的松鼠表情,“可是某个猪头不让我买。” 额……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决定今天买完了衣服之后去给胡佳买个小礼物——说起来……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给胡佳送过什么东西呢。 “你看那个人……”太阳城的二楼,难得休假一天的住院总医师曹严华医生和自己的老婆,柳院长的女儿柳娜一起溜达着。正在曹医生看着电器商品店里的单反相机镜头流口水的时候,柳娜忽然扯了扯自己老公的袖子,“我觉着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曹严华医生无奈的放下了手中的镜头,自家班长发话了那自然是要捧场的,“哪儿呢哪儿呢?”他走到围栏旁向下看了一眼,“嗯……?是有点眼熟啊……” “这个打扮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你的同行。”柳娜嫌弃的看了一眼曹严华,“衣服颜色款式从来不搭,能穿就行。” 曹医生打了个哈欠,“说实话,要是法律不管而且天气合适,我是真的不打算穿衣服。麻烦死了。”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人,然后“嗯”了一声。语气很有些惊讶。 “怎么,真是同行?”柳娜也好奇起来了,“我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曹医生点了点头,“还真是……”他转身看向了柳娜,“我跟你说过的嘛,就是我们科里的那个孙立恩。” “哦?就是他拐跑了胡姐的侄女儿?”柳娜也来了兴趣,她悄悄踮起脚尖朝下看去,一边看一边摇着头,“小佳挺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在找男朋友这事儿上这么不开眼呢?找个急诊医生有啥好的?” “咳咳。”曹严华瞪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咋说话呢?你老公就是急诊医生。” “所以才后悔啊!”柳娜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加班,我都快忘了自己老公长什么模样了!” 两个人正在楼上斗嘴兼撒狗粮,孙立恩则顺利的完成了最后一件马丁靴的购置。而胡佳的命令就又来了,“全都穿上,我看看效果怎么样。” 穿就穿呗。孙立恩耸了耸肩膀,重新走到了卖大衣店铺里,借了人家的更衣间。然后花了两分钟穿上所有的衣服后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对店员小姐不好意思道,“那个……你们店里有皮带么?” 有了皮带后,孙立恩终于能腾出手拍照片了。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不过……确实还挺好看的。 “行了,就这套。围巾和帽子你看着买,手套用我送你的就行。”胡佳在视频电话里满意的点了点头。穿着一身紧身运动服的她脸庞红彤彤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后粘在脸上。“我的眼光挺不错的。” 孙立恩看着电话里的胡佳有些心疼,“姑奶奶,多穿上点。小心着凉的。”他对着电话里的胡佳认真道,“你现在跑这么远,要真有点头疼脑热的,我可就只能让你多喝热水了。” “你敢。”胡佳气鼓鼓的朝着手机比划了一下自己白生生的小拳头,“我正在努力锻炼呢。你要敢让我多喝热水,等我回国之后就把你打成热水!” · · · “诶诶,出来了。”柳娜正百无聊赖准备继续去逛街的时候,忽然看到换了一身打扮的孙立恩,一见这身打扮,柳娜顿时来了精神,“老曹老曹!你快看!”她指着孙立恩兴奋道,“谁说急诊科医生都不会搭衣服的?这身搭配我看就很不错嘛!” 曹严华医生顺着柳娜的手看了一眼,见到一身新衣服的孙立恩后一愣,忽然皱起了眉头。 “跟你说话呢!”柳娜没有从丈夫那里得到预期的反应,不仅有些不爽,于是她伸手试图去掐曹严华的肋下软肉。却没想到直接被曹严华一把搂住了。 “今天的事儿,别跟别人说。”曹严华医生认真道,“小孙平时从来不讲究穿着的。现在胡佳已经出国了,他还突然跑到太阳城来买衣服,一买买一身……这肯定有问题。” 曹严华医生的推论没错,依据也对。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把这话跟柳娜说了,而且还说的有些模棱两可,有些不明不白,有些歧义在内。 “啊?!”柳娜顿时以为自己明白了老曹的意思,并且同时提出了一个带有歧义的质问,“不能吧?他孙立恩居然有这么大胆子?” “事实胜于雄辩,再说小孙这人胆子一向很大。”曹严华还以为柳娜是在嘲讽孙立恩,一个人出来买衣服的行动是对于自己审美能力的过度自信。“他不光买了,而且买的还挺好看。” “买……还买的挺好看?”柳娜咽了口口水,看着楼下哼着歌心情极好的孙立恩。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渣男形象,“不行,我得跟胡佳说!” “嗯……嗯?”迟钝如曹严华,也能听出来自己和老婆目前没在一个频道上聊天,“你和小胡说啥?” 柳娜现在满脑子都是要为自己的小姐妹出头的念头,哪儿还能顾得上曹严华。“还能说啥?这都摆在眼前了我还能说啥?跟她说实话啊!” 孙立恩正穿着新衣服在太阳城里溜达着——他打算顺手买点新的袜子回去,原来的袜子基本都从有对象变成单身狗了——忽然胡佳又发了条微信过来。 “柳姐姐跟我说你出轨了,理由是你一个人出去买衣服而且还买的挺好看。”消息内容惊悚而且令人无语,还好胡佳很快发了第二条微信,“她应该在你楼上,我看了照片,这身衣服我选的不错。” 柳娜……孙立恩琢磨了一会,也没想明白柳娜这人是谁。不过看照片的角度……拍照的人好像就在自己楼上。顺着方向扭头一看,孙立恩马上发现了曹严华的身影,以及他身旁的陌生女人。哦对,柳院长的女儿肯定姓柳嘛。 “曹哥!”孙立恩朝着楼上招了招手,“你也来逛街啊?” 第431章 副业 曹严华医生和柳娜有些扭扭捏捏的坐在饭桌前面,看孙立恩换了衣服,吃的大开大合。场面有些微妙的尴尬。恰到好处,妙不可言的尴尬。 见到了熟人,身为合格的中国人自然要问上一句“吃了么您?”而这个时间段,不光孙立恩没吃饭,曹严华和自己的老婆也没吃饭。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孙立恩就带着这两口子一起来吃饭了。吃饭的地方选在已经吃了两次的春饼店——袁平安请客的时候孙立恩吃过一次,后面和胡佳又来了一回。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3回了。 孙立恩点菜点的很痛快,吃也吃的很放得开。只不过饭桌对面,曹严华和柳娜还是有些尴尬——前脚刚刚和人家女朋友告了状,后脚正主就拿着手机过来解释发生了什么并且还邀请吃饭。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孙立恩今天是饿的有些狠了,他连着吃了四五张饼才停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曹哥,你和嫂子也赶紧吃点。不好意思啊,我今儿有点饿。” “那个……”曹严华医生的脚快被柳娜踩成了架子鼓下面的踏板,他只能硬着头皮表示歉意道,“立恩你今天来买衣服是被小胡指挥的?” 终于等到这个话题了。孙立恩笑了两声,“一开始只是宋院长让我去买衣服,明天有个活动要出席……”他转述了一下大概情况,不过隐去了具体缘由。“曹哥你大概也知道,让我给人看个病还行,给自己买衣服……我可没这个本事。” 曹医生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服饰搭配上,反正男同志一般都不如女同志敏锐。不过嘛,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说到这里,曹医生很有些得意的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新买的镜头,“看看这个,我今儿新买的镜头。中一光学的25mm焦段F0.95。”曹医生把镜头盒子捧在手里,一脸感慨和得意道,“镜头有什么好玩的,我就永远和柳娜解释不清楚。女同志嘛,对于这种东西确实不太感兴趣……”说到这里,曹医生一脸期待的看着孙立恩问道,“小孙你玩摄影么?” “不玩。”孙立恩认真的摇了摇头,“您刚才说的什么光学,什么焦段还有F什么玩意的,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他顿了顿认真道,“我只知道玩摄影特别费钱,这不是俗话说‘单反穷三代’嘛。” 柳娜一脸惊喜的点了点头,然后对曹严华认真道,“听见没有?以后别玩了!” 曹医生捧着自己手里的新宠镜头,一脸无辜的看了看孙立恩,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婆。许久之后叹了口气,把镜头重新放回了袋子里。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叹了口气。 一顿饭吃完,孙立恩也算是小小的报了个仇。和一脸失落的曹医生告别后,孙立恩拎着衣服踏上了回宿舍的道路——曹医生这种已婚人士自然是不会住宿舍的。 在宿舍楼下,孙立恩惊喜的发现了一脸疲惫的袁平安。也对,按照时间算算看,今天正好是袁平安的休息日。“袁医生,下班啦?” 袁平安抬起头看见了孙立恩,然后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是啊……”他看着孙立恩拎着塑料袋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羡慕,“你这是刚刚逛街回来?” 孙立恩“嗯”了一声,走到袁平安面前问道,“那个黄毛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不过还活着。”袁平安和孙立恩住的不是一栋楼,要交谈就只能在楼下聊两句,“他CD4细胞的数量一直上不去,我已经给周主任交了报告了,看看能不能请三院的专家来做个会诊——处理这种重症艾滋患者,不光我没经验,咱们院里有经验的专家也没几个。” 医院之前做院外会诊其实是个很难的事儿。主要难在收费上。这种能被别的医院的医生当成奥援的专家医生水平都不低。而通过官方渠道进行跨院会诊,专家们能收到的会诊费却少得可怜——甚至可能还比不上他们平时出诊的专家挂号费。虽说当医生都得有些理想主义,不过在现实面前,理想主义并不能支撑太久。所以这种官方渠道会诊越来越少见。如果本院无法处理,医院一般会建议患者转院。实在情况不稳无法转院的,那就私下里建议家属拿着患者资料去登门求诊。等人家给出了会诊意见后,这边再进行相关治疗。 “要不然试一下远程会诊?”孙立恩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建议,“我记着咱们院里有远程会诊的设备的。” “现在难不是难在会诊手段上。而是难在不知道该找哪儿。”袁平安很无奈的解释道,“咱们现在连个靠谱的怀疑方向都没有,这就好比你想去拜神,却不知道自己想求个什么事儿你知道么?土地庙财神庙,送子观音韦陀庙,你手里拎着的是香烛还是猪头有什么区别?你连该去哪个庙门都不知道。” 孙立恩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话糙理不糙,袁平安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换了抗生素之后,情况有好转吧?” “没好多少。”袁平安叹了口气,“今天上午检验科的支气管灌洗液培养出结果了,有真菌感染,是白色念珠球菌感染。我给他加了两性霉素B。” 好的,HIV重症患者,感染了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带着脓毒症,重症肺炎,现在还有真菌性肺炎。孙立恩很隐蔽的翻了个白眼,这还治什么啊?等着给警察打电话吧。 “这个情况还是通知一下有关……”孙立恩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袁平安,顿时把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你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儿我看着办——现在谁在医院里盯着他呢?” “老帕和布鲁恩。”袁平安拖着疲倦的步伐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先不聊了,我赶紧回去补个觉。” 两个美国专家全程盯防,这个待遇可真是高的有点过分了。孙立恩想了想,还是先回宿舍把东西都放下后才给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电话,“老帕,那个黄头发的家伙情况怎么样了?” 帕斯卡尔博士在电话那头大声回答道,“还活着,怎么了?” “额……”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让老帕和有关部门打交道可能还是有些难,“没事儿,我等会过去一趟,有些书面工作要做。” · · · “老板给你打电话了?”布鲁恩博士正在大口大口的啃着一块血淋淋的三分熟战斧牛排。自从孙立恩向他展示了一下外卖的方便之后,单身而且懒得做家务的布鲁恩博士仿佛找到了人生救星一样开始疯狂点餐。而外卖软件上丰富的选择甚至让布鲁恩博士犯起了选择困难症。今天的战斧牛排还是他听别人的建议才点的。 布鲁恩博士正在开展一项有趣的副业活动——自从来到了中国后,他在摩托车旅行中结识了两位在短视频平台上玩直播的老哥。随后,布鲁恩博士也被邀请注册了自己的账号,开始进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直播活动——虽然人气很高而且视频下面留言的人很多,不过布鲁恩不认识中文。所以顺带就无视了众多催更的消息。 是的,布鲁恩博士……是个吃播。 医院里进行医疗活动的直播当然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只有经过特殊的拍摄设计和匿名化处理后,一些医疗活动的直播才能出现在公众面前。这点布鲁恩博士自己心里有数。他也不可能这么干——这头活熊还不知道直播能赚钱呢。 为了避免其他观众发现他在医院工作,布鲁恩博士一直尽量避免穿着白大褂出现在镜头前面。这次直播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他用的才是“BOSS”这个词,而不是“”。 “他在问那个的情况。”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是他和布鲁恩博士商议后确定的黄毛代称。缩写自人类大肠末端括约肌的英文俚语称呼。 “还能有什么情况。”布鲁恩博士又撕了一口牛排,大口咀嚼后用很不正宗的东北话朝着手机喊道,“烙铁媒猫兵,霜既一下!” · · · “他……他们在干啥?直播?”孙立恩穿着羽绒服出现在了抢救室里,他正准备进入小会议室去找找看之前那个吴队长的电话,却被守在门口的徐有容给拦了下来。 “对,就是直播。而且是那种会喊‘老铁没毛病,双击六六六’的直播。”徐有容面无表情的说出了非常了不得的台词,“我本来想制止他的,不过他只是直播自己吃饭的样子,没有涉及到患者的情况,甚至没有和咱们四院扯上关系。再加上他也不是在正常工作时间直播,所以我就随他去了。” 孙立恩隔着门也能听见布鲁恩博士喊的“六六六”,他不仅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低声问道,“这不会搞出事情来吧?” 第432章 造化 孙立恩有些担心,不过这个担心似乎显得有些没必要。 现在这个各种短视频平台爆发增长的年代里,五花八门各种网络直播平台正在疯狂扩张的时代中,在工作期间不怎么妨事的空闲里玩直播的医生不在少数。只不过大部分医生可能会选择观看直播以放松自己,只有少数人才会自己作为主播进行直播。 这些直播内容大多局限于两个方面,一部分是医院的医生们对普通老百姓进行科普教育,传播一些预防疾病和急救措施的知识。另一部分,则是值夜班实在是有些无聊的小护士们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的手段。 像布鲁恩博士这样做吃播的倒真的是少见。 “好了,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等了一会,布鲁恩博士兴高采烈的宣布了直播结束,“鬼知道我什么时候再直播,所以各位下次见~”这一句台词大概是说的次数太多了些,孙立恩居然听懂了。 “走吧,我正好也要进去。”徐有容一马当先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并且对布鲁恩的行为提出了批评,“下次再直播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另外找个地方——为了不打扰你的直播活动,我和孙医生在外面站了差不多十分钟了。” 布鲁恩博士有些不好意思的收拾了一下面前的东西,“其实你们直接进来也没关系的……”他顿了顿,对徐有容认真道,“这个小小的爱好我会放弃掉,不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其实有些爱好也没关系。”孙立恩替布鲁恩博士解了围,“你完全可以在这些平台上传播一些和急救有关的知识嘛,比如怎么使用自动AED,人工呼吸,胸外按压之类的技巧。” 布鲁恩博士认真思考了几秒钟后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下班之后还要做和工作有关的事情,这个我实在是提不起劲。”他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的伤口今天还没换药吧?我去洗个手,等会帮你看看伤口。” “算了吧。”孙立恩连忙摆手,“本来没什么事儿,回头让你再看出点问题来。”德克萨斯式的缝合术他已经经历过一回了,德克萨斯式的换药术……还是免了吧。“我是过来拿文件的,黄毛的病危通知书下了么?”后半句话,孙立恩是看着徐有容问的。 “发过了。”徐有容点了点头,“入院的时候就发了一次。” “真菌性肺炎的病危通知还没下吧?”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再跟他们说一声。” 徐有容看着孙立恩熟练抽出文件的样子,忽然问道,“这个病人,你也没有把握?” 孙立恩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徐有容认真道,“你觉着我能有什么把握?这种重症感染的患者,我最大的把握就是他会死。而且会死的很快很惨。” 孙立恩这话说的有点冲,不过这种口气,却是孙立恩刻意做出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之前的表现实在是太好了些,而且运气也太好了。好到让人有种“不管什么病人,交到孙立恩手里就有很大几率化险为夷”的地步。 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已经让其他的同事开始对孙立恩产生了过度的期待。对于孙立恩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虽然作为治疗组的“领导”,能够获得同事们的信赖很重要。但过度的信赖在某种程度上可就和“压力”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不好,很不好。从袁平安打电话来求援的时候,孙立恩心里就有这种警觉了。虽然没有状态栏帮忙,但袁平安的能力绝对比孙立恩要强得多。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有重症肺炎,而且还有脓毒症的状况下,不好治是肯定的。而袁平安却在仅仅开始了一天治疗的情况下,就打电话给孙立恩寻求帮助,甚至没有自己进行进一步的诊断。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倒不是孙立恩懒得为这种事情费神,他还没有自大到这种地步。但袁平安绝对是没有完全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和潜力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不光是袁平安,就连徐有容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他们实在是过于相信孙立恩了,以至于自己甚至不愿意去进行诊断。 也许短时间内还不会出现什么副作用,但从长远来看,这绝对是个很不好的现象。孙立恩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稍微矫正一下几位同事对自己的看法。 就算有状态栏,我也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啊! 徐有容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也对。”她拉开凳子坐了下去,“这种病人,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这就对了嘛。孙立恩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自己的免疫系统都挂掉了,这么严重的感染怎么治啊? 拿出手机,照着记录下的号码拨了出去。孙立恩在电话里向吴队长通报了一下情况后问道,“这种情况我也没碰着过,你们是不是应该派个人过来接收一下通知书之类的?额,还有,要不要通知家属?” “家属的话我们已经问过了,他们坚决不愿意来。”电话那头的吴队长显得也有些唏嘘。“他父母说早就和他断绝联系了……当然,也坚决不会为他支付一分钱的赔偿款。” “额……”孙立恩一愣,才反应过来这里面还有赔偿款的事情。他叹了口气问道,“这个事情我倒是管不着,不过我听袁医生说,你们对这个病人还是很重视的。” 吴队长无奈道,“肯定重视啊,这家伙身上背着的事情可不止三两件那么简单。”还在侦查中的案件他不能和其他人透露太多,但犯罪嫌疑人目前看来都快死了,吴队长说的就稍微多了一些,“他要是死了,不知道多少恶贯满盈的家伙晚上睡觉都会笑出声来。” “这么严重?”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他可是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这人不光是个小混混?” “孙医生,有些事情我现在这个阶段还不方便跟你说明。”吴队长认真道,“不过,你要是能把这个家伙救回来,会有很多人感谢你的。”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让孙立恩更有干劲一点,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就是这种层面不高的小混混,才能接触到更多的大鱼……你懂吧?” 孙立恩挂了电话,手里的病危通知按照吴队长的建议,等会交给外面看守的狱警即可。但吴队长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让孙立恩觉着身上压力实在是有点重。 “你真没办法了?”就在孙立恩陷入两难境地的时候,徐有容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个黄炳贤……” 孙立恩无奈的摊了摊手,“姐,我脑袋后面也没光环……看他的造化吧。” 第433章 一线生机 黄毛的造化肯定不太好,否则这家伙也不会躺在四院的急诊室里奄奄一息。倒不如说老天有眼,才会这么快就让黄毛陷入到濒死境地——一般有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的人也不会一口气被两种完全不同的微生物病原体所感染。而且在抗逆转录病毒治疗下,一般HIV患者的CD4细胞数量也不会低到这个地步。 根据这一点,以及彩虹人渣团的恶行来看,黄毛应该是从来没被确诊过HIV,同时也从来没有进行过相应的治疗。也多亏了四院对于接诊姚巧玲这样的可怜女孩子有些经验,在第一时间就给出了HIV感染阻断药物。否则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下半辈子怎么过——阻断药物的有效率其实很高,当然,前提条件是按照规定的剂量和疗程服药。姚巧玲需要连续服药28天,并且在三个月后接受抗体检查。 彩虹男团的剩下六个人也有感染风险,但他们却已经错过了服用阻断药物的最大窗口期72小时。想到这里,孙立恩在心底哈哈大笑了两声——活该!其实,就算他们没过暴露窗口期,也不见得就能接受阻断治疗。毕竟阻断药物的价格要三四千,他们未必出得起这个钱。 黄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运的,他的治疗费用有看守所出钱。如果他真的福大命大活了下来,并且在疾控中心登记后,还能免费领取抗逆转录病毒治疗用药物。 孙立恩背着手又去黄毛那边溜达了一圈,一样的状态栏,一样的濒死,一样的束手无策。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就以黄毛现在的情况,哪怕孙立恩状态奇佳的诊断出了他被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也不会对治疗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除非能培养出他体内的菌株并且进行敏感性药物测试,否则现在的治疗方案根本没有可以调整的空间。 “如果有必要的话,给他上ECMO吧。”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对一旁前来支援的重症医学科医生说道,“肺移植他也没有机会啊……” “我是不太明白这么搞有什么意义。”来支援的重症医学科医生回答的很直接,“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继续治疗下去的价值了。上ECMO,处理不了感染也是白费——呼吸内科会诊的意见也不太好,就算他能活下来,肺部感染之后导致的肺纤维化也会要了他的命的。” 孙立恩无奈道,“警方和看守所那边的意见还是尽量治,再忍两天看看吧。” 医生们很为难,而警方也很无奈。吴队长在孙立恩晚上回宿舍之后又发了两条微信过来,具体的内容没说几句,反正从头到尾都是给孙立恩施加压力的“这个人真的很重要”“如果他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有很多家庭能够避免遭遇危险,有很多罪犯能被法律制裁”。总而言之,“孙医生你一定得想想办法。” 孙立恩烦的都快原地爆炸了,可还是得耐着性子和吴队长解释,“客观实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黄炳贤的事情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也无能为力。” 吴队长过了好久才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请您尽力吧。” 放下手机,明明没干什么,孙立恩却实在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在屋子里像是老驴拉磨一样来来回回转了半天之后,孙立恩干脆躲到阳台上去抽了根烟……和以前一样,呛个半死。真不知道宋院长他们是怎么习惯这个味道的。 “孙医生,我听说你那边接了个重症感染的患者?看守所那边送来的?”正在孙立恩烦的快骂人的当口,吴友谦打了个电话过来。电话那头的老头笑眯眯的问道,“这个病人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很糟糕啊?” “那还能有好?”孙立恩这阵确实已经烦的够呛了,语气上真的有些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说不定再过俩小时就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电话那头的吴友谦喜笑颜开,“我这边有个新型试验性药品的实验,针对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重症感染的。你有没有兴趣让这个人试一试?” “试不了。”孙立恩直接拒绝了吴友谦的建议,“你也知道是从看守所送过来的,这人家属不肯来,没有医学代理人。看守所那边不可能同意签字的——没有本人和家属同意,这和非法人体试验有啥区别?”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洗礼,孙立恩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明白,这种用药在医学伦理上就过不去。 吴友谦笑了起来,“小子你挺懂行啊?”他笑眯眯的问道,“如果我能搞到家属签字呢?” “真的?”孙立恩眼前一亮,随后他马上警惕道,“吴院长你别坑我啊,伪造签名可是要坐牢的。” “嘿?”吴友谦被孙立恩气的瞪起了眼睛,“你还真别不信,这人家属的签名我都拿到了。” 吴友谦前天上午就接到了宋院长打来的求援电话。黄炳贤的家属不愿意来宁远,可能是出于经济考虑,也可能是真的不想和这个畜生再扯上什么关系。虽然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没有签字,确实在治疗上很不方便——尤其是不方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 饶是宋院长关系深厚,她也没办法直接绕过这一条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和法规底线,更何况为这种人冒险实在是不太值得。因此,宋院长想了个好办法——找老院长帮忙。 吴院长确实很给力,一天之内,他就通过北江省的同学联系到了黄炳贤的家属。并且说服对方签下了一张委托书。 黄炳贤的家属将黄炳贤所有的治疗许可,全部都授权给了他的主治医生袁平安。 “怎么给袁医生了?”孙立恩听到这里有些糊涂,“不是委托给您么?” “当然不能委托给我啊。”吴友谦纠正道,“我在这个新药的宋安省实验组里当医学顾问,如果委托给我,那就等于我和代理人有直接利益冲突。为了规避这一点,那就必须得把他排除在实验组以外……”吴友谦认真道,“反正我也听宋文说了,以他这个情况,常规治疗恐怕一点机会都没有。让他进组来接受新药治疗,说不定还能有些希望。” 孙立恩眨了眨眼,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老天爷长眼了还是又瞎了一回——明明已经被孙立恩在心里判了死刑的黄炳贤,似乎有了一线生机。 第434章 紧急出动 在玩死黄炳贤的途中,老天爷似乎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没盯住。而孙立恩则决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拼一把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把黄炳贤的命从老天爷手上抢回来,然后等他被审问清楚后再送他去刑场。 正义应该被人所实行,寄希望于老天并不现实也不合适。最重要的是,让老天爷提前得逞,有一种“真是便宜了那个王八蛋”的感觉。 为了不让黄炳贤瞎占便宜,孙立恩决定马上开始对他的实验性治疗。当然,要想马上开始治疗,首先得去折腾一个可怜的倒霉鬼。 “不接电话?”孙立恩连着给袁平安打了七八个电话过去,可袁平安就是不接。看看时间,现在是晚上九点……袁平安不会一会去就睡着了吧? 得,那就得上门了。孙立恩嘟嘟囔囔的走出了宿舍,缩着脖子顶着一脑袋乱发往袁平安住的那栋楼走去。敲开了袁平安的宿舍门后,孙立恩毫不意外的见到了同样嘟嘟囔囔,脑袋仿佛有鸟在里面孵蛋的袁平安。 “干啥玩意?”袁平安挠着头,带着一脸明显的怒气。“谁要死了?” “情况没有明显变化,不过有个人可能要活下来了。”孙立恩快速打量了一眼袁平安的打扮——一身皱皱巴巴的运动服。虽然看上去就很邋遢,不过至少这身打扮也就仅限于邋遢而已。至少能够光明正大的出门而不用担心被警察叔叔带走问话。“这身衣服也行,赶紧换外套跟我去医院。” “真的?”袁平安对于自己被突然叫醒虽然很不满,但听到“有个人可能要活下来”的时候,袁平安顿时睁圆了眼睛。他甚至表现的比孙立恩激动多了,连件外套都没拿,就直接拉着孙立恩往门外跑,“赶紧走赶紧走!” “哐!”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后,孙立恩看着袁平安把自己的宿舍门给关了起来。这让他有点意外,“你不拿件衣服再走?诶?袁医生?不是……袁平安,你拿你屋里钥匙了没有?” “拿什么钥匙,回来再说吧!”袁平安拽着孙立恩就往楼道跑,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回事儿?谁要活了?” 当得知有了一点生还机会的是黄毛,而不是他手里的其他患者后,袁平安虽然脸上换了个表情,但脚下的动作却一点都没减缓。“你不是说没办法么?” “我是没办法啊。”孙立恩跑的有些费劲,“不过吴院长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有个新的试验药物,专门针对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的重症感染的。” 袁平安继续往前跑着,说话的声音随着跑步的步伐一抖一抖,被风带出去三丈远,“那你叫我干什么?不是应该去找他的家属么?” “家属不愿意来,不过他们签字授权了。”孙立恩感觉喉咙里像是有刀子在往里捅似的疼,“授权你当黄炳贤的医疗决策代理人,所以现在不需要找家属,有你签字就行了。” 在大马路上跑步的孙立恩和袁平安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从宿舍赶到了医院。然后在保安们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就被巡逻着的武警特战队员给拦住了。 “干什么的?”今天刚刚抵达医院,开始巡逻不过一小时的武警特战队员们警惕性很高,看到两个衣冠不整的年轻男性拔足狂奔,下意识的就捏住了手里的武器。随后在两人冲进医院大门不过三米的地方,拦住了孙立恩和袁平安。 孙立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仍然努力大喊道,“我们是医生,来会诊的!” “证件出示一下。”武警特战队员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巡逻站岗的时候,他们才是最大的那个。就算来的人是战区司令,要通过他们的检查也得出示证件才行。 “啊?”穿着运动服的袁平安愣住了,他出门连钥匙都没拿,怎么可能带着工作证。孙立恩就更没戏了——他原本是打算让袁平安自己过来的。 “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孙立恩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抢救室的医生们都认识我的……”他努力把手伸向身体两侧,对特战队员们认真道,“同志们,我们真的是医生,大晚上的跑过来是为了救命的!你们可以搜我们的身,但是请一定要快——时间耽误不得啊!” 也许是因为孙立恩确实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坏人,也许是因为两个气喘吁吁的急诊科医生确实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一名特战队员。在让其他队员警戒,自己过来对两人进行了简单的搜身后,这名肩膀上挂着一杠两星的特战队员一挥手,让孙立恩和袁平安走在前面,而自己则带了一名队员朝着急诊室快步走去。 今天在抢救室门口值班的还是保安梁哥,他正坐在桌子后面端着杯子喝茶,结果一口热茶刚刚喝到嘴里,就看见了孙立恩和袁平安被两名拿着枪的特战队员“押送”了过来。由于太过惊讶,一口茶水直接喷在了半空中。“孙医生?袁医生?你俩这是咋了?” 孙立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着急过来,结果没带工作证……这不就被巡逻的武警同志们给拦下来了。” “我去叫周主任出来。”保安梁哥也没见过这个场面,不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证明两人的身份,他对着孙立恩和袁平安身后的武警特战队员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们稍微等一下啊。” 袁平安则在一旁喊道,“你先进抢救室,把徐医生叫出来,要不然叫老帕或者布鲁恩也行!”在这边等周主任过来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反正早一点完成相关的文件工作,黄炳贤就能早一点开始接受实验性药物治疗。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也好——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孙立恩则开始给吴友谦打电话,“吴院长,我们已经到医院了,你们组里的医生什么时候到?”因为黄炳贤的状态已经不可能被转移了,因此实验性用药必然需要在四院内进行。药物就需要实验组送来四院才行。 “药已经在路上了,最多十五分钟能到。”电话那头的吴院长回答的很痛快,“不过药物使用之后的记录甚至注射都得你们来做——我们组里的医生没有四院的执业资格。” “啊?”孙立恩奇道,“都得我们来?” “你这不废话嘛。”吴友谦哼了一声,“这次实验的是国产原创药,要准备申请美国FDA许可申请的,越是小的地方越要注意,不能让美国佬挑出毛病来啊!” 第435章 阿波霉素 在等待周军过来领人的这几分钟里,袁平安和孙立恩在保安梁哥的桌子上前后签了五份同意书。两个人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几乎所有书面工作,等到周军确认了两人的身份后,他们两个就直接冲进了抢救室里。总而言之,一副“炸弹倒计时已经到了不足五秒”的感觉。 然后两个人就站在抢救室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呆住了。 药还没送到,他俩现在啥都干不了。 “不行……一放松下来就困。”袁平安在抢救室里又绕了两圈,兴奋的感觉消退了之后,疲倦卷土重来。“我先去眯一会,等人来了你叫我。” “算了吧。”孙立恩摇了摇头,“你该签的字都签完了,直接回去睡觉好了——剩下的事儿我来办。” 打扰一个住院总的休息,这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在人家休息的时候还把对方拽来医院就更不人道了。现在该签字的都签完了,袁平安也没有必要继续呆在抢救室里继续耗时间。所以孙立恩才决定让袁平安先回去——难得有个休息日,能歇就还是歇着吧。 袁平安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不着急回去。等人家把药送来再说,说不定期间还要签字呢?” 事实证明,袁平安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在两名风尘仆仆的医生拎着带锁的保险箱赶到抢救室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授权签字,五份文件,十个签名。众多签名,签的袁平安都直皱眉头。 “行了,这里面是两天的用量。”等袁平安签完了字之后,这两名医生就很自然的把保险箱交到了他的手里,“一天两次,用250毫升10糖溶一支之后挂上就行——如果不能用糖水,换成生理盐水也行。” “不用提前做皮试?”第一次用这种连个说明书都没有的新药,孙立恩多少有些紧张,“这是多大的剂量?” “目前没有观察到过过敏现象,这是全合成的阿波霉素类药物,有青霉素过敏史也可以正常使用。”负责送药的医生回答的很有些自豪,“而且实验到现在为止,我们只观察到了一些轻微的皮肤瘙痒和红肿,没有发现其他的副作用——这种新型抗生素只用很低的浓度就可以起效,目前我们实验组的控制上限剂量是每公斤体重1毫克,即使是这个用量也没有发现什么毒副作用反应。给你们的标准是按照每天1毫克的水平——一支里有0.5毫克的阿波霉素,这个剂量用药基本不用担心副作用和过敏的问题。” 孙立恩点了点头,光听对方的描述,这种药物和四代头孢的安全性差不多,甚至可能比四代头孢更安全一点。不过既然是新型药物,那还是会有一些不可靠的地方。比如药代动力学,药物峰值浓度持续时间,甚至和其他药物的互相作用等等都尚不明确。这就为治疗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 “你们先给他把药挂上。”前来送药的医生似乎看出了孙立恩的担心,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U盘,“你们这儿有电脑吧?我给你们讲一下大概的药物机制。” 孙立恩看见袁平安的眉毛抽搐了两下。是的,抽搐。仔细一琢磨,孙立恩就开始同情袁平安了——忙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结果先是被自己从屋子里直接拽了出来,然后又被武警特战队员给拦在了半路。最后站了十几分钟补了十个签名,现在还要上课。换成孙立恩自己,他也得抽两下。 这么搞下去要累死的。 “这样吧……”作为惹事儿的那个,孙立恩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自己的组员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和空间。“我去药剂科请个临床药师过来和我一起听,袁医生你先回去休息——你屋里钥匙怎么办?” “没事,我打个电话叫开锁公司的来就行了。”袁平安朝着孙立恩投来了感恩的眼神,顺便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他们过来开个锁,估计半小时就行。” “半小时啊?”孙立恩看着袁平安身上的运动服皱了皱眉头,他这个装备,在楼道里等半个小时非得冻出点毛病不可,“你把我这衣服先穿回去。”说着,他就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了下来,“别给你冻出毛病来。” 袁平安有心拒绝,不过却被孙立恩说服了,“我还有四天假期呢,就算有点感冒吃个药也就完事儿了。你后天就得回来上班,万一感冒了传染给其他患者怎么办?”说到这里,孙立恩还向袁平安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房门钥匙,“我可是带了钥匙的。就算挨冻,也比你冻的时间要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袁平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穿上了孙立恩的羽绒服——两人身材差不多,虽然袁平安比孙立恩还稍微高一点,不过身材差的不多。约好了第二天中午给孙立恩送衣服之后,袁平安缩着脑袋离开了医院。而孙立恩则自己到了药剂科,准备请临床药师过来参与药物实验——有个专业人士在场,确实要稍微放心一点。 “临床药师?”药剂科里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摇了摇头,“今天他们都没在。” 孙立恩睁大了眼睛,“你们不安排临床药师值班的嘛?” “安排他们值班干啥?”韩文平主任少见的穿着白大褂走了出来,右手端着一个有些掉漆的保温杯喝着水,左手则揉着一串看不出什么质地的手串,“咱们院里平时也没什么需要他们出场的工作,就算有会诊,那也是提前通知的。”韩主任朝着孙立恩问道,“找他们有事儿?” “是这样……”孙立恩大概解释了一下实验性药物的事情,“因为是个新型的抗生素,实验组的医生打算给我们讲一下大概的药物作用机制。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还是要请临床药师的同事们过去看一看才放心……” 韩主任想了想问道,“你们用的是什么药来着?全合成阿波霉素?是哪种δ1、δ2还是ε系列?” 孙立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听他们说是阿波霉素,不过具体是哪种我就不知道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韩文平,“韩主任您也知道这个药?” “嘿。”韩主任笑了,“你知道这玩意是谁发现的么?” “总不至于是您吧?”孙立恩壮着胆子开了个玩笑,“您还真别说,这种抗生素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阿波霉素最早又叫灰霉素。”韩文平看了孙立恩一眼,“不过和咱们平时用的灰霉素不太一样,那种是对付真菌感染的外用药,对细菌无效。而阿波霉素是多肽类抗生素。这玩意是苏联人最早发现的。”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唏嘘,“当年我在巴浦洛夫国立医科大学里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和我说过这玩意。” 第436章 人才引进 韩文平应该算的上是最后一代苏联留学生,作为大院子弟逆袭的代表人物,他先是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入宁远医学院,然后又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获得了留苏名额。他出发去留学的时候,那个国家还叫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而等他学成回国后,他离开的国家已经改名叫做“俄罗斯联邦”了。韩文平在那片白桦林和永冻土的国度里,亲眼见证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倒下。 “当初苏联医学界对这种抗生素的期望值很高的。”说到这里,韩文平显得有些感慨。“它的机制和其他的抗生素都不同,因为利用了细菌自身的物质传递效果,抗菌敏感度非常高。不过当时苏联的制药技术太次,他们只能从自然产物里提取阿波霉素,提取出来的药物杂质太多,所以副作用也大的很。” 副作用大,就意味着这种药物的应用前景受限。而新生的俄罗斯联邦在生物制药上也没有什么巨大成就——毕竟他们需要头疼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可能再像苏联时期一样集中力量办大事。因此对于阿波霉素的研究也就被搁置了下来。 “可我听那些医生说……这次试验的药物是咱们自己原创的啊。”孙立恩有些纳闷,“怎么又成了苏联遗产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韩文平看了一眼孙立恩,“苏联人发现了阿波霉素,但是没有能力人工合成或者产业化生物制造,所以他们是发现者。咱们首先对阿波霉素进行了人工合成,那阿波霉素就是原创药物,这又不冲突。” 孙立恩想了想,感觉韩文平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让他们先回去?反正韩主任您也了解这种新药……” “我了解啥?我对全合成的阿波霉素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很感兴趣。”韩文平大手一挥,“走,跟我一起去听课。” · · · 听课是个苦差事。不管是什么课,只要是那种没什么教学经验和教学技巧的人,试图通过列表和举例传递知识,听课的人就会觉得很痛苦。孙立恩现在就听的很痛苦——这种痛苦不光体现在完全听不懂这两位医生所讲述的药理知识上,同时也体现在韩主任时不时的提问上。 孙立恩痛苦的发现,自己连韩文平问的问题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懂。 两名前来送药的医生被韩文平问的也是满头冷汗,孙立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两个正在做答辩的研究生师兄——划水三年,啥都不会的那种。而答辩委员会的主席,却是一脸冷漠而内心无比好奇的韩主任。 平心而论,韩主任问的问题至少都还在这两位医生的回答能力范围之内。不过因为问题发出的速度太快而且角度过于刁钻,以至于这两名医生都得费好大功夫才能给出相应的解答。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两位医生的水平是真的不错。居然还能经得起韩文平的提问,而且基本都能解答的出来,或者一脸不好意思的答道“这个我们正在实验中”。要知道,这两位只是实验组里的医生而已,他们还不是药物研发团队的成员。 “行了,大概内容我已经清楚了。”连续提问超过四十分钟的韩文平意犹未尽的点了点头,“这已经快十一点了,你们晚上怎么办?现在车可不好打,我开车送你们吧。” 两个医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后一起摇了摇头,并且用非常坚决的语气道,“韩主任您忙吧,我们自己能回去的。” 其实你们两个是怕在车上继续被韩主任摧残吧?孙立恩憋住了笑,替两位医生开脱道,“他们都是附属医院的,和您家的方向不同路。韩主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韩文平想了想,有些遗憾的点头道,“也对。”说罢一挥手,“那你们先忙着,我就先走了。” 治疗内容其实一点新鲜的都没有,除了要加强检查,每小时过来查看一次患者情况以外,其他时间仍然和正常操作一样。把具体的治疗内容交给了徐有容,孙立恩打着哈欠准备先撤了,“你现在一个月晚上多少次夜班啊?”临走的时候,孙立恩忽然问道,“以前在神外应该没有这么多吧?” “我以前在神外不值班的。”徐有容答道,“柳院长让我专心做住院的择期手术。急诊手术一直是其他老师负责。现在的排班也还好,一个月算下来有个两次夜班。还能接受。” 孙立恩想了想,摇头道,“毕竟你还在神经外科医生,夜班太多对手的稳定也有影响。回去我和周主任聊一聊,把你的夜班取消掉算了。” “不用。”徐有容拒绝了孙立恩的提议,“大家都要值夜班,我搞特殊既不合适也没必要。”她指了指一旁趴在桌子上打盹的布鲁恩博士道,“他都在值夜班,我一个月才两次夜班而已,没问题的。” 布鲁恩博士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孙立恩,“你们在说我坏话?”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布鲁恩博士很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闷头睡了过去。 “美国来的专家都要值夜班,我值一下夜班也没什么。”徐有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而且说不定还能碰见需要做急诊手术的神经损伤患者,我来上手当然要比其他神外值班的医生们来的好。” 徐有容对自己神经外科手术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这一点毋庸置疑。再加上她以前也曾经在麻省总院的ER里工作过,绝对算的上是“经验丰富”。 “额……”好吧。孙立恩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说心里话,他一直对刘堂春把徐有容挖来急诊有些想法。不过既然徐医生自己都没有意见,他的意见似乎也不重要。“那我先回去了。” · · · 一夜无梦,孙立恩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毫不意外的有些头疼——毕竟他没穿羽绒服,步行十来分钟回到宿舍里。大概是在这短短一段路上着了凉吧?孙立恩晃悠到卫生间里,借着反光瞥了一眼自己脑袋上的状态栏。嗯……没有什么脑动脉瘤畸形之类的状态,确实是着凉了。 袁平安已经醒了,他给孙立恩发了条微信,说是中午过来给孙立恩还衣服。并且提出了帮孙立恩换个药的提议。孙立恩想了想,给袁平安发了个感激涕零的表情包,顺便点了一堆外卖。两个男医生中午饭点见面,吃个外卖庆祝一下就显得很合适了。 “明天就跨年啦。”一起开外卖包装盒的时候,袁平安对孙立恩感叹道,“你就没想着去伦敦看看胡佳?” “我倒是想啊……”孙立恩叹了口气,“哪儿有时间?我今天就出发,到英国过一晚上就得回来。连酒店都不用订了,全程在飞机上睡觉?” 袁平安耸了耸肩膀,“也对。”他掰开筷子,夹了一口外卖送来的九转大肠咀嚼了两下后说道,“不过明天晚上跨年,怎么没见院里提高应急等级?” 大型急诊中心医院在过节的时候都会有一些额外安排。比如增加人手值班,比如提高应急等级。不过四院在元旦的时候一般都没有这种举措,原因也很简单——以现有的值班力量就足以应对突发情况。四院作为附近几个省里最大的急诊中心,平时运转的处理能力就已经强到有些过剩了。 “不知道啊,大概是没必要吧?”孙立恩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只是通过自己的推理分析道,“光抢救室平时就有几十张空床,上次应急响应的时候,院办在两个小时就增加了上百张加床呢……哦对,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呢。”孙立恩刨了两口米饭,含糊不清道,“反正这种事情有周主任和宋院长操心,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该吃吃,该喝喝。” 袁平安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首都的情况和宁远又不一样。除了需要在相当程度上冀北省和塞北省的转移患者以外,由于治疗和等级水平全国最高,因此每到节日的时候,首都的医院都要接待很多异地求诊的患者。在这个基础上,还要留出余量预备突发事件,两地要面临的工作难度完全不同。所以也难怪四院没有节日值班的动静。 “别光说我了,袁医生你呢?”孙立恩吃了两口饭之后觉得肚子里有了些底,于是开始反问起了袁平安的个人情况,“你女朋友不是也要从同协过来么?” “她要到年后了。”袁平安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段时间院里比较忙,她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先走。我前些天和她商量了一下,最后觉得还是帮着科里忙完,等年后再来宁远。” “那你俩过来之后是不是就得准备结婚了?”孙立恩想了想问道,“上次我替老帕问政策的时候顺便了解了一下,你和你女朋友应该都是同协的博士对吧?” 袁平安点了点头。 “同协博士来这边工作的话,院里给五万的安家费。市里应该也有补贴,好像是个两万?”孙立恩仔细回想着当时了解到的人才引进政策,“具体的我还得再去问问看,不过你们两个人应该是能拿到差不多十来万的……哦对了,还有一套三年期的过渡性人才住房。”孙立恩一拍大腿,“你们两个人的话,应该能有六年。” 袁平安脸上露出了些喜色,宁远的房价虽然比首都便宜了不少,但那个价格也不是他和女朋友可以负担的起的——至少现在让两人掏三四十万交个首付都有难度。 得到了好消息,又吃了一顿饱饭,袁平安高高兴兴的回了宿舍。而孙立恩则看着自己的肚子有些无语——袁平安走的时候忘了帮他换药,看来等会还是得去医院里一趟才行。 明明是在放假,为什么我还要天天去医院啊?孙立恩觉着心里有些苦。 第437章 跨年晚宴 灾难这种东西,往往发生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当你以为明天的太阳还能正常升起,今天的晚餐仍然有肉的时候,灾难就会突然给你当头一棒。用最糟糕最不可接受的方式向你展示一件事情究竟可以恶劣到什么地步。 孙立恩正在经受一场灾难。 “操!”孙立恩仰坐在抢救室的换药床上,双手向后撑着墙,疼的浑身发抖双眼通红。“操!”一声又一声底气十足的脏话从他嘴里喷涌而出。而他裸露的肚皮上,布鲁恩博士正一脸无奈的手持弯钳,朝着孙立恩的肚皮里面捅着用碘伏浸泡过的纱布条。 “我很同情你,真的。”哪怕是之前曾经大大咧咧在孙立恩肚皮上用手拍的德克萨斯人也不得不对孙立恩表示了同情。大概是因为这几天不够辛苦的关系,孙立恩肚子上的伤口出现了伤口液化的现象。在经过治疗组其他几位医生会诊后,大家一致决定,还是把孙立恩肚子上的两处缝线提前打开,进行引流治疗比较好。 之前换药的时候,由于使用了碘伏进行伤口消毒,因此孙立恩并没有发现自己的伤口上有淡黄色液体渗出。而且状态栏也没有任何提示。直到今天换药的时候,护士小郭才发现孙立恩肚皮上的敷料有一些淡黄色的液体——昨天换药的时候,袁平安是用双氧水消毒的。 “操!”孙立恩眼睛瞪的溜圆,除了需要拆开缝合线,把部分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进行引流以外,为了保证伤口两侧生长出的肉芽有活性且不被感染,布鲁恩博士在孙立恩身上用了一套非常古典但行之有效的预防性治疗措施——用药匙刮除伤口上的淡黄色脂肪。 这个疼痛程度……怎么形容好呢?大概就像是有人在你的伤口上用最粗糙的砂纸使劲打磨着。而砂纸本身是特制品——砂纸上用来代替研磨剂的东西被换成了海盐颗粒。这个疼痛的程度……反正按照WHO分类肯定是最严重的四级。最可怕的是,布鲁恩博士操作的手法太稳了些。孙立恩的伤口被他用鹤嘴钳撑开后,刮了大概有个三分钟的样子。 “这是什么新型的消毒液么?”在使用碘伏浸泡过的纱布条之前,周策专门递来了一瓶康复新液,让布鲁恩给孙立恩冲洗伤口。布鲁恩打开药瓶后在孙立恩肚子上倒了一半,随后问着空气中隐约有些腥甜的味道好奇道,“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玩意。” “这是国内的特产,你在美国肯定没见过。”周策笑道,“美洲大蠊的冻干虫体提取物,用来加速伤口愈合的好东西。” 布鲁恩博士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们用蟑螂茶给人洗伤口?” 蟑螂茶这个叫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挺贴切。不过孙立恩现在哪儿还顾得上这些,只要能赶紧结束治疗,别说用康复新液洗伤口了,他甚至愿意直接喝上两口“蟑螂茶”。他咬牙切齿的对布鲁恩博士道,“别聊天了,能快点么?” 捅好了引流条后,布鲁恩博士用纱布块和医用胶带加压并且固定住了引流条。随后有些意犹未尽道,“其实如果条件允许,用VSD(封闭持续负压吸引)的效果会更好。” “这么大点的伤口就用VSD?”孙立恩疼的已经出了一身透汗,他放下了自己虚弱无力的双臂,用后脑勺靠在墙上支撑着身体。尽管疼的要死,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用到VSD这种东西。“那种玩意给脱套伤重植皮患者或者糖尿病足用吧,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收拾好了身上的衣服,顺便擦了擦汗,孙立恩在周策的搀扶下从床上下来,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去。这种仿佛受刑一样的换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孙立恩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然被无法忽视的剧痛折腾到差点疼晕过去。这个状态要直接马上开车去晚宴现场那是不太可能的。不管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孙立恩都不认为自己现在能独立行动。 我要缓一会…… 这就是孙立恩现在的所有心理活动。 周策等人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孙立恩的状态,再三核实,确定了孙立恩只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之后。他们才放下心来,逐渐离开了小会议室去忙自己的事情。而布鲁恩博士则一脸嫌弃的看着自己手里的药瓶,不停的打开盖子,将它放到自己鼻子下面稍微闻一闻,然后再用触电似的动作让这药瓶远离自己。 孙立恩缓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说话,对于给自己刮过伤口的布鲁恩,他要说心里没点不痛快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说伤口液化也不怪人家,但被布鲁恩折腾的差点疼死过去也事实。 “你喝一口尝尝?”孙立恩还在努力缓着疼痛,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大概一个小时,而保守估计,开车过去最多也就二十分钟车程。因此他开始试图诱骗布鲁恩喝一口“蟑螂茶”,“我听说味道不错,有点甜甜的。” “我已经过了那种把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年纪了。”布鲁恩博士没有中招,他还颇有些鄙夷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你这招对刚进大学兄弟会的小傻子们还有点用处。” 好吧。孙立恩站起身来擦了头上的汗水,疼痛的感觉已经减弱了不少。他溜达到了抢救大厅,用自己的名字挂了个号,然后又用抢救室的电脑给自己开了一盒戴芬。作为非甾体类抗炎药,戴芬的效果比布洛芬要强的多。不过由于风险也略高一些,所以这玩意是处方类药物。 拿着药,孙立恩和抢救室里的同事们告别后走到了停车场里,发动车辆朝着会场走去。今天的晚宴会在晚上六点左右开始,现在时间已经不太多了。 · · · 武田制药在宁远原本是没有办事处或者分支机构的。但考虑到即将在四院捐赠诊断中心,而且最大的财务支持方总部就在宁远,所以武田制药以最快的速度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办事处。员工人数不多,但级别都很高。而其中就包括了曾经和孙立恩见过几面的王天琪——她现在的身份是武田制药全球常务副总裁和武田制药大中华区总经理。 王天琪在酒店门口非常热情的迎接了孙立恩,并且对他今天的打扮致以了相当高的评价“您这身打扮确实和我们这些一天到晚都被困在办公室的人不太一样。” 孙立恩一开始还没有理解王天琪这句话的意思,不过看着她这一身漂亮的小晚礼服,孙立恩隐约觉得自己和胡佳可能对“正装”的理解有些偏差。 日本企业的员工服装一般是没有什么“个性”可言的。尤其是在武田制药这种历史悠久的大型跨国企业中更是如此。虽然今天的晚宴中日方人员数量并不算多,不过孙立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清一色的蓝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再加上红色领带。如果不是他们中间有些年龄略大的人有脱发之类的问题,恐怕连发型都统一的。 而其他参与晚宴的,大概都是武田制药在国内的合作方。虽然西装和领带的颜色略有不同,但至少都是西装领带加皮鞋的搭配。除了个别女士穿的是适合参与宴会的小晚礼服以外,孙立恩感觉自己仿佛走到了某个保险公司的年会现场似的。 而穿着羊毛大衣加高领羊绒衫,配合牛仔裤和马丁靴的孙立恩就看起来……非常的与众不同了。他几乎刚一入场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过好在有王天琪在前面带路,孙立恩还不至于被人当成误入场地的无关人士给轰出去。 “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宋院长今天穿的是一身深色旗袍。款式比较经典,材料虽然看不出来具体是啥,不过绝对很贵的样子。孙立恩刚来的时候,她正站在一旁和几个人说着话,看到了孙立恩后,宋院长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是让你去买正装么?” “我以为这种衣服就挺正式了……”虽然衣服是胡佳挑的,但背锅这种事情还是得孙立恩自己来才行,“结果没想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大家都穿的特别正式……” “算了,反正年轻人穿的随便一点也无妨。”宋院长倒是没有继续抓着孙立恩服装上的问题加以抨击,而是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你先去座位上坐着吧,我这儿还有点事儿。” 宋院长并没有把孙立恩介绍给其他人的意思,至少不能介绍给别的医院院长。跑了孙立恩,武田的捐赠有八成几率要黄,而刘堂春有十成几率要炸毛。说实话,少了个诊断中心倒是无妨。可要是刘堂春回国来一看自家的腊肉让别家的狗叼跑了,鬼知道他能干出点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出来。 孙立恩被王天琪带到了最靠近前排的桌子上,她低声对孙立恩道,“这里坐的人您大部分都认识,等会我会在隔壁桌上,如果有事儿您就叫我。” 孙立恩连忙感激的点了点头,王天琪虽然姿态不高,但人家的身份明摆着就是武田高层。人家这么客气的情况下,装模作样那是会遭雷劈的。 “各位,今天的晚宴正式开始!”台上的主持人热情洋溢的用三国语言宣布了晚宴开始,而孙立恩则坐在桌上低着头不敢说话——他连举筷子的勇气都没有。 在孙立恩身旁,坐着一堆神态自若的大佬。孙立恩认识其中大概一半人——武田制药总裁小林丰,裕华集团董事长沈轻眉,自家顶头上司宋院长,以及宋院长的丈夫。 第438章 北江省 大佬的气息正在孙立恩身边弥漫着。莫名的压迫感让孙立恩连拿筷子都有些困难。而更可怕的是,孙立恩发现,桌上大佬们谈论的话题正在渐渐转变——从他听不懂的内容,开始向他本身转移。 “孙医生是我们四院年青一代医生里最有天赋的。”宋院长在餐桌上一改往常的霸气作风,和风细雨的向其他几个大佬介绍着孙立恩。仿佛正在介绍自己的子侄辈一样,“他的诊断技术让人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在处理一些疑难杂症和罕见病的时候,我们院里不少资历更深的医生表现的都不如他。” “那看来不光是宋院长慧眼识英才。”一旁一个孙立恩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笑着说道,“小林先生也同样看到了孙医生的才能。不然也不会马上做决定把新的诊断中心捐给四院。”他笑着举起了酒杯,朝着孙立恩举了举杯子,“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孙医生确实配的上宋院长和小林先生的厚爱。” 孙立恩连忙举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杯子里装的是雪碧,因为放了一会,气泡基本已经跑光了——乍一看还真有些像是白酒。 “宋院长,小林先生的诊断中心是个了不起的战力倍增器啊。”那个中年男人把喝干了的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随后继续道,“但是,有了好车,其他配套设施也得跟上才能完全发挥作用。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一辆上千万的跑车固然性能优异,但轮胎汽油润滑油这些东西的作用也不能小觑。如果不能找到最合适的搭配,不光这辆价格昂贵的汽车跑不出应有的性能,甚至还有可能因为搭配不合适而受损……您说是吧?” 宋院长笑着喝了一口面前的红酒,并没有接话,但却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们公司的检验设备,要比四院现在使用的设备先进整整一个世代。”中年人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不管是技术水平还是设备采购价格,我们的设备比起贵院现行使用的都有优势……” 宋文忽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张总,我记得我们院里之前公开招标采购检验科设备的时候,曾经给贵公司发过投标邀请函的吧?” 张总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是的。” “但是当时贵公司的标书上所列明的设备,和我们现在采购的是同一代产品,而且报价比中标厂商贵了5%。”宋院长从桌子上夹了一块脆皮烤肉放在自己碗里,抬头对张总道,“当时,张总你们在提交标书之前,曾经和检验科的赵主任见过两次面……我说的没错吧?” 张总表情没有变化,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似的摇了摇头,“宋院长这个话,我就有点听不懂了。” 孙立恩看着张总头顶上那个“紧张”的状态栏,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你要是没听懂,紧张个屁啊? “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宋院长举杯遥敬道,“不过也曾经有其他的供货商来找过我,他们说,赵卫国主任很‘好心’的向他们提供了所谓的院内底价。巧的是,这个价格都比最后的成交价高了5%到8%左右。”她轻轻喝了一口红酒,“张总你们没有听他的可是太好了。” “我们还以为,这是宋院长你的意思呢。”张总继续风轻云淡的说道,“不过赵主任这么干……怕是有违规的地方吧?” “我也这么想。但是查无实据——毕竟其他几家厂商都说只是听他说了而已。至少前几年的内部调查中,我们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经济问题。”宋院长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嘛,按照省里的统一规划,明年全省所有医院都将建立独立的纪律检查部门。也许他们清查的时候,能看出什么问题也不一定。” 孙立恩低头看着面前的暗红色桌布,啥想法都不敢有。 “孙医生。”瑟瑟发抖的孙立恩忽然听到了小林丰的声音,“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夏尔制药的高级副总裁亚伦先生。” “额,亚伦先生你好。”孙立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简单的举起了手里装着饮料的酒杯,硬着头皮道,“新年快乐。” “非常有趣的开场白。”亚伦坐在座位上温和的笑了笑,这和他之前与小林丰针锋相对时的状态大不相同。“也祝您新年快乐,孙医生。” 小林丰继续道,“新的一年,还望孙医生你能继续不懈精进,继续磨练自己的技术,为更多被病痛折磨的患者带来希望。” 这个展望就很大了,孙立恩目光低垂,点了点头。“我会继续努力的。” “为了给孙医生提供更多作战的弹药,我们也会加快药品进入中国市场的审批速度。”亚伦对孙立恩笑道,“请您放心,会有越来越多的罕见病特效药进入中国。我们夏尔制药也衷心希望为中国人民的生命健康做出一些贡献。” 主要还是冲着中国人民的钱包来的吧?孙立恩继续点着头,不过对亚伦的话有些不以为意。作为企业,盈利才是第一目的。他可不相信夏尔制药会为了什么中国人民的生命健康而损害自己的利益。世界上没有一家企业会这么干。 孙立恩听到这个对话的时候,只会在自己的心里暗暗鄙视亚伦这人太虚伪。但坐在桌上的其他大佬们却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并且互相交换着眼神。武田制药大张旗鼓收购夏尔制药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在这个档口上,夏尔制药却做出了“明年进军中国市场”的宣言。听到这种发言要是还猜不到收购进展,那这一桌的大佬们就都该准备破产了。 武田和夏尔制药的收购应该已经完成了最后准备工作,就差直接宣布了。而亚伦在这个场合下,通过这种方式来暗示,并且还得到了小林丰的默许。这里面的味道就有点多了。往大了说,这种暗示可能涉及到一些内幕交易的问题。对武田和夏尔制药来说,这种举动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反而麻烦多多。如果非要说的话,倒像是小林丰在刻意向大家释放善意。 满桌人都猜到了这个方面,只有孙立恩还在鄙夷着亚伦的虚伪。所以说,有些时候,层次决定眼光。 晚宴还在继续进行中,孙立恩看着面前每人一份大约一百多克的“拍卖级海胆”陷入了沉思——这玩意怎么吃? 忽然,孙立恩和宋文的手机一起响了起来。孙立恩首先拿出了手机,并且看到了上面的简短内容,“北江省平恩市发生严重踩踏事故,应上级要求,院内现已启动二级响应机制。所有主治以上级别医生取消休假,并且需要在12小时内回到岗位。” 他吃惊的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了宋院长同样严峻的表情。“各位,不好意思了。”宋院长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消息,一边站起了身来,“我要失陪了,有些突发事件需要处理……”她看到了表情惊讶的孙立恩,略一思索后继续道,“孙医生,你也得回到岗位上去。” “怎么了?”张总皱着眉头问道,“宋院长,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么?” “目前没有,我希望之后也没有。”宋文在丈夫的帮助下披上了自己的黑色驼绒外披,“具体消息,各位稍后看新闻吧,我暂时不方便向你们透露。”外披在肩,宋院长仿佛披上了战袍的将军,气势顿时不同了。“孙医生,走吧,我坐你的车。” 第439章 踩踏事故 北江省畔江市,是一座位于宋安省和北江省交界处的城市。下辖两区六县,总人口约四百二十万人。因为是伴随着宋安省经济发展和北江省人口输送而发展起来的城市,因此城区建设相对比较先进。它距离北江省省会江北市四百二十公里,但距离宁远仅仅八十三公里。两市相邻,相互之间的经贸互动甚至比宁远市和常宁市更加紧密。由于两地相距太近,甚至有不少宁远人会选择在江北市买房定居,然后开车来宁远上班工作。 正因为这样,畔江市吸引了大量年轻且刚刚来宁远打拼不久的人群居住。而这些年轻人占据了北江省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规模。他们所带来的消费能力极大的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而年轻且有消费能力的群体,同样也反过来刺激了畔江市的夜市等等消费升级。而当地政府为了把这好不容易换来的优势进一步扩大,还特意扩建了北江边上的那条沿江路。在公路和江边新建了一条宽三十米,长度三公里的沿江步道。每周的周六周日两天,以及公众假期时,沿江步道都会进行灯光喷泉表演,以及燃放大约十五分钟的烟火。 年轻人们原本就爱热闹,而灯光喷泉表演和烟火也成为了吸引年轻情侣和刚结婚不久小夫妻的主要武器。反正看看表演也不花什么钱,而且还很浪漫。这几年下来,北江步道和夜晚综合演出已经成了畔江市吸引观光和旅游的主要利器。来步道游玩的人也越来越多。 北江步道不光能吸引年轻人,同时也能吸引畔江市乃至北江省和宋安省的商家们前来竞逐。粗略计算,一个普通的周末,北江步道每天晚上就能有接近十万人的人流量。而到了公众假期或者小长假,这个数字能再翻最少一倍。这么旺盛的人流必然催生出大量的消费机会。北江步道旁的街区也因此形成了一个巨大狭长的商圈。大量的商业中心和商铺在这里聚集。如果只看北江步道商圈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畔江市只是一个地级市。 但这旺盛的人潮,密集的商铺,沿江而成的狭窄环境,却在今天成为了灾难的配方。 从下午五点开始,北江步道上的人潮就开始汹涌了起来。除了一些打算来看看江景就回家的普通市民以外,还有大量参与北江跨年活动的年轻人聚集了起来。吸引他们参与的不光是单纯的跨年活动而已。今年,北江步道管理部门和附近商圈的商家进行了一次巨大的抽奖活动。管理部门将通过新安装的人脸识别系统,对前来参加跨年活动的游客们进行记录和抽奖。一等奖是由经典首饰和慧能集团提供的120克黄金金条,以及一年内慧能商贸集团旗下所有店铺免单的特权。 总价值超过八万元的奖品,以及“只要露面,就有机会获得奖品”的抽奖机制,极大的刺激了市民和游客们参与的热情。仅仅到了晚上六点,出现在北江步道上的人群数量就已经打到了十五万人。如果不是因为附近所有的停车场全都爆满,沿江主干道彻底拥堵了起来,公共交通陷入瘫痪无法运载更多的人员到场,只怕这个数字还要再上浮至少50%。 晚上七点,烟火演出迟迟未能开始。在现场疏导人群的警察们无论如何努力,黑压压的人群就是不肯散去。而发现事情不对的畔江市政府已经开始了交通管制,并且从其他区县调集警力前往北江步道疏散人群。同时使用了包括手机短信群发,无人机喊话和高音喇叭宣传等等方式,试图让人群散去。但是效果依旧很差。为了保证人群疏散,避免进一步的聚集,烟火演出和音乐喷泉演出被紧急叫停。北江步道商圈只许出,不许进。 晚上七点半,人群开始出现了骚动。等待了很久的表演没有开始,反而听到了要自己离开现场的要求。不少年轻人开始不满甚至起哄。甚至还有些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有节奏的喊了起来,“表演,表演,表演!” 北江步道的人群流量开始逐渐下降,但已经快通过台阶离开北江步道的游客们听到了这个起哄声后,以为是表演正式开始了,不少站在台阶上的人顿时停下了脚步,想要回头看看心念已久的演出。而在这些人身后,是数以千计的人潮,正在坚定的朝着外面走着。 站在台阶上的人站住了,而后面的人没能及时停下来——被人潮裹挟着的他们也根本停不下来。随后,踩踏事故发生了。 一排又一排的人试图挤上台阶,但却被摔倒在地的人用身体绊倒。后面的人看不到摔了一地的伤者,仍然在朝着台阶走去。摔倒的人群开始迅速朝着北江步道蔓延开来。有些人在摔倒的时候试图抓住什么来稳定身体,结果却拉倒了更多脚下不稳的游客。而急于离开的人潮继续坚定的朝前涌动着,他们被迫着踩过地上已经不能动弹的伤者,然后被绊倒,并且被后面的人踩伤……甚至踩死。 尖锐的哭喊声,求救声,怒骂和惊恐的尖叫迅速响了起来。 疏导人群的警察和武警们用手里的扩音器使劲喊着,希望阻止人群向前移动。但他们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实在是太渺小无力了。看着一片片像是被镰刀横扫过后躺下的麦子似的人群,他们急的都像是火烧了眉毛一样。有几个年轻的队员甚至试图通过对天鸣枪的方式阻止人潮,但他们的举动却被经验更丰富的指挥官迅速组织了。现在这个时候,开枪就等于加重人潮混乱程度,他们绝对不能乱。 “向后退,向后退!”回过神来的警察和武警们开始齐声呐喊了起来,一边喊着,他们一边想着人群前后摆动双手。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他们的动作,跟着喊了起来。慢慢的,有节奏齐声呐喊的声音响彻了整条北江步道。人群终于停了下来,并且开始一点点向后退去。这些负责疏导人群的警察和武警战士们,终于能够进入现场开始紧急救援了。 第440章 紧急救援 但是情况,真的很糟糕。 通过北江步道管理部门的无人机视角,管理人员迅速估计出了大概的受伤人数——最少有五百到八百人受伤。更可怕的是,这些伤者中有一半以上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即使通过无人机上的摄像头和大量固定摄像头,管理部门也很难马上判断出具体的人员伤亡数字。 引导人流的警察和武警队员们马上开始展开救援活动。但是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仅凭这几百名武警和警察根本不够用——他们还要分出大半人手继续维持秩序,防止第二次踩踏事件发生。往日里充满欢乐的北江步道,在今年的最后一天,突然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由于事态严重,畔江市迅速向北江省民政厅和省政府报告了情况,并且要求协助。而由于受伤规模太大,北江省的应急力量具体畔江市又太远,无法及时进行支援,所以协助请求才发到了宁远,发到了四院手里。 不光是四院而已,医学院附属医院,第二医院,宁远市的三家三甲医院全部都接到了应急通知。而这三甲医院中,又以四院的应急处置能力最强。因此计划也相当直接简单——所有情况相对稳定的伤员,全部送到四院先进行初步处置,而情况紧急的,留在畔江市医院进行处置。情况特别危机,同时超出畔江市医院处理能力的患者,则通过空中运输的方式,送抵四院进行抢救。 今天是孙立恩这辈子第一次坐直升飞机。 根据当地情况和统一安排部署,四院需要派出三名医生到畔江市医院进行诊断协助——空中转运力量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一个患者都能通过直升机转运到四院来接受治疗。而被派到畔江市的医生们就显得分外重要了。他们的决策,可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宋院长在车上作出了决定,孙立恩和布鲁恩博士,以及骨科主任郑国有将作为第一批抵达畔江市医院的支援医生。孙立恩的诊断水平不错,而布鲁恩医生则有过支援海地地震灾区救援的经验。至于郑国有,他的经验和级别都足够高,说话也要比孙立恩有分量的多。 “快落地了,你紧张么?”布鲁恩博士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白大褂,他对于直升机飞行看起来相当熟悉,完全看不出紧张的样子。飞机在经过大概二十分钟的飞行后开始下降,在漆黑的夜空中,孙立恩已经能辨认出即将降落的直升机停机坪了。 “紧张。”孙立恩点了点头,坦诚了自己现在的紧张心情。不光是因为坐直升飞机而已,同样也是因为即将面对的严峻情况——几百上千人受伤,死亡人数不明。现场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清理干净,甚至北江步道上还有人群聚集。这一系列的条件累加在一起,孙立恩不紧张才有鬼了。 郑国有一言不发的透过直升机舷窗看向外面,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救护车的数量太少了。” 从空中往下看,畔江市医院灯火通明。而周围的道路上,除了偶尔驶过的救护车以外,安安静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可能是还没回来吧?”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这么大的事故,不可能有人敢故意拖延怠慢救援活动。“事情已经发生了大概一个小时了吧?” “一个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所有患者都被送到了医院里。”郑国有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光凭这一家医院就能接受所有的伤者,那就用不着把我们派过来了。” 直升机稳稳落地,孙立恩和布鲁恩博士以及郑国有弯下身子,跑到了停机坪旁。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这里等着他们到来。 “带我们去急诊!”在直升机旋翼的巨大轰鸣声中,郑国有对两名医生喊道,“情况怎么样?有多少人送到医院来了?” “还在运送,北江步道那边的道路全部堵死了,我们的救护车进不去!”两名医生带着三人就往抢救室跑去,“目前送到医院的有一百多人,重伤的不多!” 五人的速度都很快,等跑到急诊室的时候,他们却都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伤员实在是太多了。 “不是说就一百多人?”孙立恩瞪大了眼睛问道,“还都是轻伤员?” 急诊室里,全是躺在地上的重伤患。大量患者躺在地上哀嚎着,但却无法得到处理。而畔江市急诊科的医生们不停的在这些患者身边走过,偶尔停下来,在他们的身上贴上黄色或者绿色的胶带条。 “现在没有生命危险的,都算是轻伤员。”负责接待三人的医生答道,他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就从一旁拿出了胶带开始准备分类,“红色的危险病人应该都在抢救室里,你们过去看看吧。”话还没说完,那两个负责带路的医生就冲进了人堆里。 郑国有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这群伤者,然后摇了摇头,“这么下去不行。”他的决定很迅速,“小孙你和布鲁恩博士去抢救室,我给他们帮帮忙。” “这样不合适吧?”孙立恩有些迟疑,“执业证……”他想劝劝老郑,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冒风险。 “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说这个!”郑国有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孙立恩,“这么多人躺在地上,你让我顾及风险?” 话一说完,郑国有就撸起袖子去帮忙了,“护士,护士!给我拿一盒止血带过来!” 孙立恩看着郑国有身先士卒,脑子一热也想上去帮忙,却被布鲁恩博士拽住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他指着抢救室道,“外面的患者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里面的有。郑是骨科医生,照顾这些患者没有问题。我们要尽快去里面给危重患者分类。” · · · 畔江市医院的抢救室里面空间不大,而且声音要比外面小很多——没有那么多的哀嚎和呼救的声音。这种变化就足以让每一个医生提高警惕了——比起那种全是哀嚎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的患者才是最需要关注的群体,毕竟,他们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们是哪个科室的?内科的都去外面帮忙!”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穿着白大褂的孙立恩后,毫不客气的对他们两个喊道,“眼瞎了?这么多人等着救命……”他的后半截话没能喊出来。布鲁恩博士正皱着眉头看着他。 畔江市医院可没有外国医生。他很快就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们……是宁远四院过来的医生?”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们过来对病人做分类,准备往四院运输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中年男人面沉似水,“120急救中心已经调动了所有的应急力量,现在连驻军都动了。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快到了饱和的地步,外面的伤员甚至连张病床都没有!” 孙立恩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外面的惨状,只有几个多处骨折的患者才能有张床可以躺。其他的患者里,待遇最好的也不过是有一张硬板凳可以坐一坐。孙立恩刚才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这些房间里都没有凳子——就连能搬动的桌子都被搬了个精光。 “现在不太可能组织大规模的地面运输,运力还是要集中解决那些没有被送来的患者。”布鲁恩博士低声道,“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工作,是为了鉴别需要通过空中运输送往四院治疗的患者。” “这里的每一个患者都有生命危险。”也许是因为工作压力实在是有些太大,和孙立恩等人说话的畔江市急诊主任田建国说话很冲,“我们的处理能力有限,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他们全都转移走。” “这是不可能的。”孙立恩还没说话,布鲁恩博士就首先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直升机只有一架,一个飞行架次最多携带两名患者。飞行一个来回,就要最少40分钟。这还是不考虑直升机加油和飞行员疲惫的最理想情况。要把这个抢救室里的所有患者都转移走,就得占用那架直升机所有的运载能力。这不现实——你敢保证之后没有情况更危急的患者?” 田建国没有搭理布鲁恩博士,他正在和一名身上沾满了血迹的护士进行紧张的沟通,“血站的库存还有多少?” “B型血的悬浮红细胞还有15个单位,其他所有的红细胞和全血都不到10个单位了。”护士显得很紧张的样子,“他们已经在和市血站联系了,不过……血站的总量也不太多,可能要从省里调血过来。” 畔江市的这次意外确实太突然,而且严重程度也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市血站的供血能力不足,从省里调运血液虽然能够保证总量,但时间上却未必来得及。 “我给上级领导打个电话问问看。”孙立恩也看不下去了,其他红细胞和全血不到10个单位,这种储备量恐怕还未必够现在的抢救室重伤患使用,“等第一批患者被转移到四院之后,让返程的直升机带血液过来——你们尽快列个单子,把各种血型的需求量写一下。” 第441章 翻白眼 重新回到四院,孙立恩和布鲁恩博士都累的像条死狗。这趟出差实在是太忙,忙到两人身心俱疲,恨不得直接睡死过去的地步。 然而该做的后续报告还是要做。该处理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两个人都快累死了就有人代劳。比如……正在进行介入治疗的黄炳贤。 在孙立恩和布鲁恩博士离开四院的48小时中,黄炳贤先后多次陷入濒死状态。感染了他肺部的细菌随着血液进入心脏后,大量的细菌开始在他的心脏瓣膜处繁殖。瓣膜赘生物除了阻塞心脏瓣膜闭合以外,同时还侵蚀了他的心脏瓣膜。在一次严重的室颤后,四院通过心脏彩超,确定了黄炳贤的主动脉瓣处有严重的三度闭合不全。 主动脉瓣闭合不全的同时,心脏瓣膜上的赘生物也正在不断脱落。孙立恩抵达四院的时候,正好就碰见了黄炳贤被徐有容等人推出抢救室,朝着CT室跑去。 “脾梗塞”孙立恩一眼就瞥到了这个状态,而且脓毒症仍然还在。 这是……脓毒症产生的细菌栓子,导致的脾动脉栓塞吧?孙立恩面无表情的看着被推走的黄炳贤,虽然有跟上去看看情况的打算,但两条腿就是迈不开——他是在是太累了。 “这边有我们处理。”袁平安看见了孙立恩呆滞站在原地的样子,朝着他喊道,“你回去休息!” 处在大后方的四院这两天都忙的一阵兵荒马乱,可想而知孙立恩他们在第一线得忙成什么样子。就算没有状态栏,袁平安也能看出孙立恩现在累的脑子都木了。他毫不犹豫的把孙立恩轰回了宿舍。就以他现在的状态,就算有什么诊断意见,袁平安也不敢听——鬼知道他的判断是不是被累出来的幻觉。 孙立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躺下来的。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光没有觉得自己恢复了状态,甚至还觉得更累了些——外面的天空一片灰色,孙立恩竟然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晚上睡到了第二天清晨,还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手机上没有未读信息,这是孙立恩关注的第一个重点。然后才是时间……现在是早上七点。 得……习惯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孙立恩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实在是睡不着也不想继续往下睡了。除了习惯以外,他决定一大早去医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两天在畔江市出差,伤口没换药。 总不至于又要被刮一次伤口吧?孙立恩一想到这个心理就有些发冷。 和往常一样,孙立恩溜达到了楼下,不过这次买的则是肉包子——比起往常的素包子要贵了一倍多,而且包子里未必就是什么好肉。毕竟按照一般经验,市面上贩卖的肉包子大部分使用的都是猪肉的边角料。但肉这种东西,确实和寒冷的冬季特别合适。吃完了手上的四个包子,孙立恩只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腹中也渐渐有了些饱意。 兵荒马乱的抢救对四院的影响比他想象中要小。虽然还有些匆忙的工作人员在抢救大厅里走动着,但至少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秩序。每天早上例行进行的换班交接也在正常交换,而不是二级应急响应机制下的那种集体轮换。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周军有些疲倦的合上了手里的病历夹,“除了三台需要稳定伤情择期进行的手术以外,其他人的手术全部完成。” 包括孙立恩的治疗组在内,所有在抢救室里的医护人员都围在周军身旁,静静听着他的情况汇报。虽然这两天很累,但好在最后还是获得了最好的结果。除了事情告一段落的放松以外,大家也都为治疗结果的反馈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么多送来四院的患者,没有一个死亡病例。这几乎和奇迹没有什么区别了。 “至于特殊病人……”周军的话还没说完,他把目光投向了孙立恩,半是描述情况半是提醒道,“实验性药物已经用了四天,虽然新型的抗生素对于感染的效果很好,但他的身体状况依然非常不乐观。” 阿波霉素的抗菌性毋庸置疑,但这并不代表它就能解决黄炳贤身上的所有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它还会加重黄炳贤所面临的危险。阿波霉素大量杀死细菌的同时,也会导致那些盘踞在黄炳贤心脏中的赘生物剥落。而这些剥落的赘生物一方面会露出被蚕食的心脏瓣膜,导致他的心脏功能进一步衰退,同时也会随机堵塞在他全身各处的血管中,导致不可预测的器官缺血性坏死或者肢体坏疽。 “目前能够确定的是,特殊病人现在出现了脾脏缺血性坏死。”徐有容对周军的汇报进行了补充,“但是由于栓子的性质问题,我们无法对这个部位进行进一步的治疗。不论是手术切除坏死部位,还是通过介入手术重开血管都不行。” 重症感染的情况下,进行手术几乎等于送死。而细菌栓被介入手术疏通后,因为栓子无法被全部剥离,必然会有很大一部分细菌栓被打成更细小的碎片重新进入血液循环中,并且造成更大范围的随机微小血管堵塞,因此也不能进行。 “目前来看,只能进行保守治疗。”徐有容总结道,“和临床药师以及实验单位沟通后,他们建议对患者提高阿波霉素的用量,从现在的每次0.5毫克提升到最少每次2毫克,用量也从每天两次提高到三次。” 也就是说,要从每天1毫克阿波霉素的用量,猛的提升到每天6毫克。药物剂量一口气提升了六倍。 “同时,我建议准备对患者进行ECMO治疗。至少也要有这方面的准备。”徐有容继续提出着自己的建议,“从目前的心脏彩超情况来看,患者的心脏功能衰退已经成为定局。提高了抗生素用量后,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面对他出现严重射血分数下降的问题。再配合上他目前的肺部感染,如果没有ECMO支持,等大剂量抗生素生效之后,就是患者死亡的开始。” 徐有容用了一个比较抽象的说法来描述情况的严重性,“患者的基础疾病决定了他不具备接受器官移植的条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也不可能接受瓣膜替换术。除了ECMO以外,没有第二种治疗方法可以使用。” 周军沉吟了一会后对孙立恩道,“你和有关部门联系一下,毕竟ECMO的治疗费用是很高的。如果他们承担不了这个费用,那就要提前做准备了。” 提前做的准备是什么类型,这个不需要明说孙立恩自己心里也清楚。至于有关部门能不能接受ECMO的治疗费用嘛……孙立恩心里更倾向于不能。毕竟他们自身不产生效益,所有的资金都来自于财政拨款。光这段时间的治疗费用就已经够他们头疼了。就算黄炳贤再怎么有价值,对他进行几乎看不到头的ECMO治疗也实在是有些难为人。启动费用差不多六万块,而维持费用就更夸张了。像黄炳贤这种患者,同时有不明细菌重症感染、真菌性肺炎和HIV的状态,每天最少要差不多两万元。 而ECMO一般平均运转时间最少也要十天,也就是说,黄炳贤接受一次ECMO治疗,有关部门就得拿出至少26万元的费用。而根据统计数据,接受了ECMO治疗的患者,有大概30%能活下来。 用紧张的财政经费,去赌一个可能有审问价值的犯罪嫌疑人能不能在30%的几率活下来?纳税人的钱可不是拿来这么乱花的。 · · · “这个……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果不其然,在听到了孙立恩对情况的介绍,以及ECMO的使用费用之后,吴队长首先犯了难,“我们一年的办案经费才多少钱!”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孙立恩无奈道,“没有钱,黄炳贤肯定救不回来,有钱,也未必就能活下来。”他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咱们没钱,那我就还是按照现在的情况继续往下治吧……说不定有奇迹呢?” 吴队长咳嗽了两声,“奇迹?那种东西要是这么容易出现,那就不叫奇迹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别的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惜还没从他嘴里掏出足够的口供……” 又提起这个话题了。孙立恩翻了个白眼,之前吴队长就是用这个作为理由,愣逼着孙立恩和治疗组对黄炳贤进行治疗的。现在老调重弹,虽然肯定没有继续难为自己的意思,但总是听着有些不痛快。 “吴队长,我觉着你的思维可能需要一些转变。”孙立恩打断了对方的抱怨,“这些事情,黄炳贤应该不是唯一的知情者。他的那些小兄弟们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一些,尤其是……”孙立恩稍微回忆了一下,从记忆力找出了那个划了自己一刀的那个孙子头发是个什么颜色,“……那个紫色头发的家伙。” “哦?”吴队长倒是没有想到孙立恩居然会在这个方面给自己提意见,因为职业习惯的关系,他马上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冲击抢救室的时候,除了黄炳贤以外,就是那个紫色头发的家伙显得最激动。”孙立恩斟酌着用词,当时的情景下,彩虹男团虽然都一副“我是洪兴杠把子”的样式,但其他五个人至少没有主动冲击,只有黄毛和紫毛的动作最激烈——其他人看到紫毛拿出刀来,甚至表情还有些惊讶。“他的行动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其他五个人。” “这个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吴队长刚刚提起的兴趣顿时被消磨掉了不少,“算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没办法。只能从其他人身上看看能不能挖出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 孙立恩挂了电话,再次翻了个白眼,不过这次是翻给自己的。 谁说好医生就一定是好侦探来着? 第442章 严阵以待 抢救没有效果。 孙立恩一头大汗的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似的——里面似乎连骨头都没有了。 状态栏还在忠实的旅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这次和以往不同,黄炳贤的状态栏上,那条“室颤”的状态后面跟着的提示次数是(距离解除除颤成功还有????次)。 持续的胸外按压和电击除颤已经进行了超过三十分钟,肾上腺素使用了30毫克,同时给予阿托品并且持续胸围按压。就连利多卡因都打了快30毫升。 但是那个提示次数仍然维持着“????”的状态,完全没有丝毫动摇。 但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抢救仍然没有停止,在黄炳贤室颤发作两分钟后,孙立恩就下达了使用胺碘酮的指示,150毫克的胺碘酮静脉注射后,理论起效时间约为30分钟。 如果胺碘酮没有用,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抢救过程中,大剂量使用肾上腺素,本来就是一个反向指标。抢救过程中使用的肾上腺素越多,患者的预后就越差。但不用肾上腺素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作为扩张血管,降低周围血管阻力的一线抢救药物,肾上腺素在室颤的抢救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不过同样是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异丙肾上腺素则和肾上腺素发挥的功效完全不同……嗯,这个估计执医的时候会考。孙立恩有些惊讶于自己现在居然还能考虑这三种药物的区别。他心情极度复杂的瘫坐在地上,看着袁平安和布鲁恩继续抢救。 去甲肾上腺素一般用于强烈收缩血管,快速提升血压并且使重要脏器器官血流减少。所以最常见的应用场景是用于抢救失血性休克的患者——需要静脉注射给药,虽然极端情况下也能静脉推注,但风险极大,一般不会这么操作。而异丙肾上腺素则通常作为缓解哮喘和舒张支气管平滑肌的作用,以气雾给药或者舌下含服为主…… 孙立恩呆愣愣的看着黄炳贤的病床,布鲁恩已经做了三轮胸外按压,下一个接手的是帕斯卡尔博士。 “不行……”帕斯卡尔博士做了两轮胸外按压,该轮到袁平安再次上手了。孙立恩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呈现出一条直线的心肺监护仪,“没用了。” “死亡时间,1月3日下午三点二十一分。”徐有容看了一眼抢救室里的挂钟,“拉心电图吧。” 虽然对于黄炳贤的死亡大家都早有预料,但他的室颤发生的实在是有些太突然了。连一点心电图异常的预兆都没有。而且,室颤发作的极为顽固,从两点四十五分钟室颤发作开始,到三点二十一分宣布死亡,半个多小时的抢救中,孙立恩和整个治疗组的医生们连一次成功恢复窦性心律的机会都没有。 一般其他的患者,室颤发作后及时进行用药和电除颤后,多少能够恢复一下窦性心律。有的可能除颤后就能支撑到医生们对引发室颤的疾病进行治疗,有些则可能等不到治疗甚至诊断就再次室颤发作。 但黄炳贤的室颤发作实在是有些太坚决,那可是三十毫克的肾上腺素,连续三十次的电除颤。就算是个石头,这么多肾上腺素打进去也该动弹一下了。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法医好了。”布鲁恩博士走到孙立恩身边,紧挨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德克萨斯人用肩膀撞了撞孙立恩,“你这身体素质也太弱了。” “我伤口可还没好呢。”孙立恩瞪了一眼布鲁恩,“你这手艺也太差了。” 帕斯卡尔博士伸出手来把孙立恩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同情道,“你就不应该让他动手,哪怕找个实习生缝的也比他仔细!” 孙立恩认真的点了点头,“至少实习生不会在缝完了伤口之后还用手使劲拍一下。” “嘿!”布鲁恩博士生气了,“我已经缝的很仔细了!平时你这种伤口,我都是用缝合钉直接钉上的!” 孙立恩笑了起来,“然后缝合一次收我一千块?你这医生也太黑心了。” 缝合钉有个比较文明的名字——一次性皮肤吻合器。不过医生们还是喜欢用“缝合钉”来叫它。而医生们会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缝合钉这个名字比较直观。虽然价格昂贵,不过一次性皮肤吻合器的工作原理确实也和订书机差不太多。通过按压的方式,无菌钛钉穿刺皮肤后将两侧的皮肤拉紧闭合起来。操作方便快捷,最重要的是,在对付比较大的伤口的时候,吻合器比缝合可省事儿多了。 周军给一个病人缝合五针,大概需要一分钟的时间。而吻合器大概需要两分钟的时间。在伤口比较小的情况下,医生们缝合的速度其实更快。但周军如果要缝合孙立恩身上的十七针则需要最少十分钟的时间。因为手工多针缝合的时候不光要考虑缝合手法,同时还要不停的调整缝合线的拉力,以保证两侧伤口有足够的拉力结合在一起。拉力太小,伤口不愈合,拉力太大,就会留下一条蜈蚣般的瘢痕。 而缝合器连续缝合十七次,大概只要五分钟。并且由于每根钛钉都是互相独立的,而且提供的拉力恒定。所以出现严重瘢痕的概率也更低一些——一千块钱才能用一次的吻合器要是效果不好,那肯定是没人会用的。 “你们这些内科医生,太没见识了。”布鲁恩博士嘟嘟囔囔的抱怨道,“胸腹手工缝合十七针,我只花了20分钟,而且中间也没有需要退针和失败的地方!”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决定还是别用周军来打击布鲁恩了——在宁远工作个一年,布鲁恩缝合的速度肯定会变快不少。 中国大型医院里的病人数量,可比美国多多了。 · · · 大型急诊中心医院里,最不缺的永远是各种各样的外伤病人。 四院今天仿佛捅了刀子窝似的,从下午四点半开始,平均每隔三十分钟不到,就有最少一个倒霉鬼捂着脑袋或者胳膊或者什么其他的地方急匆匆赶到四院。这两个小时里,光是头皮撕裂和切割伤就有八个。物业的保洁阿姨们擦拭地面的速度甚至有些赶不上地板被血液沾染的速度。 “我就只是抱怨了一下需要缝合的患者太少。”布鲁恩博士艰难伸长着自己的胳膊,想要缓解一下因为手指抽筋而带来的疼痛,“也没有必要一次搞这么多人来吧?” 孙立恩头也不回道,“等下班了,老布你去找一下曹严华医生。” “曹医生?”布鲁恩皱着眉头问道,“找他干什么?” “找他去接受一下急诊特色教育——永远不要嫌工作太轻松。”孙立恩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后,放下了面前的这条胳膊,对胳膊的主人道,“可以了,记得不要让伤口沾水,不要太多活动,从明天开始,每天来医院门诊换药。持续一周。” 年轻人很是郁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问道,“如果门诊放假呢?” “如果不想折腾,去你们社区医院换药也是可以的。”孙立恩一遍低头开药,一遍嘱咐道,“要是非得来四院换药,那门诊放假的时候来急诊也行。不过急诊就没办法按照顺序处理,你来换药的话可能要等一会。” “知道,急诊要先处理危急重症嘛。”年轻人叹了口气,穿上衣服走了,“谢谢你啊医生。” “行了,我看门口已经没有需要清创的患者了。”袁平安脱下了手上的手套,斜眼看了看布鲁恩博士,“老布,算我求你了,有些话千万别乱说啊。” 布鲁恩博士一头雾水,“我说啥了?我就是说最近需要缝合的患者……”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袁平安直接用手把嘴给堵了起来,“就这句,就这句!千万别说!” “有点少。”布鲁恩还是含含糊糊的把最后几个字说了出来,“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啊!” 袁平安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布鲁恩你大爷的!” “叮铃铃!”值班台处的电话猛地响了起来,徐有容接起了电话,“四院抢救室。” “知道了。”短暂的沉默后,徐有容挂掉了电话,“宁远120预报,一名男性患者,钢筋从大腿插入,从左肩刺出,15分钟后送达。” 抢救室里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众多医生都安静了下来,然后整整齐齐的爆发出了一句话,“布鲁恩你大爷的!” 被骂的布鲁恩挠了挠头,“这么邪门?” · · · 这种预报的严重外伤患者,也就意味着接下来整个抢救室都得忙活起来。不,不光只是抢救室而已,骨科、普外、肝胆外、输血医学、影像、甚至就连胸外和神经外科都跑不了。具体哪些科室要忙起来,主要取决于这位被钢筋扎穿了的患者到底伤了多少器官。 四院以前不是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患者,不过就像是普通人直观感受的那样——这种情况很危险。从右腿刺入,左肩穿出,也就意味着患者腹腔内几乎所有的器官都可能受伤。同时脊椎、主动脉主静脉、甚至包括横膈膜在内的呼吸系统都可能受损。 而提前预报的这十五分钟,就是留给孙立恩他们叫支援的最佳时间。 喂,山鸡哥?东兴的烂仔搞出了大事啊! 第443章 钢筋贯穿伤(上) 预报的患者伤情严重,四院上下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听说了有“钢筋贯穿伤”患者后,周军直接开启了绿色通道。普外、肝胆外和胸外科都派出了副主任医师到急诊室里准备会诊。骨科就更直接了——郑国有正好从畔江市那边回来,刚进门就被等在门口的周军给拐到了抢救室来。 “不要紧张。”老郑同志打了个哈欠,接过周军递来的黑咖啡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这种贯穿伤,只要能活着送到医院里来,那就还有希望。” 郑国有在畔江市忙了三天有余,虽然从第二天开始就再没有直接参与到医疗活动中。但是给有关部门当医疗顾问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老郑同志作了心脏支架手术没多久,身体本身也比较虚弱。因此忙了三天就不得不回到宁远来休息。而周军把老郑半路上劫了下来,也没想着让老头亲自动手做手术——他单纯只是想让郑国有来把把关。 孙立恩和布鲁恩站在抢救大厅门口,身后跟着四名护士。护士们手里拿着心电贴片和止血带,而布鲁恩则拎着喉镜和呼吸管,一脸严肃的盯着抢救大厅的门,随时准备对患者进行气管插管。 不论来的是什么患者,患上的是什么疾病。首先必须确保他的心跳和呼吸持续,然后才能想办法进行治疗,这是急诊一贯的原则。 救护车拉着尖锐的警报声冲入了抢救大厅门口的斜坡,车辆还没完全停稳,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院前急救医生从车上一跃而下,身体稍微晃动了一下,随后就冲到了救护车的车尾,他用极快的速度打开车尾门,然后稳稳当当的把急救床从车厢里拽了出来。 孙立恩看到了那个患者,以及那根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的钢筋。 “周明,男,39岁。”患者的简单信息后,是密密麻麻的一连串状态栏。孙立恩也没仔细去看,大概扫了一眼后,对周明的伤势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右侧颈部、胸部、右上腹部、右肾钢筋贯通伤合并异物留存”、“右侧气胸、右肺压缩27%”、“右肺挫伤”、“右侧少量胸腔积液”、“腹腔少量游离气体”、“肝脏挫裂伤”、“右肾挫裂伤”、“右肾周围少量积血”、“膀胱后壁挫裂伤”、“心包积血”。 孙立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强行稳定住了自己的状态,“老布你先做气管插管,其他人先上监控,别动床。”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20毫升还没开封的注射器,“打电话叫消防带切割工具过来……谁打电话叫的120?家属来了没有?” “我打的电话。”一个哆里哆嗦的中年人像是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举起了手,“我……我是他大哥。” 孙立恩看了一眼那个中年人,“钱华新,男,44岁。”至少从状态栏上看,这个“大哥”和周明大概是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你们是直系亲属亲兄弟么?”如果对方回答不是,那就得再去找有天然医疗决策权的家属才行。要是找不到,那就得给医务处打报告要许可了。 “我俩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亲兄弟。”钱华新解释的有点困难,“我……我老汉死的早,我娘带着我嫁到了周家。我俩就成了亲兄弟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这个……应该是不算直系亲属吧? “这样不行的。”听到动静来门口的郑国有一挥手,“他爸爸还在么?” “周叔前些年不在了……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早就没了。”钱华新皱着眉头回答道,他大概也猜到了医生们问这些干什么,“我这兄弟也没成家,我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郑国有皱着眉头想了想,“让家属先签字,不过还是要找医务处要个授权。” 周军点了点头,让人去联系医务处进行授权,而布鲁恩也完成了初步的喉镜插管。 周明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在完成了喉镜插管后,心电监护仪也已经完成了接驳。在众多医生小心谨慎的推动下,平常能以漂移姿态冲入抢救室的轮床慢慢悠悠的滑进了抢救室里。 “血压155/79mm Hg,心率80……”孙立恩看着数据,心里盘算着后面应该进行的抢救方案。周明还活着,但毫无疑问,他离死亡的距离很近——可能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一根直径约1.5厘米的钢筋从周明的左侧大腿外侧以很小的角度穿入,并且从右侧锁骨上方穿出。钢筋两头全部裸露在外,而且靠近他锁骨的上端钢筋周围,有不少小小的血泡会随着他的呼吸冒出来。 “119来了没有?”孙立恩对徐有容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我现在联系他们。”徐有容低头拿起了电话,这根钢筋上端冒出了大概十五厘米,而下端外露着大约五十厘米的一截钢筋——下端钢筋上有明显的切割痕迹,看上去像是被……高热熔断的。 “我在工地上是焊工,我这兄弟是支模工。”钱华新面对孙立恩的询问有些局促而焦急的搓着手,“他……他从作业面上摔下来了,我一看那样子都快吓死了。” 钱华新说的有些磕磕绊绊,不过大体的意思还是说明白了——周明在四层楼高的地方进行钢筋混泥土模板搭建的工作时,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以斜向下的姿势落在了高出地面的钢筋上,并且被直接刺穿了身体。 钱华新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反应——和自己在一起二十几年的兄弟,就仿佛一只穿着衣服的烤鸭被挂在钢筋上,生死不知。 同样在现场工作的领班和工程经理像是被人踢了屁股似的冲到了现场,一边打电话叫着120,一边试图把昏迷了过去的周明从地面浇筑固定的钢筋上弄下来——破拆水泥桩很明显是来不及的,单纯用砂轮机或者钢筋剪可能会产生振动。而周明被迫悬挂在地面上方大约80厘米的地方上,这意味着在底部产生的任何振动都会被钢筋放大。年轻的工程经理已经急的满头是汗,而领班则相对冷静一些,他迅速指挥着其他工人去开来了液压升降机,并且指派了两名身体最壮的架子工,在半空中支撑住了周明的身体。 钱华新几乎是被领班用脚踹着站起来的,他抖着手打开了自己手上的乙炔割枪。火帽打着了火焰后,很快切断了那根贯穿周明身体的钢筋。 第444章 钢筋贯穿伤(下) 火焰切割产生的振动要比机械切割小的多。也多亏了这根贯穿周明身体的钢筋不是预应力钢筋,否则火焰切割产生的应力变化,只怕会造成更严重的振动。 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慢的动作,把周明从半空中拯救下来之后,120的救护车也很快赶到了现场——如果不是因为运输途中要避免急加速和急刹车,这段距离大概十分钟也就开到了。 “火焰切割啊……难怪。”孙立恩点了点头,火焰切割振动小,而且预留出的五十厘米钢筋,以及当时分成了五次切割,中间辅以流水降温的工序也保证了乙炔切割产生的温度不会被传递到周明身上。光以孙立恩的角度来看,这后续的救援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 “现在他身体外面的这个钢筋还是太长,CT机他进不去的。”影像科罗哥看了看周明德状态,甚至还掏出了一把卷尺量了一下,随后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影响周明进入CT机的最主要因素,还是这节钢筋的角度问题——钢筋从他的腿部延伸出来后,下半截正好和他的左腿一起形成了一个最宽处约为五十五厘米的死角区。而四院的CT机机架孔径是72厘米,这根钢筋的状态决定了周明目前无法接受CT检查,只能等消防员们来处理掉外面这节钢筋后再做打算。 护士们已经为周明开通了四条静脉输液管线,而根据麻醉科和胸外科的意见,周明被给予了足够量的止痛药和镇定剂,以防止在检查或者后续治疗中突然醒过来——现在的周明,绝对不能乱动。万一身体扭动,导致血管损伤,那可就是神仙难救了。 “你怎么看?”趁着消防员还没到来,而罗哥正努力用B超探查周明伤情的当口,周军过来问了问孙立恩的意见,“是等检查明确了再手术,还是尽快手术?” “如果能在保证患者生命体征稳定的前提下进行选择,那肯定是等明确了再说。”孙立恩说了一句毫无新意的废话。“钢筋贯穿伤……鬼知道他究竟伤了多少个器官,光涉及到的手术区域就有盆腔,腹腔,胸腔,颈部四个部位。”孙立恩摇了摇头,反正他对于急诊外科手术的了解也有限。就算说的保守一点也没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下,能掌握越多患者的情况,手术的把握也就越大。” 如果能够择期手术那当然最好——不过这个很明显只是孙立恩个人的奢望。患者本人都被钢筋扎成烤串了,这还能择期手术? 消防员们终于拎着液压剪赶到了四院抢救室。小心翼翼的剪短了大约四十厘米的钢筋后,周明终于可以被送到CT室里进行影像学检查了。 “这个患者的情况是挺麻烦,不过还好……至少还算稳定,就是这个心包积血有点麻烦。”一群医生正挤在CT室里进行着会诊。胸外科主任王华看着映像皱了皱眉头,“这个得找佟主任来看看。” 佟春来今天没在医院值班,王华推开了CT检查室的门,直接在走廊里打了个电话过去叫人来救场。同时,郑国有则和周军商量起了手术过程。 “从这个情况来看,得优先心外,胸外和肝胆外的手术。”郑国有首先说道,“他有骨盆骨折、股骨骨折、肋骨骨折和脊椎骨损伤,不过除了股骨骨折以外,都还不算太麻烦。等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再做也可以——股骨骨折要尽快处理,不然可能会有脂肪栓塞的问题。” “这根钢筋有一点五厘米的直径,术中截断恐怕不太现实。”周军也在估计着情况,“也就是说,得完成了所有器官的离解之后才能把这玩意拔出来。” 一旁的罗哥忽然插嘴道,“我记着骨科不是有电磨么?钛合金的磨盘应该也能把钢筋磨断吧?” 郑国有看了一眼罗哥,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影像科虽然不是临床科室,但也不能这么个想当然吧?”他隔着窗户指了指周明身上的钢筋,“一点五厘米的建筑钢筋,用骨锯或者电磨切割,最少要花半个小时才能切断。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飞溅的金属碎屑,热量,振动,甚至切割后断成两截的钢筋重量变化,都有可能对患者的生命造成直接威胁。” 罗哥被郑主任一阵批评后脸上有些臊得慌,他倒是听说过以前急诊有借用口腔科手磨切除入体异物的案例,不过外科手术里涉及到的这些东西,他还真没考虑过。 “行了,老佟马上就到。”王华从外面走了回来,“周主任,你们先抽一下患者心包里的积血吧。虽然出血量不太大,但要是血液凝固了也很麻烦。” 其实不用王华吩咐,孙立恩就已经摸出了之前揣在口袋中一直没拿出来用的注射器。不过由于那根钢筋的关系,传统的入针方向似乎不太可行。而周明躺在CT检查床上,最好减少一些移动才行。因此,罗哥很有眼力的去推移动式B超过来做引导了。 “对对对,就这个角度。”开着引导的罗哥指挥着孙立恩往下扎着注射器,“好,再往下一点……” “周主任,院办的授权到了。”徐有容穿着运动鞋小跑到了CT监控室内,对周军说道,“还有,患者的工作领导也到了。” 周明是支模工,是有正规雇佣合同的工程工作人员。在工地上出现了这种不幸的事故,他的单位领导理应出面。 “哦……好。”周军点了点头,顺手就把孙立恩给支了出去,“立恩,你去和患者的领导沟通一下。” 孙立恩很快就见到了周明的领导。两个连安全帽都没摘的中年人都夹着手包,其中一人正在焦急的打着电话。 “你们就是周明的领导是吧?”孙立恩一看就知道这俩人是正主,“你好,我是……”孙立恩说到这里稍微一愣,周明这个情况应该不算是自己收下的病人。“……我是负责周明治疗的医生。” 两个中年人有些狐疑的对视了一眼,“对的……”他们似乎在对视中快速做了什么决定,“周明现在情况怎么样?” “暂时稳定,但钢筋伤到的器官比较多。”孙立恩大概转述了一下周军和郑国有商量出来的手术安排,“最少要做两次手术,第一台比较重要。第二台做完之后,再看看患者的情况吧。” 两个人又低声商量了一下后问道,“那这个治疗费用……大概有多少?周明的家属来了么?” “治疗费用……还不好说。”孙立恩有些犯难,这两台手术都是他没经历过的类型,要估计价格也确实有些为难,“他的家属目前就只有他的哥哥在……就是那个焊工钱华新。” “那我们先和家属沟通一下。”两个中年人点了点头,“能麻烦您叫他过来么?我们也不认识他是哪个……” 孙立恩有些奇怪的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点头把事情应了下来。很快,他就把一直在焦急搓手的钱华新带了过来。并且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块不打扰他们沟通的空间。 两个领导先是握了握钱华新那满是血污和尘土的手,然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钱新华先是一脸感激的点着头,然后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僵硬,再往后露出了一脸惊恐的神情。 “那是我兄弟的命啊!我……我……我怎么能拿着钱就让他等死啊?”钱新华大喊道,“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第445章 兄弟 钱新华的声音很惶急,而那两个中年人则看起来有些无奈。一开始打电话的那个做着手势,试图让钱新华冷静下来,“钱师傅,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这么激动……” “那是我的兄弟,是个,是个……”钱新华的声音生涩刺耳,仿佛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对方会提出这种提议,“是个人呐!”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他和一旁同样警觉起来的保安梁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朝着那边慢慢靠了过去。 “钱师傅……”那个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你看看我们两个,在我们得知周师傅受伤了之后,连衣服都没换就从工地上过来了。我们看起来像是不在乎他性命的那种人么?” 钱新华皱着眉头看着这两个带着安全帽的男人,有些警惕的没有说话。 “这种事情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理过,毕竟工地上工作,确实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中年男人继续解释道,“我们没有任何想要把事情遮掩过去的意思。现在这么干,公司也罢我们也罢,会被劳动部门和安监部门罚死的——说不定还要因为这种事情坐牢。”他很诚恳的摊了摊手,“按照规定和合同上的约定,我们会为因公受伤的员工支付最高不超过二十万元的治疗费,如果是因公殉职的话,赔偿金是六十万。” 这是一个很高的价格,虽然听上去很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是一条性命如果真的以金钱来衡量其价值的话,对一个普通的支模工来说,六十万已经是一个可以被称之为“非常慷慨”的价格了。 “但是这次事故,周明自己也有责任。”中年男人有些无奈道,“他没有按照规定,在高空作业的时候使用安全系缆保护自己。这是违规行为——按照公司的相关规定,他的赔偿金应该减半发放。同时,领班和工程经理会被直接开除。” 钱新华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以接受,毕竟领班和工程经理是他们两兄弟在工地上最常打交道的管理人员,尤其是领班——他和钱新华两兄弟是同乡,而且在周明被串在钢筋上,而钱新华不知所措的时候,是领班和工程经理组织的初步救援。 从个人感情上,领班和工程经理对钱新华而言,既是朋友也是恩人。以他的朴素的心理,实在是不能接受两人因为自己和兄弟而受到开除这样的处罚。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钱新华的犹豫,他想了想说道,“不过……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同时也是因为公司在恶劣天气下的安全措施执行的还不够到位。这次周师傅的事情,我们可以不按照个人违规处理——这个钱师傅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们,不管是我还是黄工,都是有这个权限的。” 那个被称为“黄工”的人也点了点头帮腔道,“我们确实也想给你们帮点忙,所以才有这种提议——哪怕我们全额支付,20万的治疗费用也未必足够完成这么大的手术。如果按照治疗费用支付,你自己拿不到一分钱。可如果你决定……停止后续的治疗,我们就能直接把六十万的赔偿金都给你。”黄工的表情显得很诚恳,“要认定为因公死亡,他应该在出事故后的48小时……”后半截话,黄工没说出来。 因公死亡认定标准有规定的法律条文,当员工在工作岗位上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因伤死亡,又或者在治疗的48小时内死亡,可以被认定为因公死亡。 “刚才医生也说了,你兄弟最少要做两次手术。每一次都有风险——手术哪儿能没有风险?”一开始说话的中年男人继续道,“从公司的角度,我们当然是希望能少花钱。但是我们也要管控风险。万一按照工伤处理了,后面的治疗费用不足,你觉着自己受了委屈,到处找人告状,我们也受不了啊。所以还不如就一次把事情解决掉。”他看着靠近的孙立恩问道,“孙医生,如果不手术,只保守治疗的话……” “那他活不过今天。”孙立恩盘算了一下,光肝脏挫裂伤和气胸就能要了周明的命。“我必须提醒你们一下,钱师傅和患者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这个亲属关系能不能成立,以及签字能不能生效……我们还得咨询一下相关部门。现在对患者进行的抢救和治疗,是出于人道主义进行的。” 孙立恩的回答似乎给了钱新华勇气,“医生都这么说了,那肯定还是继续治。”他对着两个戴着安全帽的领导鞠了一躬,“我们也不是啥不知道感恩的混蛋,公司能给出一点治疗费就行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黄工摇了摇头叹气道,“那就按照20万治疗费走吧。” “不够的部分,我去想办法。”钱新华又鞠了一躬,这次却是对着孙立恩,“家里的房子,不行我还可以去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这兄弟命苦,这辈子都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家里实在太穷,他到这个岁数了还没成家。虽然不是一个娘胎里生的,但我……我是他哥哥啊!”他身体一晃,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医生,医生你救救他!” 保安梁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和孙立恩以及那两个带着安全帽的“领导”一起把钱新华从地上搀扶了起来,“我们会尽力的。”孙立恩郑重的朝着钱新华点了点头,“医院把院内的专家都请来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一定尽百般努力。” · · · “家属的治疗意愿很强烈,同时施工方也同意支付20万元作为治疗费用。”孙立恩向周军和郑国有汇报着情况,“同时家属也说会通过多种渠道筹措治疗费用……” “20万?那基本上应该够了。”郑国有盘算了一下,“手术费用本身不会太高,术中只要不出什么大差错,术后别有严重感染就行。” “同意书已经入档了。”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去联系手术室?” “都开了绿色通道,哪里还用你去联系。”周军摇了摇头,“去看看患者的情况吧,只要生命体征允许转运,那就直接把人送过去。” 第446章 手术开始 绿色通道的存在,本质是体现了“一切和抢救医疗无关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的人道主义精神。对于危急重症患者,甚至没有能力支付医疗费用的患者,都可以先治疗,费用后面再说。 烧伤,严重外伤,身份不明重症患者等等,都是绿色通道的主要服务对象。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急诊享受到绿色通道待遇的都是很惨很惨的患者——就连医生们都认为,办理手续之类的时间有可能令患者的病情出现严重波动。 周明被送入了手术室,进手术室之前,主刀的胸外、心外、肝胆外科主任们都聚在休息室里啃着巧克力棒。这台手术时间肯定短不了,说不定今天得站个通宵。尤其是被从家里叫回来的心外主任佟春来,脸色很沮丧很无奈——嫁到外地去的女儿这两天要去沪市开会,由于行程问题,今天正好能在宁远休息一天。可没想到自己刚回家准备露一手做几道好菜的时候,却接到了要做急诊手术的电话。 一向随和的佟春来主任,露出了一副痛苦的表情。然后多磨蹭了十秒才冲出家门,并且还给老婆女儿留下了一句话,“我做完手术就马上回来!”。 尽管着急,但手术的过程中却不能有冒进的动作。毕竟自己最多和女儿少见一面,等年初二了那个蠢女婿不是还得带着闺女回来过年?可心外手术图省事,那就是一条人命。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孰轻孰重佟春来还是分得清楚的。 要是能稍微快一点结束就好……算了,当我没说。佟主任看着CT检查结果,感觉自己有些头疼。 心包积血要求清理积血并且对渗血处进行止血,这种手术他做过很多次了——处理这种病人,佟主任可以说经验丰富。但……被钢筋斜向贯穿全身,不光引发了心包积血,同时还压迫住了心包的病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如果只是解除心包积血,手术全程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就能解决掉。时间虽然也不算短,但至少他还能来得及回家吃上一顿已经凉了的饭菜。 可这种情况下,情况就不好说了。 “郑主任,你们骨科今天也一起上么?”佟春来在休息室里见到了喝着蛋白粉的郑国有。老郑同志血脂有些偏高,自从装了支架之后就被肖丽蓉勒令告别了巧克力棒和红烧肉。而带来的最直接不利影响就是郑国有要想快速补充能量填饱肚子,就只能吃两块那种干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消化饼干,同时来上一杯先冲的植物蛋白粉。 “……嗯嗯嗯。”郑国有正在努力的往嘴里灌蛋白粉液。消化饼干实在是太干了点,卡在嘴里之后老郑半天没咽下去。接着回答佟春来问题的功夫,他使劲点了点头,顺便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饼干。“不上,骨盆上的问题等着二期手术了再做。” “那你大晚上的不回家,到手术室里来干啥?肖主任又削你啦?”佟春来正沉浸于 “那你大晚上的不回家,到手术室里来干啥?肖主任又削你啦?”佟春来正沉浸于没办法回去陪女儿的悲伤中,一不小心把平时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热爱加班……我咋就没有老郑你这种爱好呢……” “你老婆脾气多好。”郑国有深深的看了一眼佟春来,眼神中完全就是毫不遮掩的羡慕,“小冯要是和肖主任一个脾气,你也得爱岗敬业。” 对于郑国有的自黑,佟春来并没有接茬。他只是有些纠结道,“这次手术……大概得多长时间?多学科联合的话,什么时候让心外上?” “首先是你们和肝胆外动手。”郑国有想了想说道,“不过你们完成了手术之后还不能马上就走……得等整根钢筋被取出来之后,确定没有其他问题了才能结束手术。” 佟春来瞪大了眼睛,“那就是说,我们都得一直蹲守到手术结束?” “对啊。”郑国有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怎么着,老佟你今天晚上有事儿?” 佟春来叹了口气,从一旁的肝胆外科主任赵崇喜手里抢过了一根刚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吃的巧克力棒,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我姑娘今天在家。” “你姑娘不是都嫁到云鹤去了……”被抢了巧克力的赵崇喜嘟囔道,“哦!难怪你着急了。” “你姑娘回来多长时间啊?今年在你家过年?”郑国有又灌了一口蛋白粉,看了一眼一旁的电脑屏幕后,他对旁边的人喊道,“都搞快点,患者从抢救室里推出来了,马上进电梯!” “她去沪市开会,明天就走。”佟春来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手里的巧克力棒,“今年应该还是年初二才回来。” “电梯到手术层,准备进了。”郑国有三口喝完了五百毫升的蛋白粉,然后很不雅的打了个嗝,“各位,该我们上场了。” “能快一点搞定就好啦。”赵崇喜拍了拍佟春来的肩膀,“我们今天下手都小心点,能一次过的尽量一次过。”后半句话,他是朝着休息室里其他的医生们说的,“老佟的姑娘回娘家了,人家难得回来一趟。至少让老佟能送自家姑娘出发嘛。” 其他医生们一起发出了笑声。“要是今天手术进行的顺利,明天让老佟出钱请大家吃饭。”被抢了巧克力的赵崇喜趁机完成了报复。 家里的餐桌上……还放着一盘专门给女儿做的糖醋排骨呢。佟春来扶了扶自己脸上的眼镜,有些无奈,又隐约有些期待。不知道她还喜不喜欢吃。 · · · 对循环系统受创严重,而且多器官受损的患者进行手术,风险是极大的。从病房转移开始,这样的患者就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就像是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行走在数百米高层的钢缆上一样。几乎一点点的小变化,就可能让人坠入死亡的深渊。 而手术的风险,则像是在钢缆上开始进行杂技表演。 “可以了。”对患者的身体以及两端露出的钢筋进行了消毒后,麻醉医生给出了可以开始手术的信号,“为了维持血氧浓度,所以给他用的是纯氧,所以手术过程全程不能用电刀啊。” 周明的肺部有明显的受伤迹象,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有肺泡受损——他锁骨上方露出的钢筋会随着呼吸而产生一些气泡。在对患者释以纯氧的时候,用电刀就意味着必然会产生火花。而火花在纯氧的作用下……可能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 “晚上七点二十三分,手术开始。”在被送入第四中心医院二十二分钟后,周明的手术开始了。 第447章 话疗 孙立恩的运气终于触底回升了。 伤口没有继续恶化,而且在周明之后来的病人,都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不好意思啊,耽误您时间了。”一个因为“严重胃痛”而赶来医院就诊的年轻人朝着孙立恩很有礼貌的点了点头。之前在体检中,这个年轻人被发现有卵圆孔未闭的问题。虽然卵圆孔未闭对心脏的影响几乎为零,但毕竟是“心脏上有问题”,这让他很是有些紧张。在查阅了一堆网络上的资料后,他大概是把胃疼也当成了胸前区疼痛的一部分。然后急匆匆的赶来了四院。 孙立恩接诊了这个年轻人,并且在确认过对方没有什么其他的心脏方面问题后,按照状态栏和对方的描述开出了治疗胃溃疡的药物。并且叮嘱道,“要按时饮食,禁烟禁酒,避免辛辣和刺激性的食物……”他倒是没有心脏上的问题,但消化上的问题却堆积如山。“你这个年龄就开始有胃病,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年轻人在听闻自己没有什么心脏问题后顿时放了心,准备起身和孙立恩道别。却被后面的话给吓住了。 “你这个年龄,突然出现胃病一般都和生活习惯有关系。”孙立恩指了指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衣服,“这么冷的天气还只穿一件薄外套,连裤子也只是一层。平时为了好看所以不穿羽绒服之类的是吧?” 年轻人被孙立恩突然的论断吓了一跳,质问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孙立恩当然不能说“我在你状态栏上看到了轻微低温症”的状态。他只能强行解释道,“你要是里面穿了保暖裤,那裤子的样子就不是现在这样儿了。” “低温对人体是一种负担。人一到了冬天就会食欲大开你知道吧?”孙立恩想了想,换了个比喻方式,“你本身心脏就有些问题,虽然不算很大,但毕竟是个隐患。而到了冬天一旦受冻,那身体就会为了保证人体的核心温度收缩周围的血管,从而让更多的血液留存在器官里。”孙立恩用手比划了一下从四周向中心汇集的样式,“而这些血液驻留在核心器官里,就会造成心脏承受更大的压力。” “你之前有过胃出血对吧……就在一个月以前?”孙立恩继续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病例,“你的胃出血是由于胃溃疡引起的,但是这多少也和受冻有关系。”他隔着空气指了指对方的肚子,“核心区域血流增多,你胃部的血管压力也会变大。这样也会多少影响一些胃出血的发生几率。” “所以,要保持一个健康的,规律的生活习惯。”孙立恩为自己的健康讲座做了个结尾,“我明白你可能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需要喝酒应酬,而且还是不得不喝的那种。毕竟是自家的公司嘛……别这么看着我。”孙立恩笑着指了指对方的手表,“刚出来工作没几年的普通人可买不起你手上的那块手表。不是为了自家的公司,家境挺好的年轻人也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年轻人脸上的震惊已经压不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又像是看怪物似的看了看孙立恩。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可是不管你赚多少钱,身体的健康是钱买不到的。”孙立恩郑重道,“胃溃疡本身也是胃癌的高发风险之一。而且严重下去,不光是胃出血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胃穿孔也会。”他郑重道,“为了你的健康,我强烈建议你至少短时间内不要再饮酒。规律饮食,注意保温。” 平时医生们劝患者更改生活习惯的建议一般都很难得到患者的配合。毕竟还是那句话——能平时就因为生活习惯把自己搞生病的人,几乎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回归健康生活的状态。但孙立恩觉着,面前这个被自己唬的一愣一愣的年轻人,大概率会听从自己的建议。 至少也会暂时停止饮酒吧?看着对方里去的背影,孙立恩满意的点了点头——通过谈话而令对方更长时间的停留在温暖的第九诊室中,对方头顶上的“轻微低温症”已经不见了。 谁说急诊医生就不能用谈话疗法治病了?这玩意也不是心理医生的专利嘛!孙立恩嘿嘿笑了两声,“下一位!” · · · “日常工作,我真的讨厌干日常工作你知道么。”布鲁恩在抢救室的小会议室中朝着帕斯卡尔博士抱怨着。为了防止自己的抱怨被别的同事听到从而造成不良影响,因此他用的是法语。“为什么要让一个连中文都说不好的人写病例?” “因为你参与了抢救,而且我们的老板现在正在急门诊给人看病。”帕斯卡尔博士低头打着字,“我还没有抱怨呢——为了帮你写病历,我甚至放弃了伊莎贝拉做的牛尾浓汤!” 说道这个,布鲁恩博士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让有容帮我写一些,实在不行找袁医生应该也行……” “有容是神经外科医生。”帕斯卡尔博士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长时间低头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让一个神经外科医生在急诊值班这种事情就已经很不人道了,你还想让她帮你写病例?” 布鲁恩博士放下了手里的笔,顺手挠了挠头发,“行了,这就差不多写完了——不用写那么详细,我又不打算发个病例报告。” “这个患者的情况还真的可以发个报告。”帕斯卡尔博士对此有些不同意见,“只要你能搞清楚一开始感染他的是什么细菌就行。” 两人正在讨论的,是已经被签了死亡证明的黄炳贤。 “人都死了,怎么做检查?”布鲁恩揉搓了一下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摇头道,“法医鉴定也查不出来他的感染原因吧。” “检验科留着他的下支气管冲洗液呢。”帕斯卡尔博士“好心”的提醒道,“你可以向孙医生申请一下,让检验科对那些下支气管冲洗液进行培养——加些两性霉素B,遏制住真菌就行了吧?” 布鲁恩来了精神,“如果真的要检查,那培养很明显不够可靠。这个病人的培养做了两轮,但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我觉得,感染他的应该是一种苛养菌之类的细菌。” “苛养菌?他得的可不是大叶性肺炎。”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不太赞同布鲁恩的猜测,“他的影像学检查结果不支持肺炎链球菌感染的判断,用药反应上看也不像。我倒觉得可能是某种少见的机会致病菌感染所致。”作为免疫学专家,帕斯卡尔博士对于诊断更倾向于考虑免疫系统反应。“要不然你自己花钱给样本做个mNGS?要是有什么特殊结果的话,说不定能这就是一个重大发现哦。” 第448章 要死啦 帕斯卡尔博士努力诱骗着布鲁恩,试图让他自己出钱做mNGS检测。而布鲁恩博士则一脸纠结,似乎很想试着去检测一次看看——只不过mNGS的检测价格实在是有点贵,贵到了布鲁恩博士有点“肉疼”的地步。 “你要想发文章,就不要想着能省钱!”帕斯卡尔博士一脸郑重道,“做个mNGS算啥?后面的实验数据那都是用钱换来的。” 布鲁恩皱着眉头叹气道,“我以前也没搞过这种研究。”他忽然对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你以前至少有过自己的实验室,要不然你来发吧。” “这种事情……嗯?”帕斯卡尔死活没想到,自己的诱骗行为居然最后还能惹火上身,这让他很是有些猝不及防,“那个……这是你先提出来的案例嘛,没关系,你发吧——我可以给你帮帮忙的!” “那更好。”布鲁恩认真道,“那就请你帮忙先出mNGS的检测费用吧。等我申请到了补助和研究项目就把钱还给你。” 帕斯卡尔博士还想说点啥,不过布鲁恩脸上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省省吧老混蛋,想坑我的钱去做科研?”布鲁恩哈哈大笑着,声音底气十足而且还洋洋得意,“那就是个无底洞!我早就说过了,除了啤酒和肉以外,我的钱只会用在摩托车上!” 徐有容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对正在互相做鬼脸吐吐沫的两个老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们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陈雯的治疗正在积极筹备中,根据山城专家给出的建议和第一次术后康复时间来推算,大概年后可以为她进行海扶刀根治。而相应的论文也基本进行到了中后期阶段——帕斯卡尔博士也参与到了这次的论文写作中。他通过免疫学角度分析,认为陈雯的病程有可疑之处——单纯的垂体瘤不应该遏制树突状细胞激活T细胞进行免疫的行为。陈雯的病程倒像是一开始就进入了慢性感染阶段——大量虫体死亡释放出的抗原诱导身体将免疫系统内的经典巨噬细胞(M1)诱导成了代替巨噬细胞(M2)。而M2对于包虫的攻击性弱,攻击效果差。这最终实现了包虫的免疫逃避。 至于陈雯为什么会在感染早期就呈现出慢性感染阶段才会出现的特征,帕斯卡尔博士仍然没能得出答案。但这并不影响论文本身的精彩程度和罕见性,更何况海扶刀对脑包虫进行治疗原本就是外国人没见过的治疗手段。只要后面的治疗不出什么大问题,而且帕斯卡尔博士还能再进一步从免疫机制上得到答案的话,这篇论文发在《新英格兰》或者《柳叶刀》上都是有希望的。 后面的论文,需要等治疗和实验进一步完善。这也意味着身为“主笔”的徐有容这段时间“不是很忙”。至少在写论文上不太忙。 “你们两个,有兴趣一起写个论文么?”徐有容冲着两个老头露出了笑容,“有资金支持的那种。” · · · 孙立恩在第九诊室里打了个喷嚏,最近的天气又冷了一点。哪怕穿着羽绒服,也经常会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医生哥哥你也生病啦?”刚刚走进诊室的小男孩看着孙立恩苦笑揉鼻子的样子,很“大人”似的点了点头,“我妈妈也有病哦。” 本来头疼欲裂的年轻妈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扬起手轻轻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怎么说话的?” 小男孩捂着屁股向墙角一步步后退着,同时还在努力争辩道,“可,可是妈妈你就是有病嘛!不然为什么要来看医生啊?” 孙立恩强忍着笑意,对面前的年轻妈妈道,“你哪里不舒服?” “谢菲,女,29岁,左脚软组织挫伤(01.15.22),左脚踝韧带挫伤(01.15.22),比目鱼肌完全断裂(01.15.22)。” 谢菲指了指自己的左脚,“今天晚上带着孩子去玩的时候,高跟鞋卡在下水井盖上了……结果那还是个下坡……高跟鞋的跟断了,还把我的脚给扭了一下,结果现在脚也不敢放平,一放就疼。” 孙立恩想了想,拿起电话叫徐有容过来准备上手做一下检查。挂了电话后他小心问道,“扭伤多久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谢菲想了想道,“孩子爸爸在值夜班,我也不想让他请假过来。自己缓了一会后走路还是困难,所以就干脆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过来。” “孙医生。”徐有容很快就赶到了第九诊室,“怎么了?” 孙立恩指了指谢菲,“女性检查,你来上手。”他想了想后补充道,“主要是先看看有没有肌肉损伤……”他转头对谢菲问道,“扭伤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现在脚上疼不疼?” “奇怪的……动静?”谢菲不太明白孙立恩在问什么,“应该没有吧?现在也不是很疼。还能忍得住。” “那就应该没有骨折。不过还是在肌肉检查之后拍个X光。”孙立恩正准备去开检查,却听到了徐有容的一声轻咦。 “给她再开个肌电图吧。”徐有容甚至没有让谢菲脱鞋,就发现了问题,“她的比目鱼肌大概是有撕裂。” 孙立恩伸头看了一眼谢菲的左腿——她的小腿右侧上有一个明显的鼓包,就算被打底裤遮盖着看上去也相当明显。而且,她的左脚始终保持着脚尖点地的状态,就算坐下来了也是如此。 “这是咋了?”谢菲对于自己垫脚是有意识的,不过她可不知道自己腿上居然鼓了这么大个包。顺着徐有容的视线往下看,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腿上居然肿了一块。 “肌肉断裂——你这可能是完全性的。”徐有容蹲下身来看了看,“断裂的肌肉会因为自身的力量而收缩起来,然后在没有断裂的一侧形成一个蜷缩起来的球状。” 孙立恩恍然大悟,“就像我之前见到的那个大力水手症嘛。” 捂着自己小屁股的小男孩在墙角处蹲了下来,透过徐有容的白大褂下沿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腿,然后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天啦!”他踩着不太稳的小脚步跑了过来,眼泪哗哗的拉住了自己妈妈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很疼吧?” 谢菲被自己儿子的动作逗笑了,“还好,不太疼。”她揉着孩子的脑袋,有些苦恼的问道,“如果是什么……完全断裂,那怎么办?是不是要打石膏啊?” 孙立恩摇了摇头,“如果是完全断裂,那得做手术了。” 小男孩愣了愣,然后赶在所有人之前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哇!妈妈要死啦!” 第449章 教育 孩子老哭,多半是废了。打一顿就完事儿……那是不可能的。 小朋友在这个年纪对于生死和疾病都没有什么特别直观的认识。有些刚刚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小朋友甚至可能会陷入小小的恐慌中。有些小朋友甚至会每隔几个小时就过来试探一下自己父母的呼吸,确认他们还活着之后才安心。 谢菲的儿子目前也是这种状态——他大概知道了生死有别,但他还不明白这种变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有限的知识告诉他,“手术”加上“医院”基本就等于“死亡”。这可真的吓到了小男孩。他抱着自己妈妈的胳膊,哭的真的很伤心。 “好啦好啦。”谢菲有些心疼的抱起了自己的孩子,用手指弹去了他脸上的泪珠后笑道,“妈妈才不会死呢——你还记得咱们邻居家的天天哥哥吧?” 小男孩点了点头,一道鼻涕从他左边的鼻孔探出了头,随着两声吸溜后,又出现在了他右边的鼻孔里。 “天天哥哥摔了一跤,所以腿上需要打石膏。那个也叫手术。”谢菲熟练的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纸巾,擦掉了孩子流出来的鼻涕,有些心疼的问道,“怎么又流鼻涕啦?冷么?” 小男孩摇了摇头,“不冷,哭了就会这样了……”他揉了揉眼睛问道,“真的……不会死?” “不会。”谢菲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放心吧,妈妈很厉害的!”她举起了自己的胳膊,做了个收缩肱二头肌的动作以示强壮,“好啦,你去外面稍微坐一会好不好?妈妈再和医生说两句话。” “那我在外面等你五分钟哦。”小男孩看上去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扒着门框又看了看谢菲,等看到了她微笑着挥手的样子,这才慢慢把头缩了回去。 “麻烦您关下门。”谢菲压低了声音对孙立恩说道,“我得打个电话……” 孙立恩很配合的帮谢菲关上了门,而她也打通了电话,“喂……老公啊?”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镇定自若迅速朝着恐慌转变,并且马上带上了哭腔,“你快来医院,医生说我要做手术……” 孙立恩看着这个年轻妈妈,并没觉着她的变化有什么不妥,反而还很有些同情和敬佩这个年轻的母亲——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摔跤后能拖着一侧比目鱼肌完全断裂的腿,带着孩子坐出租车来到医院就诊,而且还能稳定住孩子的紧张情绪,最后也不忘把孩子支出诊室再慌……这一系列沉着冷静的安排和操作,孙立恩甚至怀疑自己都做不到。 自己受伤之后有多慌张,孙立恩是体会过的。 谢菲很快结束了通话,她迅速擦了擦眼泪,并且平静了语气对孙立恩问道,“我这个手术什么时候做?需要大概多长时间?需要大概请多长时间的假?” “手术的话……”孙立恩想了想,“先做个肌电图和磁共振成像看一看损伤情况,然后请骨科的医生们制定一个手术方案。你这个算是肌腱断裂,手术越早,以后康复的情况就越好。手术本身时间不会太长,大概一两个小时左右。术后你需要住院到拆线,这个时间根据个人恢复速度不同有所区别,一般大概两周左右。但是之后还需要差不多一个月的石膏固定。” 谢菲低着头盘算了一下,“那差不多要一个半月的时间?”她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这下可好,过年的计划全都落空了。” “年是年年都过的。”徐有容在一旁安慰道,“可是手术的窗口期却只有这么几天——甚至更短。为了你以后能够自己走路,还是尽快手术吧。” 谢菲点了点头,从门外叫回了自己的儿子,她轻轻摸着小男孩的头道,“等一会爸爸会过来接你。妈妈要在医院住几天才能回去,这段时间里可不可以让你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呀?” 小男孩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后问道,“可是……连妈妈你都摔跤了,爷爷和奶奶要送我去学钢琴也会摔跤的吧?”他小心翼翼的提议道,“可不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去上课?” “林嘉升小朋友!”谢菲非常严肃的否决了儿子的提议,“一个四岁半的小朋友,是不可以自己坐公交车去上课的!”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样吧,妈妈住院的这段时间,你就别去上课了。自己在家里练琴也可以的。” 小男孩歪着头,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自己老妈的表情,在确定她是认真的时候顿时喜形于色的使劲点起了头,“好呀好呀,那我就在家里练琴……” “我会视频检查的。”谢菲用手指头在儿子的头上弹了一下,“别想着能偷懒!” · · · 接下来的四十几分钟里,谢菲被护士送去做各项术前检查,而她的儿子林嘉升小朋友就只能由保安梁哥和几个不太忙的小护士代为照顾了。不过还好,小朋友很给面子的没有胡闹,而梁哥为了让谢菲放心,还专门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并且热情道,“等你老公来了,就让他直接来抢救室门口这边找我,我带他过去找你。” 年仅四岁半的林嘉升小朋友坐在保安梁哥的桌子旁,一脸愁容的写着数学作业。是的,数学作业,孙立恩在看到这份作业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做梦。 作业的内容,是两位数乘除法。 “你今年……多大了?”孙立恩认真看了看林嘉升的状态栏,确定对方只有四岁零五个月后更是惊讶,“你懂乘除法?” 小男孩点了点头,一边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东西,一边嘟囔道,“爸爸教的。” 孙立恩大概扫了一眼,结果没问题。25乘以96等于2400……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这小朋友的计算水平有多高不好说,但一路看下来,几十道两位数乘除法里一个错都没有。 两位数乘除法……这是小学四年级的教学内容吧?不知怎么的,孙立恩忽然想起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儿子小陶德——他已经八岁了,而现在还在挣扎着背诵九九乘法表。 孙立恩有些同情帕斯卡尔博士,同时也有些同情小陶德。 第450章 术前谈话 林嘉升小朋友的父亲很快赶到了医院。他穿着一件看上去不怎么暖和的衣服,头发乱乱糟糟。从那种熟悉的油腻发质来推断,估计最少得有三天没洗过澡。黑眼圈的严重程度直接向儿科医生靠拢,脸上疲惫的仿佛刚刚结束抢救的急诊科医生。 “你好。”他走进抢救大厅后,先是低头看了看手机,然后快步走向抢救室旁的保安岗——他似乎是想和保安梁哥说话,而一直在旁边低头写数学作业的林嘉升小朋友忽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快速绕过桌子,一把抱住了爸爸的腰,“你来啦!” 保安梁哥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带着礼貌的笑容问道,“你就是谢菲的家属?她正在做检查,我带你过去吧。” “麻烦您稍微等一等。”林爸爸点了点头,“孩子奶奶也跟着来了,我让她先把孩子带回去……”他顿了顿,有些担心的问道,“情况怎么样?不严重吧?” “我就是个保安。”保安梁哥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治病的事儿您还是跟医生直接说比较好,我这啥都不懂,万一说错了话害的你瞎紧张也不太好。” 世界上的人分两类,一类像保安梁哥这样,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不敢乱说。而另一类则觉着自己什么都知道,不管自己正在讨论的话题究竟有多困难,会引起别人多大的恐慌,他们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觉得“我懂,我说的都是对的。” 而且还非常嘴硬,非常倔强,甚至有的时候会显得非常“委屈”。 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蠢货。 “也对……”林爸爸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请问医生在哪个办公室?” “前面左转,通道右边有个第九诊室,接诊的是孙立恩医生。”保安梁哥详细的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叮嘱道,“晚上的急诊室可能还有其他的患者在看病,您先敲敲门再进去。”这也是为了保证可能正在就诊的患者的隐私权——万一诊室里还有个脱了衣服的女患者呢? 孙立恩正在诊室里漏着肚皮,而一旁的徐有容拿着长柄不锈钢镊子正在帮他换药。还好,这几天孙立恩休息的不错,同时“蟑螂水”似乎也起到了相当不错的作用。孙立恩的伤口恢复的挺好,引流条也到了可以拔掉的阶段了。 “你看是我给你拔了,还是你自己动手?”徐有容手心向上半悬在空中,手上还拿着不锈钢镊子,“要是我给你拔,那就正好省一双手套。” “咱们还不至于啊……又不是医疗物资紧缺到连一双手套都要节约的地步。”孙立恩苦笑着摇了摇头,拔引流管这种事情不用想肯定疼的要死。让布鲁恩博士来拔,到时候疼到失态了至少还能归咎于对方技术实在太差。要是让徐有容动手,那可就没有借口了。“等会吧,等忙完了我让布鲁恩帮忙。” 徐有容点了点头,“也好。”她脱下了手套,忽然问道,“那个钢筋贯穿身体的患者……还在手术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好像是还在手术室的样子。”他看着徐有容的神色,半是猜测的询问道,“你想去看看?” 徐有容很直接的点了点头,“太久没进过手术室了,我有点手痒。” “手痒就去看看吧。”孙立恩很善解人意的说道,“正好徐医生你可以作为神经外科的代表和咱们急诊代表去参观一下手术,如果患者有什么脊椎损伤,正好你还能直接动手处理,总比半途再叫神外的值班老师方便。” 徐有容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就往门外走去,刚一开门,正好和前来询问病情的林爸爸碰了个正脸。 林爸爸看着面无表情离开诊室的徐有容,以及正在系衣服扣子的孙立恩,目光来回游弋了几下,低声问道,“您……就是孙医生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些困惑的问道,“您是?” “您好,我是谢菲的丈夫,就是……额,说是腿上又块肌肉断了的那个。”林爸爸努力朝着孙立恩描述着谢菲的症状。 孙立恩恍然大悟,“就是带着孩子的那个吧?你好你好……”他看了看林爸爸身后,却没看到林嘉升小朋友的身影,“孩子您还没接上?” “他已经被他奶奶接走了。”林爸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想问问看谢菲的情况,还有,我在哪儿能见到她?” “她现在应该是在影像科那边做检查。”孙立恩重新找出了电脑上写好的谢菲的资料。正准备念给他听,但却又忽然停住了。他努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我刚才还听你老婆和孩子说练架子鼓的事儿呢,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呀。” “架子鼓?”林爸爸皱起了眉头,“我家孩子练的是钢琴啊,您是不是弄错了?” “哦对,是是是。”孙立恩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对方状态栏上显示也姓林,但多确认一下总是好的。“谢菲现在的情况比较麻烦,我们的建议呢,是尽快手术……” · · · 孙立恩努力的用简单而且详细的说法,向林爸爸解释了一遍谢菲现在的状况。并且还非常认真的向他介绍了一下各种治疗方法的利弊。 “也就是说,要尽快做手术,不能保守治疗。否则等肌肉自己愈合之后,她的脚可能就沾不了地了。”林爸爸眉头紧皱,这个几乎等于“残废一条腿”的结果很明显超过了他对情况的最坏预计。“这就没什么可考虑的了,做手术吧,马上就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孙立恩点了点头,从一旁的文件夹中拿出了早就准备好了的手术通知书,“这是通知书,您签字之后先去给她办住院手续。手术前我们还有一些术前准备要做。” 林爸爸点了点头,在面前的通知书上签了字后站起身来,“那就麻烦您了。” 第451章 似是故人来 夜班的门诊结束了。孙立恩打着哈欠走出了抢救大厅,看着初升的太阳,心里有些无奈。平常的工作都这么累人,以后等自己上了年纪,还能不能像郑主任一样撑得住?老郑同志可是把自己当成一线用的三线医生,他凭什么能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停的工作?不累么? 不光老郑,刘堂春主任、甚至陈天养和宋院长,这些人年纪都不小了,他们是怎么扛下来的?平时工作不累么? 孙立恩强撑着自己有些迷糊了的神经思考了一会,觉得大概这几位是真的不累而且还有瘾——郑主任刚刚做完支架没几天,不就偷偷背着肖主任出来帮人家接腿玩了? 嗯……虽然好像刚从病房里溜出来就被发现了。 人在疲惫的时候一般有两种状态,要么什么都不想,要么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孙立恩现在就是后一种状态。虽然已经和布鲁恩交过班了,但是他似乎仍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啥来着……? 哦对,要过年了。 孙立恩摸出电话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没错,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今年过年……要去哪里住啊?不会要去别墅那边吧?孙立恩忽然开始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胡思乱想中。要是宿舍里的三个舍友连带家属去了别墅,那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行为岂不是立刻就被蒙上了一层“不诚实”和“装穷”以及“扮猪吃老虎”的影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年过年一定能回家么?不一定吧?是不是排班的顺序都还没出来吧? 孙立恩双目无神的向前游荡着,仿佛一具刚刚从大地中爬出来的僵尸。怎么回宿舍睡觉已经快成为了他的身体本能,就算不怎么注意倒是也能走到地方…… “哐!”孙立恩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一月的宁远,地面上是冰冷的。 “我这是撞到电线杆子上了?”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孙立恩在地面上趴了几秒钟后才慢慢爬起来,捂着脑袋抬头一看,自己面前居然也躺着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并不太高大,而且身旁还躺着一个轮子正在转动的轮椅。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慢慢从麻木和迟钝变成了惊讶。 “曹博士?!”孙立恩从地面上跳了起来,“卧槽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没事儿吧?”孙立恩的惊喜变成了惊恐,曹博士挨了几刀之后身体实在是有些虚弱,平时行动需要用轮椅代步——我这是把曹博士连人带车撞翻了?! “老子就算是有九条命,也得让你整丢一半!”曹博士半趴在地上怒气冲冲道,“还看着干啥?过来扶一把!” · · · 曹鑫博士重新出现在四院附近,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的。 “转岗到院办?”孙立恩听到这个说法后吓了一跳,“你不是还得休息一年么?” 曹博士看了一眼孙立恩,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的有点……怎么说呢,复杂。 “我待不住。”曹博士的神情一再变化后有些黯然神伤,最后凝固成了一丝不好意思和无奈,“沈玥这人你也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主。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她朝着我撒娇耍脾气的。结果出了事儿之后,她天天在家里围着我转……” 孙立恩对此表示了沉默。这种时候还是老老实实推着轮椅往回走的比较好。 “人家都说孕妇在怀孕期间心理波动会很大。可她现在还得时时刻刻露着笑脸,生怕我哪里不舒服不开心。”曹博士的右手在轮椅上无奈的敲了两下,“我在家里实在是待不住,可我现在这个身体情况,要去学院里面承担教职也有些困难。” 孙立恩推着轮椅回到了医院门口,“然后你就自己跑出来了?” “也不能算自己跑出来。”曹博士在孙立恩的搀扶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不过脚下动作还是有些虚浮不稳,“正好还能每天下班之后去骨科那边参加一下复健训练,这不也挺好的?” “那你这段时间,还住宿舍么?”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呢吧?” “衣服之类的放回家了。这段时间我估计还是得每天回去,毕竟沈玥也怀孕了。我就算派不上什么用场,至少让她看见也能稍微放心一点。”曹博士无奈的摊了摊手,“我那个房间,这段时间先让我小师弟住进去吧。他的课题差不多了,现在要跑医院收集数据,住在学校那边也不太方便。” 孙立恩努力回想了一阵后不确定的问道,“你说的小师弟……是那个沈……沈什么的?” “沈夕。”曹博士补充道,“他本科也是咱们学院临床医学系的学生,不过现在是基础医学院的学硕。” “基础医学院好啊,不用值夜班,做做实验就好了。”孙立恩有些羡慕对方,“哪像我这种半吊子,每天值班都快值的累死了。” 曹博士看着孙立恩,用很自然的语气教育道,“你以后也得当硕士,同样要做实验的。不能光看着别人羡慕,自己也要加强一下实验和科研的水平。”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小沈年纪不大,但是科研上的本事不错,你跟他住一个宿舍正好可以取取经——学海无涯,达者为先嘛。不要因为人家年龄小就觉着不好意思。” 两人对视一笑,孙立恩笑着把轮椅推上了斜坡,“你这瞎操心的毛病看样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曹博士坐在了轮椅上,忽然笑着摸了摸轮椅的扶手,“还好我不姓陈,而且也不是院长。” 孙立恩没有听懂这个突如其来的冷笑话,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曹博士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那我先回宿舍了,值了一个夜班,我可是快累死了。” “去吧去吧。”曹博士从轮椅后面摸出一张灰色的羊毛毯披在腿上,“我去院办了,咱们晚上有机会了再一起吃个饭。” 第452章 造孽哦 孙立恩还是不明白上班给人看病这个事儿为什么会有瘾。哪怕已经到了第二天上午,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后很多个小时,他还是搞不明白。 不过,对于一家医院来说,一个年轻医生对于其他前辈医生们的困惑和不解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治病救人,这才是医院的主要工作。 “孙医生,你看值班安排了么?”孙立恩接完班后正在看手头上的病例记录,一旁的袁平安凑过来问道,“老帕和老布今年过年都不值班。” “不值班不是挺好的?”孙立恩还在低头看着病例,布鲁恩昨天值班的时候收了两个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现在状态都不是很好。“我知道你今年过年肯定得值班,但是总惦记着让这俩老头跟你一起值班是不是有点缺德啊?” 袁平安被孙立恩的话噎了个半死,不过看这家伙一脸认真看病例的表情,袁平安自己倒是不觉得孙立恩说这个话是故意的——估计就只是单纯的没过脑子而已。 “说起来,他们两个要是过年不值班的话,有什么安排吗?”孙立恩确实也没过脑子,“要是真的闲着没事儿干,可以让他俩也来值班吧?反正美国人也不过年。” “嘿,你闻见了么?”布鲁恩博士和孙立恩交了班之后还没走,他拽着帕斯卡尔博士的胳膊,指着孙立恩喊道,“我好像听到了一个无耻的资本家正准备剥削我们!” “无耻的资本家”和“剥削”这俩词儿布鲁恩虽然是用法语说的,但那个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炸毛的猫的样子,却清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太过分了!” 帕斯卡尔博士无奈道,“你要是不乐意,谁还能逼着你来医院工作?”他看向孙立恩问道,“值班是强制的?还是说有什么传统?” 孙立恩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和袁医生开玩笑呢。”他朝着布鲁恩露出了一个自认“温和”的微笑,“对了,你们两个过年期间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骑着摩托车往北走,去东三省看一看。”布鲁恩博士一提到自己的计划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人出发,虽然七天骑摩托车不一定能完成一个来回,不过能走多少算多少。男人嘛,男人的梦想永远应该在路嘛!” 帕斯卡尔教授则温和道,“我们打算去蜀地看看,佩妮和陶德都很喜欢熊猫,而熊猫最多的地方,正好又在蜀地——顺便一提,我对那边的火锅很感兴趣。” “大家都有计划啊。”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过你们出发的时间点都稍微注意一下啊,如果是除夕当天走,恐怕会很塞车的,而且恐怕机票也不好买——老帕你们提前买票了么?酒店订了没有?” “啊?”布鲁恩顿时瞪大了眼睛,“塞车?”同时还有帕斯卡尔教授的反问,“订酒店?” 孙立恩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再看了一眼手机。腊月二十九……得,看来这两位的假期计划得有些改动。 “叮铃铃!”孙立恩正琢磨着应该怎么和两个外国人解释一下中国独特的春运系统,忽然抢救室里的预报电话一起响了起来。 “四院抢救室。”三个护士一起接起了电话,她们的表情同时变得惊愕而且焦急了起来,“知道了,我们马上安排。” 孙立恩快步往值班台走去,对露出了焦急神色的胡静问道,“姨,咋了?” 胡静深呼吸了一下,“步行街那边发生了爆炸,具体原因不明。”她从值班台后面猛地站了起来,“目前预报的有三人受伤,其中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可能有颅骨骨折,目前没有意识,还有一个五岁的有至少两处骨折……”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而孙立恩则比胡静的反应更快了一点,“徐医生!你来一下!” 没有意识的事情先放在一边,这个时间段里,急诊室能遇到的爆炸伤其实还挺多的。而最多的那一类,就是燃放烟花爆竹所导致的爆炸伤。 这种爆炸伤的症状有时候可能会非常严重,根据爆炸的烟花爆竹的“当量”,以及爆炸物距离人的距离和受伤的身体部位,伤者可能会面临包括死亡在内的众多严重后果。截肢,肢体损伤,骨折,大出血,这些孙立恩都听说过。而且更可怕的是,在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里,受伤的人以小孩子居多。 但一般来说,燃放烟花爆竹造成的严重伤害,只会伤害到燃放者本人。一口气导致至少三人受伤的,那可不叫烟花爆竹。 “怎么搞的?”和徐有容大概了解了一下预报的情况后,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三个人的爆炸伤?” “还能是怎么搞的……”胡静叹了口气,“小孩子放鞭炮,结果把鞭炮塞到了下水井盖里——沼气爆炸了。” · · · 很多人小时候玩鞭炮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鬼主意,从农村炸牛粪,到城市里炸公共厕所……反正熊孩子这种生物从来不知道“恶心”是什么玩意。所谓熊孩子,就是手里拿着这种娱乐用的爆炸物,然后流窜于大街小巷进行恐怖袭击的,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护身的小混蛋们。 而这些小混蛋们大多干过一件事儿——把点燃的鞭炮扔进下水管道里。 沼气加上密闭空间和火源,结果必然等于一场从地下袭来的爆炸。而发生在步行街上的这场不幸事故,也就来源于此。 “天老爷……”孙立恩看着送到医院的三名伤者,自己都感觉身上在疼。 年龄最小的受伤者只有一岁零八个月,而且伤的最重。孙立恩在这孩子头上看到了一个明显凹陷下去的坑洼,而状态栏也证实了这个坑洼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颅骨骨折”“蛛网膜下出血”“脑挫裂伤”三个状态提示着这孩子所受伤的严重程度。至于后面那一连串的骨折提示,反而没有这三个要命。 剩下的两人中,一个是个五岁零两个月的小男孩。除了“下颚粉碎性骨折”和“脑挫裂伤”以外,还有“二度烧伤”,“急性腰椎骨折”和“不完全脊髓损伤”。 第三位则是个年轻的女性,26岁。孙立恩看着这她头上的状态栏,发出了一声带着悲悯的哀叹。 “田慧欣,女,26岁,颅骨骨折,脑干出血,脑挫裂伤,双腿股骨骨折,脾破裂。” 孙立恩一边冲上前去接手推车,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人。 大过年的也能碰见这种让人心里发堵的事儿,孙立恩又叹了口气。 “徐医生,你接最小的那个孩子,袁医生你负责那个小男孩……”孙立恩一边推着车一边快速分配着工作,“老帕,你跟我接手这个女人——患者家属来了没有?” “警察还在联系,先做检查要授权吧。”胡静也参与了进来,她一边跑前跑后的安排着护士们对三人进行生命监护,一边摇着头感叹道,“造孽哦……” 第453章 脑干手术 抢救,首先要处理最危急的症状。但孙立恩看着面前这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女人,竟然一时间不知道首先应该处理哪个方面。 “血压58/94,心率117”监护仪上的数据很不乐观,脾破裂可能会造成致命的内出血,但也有可能自行止血。双腿骨骨折可能导致严重出血、骨膜筋室综合征、肺栓塞。这同样可能致命。而脑干出血也有可能直接让人丧命——颅骨骨折和脑挫裂伤同理。 五个状态,几乎每一个都可能是致命的。这怎么处理?孙立恩有些慌了神,以前接手的抢救病例患者,大部分也就是一两个致命状态,这头顶上有一连串致命状态,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可能在短时间内要了田慧欣的命。这种情况下,到底应该先处理哪一个? 孙立恩短暂沉默了一秒钟。平心而论,他觉得田慧欣最后被救回来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这并不是他可以消极怠工的借口。恰恰相反,他准备尽可能快的完成对田慧欣的检查,并且马上送到手术室进行急诊手术。这样她还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能活下来。 “推B超过来,检查腹部情况,可能有内出血。”孙立恩在快速结束了“轻拍大喊”的意识判断后,下达了自己的抢救指令。“让CT马上做准备,要用最快的速度做脑部CT——今天神经外科哪位老师值班?” “柳平川今天值班。”帕斯卡尔博士答道,“需要请他下来会诊么?” 孙立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之后摇了摇头,“我去打电话。” 他并不打算让柳平川下来给田慧欣会诊,这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柳平川是院内水平最高的神经外科医生,甚至可能是整个宋安省乃至周边几省手术能力最强的神经外科医生。如果田慧欣的手术他都做不了,那就没人能做得了。而脑干出血的患者如果不能马上接受手术,移除血块的话,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柳平川必须给田慧欣做手术,不然她就死定了。在这个基础上,柳平川的诊断意见并不重要,他需要做的是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手术室,并且开始进行术前准备。 “柳院长,麻烦您马上到手术室候命,我们这边有三个爆炸后颅脑损伤的患者要做手术。”孙立恩在电话里用最快的语速向柳平川汇报了情况,“有个成年女性需要您来操刀——家属还没找到。” “好,我现在就去手术室。”柳平川回答的也非常干脆,孙立恩打来电话二话不说就要自己马上去手术室,那不用问都知道,患者的情况非常严重,“急诊手术是吧?” 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点了点头,“是的,这个患者的情况比较严重。刚送到医院,我们先给她做个B超看一下内出血的情况,结束后马上送急诊CT,然后就直接送到手术室去了。” “这么急?”柳平川皱了皱眉头,“要是着急的话,B超结束之后直接送复合手术室吧。术中做CT也行。” “恐怕不行……”孙立恩叹了口气,“复合手术室的CT机精度不够,这个患者的情况不太好,瞳孔针样缩小,而且呼吸不规律。” · · · 孙立恩所汇报的两个情况,在神经外科医生的耳中听起来基本就和“死定了”没什么区别。瞳孔针样缩小一般出现在中毒和桥脑出血上。再加上呼吸不规律,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脑干出血这一项——吗啡中毒引起的症状会抑制呼吸,但不会让呼吸变得不规律。同时出现呼吸不规律和瞳孔针样缩小,那就只能是脑干出血。 而脑干出血,一般是没得救的。 脑干出血之所以比一般脑出血严重的多,主要还是因为脑干和大脑小脑所承担的职责不同所导致的。大脑受损,人的高级神经活动可能会受影响。比如记忆,某些认知能力和意识会受到影响。而小脑则主要控制人体肌肉的活动。大脑和小脑出现脑出血后损伤后果可能很严重,但只要不死人,这种损伤仍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上。全身瘫痪也罢,记忆丧失或者失去了几项技能虽然都很痛苦,但至少人还活着。 但脑干不行。 脑干承担的作用非常重要,它主要负责调解人体中的各项“反射中枢”和“反射冲动”。 没有了脑干发出指令,人的心脏将无法正常跳动,呼吸将无法正常进行,血压,内分泌,消化,各种需要得到神经指令的活动都将无法正常进行。这个后果是非常致命的。 这也就是孙立恩决定在B超检查后,马上进行CT检查,并且直接送到手术室去的主要理由和依据。 脾脏的内出血情况决定了田慧欣能否撑过从急诊室到手术室的五分钟路程,而CT检查,则决定了柳平川能不能试着跟死神掰掰手腕。 至于出血和股骨骨折——至少田慧欣的心脏还在跳动,而且输血也已经给上了。股骨骨折导致的肺栓塞虽然也很要命,但一般都发生在骨折后的一两天。这种问题,可以等田慧欣撑过今天之后再交给骨科的医生担忧。 急诊医生的第一工作信条从来都没变过——“先救命,再治病”。 · · · 柳平川没再多问什么问题,他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自己的手术团队,并且进入手术休息室开始待机——他没有马上进行消毒,穿好手术服并且进入手术室的唯一原因是,柳平川需要先看看CT的图像。这样他才能大概对手术流程有个计划。 孙立恩等人几乎是用冲锋的速度推着田慧欣冲出了CT室。B超检查的结果不算太糟但也肯定不乐观。脾脏破裂后,田慧欣的腹腔内有大概700毫升的积血。但幸运的是,B超检查下,她的出血并没有明显活动的趋势。 至于CT检查,和孙立恩看到的状态没有什么区别。在田慧欣的桥脑部分有一处积血,体积为2毫米*1毫米*3毫米。 这已经很接近脑出血必须10ml才能手术的极限水平。 “院办给授权了吧?”柳平川在见到孙立恩的时候只问了这一句话。 第454章 关系 危急重症患者在没有家属的时候送来医院,是可以无家属许可后手术的。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有院办的授权同意和副院长或者院长的首肯才行。如果没有院方授权,那就只能在“有关部门”的授权下才能开始治疗——反正总得有授权才行。 授权这种事情,不光是为了合情合法的对患者展开治疗。同时也是医院和医生们为了保护自己、同时维护患者权益而被法律规定的必须举动。保护医生和医院这一点倒是好理解,不过很多人都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可能会耽误治疗甚至导致患者丧命的政策,反而成了保护患者权益的规定。 医生工作中的主要核心原则只有一个——不伤害。这个原则引申出了三条要求,第一条是医生需要为患者利益和健康着想,杜绝有意和责任伤害。第二条则是尽力提供最佳的诊治、护理手段,防范无意但却可知的伤害,把不可避免但可控的伤害控制在最低限度。第三条,对有危险或有伤害的医护措施要进行评价,选择利益大于危险或伤害的措施。 在没有得到相关授权的情况下,医生们采取的激进治疗措施,在客观上有可能导致患者遭受更严重的损害。并且可能严重违背患者和患者法定代理人的意愿。也许一开始还有头铁的医生,为了救人不惜违反规定。不过在这些医生们搭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人生的未来,甚至遭受牢狱之灾后,最后还听到了某些被救回来的患者的怒斥。因此,剩下的医生们也已经习惯了在工作中严格遵循规定。 就连柳平川也不例外。 “院办已经给授权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三名伤者入院的第一时间,急诊科就开始和院办沟通。而且因为是发生在年关的爆炸事故,而且受伤的还都是妇女儿童。院办也高度重视对她们的救治。在田慧欣被送入CT室的时候,院办就已经下发了对于三名伤者的无家属同意救治许可。 “那就行了。”柳平川转身走进手术室休息区,开始洗手。“这边的手术我们先做着,你等会直接去肝胆外,让他们的值班医生来手术室一下——这么严重的外伤,我担心就算脑干上的手术成功结束了,她腹腔的出血还会有变化。” 脑干受到压迫后,很多器官会因此处于“非正常”运转中。谁也说不准万一手术成功结束后,恢复了正常运作或者部分正常的器官会不会重新导致出血——正常工作的器官所承载的负荷,对于血液的需求和产生的活动,都有可能让原本已经停下来的出血重新开始活动。 柳平川对救回田慧欣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脑干出血的手术他不是没做过,只是成功的案例实在是太少。但不试一试,身为医生的自己不会死心,躺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患者也不会死心——谁不想活着呢? · · · 各司其职,是一个高度分工的现代社会正常运转的基石。几百年前,一个医生能够从接生一路负责到患者临终。而现在,一个研究了一辈子医学的医生,却必须得请其他的医生来一起合作。专业化的分工在医学领域体现的无比具体——哪怕是柳平川,也不可能大包大揽的把治疗腹腔出血的工作也揽下来。神经外科和骨科有一小部分重叠,但也只是有一小部分而已。 专业的内容,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孙立恩跑出手术室后,给肝胆外打了个电话,并且向他们转述了一下田慧欣的情况,“柳院长希望肝胆外的老师来手术室看看情况,看看患者的腹腔出血是不是需要手术介入一下。” 柳平川好歹是个副院长,打着他的旗号找会诊的孙立恩就仿佛扯着虎皮的猴子——效果很好,就是有点不好意思。等打完了电话后,孙立恩顺路跑了一趟儿科,把正在吃饭的没头发妖怪钱红军给请了出来。 “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儿科就比平时忙的多。”钱红军跟着孙立恩往楼下走着,手还在摩挲着自己的脑袋,“尤其是这种放鞭炮伤了的孩子……这大过年的,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其实这么大点的孩子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受伤,都让人心里很堵很憋屈。孙立恩带着钱红军的到了抢救室门口,同时也看到了一个一脸惶急打着电话的年轻人,以及他身旁一个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小姑娘。 “这是……田慧欣的家属。”保安梁哥见到了孙立恩,压低声音向他介绍了一下两人的身份,“这个是患者的孩子。” 钱红军先进抢救室里去会诊了,而孙立恩则叹了口气,过去向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你好,是田慧欣的家属吧?”孙立恩看着这个可能比自己还小个一两岁的年轻人,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的问道。 年轻人连忙点了点头,“我就是,您是医生?” 孙立恩“嗯”了一声,看着一边的孩子皱着眉头道,“小朋友怎么也带过来了?医院里可能有很多传染源,小孩子的免疫能力比较弱,最好还是先让爷爷奶奶代为照顾一下比较好。” 年轻人愣了一下之后有些沮丧甚至悲伤的摇了摇头,“没有别人能照顾,只有我和她妈妈了……” 孙立恩看了一眼两人的状态栏,然后呆住了。 年轻人名叫章林涛,24岁。而小女孩叫任巧妍,4岁。 这……不是一家人?孙立恩挑着眉头发现了一点异常,章林涛是双眼皮而且有耳垂,而任巧妍是则是单眼皮无耳垂。双眼皮和耳垂显著与否都是显性遗传,如果是亲生的,那任巧妍也应该是个有双眼皮而且耳朵边有耳垂的小姑娘才对。 算了,别人家的私事医生也没有什么资格去置喙,而且相关法规也不允许孙立恩去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对他说,“那个小姑娘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孙立恩从一旁的分诊台拿了一个口罩给小姑娘戴上,然后才对章林涛道,“田慧欣伤的很重……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第455章 支援 孙立恩并没有八卦两人关系的意思,在医院待久了,他什么奇怪的事儿都见过——比如郑筱萸的夫人和她的“男团”们。比如那个被钢筋贯穿了身体,手术结束后还在医院ICU里观察的伤者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哥哥。年纪轻轻就带着孩子离婚重嫁也不是不行。 比起八卦两人的关系,孙立恩更想知道的是,章林涛究竟有没有资格,为田慧欣的治疗手术签字。 “领过了领过了。”章林涛连连点头,“需要我回去拿么?” “不用了,知道你们有证了就行。”孙立恩摇了摇头,看着一旁的小姑娘皱了皱眉头,“这样吧,你和孩子在外面先等一等,我去里面拿通知书,你需要签几个字。” · · · 手术的注意事项告知和情况说明,以及病危通知书都需要签字。虽然章林涛也和其他人一样慌了好一阵子,但总算是用最快的速度在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许多其他普通人一样,在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章林涛也选择了相信医生和医院。 “爸爸……妈妈怎么还没出来呀?”任巧妍看上去有些累,她安静的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眼见父亲和这个陌生的大哥哥说了一大堆话之后沉默了下来,她觉得这也许是一个提出自己疑问的好机会,“妈妈不是去买菜了么?为什么我们要来医院找她呀?妈妈是不是在买菜的时候发烧了?” 四岁的任巧妍对于医院的唯一印象,就是自己之前发烧,被父母抱来了医院输液——她对于医院的所有概念,就是这里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可怕的医生,并且如果自己发烧了,那他们会用针来扎自己的手。 而妈妈突然来了这种地方,任巧妍不禁为自己的母亲有些担忧——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可怕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可不会因为自己疼的大哭而手软。而妈妈……妈妈也很怕疼呀。 “妈妈……妈妈发烧的比较严重。”章林涛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鼻塞。他蹲下来帮小姑娘整理了一下头发,“所以要来医院治病。” “那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呀?”任巧妍似乎被自己的发丝弄的有些痒,她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不过大大的口罩在脸上看起来有些滑稽,“明天可以么?” “大……大概吧。”章林涛快速站起身,转过身去迅速而隐蔽的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妈妈很听医生话的,所以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孙立恩手里拿着章林涛签好的文件,转头快速离开了现场——他实在是不愿意也不敢继续听下去了。在院办授权的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医院当然也不能因为家属到来就半路停下手术。而之后在得到了签字后,孙立恩就得赶紧去把一系列手续补办上,医院处理的几乎都是生死大事,每一件都马虎不得。 孙立恩离开了,章林涛正在有些手足无措的哄着小巧妍。而稍远处,正在等着自己老爹缴费的数学小天才林嘉升小朋友扯了扯自己老爹的袖子。 “爸,那个妹妹是不是也在等妈妈做完手术啊?”小孩子对周围的环境是极度敏感的,尤其是当周围环境里有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的时候。林爸爸一直在忙着缴费的事情,反而没有像林嘉升一样注意周围。他有些困惑的抬起头,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章林涛还在试图安抚小巧妍的情绪,但笨手笨脚的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小姑娘原本带着口罩就不舒服,到了医院里更是害怕的厉害。再加上小朋友“要妈妈”的本性猛地一下爆发出来,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和自己老爹简单交流了之后,林嘉升快步跑到小巧妍身边,然后递过去了一根没拆封的棒棒糖,“这个给你,不要哭了。”在用一根棒棒糖迅速换来了小姑娘的破涕为笑,以及一声带着鼻音的“谢谢哥哥”之后,林嘉升双手抱胸,对一旁表情有些异常的章林涛道,“叔叔,小姑娘不是这么哄的。” 这个发言就有些振聋发聩了。 “你不能和女孩子讲道理,她们哪里管道理是什么!”林嘉升很同情的朝着章林涛点了点头,并且又掏出一根没开封的棒棒糖递了过去,“要让她们暂停各种感情上的宣泄,只有两个办法——让她们完成宣泄,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到更有吸引力的东西上。” “对小姑娘来说,棒棒糖就很有用。”林嘉升稍微弯下腰,用手指头拨开了小巧妍脸上的泪珠,然后继续道,“不过对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小姐姐来说,一根棒棒糖就不够了,怎么也得一根两三百块钱的口红才行——我爸曾经嘟囔过,说我娘是个做饭特别好吃的两脚吞金兽……” “这句话是多余的。”林爸爸走过来在儿子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有些抱歉的对面前的章林涛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说话不怎么过脑子。” “我还得感谢一下这位小朋友。”章林涛摇了摇头,虽然表情还是有些不好看,不过至少被林嘉升这么一闹腾,他倒是暂时从那种恐慌中解脱了出来。“至少他让我女儿重新笑了出来。” · · · 抢救田慧欣的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这是件好事儿。这至少说明,她的生命还算顽强,在除去了大约八毫升的出血之后,她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了下来,并且能够接受几乎是同时进行的腹腔手术。 孙立恩在得知柳院长的手术结束后,立刻拿着有家属签字的通知书往手术室走去。章林涛和小巧妍这大晚上的也实在是没地方去。再三协调后,孙立恩在神经外科的住院病房里给田慧欣先找了一个没有病人的病房。让章林涛先让孩子睡下——这种时候可千万不能再把孩子给累出病来。结果等孙立恩完成了一系列极其麻烦而且复杂的安排和沟通后,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同志,你是这里的医生吧?”孙立恩正在电梯里打着哈欠,忽然有个一手拎着保温盒的中年妇女跟孙立恩搭起了话,她脸上带着一个N95口罩,把自己的脸遮住了大半,“手术室是在四楼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中年妇女问道,“您是给人送饭的?” 中年妇女点了点头,“我家老头子今天上手术,他胃不好,我给他炖了点汤送过来。”说完之后还稍微咳嗽了两声,有些无奈道,“你说这当医生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的不着家,我生病了还得让女婿照顾我。一听说我要来医院给他送饭,就知道让我带上口罩别把感冒传染给其他病人!” 孙立恩笑了笑,和她一起走出了电梯,“您在外面稍等一下吧,我进去叫人——您是给哪位老师送饭?” 中年妇女提了提自己手里的保温饭盒,“柳平川。” · · · “我找柳平川。”中年妇女有些狐疑的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洗手服的人道,她还稍微把手上的保温盒往身后放了放,“他没出来?” “我就是柳平川。”做完手术之后连口罩和帽子都懒得摘的柳院长有气无力的问道,“你是谁啊?”面前这个人穿的活像是个刚从隔离病房里出来的护士,口罩遮挡的效果实在是太好了点,他实在是没认出来。 第456章 除夕夜 柳院长在喝到汤的时候脸上有没有肿,孙立恩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柳院长拎着保温盒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心情有些沉重。 田慧欣被转入了ICU里进行观察。手术还算成功,接下来医生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控制住她的神经系统水肿情况。等她的生命体征稳定后,再准备进行腿部股骨复位手术。同时还要严防死守,以防止可能出现的脂肪栓塞出现。 田慧欣暂时不会死,但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她自己的运气究竟如何。 另一方面,那两个重伤的孩子却没能挺过来。年龄最小的小姑娘在入院后两小时生命体征全部消失,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抢救无效后宣告死亡。而五岁的小男孩则在手术后出现了严重的大脑水肿。尽管PICU迅速进行了应对,并且第二次将他送上了手术室,进行颅骨瓣摘除减压。但肿胀的范围实在是太大,第二次手术,他甚至没能撑到下台。 这让田慧欣成了这起不幸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而随后,一组监控视频开始在本地微信群里传播了起来。 视频中能够看到田慧欣正拎着一个塑料袋,在路上走着。小男孩正在放炮,她似乎有些害怕鞭炮的声音,堵住耳朵,快步向前跑了两步。 小男孩放完炮之后,迅速点燃了第二根,但这次,他把炮塞进了下水井的孔里,并且还往后退了两步——手里还拉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丫头。 然后,画面突然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地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起了似的。地面上铺着的水泥和石板纷纷飞上了天空,同样飞上天空的,还有没有彻底消失在画面上的田慧欣,以及那两个孩子。 爆炸后,两个孩子像是两个被人扔上天的洋娃娃似的,重重摔在了地面上。小男孩摔的尤其严重——他摔下来的时候,身体正好先磕在了花坛边缘的条石上。等画面稍微清楚一点后,隐约还能看到田慧欣的身体——一半在地面上,另一半则被炸飞后落下的水泥路面盖住了。 · · · 孙立恩看着报告,有些无奈的挠了挠头,然后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娘,有些尴尬道,“妈,我今年过年可能回不去了。” “啊?”王彩凤在电话那头有些惊讶,“怎么突然回不来了?你不是说今年还要带同学来玩么?” “他们几个都来不了。”孙立恩叹了口气,“我这边手上有个病人,情况还不是很好,估计我也得在医院里留守。” 宿舍里年龄最大的李剑飞和老二冯明都决定过年的时候去老婆家——是的,这俩牲口现在都是已婚人士。而史岩则打电话来说自己要准备一个在新加坡召开的会议——他要作为大会秘书出席会议,因此也不可能去孙立恩家里玩。 “这样啊……”虽然自从儿子考上了宁远医学院后,王彩凤就知道总有一天这小兔崽子会和他那两个舅舅一样,连过年回家都成为奢望。但当这种事情切实发生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失落。“那就算了吧,你在那边的工作更重要。不过好歹是过年,至少晚上吃个饺子。” 今天晚上就是除夕夜。孙立恩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有些无奈。 都到这个时候了,上哪儿去弄饺子吃? “孙医生,你还没走呢?”布鲁恩博士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他挑着眉头对孙立恩道,“今天你不值班吧?” “我在看病例。患者的情况不太好。”孙立恩摊了摊手,“你不是说要去东北么?我以为你上午就出发了。” “当我没说过这种话好了。”布鲁恩摇了摇头,“我在附近找了七八家摩托车修理店,结果他们都没有我那辆车能用的冬季钉头胎。中国有些地方的高速不许摩托车上路,如果走国道的话可能会遇到严重的积冰路面。我和之前认识的几个东北骑士沟通了一下,他们建议我放弃这个计划。”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布鲁恩,“你要是早个两三天发现这个问题,说不定还能从网上订一套轮胎来用。” “等我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快递都停运了。”布鲁恩博士摊了摊手,然后一脸坏笑道,“不过,倒霉的也不止我一个。帕斯卡尔没订机票和酒店,他也跑不了了。” “怎么你们两个还在医院?”周军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正好打断了布鲁恩博士得意的笑声,“大过年的不回家,想要加班工资啊?” “周主任。”孙立恩一脸乖巧的表情站了起来,“给您拜个早年啊,新年快乐。” 周军斜着眼上下看了看孙立恩,一脸嫌弃的摆摆手,“你能给我少惹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他看了一圈小会议室,发现屋里就剩下了孙立恩和布鲁恩两人,“你俩这是干啥呢?屋外听着里面哈哈的笑,挺黑人的你晓得吧?”后半句话周军用的是家乡口音。 孙立恩解释了一番布鲁恩博士幸灾乐祸的理由,然后无奈道,“他和老帕今年过年看样子都没办法出去玩了。” “那你呢?”周军继续斜着眼看孙立恩,“你是打算骗加班费?” “……我在看病人的报告。”孙立恩无奈的扬了扬手里的报告,“那个沼气爆炸的女伤员……” “都转给神外处理了,你看报告有啥用。”周军摆了摆手,还是斜着眼盯着孙立恩,“你这七天没有工作安排,赶紧回家去。现在开车跑常宁还来得及。” 孙立恩看着周军斜眼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周老师……我没干啥坏事儿吧?” “我怕你再招几个重症患者来。”周军扭动了一下身体,直愣愣的盯着孙立恩,“你要真不想回家,那就到宿舍里呆着去,总之离医院远一点。” 孙立恩挠了挠头,“好吧……周老师,您别这么盯着我行么……我瘆的慌。” “落枕了。”周军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下自己脖子的状态,“行了行了,赶紧滚蛋!” · · · “所以,我就被赶出来了。”孙立恩和布鲁恩博士站在抢救大厅里,正好碰上了一脸晦气的帕斯卡尔博士。看到老帕的样子,孙立恩心里忽然一动,提出了邀请,“要不然……您带上全家人,跟我一起去常宁怎么样?体验一下中国新年的魅力。” 第457章 旅途 虽然已经体验过很多遍了,但孙立恩还是再次切实体会了一下急诊科医生的行动能力。在他提议“要不要一起去常宁过年”后大概二十分钟,布鲁恩就已经完成了出发准备——他坚持还是要骑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去。 帕斯卡尔博士也和自己的家人商量好了决策,而根据“熊猫粉丝团高级会员”小陶德的反馈,据说常宁市野生动物园里有一个很有趣的熊猫馆——里面的熊猫偶尔会捏着吃剩下一半的竹棍,耍一套棍法。“高级会员”陶德和“初级会员”佩妮都很想去亲眼看看。 至于帕斯卡尔夫人嘛……作为天主教徒,她很想在常宁天主堂做一次礼拜,并且参观一下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天主堂。 “这样的话,那就只能咱俩坐一辆车了。”布鲁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后,拍了拍帕斯卡尔的肩膀,“你家那两个小朋友都还得用儿童座椅吧?” “他们都还没到12岁呢。”帕斯卡尔博士这才反应过来,“我家里倒是有儿童座椅,不过不管是我的车还是孙医生的车,都是五座的……” 儿童座椅对于未成年人来说非常重要,而法定年龄下的小朋友在车辆中使用儿童座椅,不光能让他们在车辆碰撞中尽量减少损伤,同时也能限制他们的行动——高速行驶中的车辆里,有一个行动不受控制的喜欢上蹿下跳的小朋友,那基本就是车毁人亡的节奏。 可是这玩意麻烦就麻烦在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两个儿童座椅放在后座上,中间基本就不可能再坐下一个成年人。只要是个五座车,放两个儿童座椅的后果就是变成四座。 “天气太冷,我总不可能让伊丽莎白在这种天气下还要坐在摩托车上。”布鲁恩博士努力摆出一副“贴心”的模样,一边一脸坏笑道,“那就只能让你体会一下冬季摩托车旅行的美妙之处了。” 帕斯卡尔博士没搭理布鲁恩,而是对孙立恩问道,“你知道这附近有哪儿能卖那种……就那种会发热的无纺布包么?” · · · 两个小时后,一行六人结束了午餐,并且在餐馆外准备出发。饭馆孙立恩选的是曹博士之前请自己吃饭的那家西北饭馆。这主要是因为帕斯卡尔博士的强烈要求——他要求在出发前,至少吃一顿热量极为丰富的午饭。 “其实你也不用穿成这样的。”布鲁恩看着一旁“全副武装”的帕斯卡尔博士,有些无奈道,“做个摩托车而已,三件羽绒服真的过分了。” “我乐意!”帕斯卡尔博士正在努力的往手上套第二层手套,“这种鬼天气还要坐摩托车,而且还要跑高速……” “国内不允许摩托车在高速上载人。”孙立恩赶紧过来解释道,“所以这一路上,咱们的都得走国道。” “……还要跑国道,而且还有一百多公里。”帕斯卡尔博士从善如流,迅速改了一下自己的发言内容,“我可不想抵达目的地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冻僵了。” “这里不算你还有两个急诊科医生呢。”布鲁恩将头盔递给帕斯帕尔博士,一边摇着头笑道,“放心吧,就算冻僵了也能把你救活的。” 把自己穿成了个球的帕斯卡尔博士艰难的抬起双手,废了好大工夫才将头盔扣在了自己脑袋上,然后才扭头朝着布鲁恩怒道,“你们两个最多是让人死不了,离想要救活还差的远呢!” · · · 孙立恩一边跟着导航开车,一边在心里祈祷着路上一切顺利。作为一个开车经验不算太多的“新手”,他最怕的就是路上发生突发事故。而国道本身又是开放式道路,道路两旁时不时有路口和村庄,其中还有盘山路和照明很差的隧道。这对驾驶员的要求就不低了,更重要的是,孙立恩从来没走过这段路,对于路况也一无所知。就好像学了五年的临床医学学生第一次上台做手术一样,虽然理论知识都有了,但真要实际上手,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 帕斯卡尔夫人伊丽莎白坐在副驾驶上,很有些好奇的看着周围的景色。虽然是普通的山间道路,但这种地形地貌她以前在马里兰州也没见过。尤其是到了冬天,道路两旁的山顶上隐约还能看见积雪,这让风景显得更是别致了不少。 不过光看风景也不行,伊丽莎白偶尔还会回头看看跟在车后面的布鲁恩,以及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帕斯卡尔。 然后哈哈大笑两声。 本田金翼这种大排量摩托车简直是世界上最适合公路旅行的机动车辆,重心低的同时1.8升水平对置六缸发动机的力量也不会过猛。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长距离悠闲公路旅行车辆之一。 而且后座那个和其他摩托车都不太一样的靠背加肘托的设计就更棒了——这样后座的乘客就不用像乘坐其他摩托车一样还得往前抱住驾驶员的腰,只需要放松后靠即可。或许对搭载了年轻漂亮女性的骑士们来说这个设计一点都不好。但是至少现在帕斯卡尔非常感激这种设计,一方面他实在是不想去搂布鲁恩的腰,另一方面嘛……以他身上的羽绒服厚度,想要去搂腰也有难度。 “再开半个小时找个地方稍微休息一下吧。”孙立恩正在聚精会神的开车,忽然一旁的伊丽莎白提出了建议,“那两个老家伙要是继续在外面吹冷风,只怕今天晚上就得全都感冒。” 孙立恩的英语听说水平不算特别好,不过他还是听懂了伊丽莎白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车内的导航,“再过二十公里外有个看上去比较大的镇子,我们就在那边休息吧?”如果不去这个镇子里,那下一个加油站就在五十三公里以外了。 “没问题。”伊丽莎白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身对两个小朋友问道,“孩子们,等会休息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东西想吃么?” “炸薯条!”佩妮迅速来了兴趣,“要在上面浇肉酱的那种!” “我可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买得到。”伊丽莎白想了想问道,“如果没有,薯片可以么?” 佩妮迅速点了点头。 “我的话……”陶德抬起头来想了想,“如果能买到的话就桃酥吧,如果买不到,那就来根黄瓜。” 孙立恩轻咳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车上可能坐了一个藏在小朋友身体里的老妖精。 第458章 火炭 在满满都是年味的太平镇里,孙立恩看着已经开始收摊的店老板们,终于有了些“现在是过年期间”的感受。 太平镇本身不算太大,但由于国道正好穿镇而过,交通相当便利。而在太平镇,除了原本的农业和蓬勃发展起来的轻工业以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颇具当地特色的各种小吃和美食。而太平镇在这一点上确实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本地出产的紫皮土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名产。土豆个头不大,但味道却是好的出奇。除了口感会随着烹饪的时间而产生明显且巨大的变化以外,丰富的淀粉含量,以及有些清甜的口感,更是令这种不太常见的土豆被众多老饕所追捧。 至于太平镇本地人嘛,吃紫皮土豆的最好办法,在他们看来就是做成洋芋擦擦,或者炸成薯片。但做法又和外地不太一样。在这里,洋芋擦擦和薯片都得厚。这样炸出来的土豆,外面一层酥脆可口,咬下去哗哗作响,而里面却绵软蓬松,甚至还带着些回甜。那个口感简直让人沉迷。 不过,佩妮对于单纯的炸土豆兴趣不大——她还是想吃肉酱拌薯条。对于小朋友来说,虽然酥脆的薯条也挺不错,但还是比不上酸甜肉酱和奶酪的吸引力更大。 今天是除夕,时间又到了差不多要收摊的时候。在镇上自家门口卖紫皮土豆的店家们比往常好说话了许多。再加上佩妮这个小姑娘确实长得就招人喜欢,况且还是外国友人来中国体验过年气氛。店老板们互相一商量,决定大家凑在一起热闹一把。一家提供了电磁炉和厨具,另一家则负责提供炸薯条的原材料。布鲁恩博士自己带了不少芝士,而伊丽莎白亲自动手来煮肉酱。 没有番茄酱,那就提供新鲜番茄和砂糖咸盐。没有烤箱,一旁卖烤土豆的老乡直接借出了自己的烤炉。大家都挺好奇,这小姑娘念念不忘的肉酱薯条是个啥味道。同时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一群大人在炉子边忙活着,一旁有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噘着嘴扒着桌子等吃的,确实很有过年的味道。 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布鲁恩则在一边溜达了起来。因为担心伊丽莎白和其他人沟通不顺利——尤其是在小陶德的中文水平还没有完全经过考验的情况下——他们也实在不敢走远。不过在附近逛逛就已经很有趣了。 帕斯卡尔博士以前来过中国好多次,不过那时候来国内还是为了无国界医生的义诊以及学术交流活动。压根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逛这种带着浓郁节日气氛的摊位。至于布鲁恩嘛……他更没见过了。两个老外像是看外星人一样参观着到处挂着的红灯笼,对联和窗花,并且一起对中国结表示了由衷的赞叹。两个人的赞叹内容是这样的,“这种节说不定可以用在外科手术上?” 慢慢溜达着,顺便还品尝了一下冰糖葫芦和臭豆腐后,两个没见过世面的的老外跟着孙立恩重新走回了市场。佩妮正在抓着薯条往自己嘴里塞着,红色的番茄肉酱蹭了一脸。而另外几个热心提供材料的老板,正围着伊丽莎白和小陶德,并且认真记录着肉酱的做法。 “这种做法以前还真没吃过。”几个店老板笑着说道,“就是乍一吃到嘴里觉着有点腻,其他都还挺不错的。” 布鲁恩博士从一旁拿起薯条吃了一口后唆了唆手指,“味道是挺不错,不过缺了一点冲击感……”他看了看一边一脸认真的店老板们,“有酸辣椒么?” 帕斯卡尔博士则直接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一瓶朝天椒,拧开盖子之后给布鲁恩递了过去,“墨西哥酸辣椒没有,不过你可以试试这个。” 德克萨斯人毫无疑问的被辣惨了。这一互坑的举动引来了周围围观镇民的一阵哄笑。 “行了,出发吧。”孙立恩朝着几人挥了挥手,顺便把刚才买的十来斤紫皮土豆扔到了后备箱里。“咱们最好赶在天黑以前到常宁……”话还没说完,现场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叫声。 看热闹的村民里,有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她今天本来是骑着一辆电动车,过来买些现杀的猪肉,准备回家做年夜饭的。 帕斯卡尔博士一家惹出来的小热闹让她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过去。不过人群有些密集,因此她把电动车停放在了一个烤土豆的摊子旁边,自己好奇的过去看热闹了。 她走的其实不远,大概也就两米的距离。而她的孩子,则被装在了网络购买来的“电动车儿童座椅”上。座椅其实长得有点像游乐场里的那种可以荡很高的秋千。小朋友的下身正好可以卡进座位里面坐好,然后再用尼龙快开扣固定住上半身即可。这样看起来很结实很牢靠,最重要的是,小朋友也不会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 而这种儿童安全座椅,被设计放在了驾驶员和操作把手之间的位置。小朋友还能看着外面的风景,并且用手搭在电动车操作把手上。至少看起来还挺舒服的。 而这个年轻女人下车看热闹的时候,却忘了拔掉电瓶车上的钥匙。 小朋友眼见妈妈走开了,顿时着急了起来。可是年龄不到一岁的他还不太会说话,“啊,啊!”了几声后,他有些焦急的挥动起了自己的小手,并且还用悬空的腿使劲蹬了两下。小手直接扒拉住了电瓶车的右侧把手,然后随着他手臂放下的动作,电瓶车的加速功能被激活了。 这辆失控的电瓶车在原地尖叫着画出一个圆后,一头撞在了烤土豆的火炉上。用来烤土豆的大铁桶顿时瘪了下去。而因为前轮被火炉卡住而失去了平衡的电瓶车,在后轮的带动下再次一甩,火炉里面热腾腾的紫皮土豆,连带还在燃烧着的煤炭劈头盖脸的撒了出来。不少正在凑热闹的镇民都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群顿时骚乱了起来。 而孙立恩则亲眼看到,那个被锁在电瓶车上的小男孩的后脖领子里,掉进去了一块外表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火炭。 第459章 再相逢 急诊科医生的行动能力,比一般人都要强一点。这个特征在孙立恩身上,直接表现为了“腿比脑子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扔下手里的生土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手拍开了朝着自己飞过来的几个还带着焦香味道的烤土豆,然后一把将电动车抄了起来。 这个时候,本应该质量不算好的网购儿童座椅却在某些地方上,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结实可靠。连着拽了两下,孙立恩甚至都拽断了儿童座椅和电瓶车所连接的金属片,可那两根用于固定小朋友身体的编织尼龙袋,以及快拆塑料扣仍然结结实实的发挥着自己的功效。孙立恩手忙脚乱的取掉了小朋友身上的尼龙扣,用最快同时也是最温和的动作,将嚎啕大哭并且不停挣扎的小朋友从座椅里拽了出来。 快速行动的不光是孙立恩,帕斯卡尔和布鲁恩也冲了过来。这俩人虽然动作比孙立恩稍微慢了一点,但两个绝对不算瘦的外国人突然猛的跑起来还是挺吓人的。周围众人的视线随着两个外国专家一起移动,很快,他们就看到了被孙立恩拎在手里的小朋友,以及孙立恩扒小孩衣服的动作。 情急之下孙立恩几乎是在下死手,他用力的撕开了小朋友的外套,并且很粗暴的扯掉了这件明显是新买来的衣服。羽绒飞的满天都是,同时满天飞的,还有一团滚烫的煤灰。 孙立恩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块火炭,原因也很简单——煤灰的量不算多,而且这孩子羽绒服下的毛衣上被烧了一个大窟窿,里面隐约能看到一抹带着火焰颜色的暗红。 急诊医生的行动能力再一次战胜了孙立恩的脑子。等孙立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住了那块还在冒烟的火炭,并且一把扔了出去——正好扔在自己的车门外侧。火炭砸在车门上,发出了一声轻响,紧随着声响,则是车门上一团爆开的火花。那是火炭在孙立恩的沃尔沃侧门上粉身碎骨的证据。 布鲁恩抱起了这个小朋友,快速脱掉了他身上剩下的两件衣服,最靠近皮肤的那层白色保暖内衣上已经被烫出了一层灰黑色的烧灼痕迹。但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孙立恩行动的够快,又或许是因为孩子的母亲担心他着凉而多给他穿了几层衣服。总之,在他的后背上,仅仅只有一小块略有些泛红。 但这并不意味着烧伤就会和看上去一样简单。布鲁恩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塑料水瓶,毫不犹豫的把水倒在了小男孩的后背上,并且头也不回的大喊道,“我还需要更多的水!” 帕斯卡尔博士则在布鲁恩话音未落的时候,递来了两瓶已经被拧开瓶盖的矿泉水瓶。流动的水毫无间断的冲在了小男孩的后背上,而烫伤的后遗症也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三个小水泡出现在了他的皮肤上,不过还好,水泡的面积都不大,最大的一个大约也就一厘米乘一厘米左右。 一块火炭掉进了衣服里,而结果则是小面积二度烫伤——这基本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孙立恩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感觉自己的手指上传来了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孙立恩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上破了一层表皮皮,露出了里面的红色真皮层,而且似乎隐约有些出血。看上去像是在撕开羽绒服的时候,布料或者拉链勒住了手指所导致的。至于火炭本身,倒是没对孙立恩造成太严重的创伤。一度烫伤是难免的,但主要集中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而且面积都还挺小。单论疼痛,甚至不如那块被撕掉的皮疼。 紧急处置到了第二瓶矿泉水,孩子的妈妈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躲避漫天飞舞土豆和火炭的镇民们也重新聚拢了过来。人类突然看到同类遭遇意外,总是会下意识的先进行救助。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妇女同志们一拥而上,先把孩子他妈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才扯着嗓子,勒令自家男人去把镇卫生所的卫生员请来。 被电瓶车撞坏了炉子的大叔完全没有心疼自己的家伙事儿坏了,反而是一脸心疼的蹲在被扒了个上身精光的小朋友身旁,甚至向孙立恩提问道,“孩子的衣服可得赶紧给穿上,这么冷的天气,别再给冻感冒了!” 急诊科医生哪儿管这个,更何况布鲁恩这二把刀的汉语水平,压根就听不懂大叔带着浓浓常宁口音的。帕斯卡尔一边拧着矿泉水瓶一边解释道,“烫伤处理一定要用大量的流动凉水冲洗,流动水能够带走热量,尽量降低烧伤的严重程度……” 孙立恩甩着手解释道,“对小朋友来说,着凉感冒固然不好,但严重的烫伤也很糟糕。”如果停止应急处理,原本只有分散的三处水泡可能在几分钟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水泡。而处于右侧肩胛骨下方这个位置上的水泡,在冬季的服装层层“保护”之下很有可能由于摩擦破裂。而这个年龄的小朋友,对于疼痛的耐受本来就差。在大水泡破裂后,势必会持续哭闹挣扎。而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严重感染。 比起严重感染,在这种天气下用流动的矿泉水冲洗烫伤部位的风险简直不值得一提。更何况从舒适度上来说,感冒可比烫伤舒服多了……至少感冒不需要考虑使用止痛药不是? 连着倒了五六分钟矿泉水,帕斯卡尔博士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凑近观察了一下小朋友的皮肤,确认水泡没有进一步扩展的趋势后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后对孙立恩道,“你动作挺快的,受伤了没有?” “轻微伤,不碍事儿。”孙立恩摇了摇头,顺便在心里感叹自己流年不利。不知道常宁有没有什么知名古刹,等过了年真的要去好好拜一拜才行。 “卫生员来了!”这时,被妇女同志们勒令去找卫生院的老爷们们终于扛着药箱跑了回来,孙立恩顺着人群一看,瞳孔猛的缩小了一下。他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韩家豪,男,26岁。” 孙立恩微微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掏出手机,直接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才叫冤家路窄! 第460章 用拳头说话 “这个烧伤啊,很好解决的。”韩家豪被人带着穿过人群后,看到了被母亲紧紧抱着的小朋友,他一边偷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种程度的烧伤,只要用了我的秘方,之后连疤都不会留下的,放心吧。” 这么小的孩子被烫成这样,家长除了心疼和自责之外,必然会试图将孩子的伤势和后遗症减弱到最小。只要能利用好这一点,韩家豪有信心从这个看起来不算特别富裕的家庭里榨取最少两三万的治疗费。 自从韩家豪觉得气候不对,果断扔掉了在宁远租来的“门店”后,他一咬牙花了大价钱在常宁造纸厂医院承包了一个科室,并且买通了里面的财务和几个护士。第一次在正规医院的掩护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意”。说起来,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肆无忌惮的做生意就是好。按照他的估算,只要造纸厂医院的生意再持续两个月,自己就能回本了。 韩家豪的生意是他自己精心设计过的。造纸厂医院里,他开出的所有检查收费都比普通检查贵出三倍。而药物方面,他会直接开单子让患者去外面的指定药店购买。这又是一笔额外收入。这么做生意,比在宁远冒充“名家传承中医”更赚钱,而且还更轻松——至少不用自己熬药,再往药汤里倒抗生素粉末和激素药物。 可惜啊……韩家豪一边拿过自己的药箱,一边暗自叹了口气,这生意干了才一个月,就让人给搅黄了。得亏自己跑得快,这才没被人抓进局子里去。虽然亏了几十万的承包费,但至少自己还能在外面继续重操旧业。 在果断离开了常宁后,韩家豪直接跑到了平安镇上,并且用和之前同样的手法承包下了镇子上的卫生所。不过这次就不能用虚开检查和指定药店的手法了——毕竟平安镇也不算太大,镇上的人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在。开着药店的老板也不可能和他合作坑镇民的钱,毕竟韩家豪可以跑,但药店却跑不掉。于是,韩家豪决定把自己的两次“成功经验”总结混合一下,摇身一变,成了“在卫生所工作的名家传承中医”。 韩家豪来平安镇已经一周多了,这期间生意开展的不算十分顺利。不过凭借“调养体质,强身祛病”的名头,他倒是开拓了几个老年病客户。老年病客户是非常好的“客户”,他们年龄大,基础疾病多,平时身体就不好。大量使用抗生素和激素后,他们的症状一般都会有明显好转。至于药物的副作用甚至最后因为病情发展而致死,一般镇上的人也只会认为老人家到了该走的时候。不会对卫生所有什么太大的敌意。 给这个小孩的治疗,韩家豪也准备走这个套路。管他多大岁数的孩子,大剂量的抗生素和激素往下一灌,实在不行再碾些复方甘草片,直接用里面的微量鸦片成分把娃娃给药迷糊了就算完事儿。然后再接着调养身体和祛疤的名头,连着用上一两年药。把钱榨干净了再跑路就是。 只要没人出来搅局,那就什么都不用怕。韩家豪从药箱里摸出了手术剪和一卷纱布,准备把小朋友后背上的水泡都剪掉,然后再往露出的伤口上撒药。往伤口上撒些买来的云南白药粉末,然后再开药方就行。 “What the fuc……”布鲁恩眼见着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同行准备用剪刀去剪小男孩身上的水泡,他瞪大了眼睛一把拍掉了韩家豪手里的剪刀,“丢雷楼某啊,佐咩啊累?”情急之下,他的粤语又冒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帕斯卡尔博士也一脸警惕的站了起来,顺便用身体护住了小男孩,“你拿剪刀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上药啊!”韩家豪捂着自己的手怒道,“那么大的水泡,不把它挑了怎么上药?有水泡隔着,药力怎么可能渗透进去?你有病吧?!” 韩家豪非常正常的恼怒着,用剪刀去剪水泡这一招还真不是他胡诌的。以前在家里他自己烫伤了之后,祖母就是这么为他处理的。 平时当骗子的时候,韩家豪尚且理直气壮。这下不骗人,而是使用“真正”的治疗手段,反而被人质疑。那种理直气壮顿时转变成了恼怒和憋屈。韩家豪朝着两个医学专家跳着脚怒道,“你们不懂医学没关系,可是不懂不能装懂!你自己不明白无所谓,但不能耽误我给孩子看病!” “这个家伙喊什么呢?”布鲁恩博士被韩家豪的一通抢白吓住了,毕竟对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甚至让布鲁恩博士有些动摇——莫非是烫伤的治疗指南最近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我却不知道?不能吧?这种机制都被搞清楚了的外伤的治疗指南要是变了的话,那应该会有很大的影响才对啊。布鲁恩博士一边动摇着,一边用法语对帕斯卡尔问道,“我们的操作有问题?” “亏你还是个急诊医生!”帕斯卡尔博士翻了个白眼,“烫伤不这么处理还能怎么办?” 布鲁恩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我上哪儿知道去?”帕斯卡尔博士继续翻着白眼,“让老板去和他讨论好了,反正总不能让他下手剪水泡——现在就剪掉,伤口会加深的!” 孙立恩在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后,就直接躲回了自己的车上。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下车露了面,这个假医生一定会直接逃跑。当初他从造纸厂医院里翻窗跑路的样子,孙立恩现在还记着呢。 “老板,我觉着你需要出来和那个医生谈一谈。”帕斯卡尔还坚持着挡在韩家豪面前,而陶德正在努力向韩家豪解释着自己父亲的工作内容。趁着这个档口,布鲁恩溜到了孙立恩的车边敲了敲窗户道,“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是他要现在就剪破水泡清创……” “没完了是不是?!”韩家豪瞪圆了眼睛,一把搡开了面前的小陶德。“你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小陶德被推的摔倒在地,他半坐在地上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是什么来,忽然觉得面前晃过去一个黑影。同时耳边炸响了一声塞缪尔·杰克逊的口头禅,“Mother Fucker!” 布鲁恩一拳砸在了韩家豪的脸上,把这个冒充医生四下行骗了好几年的家伙一拳干倒在地。 第461章 热心群众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比一拳直接闷在胆敢当众行凶的骗子脸上更爽,那就只能是再一拳闷翻对方后迅速前进两步,接着一拳又一拳的朝着骗子的脸上爆锤。如果不是周围的群众一拥而上,硬是把布鲁恩从韩家豪的身上拽了开来。 人民群众的感情是淳朴的,是朴素的。虽然大家对于布鲁恩和帕斯卡尔施救相当感激,但动手打人总是不对。哪怕是对方先动手,搡翻了一个小朋友——那你也不能把人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不是?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医生。 保护医生,就是在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这种道德认知,太平镇里的居民们还是有的。在他们看来,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大概是热心助人的良好外国友人,但穿着白大褂的韩家豪才是真正的医生。 “那是个医生,你可真是昏了头了!”拽着布鲁恩胳膊的大叔不满道,“就算他先动的手,骂两句也就是了,实在不行还能投诉。怎么能打医生呢?” “他要是个医生,那我就是个圣骑士!”帕斯卡尔博士恼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推搡在地,要是一点火气都没有那才奇怪。“哪个医生能提出这种鬼治疗方案的?” 孙立恩坐在车上,眼见布鲁恩和人打了起来。他连忙从车上跑了下来,先是劝住了准备继续动手的布鲁恩,然后才走到躺在地上还在头晕目眩的韩家豪身边,刻意提高了声调道,“白建军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韩家豪捂着脸,从手指缝里见到了孙立恩的脸。大惊之下连疼痛哀嚎都顾不上了,他努力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布鲁恩的拳头威力实在是太足,两三次挣扎下他还是没能成功站起来。于是只能半躺在地上,努力掩饰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不能吧!”孙立恩冷笑了一声,“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哪个医生会给人看病看到一半就翻窗户跑路的。”他蹲下身子微笑道,“更何况,白医生你还是在我报警了之后才跑的!假冒医生无证行医是个什么罪名,看来白医生你很清楚嘛!” 孙立恩的后半句话其实是说给周围的热心群众们听的。他有些担心周围群情激愤下,要是再有个韩家豪的同伙煽风点火一下,搞不好自己和两个美国专家就得被人围殴成重伤甚至直接打死。首先用最明确的态度告诉大家“这个家伙不是好人”,才有可能让人群在相对冷静的情况下,等到警察前来。 只要警察到了,再结合之前自己在常宁报警的记录,至少能保证自己一行六人安全无恙。 孙立恩眼看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周围的老百姓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讨论了起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看着陶德问道,“你没事儿吧?有什么地方受伤了么?” 陶德坚决的摇了摇头,用英文道,“他是个坏家伙,别让他跑了!” Bad guy?不,这人是个Criminal才对。孙立恩暗自腹诽道,反正他也不是法律工作者,用不着去搞什么疑罪从无或者未经定罪皆为疑犯的那一套。仅凭状态栏,至少这人冒用身份给人看病的罪名是定实了的。 人群围住了孙立恩等人和躺在地上的韩家豪。以这个人群密度,想轻易进出包围圈都不太可能,更别说趁人不注意逃跑了。所谓插翅难飞,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情况。 孙立恩站在人群中,朝着周围的老百姓解释着为什么绝对不能马上就剪掉水泡。 “我们一开始做的应急处理已经很到位了。小朋友的烫伤情况受控,这几个水泡都不会继续扩大。”这个时候进行烫伤处置的宣传,不光有利于普通人掌握急救知识。同时也能进一步增强自己等人的说服力。 “过个两三天的时间,这些水泡就能被人体自行吸收掉。可冒然剪破水泡,不光会让创口进一步加深,同时也会让小朋友失去表皮的保护。”孙立恩朝着周围众人苦口婆心道,“那就会造成很严重的感染。这么小的小朋友,遇到严重感染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医生在处理的时候,都是首先保护水泡。除非水泡实在太大吸收不了,那也得在几天之后水泡自己吸收了一部分,然后在无菌的条件下给水泡放液。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医生会在户外拿着一把没有消过毒的上面还带着铁锈的剪刀,要给一个刚刚烫伤的小朋友剪水泡的。这不是治病救人,这是谋财害命。” 孙立恩的话渐渐引起了其他群众的讨论。而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韩家豪终于忍不住了。再让孙立恩这么说下去,只怕自己要先被人打一顿。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必须要想办法自救才行。躺在地上的韩家豪微微动了动右手,借着身体的遮挡,顺利摸到了那柄躺在地上的剪刀。但剪刀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有多少人认为它有威慑力。要想以此为武器,从人群中杀出一条逃生之路,那就必须得有一只可以用来儆猴的鸡。 韩家豪眯着眼睛,看着背对着自己正在做演讲的孙立恩,手上暗暗用力,准备先给这个断自己财路的家伙身上开两个洞。 他起身了,他拿出了手上的剪刀。他尖叫着前冲了两步一跃而起,他扬起了手里的剪刀。 然后布鲁恩的拳头就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并且在半空中直接砸的韩家豪头朝下摔倒在地。 “Mother Fucker!”塞缪尔杰克逊再次附身,布鲁恩不屑的摇了摇头,“太弱了。” · · · 等警察同志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散落了一地的各种鞋子,以及那个躺在地上被众多热心群众踹了个半死的骗子。 孙立恩及时向警察同志们描述了一下情况,并且强调了一下自己已经在常宁报案后,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这大过年的,要是警方要求孙立恩留下来记笔录的话,那可真就别想着回家过年了。 而警察同志们也不打算把事情今天就处理掉——毕竟要过年了嘛。他们决定先把这个骗子带回派出所,然后调阅内部的通缉信息,再将韩家豪送到常宁市公安局。 旅行再次展开,一个小时后,孙立恩终于带着两位同事,以及一名同事家属和两个小朋友抵达了自家的“别墅”。 “看不出来,原来你家里这么有钱?”布鲁恩停下摩托车后,惊讶的摘掉了自己头上的的头盔,然后真心实意的感叹了一句,“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力量吧!” 第462章 对谈 孙立恩的打扮,确实不像是个有钱人。哪怕现在工资这么高了,而且还开着二线豪华车(沃尔沃),仍然会不自觉的散发出一种“这是个可怜的小规培”的气氛。 “说实话,你第一次请客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是在拿自己攒了很多年的积蓄付款。”布鲁恩毫不客气的评价道,“当时我差点就把自己的钱包掏出来准备AA制了。” 孙立恩瞥了一眼布鲁恩,“真的?为什么在我记忆里只能看到你一脸急不可待啃蹄髈的模样呢?” “心里的想法怎么会表现在动作和表情上呢?会表现出来的那都是在演戏啦。”布鲁恩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话题岔开了,“哦?看样子主人家来迎接我们了。” 孙立恩的车刚过门岗,保安室就已经向孙宏斌和王彩凤通报了来访消息。听着别墅外的动静,俩人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居然突然回来了。不过推开门之后,一眼看到这么多人站在自家门口,其中还大部分都是老外,这不由得让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爸,妈。”孙立恩看着自家爹妈,顿时露出了笑容,“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们院里的美国专家,也是我的同事。”他指着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道,“他们两个今年过年也不值班,但是一开始安排的旅行计划全都泡汤了……所以我就干脆请他们一起来家里做客。”他对自家爹妈压低了声音道,“原本计划来玩的室友们都有别的事情要干,所以他们就不来了。” 王彩凤有些好奇的看了看两个外国专家,然后问道,“这不会是你上司吧?”她的意思也很简单,如果真是孙立恩带着自己的领导们来家里玩,那免不得要有些额外的招待才行。 “严格来说,其实我们算是他的下属才对。”帕斯卡尔博士笑眯眯的凑了过来,“现在我们所工作的治疗组里,他可是带头的组长。” 老帕和老布跟孙立恩的父母打过了招呼,而伊莎贝拉也带着两个有些犯困的小朋友们走了过来。王彩凤当机立断,自己和伊莎贝拉将带着两个小朋友先进屋里去喝点热可可暖暖身子。而搬运行李的工作,自然就得交给包括孙宏斌在内的四个大男人了。 “我还以为你们住这么大的房子,至少得有几个工作人员帮忙。”布鲁恩扛着行李倒是不觉得费劲,他甚至还有余力和孙立恩开开玩笑。“没想到连行李都要自己扛。” 孙立恩对扛行李的事情倒是很想得开,“这里又不是天天都有需要扛的行李,总不能专门聘几个工作人员,就等着每年帮忙扛一次行李吧?那多亏的慌。” “我们这儿虽然有工作人员,但是主要还是在公司那边服务员工的。”孙宏斌拎着孙立恩买回来的紫皮土豆插嘴道,“人家好歹是为公司提供服务的,这还好说。来社会上工作,这些孩子年龄又不大,难免心里会多想。所以能不用就尽量不用了。” 孙立恩没完全听懂,不过帕斯卡尔博士却听懂了。他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孙宏斌,然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之后什么都没说。 家里客房数量不少,让陶德和佩妮住在一间房子里之后,布鲁恩自己单独得了一间房子。而帕斯卡尔博士则和伊莎贝拉住在了一起。 “过年这几天,你就别回老屋住了。”孙宏斌正在楼下泡茶,他一边泡茶一边对孙立恩道,“这边一开始就给你留了房间,等会让你妈带你上去。” 孙立恩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老爹,估计夸张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回去住几天又住个重感冒出来呢。” “就你话多。”孙宏斌瞪了一眼自己儿子,不过虽然眼神严厉,但总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我们部门领导说七天。”孙立恩又想起了周军那副“躲瘟神”似的表情,不由苦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当了急诊科医生之后居然还能有七天假期可以过。” 其实严格来说,孙立恩这几个月的规培生涯中,最难熬的其实是第三个月。那段时间他开始参与到了抢救之中,但却没有状态栏傍身。被急诊室的诸位前辈和护士们呼来喝去的,那段时间心理压力是真的很大。多亏了状态栏,他现在才能相对安稳安心的在抢救室里待下来。要不然就凭和小嫣然同名的夏嫣然请的那顿饭,孙立恩恐怕还是坚持不下来。 周军那开过光的嘴实在是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这个事儿我最近也在琢磨。”孙宏斌捏着一个小茶杯放在了孙立恩的面前,有些犹豫道,“上次你表哥的事儿之后,我找人去问了问。急诊确实工作太累太忙,而且相比较其他科室风险也更大一点。”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事儿没什么可遮掩或者争辩的。就连医生笑话里,急诊医生的形象一般也都是头裹纱布,坐在小板凳上睡觉的样子。急诊绝对是所有科室里最苦最累的那个。 孙宏斌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试图寻找一个更合适的措辞,但半晌后他还是叹了口气直接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其他科室工作?” 似乎是担心孙立恩一口回绝,孙宏斌说完之后迅速补充道,“我知道你有这个当医生的心思很久了,可是平常坐坐门诊不也是当医生的一环?哪怕四院其他的科室不收你,回来常宁当医生也行啊。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咱们自家买下来的医院?” 孙立恩看着自家老爹,半晌后才问道,“老爹,你当时把造纸厂医院买下来,是不是就有这个打算了?” 孙宏斌眼见瞒不过儿子,于是大大方方点了点头。“除了资产配置以外,我确实也有这个心思。”他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水后继续道,“虽然是咱们自己买下来的医院,但是只要认真经营,以后也能一样治病救人——莆田系的手法你爹我学不来,也不愿意去学。要挣钱有的是方法,总不至于搞这种丧尽天良的下作手段。” 孙立恩摊了摊手,“可是,我学的是急诊方向。以后读研究生,也走的是急诊方向——我执业医师症上倒是可以选普通临床,不过如果选急诊定向的话,还有加分就是了。” “其实,也未必就一定要当个临床医生才能治病救人嘛……”孙宏斌看儿子言语中还是想当急诊医生,不由得有些着急,“学学医院运营管理,甚至去疾病控制中心之类的不是也可以么……现在当个医生风险太大了。”说到后半截,孙宏斌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实话。“当医生,碰见明事理的患者和家属还好说。可要是遇见不讲道理的呢?他们就觉得你当医生,没给人把病彻底看好就是心存恶意。骂你两句都是轻的,还有直接动刀子的……” “那怎么办?我们就都不当医生了?真就像讽刺里写的那样,看病要找东家卖草莓的大叔,还有西城卖香料的老头一起出手?”孙立恩叹了口气,“偏见总是会有的,我当医生会遇到偏见,不当医生,偏见仍然会存在。而苦了的却是那些真正有病却得不到治疗的普通老百姓。” 孙立恩当然知道有些人心里的恶意会多令人作呕。这样的患者他见过。但他见过的更多的,却是那些因为亲人生病受伤而痛苦不已,悲痛中恳求自己救命的普通人。 以前只是个小规培的时候,他就在上级医生和带教老师周军的指导下冲在第一线治病救人了。现如今有了状态栏,有了力挽狂澜救命治病的能力,他怎么可能自己离开一线,去疾控中心或者进入自家医院管理层当个局外人? 这是对自己理想的不负责任,是对需要帮助的人的不负责任,更是对状态栏的不负责任。 “对医生的敌视是不合理的,但这也确实是现实。”孙宏斌叹了口气,“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以后会受伤。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了,除非再来一次非典,否则对医生的敌视还会继续持续下去。更何况,非典才过去几年啊?医生就又成了喊打喊杀的对象。而且一个个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历史会不断的重演,而学习了历史的人则会在绝望中旁观历史的一次又一次重演。大学学的就是历史的孙宏斌对此相当悲观。 “我一直觉得,有些事情吧,做了不见得会有好结果。但要是不去做,那就一定会继续恶化下去。”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答道,“我见过好多患者和家属。什么人都有,什么表现的都有。但亲人离世的痛苦却基本都是相通的。” 他跟自己老爹讲起了自己这几个月见到的故事,吕静安和她的太阳,曹博士和他的女朋友,急性甲基苯丙胺中毒的高严,甚至还有命不久矣的小嫣然。他说完故事之后,叹了一口气道,“众生皆苦。作为医生,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治疗甚至缓解他们痛苦的方法。但只要有那么一点方法,而且确实起效了。我就会觉得心里有些安慰,有些……有些得意。”孙立恩看着自家老爹道,“我们拼死拼活的忙着,不只是拯救了他们的性命。同时获得帮助和拯救的,还有我们自己的内心。” 第463章 干杯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宏斌也没什么可劝的了。他只是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既然你愿意这么干,那我和你妈也没什么可再说的。反正你记住,家里还有些能力可以支持你。实在觉着坚持不下去了,那就回来吧。” 孙宏斌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还是因为亲眼见到儿子受伤样子。那用肩膀斜插到肚子上的伤口。哪怕孙立恩再三解释说伤得不重,但遭人袭击受伤和自己不小心弄伤完全是两个概念。哪怕孙宏斌对于儿子一开始“男人的决定”再怎么尊重,现在也不可能继续维持着穷养儿的念头。 当然,王彩凤的碎碎念和暴力威胁在这里面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好了,既然已经回来了……”孙宏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开心的事情暂时不说了,该吃饭了。” 帕斯卡尔等人在孙立恩的邀请下也一起步入了餐厅。随后就是喜闻乐见的老外被中餐征服的桥段了。 “生蚝还能做熟了吃?”帕斯卡尔博士首先对于餐桌上的清蒸蒜蓉辣酱乳山蚝表示了震惊。“好大的生蚝!” “中国人似乎不是很喜欢吃生食。”布鲁恩看着桌上的美食后点了点头,“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和日本不太一样。” 孙宏斌站在桌旁,安排几位客人入座,同时笑道,“这倒不一定。从公元前八百多年的西周时开始,中国人就有生食鱼肉的记载,生鱼片还是唐代由中国传入日本的吃法呢——不过那个时候,比较普遍的吃法还是淡水生鱼片配合蘸料。毕竟海鱼难得。” 布鲁恩皱起了眉头,“生吃淡水鱼?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海水鱼我还敢试一试,淡水鱼怎么能生吃呢?” “其实就和有些日本人冒着生命危险吃河豚一样。为嘴伤身,不惜以身犯险。”孙宏斌笑着解释道,“中国很久以前就有了吃生鱼片而导致重病的纪录。最早的恐怕要追溯到东汉时期——差不多就是大和刚刚作为奴隶制政权,诞生在日本列岛上的时候。当时为东汉广陵太守治病的,是传说中的神医华佗。” 华佗的名头,中国人几乎都听过。可惜的是,这几个美国专家却压根不知道华佗是谁。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感到震惊——在没有显微镜和成熟外科手术的年代,在西方人还不知道人体结构的时候,中国的医生们就已经知道进食生鱼片会导致严重的寄生虫问题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孙宏斌笑着给三人倒了一杯白酒,“只是那个时候,中国的医生们对于传染病有了一些简单的,浅显的认识。比如血吸虫病被称为‘水毒’,疟疾是‘瘴气’,而更常见一点的蛔虫则是‘蛀虫’。他们能认识到这些疾病是由于外界因素所导致的,但除了肉眼可见的蛔虫以外,其他的疾病则比较笼统的称为外邪。除了一些偶尔有效的药方以外,没有人对它们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孙立恩帮着倒酒,不过他对于医学史之类的内容也没什么了解,只能听着自家老爹讲故事。一旁的佩妮和陶德居然也能听的津津有味,这倒是让孙立恩有些没想到。 “中国人呢,至少在历史上表现的有些不求甚解。”孙宏斌继续道,“由于传统儒家的观念,我们的社会对于专业技术人才一项不太重视,甚至有刻意打压的倾向。对于很多自然科学上的发现,也都是抱着一种鄙视和蔑视的态度。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曾经的中医作为一种拥有丰富经验和历史传承的医学技术,确实有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后来就被一群热心肠的读书人给毁了。” “毁了?”孙立恩来了兴趣,他学的虽然是西医急诊,但对于中医实在是了解不多。光凭感觉一味去否认当然不好,但要他接受现代中医那种没有规范的用药方法,他也有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有一句话你肯定听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范仲淹说的嘛。”孙宏斌叹了口气,“范仲淹这个人呢,虽然这个理想挺好,但架不住后面读圣贤书把脑子读迂的智障儒生跟着学啊……” 儒家对于中医的影响很大,大到几乎扭转了中医发展的程度。无数苦读圣贤书而毫无成就的读书人在范仲淹的“名言”下,转身去研读各种流传的“古方”医书。试图成为医生而完成人生理想。但却在这中间却受尽了同道中人的折磨。 儒生有一大爱好,那就是伪造古籍。 最有名气的伪托之作就是中医看家经典《黄帝内经》。除此之外,《难经》假托扁鹊之名,《脉经》和《中藏经》假托华佗之名,而《洞天奥旨》就更离谱了,直接假托神仙之名。这些假托中医经典对传统中医造成了严重冲击,而且作者本身水平有限,更是导致医书中存在大量臆测和迷信内容。而这些内容又被其他“儒医”当成了经典之作奉为圭臬。以讹传讹,错误百出不说,更彻底背离了传统中医建立在“朴素唯物主义观察”之上的基础。 如果说儒生一开始放弃署名,是为了哲学和文化能够更好的传承下去,那么把这种习性代入到中医中就成了中医衰败的开始。儒生想当然写出来的“古方”和“验方”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性命,同时还占据了宣传高峰,开始攻击汤剂派以外的治疗手段——毕竟推拿针灸,乃至中医的部分外科手术那都是需要积年学习的。只在家里看书学不会学不来的儒生们,毫不意外的将其斥为微末小伎。 没有基础积累,没有可信的病例报告和研究对比,甚至连理论都开始被儒学改造的面目全非互相矛盾。中医开始陷入了迷茫和踟蹰不前的境地。直到最近几百年中,被曾经更扯淡更胡来,但是后来拥有了自然科学观察和指导的西医一举超过。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中医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足见当年被儒家祸祸之前的积累和底蕴。 · · · 每一个接受过完整西医本科以及以上教育的医生们,对传统医学总会报以怀疑甚至干脆就是排斥的态度。但这并不影响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听故事听的津津有味。西方世界里要想学习超过500年以上的历史,都得专门在大学里去学历史学。可能还要顺便再学古英语,古法语,以及拉丁语之类的语言。最后还得再加上人类学和考古学,才能勉强开始这方面的研究——能从五千年前流传至今的语言和文字,有且只有汉字而已。 能够在中国学习到上千年前的经历,而且还是和自己职业有些关联的内容。再加上西方世界对于“神秘”东方文化所普遍存在的好奇心理,帕斯卡尔和布鲁恩听的都快忘了吃饭。尤其是布鲁恩,由于中文水平相对较差,他偶尔还得依赖帕斯卡尔进行翻译才行。 孙宏斌正在滔滔不绝,一旁的王彩凤忽然一脚踩在了他的脚背上。然后在桌子下面使劲碾了一下,“好了,剩下的话等吃完饭再慢慢聊。”她看向伊莎贝拉,以及两个正在努力用筷子夹菜的小朋友道,“今天桌上的可都是我的拿手菜,味道怎么样,能吃得惯么?” 伊莎贝拉用筷子的技术比较差劲,所以这里用的是刀叉。而且虽然中国菜大部分都不适合用刀叉来吃,她仍然吃的眼中带光。听到王彩凤的提问后,伊莎贝拉用很不标准的中文赞叹道,“真是太好吃了!” 想要讨好一名主妇,那就毫无保留的夸赞她做饭的手艺。想要征服一名主妇,那就用最美味的家常菜来招待她。两个主妇顿时找到了共同语言,双方开始用汉语和肢体语言交流起了做饭的心得。而孙立恩则在一旁仔细听着两人交流的内容——万一以后自己有机会在家做呢? “小胡明年回来吧?”这边众人聊的正开心,孙宏斌却忽然问起了胡佳的情况,“你们两个这几天没打打电话?” “对于刚在一起没多久的小情侣来说,打电话肯定不能光‘这几天’打一个。”帕斯卡尔博士笑着朝孙立恩举了举酒杯,原本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继续调戏一下自己的“老板”,却被喝进嘴里的白酒呛了一下,顿时面色通红的咳嗽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布鲁恩哈哈大笑,“不能喝酒就少喝点,德克萨斯人的喝酒风格你学不来的……”一边笑着,布鲁恩也顺手举起了手里的白酒杯,凑到嘴边一仰脖,透明的酒液随即落入喉中。 他瞪圆了眼睛,半天憋的满脸通红,然后牛仔式的“哦吼!”叫了一声,放下酒杯后用一脸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孙宏斌道,“好烈的酒!你们平时都喝这么烈的?” “这种我们平时喝的比较少。”孙宏斌笑着摇了摇头,“老白干的杂味少一点,平时我们喝的主要是酱香型。” “这个太厉害了。”布鲁恩赶紧吃了两口菜,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随后举起酒杯对帕斯卡尔博士道,“嘿,史蒂芬,干……干杯!” 第464章 过年 中国人在过年的时候,最喜欢进行三项活动。打麻将,吐槽春晚,以及燃放烟花爆竹。这三个活动分别对应了三个不同的年龄段。它们各自吸引着上至八十,下到八岁的中国人。 孙立恩已经过了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屁颠屁颠满街乱窜放炮的岁数。可吐槽春晚必须得有同龄人一起参与才好。至于麻将嘛……孙立恩并不会打。现在麻将桌上坐着自家爹妈,以及正在一脸好奇学习麻将玩法的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伊莎贝拉似乎有工作上的电话,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孙立恩在屋子里绕了几圈觉着很没意思,最后在陶德和佩妮的强烈要求下,带着两个小朋友出去放炮了。 小朋友燃放烟火,一定要有成年人陪同。这不光能够保护小朋友不被燃放的炮竹焰火所伤,同时成年人相对小朋友,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也更强。 冬季普遍干燥,因为燃放焰火所导致的火灾也不算少数。这附近又是自己家,当然得格外小心才行。 “我喜欢中国。”孙立恩穿着羽绒服,正有些出神的看着眼前闪耀的烟花,一旁的陶德忽然很有些沉醉的感叹道,“除了中国,哪儿还有国家能允许一个九岁的小孩引燃爆炸物的?”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把肚子里的一堆娃娃兵活跃地区的名称给咽了回去。身为一个急诊科医生,他是真的不喜欢放炮。尤其不喜欢小朋友放炮。但如果排除这一部分的反感,绚丽的烟花还是很有节日气氛的。 “放完了?”烟花渐渐熄灭,佩妮在一旁又蹦又跳,而陶德则看着手上已经熄灭了的香烟出身。孙立恩看着陶德的样子,以为他还想继续放炮,于是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问道,“还玩么?” “不玩了。”陶德似乎很是挣扎了一会,然后摇头道,“我可不想变成那些满脑子都是爆炸的人。” 虽然陶德不玩了,但佩妮仍然在玩着没有爆炸声的观赏性焰火。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着璀璨的花火,一时间两人竟然一起沉默了起来。 “你到国内也两个月了吧?怎么样,过的还习惯么?”孙立恩想了想,决定率先打破这种沉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陶德看了一眼孙立恩,“我现在最不习惯的地方就是老爹他两天才回一次家。”他虽然总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毕竟还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说起郁闷的事情时,会不自觉的嘟起嘴抱怨。而他这副模样配合上整齐的黑色燕尾服以及用发蜡处理过的分头,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滑稽。“他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实验室就已经忙成这样了,要是以后真的在学院里有了自己的实验室,那岂不是我一周都见不到他一次了?” 孙立恩偷偷翻了个白眼,老帕要不是想搞科研,才不会带着全家到国内来呢。说起来,这个科研经费的事儿对老帕来说搞不好也是个大麻烦。他又不是哪个国家的院士,职位上和其他搞科研的大佬们相比也没有明显优势。除了一个“国外专家”的头衔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成果。再加上研究方向又偏向于基础机制……孙立恩不由得替老帕觉得有些头大——这国自然的申请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如果没有实验室,你爸说不定就要带着你们回美国了。”孙立恩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向开解一下小陶德,“而且有了实验室,他平时的临床工作肯定会减少一些。说不定回家的次数会比现在更多。” 小陶德阴沉着脸琢磨了半天后长叹一声,“但愿吧……至少我在这里也交了不少朋友。” 美国社会中的反智主义盛行,在学校里学习表现比较好的学生会遭到排挤甚至霸凌。反而是那些学习一塌糊涂但身体强壮,或者干脆就早早开始混社会的学生比较吃得开。小陶德所在三年级虽然还不至于出现混社会的孩子,但那些块头比较大的小混蛋们却也让性子比较内敛的他吃足了苦头。 鬼知道为什么那群满脑子都是橄榄球和摔角的家伙总想拿自己当假想敌! 一想到老爹要是没有实验室,说不定自己就又要回去给那群家伙当对手,陶德顿时就心里一沉。只是心里沉重的同时,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直接放弃美国国籍,入籍中国以避免回国好呢,还是在回美国之前干脆去学上一门中国功夫护身? “好了,放完了炮就差不多该回去了。”孙立恩笑眯眯的看着小陶德一脸严肃思考问题,心里忍不住有些想笑。他站起身来,看着稍远处摞在一起足有半人高的焰火有些犯愁,“这些炮一晚上全都放掉啊?” · · · 孙立恩最后还是没能把所有炮都放掉。毕竟那足有十几箱的焰火,一个人放起来还是有些费劲的——那么多大号焰火,他总不能让小陶德也来放。 连着放了四五箱,被天上掉下来的燃放残渣砸了好些次脑袋的孙立恩,最后干脆开着车,把焰火送到了门口保安室。让公司门口值班的保安和工作人员们也放一放炮,体会一下过年的感觉。 人家大过年的还在公司留守,该表示一下总要表示。孙立恩送炮仗的时候,看到了门口保安亭的桌子上,还放着一盘子热乎乎的饺子。看着保安亭里的火炉,孙立恩想了想,从车里又拿下来了一袋紫皮土豆。让看门的保安大哥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烤两个吃。 等回了家,孙立恩却发现自家老爹正在穿外套。 “你这是干啥去?”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除夕夜不在家待着,这是突然有什么突发的工作了?” “我又不是急诊医生。”孙宏斌白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造纸厂医院那边还有些留守的工作人员,我带人过去给他们送点饺子,一会就回来。” “饺子?”孙立恩恍然大悟,“食堂大师傅包的吧?” “对,你娘我就是食堂大师傅。”王彩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沾着水的手在身上的围裙上蹭了蹭,然后直接就扭住了孙立恩的耳朵,“这么好吃的饺子,你居然觉着是食堂做的?” 第465章 上瘾 过年七天假,已经过去了五天。孙立恩躺在床上,看着漂亮的水晶吊灯,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无聊! 常宁这地方不比宁远,传统民俗的气氛还是很浓厚的。而这也就直接体现在了商业运行机制上——常宁地区绝大部分的商店、景区、娱乐设施在初八之前都不营业。而纸箱厂虽然位于老陈股权,但仍然算得上是郊区——老造纸厂当年是建在宁河常宁段的最下游位置的。虽然现在在搞旧城改造,但仍然不算繁华。 因此孙立恩基本就丧失了娱乐的机会。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的生活,让他在年初二的时候就已经难以忍受了。于是,孙立恩联系了吴友谦,并且搞来了一堆病例记录开始看。 然而,用病例记录打发时间的难度还是有些高。同时孙立恩也有些高估了自己专心致志的能力。三天下来,他看了四十几份病例,然后开始在床上打滚。 太无聊了! 麻将不会打,电视不想看,电脑玩游戏……孙立恩从床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叹了口气——这么贵的电脑,配置也太差了吧?连个独立显卡都没有,玩个英雄联盟都会卡。 而且他还没带鼠标。 不行不行,再这么下去迟早得疯掉。孙立恩从床上一个咸鱼翻身站了起来,然后又一屁股盘腿坐在了床上,开始认真考虑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打发一下时间。再这么无所事事两天,他担心自己会疯掉。 诶……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郑主任会变成工作狂了。 总而言之,得出门一趟才行。孙立恩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出去在没人的大街上跑上一圈都行。像现在这种从早上八点钟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无所事事一整天的生活他实在是受够了。 “烤面筋!”孙立恩正在琢磨要不要干脆和高中同学一起出来吃顿饭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写着的是“奇怪的白胡子老头”。 “喂,吴院长。”孙立恩按照平时称呼吴友谦的方式,很自然的问道,“今天的病例我还没看完呢,新的病例不用发了。” 吴友谦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一下,“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给你找点事儿干——在家休息了五天,突然一下回到工作岗位上可能不太好适应吧?” 虽然奇怪的白胡子老头所说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怀好意,不过孙立恩现在完全没有在意。只要能有点事儿干,别说是吴友谦这种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就算是刘堂春打个电话叫他现在跑回宁远四院,给五楼的某个洗手间通下水管道他都会去干。 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简直是对一个急诊科医生的折磨。 当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孙立恩忽然有些悲伤的笑了起来。 这算啥,职业病? “本来咱们学院今年组织了一个义诊的团队到常宁那边去,初二开始巡诊。”吴友谦在电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说道,“不过昨天上午有个博士因为实验的事情,突然请假了。现在正好缺一个内科的医生,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人去替。” “学院组织的?”孙立恩恍然大悟,他确实在学校的微信公众号上见到过这个消息。不过组织要求是临床学院的博士生,因此孙立恩根本就没想着自己能够混进这个行列里。随后,问题就来了,“可是学院的事情……不是应该找宋院长……”孙立恩忽然闭上了嘴,他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 “不然你以为我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奇怪的白胡子老头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的挺得意,“宋文今天给我打电话,本来是想问问是想问问我去不去的。不过我现在人在宁远,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吴友谦笑着说完了之后,过了一会又问道,“不过这个也不是必须要去,毕竟是个义诊。而且带队的老师也是内科的,如果你那边时间挪不开的话……” “不,我去!”孙立恩从床上跳了起来,“在什么位置?我现在就过去……啊对了!”他灵机一动,“我把老帕和布鲁恩也叫上一起去。” “老帕?”吴友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孙立恩说的人是谁,“他们也在常宁?” “他们两个来我家过年了。”孙立恩嘿嘿笑道,“打了五天麻将,我觉着也应该让他们两个干点事儿了。” · · · “自摸!清一色三暗杠七小对!”帕斯卡尔博士在麻将机前哈哈大笑,完全不顾布鲁恩和孙宏斌以及王彩凤陡然一变的表情,“最后一张我也摸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帕斯卡尔在麻将上有难以置信的天才,又或者是这家伙的运气真的爆表了。从初二下午第一次学会了胡牌后,帕斯卡尔博士平均每天至少要自摸两次这样的大牌。一开始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强运下变成了另外三人的惊魂大冒险。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帕斯卡尔这货的嘴里会冒出多可怕的牌型。 好像就差天胡了。 “又赢了?”孙立恩穿好衣服,看着楼下的帕斯卡尔笑着问道,“老帕你可手下留情啊,再赢下去今天你得请客吃饭了。” “好啊。”帕斯卡尔哈哈大笑,他朝着伊莎贝拉招了招手,让她来代替自己玩一会。然后看着孙立恩笑道,“你这是在家里待不住了,准备出去跑两圈?” “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就不太正确了。”孙立恩从衣架上拿起了自己的挎包,“我现在准备去参加义诊……”他故意留下了后半句话没说。 帕斯卡尔眼睛一亮,“义诊?在常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孙立恩身旁,直接伸胳膊从衣服架上有些粗暴的拽下了自己的风衣外套,“走走走,赶紧走。我跟你一起去。” 不光是帕斯卡尔很激动,布鲁恩也以和身躯完全不符的敏锐脚步快速逼近了两人,并且在五秒之内穿好了外套,“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能把我撇开?一起去一起去!”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打算继续留下来打麻将呢。”孙立恩故意说道,“就这么无所事事的度假不好么?” “怎么可能好得起来啊?”两人异口同声道,“都五天没有见过病人了,无聊死了!” 事实证明,在四院工作的医生都有工作上瘾的倾向。 第466章 郭家村 除了单纯的无聊以外,孙立恩倒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让两个外国专家这么积极。其实一开始他对于“拉上帕斯卡尔博士一起去”还是挺有信心的。毕竟这是个以前就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来中国义诊了好几次的人。帕斯卡尔博士对于义诊巡诊经验丰富,孙立恩自然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没有这种熟人带着,他对于巡诊其实是有些发憷的。 急诊工作和巡诊工作不同。急诊的时候,首先需要考虑危急重症,并且要求医生们马上就行动起来。比起完美的临床诊断,急诊更看重的是能不能迅速把患者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然后转交给对症的科室进行治疗。重点在于“稳定生命体征并且转交其他科室”,而不是“完美正确的诊断”。虽然有了孙立恩的状态栏和诊断能力,有的放矢之下抢救成功率更高,但没有完美诊断,也不至于无法施救。 对于急诊抢救来说,诊断属于锦上添花的附属物,而不是雪中送炭的必需品。 也正是因为这样,孙立恩的诊断压力其实一直很大,如果不能马上做出精确诊断,那他的诊断有和没有其实并无区别——已经被宣布死亡的患者,是不需要临床诊断的。尽管已经在急诊门诊上锻炼了两个月,但孙立恩的临床经验还是太少。光凭他自己一个人,去给那些需要在门诊上进行多次检查和诊断的患者问诊,孙立恩自己心里肯定是没底的。 既然心里没底,那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兜个底。几乎没有犹豫,孙立恩就决定把正在楼下赢的自家爹娘面色大变的帕斯卡尔“赚上山来”。而老帕也很给面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决定一起同行。 不过布鲁恩就属于意外之喜了。反正是义诊,而且又是有现成队伍的那种,再多一个美国专家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两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作为后备和指导,那么在工作时就不用太担心自己会不会漏诊误诊,甚至可以稍微放开一下自我。 虽说同样是在常宁,但巡诊的地方可离孙立恩家所在有些距离。开着自己的沃尔沃,孙立恩在山路上开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抵达了今天巡诊的地方——郭家村。 郭家村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自然村,位置偏远,一直以来交通不便。要不是前些年为了扶贫搞的村村通工程,按照原有的条件,学院的义诊团队根本进不了村——原来的土路几乎没有像样的维护,一到冬天就滑的连步行都困难。在通路之前,郭家村每年冬季都有差不多两个月断绝交通。如果真有什么大事儿要出村,那就只能走崖壁之间开凿出的山路——道路之狭窄,甚至连头驴都过不去。只能勉强供一人通行。 而这几年修好了水泥路后,贫穷的郭家村情况迅速好转。各式各样的山货可以及时送往市场销售,而且村民往来交通也方便了不少。低矮的黄泥房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水泥房。不少村民甚至自己买了小皮卡代步。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但医疗情况仍然不太乐观。也许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所致,郭家村以及周边几个自然村上了些年纪的村民,绝大多数都对医院有着一种莫名其妙而且有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们看来,人上了年纪之后,有个小病小灾的就最好自己挨着。熬过去了就没事儿了,熬不过去,那就赶紧操办后事。虽说现在不让土葬,但能在家里提前剃了头穿好衣服再离世,似乎比去医院看病更加重要。 镇上派来的工作人员和村里有些见识的年轻人们正在努力改变这种现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现象和思想仍然普遍存在于现在的郭家村。尤其是在那些年龄超过60岁的老人身上格外严重。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地有关部门才不得不请求卫生部门定期为郭家村进行巡诊。总不能放着不管,让那些需要去看病的老人家自生自灭吧?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是真的很辛苦。 尽管山路已经铺成了漂亮的水泥路,但坡度仍然存在,而且驾驶视线也相当不好。等孙立恩把车开到了地方,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挺好挺好。孙立恩一脸傻笑的下了车,在有些寒冷的空气中伸了伸腰。精神上稍微有些疲倦,这才是平时的工作状态。要是精神满满的去给人看病,他自己还有些不习惯。 “您就是孙医生吧?”一个穿着有些老派村干部感觉的老头就站在孙立恩停车的地方不远处——这里也是进村的唯一一条道路。他看到孙立恩下车后,很热情的走了过来握手道,“您好您好,我是村里的支书。” 孙立恩很热情的和他握了握手,“您好您好。”一边握着手,孙立恩一边介绍道,“这两位是美国来的专家……” “美国来的专家啊!”老头很配合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松开孙立恩的手之后,又和两个美国专家使劲握了握,并且发出了发自内心的感叹,“美国来的专家啊!” 郭家村外有一个相当大的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就是一片比较大的平整的土地。这片空地之前是道路施工单位为了停放施工机械专门平整出的一片土地。现在正好用来停放村民们的“私家车”以及前来义诊的医疗队大巴。 在村支书的带领下,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医疗队正在接诊的地方。一溜看上去最少有三十岁的桌子上面铺着有些发黄的白色布单,单子上面简单放着血压计,体温表,压舌板和听诊器。不过,先进的设备也不是没有。孙立恩就在现场看到了两个帐篷,其中一个里面放着B超机,另一个里面则是用来进行眼科检查的基础设备。 “孙立恩?”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孙立恩扭头一看,发现了一个熟人。四院呼吸内科主任黄文慧快步朝他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还没等孙立恩回答,她就一脸恍然大悟道,“今天上午宋院长打电话说的那个来支援的内科医生就是你是吧?” 第467章 义诊 孙立恩带着两个美国专家来支援义诊,这让黄主任很是欣慰。医疗队人手不算少,但来的主要还是临床经验不甚丰富的博士生们。而且这些博士们的主要研究方向集中在老年病和呼吸内科上。外科和心内等方向的比较少。 宁远医学院的义诊团队是第一次来郭家村,他们一开始也以为这就是个交通不便的小村庄而已。这样的村庄是义诊的主要覆盖区域。村里需要处理的患者大部分都是慢性病和轻症,但偶尔也会出现那种因为拖延而变得极为严重的患者。 可郭家村前来问诊的患者就比较奇怪了,尤其是年龄在4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大部分的主诉都很一致,“头疼,头晕,记忆力衰退”。 头疼,是一种让医生们最头疼的症状。能够引发头疼的疾病简直数不胜数,从感染到遗传病,从高血压到颅内压升高,从肿瘤到寄生虫……有太多的疾病可能表现出“头疼”的症状。而且大多数的头疼又缺乏明显的区别,反正对于患者来说,钝痛锐痛放射痛,那都是“疼得厉害,医生快帮我看看”。 如果是一家设备齐全,力量雄厚的三甲医院,有着各种各样检测设备和检验科辅助下,遇到这样的自诉至少可以先通过影像学检查排除一部分常见原因。可义诊的条件实在是难以为继,除了替这些患者进行血压检查之外和体温检查以外,也就只剩下了眼科可以查一下眼压。 如果都查不出来问题,那就只能开一张转诊建议书,建议前来问诊的患者尽快到大医院进行进一步检查。 郭家村的义诊已经开始了三个多小时,目前义诊已经开出了八张转诊建议书。这让黄主任心里觉着有些多少有些不对劲。至少在她看来,郭家村这些患者的情况都很类似,不能排除这八人同患一种疾病的可能。但它又不太像是遗传病或者传染病——同样一家五六口人中,只有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患者会出现这种情况。稍微年轻一点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例报告自己头疼头晕的。 “有几个主诉是头疼和头晕的患者,我们现有的情况拿不太准,所以建议他们去转诊三甲医院了。”黄主任向三人介绍着情况,并且同时招呼着一旁的工作人员帮忙拿来了口罩手套和白大褂。“不过这个情况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不管是血象还是其他能做的检查我们都做了,一切还在正常范围内。” 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而患者却自诉有长期不适。这问题就很大了。孙立恩皱着眉头坐了下来,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开始回想起了周军的话——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又碰见罕见病了? 一次性导致最少九人发病的罕见病?这算什么?罕见病打折清仓大甩卖? 孙立恩忐忑不安,但帕斯卡尔和布鲁恩则一脸喜不自胜的表情。在孙立恩家里体会了五天的麻将之后,两人实在是不想继续玩下去了。他们两个现在就想着赶紧来几个病人,哪怕只是小感冒都行。 “这样吧,你们三个一组,先接诊这些来看病的村民。”黄主任毕竟经验丰富,安排起工作来雷厉风行,“那九个自诉有头疼头晕的患者,我等会让他们再过来一趟看看。说不定你们能在问诊的过程中发现一些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盲点呢?” 孙立恩在四院是很出名的人物,除了标志性的脸黑和柯南体质以外,他的诊断方法也很有名气。同样是一个其他医生处理不了的病人,孙立恩就是能在问诊的过程中,找到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这一点让黄文慧主任自己也印象深刻。同样都是医生,同样都是认认真真给人看病,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凭什么他孙立恩就能找到诊断的方向和线索? 想来想去,黄主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耐心上。孙立恩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但他能认认真真问完。不像某些自信心爆棚的年轻医生,在工作中难免会出现一些毛躁不认真的情况。每一个问题都认真问过,每一个回答都细心揣摩。 刚毕业的医学生,工作认真就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他在工作认真的同时,还很有同理心。孙立恩的成绩不是大风吹来的,能在这种罕见病少见病疑难病多发的情况下,认真细致的完成对每一个患者的诊断和治疗,至少要求孙立恩把每一个病人都当成“人”而不是一项未完成的工作处理。这其实是当医生最重要但也是最难得的品质。 想到这里,黄主任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孙立恩,这么干工作当然对大家都好,但医生自己所背负的心理压力可就大了。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心理上受到什么创伤。 心太软的人,可不适合当急诊科医生。 · · · “您这个情况呢,可能导致的原因有很多。”被黄文慧主任判定为不适合当急诊医生的急诊科医生孙立恩正在努力劝说面前的患者去大医院看看病。“刚刚我也看过了,您的腿上没有明显的骨伤和外伤痕迹,神经反射和感觉也都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突然的跛行……也就是突然觉得腿上用不上劲,这个问题就可能很大了。” 孙立恩面前的大妈一脸抗拒,仿佛孙立恩正在说的话就像是故意要害她似的。但出于对医生的尊重,大妈还是继续听着——就是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 “再加上您这个血压压差很大——高压170,低压68,这么大的压差必须高度重视。”孙立恩从桌上拿起茶杯,拉下口罩喝了一口。茶是村里提供的砖茶,用保温杯泡起来,在寒冷的风中喝上一口感觉简直不要太好。“现在设备有限,但您的血糖检查结果您也看到了,13.3mmol/L这个结果已经超过了正常指标的一倍多,您真的应该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大妈继续一脸抗拒,“我就是不想去医院,你给我开些药呗!” 孙立恩苦笑着摇头道,“要能给您开我就开了。您现在血压这么高,这个突然出现的跛行可能是动脉粥样硬化后,下肢动脉堵塞导致的。糖尿病患者身体末端的感觉是很弱的。好多患者自己都不知道,结果脚上受了伤啊,整个脚指头烂了都不知道!”孙立恩努力向大妈讲述着糖尿病和高血压的可怕。“我之前就接过这么一个病人,天老爷,那个脚大拇指头全烂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见孙立恩说的“生动形象”,大妈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呢?” “然后……”孙立恩故作悲伤的叹了口气,“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娃啊,截肢了!” 几个月前在首都网吧里遇到的李嵩昭,最后还是做了左脚拇指截肢的手术。孙立恩刻意没说他被截掉的是半个脚掌加大拇指。而是继续一幅扼腕的表情叹道,“就因为高血糖不注意,就因为他不想去医院。结果等发现了之后,为了保命就只能截肢。您说说,这么年轻的男娃,还没结婚呢!”他故意用拉家常的语气感叹道,“这就截肢了,下半辈子可怎么过?” 大妈想了又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夫啊,那我喝喝砖茶能把这高血压治好不?” “姨啊,已经沤烂了的衬衫用肥皂洗一洗,能把烂掉的布洗好么?”孙立恩用尽量贴近生活,而且简单易懂的比喻解释道,“砖茶再好它不是药呀,要是以前爱护衣服,那也不至于把衣服都沤烂了不是?您这个问题啊,它现在必须得让好裁缝一点点补起来。要不然等布彻底沤烂了,这衣服可就没法穿了!” 大妈左思右想,最后一脸痛苦的点了点头,“行吧,那我听您的。明儿我就让三儿上来,让他带着我去医院!” 花了十分钟问诊检查,然后又花了二十分钟劝着大妈去医院看病。半个小时的功夫下来,孙立恩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进入了治病的状态——累。而稍远处的黄主任也点了点头,孙立恩这个章法挺不错的,至少很对巡诊义诊的路数。 巡诊和义诊其实不太可能解决掉前来看病的患者的所有问题。毕竟跟着医生们一起来的只是一辆大巴车,而不是一艘远洋医疗船。有太多的设备和治疗方法无法选择。对于这些患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及时去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治疗和检查。 “各位辛苦了。”村支书带着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小伙子们走了过来,他们肩膀上都挑着担子,而担子两头挂着用水泥和黄泥填过的搪瓷盆。“这个天气也太冷了点,村里找了些火盆来,给各位生个火取取暖。” 义诊的地方选在了村委会门口的一片水泥平地上。这片平地一开始大概是按照篮球场的标准建立的。四周有村民的房屋遮挡,倒是没什么风。但冬季环境下,光靠太阳照射还是有些冷。村支书找了好些家,才把村民们平时用来取暖的火盆借了出来,给医疗队的医生们生火取暖。 “这炭也用的是咱们村旁边挖的泥炭。”村支书似乎对于燃料也很得意,“烧木柴味道太大,外面的煤烧起来全是烟,咱们村这儿的泥炭烧起来又暖和还没有烟,以前在常宁那也是有名的!” 郭家村虽然往村里的路不好走,但放在以前,这一片那可是向边疆地区进行贸易的必经之路。也正是因为这样,郭家村才有了饮用砖茶的习惯。而且做法也和边疆少数民族颇为类似——山上养的山羊奶,配合上熬煮了好几个小时的砖茶茶汤,最后往里面撒些盐巴。在寒冷的冬天喝上一口,那简直就是通体舒泰的好东西。 可惜的是,医疗队都喝不太惯这种煮法的“奶茶”。村支书有些无奈,这些城里人可真不识货! 第468章 郭英 有火盆的暖意,孙立恩等人顿时觉得身上的阴寒感觉消退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不舒服,但至少比刚才强得多。 由于是敞灶式的取暖设备,没有烟筒,因此没办法在两个帐篷中使用——一氧化碳中毒可不是什么可以轻视的东西。不过好在帐篷本身的隔热效果还算不错,倒也勉强呆的下去。 孙立恩一边请下一位患者前来,一边让那位高血压合并糖尿病,并且疑似下肢动脉堵塞的大妈去帐篷里照一下B超看看——虽然没有CT和MRI检查,但B超能检查一下老人家的主动脉瓣的闭合情况。也算是顺带排除一下主动脉瓣闭合不全所导致的脉压差过大。 这个大妈的情况比较复杂,状态栏给出的提示也很简单。并没有直接说明病变的器官位置和病变程度。估计是那种需要慢慢检查,才能抽丝剥茧找到症结所在的类型。孙立恩既不可能在这里完成所有的检查,也不太可能请这位连下山去医院都困难的大妈再跑个一百多公里,到宁远四院去就诊。所以也只能做一点是一点,把能排除的问题都排除一下,能做的检查都做一做。 送走了大妈,下一位来的还是个大妈。不过年龄更大,已经够得上“奶奶”的年纪了。 “您哪里不舒服呀?”孙立恩看老太太驼背弯腰的样子,连忙站起身来拉开了凳子,扶着老人家慢慢坐下后这才问道,并且还在提问的同时,向帕斯卡尔博士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老年人看病我可没处理过! 帕斯卡尔博士闻弦而知雅意,主动坐到了桌子前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金丝边的老花镜,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钢笔捏在手里。 随着动作变化,帕斯卡尔博士的气质陡然一变,从双手揣在一起缩着脖子烤火的美国老头,顿时变成了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孙立恩看的目瞪口呆,而帕斯卡尔博士则似乎察觉到了孙立恩的心理变化,于是笑着用英语说道,“以前学来的一些小技巧,对上了年纪的患者特别管用。” 说来也奇怪,一开始还表情有些犹豫的老太太见到帕斯卡尔博士之后,顿时显得放下了心来,开始用带着浓重口音以及上了年纪的耳朵不好用的老人家所特有的大嗓门道,“大夫,俺腰疼!” 孙立恩坐在一旁开始帮帕斯卡尔博士记录患者自述,同时偷偷打开了状态栏,开始观察老太太的状态。虽然没有多少为老年人看病的经验,但状态栏总是可以看一看的。 “郭英,女,71岁。骨质疏松(100671.07.21),骨软化(89934.05.33),骨硬化(88323.33.28),软组织钙化(73498.44.58),海马区脱髓鞘病变(69635.12.53),嗅觉衰退(51476.49.36),椎管狭窄(2714.51.52)” 老人家的状态栏就是厉害。孙立恩偷偷咽了口口水,六位数的症状持续小时,这骨质疏松最少得持续了接近十年了吧? 不过这个状态是什么鬼?骨质疏松合并骨软化,然后还有骨硬化……?孙立恩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郭英的头顶,确实是有骨硬化。这就奇怪了,绝经后的女性有骨质疏松症合并骨软化症倒是有的。一般用钙补充剂,维生素D和雌激素进行替代治疗效果就不错。可骨硬化又是哪儿来的? 如果骨硬化和骨质疏松以及骨软化无关,那就应该是良性型石骨症了。患者早期可能有些贫血或者脑神经受压症状又或者没有明显症状。而这也确实有可能引起听力下降——郭英现在这副“耳朵不好使”的状态,可能就是石骨症所导致的听力下降的证据。 软组织钙化这个比较好理解,毕竟是老年人,身体在经过很多年的正常运转后,多少都会有一些残留下来的炎性组织坏死钙化。不过状态栏并没有明确说明钙化类型,可能需要做个X光判断一下?孙立恩眯着眼睛看了看老人家驼着的后背,估计钙化的位置就在脊椎韧带上。 至于所髓鞘病变……孙立恩盘算了一下,这个症状已经出现了大概七八年的功夫。老人家现在的自诉很明显和这个并无关联。引起腰疼的,应该是持续时间最“短”的这个椎管狭窄。 “您腰疼啊?”帕斯卡尔博士在村支书的翻译下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疼了多久啦?” “记不清了。”老人家很豁然的摇了摇头,“上了年纪,记不清楚啦。” 帕斯卡尔博士挑了挑眉头,“疼的有多厉害?” “哎呦,那可疼。”老人家很严肃的点着头,“疼的吃不下饭哩!” 帕斯卡尔博士在自己面前的本子上记录下了这条回馈,“是一直疼,还是偶尔疼一疼?” “一直疼。”老人家拍了拍自己的腿,“躺下了就好些,坐着也还行。就是不能下地干活,一走路就疼!” 村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也知道老人家腰疼的厉害,为了让71岁的老人家过来看病,而又不至于因为行动而腰疼,他们特意开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在扫干净了的后斗里填满了棉被,又给老人家身上裹了三件羽绒服,然后才像是呵护刚出生婴儿似的,将老人家送到了义诊的地方。 “那不干活了,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啊?”帕斯卡尔博士一边记录着,一边和老人家扯着家常,“在屋头看电视不?”“屋头”这个带着明显常宁口音的词,还是他和村支书现学的。 “看哩,不过看的少。”老太太被面前这个美国医生贴地气的用词逗乐了,“我下地干不得活,还能自己在家里煮煮茶,出去挤羊奶,自己能讨生活哩!” 对于这些辛劳了一生的老人家来说,生而为人的最重要原则,就是还能自食其力。七十一岁的郭英,仍然在为自己能够干活而自豪。 “咱们村里的人都喝茶呀。”帕斯卡尔博士笑着说道,“我们刚才也喝过了,味道挺不错的。” 郭英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喝吧?放在十几年前,这可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平时我们都舍不得喝的!”她笑眯眯的敲了敲自己有些犯疼的后腰感叹道,“国家的政策好,十几年前通了电,然后又给村里都打了井,户户都喝得起茶了。前几年又修好了路,山货往城里卖也方便多咯。” “您这个腰疼啊,可能是老年病。”帕斯卡尔博士又和郭英聊了几句,然后开出了处方,“这样,您等会到旁边的帐篷那边,站上一小会。腰一疼就趴到床上,我们再给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郭英点了点头,张嘴似乎要说啥,然后忽然愣住了一会。她眨了眨眼睛,随后重新把视线聚焦在了帕斯卡尔博士脸上,“医生哦,我腰疼诶!” 孙立恩看着两人的交流,眉头越皱越深。他隐约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却总觉着差了一丝,始终捉摸不透。 第469章 郭家村(上)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明显有些认知障碍。接诊这样的患者不光需要有极好的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有很好的运气——正好赶在对方认知障碍不甚严重的时间段,问出最主要的症状。 帕斯卡尔博士的运气明显不错。在郭英迷糊之前,他问到了一些诊断所需的主要症状。 “腰疼,而且有认知障碍。”帕斯卡尔博士看着村里的年轻人搀着老人家往帐篷走去,皱着眉头对孙立恩道,“我觉得这两个症状没有什么共通点。虽然都能算是神经症状,但是出现的时间差的有点远。” 村支书说的很清楚,郭英是六十三岁的时候开始糊涂的。当时还只是偶尔忘事,后来就愈发严重。但症状表现却不像是阿尔兹海默症那样严重,主要是最近些年的事情忘记的比较厉害。对自己的两儿一女,以及几个孙辈的事情,老人家记的还清清楚楚。 “患者有认知障碍,很难说她的记忆有多可靠。”布鲁恩摇了摇头,“我也见过有些症状类似的患者,他们对于自己身体的不适没有什么印象……”他说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个案例,“那个患者在截肢后又遇到了颅脑损伤。我后来巡诊遇见他的时候,他对于自己截肢的认知就有些差异。一会说是五年前截肢,一会又坚定的认为是在颅脑损伤后才截肢的。” “她的认知障碍也应该做一下诊断,至少搞清楚是不是阿尔兹海默症。”孙立恩发表了自己的补充意见,“做颅脑MRI的同时,也可以扫一下腰椎看看。” 状态栏说的很明白,郭英的腰疼是因为椎管狭窄造成的。她的腰椎神经受到了压迫。但压迫是如何产生的,造成压迫的病变性质如何尚不明确。很难说和她的其他症状有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不过单看状态栏的提示,孙立恩则有些摸不准——这么多症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持续时间这么久。要判断这些横跨了数年的状态之间有没有直接关系,难度是非常大的。 · · · 上午的巡诊很快就结束了。众多医护人员凑在一起吃着午饭。午餐是村委会提供的农家土菜,做法当然算不上精致,但胜在材料货真价实。而且泥炭火力不足,自然而然加长了食物的烹煮时间。于是炒出来的蒜苗腊肉,炖出来的松茸老鸡汤,甚至烤出来的腊鱼,味道都甚是美妙。 米饭是村民们从自家米缸里掏出来的新米——都是年前才碾好的谷子。为了应对二十来位医生们的用餐需要,村委会启动了往年祭祖聚餐才会启用的大厨房。从早上开始做到了中午十一点半才算是全部准备就绪。 “各位医生,这大过年的还麻烦你们跑到村里来,实在是太感谢了。”村支书在餐桌上以茶代酒,举起了自己面前一次性塑料杯里的茶水,对着医生们客气道,“老郭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文化。别的感谢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他一举手里的塑料杯,“都在这里面了!” 浓浓的砖茶熬煮出的茶水一饮而尽,村支书老郭往身后一座,“各位,尝尝看吧。” 医生们从早上忙到了中午,再加上天气寒冷,确实也肚子饿的够呛。没有过多的客套,纷纷低头吃起了饭菜。 众人一动筷子,马上就能看出前来巡诊的这些医生里谁是学术型博士,谁是专业型博士。学术型博士吃饭的时候不紧不慢,还能和旁边的同伴讨论一下今天见到的患者,以及各种疾病的表现差异。而专业型临床博士们则一个个成了饿死鬼投胎转世,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吃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风卷残云。 表现的就比孙立恩和布鲁恩好那么一点。 普通临床医生吃起饭来哪儿有急诊医生快! 帕斯卡尔博士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多年老友和“部门领导”吃饭的样子,挑了挑眉毛没说话,继续慢条斯理吃着自己面前的这碗米饭。 现在装作不认识大概也来不及了吧? 见多识广的村支书看见孙立恩和帕斯卡尔这饿死鬼吃饭的架势也吓了一跳,随后不由得感叹道,这开车来的医生搞不好是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没顾上吃饭。想到这里,老支书甚至感动的有些想要流泪,他连忙放下筷子,让村里负责做席的大师傅赶紧再去做上几个菜来。 “得有肉,得饱肚子。”老郭书记认真道,“人家来给咱们村里看病还不要钱,咱们庄户人家总不能让人连饭都吃不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才抽了两根的软玉溪,然后塞到了大师傅手里,“用煤气灶,赶紧做!” 身为厨师,看见客人吃饭吃的这么香,大师傅打心眼里高兴。现在又得了村支书的意思,赶紧把嘴上叼着的烟往地上一扔,扭头又钻进了厨房。过了大概十分钟,六盘扣肉被村里的年轻人们端了上来,随后领头的那个对老郭书记道,“四爷爷,老钟头把肘子全下了锅了。” “让他赶紧做。”老郭书记欣慰的点了点头。那些个猪肘子原本是预备着正月十五的时候村里摆席用的,都是提前处理好的半成品。老钟头把这些原本当成主材的材料拿来招待医生们,老郭书记觉着也挺值的。 等软糯的猪肘子端上桌子的时候,孙立恩和布鲁恩已经吃了个九分饱。看着散发着诱人光泽和美妙香味的猪肘子,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了苦笑。 吃太快就这点不好,万一后面有好菜,那可是真的吃不下。 孙立恩放弃了挣扎,站起身来准备进行一下饭后散步。而布鲁恩则面色凝重的半抬起身子,往下猛的坐了两下。 “你还能吃得下?”孙立恩看着猛地坐了两下的布鲁恩,有些好奇的问道。老布的饭量不小,从开桌到猪肘子上桌不过二十来分钟的功夫,布鲁恩已经就着腊肉蒜苗和鸡汤,干下去了三碗米饭——农村的饭碗可不比餐厅的那种秀气餐具。满满当当三碗怎么着也得接近一斤米饭。可看样子,他现在居然还能吃得下去? “这么掂两下,给胃里腾了些空间出来。”布鲁恩一筷子扯下来一大块裹着浓浓汁水的肘子,肉皮和瘦肉连在一起那个耙软的样子实在是诱人的厉害。“你先去散步吧,我一会过来找你。” 孙立恩看着布鲁恩继续风卷残云的样子,挑了挑眉头没说话,开始往村里走去。 村路是用带凸起纹路的青石铺成的道路。踩在脚底下感觉倒是很让人觉得舒服。孙立恩一边溜达着,一边看着村里的样子。郭家村位于两座大山中间的平地淤积处。两座山峰为村民们提供着大量的山货,而平地淤积土地相当肥沃,用来种植作物是再好不过。几口井散落在田地周围,看样子是为农业种植供水的机井。而再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则有一个挺大的深坑,从深坑看下去,能看到不少褐色的泥土。这大概就是村民们说的“泥炭”了。 郭家村的屋子从外表看上去都还挺新,就是屋子里的装修风格……有些格格不入。路过村民家的时候,孙立恩先是瞟了一眼,然后就被郭家村村民们的装修风格震住了。这和他印象里的农村完全不一样,也和以前在新闻里看到的村民住房不一样。这种大量应用软包的装饰风格……孙立恩觉着最合适的形容词大概也就是“硬核乡村KTV式装修”了。 为什么大家会在铺着仿大理石瓷砖的地面上,在全是软包和欧式沙发的房间里,在巴洛克式茶几的旁边放个火盆啊?! 第470章 郭家村(中) 村民们的装饰审美风格暂且放在一边不谈,孙立恩比较在意的,还是那个放在巴洛克式茶几旁边的火盆。这种火盆没有烟道,烧起火来是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的。 不过看样子大家似乎也都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危害,使用火盆的屋子里都是敞开了大门和窗户的。 也不知道在穿堂风吹拂的条件下,烧个小火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 一圈转下来,孙立恩最大的感触就是村中居民以老年人居多。这一圈看下来,他见到的年龄最小的村民岁数都在四十岁往上。整个郭家村大概也就那么两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现在还都聚集在村委会那边帮忙。估计其他年轻人全都下山定居,或者出外务工了——就连过年也不怎么回来。 也难怪村委会搞村席这么有经验,难怪村委会会对巡诊这么上心。村里的现存居民大部分都是拒绝去城里定居的老年人,逢年过节组织大家一起聚餐,再为他们提供定期医疗服务就很重要了。 孙立恩一边感叹着老支书工作不易,一边往村委会走去。算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老布就算真是饿死鬼投胎,现在也该吃饱了才对。 等他赶到了现场,医疗队的博士们确实也吃完了饭,正在四下活动腿脚。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正在习惯性的互相抬杠,这次抬杠交流用的似乎是……意大利语? 这俩老头到底会说多少种语言啊? 看见孙立恩回来了,带队的黄文慧主任朝着他招了招手,“小孙,你过来一下。” 孙立恩闻言向黄主任走去,而她则转过头继续听起了其他医生的报告。 这次报告的医生应该是口腔科的,他负责给上了年纪的村民们进行基本的口腔检查。“……目前接受检查的七十九名居民中,没有一例有龋齿问题。口腔问题主要集中在阻生齿和正常的磨损上。”口腔科的这位博士长相倒是非常帅气,唯独就是鼻子有些塌,有种“长相被鼻子拖累”的感觉。 “一个龋齿都没有?”黄文慧主任有些惊讶,“你确定?” 成年人龋齿的发病率其实是很高的,尤其是在农村里更是如此。由于牙龈萎缩,牙缝间隙变大,成年人的龋齿往往发生于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中。而这些地方原牙釉质和牙本质的厚度就小。因此等发生疼痛的时候,往往已经侵蚀到了牙髓质中。而且因为缝隙位置的原因,填补起来也非常麻烦。 因此巡诊团专门配了两名口腔科医生,就是为了尽早发现这些潜藏的成年人龋齿,并且劝患者早日去医院进行治疗——龋齿发展的严重了,可能会导致骨髓炎。而在这种交通不便的村庄里,严重龋齿导致的骨髓炎风险很大。 “真的没有。”鼻子不太好看的口腔科医生郑重的点了点头,“我一开始以为是不是自己和师弟都看漏了,后来的四十多个患者都经过了我们两个的双重检查,确实没有。” 孙立恩站在了原地,他口腔学成绩很一般,但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的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成年人中,牙周健康率大概在14.8%左右。也就是说,有最少八成的成年人有龋齿或者其他的牙周问题。 但是根据巡诊团的检查结果,郭家村的成年人中,牙周健康率达到了令人瞠目的94%,剩下的6%还是因为年龄问题所导致的正常磨损和天生的阻生齿影响。 这很异常。异常到孙立恩当场就愣住了的程度。 “你们下午先着力于之前的九个患者的诊断。”黄文慧听完了口腔科医生的汇报后,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先忘到脑后,转而对孙立恩道,“如果觉得有问题,那就直接通知疾控中心吧。” 出身于呼吸内科的黄主任对于传染病的警惕性很高。同样一种疾病连续出现在多名患者身上,而且这些人还是同一个村的居民。这两点合并在一起,得出的结果自然而然就会往传染病上去靠。哪怕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这一点,而且也没有什么侵袭神经系统的传染病会表现为导致长期神经症状,但却不致命的。 “好的。”孙立恩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把差事先应付了下来。脑子里却还在琢磨着龋齿发病率低到底代表什么——总不能就是因为村民们口腔卫生习惯都好得不得了,一天刷三次牙吧? 黄文慧主任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又忽然转身对孙立恩问道,“你这神魂颠倒的,想什么呢?惦记女朋友啊?”义诊其实也挺累人的,偶尔和年轻医生们聊聊天,开开玩笑,对黄主任来说也是个排解压力的方法。“要是惦记女朋友,那就现在打个电话呗?反正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始下午的巡诊呢。” 孙立恩被黄主任的玩笑唤回了注意力,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摇着头笑了笑,然后问道,“黄主任,我在想这边成年人龋齿低发的原因……” “嗨,我们聊天的时候你不能只听前半段啊。”黄主任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们估计大概是因为饮水中含有氟的原因。饮水的含氟量应该还挺高,不过还没到需要重视的程度——他们都没有氟斑牙,离中毒应该还远着呢。” 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氟中毒一定有氟斑牙么?”他隐约觉得,没有龋齿的原因大概和郭英的症状之间有些联系。但氟中毒属于公共卫生的学习内容,作为临床医生,而且还是急诊方向,孙立恩对此很是陌生。 “也不一定……”黄主任摇了摇头,“氟斑牙的形成是在牙釉质发育的时候,摄入了过量的氟才导致的。如果是在牙釉质发育结束之后才开始过量摄入氟的,那就不会有氟斑牙……” 年龄有差异!孙立恩眼前一亮,但随即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是因为氟摄入过量导致的氟中毒,那凭什么症状只局限在老年人身上,而年轻人不受影响?氟又不是那种无法代谢,会随着年龄累计的物质——目前也没有发现患者病因会随着年龄上升而加重啊。” 孙立恩百思不得其解,而黄主任则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直接转身叫来了村支书问道,“咱们村里家家户户喝茶这个习惯,是啥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通电那年开始的吧?”村支书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记不真切了,“这种事儿哪里说得准!” “我看咱们村里年轻人喝茶的不多。”黄主任继续耐心问道,“他们平时喝的是什么饮料啊?” “白水。有些喝啤酒的,还有些喝饮料的。”村支书答道,“砖茶味道重,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搀着羊奶喝。” 孙立恩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郭书记,咱们村里喝的羊奶,是不是都是直接挤出来就兑进茶里喝的?”孙立恩直接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黄文慧眼前一亮,“你怀疑布鲁氏菌病?” 第471章 郭家村(下) 布鲁氏菌病,是一种被列入乙类列表中的法定传染病。在国内,布鲁氏菌病的传播主要有三个分型,牛型,羊型,猪型。当携带有布鲁氏菌的动物制品和人类黏膜接触后,就有可能致病。这种疾病的传染性很强,同时会引起包括发烧,关节疼痛,神经损伤,生殖系统损伤等等症状。最麻烦的是,临床上人类感染布鲁氏菌病有六种不同的分类——亚临床感染、急性感染、亚急性感染、慢性感染、局限性感染和复发感染。 慢性感染很容易被误诊为神经官能症,而急性期感染后自会遗留包括但不限于背痛、关节痛、坐骨神经痛等等。其中羊型布鲁氏菌病病例报告中,固定且顽固的关节痛最为多见。 如果郭家村村民们所罹患的神秘疾病是羊型布鲁氏菌病的话,那倒是能够解释郭英的腰疼。 孙立恩摇了摇头道,“羊奶如果不煮沸并且经过专门处理,会有非常浓重的腥膻味道。这种膻味绝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他认真解释道,“平时村里如果只是喝砖茶,那年龄层的覆盖就很广了。但如果平时喝的奶茶都会兑入生羊奶,那能喝的惯的人应该主要就集中在味觉不是那么敏锐的中老年人群体中。” 孙立恩的推理角度有些太过刁钻,黄文慧主任一时半会没跟上他的节奏,“你是觉得……羊奶没问题?” “羊奶如果有问题的话,那感染人数就应该比现在多出很多了。”孙立恩认真道,“而且还会出现更多因此而死或者落下严重后遗症的人。关节位置固定的严重疼痛,可不是什么容易被忽视的症状。”他说到这里,一开始的踌躇满志突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我觉得应该是氟中毒,可是……水里的氟含量明显不够高啊。” 水里的氟含量肯定是不足以引发氟中毒的。否则氟中毒的症状就会出现在那些年轻人身上——虽然他们喝不惯混了羊奶的奶茶,但总是要喝村里的水的。 “那……是砖茶有问题?”黄主任顺着孙立恩的思路讲了下去,“我倒是听说过有些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一日无茶都不行。而砖茶边茶本身由老叶茶梗压缩发酵制成,氟含量比普通商品茶高出两三百倍……长期大量饮用砖茶边茶,确实有可能导致氟中毒……”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可郭家村村民的砖茶饮用量很明显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吧?” 确实不够。孙立恩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又不是食物来源匮乏的边疆少数民族,必须通过饮茶补充相关的营养物质!”哪怕砖茶的氟含量比商品茶高两三百倍,那也需要那些少数民族居民们天天饮用,一餐不落天天都喝,甚至干脆就以茶代水才会引发氟中毒。和他们相比,郭家村的村民们平时饮用的砖茶边茶总量明显不足。 还有什么途径可能会导致氟中毒?孙立恩皱着眉头拿出手机开始查资料。 会让人生病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把它们全都记到脑子里。在遇到自己不熟悉或者不掌握的领域问题时,医生们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去请教其他掌握了这一领域的同事或者前辈。 比如孙立恩在四院里打电话叫山鸡哥的举动。 但很明显,现在并没有一个山鸡哥等着响应孙立恩的召唤,甚至孙立恩自己也说不准,对面杀将过来的到底是其他堂口的烂仔,还是一个穿着奇怪Cosplay服装的路人。 好在郭家村的手机网络信号不错,孙立恩倒是很轻松的就找到了相关文献。 “饮水型氟中毒,饮茶型氟中毒……还有燃煤型?”在孙立恩身旁看着手机的黄主任首先出了声,“你觉得他们会是哪种?” “单纯饮水总量不够,加上饮茶可能量也不够多……”孙立恩若有所思的搓了搓下巴,“他们虽然用的是火盆,但泥炭的氟含量应该不如西南地区的石炭高吧?” “单纯以煤炭的含氟量来计算,西南地区的氟中毒就没道理了。他们的煤炭含氟量只有99mg/KG,比起其他地区的含量其实要低得多。”黄主任看着孙立恩笑了起来,“你以前没用过煤炉子吧?”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他确实从来没有用过蜂窝煤或者燃烧散煤的炉子。“没用过,这里面有什么讲究么?” “不管是什么地方,取暖或者燃烧煤炭做饭,本身就是个需要考虑成本的事情。整块的煤虽然烧起来火力旺盛,但持续时间不太长,而且价格也有些贵。”黄主任解释道,“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煤炉实在是太脏,而且效率低下,同时无法有效利用那些天然劣化了的煤粉。” 孙立恩听的半懂不懂,不过作为一个好的听众,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追问下去,“然后呢?” “然后人们就发明了摇煤球的方法。”黄文慧主任摇头道,“给煤灰里洒点水,再按比例掺入黄土或者黏土,用簸箕摇晃,就能把这些煤灰重新融合成大一点的煤块。” 看着孙立恩仍然一脸迷茫的样子,黄主任有些生气,“还没抓住重点?” “没有。”孙立恩老老实实的摇着头,“然后煤球进化成了燃烧效率更好的蜂窝煤,这个我也能猜得到。可是这和氟中毒有什么关系?” “黄土,黏土啊!”黄主任踮起脚来敲了敲孙立恩的脑袋,“煤炭里面的氟含量不高,但是土壤里面有啊!”她转身对一脸茫然的村支书问道,“你们村里是不是有自己摇煤球,或者自己压蜂窝煤的习惯?” “有的,有的。”这个问题村支书终于能够回答了,“确实有。” “我现在就给疾控中心打电话。”黄文慧点了点头,“让他们过来取样检测一下就知道了。”她看着目瞪口呆的孙立恩,哈哈一笑,“小子,学着点儿!” 第472章 冠状病毒 快过年了,整个治疗组包括孙立恩在内,甚至连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都沉浸在“即将放假”的喜悦中。当然,袁平安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按照排班规划,从年三十到初六,他都得在四院里全程待命,时刻准备着接收病人,总的来说,急诊医生没人权,而急诊科的住院总医师,连被人道对待的权利都没有。 “下个礼拜就放假,你们打算去哪儿玩一玩?”小会议室里,正在热火朝天的展开着关于放假的讨论。周策和徐有容正在讨论要不要参加年底的高中同学会。而另一边布鲁恩则在看着地图,似乎打算开着自己的摩托车去一趟更远的北方,满足一下一个德克萨斯人想看大雪的心愿——宁远的雪下了就化,这看起来也太不过瘾了。还是要往北走,去看看和马萨诸塞州一样的雪景。 “我准备回家。”对于帕斯卡尔博士的提问,只有孙立恩认真回答着,“毕竟之前回家的时候,连一个礼拜都没待满,和我父母见了两面就赶回来了。” 帕斯卡尔笑了起来,“不管是哪个国家,度过节日的时候果然还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才对嘛。”他想了想道,“我打算带着孩子们去蜀地,带着他们去看熊猫。” 家长里短的聊天天然透着一股亲切感和放松感,而这也是平常医生的聊天内容中很少能出现的内容。外科手术之前的医生们或许还有时间聊上两句放松一下,但对于急诊医生们来说,这是真的难得。 “院感最近又在紧张了。”另一边和徐有容说着话的周策忽然提到了一个和工作有关的话题,“你们神外前天做了个手术,两天之后患者突然在ICU里发了肺炎。” “肺炎?”徐有容皱着眉头想了想,她倒是没听到过这个消息,“怎么把院感又搞紧张了?是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葡萄球菌)感染?” 耐甲氧西林金黄葡萄球菌属于医院内获得性肺炎中最严重的那一类。除了疾病本身进展极快,后果极其严重以外,“仅对万古霉素敏感”这一点,就足够院感方面着急了。而金黄葡萄球菌的院内流行,会对其他住院治疗的患者同样造成极大威胁。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有人因此丧命。也难怪四院的院感部门会紧张起来。 “不像。”周策摇了摇头,“C反应蛋白和D二聚体都升高,还有淋巴细胞减少,白细胞总数正常,感觉像是病毒感染。” 孙立恩竖起了耳朵,前面提到的MRSA他还没什么感觉——又不是没治过。但病毒感染就不一样了。作为最小的微生物,病毒本身结构简单,体积极小,防护起来就比细菌要麻烦的多。更要命的是,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广谱抗病毒药”。没有任何一种药物是可以对所有病毒都起效的。就算是曾经的一线抗病毒药物利巴韦林,也仅仅是在体外环境下对多种病毒繁殖有抑制作用。而在体内环境下效果欠佳,甚至可能出现严重的副作用。 如果出现了病毒感染,那治疗手段就会非常有限。而且还可能出现更严重的院内传播感染。由于病毒结构简单,因此它的生命力也要比细菌真菌和寄生虫更强——越是简单的结构,越不容易被其他因素影响——如果在院内出现了不受控的病毒传播,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病毒感染……”徐有容忽然看向了孙立恩,“你那个侄子怎么样了?出院了吧?” 小王天之前因为巨细胞病毒感染而被送入四院NICU治疗,如今黄疸已经得到了完全控制。他很幸运,没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小朋友已经于两天前出院了。 “出院了。”孙立恩有些感慨,“院感工作真的不敢有放松,一旦这方面出了问题,代价就会沉重到令人无法接受的地步。” 小王天活下来了,而常宁市妇幼保健院的另外几个孩子却没有那么幸运。因为院感问题,三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就这么丢了性命。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院感那边怎么说?”孙立恩很自然的介入到了周策和徐有容的话题里,“他们现在怀疑是什么问题?” “目前最大的怀疑对象是腺病毒。”周策答道,“院感和感染科会诊了一下,先给患者用上了利巴韦林。” 孙立恩点了点头,腺病毒感染肺炎……腺病毒?他睁大了眼睛,“腺病毒院内传播?” “对啊。”周策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问题,“院感目前怀疑的就是这个。” “在ICU里,有腺病毒感染病例?”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腺病毒的感染速度很快,从进入身体到发病,基本不超过一天时间。而且,以腺病毒的传播力来看,如果ICU里那个刚做完神经外科患者是在ICU里被腺病毒感染的,那么在他发病前后,会有多名患者也被发病才对。“院感这么紧张……但是这只有这一例病人表现出了病毒性肺炎?” 周策缓慢的点了点头,他也察觉到了这里面好像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个病程不太对劲,好像……有点慢?” “是慢了。”徐有容想了想道,“我去问问看这个患者的主刀医生是谁。”说完,她就走出门外打电话去了。 布鲁恩博士挠了挠有些发痒的下巴,向着帕斯卡尔博士问道,“他们在说什么?”腺病毒这个词他听不太懂,几个ICU倒是听明白了。但几个人聊天的时候说话速度实在是太快,就凭他这个三把刀的中文水平,还真是不太明白具体的内容。 “他们怀疑……院内出现流行趋势的病毒,并不是腺病毒。”帕斯卡尔博士总结道,“孙医生,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后半句话,他是朝着孙立恩问的。 “肯定有问题,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能有多严重。”孙立恩答道,“你们先待着,我去一趟神外看看情况。袁医生,病人就拜托你了。” 袁平安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孙立恩出门的时候拎上了自己的N95口罩,同时还对自己的组员们强调道,“既然可能有院内病毒流行,那大家就一定要做好个人保护。口罩手套千万别忘了。” 刚走出小会议室的门,孙立恩就看到了面色有些凝重的徐有容,“主刀的是董昕老师,他现在在呼吸内科。” “他去呼吸内科干啥?会诊?”孙立恩还没明白过来徐有容的话是什么意思,“黄主任那边有什么病人需要找神外会诊的?” “他不是会诊,是去看病的。”徐有容摇了摇头,“董老师说自己有呼吸困难,干咳,浑身无力的症状,今天上午住进了呼吸内科的住院病房接受检查和治疗。” “走,去看看。”孙立恩毫不犹豫的往住院部走去,他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对劲,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感觉。一方面,他不相信可能引发四院院感部门如此紧张的只是一个腺病毒感染的散发病例。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腺病毒会发病这么慢。 这不像是腺病毒……孙立恩皱着眉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董昕医生是个很负责也很有人文主义情怀的医生。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同事做些什么。 · · · 刚踏入呼吸内科所在的住院部八楼,孙立恩就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警示。仿佛一道巨大的警戒线一般,横贯在进入住院部的门口。 “警告,高传播风险”,“警告,致命风险”,“警告,病原体变异风险”。 孙立恩眯起了眼睛,然后默默戴上了自己的口罩以及护目镜。 禽流感是高传播风险,肺鼠疫是高传播高致命风险,那么这个带着“病原体变异风险”的……又是什么呢? “孙、孙孙……孙医生?”没戴口罩的黄文慧主任正好路过门口,她看着全副武装的孙立恩,一时间竟然有些紧张甚至结巴。 孙立恩看着黄文慧没有说话,而她头上的状态栏则给了孙立恩一个证实自己担心的机会。 “黄文慧,女,39岁,????冠状病毒感染。” 不是腺病毒……孙立恩倒吸了一口冷气,冠状病毒这四个字,仿佛一道惊雷似的,让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那场牵动了全国的瘟疫,那个带走了两个舅舅的冠状病毒。 SARS。 第473章 掌握情况 冠状病毒,它不是致死率最高的病毒,不是传播性最强的病毒,甚至不是困扰人类医学历史发展最久的病毒。但它所引发的恐慌和社会动荡,却远比其他的病毒更强。 综合来看,冠状病毒数十种分型中能够致人患病的,一共有五个种类。能够引起的症状从最严重的中东呼吸热综合征和非典,到普通的上呼吸道症状——感冒咳嗽都有。 冠状病毒单从严重程度上来看,远不如丝状病毒家族可怕。但这仍然不妨碍它成为21世纪以来,最能诱发公众担忧的病毒。原因也很简单,病毒传染隐蔽,潜伏期相对比较长,而且还有相当高的致死率。等到所有人都注意到病毒流行,并且开始进行个人防护的时候,之前已经被感染的患者会被不断的报告出来。从而在人们眼中形成“传染性极强,现有防护设备和物品无法有效防御”的错觉。 相声小品里以“非典、艾滋、癌”三项并存来描述“病情严重”,而且非典还在里面排名第一。民众对于冠状病毒的警惕和担忧由此可见一斑。 不光民众担忧,就连医生们也怕。各种原因所导致的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在全国卫生系统里都是按照乙类传染病登记,甲类传染病管理的严重疾病。在排除了其他所有原因,必须怀疑患者是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后,医院必须马上采样,并且将样本送至国家实验室,进行相关检测。 孙立恩咽了口口水,对黄文慧主任道,“黄主任……您这是……?”他有些担心黄主任准备回家或者离开医院,这会让其他人也陷入到暴露风险里。但……孙立恩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阻止黄主任离开医院。状态栏的提示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赶紧走。”黄主任看到孙立恩来了,慌慌张张的朝他挥了挥手,并且一把关上了住院部的门,“我们这里要隔离,你赶紧走!” 孙立恩眼看着面前的大门被黄主任用瘦小的胳膊给拉了起来,“隔离?”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然后开始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隔离?我们不能走了?”黄主任身后有个老太太顿时声音高了起来,“什么意思?” “这里有传染病,现在楼层隔离。大妈,是来探访病人的?”黄主任很隐蔽的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指了一下大门上的锁,然后转过身对身后的老太太道,“您的家属在哪个病房?几号床?” “什么几号床,让开,我要出去!”老太太在地上顿了顿自己的拐杖,就要用胳膊去拽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黄主任。黄文慧身高不足一米六,又瘦又矮的身子顿时就被老太太拽了一个趔趄。她一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继续拦在门前,一边朝着孙立恩大喊道,“孙医生,锁门!” 孙立恩在看到黄主任的动作之后就开始往门口走去,等到黄文慧喊出声的时候,孙立恩几乎是以守门员扑救的动作一跃而出,“咔嚓”一声锁住了呼吸内科住院部的大门。 “你这是要害我啊!”老太太看着孙立恩的动作彻底火了,她一把推倒了黄文慧,然后用尽全力拽了几下大门。钢制的两层厚铁门丝毫不为所动,而她抡起手里的拐杖砸窗户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效果——三层钢化玻璃中间还夹着一层铁丝网,要想依靠手里的拐杖就把这么厚的玻璃砸碎,她可能得把红内裤穿在外面才行。 黄文慧主任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想要再安抚一下这个老太太的情绪,却迎来了一阵暴怒的辱骂,“你们当医生的不给人治病,把我们关起来干什么?!”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一把扯下了黄文慧主任脸上的N95口罩,然后朝着她的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还戴口罩?呸!我要是死了,你也要陪着我一起死!” 黄文慧主任紧闭着眼睛,用身上的白大褂擦了擦脸,然后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几个护士把老太太硬生生搀走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 “黄主任……”孙立恩在门外看的眼睛都快红了,他甚至觉得有一股血正在往头上冲,“我这就报警……” “不用了。”黄文慧摇了摇头,“现在报警有什么用?都要隔离的。”她看着孙立恩,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急诊科的防护设备倒是齐全的很,连护目镜都有啦?给我们科里支援一点呗?” 孙立恩看着黄主任脸上的黑眼圈,还有脸上的笑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还有啊。”黄主任笑道,“让食堂给我们送饭过来,现在可不能定外卖了。” · · · 四院的气氛紧张了起来。两个月内三次隔离,这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而这一次的性质又和前面两次完全不同。 这次导致四院神经外科和呼吸内科住院部全面封闭的病原体,仍然属于“未知”。 “mNGS已经在跑了。”院长会议上,宋文面沉似水的听着发言。一张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被识别出的表情。而其他所有科室的主任们都一起坐在会议桌前,表情各异。 检验科主任赵卫国正在对大家进行报告,“从目前的PCR和常规检验结果来看,可以排除甲流乙流,禽流感,腺病毒等致病源。但具体的病原体仍然没办法确定。” “我们已经和疾控中心联系过了。”一旁的院感部主任插嘴道,“疾控的工作人员会过来采样。不过,如果咱们四院和学院都检验不出结果的话,省疾控能找到病原体的希望也不大。” 四院和宁远医学院所拥有的设备远比疾控中心的更加先进。如果他们自己找不出问题的来源,那省疾控肯定也找不到。检验设备的代级差异,不是能够靠工作人员的经验所弥补的。 “现在发病的患者有几个?”宋文在座位上点燃了一根香烟——她平时从来不会在开会的时候抽烟。“都有什么症状?” “目前有三个患者。”柳平川回答道,他的神外部门所有医生和护士都被隔离了起来。现在他算的上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个脑出血术后,剩下的两个都是ICU里的患者。症状主要集中在上呼吸道症状上,低烧,肺部影像提示病毒性肺炎,D二聚体和C超敏蛋白水平很高。” “也就是说,三个患者暂时没有办法提向我们提供有用的流行病原学调查数据。”宋院长沉吟片刻后问道,“谁先发的病?” “脑出血的患者。”柳平川答道,“他是急诊入院。入院后的检查中,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上呼吸道症状。相关的检查报告我也看了,全都是正常水平。” “就是说,那两天他身上的疾病都处于潜伏期。”宋院长皱起了眉头,“有没有医护人员感染的报告?” “神经外科的董昕医生,还有当时参与手术的14名护士有发热和头疼的表现。”柳平川严肃道,“呼吸内科主任黄文慧和院感处参与会诊的两名医生有干咳和无力的症状。” 宋文紧紧攥住了手里的茶杯,“十六个医护人员,三个患者……”她猛地抬起了头,“向国家卫健委汇报请款,和沪市疾控中心沟通,把样本也送到那边去做鉴定……”她顿了顿继续道,“采集所有人的样本,全都送到学院的P4实验室去!” 第474章 准备 宋院长的决定,基本等于宣布四院进入了一级应急响应机制里。当然,同样是一级响应,医院自己的机制和省级甚至市级都不太一样。四院不需要考虑疫情对于社会的影响,不用考虑协调与其他单位的防疫动作。船小好调头的优势在这里展现的无比明显——换成宁远市甚至宋安省,要进入一级应急响应不光需要要有上级部门的同意,同时也要有充分的证据和足够的“迫切性”才行。 一级响应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我们要提高注意”的口号。它会在一定时间内彻底改变整个城市甚至省份乃至国家的工作重心。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通过明确的法律条款,赋予了政府封闭城市,道路,阻止人群聚集,征调人员和房屋以及物资,保证资金供应和宣布疫区的权力。 而根据相关规定,响应机制分为四级。分为特别重大(一级),重大(二级),较大(三级),和一般(四级)。特别重大这四个字的分量,等于几百亿甚至更大的经济损失,等于社会的正常运行将受到极大影响,等于……有很多人可能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 · · 武警特战队员们拨出了一只小分队,驻扎在住院部的八楼和九楼门口——他们在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许可后,迅速成为了维持诊疗秩序和有效隔离的中坚力量。也多亏了这些一脸坚毅,手持武器的特战队员,在四院宣布隔离的三天里,没有出现任何一次患者或者患者家属冲击隔离区的事情发生。而那个扯下黄主任口罩的老太太也被家人隔着门狠狠批评了一顿。老太太的老伴甚至放出了豪言壮语“你要再敢耍混,老子和你离婚!” 四院里的气氛正在逐渐紧张中。而宋院长在拿到了mNGS检验报告后,再次召开了全院科主任会议。这一次,她的表情不再是以往的冷静,而是露出了一丝明显的“紧张”。 “会议开始前,所有人都把手机交出来。”宋院长很难得的没有直接开始会议,而是先强调了一遍会场秩序,“本次会议的内容高度保密,任何人不得私自向外公布和透露会议内容……我没有开玩笑。”她对着会议室里一群面色各异的科主任们强调道,“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做不到绝对保密,现在就可以离开会议室。” 科主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还有些疑虑,有些困惑,但大家最终还是都留了下来——同时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院长助理,由她将这些手机搬运到了一旁的院长办公室里。 看见大家都留了下来,宋院长这才打开了会议室里的投影仪,言简意赅道,“这是学院mNGS的检测报告。” 十几页的报告被快速跳过,宋文直接跳到了报告的最后一页。 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整整齐齐的出现在了会议室中。甚至有几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主任在惊愕中发出了“啥?”的质问。 检测报告中,用红色的字体表明了检测结果,“高度置信结果,SARS” “非典?”感染科主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 SARS病毒已经被消灭了十几年,而这十几年中,从来没有过一起零星散发的病例报告。从病原学的角度来说,SARS病毒已经可以被看作完全消灭了。 结果这算什么?已经被彻底消灭的病毒又从时间的长河里回归了?还是说有人打开了尘封了十几年的果子狸肉干? 感染科主任从内心深处也不肯相信SARS病毒卷土重来。这不科学。 “mNGS的结果不一定完全可信——他们是通过片段检测对比进行的试验手段。不能作为最终的确诊证据,更何况患者的病情进展也不符合非典的典型症状——至少体温不够高。”胸外科的主任谨慎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要正式确认检验,还需要等到国家实验室的核酸检测结果出炉。”宋院长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是患者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我们不能光等着上级出结果,疫情不可能跟着国家实验室的指挥棒走。”她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众多科主任,深吸一口气后,猛地站了起来。 其他科主任们也一起跟着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整齐的发出了“轰隆”一声。 “我命令!”宋院长大手一挥,“全院排查发热患者,排除不明原因肺炎后,其他所有患者全部进行转运!” “我命令!”宋院长继续道,“全院完成患者转运后,本院全面封锁,在得到省卫健委和国家卫建委专家组许可之前,所有医护人员和患者一律不得离开!” “我命令!”宋院长沉声喊出了第三个命令,“本院所有医护人员,全部进入最高防护状态,所有人采取最高级别防护——防护镜,N95级别以上口罩,全身防护服,手套和鞋套全部装备。院办和后勤全力保证物资供应充足!” “各位。”宋院长环视四周,看着自己手下的这群医生专家们,一字一句道,“防疫就是战争,病情就是命令!我不管你们怕不怕,也不管你们担不担心。我只有一个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控制疫情,然后战胜疫情,有没有问题?!” “没有!” · · · “又封锁?”布鲁恩博士的脸上表情略有些抽搐,他沮丧的放下了手里的地图,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好吧,看样子……大家放假的计划都报销了。” “你可真是个扫把星。”帕斯卡尔博士一边收拾着伊丽莎白带给自己的衣服,一边嘟囔着,“自从你来了宁远,这家医院已经被封锁了两次了!” “少来这套。”布鲁恩博士气哼哼的从自己脖子下面拔了一根胡子出来,“你来了之后,这家医院也被封锁了两次!你还好意思说我是扫把星?” 这边两个美国老头正在习惯性斗嘴,而另一边周策则在威逼利诱袁平安,要求他今天请客吃饭,“大家过年都不放假了,就为了陪你值班呐!这份情深义重,你不得请我们吃顿饭感谢一下?” 孙立恩的行为则冷静的多,他正在手机上买着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从内衣袜子到T恤裤子,他买了差不多二十来件——他可不像这几位家在宁远的同事,医院被封锁了之后,可没有人来给他送衣服裤子。 虽然未来的工作和生活看上去会非常艰难,但只要有了准备,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第475章 战斗号角 封锁,开始了。作为急诊医生,孙立恩等人忽然间发现,自己变成了整个医院里最闲的人。别说和以前一样每天忙的团团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整个治疗组的成员除了在会议室里看文献聊着天以外,什么工作都没有。 “这么闲着我是真的不习惯了。”最先打破沉闷气氛的,是袁平安。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没有工作做我要无聊死了”的样子。“急诊清闲成这样,我刚才已经连续三次觉得自己正在做噩梦了。” 孙立恩瞥了一眼袁平安,“你这个心态我们一般称之为‘贱’。”他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掏出了手机问道,“中午吃点啥……”他本来想接着说“我可以点外卖”的,不过却突然想起来,现在医院全面封锁,所有的东西都得放在门口警察老吴那边,最后得等院办的工作人员穿着完成了洗消的P4防护服后再去门口取。 这么折腾一趟,衣服倒是无所谓,要是订外卖,那拿到抢救室里可就全凉了。 “算了,还是去吃食堂吧。”孙立恩站起身来晃了晃坐太久而显得有些酸疼的腰,“不知道今天食堂有什么好吃的。” 食堂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如临大敌般展开了积极的备货。其他窗口的档口老板大多数选择带着自己的员工提前放假回家过年。留守的食堂工作人员本来就不怎么多。这次又遇到了全面封锁,不少人更是直接选择了辞职回家——工作可以没有,健康不能不要。四院这次搞的阵仗实在是太大,他们想不慌都不行。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辞职跑路,还是有不少人选择留下来和四院的医生们一起战斗——其中就包括了生意最火爆的那位湖南老板以及他的江西大厨们。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菜都不要钱。”孙立恩和自己的治疗团溜达到食堂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湖南老板拿着扩音器在门口吆喝着,“各位吃多少取多少,所有菜品不限量供应——不过各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肚子啊,浪费一点都没关系,千万别撑着!” “这个宣传方式倒是……挺新颖。”就连袁平安听到这种宣传词之后都有些想笑,“王老板,你菜不收钱了,能撑下去么?别赔光了本钱呐!” “放心吧,赔不了钱!”王老板哈哈一笑,“所有的原材料都是后勤给配的,他们不收我的钱,还免了这段时间的租金和水电燃气费,老王我就出个人工费而已。这么好的条件,我能赔几个钱?” “王老板敞亮!”袁平安哈哈大笑着鼓了鼓掌,“那你可得让你们师傅多做点肠粉,我们在食堂里想吃口肠粉可难了——排不到队就算了,好不容易排到了结果全卖光了。” 王老板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我跟刘师傅说了,每天供应都不限量!” 后勤保障上,四院的执行力很强。在抗压上,四院的能力同样也很强。 “宋院长,你……你们这不是胡搞么?”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被带着口罩的保安拦在了门外,他没办法进来医院,只能隔着铁栏朝着前来检查隔离工作的宋文高声大喊道,“没有经过上级批准,你们怎么能就全院封锁?” “我院发生疫情,当然得封锁。”宋文回答的倒是很心平气和,一点都没有平时张嘴骂人的霸气,“我们这是发挥了基层单位的主观能动性嘛。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上级来指示,眼睛里不能没活儿啊。” “你……”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顿时语塞,愣了好一阵之后他才压低了声音道,“宋院长,你们这么搞不合适啊,突然宣布封锁,这是会引起社会恐慌的!” 宋文听到这里,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她定定的看着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沉默了好一会之后,用同样压低了声音的话问道,“建议启动二级响应,宣传防疫的建议我们两天前就报上去了。结果呢?” “报告提请省卫健委派出专家组去学院参与病毒溯源和核酸调查,结果呢?” “请求卫健委协调,为我们提供防护装备和口罩,结果呢?” 三个问题,问的对方哑口无言。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一脸苦笑着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宋文的一阵抢白给怼了回去。 “这是新型病毒,是会造成快速传播的冠状病毒。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不知道它的致病机理,不知道它的基因图谱,不知道它的传播方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宋院长怒道,“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病毒,你们跟我说过要任由其发展,连警示普通老百姓都不行?!” “我告诉你,这就是疫情,这就是战争!冷处理,不处理,就是延误战机,就是怯战,就是懦夫,就是逃兵!”宋院长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作出的全院封锁的决定对她而言并不轻松。尤其是在没有任何上级领导部门支持的情况下进行封锁,她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不封锁不行,绝对不行。一次手术,就有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和十几名护士感染——他们科还带着口罩呢!而一次会诊,又让呼吸内科主任和院感部的两名医生感染——这传染力实在是太可怕了。 在医院这个常规进行消毒,人员流动相对比较可控的地方,这种未知病毒都能传染成这个样子,要是不封锁,会有多少人被感染?会有多少本来身体就很虚弱的患者,因此丧命? 这个决心很难下,但这个决心也必须要下。宋文站在寒风中,隔着栏杆,仿佛油画中擎着旗帜冲锋在前的战士。 卫健委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看着宋院长,两只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里表情很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后,靠近栏杆,对宋文低声道,“宋院长,你突然封锁医院的决策……很大胆。但是我个人觉得,是有必要的。” 宋文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 “上个月一号,云鹤市首先发现了一名和你们报告症状类似的患者。随后半个月中,有陆续发现了大概十几名有同样症状的患者。”他声音压的很低,一边说着,一边左右看着身旁,以防有人凑近偷听,“但是他们一直压着没有报告。” “除了四院以外……二院和三院也有类似症状的患者报告。”他叹了口气,“您还是让医院做好重新接诊的准备吧,如果确认是……是疫情的话,你们四院作为最新建成的医院,要承担起很重的接诊任务。” 第476章 0号患者 疫情这东西,发展的速度永远会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在对疾病已经有了相当多的研究,而且全社会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尚且需要半年才能将非典控制起来。而面对一种几乎全新的,人们对其一无所知的疾病,选择“冷处理”和“对外有限通报”,对疫情的控制毫无帮助。它甚至可能进一步助长疫情的扩张,并且在之后选择通报疫情的时候,产生“报复性谣言”的产生。 医院封锁第五天,确认出现了病毒性肺炎症状的医护人员以及患者已经达到了21人。而同时也是在这一天,最早发病的那位脑出血患者的情况出现了进一步恶化。 “脓毒症,酸中毒,还有顽固性低血氧。”孙立恩看着屏幕上的状况简报,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自己已经坐了三个小时的屁股——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上午,现在有点麻。 抢救室里现在干净的像是没有投入过运行似的。一群被困在医院里哪儿都不能去的医生们纷纷开动脑筋,应用起了这段难得的空闲时光。布鲁恩博士和帕斯卡尔博士每天都会进行一次局域网直播,分别向四院风湿免疫科和急诊科的医生们讲课。而两人的工作邮箱里每天也会被塞满提问的邮件。 其他的时候,医生们要么互相交流,要么自己看文献。总而言之,不能闲着,但又确实是闲的有些无聊。在这种略显矛盾的心情之下,除了两个美国专家的课程以外,最受大家关注的,就是那些被隔离治疗的患者以及同事们的病情变化。 被感染的医护人员情况还算稳定。但一开始在ICU中被传染的两名患者,以及首发疾病的“0号患者”情况就没那么好了。三人均出现了严重的呼吸窘迫综合征。其中0号患者已经装上了ECMO。 “孙医生,看病历呢?”曹严华医生今天也挺无聊,他晃悠到了小会议室里打算找布鲁恩交流一下急救经验,但却只发现了孙立恩盯着电脑发呆。他晃着腰走到了孙立恩身边问道,“你对罕见病和传染病都还挺有经验的,这次的病人你怎么看?” 孙立恩仔细辨别了一下,确认“对罕见病和传染病都挺有经验”这十三个字里并不含有什么嘲讽的意思之后才搓着自己的下巴答道,“这个……其实从我的直观感受来看,这次的传染病并不是特别严重。” “哦?”曹严华医生来了兴趣,“不是特别严重?”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这才多长时间就传染了二十个人,怎么能算不严重呢?” “单从传染性上来说,肯定需要我们提高警惕。”孙立恩认真道,“现在病情是明显有人传人的迹象,而且病情本身潜伏期不定,潜伏期间是否会有传染性也还存疑。但疾病目前的杀伤力有限,对于人生命安全的威胁并没有非典那么恐怖。”他指了指屏幕,示意曹严华过来看看。 曹医生的视线顺着孙立恩的手指看向了屏幕,上面用Excel表格标注着三名患者的“基础疾病”。 “您看,这三名重症患者,本身都是有比较严重的基础疾病的。”孙立恩滑动鼠标进行着说明,“第一名患者,也就是0号患者。因为突发脑出血入院,但他本身有肝硬化,是乙肝患者,同时还有高血压。第二名则是老年人,有二型糖尿病和胃癌。第三名还是个老年人,股骨头骨折,同时有二期高血压,冠状动脉支架植入术后,以及慢性支气管炎。”孙立恩停下了鼠标认真道,“三名重症患者都有严重的基础疾病,而在后面两名患者被感染后,紧跟着被感染的董昕医生症状就要轻的多——目前仅有乏力,咳嗽和低烧的表现。” 曹严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这三名患者的症状也许符合你的判断,但缺乏更多的数据,这种论断本身仍然缺乏可信度。” 孙立恩往后一靠,半躺在椅子上摇着头,“我倒宁可这个推论永远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那个0号患者到底是怎么感染的,我们到现在仍然一无所知。” “宋院长那边已经在和有关部门联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曹严华医生安慰了两句孙立恩,然后摇头道,“我倒是听说,这个患者是从云鹤市过来探亲的……”他看了一眼孙立恩问道,“我听说……孙医生你在云鹤市那边还有点关系?” 云鹤?孙立恩皱着眉头思索着自己究竟在那九省通衢的交通枢纽究竟有什么关系。却忽然想到了那个摆了一桌子菜,最后还是被刘堂春拐到了非洲去的普外科主任,白白胖胖的陈天养教授。 陈教授……好像是同德医学学院的吧?他在云鹤市干了那么多年,门生故旧遍地都是。说不定陈天养能有点什么内部消息? 急诊科医生的一大特点就是行动力极强。曹严华只是提了一句云鹤市的事儿,孙立恩就已经把电话拿出来开始拨号了——至于遥远的坦桑尼亚现在到底是几点,这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 · · “你他娘的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么?!”刘堂春被孙立恩一个电话叫了起来,凌晨一点的坦桑尼亚,一片漆黑不说,就连电都没有——医疗队驻地这边定期停电,所以大家睡的都挺早。刘堂春他们平常如果不用出诊的话,晚上八点多就该上床睡觉了。 “刘主任,我有急事儿。”孙立恩没和刘堂春硬顶,而是直接有事儿说事儿,“陈教授在么?” “不在!”刘堂春一肚子火,“他又不是我老伴,大晚上的还能跟我睡一张床?” 孙立恩连声道歉,然后赶紧说了求助内容,“刘主任,是这样的,咱们四院收了个病人,据说是从云鹤过来的……” “医院封闭了?”刘堂春被这个消息吓的所有睡意都消失了,“确认患者是从云鹤来的?咱们院里被传染了多少人?” 孙立恩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之后催促道,“刘主任,您还是去问问陈教授吧……”话还没说完,孙立恩就听见手机里刘堂春底气十足的大喊,“陈天养!赶紧起床!要命的急事儿!” · · · “怎么样?”刘堂春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脚下踩着一双布鞋,看上去活像是个准备去鸡窝看看母鸡有没有下蛋的老农民,而在他面前,蹲在地上打电话的陈天养像是刚从鸡窝里出来的——他的脑袋上正顶着一个鸡窝。 “确实有问题。”陈天养皱着眉头沉声道,“我们医院里的医生说,确实收了一些这样的病人,他们也向疾控中心报告了。” “报了?怎么没见通告呢?这都散播到宁远去了。”刘堂春皱着眉头问道,“对策呢?启动应急响应了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陈天养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不许诊断为病毒性肺炎,不许医生提示防护,甚至不许提示其他来就诊的患者去聚集发病区域。” “什么?聚集发病区域都搞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动作?”刘堂春的眼睛瞪得溜圆,“有多少患者?” “不知道,可能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人。”陈天养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聚集发病区域……在云鹤的一个野味市场。” 第477章 必胜的决心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本应该是所有人都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准备过年的日子。可这一天的宁远乃至整个宋安省,都没有一点年味。路面上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什么行驶的车辆。就连往年最吸引人群的年货展销节都被紧急叫停了。 宋安省赶在云鹤之前,宣布了全省进入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机制。停止一切公共活动举办,同时停发所有通往云鹤的长途客车。并且在宋安省和人云鹤市所在的东江省省界地区设立了强制检查点。所有的往来车辆,包括货车和私家车,全部都要接受体温检查。 同时宋安省发布强制条令,即日起全省范围内禁止销售活禽。同时各个客流站点都派出了工作人员,一方面对所有从东江省来的旅客进行提问检查和去向登记,另一方面则积极劝阻宋安省的旅客前往东江省。 简而言之,比起非典时期的防疫工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方面,宁远四院迎来了一件好事。经过积极治疗,董昕医生和呼吸内科主任黄文慧确认被治愈。两人仍然处于医疗隔离中,不过孙立恩借着路过的机会,用状态栏已经看到了两人的状态,“???冠状病毒感染”的提示已经消失了。 “再观察两天,没有问题就可以放你们两个出来了。”周军也过去探望了一下这几位同事,不过这回周军就轻松不起来了,“出来了之后你们两个就回去休息放假吧。隔离了这么些天,是该回去好好放松放松。” “我们倒是没什么感觉,除了一开始有点烧以外其他都还好。”黄文慧主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抱怨道,“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赶紧洗个头,痒死了。” 黄主任在抱怨自己没办法洗头,而周军则苦笑道,“知足吧,你就是洗个头的问题而已。”他叹了口气,“回去之后赶紧跟家里人说,多买些菜买些肉,等回去之后哪儿都别去了。” 黄文慧主任皱起了眉头,“这么严重?”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院里还在封锁?” “明天开始恢复接诊,其他几家医院的压力太大了。”周军叹了口气,“省里宣布二级响应之后,附属医院和二院的就诊量陡增了十几倍,他们的发热门诊连凌晨四点都有人排队。” “这么多人?”黄主任吓了一跳,“这……这……”她“这”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后半句话。 “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感染,至少现在看起来,宁远的局势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周军叹了口气,“前来就诊的大部分只是单纯的上呼吸道感染和一过性发热。但是因为疫情的关系,大家都紧张的要死……二院那边说,这两天前来就诊的人数接近两万人次。” · · · 宁远市的所有医院都在今天早上发出了通知,所有医生全部取消休假,必须在24小时内回到医院岗位上开始工作。而压力最大的,则是各个医院的发热门诊。 发热门诊一般由医院急诊科负责,作为应上级指示,在防控急性传染病期间设立的专门用于排查疑似传染病人,治疗发热患者的专用诊室。作为医院在防控急性传染病期间的第一道防线,这里在疫情扩展期间的任务极其繁重。本来因为发热到急诊就诊的患者就多,而因为疫情的关系,众多原本可能选择“自己在家吃药休息”的患者都急匆匆赶来了发热门诊,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诊断。 这让原本就处于高负荷运转的医疗系统一下陷入了“过载”状态中。 宋院长和卫健委吵了五天假,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视疫情并且马上开展相关的防疫工作。而代价则是四院重新投入使用,并且成为接诊“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定点医院之一。 “我们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工作。”宋院长很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要求,只是对卫健委的领导们强调道,“可是我手下的这些医生们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可千万要保障好后勤——防护服和口罩还有护目镜手套,全都要优先供应我们!” “放心吧。”省卫健委的主任揉着自己的脑袋,“现在就数你们四院的诊疗能力最强。那肯定什么东西都优先给你们供应。”他叹了口气,看着随着会议结束而冷清下来的会场对宋院长道,“你……这么搞风险很大的。” “我是党员。”宋院长没有正面回应对方,她只是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显得有些无奈,但又有些自豪,“‘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这句话我现在还记着呢。哪怕牺牲的是我的职业生涯甚至个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宋院长笑了起来,笑容很温和,“当年发过的誓,现在轮到我们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不是胡扯了。” · · · 四院开始重新运行之前,所有的党员都集合在了停车场里。负责主持这场特殊“晨会”的,是党组副书记兼副院长柳平川。 地面上已经看不到积雪了,整个医院里没有任何普通人。而得到了“四院即将重新开始运转”消息的患者全都聚集到了四院的门口,人们带着口罩,佝偻着身体,等待着早上七点医院开门的时刻到来。 “同志们,我只有三句话要说。”柳院长站在寒风中,扩音器里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去了很远很远。“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四下寂静,几百名穿着白色大褂的医护人员站在停车场里,神色严肃。 “疾病,就是战争,疫情,就是命令!”柳院长灰白的头发被风卷的有些乱,但他的眼神却坚定而丝毫不为所动。“我要求你们,作为党员,和我一起站在对抗疫情的第一线上,疫情不退,我们不退!病魔不亡,决不收兵!” “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第478章 经验性用药 孙立恩和自己的治疗组占领了整个第九诊室。原本就不怎么大的房间里硬是被放进了两张桌子,可以一次性接待四名病人。孙立恩,帕斯卡尔,徐有容,周策作为第一梯队,而布鲁恩和袁平安则作为后备。如果他们四个人中有谁太累坚持不下去了,就会由后备梯队来顶替。 “只是咳嗽是么?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觉得特别累?”孙立恩的诊断速度不自觉的正在加快,他几乎每隔两分钟就能完成一次诊断——如果只靠状态栏而不询问病史的话,这个速度甚至可以被压缩到十五秒以内。但这么做的话,不光坐在隔壁的帕斯卡尔博士会惊讶,只怕病人们也会觉得孙立恩并没有认真看病,只是想把他们打发走而已。 “都没有是吧?就是有些咳嗽?”孙立恩又问了一遍,然后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快速打了几个字,“没关系的,您这个状况恐怕连感冒都不算。回家多喝点热水,好好休息两天就行了。”这个患者的脑袋上确实没有什么负面状态,只有一个人人头上都有的“焦虑,恐慌”。 “不用开药?医生,你至少给我开个消炎药吧?”那个中年男人有些为难道,“我这嗓子确实难受的厉害……” “消炎药是要有炎症才能开的。”孙立恩耐心解释道,“你的嗓子也没有红肿,也没有吞咽困难,没有指征,我不能给您开消炎药。”他指了指中年男人身后的人群道,“这种轻微症状,以后能不来医院就别来了。您看看身后这么多人,要真有个什么传染性疾病,您反而容易感染。” 中年男人一听,连忙点了点头,然后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里有口罩。”孙立恩顺手递了个口罩过去,“戴上赶紧回家吧,最近这些天,没有什么不舒服就别出门了。” 送走了又一个患者后,孙立恩连伸个懒腰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就又准备叫下一个候诊的人进来。这时,他眼前忽然闪过了一连串的红色警报,还是熟悉的老三样,“警告,高传播风险”,“警告,致命风险”,“警告,病原体变异风险”。 孙立恩“的瞳孔猛的缩小了一下,然后他强行克制住了自己清场的冲动——门口走进来的这位脸上带着一个N95口罩,而且还是不带呼吸阀的那种。这表示他传播疾病给其他的的风险比较低。 “沈友华,男,58岁。高血压(27743.55.16),????冠状病毒感染(158.22.42),低烧(33.14.51)”孙立恩看到了他头上的状态栏,然后示意对方坐下,自己则稍微往后移了移凳子,“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我啊?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沈友华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就是有些头疼……我四天前去过云鹤市开会。今天上午才回来的。我老婆说去过云鹤的回来了都得自己隔离一下嘛,在加上我吃的控制血压的药也吃完了,而且体温稍微有点高” “体温有点高?多少度了?”孙立恩一边拿出了体温计,一边询问道,“有三十七度五么?” “差不多吧……?”沈友华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三十七度八左右?” 孙立恩想了想,开出了影像检查的医嘱,“您带着这个检查单去交个费,然后到影像科那边拍个片子。”孙立恩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镇定一些,“毕竟您有云鹤旅行史,这个症状也有些疑似,还是先拍个片子排除一下比较好。” 孙立恩说的小心,但第九诊室还是齐刷刷的出现了一阵脚步声。不少焦急的站在诊室里等着看病的候诊病人,都退后到了诊室外面。甚至有些人一脸紧张的嘟囔着,“这个有病!” 沈友华也一脸紧张,“医生……你是觉得我也……也感染了?” “得经过检查才知道。”孙立恩硬着头皮说着违心的谎话,状态栏的提示不能拿来当证据,还是得经过相关检测才行,“您先去拍个片子,等会我看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您从云鹤回来之后,没回过家吧?” 沈友华摇了摇头,“没回过……”他指着自己脸上的口罩,“这个口罩还是我在云鹤上高铁的时候,那边的商店老板送给我的。” “麻烦您提供一下过来的时候乘坐的列车编号。”孙立恩临时加了一步诊疗指南上没有要求的内容。按照四院的几个感染病例来推算,这一趟列车上恐怕也会有不少人感染。及时明确对方的交通过程,这也有助于疾病控制部门明确密切接触者,并且展开医学观察。 “对了,去拍CT的时候,不要摘掉你脸上的这个口罩啊。”孙立恩在沈友华离开前叮嘱了一句,“等拍完了片子之后,你就直接回来。” · · · “你脸是有点黑。”第九诊室一上午接诊了两百名患者。这个成绩其实并不算好,因为在早上十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沈友华的CT结果出来了。双肺弥散性毛玻璃影,高度怀疑病毒性肺炎。因此整个第九诊室临时关闭,开始进行彻底的紫外线照射加地面消毒。而沈友华本人也被收容到了抢救室的负压隔离室——传染病科的隔离病房目前只接收确诊患者。看着CT结果,曹严华医生穿着一身防护服对孙立恩感叹了一句,“今天来就诊的几千号人里,就你碰见一个疑似的。” 孙立恩在内心里嘟囔着“不是疑似是确诊”,不过嘴上却也只能附和道,“点背呗……”还好列车号已经拿到手了。向疾控中心报告了之后,孙立恩和袁平安换了个班,回来整理材料准备去找周军报告。 “这个病人的治疗方案你有什么想法?”曹严华医生一边看着影像学的报告,一边和孙立恩聊着天,“我去传染病科那边看过了,他们的治疗方法都……比较经验化。” 传染病科目前收治着十八名患者(董昕医生和黄文慧主任已经停止治疗转入观察了),而十八名患者林林总总用着八种不同的治疗方案。从奥司他韦到阿比多尔,从利巴韦林注射液到雾化吸入α-干扰素,还有扎那米韦和帕拉米韦,甚至用上了洛匹那韦和利托那韦。十八名患者全都签署了“实验性用药”的知情书。而最早发病的0号病人,在使用洛匹那韦和雾化吸入α-干扰素的基础上,同时还被给予了糖皮质激素冲击治疗。 “我能有什么看法?”孙立恩无奈道,“连病毒的致病机制都没搞清楚,现在只能凭着当年非典时期的经验用药,看看治疗情况再说吧。” 在疫情早期,医疗机构对于疾病还缺乏认知的时候,只能通过经验用药先行尝试治疗。而之后随着对疾病的研究继续深入,才能找到相对有效的治疗方案。 这是严肃而且有些残酷的客观事实,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数科研人员和医护人员能做的,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尽量减少对患者的伤害。并且再努力加快一点速度。 “实验室那边出结果了。”孙立恩和曹严华医生正在交流着看法,周策手里拿着一张报告一路小跑冲进了小会议室,“电镜确认了,是冠状病毒!” 请一起为李文亮医生祈祷吧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到过更多次祈祷和恳求。而吹哨人李文亮医生,正在接受抢救。 我们需要这个奇迹,他和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未出生的孩子也需要这个奇迹。 我从来不信神,但我现在也正在祈祷。 请让他活下来 请把他留给我们 李医生,你要活下来。当初如果不是你的那个截图,我不可能现在家里还有些口罩库存。我承了你的情,至少你也得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 我恳求奇迹,我恳求奇迹。 走好 再见,李医生 更新和刷新时间说明 本卷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在发布后被屏蔽处理,和编辑沟通后,我决定继续按照原来的路线进行更新。 而在昨天,被屏蔽的章节突然放出来两章,导致读者朋友们发现最后更新日期在一个月以前——我没有太监,每天还有更新呢! 突然被放出的原因不明,是否能全部解禁仍存在变数,因此我将继续更新主线故事。本卷内容在确定全部放出之前,不会继续更新。 第479章 篝火晚会 孙立恩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不过这种地方病和发病隐蔽的慢性病,一般不属于急诊的学习和处理范围。 “你得趁着现在年轻脑子好使,多学一点,多记一点。”黄文慧主任拍了拍孙立恩的后背,因为身高差异,要拍他的肩膀还有些费力。“宋院长都说了,你以后是要去诊断中心挑担子的人。趁着现在还能学得到,要多学一点。” 急诊医生不需要学习太多关于慢性病和地方性疾病的知识,但诊断医生需要。对于一个专攻诊断的医生来说,尽可能学习更多的相关知识,不光能够方便自己工作,同时也能尽快掌握到患者的情况——很多慢性疾病如果和其他疾病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患者身上,原本并不止于直接致命的症状就会变得无比危险。 如果孙立恩想要以后胜任一个“诊断医生”的职位,那长期且全面的自我学习就非常重要。 “好了,赶紧去干活,还有半个村的村民等着来看病呢。”黄主任刚“夸”了一句孙立恩,接下来就催着他赶紧行动起来,“你先去村委会,我马上过来。” · · · “氟中毒?”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两个人坐在村委会旁的长凳上,手里攥着冒着青烟的烟斗。如果不看两人身后那个非常有“现代中国乡村风”的建筑物,他还会以为自己看到了西欧的某个小村庄。而两人在得知孙立恩和黄主任的诊断意见后,两个美国人先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开始一起感叹道,“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氟中毒并不是国内特有的“地方病”,它实际上存在于众多国家和地区。美国,英国,法国等地均有氟中毒流行。不过它们的主要发病原因还是因为地下水中含有的氟过多,因此才会导致中毒。在广泛提供自来水后,至少在发达国家,大部分的氟中毒都消失了。 燃煤型氟中毒的主要致病渠道是敞灶燃烧用含有大量氟的泥土掺成的煤球,而含氟的烟雾污染了食物和空气所致。饮茶型氟中毒则是因为大量饮用由老叶和茶梗压制而成的砖茶和边茶所致。而这两种中毒渠道在国外并非普遍存在。而饮水型氟中毒则有明显的无法忽视的症状——氟斑牙。由于居住地饮水源的天然“稳定性”,饮水型氟中毒的患者在婴儿至青少年阶段几乎必然会摄入大量的富含氟的水。而这些氟则会沉积在他们的牙齿中,并且形成不同表现,但同样原因的氟斑牙。 但郭家村的情况明显不太一样,他们所饮用的水中含有大量的氟,但却低于“需要注意”的水平。由于总量不足,因此哪怕加上那些混入煤粉中燃烧的含氟黄土,村民们的氟总体摄入量仍然不足以引起氟中毒。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过往的普查中,当地疾控人员并没有将郭家村列入需要进行“改水降氟”的名单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郭家村的村民就是安全的——他们事实上已经处于氟中毒的边缘。而十几年前重新开始的普遍饮用砖茶和奶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砖茶是普通茶叶在发酵后压制出的“砖块”,由于风味独特,普通嫩叶嫩芽在发酵后的味道和老叶茶梗的味道并无明显区别。甚至在茶汤颜色和耐泡程度上不及老叶茶梗。因此,不少茶叶生产厂家会刻意选择商业价值更低的老叶和茶梗制作砖茶。 偶尔饮用这种茶叶浸泡出的茶水,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但长期饮用,并且还是以“熬煮”而非“浸泡”的方式烹煮,茶水中所富含的氟就会大量析出,并且和燃煤以及饮水共同作用下,导致了氟中毒。 多亏了郭家村饮用茶水的时候普遍会混入生羊乳,虽然这在各种意义上也很危险,但毕竟它阻拦了很大一部分村民日常饮用这样的奶茶。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让人有些沮丧的是,不管是巡回医疗组,还是三甲医院,对付氟中毒所导致的氟骨症和氟牙病都没有什么很好的治疗方法。人体有较强的排氟能力,在停止摄入过量氟之后,患者的身体往往能自行将多余的氟排出身体。但氟中毒已经造成的损伤却无法修正——氟骨症和氟斑牙都是永久性的损伤。它们无法被治愈,只能通过各种手段,对这些损伤进行修补。 下午的义诊进行的就很顺利。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布鲁恩博士所组成的临时诊断小组完成了对二十三名普通村民的医疗服务。幸运的是,这些患者中,并没有人罹患有氟中毒。甚至连其他基础疾病都颇为少见——大部分需要治疗的村民上午就来了。下午进行的医疗服务其实主要是各式宣传和咨询——比如高血压或者糖尿病和能不能被凉拌野菜治好。 · · · “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回来了呢。”晚上七点,孙立恩和两个有些疲倦的美国专家出现在了自家别墅门口。三人手里各拎着一桶十斤装的生羊奶。奶香味混合着羊膻味,仿佛牧区的淳朴牧民来城里探望多年未见的远房亲戚。 王彩凤正在门口和伊莎贝拉准备着晚上的烧烤活动。除了普通的烧烤炉以外,她们还特意请留守在公司的保安和员工们一起参加,顺便围出了六个空地,用于摆放真正的篝火。 是的,篝火,直接放在土地上,周围用耐火砖围出一圈的传统篝火。虽然中国没有这种篝火堆旁烤等于乡野度假的固定想法,但大家在寒夜中凑在一起,烤着火吃着肉,总是很惬意的。 为了健康且安全的享受篝火,王彩凤还特意让人买来了一批优质果木柴,根据相关法例,常宁城区内禁止燃烧木柴,不过纸箱厂不在禁燃区内。 木柴燃烧的效率和热度当然比不过木炭,但一群人围在木炭篝火旁,听着噼啪作响的声音,聊天喝酒,那种惬意是木炭永远比不上的。孙立恩等人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正好赶上篝火聚会开始。 “羊奶?”听说孙立恩等人拎着羊奶回来了,王彩凤有些犯难。羊奶她也喝过,那个羊膻味她是真的喝不惯。而这三十斤生羊奶怎么储存都是个问题——毕竟是人家感谢小孙的礼物,就这么倒掉也不太好。能干的主妇王彩凤一时间犯起了难。 “要不然……做成奶酪吧。”伊莎贝拉想了想提出了建议,作为第一代法国移民,她对于羊奶相对来说比较熟悉。“今天晚上还能做一些甜品……”她看向了一脸疲倦的帕斯卡尔,然后嫣然一笑,“史蒂芬,你来给我帮忙。” 帕斯卡尔博士看了一眼自家老婆,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他扭头对孙立恩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些羊奶就应该送给其他医生的!” 第480章 夜谈 围坐在温暖的篝火边,孙立恩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放松感。这种感觉来自于一天工作的意义和疲倦,也来自于“肯定不会再有紧急呼叫找我”的安心感。这种特殊的感受以前从来没有出现在孙立恩身上——哪个规培期间的急诊医生能够体验到如上两点呢?要么累到根本不愿意去回想之前的经历,要么时刻准备着被一个电话叫回急诊室里再来一波重体力工作。放松是不存在的,安心也不存在。说难听一点,下了班之后还担惊受怕,这才是急诊医生的日常体验。 不光是孙立恩,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也是一脸的慵懒疲倦。尤其是帕斯卡尔博士,自从他来了四院之后,往日在美国的相对轻松的工作顿时变成了能把人累到猝死的程度。好不容易能够体验一次正常的“下班就等于工作结束”的生活,巨大的反差让他甚至始终面露笑容而不自知。 生活其实是可以很美好的。 围绕在篝火旁,半躺在户外沙发上,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布鲁恩同时拧了拧身子,然后从肚子里挤出了一阵舒服的“呻吟”。声音出来了一半,三个男人同时收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起爆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就像是刚刚从一个战壕里爬出来共同仰望星空,分享着皱巴巴卷烟的战友一样。 · · · “这才像是我以前理想里的医生模样。”帕斯卡尔博士惬意的躺在沙发上,双手重叠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感叹道,“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情,给人看看病,然后晚上能够安心的看着天空数着星星……”他一歪脑袋,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啤酒喝了一口,然后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同样喝着啤酒的布鲁恩,“要是没有这个老东西在旁边就更好了。” 布鲁恩对帕斯卡尔的习惯性挑衅视如无睹,他放下了手里的酒瓶,重新摸出了自己的烟斗,填入烟丝后,用火钳从篝火堆里取出一块烧的通红的木炭点燃,有些好奇的看着帕斯卡尔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准备待在中国了?” 帕斯卡尔不是没来过这里,但以往都是以无国界医生的身份来这里巡诊。他总觉得自己这个老朋友来中国,还是抱着和以前一样的想法。但在这里当一个医生,和他以前的工作有太多的不同。为普通患者解决病痛当然是好事,但他的研究怎么办?原来的实验室获得的资助不够多,但中国这边也没有提供多少资助。 “我和宋院长谈过了。”帕斯卡尔博士放下啤酒瓶,很没形象的打了个嗝。“她说学院会帮我准备实验室,也会帮我协调这些申请和招收学生的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今年三月左右,我就得经常去学院处理这些问题了。到时候在医院的时间肯定会减少很多……” 至少现在在名义上和日常行动中,孙立恩还算是治疗组的带组领导——柳平川虽然是明面上的小组领导,不过他那个懒怠性子,一个月未必能在急诊室里出现一回。而帕斯卡尔绕过了孙立恩,和宋院长达成了某些交易以及共识。这让他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孙立恩借着火光看到了帕斯卡尔博士的表情,他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想到你和老布能来。”他大概描述了一下当时宛如“网瘾少女”的徐有容,“徐医生光说想要邀请一些以前的同学,没想到同学们一个没来,却引来了你们两个。”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给人看病,在哪儿都一样。”夜晚,篝火,啤酒的加持下,三个男人聊起天来也自然了很多。布鲁恩又抽了一口烟斗,感慨道,“我从来都不适合去做研究,让我在实验室里待着,我可能要无聊死。” 他看向帕斯卡尔博士,笑着问道,“也就是说,你要开始招收学生了?” 有独立的实验室后,必然需要很多研究人员参与实验。而全职的专业研究人员嘛——那是要收工资的。而且工资水平还不算低。 招聘专业研究人员,对于高校实验室来说并不划算,最好的办法还是招些研究生和博士生来。招生培养高级别人才有奖金和补贴,同时也能极大的压缩研究人员的财务支出,开源节流下,才能更好的展开研究工作。 “肯定要招,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莱纳斯他们也叫过来……或者说问清楚他们愿不愿意过来。”帕斯卡尔博士很罕见的露出了一丝沉重的神情,“毕竟他们的执照在中国也不能用。” 就像是孙立恩曾经用来搪塞顺天堂医院矢富教授的借口,在境外持有执业医师许可证的医生要在国内行医,必然要面临各式各样的问题和限制。最大的那个难关则是一个灵魂质询——你真的想在中国当医生么? 美国的医生有超过一半都是个人执业——他们并不依附于某一个私营或者公立医院,而是自己开设诊所公开接诊。收入极为可观的同时,工作时间也非常有弹性。 更厉害的是,美国有一个很罕见的“共识”。穷人不配享受医疗服务。更厉害的是,这个共识不光得到了绝大多数美国人的认可,它甚至得到了穷人们的认可。 没有保费极高的个人商业保险,那看个病就理应倾家荡产。如果不想倾家荡产,那就得自己忍受病痛直到自然痊愈或者死亡。 这种环境和“共识”当然在中国人看来极为荒唐,而且很不人道。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样的环境却是医生们的天堂。 如果脑子没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在中国行医还是在美国行医,这个选择几乎不需要纠结。一面是高强度工作,低收入和矛盾的社会认知定位;另一方则是工作压力随心,高收入以及颇高的社会认可。而趋利避害又是人之常情。 帕斯卡尔自己愿意留在中国工作生活,是因为他和他的职业生涯在这里会有更好的发展。但以前的助手们和学生们可不会这么想。 “莱纳斯?别做梦了伙计。”布鲁恩听到这里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哈哈大笑道,“那个小矮子肯定不会来中国的,他可是意大利人。”他用手毫不在意的擦了擦脸上的啤酒,“你要知道,那些意大利人可是从骨子里不喜欢中国的——他们觉得中国人会生吃老鼠。” “莱纳斯是第三代移民。”帕斯卡尔瞥了一眼布鲁恩,“比起意大利人,他现在更像是个纽约客。” 布鲁恩哈哈一笑,点了点头,“对,我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子臭味,那股自由派的味道。” 两个老头越说越起劲,他们开始凑在一起肆无忌惮的说起了意大利移民和自由派的坏话。而早就插不进对话的孙立恩则缩在沙发上和胡佳聊着视频电话。 “我才出来两个月,已经快被逼成特级厨师了!”胡佳在电话那头抱怨着,研究生的生活并不怎么轻松,尤其是食物和国内差异实在是有点太大。“英国人吃饭就四种东西,鱼,土豆,西蓝花,黄豆。他们就这四种菜!” 孙立恩听着胡佳的抱怨有点想笑,不过又担心自己一笑惹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只能关切道,“唐人街也这样?” “唐人街好远的……”胡佳一脸可怜,“而且东西又贵!一碗蛋炒饭他们敢卖4.99镑你知道么!一碗蛋炒饭,四十多块人民币了!” 孙立恩还真不知道国外的生活水深火热到了这种地步,“那你自己买个电饭煲,自己做饭呢?” “电饭煲……”胡佳眼中闪着泪光,“我从亚马逊上买了一个,一周了还没送到呢。” 蛋炒饭卖四十块的时候胡佳还只是一脸可怜,但说到快递效率的时候她真是忍不住了,甚至不顾自己爹妈就在旁边,胡佳哭丧着脸嚷嚷着,“老孙,我想你了,我想回国!” 第481章 非洲警告 孙猴儿,啊不对,孙立恩听着自家女朋友的抱怨,一阵哭笑不得。眼尖如他,当然看见了屏幕里露出奇怪表情的胡父胡母,有些话他当然也不敢直接说——比如“你是想我了啊,还是想……我了啊?”这种明显有些弦外之音的腻歪话。可是身为情侣,而且还是没在一起多长时间就天各一方的情侣,说话不酸不腻不带点狗粮味道,这种话说不出口,孙猴儿居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啥了。 “额……这个……”孙立恩张了张嘴,然后又艰难的清了清喉咙,不知道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位置,用一股子半生不熟的“官宣语气”安慰道,“胡佳同志,你这个理想是很好的。但是咱们要有坚强的意志!啊,这个,事物的发展,这是螺旋上升的。过程是困难的,但前景是美好的!” 胡扯了半天,胡佳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爹妈还在旁边看着,自家老孙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说。这才憋着一脸坏笑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重新坐下。等着迟钝的网络信号重新恢复正常后笑道,“孙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啊?” 孙立恩眼见胡佳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心底的基本警惕心还有,“叔叔和阿姨……还在附近吧?” “放心放心,我带着耳机呢。”胡佳嘿嘿一笑,撩起散落在耳边的长发,露出了挂在耳朵上的小巧无线耳机。然后用明显是故意放低的声音拖长了音笑道,“他们听不见~” 声音略有些沙哑,难以用词汇描述的那种说话的气声像是长着手似的,在孙立恩的心头轻轻一拨。孙立恩这颗小心脏很不争气的漏跳了两拍。他猛地抬起头来,左右快速看了看周围,确定了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丢脸的样子”后,才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你好好说话。” 要说胡佳不知道孙立恩现在是咋回事儿那肯定是睁着眼睛胡说,不过难得见到孙立恩这副模样,她笑眯眯的佯装不明白,又调戏了孙立恩两句。眼见自家老孙已经两眼冒火了,这才停住了话题。认真道,“我想你了。” 这狗粮还带组合拳的?孙立恩自己都有点扛不住了。他苦笑着答道,“我也想你啊。” 所谓直男送命题,重点不在于答案正确与否,而在于女孩子能不能获得让自己开心的答案。可惜直男之所以是直男,就在于他们几乎不太可能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会积极开动脑筋去寻找正确答案,却总是忘了女孩子的感受。 还好,孙立恩这直男这回又走了狗屎运,歪打正着回答了一个最适合的答案。胡佳笑的很开心,眼睛又眯成了月牙形。 “你们这是干嘛呢?看电影啊?”看着孙立恩这黑乎乎的北京,胡佳终于忍不住提出了问题,“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本来后半句应该是“是不是又去找哪个小狐狸精了?”不过考虑到今天的狗粮实在是足了些,胡佳自己也有点扛不住。所以就省略了后半段的主动出击。 “嘿……”一提到这个,孙立恩来了精神,“我跟你说啊,我今儿和老帕老布去搞了一趟义诊……” 孙立恩这次是真的在两眼冒光。他很兴奋的向胡佳说着自己今天的见闻,从摄入渠道多种多样的氟中毒,到KTV软包装修风格加火盆的村民家装。 “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奇怪的氟中毒类型。”孙立恩结束了自己的兴奋描述后忽然呆愣了片刻,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是不是说了些特别无聊的事情啊?” 胡佳是手术室的器械护士,她对于内科诊断的内容大概不会这么感兴趣。 “没有呀,挺好玩的。”胡佳笑眯眯的看着屏幕,其实孙立恩说啥都无所谓,她只是喜欢看孙立恩两眼放光,滔滔不绝的样子而已。 “我们现在正在烤……”孙立恩把头抬起来了一点,看向了篝火堆,“额……好像是棉花糖?” 烤棉花糖这种搞法,是西方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吃法。孙立恩正好看到了陶德和佩妮正在手持烤叉,认认真真的把棉花糖放在火堆上面加热着。 虽然看样子这并不是两个小朋友故意拿食物来玩,但是孙立恩实在是搞不明白,靠棉花糖会是个什么味道。总不能往上面撒盐辣椒粉和孜然粉吧? “烤棉花糖?”胡佳的眼睛亮了起来,“诶?那是什么?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诶!” 哦对,她喜欢吃甜的。孙立恩站起身来点开了后置摄像头,给胡佳进行了一场现场直播。 烤棉花糖的吃法其实并不怎么复杂,主要还是把烤软了的棉花糖抹在香脆的苏打饼干上,并且用另一层苏打饼干夹上去。不见得有多好吃,但毕竟适合小朋友操作,同时还是甜品。不光可以让小朋友在火堆前面安全的活动,同时也能让他们有点事情可做,不至于无聊到去惹出什么大祸。 除了烤棉花糖以外,同时能拿来这么操作的还有很多其他菜品。比如正坐在灰烬上冒着热气的蓝色珐琅锅,以及里面正在翻滚着,散发出美妙香味的羊奶麦片粥。 孙立恩特意向胡佳介绍了一下锅里的东西,并且强调道,“这是伊莎贝拉的手笔,我还没尝呢,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以我的经验吧……”胡佳在那边沉吟了片刻后认真道,“难吃肯定不会太难吃,不过你也别抱太大期望。外国人对于腥味之类的容忍度很高,他们觉得合适的味道,咱们吃起来就不太合适……”她偷偷咽了口口水,不过这个动作还是被孙立恩发现了。 “好了好了,说点其他的。”正当孙立恩准备拿着手机去其他几个火堆偷窥一下大家都在吃什么的当口,胡佳忽然强行转变了话题,“我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 “昂,啥事儿?”孙立恩重新调回了前置摄像头,看着屏幕里的胡佳,脸上带笑。 胡佳轻咳了一下,然后认真道,“我六月份的时候要去一趟非洲。” 第482章 工作安排 胡佳要去非洲,倒不是因为得罪了朱总或者朱总打算给她一段新的人生。她之所以需要去一趟非洲,主要还是因为她所参加的这个学校计划。 胡佳所选择的培养计划比较特殊,这个培养计划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培养时间段。如果想要在一年内毕业,就必须参加一个医疗支援计划。可供选择的支援地点有中亚,非洲,南美三个地点。不论是参加学校提供的医疗队,或者其他公益组织的巡诊都可以——只是时间必须在六个月以上。 当然,学费还是要按照两年来收的。 在完成了六个月的支援后,她就可以回学校毕业了。 这些被指定的需要医疗支援的欠发达地区,除了严重缺乏医疗资源以外,同时也有着非常明显甚至显而易见的安保风险。中亚地区的恐怖分子,南美洲的毒枭,以及非洲的军阀都是最明显的例子。胡佳本身当然不愿意在伦敦这地方待上两年。就算没和孙立恩在一起,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上两年的炸鱼土豆,茄汁黄豆。现在有了孙立恩,胡佳更不想在伦敦多呆一年——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眼光比自己略差一点的小狐狸精和自己抢男人? 左右都要出去支援,那不如选一个有熟人的地方。胡佳原本的计划是去南美洲,徐有容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前的同事目前正在那边带队进行医疗服务。美国的公益机构派出的医疗组,本身在南美洲就比较容易行事。同时在南美洲,美国的军事存在也能在相当程度上保证医疗组的安全——这原本是个最好的选择。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南美洲的医疗组仍然存在,但刘堂春和陈天养被“发配”到了非洲之后,前往非洲的医疗队就成了一个更加现实而且更加方便的选择。 和美国的公益机构医疗队不同,在非洲活动的中国医疗队是政府派出的组织。在和当地所得到的配合以及安全保障也非常不错。更重要的是,援非医疗队里有熟人,而且熟人还很能说得上话。 “去非洲?”孙立恩愣了愣,在听完了胡佳的解释后这才慢慢的点了点头,“也好,有刘主任看着,我也能放心一点。” “你说这话的口气跟我爸一样。”胡佳嘿嘿笑了两声,“放心吧老孙,我这次去是为了帮刘主任挖人,挖两个黑医生回来给你们开开眼!” 挖黑医生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孙立恩又和胡佳腻歪了几句,然后挂掉了电话。 胡佳正在努力提升着自己,为此她甚至不惜前往非洲做半年的义工。看到自家女朋友如此努力,孙立恩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混杂着骄傲、感动、好胜和急迫的复杂感觉。 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状态,不应该是某一方彻底附和另一人,而应该是互相鼓励激励着,一起变得更好才对——你干的很好,但是我也不差。 孙立恩看着面前的篝火,第一次有了些关于以后的念头和计划。 · · · “你今天就想进组?”吴友谦坐在四院的小会议室里,看着孙立恩的认真表情有些发愣。这小子之前不是很不愿意离开一线么?怎么现在就突然开始积极起来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台历,今天是大年初八,孙立恩他们新年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现在我的工作并不在抢救室,至少不是主要泡在抢救室里。”孙立恩点了点头,向面前的老头说明自己的来意,“按照排班时间,我一周能抽出大概三天的时间来组里参加实验……”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毕竟我现在还是规培,能参加实验的时间有限。” 吴友谦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你要是打算放下医院的工作,全身心的放在实验上我才担心呢。”他看重孙立恩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诊断天赋,如果因为实验而耽误了孙立恩的正经工作,从而导致他的经验和成长受挫,那才叫得不偿失。 一个积极参加实验的规培医生,那肯定是比不上一个偶尔参加实验的优秀诊断医生的。 “你明天能抽出时间吧?”吴友谦又看了一眼台历,盘算了一下时间后问道,“明天大概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五个小时。”他想了想补充道,“晚上可以和组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吃个饭,就算是正式认识一下。” “没问题。”孙立恩点了点头,今天他是个晚班,明天一整天都可以休息。“那我明天直接去实验室?” 吴友谦报出了地址,随后站起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平时的工作也别耽误,好好干。”当了几十年老师,吴友谦鼓励学生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你小子不比别人,前途无量啊。” 前途无量?孙立恩对这个倒是没什么想法,不过他确实想要为自己和胡佳的未来做点打算。 · · · “我和宋院长谈过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孙立恩和自己的组员们召开了一场并不多见的组会,“老帕你现在继续在门诊里工作,治疗组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把主要的时间和精力先放在实验室和研究项目上。” 帕斯卡尔是有自己的研究方向的,这和医院里的大多数医生都不太一样。其他医生们参与科研的主要动力是为了提升自己的职称,而帕斯卡尔博士参与医疗活动的主要目的则是为了给自己的研究提供便利。孙立恩也知道,对帕斯卡尔博士来说,给人看病并不是他来中国的主要目的。 “如果你的实验室和研究项目需要更多的时间的话,那就提前一周和院办……算了,提前一周跟我说吧。我去和院办那边打招呼。”孙立恩继续安排着帕斯卡尔博士的工作,“给那边打过招呼之后,你的其他排班就都可以取消了。等你在学院的科研工作准备的差不多了,再来院里重新开始坐诊就行。” 这一长串话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帕斯卡尔要暂时退出治疗组了。 不过这个时间也不会太久,毕竟院里已经有决定,之后的诊断中心要让帕斯卡尔来当主任。按照柳平川的性子,他这个分管副院长应该也不会一天到晚都扎在诊断中心里。最后还是得让老帕来领头——孙立恩终于不用给帕斯卡尔博士当“老板”了。 光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觉得内心泛起一阵宁静的愉悦。 “然后呢……袁哥,你女朋友那边谈的怎么样了?”孙立恩转头向袁平安发问道,“她在同协的工作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袁平安想了想,“应该这个月就能结束。” “按照院里的规定,情侣和夫妻不能在同一个科室工作。”孙立恩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到时候她来咱们四院,那就得跟着郑主任干活了。” 按照骨科的一贯性格和工作风格,能聘一个女骨科大夫是非常罕见的。毕竟女同志天生身体素质就比男性差一点,抡起大锤和扯锯子的时候必然不如男医生轻松。孙立恩提前把话说明白也是为了提醒一下袁平安和他的女朋友——四院的骨科不比同协那么高精尖,作为大急诊的骨科部门,那是必然会有很多累活儿要干的。以郑主任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对手下的任何一个医生有特殊照顾。 “放心,她力气比我还大。”袁平安脸上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以前在同协的时候,她是专门做骨盆骨折修复和股骨修复的。” “徐医生和老布的工作内容目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孙立恩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着,“哦对,从下周开始徐医生你就不用来上夜班了。白班的时间和次数保持不变。”他看了一眼想要说话的徐有容,赶在她前面道,“陈雯的治疗就快结束了,你争取尽快把论文拿出来。” 孙立恩自己这段时间得隔三差五的往实验室跑,因此决定还是提前安排一下工作内容——带治疗组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来没有安排过工作,这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安排完了工作,看着各自离开的各位上级医生,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还没做。 本来说要过年的时候去常宁那边的寺庙拜一拜求个工作顺利,不要脸黑的…… 第483章 脸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心里琢磨过要去拜一拜的原因,孙立恩今天的值班工作相当波澜不惊。大概是因为门诊已经上班了,不少病情可控的患者会选择去挂个门诊,而不是收费更高的急诊来看病。 晚饭时间,孙立恩一边在治疗组的小会议室里看着病例,一边扒拉着从食堂买回来的盒饭。今天送来急诊的病人真的不多,最危险的一个脑梗和一个车祸伤还不是自己的治疗组接的。 无聊万岁,平淡无奇的日常工作万岁!孙立恩在内心深处小小的高呼着。虽说急诊这地方遇到各式各样的危急重症都算正常,但毕竟自己之前的运气实在是太背了点。罕见病不说,还乙类甲类传染病各来一次。这种运气,简直堪比那位在小学留级了二十多年的死神小学生。 扒拉完了装在一次性饭盒里的晚饭,孙立恩从自己的桌子上抽出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拎着塑料饭盒往外走去——如果把饭盒扔在房间里的垃圾桶里,那味道会一直在小会议室里萦绕不散。刚吃完饭闻不出来,但是等在外面忙了一阵之后再回来,这个味道就会显得实在是有些太过明显以及让人难以忍受。所以大家在小会议室里吃完了饭,都会很自觉地把饭盒扔出去。 拎着饭盒一溜烟走到了急诊大厅外面,孙立恩绕过了湿漉漉的地面上的几摊积水,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位于救护车通道旁的垃圾桶,把垃圾往里面一扔,准备转身离开。 然后他的脸就黑了起来。 “爸,再……再坚持一下!”一个声音听起来带着明显年轻稚气的男声在孙立恩背后响了起来,同时还带着严重的气喘,听上去简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快断气了似的。 身为一个“人”,在听见了这种声音后当然也要回头看看情况,孙立恩回头一看,差点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吓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脸色通红的往前走着,脚步踉踉跄跄,嘴角不自觉的向下撇着,露在空气里的脖子青筋怒张,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 他的后背上趴着一个中年人,脑袋低垂,面色苍白。不时发出着痛苦的呻吟声。孙立恩甚至看到了他张嘴吐在自己儿子肩膀上的污物。 等孙立恩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扛起了这个中年人,并且一手拽着快要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就往抢救大厅跑。他甚至不需要状态栏,就能大概猜到正趴在自己后背上呕吐的中年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推床过来!”孙立恩终于扛着人跑到了抢救大厅,这个中年人不算太重,但六七十公斤的体重肯定是有了。作为成年人,孙立恩背他都有些费劲,更何况一个12岁的小男孩?要不是自己出去扔垃圾正好遇见了,鬼知道这小男孩会不会在把人送到医院之前,就先把自己累翻。 抢救大厅里的护士们迅速推了抢救床过来,孙立恩看着她们手脚利索的把人从自己背上卸了下来,并且迅速往抢救室里推,张嘴补充了一句,“给他做个腹部B超,查血常规,有必要的话上止痛!” “医生,我爸……他怎么了?”十二岁的小朋友恢复起来还是挺快的,至少在孙立恩扯着他走的这几步里,他就已经喘匀了气,并且可以提问了。 “你先别着急。”孙立恩叹了口气脱掉了身上沾染着呕吐物的白大褂,顺便看了一眼上面的呕吐物。是散发着浓重酒臭的胃容物,没有黑色或者暗红色的东西混在里面。“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小男孩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担心变成了尴尬,“那个……我……我没有妈妈。”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式问道,“那你家里还有其他的大人么?爷爷奶奶,或者叔叔阿姨?” 小男孩努力想了想,“我有个伯伯在宁远……” 有成年人亲属就好,孙立恩松了口气,“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你有手机吧?”他看着小男孩问道,“要是没有,你有没有他的电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他。” “我爸身上应该有手机。”小男孩指了指抢救室关闭了的电磁门,“我能进去取么?” 一般情况下,家属是不应该进抢救室的。不过事情也有例外,比如现在这样。 孙立恩带着小男孩往抢救室走去,路过分诊台的时候,他还问分诊台的护士姐姐们要了些纸巾,把小男孩身上的污物擦了擦。 “医生……我爸是什么病啊?”小男孩第二次提出了问题,“他平时身体很好的,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现在还需要做些检查来确定,不过我初步认为他得的应该是急性胰腺炎。”孙立恩带着小男孩走进了抢救室,看着他从病人裤子口袋里摸出了电话后问道,“你爸平常经常这么喝酒?” “他平时不喝酒。”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他说单位有事情要出去,等下午回家的时候就一身酒气。回家躺了一会之后他突然吐了一地,然后捂着肚子喊疼……”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处于如此无助和痛苦的状态下,小男孩的神情显得有些慌张无助。 孙立恩示意让小男孩打电话叫自己的伯伯过来,然后对一旁的护士下达了医嘱,“上个心电图看看有没有心梗,抽血查血淀粉酶和血糖——B超机呢?赶紧推过来。” 袁平安也走了过来,看着孙立恩站在床边询问的样子问道,“这是你收的病人?” “不是我收的,是我背进来的。”孙立恩摊了摊手,“我感觉像是急性胰腺炎,不过还没来得及做检查。” “那就做嘛,挂号了没有?”袁平安从一旁的推车上拿出手套戴好,掀开了床上病人的肚子,用手指按压了一下对方的腹部,“软的,没有腹肌紧张。”他又用口袋里的小手电筒在患者眼睛上晃了晃,“对光反应好的,两侧瞳孔等大。”这是顺带排除了一下常见的脑部问题。 “没挂号,是这个小伙子把他爹扛过来的。”孙立恩指了指自己身旁这个身高大约一米四的小男孩,“小伙子力气还挺大。” 袁平安看着躺在床上呻吟的患者,思考了片刻后问道,“这人喝了多少酒啊?” “不知道,不过时间上看至少已经喝完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了。”孙立恩看着影像科医生推来了B超,并且开始检查起了患者的腹部情况。“你觉得有蹊跷?” “不好说。四肢冰冷是肯定的,不过腹部和脐周没有青紫痕迹,还不好说是不是重症。”袁平安想了想,“等检查结果出来看一看吧,要是血糖高或者血钙下降的厉害,那就得赶紧转手术室了。” 第484章 急性胰腺炎 急性胰腺炎从程度上划分有两类:轻症和重症。虽然表现都差不多是同样的剧痛,但轻症急性胰腺炎一般不会死人——甚至不会进展到死人的地步。但重症不同,它的预后很差。而且进展非常迅速,更麻烦的是,重症胰腺炎的病情发展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它没有一个严格的发病顺序,可能刚刚出现就会导致多器官衰竭,也有可能按部就班,一点点消化掉胰腺本身后,再去侵蚀其他器官和组织。 急性胰腺炎的致病机制基本都是一样的——除了高血脂症导致的急性胰腺炎尚不明确以外,酒精性急性胰腺炎和胆源性急性胰腺炎都是因为胰脏无法顺畅排出胰液,从而导致胰腺从内部开始自我消化所产生的水肿,出血,甚至坏死等炎症反应。而同时造成这种无菌性炎症反应的因素还有包括氧化应激,细菌移位,为循环障碍等等。机制复杂,但总的来说致病机理一致——人体在酒精的影响下,胰腺分泌胰液增多,且胰管末端Oddi氏括约肌可能会出现痉挛,从而导致胰管梗阻。而胆源性则是因为胆结石阻塞了肝胰壶腹到十二指肠大乳头处的通道。 如果是轻症患者,一般也就是出现胰腺水肿而已。病情一般呈自限性——就算不施加药物或者手术治疗,在一段时间后也能自行康复。但重症就不一样了,不管是水肿型还是出血坏死性,重症急性胰腺炎都有着相当高的死亡率。在国内的统计中,重症急性胰腺炎的死亡率在10%到30%之间。算是急腹症中死亡率相当高的类型了。 对于急诊科医生来说,分清楚患者情况的“急”和“重”非常重要。对于输尿管结石等痛苦难忍,但死亡率不高的病可以被看做是“急而不重”。主张首先舒缓患者痛苦,然后再寻求治疗途径。而癌症末期且患者家属明确知道病情后果,被送入急诊后选择保守治疗甚至放弃治疗的,则算是“重而不急”。 但心梗、脑梗、重度创伤、严重烧伤、中毒等等病情进展快,且可能直接导致患者死亡的疾病,则属于“又急又重”的范畴。 而现在躺在抢救床上,意识不太清晰的田兴华到底是属于哪种类型呢? 将田兴华送入医院的,是他12岁的儿子。而医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一名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签字进行抢救。如果要对田兴华进行抢救治疗,那就得由医务处签字授权。 但是要申请到这个签字,并不是孙立恩打个电话就能要到的。如果想要签字,那就必须证明患者的病情已经紧迫到了需要抢救的地步。换言之,除非明确田兴华确实罹患了重症急性胰腺炎,否则医务处才不会冒着被患者家属投诉甚至起诉的风险给予许可。 孙立恩看了一眼田兴华头顶上的状态栏,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田兴华,男,44岁,胰腺水肿(03.25.33),低血氧(01.41.22),血糖11.7mmol/L,(01.31.41),血清淀粉酶含量高(00.44.41)。” 时间维持时间上,孙立恩只看了一眼血糖,持续时间不超过两小时,而且从时间上来看,这一症状的发生滞后于胰腺水肿。基本可以确定,他的高血糖状态是由急性胰腺炎引起的。 急性胰腺炎患者的血糖如果高于10mmol/L,就可以被直接视为急性重症胰腺炎。虽然从临床上来说,确定为重症还需要配合血清淀粉酶或者其他器官检查,但孙立恩很确定,田兴华的情况非常危险。 “给他吸氧,血糖水平出来了没有?”孙立恩决定催一下检查进度,至少先拿到高血糖的直接证据,然后再去问医务处要授权。虽然算是重症,但田兴华的症状还不算太糟糕,至少现在还不算太糟。要是拖到出现了器官衰竭或者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和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SIRS),那可就麻烦了。 “血糖11.8mmol/L。孙哥,这人是不是有糖尿病啊?”护士小郭正在摆弄着血糖仪,急诊室用来做初步血糖测定的仪器,是平时可以用来家庭检测血糖的小型机。那个迷你的尺寸放在小郭的手里实在是有点让人看不下去。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要是有糖尿病,我倒不用这么操心了。”这也是孙立恩无法直接凭借高血糖而去要授权的理由之一——他拿不出证明田兴华没有糖尿病的证据。如果是糖尿病患者,11.8mmol/L的血糖水平虽然很高,但还不至于变成提示重症急性胰腺炎的证据。 “小朋友,你爸爸平时在吃什么药么?”孙立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问问看患者家属情况。十二岁的小朋友虽然扛自己的老爹来医院有些难度,但准确回答一些问题还是可以做到的。 “吃药?”田宇几乎没有犹豫就摇了摇头,“我爸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我从来没见他吃过药。” 虽然还是不能排除田兴华患有糖尿病,但这个证据的分量还是有的。再次让小郭去催血常规和血清淀粉酶数据后,孙立恩领着田宇走出了抢救室。 “你就在这里先等一等。”孙立恩指了指抢救大厅里的座位,对田宇说道,“你看着点门口,要是你那个伯伯来了,就带着他先到抢救室里来,挂号之类的可以稍微等一等。”孙立恩的打算很简单,先想办法把田兴华送到手术台上,尽快完成胰腺疏通和引流才是救命的唯一途径。 重新回到了抢救室里,孙立恩继续指挥着治疗,“给他上乌司他丁,十万单位配生理盐水,监测血压……”他想了想,“等CT结果出来之后,请肝胆外的医生们来会诊。” 根据先外科后内科的会诊顺序,孙立恩决定等肝胆外的医生们来看过病人情况之后,再问问消化内科的意见。 躺在病床上的田兴华又吐了一次,他在病床上坐卧不安,明明已经疼的意识不清了,但还是不停挣扎着。孙立恩见状连忙过去安抚病人,但是收效甚微。田兴华现在是醉酒状态,又不能给他用止疼药或者镇静剂,这实在是有些伤脑筋。孙立恩第三次按住了田兴华想要拨开自己氧气管的手后无奈的对郭宇来喊道,“小郭,拿约束带过来!” 田兴华被捆在了床上,孙立恩趁着人多,赶紧安排了CT检查。CT机的检查床上可没有约束带可以捆绑的地方,还不如趁着人多,多叫几个医生穿好铅服,按着田兴华做完检查。 等CT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应该就能凭着结果去医务处要授权了。孙立恩在心里过了一遍检查顺序,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上了手术台,也不一定就能保住田兴华的命,但那就不是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了。孙立恩和护士小郭等人一起推着病床往影像科跑去。 第485章 照顾 检查结果和孙立恩预料的没什么区别,患者胰腺区不光能看到明显水肿,同时腹腔内还有积液。在看到了CT图像后,孙立恩当机立断,让袁平安先继续后面的治疗并且安排手术,而自己则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CT图像,以及检验科新鲜出炉的血清淀粉酶高达284U/L(酶速率法37℃)的检查报告,一路小跑赶到了医务处。 医务处里和孙立恩见过几面混了个眼熟的臧福生主任今天不在,负责值班的是陈副主任。在得知孙立恩的来意后,陈主任要来了CT图像和检查报告,并且同时打电话请来了消化内科的值班医生检阅报告。 “你们急诊科一天到晚的收的都是这种病人……”等消化内科值班医生前来阅片的空档,陈副主任和孙立恩聊起了天,而且还很客气的倒了杯热茶,“连个病史都问不到,挺辛苦呗?” 孙立恩点了点头,端起塑料水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清苦,带着一股茉莉花味。虽然是常见的茶叶,但品质确实不错。甚至和柳院长平时拿来显摆的茶叶有的一拼。一边喝着茶,孙立恩一边回答着陈副主任的问题,“嗨……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有困难要上,困难很大也要上。” 急诊科接诊没有家属,同时无法回答问题甚至没有意识的患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流程都是现成的,虽然麻烦,但只要按照规定来走,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太多的麻烦。 当然,“按照规定流程办事”,对不少人来说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麻烦了。 “也是。”陈副主任很感慨的点了点头,“全院也就你们急诊科会搞这种事情,从去年一年,授权单光是我就签了六七张,还不算其他副主任经手的许可。”他吹了口茶,轻轻喝了一口后又放下了茶杯,看着孙立恩道,“孙医生你在四院工作多久了?” “半年……八个月了。”孙立恩想了想回答道,“我实习是在附院实习的,后来才考的四院规培。” 陈副主任似乎并没有听孙立恩具体在说什么,而是非常捧场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么短时间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在四院工作了两三年了。真是……后生可畏。”表情出现的时机和惊讶的程度都恰到好处,仿佛已经悄悄练习了几十上百次。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接话,只能低着头强忍着心里的焦急,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 茶水清澈,几朵缓缓舒展开的茉莉花正在散发着幽幽香气。 “我听说,今年等诊断中心组建好了,孙医生你就要去那边担任诊断组组长了是吧?”这话虽然在陈副主任心里仿佛一个很有些冒犯的笑话,但事实确实就摆在眼前,不信都不行。“到时候孙医生恐怕就要脱离急诊,去诊断中心工作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到时候想要像今天这样,给你开一张授权证书恐怕都没有机会咯。” 孙立恩继续礼貌的笑着,心里却开始犯起了嘀咕。自己和陈副主任并不熟,现在人家和自己谈这些内容,不说交浅言深,也是有些冒失的。 陈副主任沉默了一会,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冒失,不过想了想,他还是继续试探性的问道,“我记得,孙医生你和周主任算同门师兄弟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现在还不能算,得等刘主任回国了才算数。” 陈副主任继续试探性问道,“如果孙医生你之后去了诊断中心,那肯定是要以那边的工作为主吧?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周主任那边已经有了计划了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这方面没什么好遮掩的,“刘主任去非洲支援的事情比较突然,周主任也是突然上马,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理顺现有的工作上,对于后面的事情,他还没和我们通过气。” 周军要说现在头不大那肯定是胡扯的。抢救室里的医生们虽然不太喜欢搞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观念,那就是主任必须得镇得住场子。不管是学术能力出众,还是业务能力强大,又或者护犊子能担事儿,三样里面至少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特质。 而周军这个人,三个特点都不算特别出众。学术能力上,周军本人是主任医师,但年资尚浅,学术成就并不突出。业务能力上,由于是骨科出身,周军对处理外伤倒是很有些本事。但急诊并不是只有外伤而已,中毒,内急诊,自免疾病,心血管脑血管,每一个都不能少。在其他的业务能力上,周军表现的也就和几位副主任医师差不多。 至于护犊子担事儿,这一点上周军的表现可以说是最差。周军和徐有容很对脾气,理由也在于此——两人做事都是一板一眼,说的好听一点那是“严于律己的同时也严格要求别人”,说难听一点,周军简直就是本本主义。急诊工作多见危急重症,很多时候事急从权是不得已也是必须的要求。但周军眼里这就成了违反规定,需要被严格禁止的事情。尽管遇到了类似问题,该周军护着的犊子他还是会护,但时候总少不了一通批评乃至检讨罚款。这和刘堂春以前那种嬉笑怒骂,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护法完全不同,急诊科的医生们肯定多少还有些不适应。 总的来说,周军就是那种各项特质都挺平均,各项特质都不太拿得出手的科室主任。下面的医生们要不是看在周军这人至少还能身先士卒,主动承担工作;而且又有刘堂春的三分香火人情兜着底,否则还真不会给周军什么好脸看。 根据孙立恩的观察,周军最近的头发有些稀疏的危险倾向。 “这样啊……”陈副主任有些为难的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这事儿吧,我琢磨了好久,但是也实在是没人可以打听,所以跟小孙你问问看,可不是我老陈打算欺负你啊……”陈副主任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这让孙立恩心里不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了起来。 “你如果方便,那就帮我问问看周主任……”陈副主任低声问道,“我儿子明年从医学院毕业,想进咱们四院急诊规培,周主任那边能不能照顾一下?” 第486章 朝阳 孙立恩听到这个要求后,心里感觉有点怪。四院的规培当然不好考,但急诊的规培每年都招不满人。毕竟和其他科室不一样,急诊规培如果做定向培养,以后一直在急诊工作的话,其实工作压力是很大的。能与之媲美的也只有儿科一项而已。如果陈副主任这个学医的儿子真打算来急诊科扎根工作,理论上不应该有什么问题才对。 孙立恩自己考的就是急诊规培,他对这个印象还挺深。考试题目并不容易,至少四院自己出的题难度基本和执业医师考试等同。不能算简单,但也绝对不难。 “急诊规培?这个不是很好考的么?”孙立恩顾不得自己这话说出来有些挑事儿的意思,他认真问道,“如果是要定向到急诊规培,那他直接考就行了吧?” 陈副主任叹了口气,“这小子不听话,不让他学医,他自己高考的时候偷偷报到了咱们医学院临床医学院,今年就要结束实习毕业了。”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陈副主任这个年纪其他都还不错,最大的不幸就来源于自己的儿子小陈。 “主要是因为那个小王八蛋……”陈副主任继续叹着气,最后还是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的意思是,让他在急诊干些日子,吃了苦了知道怕了之后,不当医生了,再让他出去留学。学什么无所谓,只要不当医生就行。” 孙立恩沉默的看着陈副主任一脸无奈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后摇了摇头,“这个事情我不能帮忙,您如果有需要,直接和周主任说吧。” 陈副主任一愣,“我的意思是,让周主任给他安排最累的工作,刻意为难为难他就行……” “陈主任,您也是学医出身的。”孙立恩的声音带着怒意,“我们急诊每天面临的都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吧?” 陈副主任眯着眼睛没有回答。 “小陈想当医生,可能是出于自己的不成熟的意愿,可能是因为对医生的工作不够了解。但他肯定有着想要帮助别人的想法。”孙立恩语速很快,语气也越来越不满,“不管他自己到底有没有想明白以后要面临的困难,用‘安排更困难的工作’来吓退他,这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不尊重。” “急诊本来就辛苦,来的患者危急重症那么多,我们抢时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孙立恩继续道,“要让工作压力和强度都吓退他,那得是多少次抢救,多少次检测,多少次胸外按压?要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才能吓退他?” 虽然只是个规培,但是孙立恩一向把自己当成一个急诊医生来看待。可如今要被人当成用来吓退孩子的工具,孙立恩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要是对他的将来发展有其他的想法,那就和他好好谈一谈。”孙立恩深呼吸了两次,控制下了自己的情绪,“我们急诊不是干这种事情的地方。” 陈副主任的表情很精彩,但他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沉默的喝着茶,等消化内科的医生赶到现场后完成资料检阅,随后批出了授权单。 “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对你们有意见。”消化内科的医生在等陈副主任开单的时候提前离开了,而在孙立恩离开的时候,陈副主任才解释道,“你也是医生,你想自己的孩子以后和你做同样的工作么?为人父母,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 · · “你怎么了?看着一脸郁闷的?”袁平安拿着孙立恩给出的授权书,通知手术室开始手术,等挂了电话后,他看着孙立恩一脸复杂的表情,好奇问道,“搞个授权而已,怎么一脸被人喂了屎的表情?” “袁哥,你以后会让你儿子当医生么?”孙立恩问了一个问题,一个他自己压根没想过的问题。“不一定是急诊,普通的门诊也行……” “怎么可能。”袁平安洒然一笑,“我那可是亲生的儿子。” 看着孙立恩仿佛又被人喂了一坨屎的表情,袁平安有些不解,“怎么着……你还真打算以后医学传家,让你儿子也学医?” 赶在孙立恩回答以前,袁平安笑着答道,“你自己是当医生的,工作累不累?苦不苦?你平均一个礼拜三次夜班,我一周只有一天时间能够回宿舍睡觉。劳动法的工作限制和我们没关系,被病人骂也是家常便饭——你还被人捅过一刀呢。”袁平安的笑容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隔空虚指着孙立恩的身体,“从上到下,你差点就被人开了膛了知道么?” 两人正在抢救室里的护士站前说着话,随着袁平安的声音有些失控似的放大,越来越多的医生们开始朝着这里看了过来。 “自己生的孩子,怎么可能让他再遭一次罪?遭一次自己已经痛苦的经历?”袁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的人道,“走吧,到办公室里去说。” 孙立恩沉默的跟着袁平安走进了小会议室里,他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目光很是复杂。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袁平安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递了过来,“而且看起来还不太像是开玩笑。” 孙立恩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脸色阴沉的说了刚才的遭遇,“我现在就后悔怎么没把那杯茶……”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虽然在脑海里孙立恩很想用热茶为陈副主任洗洗脸,令其清醒一下。但想到袁平安刚才认真的回答,他却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就是你没道理了。”袁平安正色道,“人家陈副主任的孩子也是亲生的,他照顾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 “人家又不是想走关系,让自己的儿子先进急诊,然后再转到院办之类的地方坐办公室。只是想让他干脆别干这行而已,虽然过分是过分了点,也不至于用开水泼他嘛,用温水就行了。”袁平安试图缓和局面,不过效果不佳。 “那我换个问题。”孙立恩叹了口气,“袁哥,当个医生,你后不后悔?” “后悔。”袁平安的回答完全没有迟疑,“说不定孙立恩你真是个特例,我见过的那些同学里,几乎所有人都后悔学医当医生。甚至还有些人说‘不如当初去复读算了’。毕竟毕业之后要留在本院就不容易,去其他地方工作又困难重重,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果然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孙立恩张了张嘴,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袁平安又抢着说道,“不过要是再来一次,我估计还是会当医生。” 这又是个什么套路?你脑子也坏了啊?孙立恩忍不住“啊?”了一声。 “苦当然苦,而且实在是累得要死。”袁平安嘿嘿笑着,将自己面前的温水一饮而尽,“不过这都是自己选的路。”他的眼睛两眼放光,看上去很自豪似的,“世界上哪有比救人更有意义的事情呢?想要心甘情愿的当医生,那就得是信仰理性的浪漫主义者才行。如果只是为了工作赚钱养家糊口,那干这行就很痛苦了——因为做不到嘛。” “医生也只是个工作,是个职业。可这个职业要求有奉献精神,要信仰理性还要浪漫主义,世界上有多少人能符合这个条件?”袁平安摇着头道,“所以愿意当医生的人就越来越少,而且体验过这个痛苦的医生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当医生——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孙立恩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说,你真要往陈副主任脸上泼水,用温水就行了。理由也不应该是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当医生,而是他对自己孩子理想的那个态度。”袁平安继续开解着孙立恩,“我当医生,是自己出于想要帮助别人的心理,你呢?” · · · “孙医生,我爸爸两个小时前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手术顺利。”孙立恩站在抢救室门口,正准备去吃个早饭然后回宿舍睡觉,却忽然碰到了一脸困意,但是相当看表情兴奋的田宇。他顶着两个熊猫眼,说话语速极快而且还略微有些发颤,“做手术的医生说,他的情况还算不错,只要没有严重的并发症,应该就算稳定下来了。” 田宇虽然能扛着自家老爹徒步走来医院,但毕竟只有十二岁,经过一晚的担惊受怕后,能够自己站着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他对孙立恩认认真真的鞠了一躬,“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爸爸……”他的眼圈有点红,“大伯是我爸手术结束了之后才赶到的。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孙医生你当时救命,我就成了孤儿了。” 孙立恩愣愣的看着田宇,沉默了好一阵子后,他微笑着,朝着田宇轻轻鞠了一躬,“谢谢你。” 他没等田宇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走向了抢救大厅以外。 那是朝阳初升,金光万丈。 仁心 第487章 六月 逝者如斯夫,如白驹过隙。时间的流动,平时并不能切实被人所感触到,甚至在人们刻意感受的时候,只能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唯有站在一个时间节点上,不经意的回过头去看时,人们才会发出一声这样的感叹,“日子过的太快了。” 孙立恩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等执业医师考试的操作部分结束后,他站在耀眼的六月骄阳中,看着满天金光万丈,感觉自己有些睁不开眼睛。 天气热,很热。是那种阳光晒在皮肤上,感觉火辣辣的疼的热。宁远今天最高气温三十二度,但紫外线指数颇高。考虑到今天要离开医院,去学院里考试,孙立恩还特意抹上了胡佳跨洋网购的防晒霜。不过坐进车里之后,孙立恩猛然醒悟——交通过程全靠车的自己,似乎也没有用防晒霜的必要嘛。 操作考试需要现场抽签以确定考试项目。病例分析和病史采集、体格检查和基本操作、上级考试的听音阅片三站分批抽签进行考试。考试内容不难,几乎都是孙立恩平时工作会接触到的,以及必须掌握的知识。唯独阅片的部分孙立恩一开始稍微有些没有底气。不过还好,机器上出现的图片是硬膜外脑出血,特征明显,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来。 总而言之……孙立恩伸了伸胳膊,然后颇有些满意的叹了口气,总算是在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考完了?”在学院的考场门口,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吴友谦带着一副茶色墨镜,身上穿着一身淡灰色的亚麻衣服,被风吹动,看上去似乎很凉快的样子。他眼见孙立恩走出了考场,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考完了就赶紧回实验室,下午还有几组对比要做。” 和吴院长在一起混了半年,孙立恩已经和老头混的很熟了。他装出一脸愤懑不平的样子抱怨道,“我刚刚考完执医操作,吴院长你就赶着逼实验,简直太无情了。” 吴友谦把茶色眼镜往下拉了拉,耷拉着眼皮瞅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悠悠道,“你要是连个执医都考不过去,那整个实验组之前所有的对比实验资料就都得作废了——AI比一个连执医都考不过的人强,那可没办法证明AI的效果。” 孙立恩被吴友谦噎的差点没喘上气来,他苦笑着道,“吴院长,您最近怼人的功夫比之前有了明显进步啊。” “那是以前跟你不熟,老头子我客气了一下。”吴友谦横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展眉一笑,“看你这猴子模样,有把握能过是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的有的。”他正打算说说看自己都抽到了什么题目,以及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却看到吴友谦一转身朝着远处走去。 “还愣着干什么?”吴友谦回过头看了一眼孙立恩,“走,吃饭去。今天我请客。” · · · “嗯嗯,操作已经考过了。”孙立恩在微信里向胡佳报告了自己考试的消息,“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主任说得等到七月中旬左右。”胡佳的回答让人有些沮丧,“他们的治疗组出发去乡村地区巡诊了,现在首都没人。” “那正好在有自来水和煤气的地方多住两天。”孙立恩换着花样安慰着自己的女朋友,“反正也不会耽误你毕业。” 结束了和胡佳的短暂交流后,孙立恩走到了实验楼里,和往常一样,先把手机交给了实验区外的值班人员,然后又过了三道金属探测门,这才进入了试验区域。 同样是存在于宁远医学院实验楼里的实验室,孙立恩现在所处的区域和其他实验室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那些封闭实验室,没有操作台,没有自带科学色彩的各式仪器。这个试验区域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闪烁着红绿黄三色灯的机柜,散热风扇的动静嗡嗡作响。尽管试验区里的空调已经开到了最强,但屋子里仍然热浪滚滚。而为了连接好这些机柜,地面上和天花板上满是粗壮的电线和密密麻麻的网线。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绕过了脚边和头顶上的电线,这才进入了自己的“实验室”。 孙立恩的实验室大概是整个试验区域里最宽敞而且最有条理的房间——这就是实验组的工作人员用一比一的比例重新复现的四院第九诊室。也是孙立恩平常工作最多的地方。 “老规矩,今天下午还是三个病例。”孙立恩刚进入房间,桌子上的固定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里面是吴友谦的声音,“不过今天的比较特别,三个病例里面,有一个是真人。” “真人?”孙立恩一愣,“真人看病,那不是医疗行为么?这得在医院里看吧?” “你只要和平常一样做诊断就行了,不需要进行医疗行为。”吴友谦解释道,“你还是和平常一样,对患者进行问诊就行。需要任何类型的检查都可以直接跟我们说,我们会提供相应的检查报告。”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之前这段时间中,他每次来这个位于实验室中的第九诊室,看到的实际上都是各式各样的检查报告,偶尔会有患者的视频资料。但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真正的病人。这也使得孙立恩无法使用状态栏对患者进行检查,只能耐下性子,一点点啃报告和检查内容以诊断疾病内容。 至于之前的诊断有多少正确率,孙立恩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吴院长和实验组没有拍板决定换人,那应该错误率应该不至于特别高。 孙立恩平时的工作中对状态栏的依赖度越来越高,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状态栏是八个月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来源不明,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孙立恩总觉得自己应该注意一下从其他方面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鬼知道状态栏什么时候会自己消失掉——如果没有了状态栏,他还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医生? 反正只要吴院长他们不打算换人,那自己就全凭自己的能力,努力干下去。孙立恩在心里给自己下了这么一个目标,然后更加兢兢业业的啃报告做诊断。每次实验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只有三个病例而已。可这每天九个病例,却让孙立恩觉得自己脑仁儿生疼,从实验室出来累的仿佛一条死狗。 这次终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一个患者!孙立恩自己挺开心,而这种朴素的开心,在他见到这位患者的时候顿时烟消云散。 直观感受上来看,这名患者本人大概年龄不大,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看,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不过就算没有状态栏,孙立恩也能一眼看出,面前这个人肯定有病,而且十之八九是病在了脑子上。 六月的宁远,下午两点,外面气温至少三十二度。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患者仍然执着的穿着一件夹克外套,黑色长裤,带着一顶鸭舌帽,而且还带了个口罩。 孙立恩谨慎的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请人坐下,自己转身摸出了口罩戴好,顺便还带上了护目镜和乳胶手套。 “您好,我是孙立恩。”孙立恩自我介绍了一下,顺便看了一眼自己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姓名,“林强……先生是吧?” “是的。”对方摘掉了鸭舌帽,露出了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医生,你救救我……”一边说着,对方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对方的行为明显不像是前来配合实验的演员,而像是真正需要帮助的患者。孙立恩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连忙走了过来,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你来看病,那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别搞这种事情。” 林强抬起头来看了看孙立恩,然后沉默的点了点头,随后在孙立恩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瘫坐在了凳子上。 “我觉得我得了艾滋病,可是医生检查都说我没病。”他绝望的抬着头,“我就搞不明白了,要是我真的没有病,那我怎么会这么难受?” 第488章 安慰剂 艾滋病患者的诊断主要依靠医院的例行快速检测和疾控部门的复检,作为一种攻击表现CD4蛋白辅助T细胞的病毒,HIV病毒本身并不会造成任何症状。而当人体中起到识别和调度抗体的辅助T细胞含量减少到一定地步时,人体就会遭遇到多种感染甚至肿瘤的袭击。但这些表现出来的症状,都和HIV病毒没有直接关系。 艾滋病本身不会表现出症状,很多患者都是感染了机会致病菌后,才在医院的检查中发现有HIV阳性反应的。 孙立恩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患者,他的神情确实很绝望,而且还很痛苦。这位看起来真不像是治疗组请来的演员——这么好的演技,那价格肯定便宜不了。 “您先别着急。”孙立恩想了想,从一旁的饮水机里倒了杯水出来,递到了对方的手里,“穿这么多衣服,你不热么?”他试图转换一下话题,先缓解一下对方的紧张情绪,然后再慢慢问诊。 “我怕感冒。”林强低声道,“得了我这个病,只要一感冒那就可能要命,所以我必须多穿一点衣服才行。” 孙立恩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前,用笔记下了“精神强迫行为”六个字,并且在后面写了一个问号。 “听起来您很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孙立恩顺着对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那你能跟我说说看,你这个病是怎么得的么?”如果对方是精神上出了问题,那么回溯“病史”应该就能知道这个根源是什么。而且这样也能方便孙立恩判断,是不是需要将他转给精神病科进行处理。 林强的表情稍微变化了一下,然后低着头道,“我……我两年前出差的时候……在酒店捡过一次小卡片。” 林强很直接的承认了自己有高危性行为。而且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而在那次高位性行为之后大约两周,他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疲倦的感觉越来越严重,身上也长出了皮疹,同时还出现了低烧、淋巴肿大、肌肉跳动、关节疼痛甚至舌苔长白毛等等问题。 “有皮疹,而且舌苔上还能长白毛?”孙立恩停下了笔,若有所思的看着对面的林强,“你现在还是这个状态么?” 林强摇了摇头,“这些症状偶尔发生,并不是一直都有。”他忽然显得有些激动,“我们好多病友都是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多病友?”孙立恩挑了挑眉毛,“我猜你们应该有个贴吧或者微信群之类的,互相在里面通报自己的症状和病情对吧?” 林强第一次露出了惊恐和疲倦以外的表情,这次的表情名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他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孙立恩,“你听说过这个病?” 孙立恩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听说过。”他有意错开话题,以免追问下去暴露出自己“并不太相信对方生病”的观点。“他们都有这些症状是么?还是有些人有其他的表现?” “没有,大家都这样。”林强非常笃定道,“都是一样的表现,而且大家都很容易生病。” 这就有意思了。孙立恩搓了搓自己的下巴,疾病的发展大部分时候都存在差异性。同样的疾病发生在不同的患者身上,表现出来的症状一般不会完全一致。比如同样是H1N1病毒所引发的甲型流感,有些人会有高烧、肌肉疼痛、咳嗽、咽喉疼痛,甚至转为肺炎并发脓血症、乃至呼吸衰竭甚至多器官损伤。但并不是每一个感冒患者都会同时拥有完全一样的症状。甲流平均每一百名患者中,约有1~10人需要住院治疗,而每一百名住院的患者中,有大约10~25人会被送入ICU进行治疗。由于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期间服用的药物甚至休息的程度也不尽相同,因此表现出的症状必然存在差异。 有些甲流患者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严重症状。 由于身体差异,从而导致的症状差异几乎普遍存在于所有的疾病中。这也是医生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每个疾病的症状都表现的完全一致,那也就没有必要去看医生了。大家只要根据症状,自行购买药物即可。 正是因为绝大部分患者在同一种疾病面前所经受的不同折磨,医生这一职业才有存在的意义。 但是从林强的描述里,孙立恩看不到这些患者有什么症状上的区别——大家都低烧、淋巴肿大、肌肉跳动、关节疼痛甚至“舌苔长白毛”,这些症状实在是太过行动一致,以至于孙立恩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太巧了,同时也太一致了。孙立恩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您处于这种情况有多久了?之前曾经去其他医院看过么?” “看过看过。”林强连连点头,他从一旁的提包里摸出了一叠看上去有些磨损的纸片和本子出来。“这些都是资料。” 从资料上看,过去两年里,林强辗转了六家医院,挂号了二十几次。抽血抽了五十多管,各项检查数据一应俱全。六家医院一共给林强做了五次CD4细胞绝对计数检测,数值略有波动,但始终在280到330之间。 “最近一次检查是在半年以前。”孙立恩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的报告,然后放下了手里的单据问道,“你之前这……两年里,几乎每隔三个月就会去一家医院进行检查。为什么最近这半年突然停止了就诊呢?” 林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似的,半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六家医院都是国内有名的医院,他们都说我没病……查不出来还能怎么办?我已经准备等死了。” “但是你现在又坐在我的面前了。”孙立恩故意用有些拗口的遣词造句说道,“其实你还是想活下来的对吧?” “那当然!”林强点了点头,脸上多了几分哀求,“孙医生,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孙立恩用笔点了点面前的记录本,为求保险起见,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对方头顶上的状态栏。 “林强,男,32岁,慢性疲劳综合征(16842.33.22)”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既然你来了这个地方,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这里并不是个常规意义上的医院。有些检查手段可能需要换个地方或者重新挑个时间才能做。”他一边编着瞎话,一边观察着林强的表情,“我得先和实验组的组长讨论讨论具体安排,你先在这里坐着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林强点了点头,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 孙立恩走出“诊室”,轻轻的关上了门,然后蹑手蹑脚的溜达到了一旁的办公室,很有礼貌的准备敲门。只是手还没碰到门上,就听见了办公室里吴友谦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孙立恩推门走进了办公室里,吴友谦的桌子还是那种贴着木皮的大班桌。只不过上面摆着好几台宽屏监视器,里面正在展示着诊室里的画面,以及运算中的机房中心。 “坐。”吴友谦似乎早就知道孙立恩的来意了,他指了指座位让孙立恩坐下,“你找个借口跑了出来,那就是心里有数了?” “有些不太成熟的猜想。”孙立恩答道,“吴院长,这人确实是有病,不是你们请来的演员对吧?” “从第三军医大那边介绍过来的患者。”吴友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解释了一下这个患者的来历,“他们给这个病人做了很多检查,不过那些检查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 孙立恩笑了两声,“那么多专家都搞不定的病例,最后交到我手上来试试运气?”他看了一眼正在闪动着“计算中”样式的屏幕问道,“老东西算出答案了没有?” “老东西”是正在研究的AI的代号和昵称。据说原因是老东西第一次运转的时候系统时间设置出了问题,以至于他刚刚出生就已经运行了超过一千八百年。因此被诸多网络工程师和维护人员戏称为了“老东西”。 孙立恩的工作,就是和老东西不停的比赛,以促进老东西快速进步。 “从进度上看,要算出来结果大概还得十几个小时。”吴友谦瞥了一眼屏幕,摇头道,“有事儿你就直接说。” “我觉得患者本人并没有实质上的器官病变或者感染。”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和这个群体的疾病表现太过一致,比起不明病毒感染,我更倾向于互联网推波助澜下的‘群体癔症’。” 吴友谦又瞥了一眼孙立恩,“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一半。”孙立恩没把话说死,而是提议道,“我觉得可以试一下安慰剂疗法,不过安慰剂不能用普通的糖片或者淀粉片,可能需要一些效果明显,暗示作用比较强力的安慰剂。” 吴友谦沉默了一会后提议道,“可以用靛胭脂注射液试试看。” 第489章 方案沟通 靛胭脂注射液,是个现在临床上已经比较少用的检测手段。以前主要用于肾功能的检测。通过肌肉注射或者静脉推注后,肾功能正常的患者尿液会在十分钟左右被染成蓝色。 这也是它唯一的作用。 “注射液注射,本身就比服药更有说服力。”吴友谦点着桌子说道,“而且效果也很明显——正常人尿液怎么也不可能是蓝色的。” 治疗过程略带疼痛,效果明显且立竿见影,而且过程中对人体几乎没有损伤。这三点加在一起,就让注射靛胭脂注射液成为了最适合孙立恩提议的方案。 “这个注射液我从来没听过,而且也没见过。”孙立恩有些犯难,“而且在实验室这边也不能开药吧?” “知道了你还问?”吴友谦又瞪了一眼孙立恩,“安排他明天去四院吧,今天在这边补充两个检查,给明天的安慰剂治疗铺垫一下就行。” 孙立恩又伸着脑袋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对那串闪动的绿字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我去给人治病啦,老东西你慢慢算。” 看着孙立恩离开房间的样子,吴友谦嘿嘿笑了两声,用手在电脑屏幕上敲了两下。闪动的绿色字迹褪去,露出了“疑病症”三个字。 吴友谦看着屏幕上的字,轻啜了两口茶水,嘴角微扬道,“有点意思。” 一阵带着夏日热意的风从窗户外吹入。吹动了吴友谦面前的笔记本。贴着林强照片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三行字,“群体性癔症?”“疑病症?”“慢性疲劳综合征?”三行字后面都带着问号。 从临床医疗上来说,把“慢性疲劳综合征”和“群体性癔病”甚至“疑病症”归为一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三种疾病理论上都是应该转给精神科去治疗的内容。但是不管是吴友谦还是孙立恩都觉得,让对方现在去看精神科并不合适——且不说对方会不会真的听了劝告去就诊,就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恐怕反抗才是直接结果。 靛胭脂注射本身虽然不是这三种疾病的标准治疗手段,不过用在这个方向上问题应该也不大——只要能找到对方家属同意并且获得签字即可。 孙立恩现在就在琢磨着这个事情。 “你得病的事情,家里人也知道对吧?”孙立恩从办公室里得了“圣旨”后,孙立恩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第九诊室”里,看着大汗淋漓的林强,他又接了杯水递了过去,“这个天气还穿这么多,回家记得喝点淡盐水。” “回家?”林强睁大了眼睛,他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甚至打翻了自己手边的水杯,“不是能治疗……” “你这个当然可以治。”孙立恩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我们有一款实验性的特效药,目前的有效率非常高,但是在治疗之前,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些身体检查,以确保你的身体能够接受这个治疗。” 林强重新放松了下来,他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能治就行。”两年中,他受到了太多折磨,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实在是不想这个机会重新溜走。“这么说,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了?” “要和你解释这个的话,我们可能要花很多功夫了。”孙立恩装出了一副“我时间很多,但是这个真的很复杂”的表情,“这个病在国内还没有正式翻译名称,国外的定名‘Chronic Fatigue Syndrome’,这是一个还处于发现早期的疾病。” · · · Chronic Fatigue Syndrome(CFS),也就是“慢性疲劳综合症”。孙立恩选择相信状态栏,将对方诊断为这个问题。在来往办公室的路上,孙立恩已经略微了解了一下这个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内容。反正除了谈话治疗以外,CFS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治疗方法。试试看安慰剂治疗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而开始治疗以前,孙立恩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先铺垫好这一整套治疗方案,并且在拖延时间的过程中,找个有执业医师资格的精神病科医生来为整个治疗把把关——虽然严格来说对林强的“治疗”仍然属于项目组的实验内容,但是处于人道主义考虑以及相关法规规定,家属知情且同意,以及在拥有相应资质的医生监督下进行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用各种手段糊弄着林强去做耗时更久的体检(当然,全免费),而孙立恩则拿到了林强妻子的电话。考虑到通话安全,尤其是不能被林强撞破这一点,孙立恩拿着电话直接跑到了实验楼的楼顶,在空无一人而且热的吓人的天台上打通了林强妻子的电话。 “什么?他又去看病啦?”电话那头的女人一听到孙立恩表明自己的身份后,还没顾得上询问具体的“看病”过程,她气急败坏的对着孙立恩喊道,“他没有艾滋病,他是个神经病!你不要信他的,我也没有被感染!” 看起来家属也惨遭折磨。孙立恩苦笑了两声,“那个……林夫人啊,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 解释这种事情其实孙立恩已经很熟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医疗工作中,他不是在解释的过程中,就是在去向家属或者病人解释的路上。但这次的解释工作实在是有些困难,孙立恩废了好大工夫,才勉强证明了自己医生的身份。被太阳晒到上半身都快湿透了,孙立恩还没开始解释为什么自己打了这个电话。 “您说的其实没错,林强确实有病,不过不是神经病,是精神病。”孙立恩抹了一把汗,往一旁的地面上甩了一下,一地水珠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地面上。“但是,这个病是可以治的,我们打算先用最容易起效,同时起效也最快的方法试一下。” 电话那头的林夫人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多少钱?” “因为我们是宁远医学院支持的实验组,所以治疗费用也是治疗组报销的。您可以放心,没有任何费用——我们不是那些骗钱的制药公司。”孙立恩已经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了,他连忙道,“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跟您提前说明,在说明治疗内容和您签署同意书以前,请不要和您的丈夫提及任何有关治疗的内容。您就直接说我们还没有详谈就行。” “这个……可以。”对方听上去似乎不太像是骗子,而且要求自己去签字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小办公楼,而是省内很有名气的医学院。更重要的是,既不要钱又不要什么其他的“支持”,确实听起来挺让人放心的。 更重要的是,电话那头,是两年来第一个认为林强真的有病的医生。而且是有治疗手段的医生。这种差异甚至让林夫人鼻子有点酸。林强的事情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初刚一听说自己的丈夫嫖娼然后还染了脏病,林夫人简直就像是感觉被一道闪电直接劈在了头上。但看着林强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带着孩子直接离开。 两年间,林强不断的去各个医院检查疾病,而林夫人本人受到的折磨也一点不逊于林强。今天突然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动。 “明白了,我马上就过去……”林夫人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两年间的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生活也该有个了断了,“现在直接去宁远就可以是么?” “对的对的。”孙立恩大喜过望,他看了一眼表,“我今天会在这里待到晚上八点,如果您工作上来不及的话,明天早上直接到宁远四院来也可以。” 第490章 “特效药” 林强接受了一整套的身体检查,检查内容甚至包括了全身CT扫描和mNGS测序。检查价格高昂,耗时也颇久。但对于一个4U机箱里满满当当塞进去八张TESLA V100加速卡的实验组来说,这部分的花费其实并不算难以承受。 严格来说,林强是老东西第一次进行实际操作实验的对象。虽然组内的研究员们对于是否有必要第一次实验就把老东西应用在这种疑难杂症上有些意见不太统一,但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大家还是希望全力以赴,尽量为老东西搜集到更多的资料。 资料越多,老东西能做出的诊断理论上就会越精确。 要想知道他们的AI算法设计到底有没有问题,光凭提前得出答案的那些病例报告肯定是不够的——在人工总结记录病例的时候,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去除一些不够“直接”的数据,以保证报告本身的简单易读。 而这些用来保证其他人阅读顺畅的处理方法,事实上给老东西省了不少麻烦——人体症状表现实在是太多了点,能否排除这些多余变量,准确找到病因,这才是老东西目前需要面临的最大考验。 而让这群实验人员感觉抓狂的是,哪怕他们尽心尽力,想尽一切办法给老东西搞来了所有的资料,他们却不能马上验证老东西的计算是否正确——没有人知道林强到底得了什么病,就连吴友谦院长和三军医大的专家们得出的诊断结论也有着相当的模糊空间。 AI设计人员和运行管理人员不是医生,他们是标准的理科生。计算结果要么是明确的A或者B,要么是在某些明确范围内有多个结果。结果现在可好,计算出来的答案和标准答案对不上。要是完全对不上也就算了,那至少有个明确的“你们做错了,需要重新检查流程”的信号。有明确的结果,但是参考答案却模糊不清——这还怎么做参考? 吴友谦看着面前一脸急色的众多运营人员,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太没城府了。”他笑眯眯的喝了一口茶水,“医生在临床上遇到诊断不明的患者,也要用些手段排除一下才行。你们这就像是要求医生第一个念头就得正中靶心,找到疾病问题一样。别说他孙立恩了,你找哪个医生来都做不到。老东西这才修正了一年不到,正确率不是已经快赶上他了?” “孙医生的误诊率太低了,要不是每个诊断都有视频作证,我肯定要怀疑他是做了弊的。”带头的实验员员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他的平均误诊率还不到18%,急诊相关的诊断误诊率才10%左右。老东西现在的平均误诊率在25%。要不是孙医生妇科和产科误诊率比较高,那可真就成了妖怪了。” “老东西的设计方向就是‘医生临床诊断的参考’,它一开始的设计就不是为了代替医生。”吴友谦看着面前神色不一的研究员们,笑眯眯的解释道,“我能理解你们这个想要把自己的成果完善到尽善尽美地步的想法,但是搞科研也要尊重客观事实——无论你们怎么努力,治疗和诊断这始终是医生的专业工作。想要替代他们是不可能的,能够把一个它做成一个好用的,可以依赖的工具,这就是你们现阶段的工作。” 误诊率这个话题虽然很多从业人员都不愿提起,但必须承认的是,国内外的医疗活动中,误诊现象普遍存在。抛去需要被转交司法部门处理的故意误诊不谈,医生们平均的误诊率大约在30%左右。这些误诊可能是由于疾病的不同表现特征,不典型表现,或者医生们经验不足,甚至患者隐瞒病史,导致诊断依据信息出错等等。 而在中国,导致医生们误诊的除了以上原因之外,工作压力和疲劳所占比例也非常巨大。孙立恩能够达到18%的平均误诊率,其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本身能力多么出众,而是因为每日处理的病例有限,而且在不直接接触患者的前提下,他能够花更多时间,更多精力在每一个个案中。并且几乎可以不受限制的对每一个病例进行任何他想做的检查,完全不用考虑患者家属是否能够承担的起检查费用,或者他们愿不愿意配合。 孙立恩的情况属于特例,毫不夸张的说,在实验楼的“第九诊室”中,孙立恩绝对是全国乃至全世界里过的最滋润的医生。而现实情况却和这种理想状况天差地别。 项目组会提出AI诊断的目的也在于此,如果能够通过一套基于云服务的AI算法,给医生们提供一个不会有任何怨言,也不会因为疲劳和工作压力出现失误的“第二意见”,那么必然能够显著降低误诊率。 然而目前看来,老东西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 · “就这两个文件签字是么?”第二天早上,孙立恩在医院里接到了林夫人的电话。四院并没有精神病科,因此在和孙立恩见面签完了实验组的相应许可和通知后,吴友谦带着人直接把孙立恩和林夫人,以及林强接到了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这里有精神病科,可以接诊被初步诊断为“慢性疲劳综合症”的林强。 林夫人和孙立恩一起去收费窗挂了精神病科的号,从挂号到交钱,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避着林强。为了防止中间出点差错,就连挂号的项目都写的是“特需门诊”。 “你最近确实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有肌肉疼痛……”负责接诊的医生是吴友谦头天晚上就叮咛了几百次的精神科副主任。作为一家医学院直接附属的大型三甲医院副主任,梅主任本来应该是很有排场的那种。只可惜吴友谦在梅主任上学的那年就已经是院长了,师长有命,学生实在不敢炸刺儿。梅主任只能老老实实的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开始诊断。重新问诊了一遍之后,他借口“需要最后会诊”,让林强先去吃个早饭,自己则去了吴友谦和孙立恩待机的房间。 梅主任摘了口罩,对两人道,“诊断成慢性疲劳综合征没有问题,如果没有CD4细胞绝对计数下降的话,其实我更倾向于群体性癔病。” “那就是说,可以治疗了是吧?”吴友谦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表,“那咱们就趁热打铁,赶紧把这个问题处理掉。” “用靛胭脂注射液来当安慰剂,这个想法确实很有创意。”梅主任对于这个治疗方案倒是非常感兴趣,并且对治疗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普通的注射器是透明的,靛胭脂注射液那个颜色就和染色了的尿液一样。我建议去口腔科借个金属注射器过来,把观察窗用黑色胶带一贴,神仙都看不出来这是啥。” “还可以请注射的护士姐姐穿一下CT室里的铅服。”开头脑风暴式的分享会就这一点好,孙立恩灵机一动,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反正看起来越严肃,安慰剂的治疗效果应该就会越好。” 安慰剂效应一般和两种条件直接相关,一种是“预期”,另一种则是“条件化”。两者可以相互调节,相互作用。孙立恩已经提前为林强规划了预期,“一针下去,药到病除”。同时以条件化的手段增强了这一预期。接下来,就是见真章的时候了。 林强坐在诊室里,有些局促不安。自己的老婆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但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别和我说话”的警告。他几次想要说话,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焦急的盯着诊室的门。 “林强是吧?”全副武装的护士小姐姐拎着一个塑胶减震箱走了进来,一看到同样在房间里的林夫人,有些摸不准道,“您是家属?” “是的。”林夫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护士小姐姐道,“我在外面等吧。”说完话,她就自己往门外走去。完全没有等护士姐姐回话。 林强有些焦虑的看了一眼妻子的背影,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护士小姐姐手里的箱子吸引了过去。 “这是给你用的特效药。”护士姐姐不露痕迹的调整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箱子,并且放在桌面上将其打开——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注射器出现在了林强面前,并且介绍道,“因为这种药有辐射性,而且会对光有反应,所以必须用特制的这种金属注射器注射。”她一边给林强的胳膊上做着消毒,一边问道,“医生跟你说了这种药的生效流程了没有?” “没有。”林强有些紧张的摇着头,“他们只说这个药生效特别快。” “这倒是没错。不过这个药对某些人是不生效的。”护士继续按照预定的台词,“等会打完了针,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之后你去一下洗手间看看尿液就行了。如果生效的话,尿液会变成蓝色的。如果没有变色,那就是没有生效,就得赶紧跟医生说了知道么?” 第491章 边吃边聊 林强的肾功能毫无疑问是正常的。在经过三名医生的添油加醋后,整个治疗过程甚至有了一点“仪式化”的意思。而结果也如同大家一开始所期待的那样——十五分钟后,特需门诊的洗手间里传出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林强的喜极而泣。 “蓝了!蓝了!我有救了!”他在厕所里哭喊着,仿佛见到了天使之类的生物奖励在自己面前。哪怕隔着两道门,孙立恩也能清楚听到他的喊叫声。 “行了,后面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孙立恩微微点头,自己出来这是跟周军请了假的。眼看目前事情结束了,他自然就急着准备往回走。四院那边自己还有事儿呢。 吴友谦抬了抬眼皮,然后摆了摆手,像是哄苍蝇似的,“赶紧走,记着啊,后天再到组里来。” · · · 现在的四院,看起来活像是个大工地。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大楼主体施工部分已经完成。由于采取的是预先走水电的一次性高强度水泥浇筑施工,所以大楼本身建造的速度实在不能算得上快。但好在一次成型之后,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工程需要再进行,因此在大楼刚刚建好的时候,四院就组织了几次综合诊断中心工作人员的现场检查。 诊断中心的设计是武田方面给出的方案。方案里充满了日式现代建筑物特有的麻烦和矫情,要不是因为武田方面再三保证工期,这种方案在宋文那儿绝对过不了。 四院本身的建筑风格还是比较统一的现代实用主义风格,中间突然夹杂了一个清水混凝土加木质饰板结构的三层大楼,确实看着有些奇怪。不过现在并不是操心建筑风格的时候——今天孙立恩打算在中午下班后去看看综合诊断中心里安装好的第一台设备。 毕竟诊断中心以后就算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不上点心可不行。 “新的设备搞好之后,至少我们影像科肯定是要抽调人手来干活的。”影像科的罗哥和孙立恩在第九诊室里聊了起来。今天的第九诊室没什么病人,而罗哥前来串门,自然给了不敢说闲的孙立恩一个休息的好机会。 孙立恩递了杯茶过去,对罗哥道,“新来的这些设备都是日本的吧?那岂不是以后这些设备都得你先学会了再带别的医生?” 影像科罗哥罗三观,在大阪大学读了六年。就读于医学院保健学科,学习放射线技术学。而在这半年中,罗哥不光成功拿到了宁远医学院影像学硕士学位论文,同时还成功通过了导师的博士审核——前程似锦但是压力巨大。 审核制博士毕业真的不算轻松,按照宁远医学院的规定,罗哥如果想要在规定的三年内博士毕业,那三年中至少要在SCI影响因子3.0以上的杂志上发一篇文章,或者多篇文章合计影响因子6.0以上才行。对于临床医学影像学方向来说,这么高分的文章可真不好发。SCI分区中,影响因子最高的也才是二区的JACC,影响因子十分——这可是行业内最高的影响因子了。 当然,要是他能有一篇四大神刊也行——新英格兰、柳叶刀、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或者英国医学期刊(BMJ)。这四本里影响因子最低的英国医学期刊也有27分,别说用来毕业,以后拿来评选高级职称那都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当然,白日梦这种事情,想一想也就算了。真正让罗哥敢于挑战博士学位的,其实还是孙立恩。 陈雯的治疗已经结束,小姑娘的结果挺不错。除了下肢有轻微的肌力偏弱以外,其他能力几乎都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而这么复杂的病情,这么罕见的疾病过程,在海扶刀和徐有容的加持下,已经顺利的被写成论文然后投给了新英格兰。目前已经被编辑接手,并且开始邀请审稿人进行审稿,虽然还不能说百分之百稳了,但希望不小。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孙立恩都创造了一个奇迹——本科毕业的规培生,居然有很大可能投中新英格兰。这个巨大的成就甚至让罗哥感觉有些嫉妒。 而且不光是陈雯的病例和研究,杨建强的那个“隐性感染脑弓形虫”的病例以及治疗方案也同样正在被加工成论文。而且那篇文章的目标仍然是四大神刊之一。 一个规培,半年内有两篇可能进入四大神刊的文章。罗哥甚至不需要严格论证就能确认,只要自己之后抱紧了孙立恩的大腿,让了不起的孙立恩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篇文章出来,说不定就能直接申请提前毕业。 如果连这种机会都不敢去抓住,那罗哥可就不是那个当年敢于自己跑到大阪去上学的罗三观了。 “带其他的医生们熟悉设备这种事情,确实也是我来干最合适。”听到孙立恩的提问,罗哥很直接的点了点头。“毕竟都是日本过来的设备。”他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可惜啊,还是没有重质子加速器。” “毕竟咱们那是个诊断中心,又不是癌症治疗中心。”孙立恩笑着宽慰道,“今天安装第一套设备是吧?” “对,武田那边送来的是东芝的机器。”罗哥确认道,“不管怎么说,3T的机器里,东芝的成像确实挺不错。”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院里现在最强的磁共振设备是西门子的产品,磁场强度在7T左右。至于成像质量嘛——他的能力还没有到可以挑剔核磁共振检查成像的水平。 “你中午什么安排?”和孙立恩又聊了两句,罗哥趁机向孙立恩发出了邀请,“中午一起吃个饭?以后咱们说不定也要在一个部门里混了,我赶紧趁机讨好讨好你。” “今天中午可能够呛……”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罗哥,晚上吧,晚上我请你吃饭。等会我得去找宋院长。” · · · “就你一个人来的?”中午十二点十分,孙立恩提前十分钟出现在了院长办公室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的他,忽然看到面前的门开了——门缝里正好露出了宋文的脸。“其他人还没到吧?” 孙立恩摇了摇头,“我中午病人看完了,所以就先上来……”他想和宋文解释一下,不是自己工作不努力,也不是其他人工作太没效率。 “行了,你先进去吧。菜已经送到了,等会人齐了就一起吃。”宋院长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了孙立恩,“我去打个电话。” 今天中午,四院的周秀芳诊断中心的“管理层”们,第一次工作午餐聚会。 这次的工作午餐内容比较特殊,为了让医生们既能够参与到会议中,同时又不耽误日常工作和生活,所以宋院长特意选择了这么个时间和形式。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渐渐到齐了。孙立恩,徐有容,帕斯卡尔,柳平川,以及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核医学科主任齐红,检验科主任赵卫华,药剂科主任韩文平全都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小田,发盒饭。”打完了电话的宋院长也回到了办公室里。她先张罗着让助理给大家发餐,自己则转头打开了投影仪,“各位,咱们边吃边聊。” 第492章 口不择言 医生们在会议室里大口大口的刨着盒饭,大家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填饱着自己的肚子,一边看着宋院长的会议PPT。 “按照现在的工程进展,两个月内就能够完成所有的内部装修并且投入使用,影像学的设备没有问题,下个月就能全部安装完毕。不过武田方面说,病理和检验所需要的设备在通关上有些延误。”宋院长大概介绍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后对赵卫华问道,“如果两个月后综合诊断中心投入使用,你们检验科有没有能力配合检验?” 赵卫华放下了手里的盒饭想了想后摇头道,“现在的检验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咱们四院是大急诊试点,平时的急诊检验占到了总检验工作量的八成左右,门诊检验和住院检验都得往后延期才能保证日常工作流程。” “检验科的压力你们要想办法克服一下。”宋院长对这个回答很明显有些不满意,“今年给你们的招聘名额可以适当增加几个。” “之后综合诊断中心的检验和病理也不是我们管。”赵主任对于自家科室的职责被分润很有些不满,“院里以后是打算让我们检验科只管门诊和住院的检测?” 这个话题很明显已经在赵主任和宋院长之间开展了很多次,宋文的回答也很保守,“综合诊断中心的业务工作需要有支撑,他们自己的检验科肯定还是以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为主。” 话不能说满。综合诊断中心中,不管是检验科还是病理学研究室,设备都非常先进——甚至对四院现在的检验科有一代以上的代差,而且就以目前的设备列表来说,全面运转起来后至少有检验科70%的处理能力。 赵卫华身上的压力超乎寻常的大。整个检验科在四院里一直有些游离于系统之外的意思,而这也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赵卫华并不是宋文或者吴友谦的嫡系。他是被卫健委的“有关”人员强行安插进来的。 背靠卫健委,再赵卫华本身能力也不算差。因此在四院里,检验科一直是个半独立王国。而医院的拨款等等东需要有相关部门配合,所以之前对于赵卫华这个人,宋文大多数时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干的别太过分,那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而现在情况有了一些不同。有了武田支援来的综合诊断中心,赵卫华最直接的“撂挑子不干”的手段是不可能生效了。因此宋文也有了些别的心思。 会议室里高手过招,孙立恩低着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我的饭。反正大佬之间说话他也听不明白——孙立恩大概明白,这是宋院长正在和赵主任掰腕子较劲。但具体较劲的内容和双方想要达到的目的,这他都一头雾水。 反正以后要是能有个自己的检验科那肯定能方便很多。孙立恩吧其他的饭菜全都扫入了嘴里,最后才开始享受盒饭里的主菜——一根卤鸡腿。 “孙立恩,你们治疗组现在能不能开始承担诊断工作?”孙立恩鸡腿才吃了一半,就突然听到了宋院长的提问,“我看你们现在工作量也不是很大嘛。” 孙立恩放下筷子,使劲咽下了嘴里的鸡肉,然后慌忙道,“您是说……什么样的诊断工作?” 生怕宋院长不理解,孙立恩继续补充道,“如果只是急诊的其他医生把拿不太准的病例转给我们的这种……我们现在已经在做了。” 限于医院的科室限制,以及诊治流程问题,能直接把病例准给孙立恩治疗组的其实也只有急诊门诊。急诊门诊看管的最杂,而且接触到的患者病情一般都还比较急。而急诊科的医生们搞抢救和其他的急症还行,处理“比较急”的其他病变反而有些缩手缩脚的。以前碰到这种患者,急诊医生们能做的也就是判断对方没有生命危险后,通过治疗进行临时缓解。让对方撑到门诊开始工作为止。 虽然大急诊中心的急诊门诊能力明显要比其他医院的急诊科强,但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而现在有了孙立恩的治疗组嘛……至少碰到拿不准的病人,可以让他/她去第九诊室碰碰运气。 能治一个是一个,能帮一点是一点。急诊科医生也希望自己的患者能够直接得到治疗。 “单纯的转诊能叫诊断?”宋文瞥了一眼孙立恩,“如果现在有个疑难杂症患者,你们能不能处理?” 孙立恩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问道,“什么类型的疑难杂症?和我们之前处理的不一样的?” 宋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然后她转头对柳平川道,“他们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准备吧——这个月内把院内其他科室的疑难杂症和需要综合会诊的病人资料整理一下,让孙立恩他们接手。” 孙立恩看着宋院长的表情,突然觉得,面前的鸡腿它不香了。 · · · “你这人吧,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老实。”回到了小会议室里,韩文平主任难得带着笑脸过来调笑孙立恩。“你看看,说了老实话,现在就要开始接疑难杂症病人了。” 孙立恩哭丧着脸,“我哪儿能知道宋院长还有其他想法啊?”坐在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孙立恩终于回过味儿来,之前自己好像回答的方向有点问题。如果按照刘堂春的性格,在宋院长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就应该是长篇大论的哭穷。然后伸手要钱要人要设备。结果孙立恩……却说他们早就开始着手攻克难关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韩文平主任今天一直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特别好。“终于坑了一把赵卫国,痛快!”他一拍桌子,“今天晚上别走,咱俩一起吃个饭!” 孙立恩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双方战斗力后,在心里向罗哥说了声抱歉。转而好奇道,“坑了一把赵主任?啥时候的事儿?” “我估摸着要是找胸外的把你开了,你小子的心肯定是黑色。”韩主任瞥了一眼孙立恩,“老赵在宋院长面前喊穷,想把手往综合诊断中心的检验科伸。结果你说你们已经开始接诊疑难杂症患者了,老赵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了呗。”他挑了挑眉毛,“你……说这话之前就没琢磨过来是什么意思?”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我要说我琢磨明白了您信么?” “不信。”韩主任搓了搓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孙立恩,“真不知道你小子到底是走运还是不走运。算了,反正有宋院长盯着,以后综合诊断中心也有自己的检验科了,赵卫华卡不住你脖子的。” 第493章 作 晚上的饭局出乎意料的热闹。 由于韩主任心情大好,所以大概是多年前的年轻胜意发作,晚餐的时候韩主任叫了不少朋友们来聚餐。除了孙立恩见过的禽兽组合虎豹兄弟以外,还有不少看上去就和韩主任以及虎豹兄弟气质接近的中年男人。孙立恩觉得,最能概括他们的形容词大概就是“江湖气”。 孙立恩本人对江湖气虽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或者心理阴影,但要在这一群人中“如鱼得水”那是不可能的。 饭局上同样保持着低调态度的还有前来蹭饭的罗哥。罗哥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抗压能力有点弱。平常在医院里还能凭借着地形优势和主场优势,转而化解巨大压力——虽然这个化解压力的具体院里孙立恩也不清楚。但罗哥在院里的表现确实和他在外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 “小罗,别光低头吃饭。”韩主任拿着啤酒,很豪迈的指向了虎豹兄弟身旁的中年人,“这位是咱们学校附属医院的影像科卫主任,从宾夕法尼亚大学交流回来的。” 罗哥咽下了嘴里的饭,赶紧去敬酒。而另一边,豹子则拉着孙立恩聊起了天。 “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是个隐形富二代。”听说了孙立恩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后,豹子哈哈笑了出来,“藏的挺深呐?怎么着,怕告诉我们之后笑话?” 也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觉得“富二代”是个挺好的标签。豹子说到这里有些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还是说你看不起你豹哥我?觉着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哥诶……”孙立恩苦笑着应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家里有钱。”他摊了摊手,“我刚知道这个事儿的时候也挺懵的。” “回头问问你家长。”豹子打蛇随棍上,从衣服口袋里摸了一张名片出来,“要是省内有什么运输业务,可以找我们嘛!价格优惠,速度最快。省内闻名,运力充足……”他还在继续着这段如同贯口似的做着广告宣传。 然后坐在凳子上的豹子就突然消失了。 老虎一脚踹翻了他屁股下面的凳子,让自家公司的董事长直接坐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指着坐在地上一脸懵逼的豹子认真道,“他太吵了。” 孙立恩还在琢磨应该怎么回应这个突发情况,老虎忽然一脸正经的说道,“公司最近的业务压力挺大,小孙你要是能帮帮忙照顾一下那就最好不过了……”老虎大概是平时不怎么搞销售工作,这话说的无比生硬,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过了一会后他又补充道,“要是能有单子,那我请你喝酒!” · · · 韩主任搞的这个饭局,确实也有给以前大院的小兄弟们拉拉订单的意思在里面。只不过目前看来,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也只有孙立恩和他家的常宁中富而已。 饭局结束后,一滴酒都没喝的孙立恩载着喝的七荤八素的罗哥回了宿舍。罗哥是个实诚人,只是他没想到,那位卫主任酒量会这么好。更没想到,卫主任对于喝酒的态度这么……暴力。 三十分钟内,卫主任灌了罗哥两瓶啤酒,四两白酒和一杯红酒。最后能把罗哥塞进车里,全靠了老虎的一身肌肉,以及豹子装载货物的丰富经验。 “不行了不行了,实在是喝不动了……”罗哥一脸菜色的躺在后座上,两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词。孙立恩在确定他没喝出什么严重的毛病后,这才把人拖出了车厢,然后把人送到了宿舍里。 一切都结束后,孙立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打开门,一股炖汤的香味就冒了出来。 “孙哥你回来了?”厨房里传来了一个男声,“你稍微等一会啊,今天晚上有鸡汤喝。”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表,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六月份的晚上十点,你还在煲鸡汤?” 厨房门边冒出了一颗脑袋,沈夕的那张还带着些稚嫩的脸配着低沉的嗓音以及一脸大胡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没办法啊,小玥说想喝鸡汤了。”沈夕很无奈的朝着孙立恩摊了摊手,“外面买鸡汤我不放心。” 孙立恩放下手里的包,看着面前这位真正的学霸认真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换个女朋友?”他努力把自己的视线从沈夕的胡子上挪开,然后集中到了对方的鼻子上,“至少换一个……要求没那么高的?” 沈夕算是个可怜孩子。因为长相偏嫩而且声线本来就低的关系,他正常说话都经常被人当做是在“压着嗓子故意开玩笑”。这对他追求爱情的旅途造成了非常严重的阻碍。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结果……还是个审美观有些扭曲的类型。 她强行要求沈夕留胡子,要求这个本来就挺瘦的小伙子继续减肥,还要沈夕留长发。时不时还会有些其他的要求,比如在冬天想吃冰镇西瓜,在炎热夏季要喝热乎乎的鸡汤。总而言之,要求非常的随机且多样。但这些要求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点——会把可怜的小沈夕折腾个半死。 孙立恩和沈夕当了三个月舍友,事到如今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更何况当初安排宿舍的时候,曹博士还专门拉着孙立恩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着让他“一定照顾照顾小沈”。 还能咋办?硬着头皮劝呗!身为直男,一般都是劝和不劝分。可现在劝沈夕换个女朋友,孙立恩却一点心理上的不适都没有。这姑娘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我觉得她其实挺好的……就是有些没安全感。”沈夕叹了口气,有些不适应的搓了一把脸上的胡子。“我……我会和她谈谈的。”他重新打起精神问道,“喝汤么?我炖了一整只鸡呢。” 孙立恩看了一眼沈夕的脑袋,摇头道,“把空调打开降降温,你都觉着头晕了吧?”他拉开了客厅里的冰箱,扔了一瓶运动饮料过去,“熬个鸡汤能把自己熬的快中暑,你也是个人才。” 第494章 第一病例 “听说你开始接手疑难杂症患者了?”孙立恩照常在第九诊室里看着文献,门外忽然响起了曹严华医生的声音。这个天津人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溜了进来,还顺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认没人能看见自己后笑眯眯的关上了门。“我怎么觉着你把柳院长给算计了呢?” 孙立恩抬头看见了曹严华医生,又听到了他的这个发言,表情有点奇怪,“怎么成了我算计柳院长了?” “柳院长平时就不爱管其他科室的事儿。”曹医生溜溜达达走到孙立恩面前,很不见外的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宋院长跟他念叨了多少回了,他不还是抱着神外不放?往好听点说,柳院长那是有自己的坚持。往难听了说,那就是倔老头只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跟狗护食一样,谁感动他咬谁。” 孙立恩的眼神有些闪躲,他轻咳了一声,“哪有把人比成狗的。” 曹严华医生“嘿”的笑了起来,“老头现在又听不见,你表的哪门子忠心……”他忽然愣住了,孙立恩身后的衣服架上,有一件他看着有点眼熟的灰色凉帽。好像是自家老丈人早上出门的时候戴的那顶帽子。 “那你也不能在我能听见的时候就这么光明正大说我坏话吧?”曹严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缓慢而坚决的转过了脸,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讨好笑容,“柳院长……” “你这小兔崽子……”柳院长气极反笑,一巴掌拍在了曹严华的后背上。巴掌势大力沉,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咚”的声音。“当着同事的面说我坏话,胆子够大的啊?” 曹严华面色变换,继续谄媚着道,“柳院长,我……我就是和小孙开个玩笑……” “叫爸!”柳平川一脸不满,“跟谁俩呢?” · · · 柳院长是来送病例的。今天上午,四院妇科做了一台根治性子宫以及两侧附件切除术,同时对患者进行了盆腔淋巴结清扫。而目的,是为了根治一名被诊断为三期子宫癌的患者。 手术本身问题不大,甚至可以说进行的很顺利。可是在术后四个小时患者清醒后,她却有了胸闷气急和腹胀的症状。四院的妇科医生调整了她的输液量和输注速度,并且让她开始吸氧。但是症状并没有改善和缓解的趋势。 然后这个病例就被柳平川看见了。 “我担心的是会不会术中的麻醉或者手术过程有问题。”柳平川将自己的疑惑直接摆在了明面上,“血常规的结果不太正常。” 孙立恩和捂着耳朵的曹严华一起看向了那张检查单,白细胞计数1.7*10^9/L,C反应蛋白高达246.7mg/L,血清肌酐浓度130umol/L,白蛋白指数只有18.9g/L。最严重的是,她的N末端B型利钠肽原(ProBNP)高达3028pmol/L。 这些数据都提示患者有严重的炎症反应,但是患者术前情况还算良好,手术的指征都是正常水平。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加上术后四小时,六个小时的时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如此严重的感染,柳平川有些想不通,妇科的主刀医生们也想不通。 柳平川看到病例后,和妇科的医生们讨论了一下,决定让孙立恩来看看。要是他能有灵光一现,说不定整体治疗也会容易许多。 “妇科疾病?”孙立恩看完了报告后有些犯难,妇科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之一。“这个……我真没什么把握。” 柳平川不太在意的摆了摆手,“你试试看呗。” 如果没有孙立恩,这也就只能请内科医生会诊,然后根据检验结果进行对症治疗。让孙立恩看看病例出点主意,对患者的治疗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了。 孙立恩看着病例,琢磨了一会后道,“我带徐医生他们上去看看病人……再和主刀医生谈一谈。” 状态栏要见到人才有用,在碰到妇科这种孙立恩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时,他不敢有任何保留。所以不光是要去看看状态栏而已,同时还得把自己的治疗组工作人员全都拉过去看看情况。 毕竟是生死,毕竟生死之间无小事。 对于这个要求,柳平川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患者情况虽然不算太好,但至少现在生命体征还算稳定。不过妇科的医生们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将她转到ICU里进行观察治疗。要搞会诊,最好还是趁着患者没被送进ICU之前进行。 · · · 给患者做手术的,是孙立恩的老熟人冯楚洁医生。眼见孙立恩带着一票人来了,冯医生有些疲倦的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后面的几位医生问道,“怎么搞这么大架势?来我们科里打架啊?” 冯医生的状况还不错,至少她还有心思和孙立恩开开玩笑。而孙立恩也不遮掩,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柳院长让我看了那个钱爱武的病例,我有点拿不准主意,所以上来看看患者的情况。” 冯医生又看了一眼孙立恩身后的众人,“怎么没看见袁医生?他不是你们治疗组的么?” “袁医生去下乡支援了,还得一个月才能回来。”孙立恩解释道,袁平安最后还是选择了时间最短的贫困地区支援。一个首都同协毕业的急诊科博士,在偏远的贫困地区所能发挥出的能量是惊人的。而袁医生上一次和孙立恩联系还是一周前,当时他打电话来是求援找设备的——当地的人民医院接诊了一名急性肾衰患者,但是院内没有透析仪。 孙立恩联系了不少人,最后从武田那边搞了一台机器过去。但不知道那个急性肾衰的患者最后怎么样了。 “袁医生也要升副高了?”冯楚洁有些感慨,然后羡慕道,“果然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孙主任你混,职称评的都快些。” 是的,孙立恩现在在四院里的外号是“孙主任”。手下一名哈佛医学院毕业的急救医学专家,一名肾内科主治医生,一名即将成为副高的同协急诊博士,外加一名副高职称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神外M.D,这个人员配置的豪华程度已经足以支撑起一个巨大的新兴科室的骨干结构了。 “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孙立恩苦笑两声,他指着病房问道,“我们能进去看看么?” “可以。”冯楚洁点了点头,“我带路吧,顺便跟你介绍一下手术细节。” 第495章 收治 患者名为钱爱武,年龄65岁,身高155厘米,体重68公斤。由于两年内不规律下体出血而入院检查。经过CT和病理检查后,确定为III级低分化鳞癌,并且已经累及到了vagina下段三分之一的位置。 分期三期,分型也已经确认后,接下来的手术治疗就成了理所应当的治疗过程。由于分期属于中晚期,因此手术的范围也比较大。除了切宫以外,医生们同时切除了钱爱武的两侧卵巢及附件,并且对她腹腔内的淋巴结进行了清扫处理。 手术过程很顺利,腹腔手术过程中也并没有发现淋巴转移和腹膜转移的迹象。两个小时的手术后,主刀医生冯楚洁结束了治疗,并且由第一助理医生进行了关腹。 “过程没有问题,术后的查对也没有问题——至少我们肯定没有在患者体内留一块纱布之类的。”冯楚洁对孙立恩道,“根据我们的询问,患者之前有高血压史,口服的药物是非洛地平片。” 推开病房的门,孙立恩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钱爱武。 “钱爱武,女,65岁,子宫切术后(07.34.42),肠管水肿(05.11.24),胸腹盆皮下组织及筋膜水肿(05.09.10),盆腔及腹部盆部皮下组织散在积气(03.22.26)。” 这次的状态栏仿佛变成了一个影像科医生,提示的状态全是影像学上的诊断内容。 “做CT了么?”看到这么多明显的影像学症状改变,孙立恩第一反应就是询问患者的影像学检查结果。至少从状态栏上的信息判断,这可能是一个同时涉及胸腹盆腔的感染——光从感染范围上来看就是重症。 更要命的是,患者又刚刚经历了一台创伤相当大的器官摘除手术,并且手术还累及到了淋巴组织——所谓根治性淋巴清扫术,实际上就是整块淋巴切除的医学说法。而在钱爱武的腹腔中,为了防止癌细胞淋巴转移,作为免疫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的淋巴节被大量切除了。 如果钱爱武的胸腹盆腔同时出现感染,那么刚刚进行了手术的腹腔和盆腔一定会是重灾区。 “术前做了,术后还没有。”冯楚洁皱着眉头答道,“她现在情况不是太好,我们想尽量避免搬动。” 大型术后静卧修养是必须的。这不光是为了让患者尽快康复,同时也能避免因为运动而导致的创口破裂。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特别必要,医生们都不会把一个刚刚做完器官摘除手术的患者搬下床来,送到CT室再去做个检查。 “等一下送去做个CT吧。”孙立恩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先问问看患者情况。” 钱爱武已经醒了,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神情痛苦。 “医生啊,我疼……”她隐约看到了面前有几个白影闪过。剧烈的疼痛下,她说话都有些发虚,“救救我……” 孙立恩戴上了手套,快速对钱爱武进行了一次腹部触诊。并且让徐有容听了她的肺音。 “腹部膨隆,无压痛,腹肌紧张,双下肢不肿。”完成检查后,孙立恩和徐有容快速交流了一下检查结果,“双肺未闻及干湿性啰音,患者神志清楚、躁动、气促。心率126,无病理性杂音。” “初步的检查先这样,取血送检验做培养,赶紧把人送到影像科做个CT扫描……”说到这里,孙立恩想了想又补充道,“做一个肝功,查一下心肌损伤标志物。生化和PCT也重新做一下看看。”他重新看向了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冯楚洁,“患者入院前的检查都正常?肝功肾功都是好的?” “是。”冯楚洁回答的很干净利索,她看了一眼患者床边挂着的尿袋,“尿液量现在也是正常的。” “先查CT吧。”孙立恩点了点头,如果钱爱武和状态栏提示的一样,出现了胸腹盆三腔感染,那么他就得多加小心才行——这么大范围的感染,可能会有很多器官出现衰竭。“给她上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 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是广谱抗生素,是临床有效率高达93%的“超级广谱抗生素”。临床上使用到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一般都是对抗非常严重,而且还未完成培养和敏感试验的细菌感染。 它同时也是一种“限制使用”级别的抗生素。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医生一般不会使用这种药物进行抗感染治疗。如果一个医生使用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之类的药物次数过多,甚至还会被药剂科和医务科批评乃至扣钱。人类面临的细菌感染风险始终处于一个比较高的水平,而我们对抗细菌感染的弹药库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新过了。为了让现有的抗生素能够更加长久的发挥效果,而不至于因为抗药性失去作用,医生们必须谨慎使用抗生素。 “好。”冯楚洁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要求,“那这个患者怎么办?转给你们处理?” 钱爱武现在是妇科收治的住院患者,如果要按照孙立恩的医嘱对她进行治疗,那显然应该将她转出妇科,转入孙立恩所在的科室进行治疗。 可孙立恩是急诊科——也没有把妇科患者转到自家医院的急诊科进行治疗的道理。 这话一出,孙立恩也犯起了难。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个最麻烦的问题扔给领导解决,“先给人把药用上,其他的问题我去问问柳院长吧——是他把这个病例交到我手里的。” · · · “罗哥,你没事儿吧?”在CT室的操作间里,孙立恩看着面露菜色的罗三观,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怎么看着你脸发绿呢?” 罗哥艰难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是让那个什么鬼主任灌的。”他揉着脑袋呻吟道,“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脑袋碎了。” “没事儿,我看过了。你就是脑袋让门给夹了。”孙立恩笑道,“喝不了酒你就直说。非逞能和人家一杯接一杯,你不醉就有鬼了。还有,人家姓卫。” “管他姓什么呢,我要是再和他喝酒,我就是个茄子!”罗哥愤愤不平道,然后又捂住了脑袋,抱歉道,“小孙啊,哥哥我今儿看片子估计难点,你先别急,等会我找别人过来审片。” 孙立恩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图像,沉吟片刻后用手机拍了一下屏幕,“那你先叫人,正好我去问问柳院长这个病人怎么收。” 第496章 场外求助 病人收治是有相应流程的。平心而论,要在维持现状的情况下,把患者的治疗决策交给孙立恩,冯楚洁第一个不干。万一治疗过程中出了差错,最后责任还得由身为患者主治医生的冯楚洁承担。 虽然大家很熟,但是这种事情上还是不能随便的。 孙立恩毫无心理压力的找到了正在开会的柳平川,并且向他汇报了现在的情况。柳平川听的眉毛一挑,“真有问题?”天可怜见,他把这个病例交给孙立恩,其实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偷懒——有一个病例先耽误一下孙立恩的时间,这样他就可以把总结病例并且调出罕见病并交由孙立恩处理的工作稍微往后拖一拖了。 “有问题。”孙立恩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患者胸腹盆腔都有皮下组织积气,筋膜水肿。范围比较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柳院长您发现的够早,她的感染还不算特别严重。” 不算特别严重的另一个解释是“现在还死不了,但等会就不好说了”。柳平川很明显听懂了孙立恩的意思,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妇科那边是什么意见?这个患者她们愿意转出来是吧?” “对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现在的问题是,我这急诊门诊怎接患者?走急诊住院?”四院急诊科有自己的住院部,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仍然属于急诊留观的范畴。这和住院治疗是两种概念——至少对患者来说,医保报销上就有巨大的差别。 对于一个罹患三期癌症的患者家庭来说,可能每一分钱都是生与死的距离。能替人家省一点,那还是省一点的好。 柳平川有些头疼的搓了搓自己的脑袋,他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拿出来搓一搓。明明想省事儿,结果还给自己弄了个更大的麻烦。 “这样吧,你们先把人转到神外去。让有容收这个患者。我去找宋院长拿个章程出来。”想来想去,救命的念头还是盖过了省麻烦的企图。柳平川唉声叹气的摸出了手机,先和神外的住院部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给宋文打了个电话过去。 “院办什么时候能把那边的房间腾出来?”电话里,柳院长似乎正在和宋文讨论着一些具体的事物细节。孙立恩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朝着会议室里的其他医生们点了点头——会议进行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了。而且看起来似乎一时半会这场会议还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 在众多医生的目光中煎熬了大概十五分钟后,孙立恩终于从柳平川嘴里得到了最后的处理意见,“先把人转到神外治疗。给你们治疗组准备的住院病房两天后可以投入使用——四个床位,宋院长的意见是准备三名护士,包括一名护士长。护士长由护理部指定,其他的护士人选可以考虑你们的意见。” 他看了一眼孙立恩,“行了,赶紧去给人看病吧——孙主任。” · · · “怎么样?柳院长给了什么处理方案?”孙立恩回到了小会议室里,徐有容等人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孙立恩带来的后续处理方案。影像科的医生给出了建议,“胸腹盆腔感染,肠道水肿”。患者急需后续治疗,但在急诊室里,她只能得到基本的抗感染治疗,其他手段都还没办法用。 “柳院长……给了我们一个住院部。不过现在没法用。”孙立恩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从震惊中摆脱了出来,并且尽可能准确的传达了医院管理层的意见。“先把患者转到神外住院治疗,徐医生你做主治。两天后院里会给我们两个病房,用来接收患者——还会专门配三个护士。” 周策笑着抓到了对话中的重点,“那你以后岂不是真的成了孙主任了?独立住院部,这可厉害了。” “厉不厉害的回头再说。”孙立恩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实在是觉得有点尴尬,“患者情况怎么样了?” “心率还在上升,现在已经到135了。情况不太好。”谈到了正经事,几个原本还在笑的医生们顿时严肃了起来,“她的血压在下降,目前已经下降到了65/85,血气提示有代谢性酸中毒,已经用了碳酸氢钠溶液进行液体复苏并且纠正酸中毒。不过感染进展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的多。” “必须要考虑脓毒症了。”孙立恩皱着眉头,“影像科的医生怎么说?找到感染源了没有?” 脓毒症的对症治疗有四个重点,第一是准确了解患者疾病状况,也就是监测。但目前钱爱武还在急诊室里,并且即将转送到神外住院部去。这个时候,要上全套的监测设备有难度——等会转运的时候就不好搬动了。 第二则是早期液体复苏。对出现了血容量降低,组织器官低灌注状态的患者,越早进行有效的液体复苏,存活率也会越高。这一点徐有容等人已经做在了孙立恩前头。他们不光对患者进行了液体复苏,同时还正在纠正钱爱武的酸中毒。这为后面的治疗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和平台。 第三点控制感染就比较麻烦了。由于细菌培养需要时间,孙立恩首先进行了经验性抗生素治疗。用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抗感染已经是现在的医生们能做到的极限了。但这明显还不够,患者的感染实在进展太快。 要彻底扭转局面,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感染源,并且通过外科手段将其切除或者通过积极引流,缓解感染的进展速度。 “影像科那边没有给出具体的感染器官。”徐有容的回答很无奈,“影响结果我们几个也看过了,除了肠道水肿以外还有大量的皮下组织积气。想要凭CT找到感染源,难度很大。” “那就先把人转到外科住院部去。”孙立恩做出了决定,“现在让人躺在这儿也没用。” “你跟我们一起去?”徐有容迅速叫来了抢救室第一苦力担当护士小郭,在安排转运的同时向孙立恩提问道,“还是有其他的检查要做?” 孙立恩沉吟片刻,“你们先走,我给人打个电话就来。” 看着几个人跟床离开了抢救室,孙立恩拿着电话溜达到了没什么人的抢救大厅门口,给吴友谦打了个电话,“吴院长,老东西的识图功能能不能让我用一下?” 第497章 结论 面对莫测的病情,孙立恩果断选择了场外求助。其实他最早的想法是请附属医学院的卫主任卫教授看一看片子,但想了想还是觉得因为这种事情,去拜托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影像科大佬不太好。 自家院里的影像科搞不定,所以需要找学院里的影像科教授阅片,要做这种事情确实需要一点勇气。 但老东西就不一样了。六个月的实验过程中,孙立恩早就放弃了和老东西比拼阅片能力的念头。装备有上百张TESLA V100运算加速卡的老东西能在五分钟内识别超过两千张CT图像,并且对图像内的病变区域和病变类型进行辨别,准确率高达97%以上。而作为对比组,五名拥有十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影像科医生五分钟一共能辨别一百张左右的CT图像,准确率只有大概93%左右。 老东西的准确率很高,更重要的是,它识别CT图的速度很快。快到适合现在这种情况的地步。 “识别?可以啊。”吴院长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然后问道,“是你手头上有病人需要处理?” “对的。”孙立恩快速解释了一下经过,“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尽快找到她的感染源,然后进行手术干预。单凭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我感觉药物起效来不及。” 吴院长想了想,“这样吧,你马上把图像资料发过来,我现在就安排他们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出个结果。” “那可太好了。”孙立恩大喜过望,他其实一开始对于能不能请老东西帮忙还有些不确定。毕竟老东西现在还在实验期间,而且每次停下深度学习转而运行诊断,对于试验进度都是一个巨大打击。听说负责机房维护的那个光头大哥,就是在一次次试验进度推迟的打击下秃顶的。“我现在就去拿数据。” “等这次的病例结束之后,我会到四院去一趟。”吴友谦在电话那头直接道,“我会和宋文还有患者家属谈一谈——这次的结果也要纳入到组里才行。” 孙立恩本人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现在只要能找到患者的感染源,其他的事情他才懒得去管。更何况吴院长本人还非常贴心的把麻烦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结束通话后,孙立恩马上就跑了一趟影像科。无视了宿醉罗哥的痛苦呻吟,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钱爱武的CT检查资料,打包发给了吴友谦。 但愿老东西能赶紧搞清楚她到底哪里有问题。孙立恩在心里嘟囔着,这个病人好歹算是未来综合诊断中心所接手和处理的第一个病人,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孙立恩当然也希望能有个开门红。诊断中心开门红挺吉利,而患者也能保下命来,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是孙立恩的主要努力方向。 “情况怎么样了?”孙立恩来到了神外的住院部,连着问了几个小护士后才找到了钱爱武暂住的房间。屋子里的护士们正在往她身上贴着监护仪的贴片,钱爱武还能配合护士们的行动,但脸上已经疼的表情开始扭曲了起来。她抬了抬手,向一旁的徐有容哀求道,“医生,我快疼死了,就没有什么止痛药可以给我用的么?” “您现在这个状况不能用止疼,您才刚刚从全麻里恢复出来。”徐有容努力劝着钱爱武,“您再稍微忍一忍,配合我们做几个检查。” 其实根本没有其他检查要做,徐有容不给钱爱武上止痛药的原因也很简单——造成疼痛的原因是感染,但感染范围实在是太大。如果要让止痛起效,使用的药物剂量会非常大,大到可能会产生呼吸抑制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医生们还需要靠观察钱爱武的状态来判断,她的感染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如果疼痛开始减轻,那就说明抗生素逐步起效了。如果疼痛开始向其他的类型或者部位转移,那就说明病情进一步恶化,甚至可能需要手术探查处理。 “给她用盐酸哌替啶吧。”孙立恩对徐有容道,“剂量小一点,能稍微好受一点就行。” “好。”徐有容对孙立恩的决定没有任何反对,她只是在开出了红单后对孙立恩低声道,“如果不能马上搞清楚她的感染源,最晚明天她就得再挨上一刀开腹探查。” “吴院长那边已经收到了资料,他们正在组织人手进行检查。”由于进组的保密协议问题,孙立恩不能向其他人透露老东西的开发进度。他只能含糊其辞,把老东西的功劳交给其他并不存在的“影像学专家”。“他说会尽快给我一个初步的看法。” “都惊动了吴院长了?”徐有容有些惊讶,她皱着眉头问道,“你觉得这个患者的问题会很复杂?” 孙立恩摇了摇头,“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寻找感染源的问题。但难也就难在这里——我们没办法确定感染源在她身体里的哪个位置。”他说到这里突然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罕见病?” “对啊。”徐有容理所应当的点着头,“你接手的病人嘛。而且又是综合诊断中心的第一个case。不是罕见病都说不过去吧?” 孙立恩一时无语,憋了好一会之后他才嘟囔道,“怎么现在一个个都跟老布学坏了呢?” “嘿,我听说你又接了一个罕见人?”布鲁恩这人经不起念叨。平时只要稍一念叨,就能听到这个德克萨斯人大着嗓门过来和你打招呼。今天也不例外——早上在抢救室里接了个病人后,布鲁恩一直忙活到了现在才归队。 “不是罕见病……”孙立恩企图挣扎一下,但是在布鲁恩的大嗓门面前,他的反抗的没有任何效果。 “这里是神经外科住院部对吧?”布鲁恩搓着手,一脸期待的样子,“这次又是个什么病例?某种罕见的神经性肿瘤?不明原因的慢性疼痛……急性疼痛?”他听到了钱爱武痛苦的呻吟声,于是调整了一下词汇,“孙医生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是吧?” 孙立恩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正准备和布鲁恩大概介绍一下情况,忽然自己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立恩,老东西出结果了。”吴友谦在电话那头用最直接的用语说道,“高度怀疑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建议马上开腹手术探查,积极引流。” 第498章 引流 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这个诊断要分成两部分来看,一部分是“腹膜后”,另一部分则是“坏死性筋膜炎”。 腹膜后表明了这个疾病发生的位置。这个区域指横膈膜以下,盆膈——既肛提肌、尾骨肌及覆盖于两肌上、下面的盆膈上筋膜和盆膈下筋膜——以上,腹膜和后腹膜之间的一大片疏松区域。这个区域由于结构疏松,且位置特殊,有很多重要器官和血管以及神经通过。 也正是因为这一区域的结构疏松且延伸性强,因此这里一旦发生感染、出血或者产生了肿瘤,那结果一般都会比较严重。人体组织本身的物理属性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助于止血和抗感染的。 而坏死性筋膜炎则说明了这个疾病的凶险程度。作为一种多细菌混合型感染的危急重症,任何情况下的坏死性筋膜炎都是可能致命的。 坏死性筋膜炎如果发生在体表区域,诊断相对来说并不困难。患者会有比较明显的疼痛和体表皮肤红肿发热,或者发白水肿。总的来说,会表现出类似弥漫性蜂窝组织炎的特征。 但随后坏死性筋膜炎会迅速发展,随着病菌和炎性物质的袭击,患者早期的剧痛会因为患处神经死亡而减退甚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或者麻痹。这也是坏死性筋膜炎的主要特征之一。 随着血管被破坏以及血管栓塞,皮肤会逐渐开始发紫发黑,并且出现包含着血性液体的水泡。 随着病菌进一步侵蚀身体,皮下脂肪和筋膜最终会液化坏死,渗出奇臭的渗出液,并且产生皮下气体。等到了这一步,患者同时还会出现全身性中毒症状。也就是脓毒症。 按照老东西的分析结果,钱爱武现在就处于最后一步之中。她的CT检查中已经出现了皮下积气,同时还有脓毒症症状。 “有容,马上联系胃肠外科,让他们马上准备手术。”孙立恩挂了电话,语气急促到有些变声,“再联系感染科和ICU准备会诊……”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钱爱武那边。刚刚注射了一针盐酸哌替啶,意识不太清楚的钱爱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孙立恩见状大急,直接扭头冲着住院病房外喊道,“推轮床过来,把手术梯叫上来,快!” 布鲁恩都被孙立恩的激烈反应给吓住了,“这人怎么了?” “这人要死了!”孙立恩情急之下直接把心里话给喊了出来,“她是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 · · · 这是孙立恩第一次主动送着病人进入手术室。由于是突发的急诊手术,整个手术室内没有了以往按部就班的从容感。每个医护人员都像是在和死神赛跑似的跑来跑去。器械护士们正在紧急准备着手术用具,从血库里紧急调来的血浆也正在往复温器里塞。孙立恩则换好了手术服,正在和一旁的主刀医生紧张交流着患者的病情。 “CT上还是看不太出来。”主刀医生看着显示器上的CT图像,眉头紧皱。“孙医生你确定是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 孙立恩哪儿能确认的了。现在这个时候,老东西的诊断和自家的状态栏一样都是不能往外说的秘密。他只能解释道,“图像我是请吴院长找专家看过做的判断,可靠性很大。而且她的症状确实也符合。” 外科的医生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提议道,“要不然我还是先用腹腔镜看一下吧?如果有筋膜炎的迹象再转成开腹手术。”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个比较保险的方法。对一个刚刚做过子宫及附件摘除的患者再次进行开腹手术风险是非常大的。如果能够非常确定有坏死性筋膜炎还好说,可现在仅凭一张外科医生和本院影像科医生都无法确定的CT图像,就要对患者进行开腹手术,这个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孙立恩的诊断正确率高的吓人,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个患者是柳副院长专程交给孙立恩的。肠胃外的主刀医生才不会就这么同意孙立恩的要求。 腹腔镜很快穿过了钱爱武的侧腹,并且向着腹膜后深入。很快,在手术室的屏幕上露出了她的肠道,以及肠道后方的腹膜。 “有明显的肠道水肿……”主刀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屏幕上就出现了一片黑色的筋膜。就连孙立恩这种急诊内科医生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非常明显而且严重的坏死病变。 “转开腹吧。”沉默着操纵腹腔镜观察了大约十分钟后,主刀医生决定转而进行开腹手术。“这个感染面积太大了。” 对于这种大面积的坏死性筋膜炎的患者来说,接受积极且充分的引流,使用多种抗生素联合治疗以应对可能的多种细菌混合感染是非常重要的治疗策略。抗生素的部分,孙立恩准备等会去和药剂科执业药师以及感染科的专业医生们讨论一下,目前他能做的,主要还是先看着手术完成,然后给钱爱武进行透析治疗——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能需要进行血浆置换。 治疗手段是有的,但没有任何一项能够保证钱爱武一定能扛过去。医生们能做的只是尽量给她最合适的治疗,然后看她能不能抗的过去。 “引流尽量做充分。”眼看这里已经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孙立恩和主刀医生又交流了两句,然后转身离开了手术室——韩主任带着执业药师,已经在五分钟前抵达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他要是再不赶紧到场,那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 · · “目前培养结果还没有出来,使用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继续进行治疗是可以的。”和韩主任一起抵达的两名执业药师互相商讨了一阵后,给出了自己的专业建议,“如果需要使用血液透析或者血浆置换的话,血液内的抗生素浓度会下降,具体下降的比例需要根据置换量单独计算。如果孙医生你们打算上这种治疗的话,请提前跟我们打个招呼,我们尽快把应该重新补充的药物剂量汇报给你们。” 执业药师其实是个非常有用的辅助职业。如果让孙立恩他们去算透析或者血浆置换后的抗生素补充剂量,要么在长久的计算后得出错误结论,要么干脆根本算不出来——与其冒着药物过量或者不足的风险费劲计算,还不如先进行透析和置换,然后再重新补充抗生素。但这就必然会导致透析的几个小时里,钱爱武的感染无法得到药物压制。药物导致的风险会被置换成感染风险而已。 孙立恩一边点着头,一边开始琢磨,要不要挖两个执业药师到综合诊断中心里。而另一边,感染科则给出了更激进的治疗方案。 “我们建议对患者进行闭合式持续冲洗引流。”感染科的医生明显是有备而来,他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这个治疗方案虽然是主要用于浅层坏死性筋膜炎的,但是我们认为,这个对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的患者也能起效——大量双氧水和生理盐水冲洗的效果甚至比VSD更好。” 第499章 踩雷 除了对引流手法提出自己的建议以外,感染科的医生们还对抗生素的使用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抗生素最好再加一个头孢哌酮,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对嗜麦芽窄食单胞菌不敏感,这种细菌在院内还是比较常见的——坏死性筋膜炎几乎都是混合感染,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就正好碰见这种不敏感细菌,保险起见,还是加个头孢比较好。” 处理感染这种事情,相信感染科的医生肯定没错。要不是因为感染科的医生属于内科,孙立恩都想让感染科的医生们现在接手手术,把胃肠外科的那个主刀医生换下来算了。 治疗方案定下来了,孙立恩带着治疗组开始准备起了治疗。钱爱武的手术还没有结束,而她从手术室出来以后也没办法继续在普通病房里待着——由于需要时刻监控生命体征,因此在手术结束后,她将直接被送到ICU中进行后续监控。 这就让治疗准备过程变得更加复杂了。孙立恩甚至得先去请柳院长来协助沟通,才终于做通了ICU的医生们的工作——他们一开始是拒绝为钱爱武同时进行透析和抗感染治疗的。 “后面的事情……就看她的造化了。”等孙立恩走出了ICU的办公室,天色已经有些发蓝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有些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忙活了一天没有吃饭,他甚至饿的有些胃疼。 对于孙立恩来说,他其实不太怕忙。反正急诊工作就是这样,不忙反而显得很不正常。他更害怕的是在一阵忙碌后,突然空闲了下来,一件需要他的工作都没有。 这可能意味着医生们对于患者的情况已经没有更多手段,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可能会超出医生们的掌控。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最让医生们头疼的,恐怕就是这种“接下来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患者。 “孙医生,下班了?”早上被柳院长揪着耳朵骂了一遍又一遍的曹严华医生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我听说你们今天接了个坏死性筋膜炎?”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这么个病人,怎么了?”他现在没什么想要聊天和打趣的兴致——他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去一趟之前曹博士请客吃饭的西北饭馆,来上一大盘带着浓郁蒜香的西北凉面。填饱了肚子之后再去睡他个天昏地暗——明天还得去实验组里接着和老东西斗智斗勇呢。 “没事儿,就是过来慰问你一下。”曹严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这种患者能稳定下来就不容易。我估摸着你可能比较心累。” 孙立恩苦笑道,“我能累什么……全程下来我就是个工具人。也就是跑来跑去的稍微有点累……”说到这里,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运动步数,“两万步嘛,其实比平常还少点。” 曹严华很不见外的搂住了孙立恩的脖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压低声音道,“今儿老头子在你办公室里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点?” “哥,我哪儿有提醒你的机会啊?”孙立恩才不肯背这口黑锅,“进屋你一共也就说了两句话,第二句就直接戳到柳院长肺管子上了。我倒想替你遮掩来着——你也不给我这个机会呀!” “废话少说。”曹医生瞪了孙立恩一眼,“请客三顿饭,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一顿,我对你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并且出于人道主义进行慰问。”孙立恩讨价还价。 “两顿,班长刚刚打电话来说要让我睡两天沙发。”曹医生还是习惯管自己的夫人叫班长,“多的一顿算精神损失费!” · · · 被敲诈了两顿饭,不过孙立恩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自从袁平安去下乡支援之后,四院的急诊科住院总又只剩下了曹严华医生和另一名孙立恩不太熟的医生。而袁平安之前负责的病例基本都交到了曹严华这里。也正是由于这种工作上的关系,曹严华和孙立恩等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在一起吃吃饭倒是常事。 自从上次曹医生替班,被孙立恩的患者吐了个遍后,孙立恩就没少请他吃过饭。 “我准备出发啦~”回到宿舍,胡佳也恰到好处的发来了微信,“已经和刘主任联系过了,他们准备开拔去波利坦维亚。我已经买好了去坦巴桑的机票,明天起飞!” “波利坦维亚?”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国家。 “在坦桑尼亚的西边,是个内陆小国家。”胡佳用很快的速度回复道,“虽然不像其他的非洲国家有大象和长颈鹿看,但是这个国家的鹦鹉很出名的!听说数量也很多,经常在中午能听到大群大群的鹦鹉吵架。” 鹦鹉吵架那得是个什么动静?孙立恩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出于医生和男朋友的双重职业习惯问道,“现在非洲那边气候怎么样?是不是应该带个蚊帐再多买点驱蚊水带过去?” 胡佳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过来,在木质地板上放着一个打开了的巨大行李箱,里面装了一堆各式各样的东西。“放心吧,我的装备可是非常充分的!”她没等孙立恩回话,继续写道,“你就在宁远洗干净等着我吧,半年之后大爷来宠幸你哦!” 对女朋友的习惯性流氓发言视而不见,孙立恩继续问道,“你和刘主任那边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的?我前几天才知道还能通过国际快递把东西往非洲发的。” 胡佳发过来了一连串问号,“你才知道?我在伦敦都能上淘宝你知道么?” “真不知道。”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能包邮么?” “我也想啊!”胡佳突然换成了语言,并且拖长了声音哭诉道,“想买个零食,光运费就比零食本身贵五倍!” 对胡佳报以同情的慰问后,孙立恩再次强调了一遍,让胡佳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只要是需要而且没带的,他都可以从宁远寄出去。两个很久没见的年轻人又互相调戏腻歪了一会,这才恋恋不舍的结束了今天的狗粮制造过程。 “老板,患者的情况不太好。”正在孙立恩准备洗个澡上床睡觉的时候,手里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发来这条语音信息的是布鲁恩。“ICU那边说,她的血压又开始快速下降了。” 孙立恩一下精神了起来,“我马上过去,让ICU那边全力准备抢救——你去找袁平……不,你去找曹严华医生,让他和患者家属马上谈个话,把抢救的许可都搞下来。” 这是综合诊断中心的第一个患者,孙立恩实在是不想刚开门就踩雷。 第500章 责任 事实证明,雷这种东西不管你想不想踩,它都会在那里不离不弃。也许今天踩不到,明天踩不到,但只要它还存在,迟早有一天你是会和它相遇的。 孙立恩非常笃定,自己真的踩到了一颗巨大的地雷。 钱爱武的状态急转直下,从老布发微信过来汇报,到孙立恩赶到医院十分钟的时间里,钱爱武先后经历了包括呼吸衰竭和心脏停跳的袭击。在孙立恩赶到ICU里的时候,她的心跳仍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和家属谈话,马上把ECMO推过来!”孙立恩顾不得这里是重症医学科的地盘,马上准备启用最后手段。钱爱武的心电图提示胸前导联T波倒置,完全性右束支传导阻滞,这都是肺栓塞中经常出现的心电图变化。尽管肺栓塞的心电图变化缺乏特异性,但胸前T波倒置能够提示右心室功能不全,这也是肺栓塞的一个主要提示。 她的V1、V2、V3、V4导联全部都出现了T波倒置,如果孙立恩再怀疑其他的,那才是不专业的表现——更何况状态栏都明说了“弥散性血管内溶血(00.15.27)急性肺栓塞(00.13.33),急性右心衰(00.12.45)” 虽然栓塞物现在性质不明,不过从经验上判断,血栓的可能性更大——重症感染下,钱爱武的身体里出现了DIC,而大量的血栓阻塞了她的毛细血管,从而导致肺动脉高压,并且引发急性右心衰。虽然不能完全排除细菌栓的可能性,但现在纠结栓子性质意义不大。就以钱爱武现在的血氧饱和度不到84%来判断,如果不马上采取坚决的措施应对,那她一定会死,而且是在极短时间内死亡。 孙立恩这边指挥着抢救,但ECMO的开机许可却迟迟下不来。等了大概五分钟,孙立恩实在是等不住了,他直接冲出了ICU,“钱爱武,钱爱武的家属在哪里?” “这儿呢。”曹严华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面带无奈。他面前是个中年男人,表情冷静,看上去一点都不慌。 “你就是钱爱武的家属是吧?”孙立恩一路小跑到了对方面前,“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中年男人镇定道,“您是?” 孙立恩急得一头汗,哪里还有工夫和他慢慢闲聊,“我是钱爱武的主治医生。她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她现在有肺栓塞和急性右心衰,保守的治疗手段不足以尽快扭转局面。我建议直接上体外膜肺氧合,先维持住她的生命体征。这样才有可能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来治疗现有的肺栓塞和心衰。” 中年男人看着孙立恩问道,“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严重感染……”孙立恩心急如火,但解答患者家属的疑问是获取治疗许可的重要条件,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努力解释。 “我问的是,她为什么会有严重感染。”中年人打断了孙立恩的提问,“我妈是因为癌症来你们医院做手术治疗的,为什么现在肺上会出问题?” 孙立恩一时语塞,他有些震惊的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道,“您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了没有?她现在情况危殆,这是要出人命的!” “那也不能为你们的医疗过失开脱。”中年人斩钉截铁道,“我当然希望她好好回家,但是你们也要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把所有的决定都扔到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患者家属头上来!” 孙立恩看了一眼满脸无奈的曹严华医生,“你跟他说了开机要两万块了对吧?” 曹严华医生很无奈的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想要先把人救下来。如果您觉得我们的医疗过程有什么问题,您完全可以之后向相关部门提出审核要求,让卫健委组织专家对我们的医疗过程进行调查。”孙立恩用最快的语速试图让对方先把注意中心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但是那都可以在事后进行处理,我们需要尽快采取措施……” “她的情况恶化是你们的责任,采取措施也是应该你们自己主动,而且还要承担相应的成本。”中年人仿佛正在和孙立恩讨论一块猪肉的做法,而不是自己母亲的性命安全。“我不可能签字的。” “你……”孙立恩一时语塞,他看着这个中年人愣了好一阵,这种态度甚至让他都觉得有些强烈的“不真实”感。孙立恩不是没见过胡搅蛮缠的患者家属,也不是没见过医闹。但胡搅蛮缠的至少出发点还是为了拯救亲人的性命,医闹至少也要等到患者死了以后才闹事打砸。人还活着还在抢救,就要开始讨论医疗事故的责任归属,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孙立恩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做梦。 曹严华退后了两步,手里举着手机正在录像取证。孙立恩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看着中年人道,“我再跟您明确表述一遍,患者的生命正处于非常危急的状态。我们认为ECMO是现在唯一有效而且必须的抢救手段。为了抢救患者的生命,我们需要得到您的签字授权启用ECMO。” “我不签。”中年男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签字的要求,“这是你们的责任,我不可能签字。” “你不签字,意味着拒绝抢救。你明白自己正在说什么对吧?”孙立恩一丝和对方争辩的兴趣。他提高了一点音量,“人现在还活着,如果你拒绝抢救,那患者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几率,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中年男人反问道,“这是你们的责任,你听明白了没有?” 孙立恩看了一眼曹严华,曹医生则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已经保存好了这一段录像,并且将它上传到了云端保存。患者家属明确拒绝继续抢救,视频拿来作为证据完全没有问题。 “为人子女,就算和父母有什么不合,但那至少是条人命。”孙立恩摇着头,对中年男人道,“把所有的问题都扣到我们医院头上,也许能让别人不说闲话,但能不能安心,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中年男人看着孙立恩,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哼,“都是你们的责任!” 第501章 难 抢救还得继续,但钱爱武已经没有了醒过来的机会。她的儿子拒绝使用ECMO,而ICU的医生们除了持续进行生命体征维持以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溶栓治疗上。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上溶栓的意义也不大。在吸纯氧的情况下患者还有这么严重的低血氧,那堵塞的绝对不是随便哪根动脉——被堵塞的应该是肺动脉。而能够堵塞住肺动脉的血栓,溶栓治疗的效果都不会太好。DIC的治疗和肺栓塞的治疗本身就有些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其实还是ECMO。 但安全这种事情,让医生们来选是没有用的。 “他不光拒绝ECMO,同时还拒绝了其他抢救。”孙立恩正看着ICU的医生们为钱爱武注射肝素和溶栓药物,曹医生再次传来了糟糕的消息。“所有的抢救都得停止。” “搞什么东西啊这个人?”孙立恩还没说话,一旁的ICU医生们先不满了起来,“肝素都推了一半了让我们停?” 孙立恩也有些火大,“他什么意思?”,他看向一脸无奈的曹严华医生,“他这不让那不让的,之前怎么还能同意患者手术?” 曹严华一脸无奈,“我哪儿知道之前是怎么回事啊?你问问看之前的医生嘛。” 孙立恩躲到ICU的医生办公室里,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怒意给冯楚洁打了电话,“冯医生,钱爱武之前的手术是哪个家属给签的字?” “是她女儿。”冯楚洁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入院前给她女儿做了授权,治疗的意愿是非常坚决的,支付能力上也再三跟我们保证过没有问题。” “马上给她打电话,我要给钱爱武上ECMO。”孙立恩扔下一句话,转头就冲出了办公室。 出事了,而且出的还是大事。孙立恩自己头上的汗止不住的往下落着,他全力跑到了钱爱武身边,对着一旁的医护人员喊道,“马上把ECMO推过来,准备给她接管!” “啊?”ICU的医生们生动形象的表演了一下“一脸懵逼”的模样。不过多亏了ICU的工作性质,他们和急诊科医生一样,总是习惯先行动起来。一脸问号并不能阻碍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推来了ECMO机和预先包装好的管材。和ECMO一起抵达钱爱武床旁的,还有一台用于引导股静脉和股动脉穿刺置管的B超机。 在等待ECMO机和专业团队抵达的两分钟里,孙立恩接到了冯楚洁发过来的微信。在微信中,冯楚洁在微信里写道,患者的女儿同意对钱爱武进行ECMO生命体征支持,并且已经将电话通话进行了录音保存。而对方也很配合的表示,会马上到四院来补上相应的授权签字。 “所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个管能不能插?”在撕开管道前,ICU的医生们最后一次向孙立恩确认道,“这管子撕开了可就是大几千块钱出去了!” “患者家属意见不统一,女儿坚决要救,儿子坚决不同意——他还打算告咱们有医疗过失。”孙立恩用最简略的语言说明了一下经过,“不过一开始患者入院签字的就是它女儿——所以放心插管,不会有问题的!” ICU的医生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样吧,我们现在开始准备,距离管道接入血管大概五分钟的时间,孙医生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上级。” ECMO小组的医生也帮腔道,“是啊孙医生,家属意见不统一,后面的麻烦会很大。你还是问问院办或者院长的意见吧?” “之前曾经有个医院也这么干过,家属意见不统一。”ICU的值班医生小心提醒道,“后来那家医院被告了,法院判医院要承担40%的责任。ICU治疗费和ECMO的开机费用可不是个小数目,孙医生你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 ICU的意见很简单,几千块的血液管道费用当然昂贵,但拆了不用,那也就是从工资里扣钱而已。但要是在家属意见不统一的情况下,使用ECMO进行抢救,这个40%的责任那就得孙立恩来担。 而作为还没考到执医证的规范化住院医师培养计划生,孙立恩自己肯定是担不住这个责任的。要么四院和他一起沦为非法行医的被告,要么找个上级医生和孙立恩一起来承担医疗事故——上级医生的责任比孙立恩还要重一点,因为他没能对孙立恩进行监督指导。 ECMO属于有创抢救,在未经所有家属同意的前提下进行插管,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抓紧时间跑到办公室里去给柳平川打电话,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孙立恩不知怎么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无力。 当个医生,真的好难。 第502章 有眼无珠 抢救过程虽然磕磕绊绊,但自从ECMO开始运转起来之后,钱爱武的血氧水平开始快速上升。不到五分钟,她床旁的监控器显示她的血氧饱和度已经上升到了99%。至少以这个条件来看,她算是被医生们从鬼门关上抢了回来。 但这仍然不能代表着钱爱武转危为安,恰恰相反,她的生命仍然岌岌可危。尽管外科医生已经往她身体里放了好几根引流管,并且需要每隔几个小时就用生理盐水和双氧水灌洗腹膜后并且充分引流,并且还要同时接入肾透析并且考虑进行血浆置换。四院的ICU火力全开,简直是把钱爱武当成了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只要能够维持住钱爱武的生命体征,只要能让她多一丝活下来的希望,ICU的生命魔法师们几乎都用上了。 对孙立恩来说,诊断的工作早在老东西给出结果的那个瞬间就已经结束了。但医生的工作远不止诊断而已。现在前线阵地交给了ICU,那他就得去处理其他的事项——比如和那位即将赶到医院的钱爱武的女儿谈一谈。 签名后补这个行为本身就带有风险,而在家属意见不统一的情况下,这个风险就比平常更高了不少。更何况那位一口一个“这是你们的责任”的患者家属还在ICU门口呆着呢。 孙立恩脱掉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低着头以非常不起眼的方式离开了ICU所在楼层。应柳院长的要求,四院的法律顾问和保安已经抵达了ICU,并且正在以不怎么惹人注意的方式布置着“岗位”。在不引起其他家属恐慌的前提下做好防护措施其实很有难度,不过多亏了四院现在所执行的高度安检政策,医闹或者其他犯罪分子试图携带武器进入医院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四院的保卫科工作人员们并不用大张旗鼓的拿着透明盾牌就地站岗——他们只要在自己的支付下面穿上防刺背心,并且在手上戴好防割手套即可。 孙立恩像是做贼一样的溜达到了楼梯口,确认自己的身形被彻底遮住后,他用了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抢救大厅。并且准确的在一群焦急的家属中找到了穿着一身居家服赶来签字的钱爱武的女儿。 钱爱武的女儿看上去四十多岁,不过穿着居家服以及焦急的神情确实也让她看上去年龄更大了一些。孙立恩看着她头顶上33岁的状态栏标注,一时间有些唏嘘。同样是一母所生,钱爱红的女儿赵敏对母亲的关怀溢于言表,而她的亲生哥哥赵明的那个态度甚至是嘴脸……则和赵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明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孙立恩按下了心里的疑惑,朝着赵敏道,“你就是钱爱武的家属是吧?” 赵敏有些慌张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孙立恩困惑道,“您就是……医生?” 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ICU溜出来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没穿着白大褂。对方认不出来自己是医生也很正常。 “是的,我是钱爱武现在的主治医生。”孙立恩在胸口上挂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吧。”他走在前面带路,带着赵敏走进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 “请坐。”孙立恩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让赵敏坐下,自己则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ECMO使用说明和病危通知书,同时打开了手机录像,“这里有两份文件需要您签一下,这一份是病危通知书,这一份则是ECMO抢救的须知。” 两份通知书交到了赵敏手上,在她低头阅读的时候,孙立恩在一旁开始了讲解说明——从她的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开始说起。 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的手术同意书是赵敏签的字。她已经听冯楚洁向她解释过一次这个问题了。但她仍然在认真听着孙立恩的说明——一边听着,她一边默默将孙立恩描述的内容和冯楚洁的说明做了对比并且得出结论,孙立恩的水平还不错,至少他说明疾病的时候听起来很详细。 “现在我们需要进行的ECMO抢救,是为了应对钱爱武身体内出现的肺栓塞。”孙立恩喝了口茶,稍微润了润喉咙继续道,“ECMO能够代替她被堵塞的肺部,以及工作不顺畅的心脏,为身体内的众多器官提供富含氧气的血液。简单一点说,我们绕过了她现在没办法正常工作的重要器官,延续生命的同时也能为我们抢出一点治疗她的时间和空间。” “我妈现在的这个……肺栓塞,是因为什么原因造成的?”赵敏的表情有些悲伤,按照孙立恩的说法,她母亲最大的问题其实只是“不走运”而已。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本身算得上是腹腔手术的术后罕见后遗症——它发生的几率很小,而且发生的原因也不明确,但确实有这种风险存在。赵敏花了一天的时间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但对于肺栓塞这个新出现的病因,她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有三个可能性。”孙立恩解释道,“第一个可能性是,造成肺栓塞的栓子是血栓,它的出现和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没有直接联系……它来自于您母亲身体里的肿瘤。恶性肿瘤会导致人体的血液呈现高凝反应。这个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孙立恩首先从栓子的性质出发开始了分析。对患者家属的解释其实也是他对自己诊断的一种重新审视。“第二个可能,栓子本身仍然是血栓。但来源是因为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人体在严重感染的时候,身体里可能会出现一种错误的凝血倾向。这会导致大量的血液凝聚物质在小血管里凝结。当小血管里充满了凝结着的血栓后,血液里储存的这些凝血物质被消耗一空,人体转而出现了严重的出血倾向。”孙立恩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测,“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医学上的专业称呼是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可能是被“非常危险”四个字吓到了,赵敏马上就追问道,“那我妈是这种情况么?”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们认为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就算她是DIC,现在还处于广泛凝血之前。”孙立恩解释道,“因为我们没有观察到她的出血倾向,至少目前还没有观察到她有广泛的体表紫癜,静脉补液通道渗血——包括她现在正在使用ECMO的情况下,也没有出现类似症状。我们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DIC发生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赵敏看上去稍微松了口气,“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么?” “第三种,栓子并不是血栓,而是细菌栓。”孙立恩继续道,“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发展的速度很快,可能有些被细菌侵蚀的组织坏死后进入了血液,并且随着血液流动堵塞在了你母亲的肺部中。” 赵敏皱起了眉头,“这和血栓有什么不一样么?” “确实不一样。”孙立恩解释道,“如果是细菌栓,那脱落下来的这些栓子自身就携带有细菌。它们可能会在肺部引起新的感染。不过从治疗角度上来看,会造成的区别并不是很大——不论那个栓子是什么性质,我们都得对钱爱武进行广泛的大剂量抗菌治疗。如果是细菌栓,它会随着抗菌治疗的持续而慢慢消失。如果是血栓,它应该会在我们持续的肝素维持下消融。”孙立恩顿了顿解释道,“使用ECMO是要持续使用肝素的。如果血栓太大,肝素溶解不掉,我们也许会考虑进行介入取栓。” 把治疗方案和利弊全部描述了一遍后,孙立恩自己也有点累了,“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我担心冯医生在电话里有些东西和您说不清楚。现在还是请您签字吧,我们把手续补上。” 赵敏毫不犹豫的签好了字,并且再和孙立恩强调了一边,“我母亲的治疗费用问题不用担心,我还是有些家底的——冯医生和我是好朋友,她跟我说过这个ECMO的治疗费用问题。” 孙立恩终于放下了心来,他笑着答道,“这样就好。我们也能心无旁骛的专心治疗了。” 赵敏忽然皱了皱眉头,她咬着牙问道,“我哥……赵明现在在哪儿?” “在四楼ICU门口。”孙立恩只当对方是要去和赵明统一一下关于抢救的意见和认识,他很“热情”的指路道,“您如果要去找他的话,从电梯上去就能看见了。” 赵敏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往抢救室外走去。孙立恩则在小会议室里摸出了电话,开始通知ICU的医生们授权情况。等把事儿都安排好了,孙立恩走出小会议室,准备去ICU里取自己的白大褂。电梯刚刚到了四楼,随着电梯门打开,一阵惊恐的喊声忽然涌入了电梯里。 孙立恩被吓了一跳,探头出去一看,他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呆了。 赵敏在ICU门口,被三四个保安按在地上。她并没有挣扎反抗,但是手上有着非常明显的血迹。而稍远处,从ICU里冲出来的医生正在紧急为赵明做着止血处理。 赵明半坐在地上哀嚎着,他身旁的地面上,有一个白色的,血糊糊的东西。孙立恩往外走了两步才意识到,那个白色的东西……应该是赵明的眼球。 第503章 代价 赵敏下手之狠辣果决,这是让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 时间拨回十分钟前,一脸怒意的赵敏出现在了ICU门口的家属等待区,然后和一脸无所谓的赵明爆发了激烈争吵。 赵敏愤怒指责自己的哥哥,再到哀求对方让步,并且做出了保证——所有抢救和治疗的费用都由她一人承担,甚至以后也不需要哥哥再来医院照顾母亲。只要他保证同意抢救,并且绝不因此找医院的麻烦就行。 然而这个要求完全没有得到满足。赵明冷笑着反问道,“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看上去早就想好了自己想要什么,“她死了之后,房子就是我的。她要是不死,以后给她治病又要花掉多少钱?” 赵敏看着自己的哥哥,仿佛正在看一个怪物,正在看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你这白眼狼……”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不用你出什么东西,我出钱出力救妈的命不行么?” 赵明对妹妹的样子嗤之以鼻,“你救了她的命,我上哪儿赚个房子去?我告诉你,别想着能绕过去——这次钱我要定了。要么她死了我赚一套房子,要么她被医生救回来我赚个医疗事故赔偿。有钱赚就是老大,这话从来都没错过。只要能赚钱,别说是当白眼狼,我不要眼睛都行。” 赵敏低下了头,肩膀微微有些抖动。似乎正在极力压抑着哭出来的念头。 “要哭丧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去。”赵明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毫不客气的骂道,“丧门星,丧气鬼!” 赵敏抬头看了一眼赵明,带着一脸的悲痛和决然,猛的挥动了自己的右手。指甲从赵明左侧眼角猛地扎了进去,然后将眼球直接带了出来。它带着一截被扯断的神经束,镶嵌着一片断裂的指甲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后渗出了一些半透明的果冻状“液体”。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出乎众人的意料,四院的保卫科工作人员们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争吵,但因为双方没有爆发肢体冲突,而且也还没有到扰乱公共秩序的程度。因此大家还只是“戒备”状态而已。谁能想到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出现了这样的变化?等这些受过严格训练的保卫人员下意识的把赵敏按在了地上之后,赵明才捂着自己的眼睛嚎叫了起来。 现场一片混乱。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老百姓,没有几个能在看到有人被活挖眼球之后还能保持镇静的。事实上,就连从ICU里跑出来的医生们看到这个情况后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的承受能力总是比普通人要强得多。短暂的愣神之后,几名医生迅速在护士的帮助下开始对赵明进行紧急处理。 孙立恩正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了。他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 · · “搞什么东西!”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宋文是肯定要到现场了解情况的。在听完了孙立恩和在场保卫科科长的汇报之后,宋院长简直快被气疯了,她对着保卫科科长怒骂道,“你们还是提前到的现场!怎么做的预案?一群大老爷们,连个女人都拦不下来?” “我们也没想到她能用手指头就把亲哥哥的眼珠子抠出来啊!”保卫科的科长被宋文骂的头皮发麻,“他们吵架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靠近了,可是总不能因为吵架就把人按住吧?” “那你们就不能直接过来劝一下?!”宋院长恨不得把面前保卫科科长生吞活吃了的样子实在是吓人的很,“废物点心!” 废物点心虽然是废物,但至少是能吃的,因此不算完全的废物。但宋院长看孙立恩的眼神可就不太一样了。 她仿佛正在看一只几十万买回来的金贵哈士奇——刚刚拆了价值十几万家庭内装的那种。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受气啊?”她看着孙立恩的脸,眼角略有抽搐。“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在抢救大厅里被你接到小会议室里的患者家属,会出现在ICU门口,然后把她哥哥的眼球给抓了出来?” 孙立恩吓了一跳,“宋院长,我什么都没干!”他连忙解释了一下经过,并且强调道,“她问我自己哥哥在哪儿,我总不能说不知道吧?” “你就应该说不知道!”宋院长怒道,“让她自己打电话给她哥哥,你能给院里省掉多少麻烦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虽然孙立恩直接告知对方的行为实在算不上有过错,但涉及到医疗的法律诉讼可不会这么讲道理。只要在整个过程中,医疗机构有那么一丝甚至称不上错误的“违规”,那到最后遭殃的一定是医疗机构本身。 孙立恩直接告知对方位置的这个事实,万一被认定成了“理应预见但仍然实施”,那四院的麻烦就大了。 “我真没想到……”孙立恩哭丧着脸,平心而论,他也没想着双方能发生什么身体冲突。他只是想着双方尽快会面,然后达成共识继续治疗就行。谁能想得到赵敏真就跟武侠里的那位敏敏特穆尔女侠一样,一言不合就挖眼睛玩儿?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并不妨碍宋院长痛骂孙立恩办事儿之前不过脑子。而孙立恩对被骂倒也么什么其他意见,反正最后就算有什么麻烦也是宋院长和四院来扛。领导愿意帮忙扛雷,那下属被骂一顿倒是真的没什么所谓。 “宋院长……”宋文这边骂的口若悬河,刚刚被教训过的保卫科科长一脸小心的凑了过来,“有几个患者家属说录下来了刚才冲突的全过程。” “他们想干啥?”宋文很警惕的扫了一眼远处低声讨论着热闹的患者家属们,“要钱?” 保卫科科长的表情很复杂,“他们说……录下了那对兄妹的对话内容。是哥哥一定要当妈的去死,这才逼的人家动手的。” 宋文很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那她也不能直接动手……”她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怎么个意思?” “被挖了眼睛的那个放话说为了房子,一定要患者去死。而且明说了自己拒绝同意治疗是为了钱。”保卫科的科长小心翼翼道,“我觉得这个证据可能用得着,所以就让他们先把视频发过来保存好了。” “干的漂亮,这个月要给你发奖金。”宋院长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去把视频存好,还有,老吴他们来了没有?” · · · 警察老吴看着现场的情况倒吸了一口冷气,嘴里嘟囔着“下手真狠。”由于现场的秩序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因此他并没有带着持枪巡逻的武警特战队员们出现,而是自己先带着徒弟过来保护现场和保存资料。刑警队的同志们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而宋院长则正在和法律顾问反复观看着保存下来的视频。多亏现在科技进步,手机视频的效果简直好的像是摆拍。赵敏和赵明的对话清楚的像是正贴在两人嘴边录出来的一样。 “没问题,这个可以拿来做为依据。”法律顾问再三确认过之后点了点头,“代理人的代理决策和被代理人有直接利益冲突,他的代理意见无效。” “住院那边的计费单出来了,家属刚刚给账户里存了十一万。”院办的工作人员带着计费单找到了宋院长,“扣掉今天产生的费用,大概还能支撑五天。” 宋文转过头对孙立恩道,“听见了?” “听……听见了。”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虽然宋院长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但是凑在一起他却有些没听懂。 “听见了还不去干活?”宋文剑眉一挑,“已经搭进去一颗眼珠子和一个孝顺姑娘的下半辈子了。你最好把这人给我救回来!” 第504章 昏迷 虽然说起来容易,但能不能救回钱爱武的这条命,孙立恩一点把握都还没有。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储备手段可以应用了——除了还在等待评估的血浆置换以外,所有能用的手段都已经用在了钱爱武的身上。尽管拿到了继续治疗的同意书,但那也只是为孙立恩和四院解除了ECMO的合规性问题而已。 要救命,还得看治疗的效果。孙立恩在ICU里看着脸色煞白,张着嘴的钱爱武,有些无奈。为了救她的命,钱爱武的一双儿女都付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代价。但巨大的牺牲却未必就一定能换来她的平安。这种有些残酷的无奈是客观实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反正应该人家家属做的事情他们也都做了。”ICU的医生们面对这种情况显然要比孙立恩熟练的多,他们甚至能够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过头来安慰孙立恩,“干咱们这一行,就是把自己能做的做到尽善尽美,然后把剩下的事情交给生命自己。你不能老是觉得自己是红裤衩外穿的救世主。要是总怀着这种想法,那现实迟早有一天会把你按在地上使劲暴揍一顿的。”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当救世主之类的想法还只是一个苗头的时候,吴友谦院长一通怒骂就已经让他幡然醒悟。现在的孙立恩对自己的定位无比清醒且准确——我就是医疗系统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代医疗系统的分工太细太专,孙立恩自己再怎么天才,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包办所有的工作。想要拯救更多的生命,那就只能努力以更正确的态度和其他医生和其他部门合作。 “这个病人的情况确实也比较复杂,辛苦各位了。”孙立恩朝着ICU的医生们点了点头,决定去一趟检验科,问问看细菌培养的结果。 · · · “怎么可能现在就有结果啊?”史岩抱着脑袋,对孙立恩的反复追问报以崩溃似的哀嚎,“我又不是神仙!培养最少要72小时才有结果,这才过去多久?” “你想想办法嘛。”孙立恩当然也知道细菌培养需要时间。可自己的大学室友不就是用来转移压力的最好对象?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医生,史岩手头上也没有其他的检测工作需要做。正好趁着现在使劲摧残一下对方,以保证自己内心的平静。孙立恩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施加着压力,“这个检验结果真的特别重要。” “滚犊子!”史岩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自己的凳子上跳了起来,“要么你给我搞个时光机器来,要么就赶紧滚蛋!老子现在看见你就烦!我就是个检验狗,不是神仙!” 每次当史岩自称“狗”的时候,对话就应该结束了。孙立恩嘿嘿笑着离开了检验科,并且扔下了一句“我明天早上再来问问看情况”的宣言,随后往抢救室走去。 柳院长之前在电话里嘱咐的内容,他得如实给曹严华医生带到才行。 但愿刚才吃了两碗半凉面的老曹还有肚子吃的下今天的这顿“晚饭”。 孙立恩这人其实有个挺不好的习惯,自己压力大的时候,他总喜欢想点什么办法把压力排解出去。以前主要靠折腾史岩,现在嘛……折腾一下曹严华医生好像也不差。 可惜的是,曹严华医生正在和其他几个神经内科的医生们组织会诊。孙立恩竟然没能找到直接打击他的机会。正当他准备先回小会议室里看看病例的时候,曹严华医生一眼看见了人堆里的孙立恩。然后大喜过望,一把揪住了孙立恩的白大褂袖子,死不松手。 “立恩啊,哥哥我平时对你咋样?”曹严华医生一脸认真的提出了问题,“你有点啥事儿哥哥都会给你帮忙对吧?” 孙立恩一脸警惕的看着曹严华,“我先提前声明啊,柳院长找你麻烦那是他自己的主意,我可给你帮不上忙。” “平时对你这么好,这个病人你得给我参谋参谋……”曹医生自顾自的说着话,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啥?” “什么病人呀?”孙立恩没有回话,他看着曹医生手里的CT片,有些好奇道,“这片子看起来没啥问题啊。” 曹严华医生手里拿着的CT片是头颅扫描,目前看来没有什么明显异常的地方。 曹严华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到了病人身上,“这是下午120送来的一个患者,17岁的女娃娃。入院的时候意识不清,格拉斯哥昏迷评分4分,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应迟钝、下肢肌张力增高,有间歇性震颤。血糖略高了一点,不过还是正常范围——12.8mmol/L。” “你怀疑可能有脑血管意外?”孙立恩拿过CT图又看了一遍,入院昏迷,双侧瞳孔散大且对光反应迟钝,急诊医生都会首先往脑血管意外上去猜。但既然连血糖都查了,而且还请了神经内科的医生们前来会诊,那就说明应该不是脑血管意外——如果是的话,来会诊的就应该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了。 “这是正常怀疑方向,但是很明显,这个方向不太正确。”曹严华医生叹了口气,“CT检查我和影像科的医生,还有神内的医生们都看过了,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患者家属过来之后说,大概两周前患者有过顽固性的恶心呕吐,当时附属医院的医生给她开了昂丹司琼。” 昂丹司琼是一种常用于对抗化疗后呕吐的中枢神经抑制性止吐药。它对于晕动症所引起的呕吐没有效果,但能非常有效的阻断五羟色胺(5-HT3)和迷走神经从的结合。一般认为,化疗所引起的呕吐,正是这种五羟色胺和迷走神经从结合所导致的直接后果。 而从这个角度去推断附属医院的医生们的诊断,孙立恩可以肯定,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当时的呕吐情况肯定非常严重。否则附属医院的医生不会用到昂丹司琼这么强力的止吐药——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超范围用药了。 “会不会是药物不良反应?”对于一个年轻女孩,使用强力止吐药后突然出现意识不清的症状,同时CT检查结果还排除了脑血管意外。孙立恩自然而然就开始往药物使用方向去琢磨病因,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推断,一边四下张望着,“病人呢?” “送到影像科去做MRI了。”曹严华医生挠了挠头,“我之前还在想会不会是昂丹司琼的副作用,但是问了一下药剂科,药师们说应该不会。昂丹司琼有一定的肝损伤性,但损伤程度一般可控。她现在的肝功也是正常的——肝功五项内容没有异常。” 孙立恩听到这里,小心翼翼的问道,“曹哥,你确定这个病人要和我讨论么?” 曹严华闻言一愣,然后一脸恍然大悟,“对啊!”他带着一脸释然的表情摸出电话,拨了出去,“喂,柳院长啊?我手头上有个挺复杂的病例,能转给小孙处理么?” 第505章 疑虑 孙立恩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但这并不妨碍曹严华把这个还不在抢救室里的病人转到他手上。 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对这个病人确实也有些摸不准,他们还在等MRI的结果用于辅助判断。不过看孙立恩的样子,他似乎对这个病人也很有兴趣。 难道是什么罕见病?神经内科的几个医生互相对视了一眼,脑海中不自觉的冒出了这一个念头。孙立恩凶名在外,他们对此也有所耳闻。看到这个“罕见病专家”这么有兴趣,他们也开始琢磨起了罕见病的可能性。 现在的四院,没有人会把孙立恩当成一个普通的急诊规培医生看待。大家都知道,如果有某个患者的情况是他们拿不准的,那孙立恩就是最后可以依赖的咨询对象。等再过两个月诊断中心投入使用,这个团队说不定就变成了院长直属的特种部队——哪里需要哪里搬的那种。 曹严华医生压根就没搭理孙立恩的白眼,在电话里和自家老丈人愉快的说了两句之后,他一脸得色的将手机递了过来,“柳院长要跟你说话。” 要不是知道曹严华肯定没有那个意思,孙立恩说不得都要以为老曹这是在借柳院长的名头压自己。接过电话后,孙立恩听到了电话那头柳平川疲惫的声音,“这个病人你觉得有问题?” “不是我觉得有问题,是曹医生和其他来会诊的神内医生们觉得有问题。”虽然心里有点不爽是肯定的,不过孙立恩回答问题还是一点折扣都不打,“我还没见到患者和患者家属,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 “这个患者的情况你先跟一下。”电话那头,柳院长稍微沉默了一会,然后嘱咐道,“如果你觉得这个患者的情况有可疑,或者你觉得这个患者的问题放在急诊没办法处理,那就直接收到组里。” 曹严华医生作为住院总,每天手头上需要处理的患者数量都很多。他从根子上就不太可能平衡的了大批急症患者和这种可能的“疑难杂症”患者。疑难杂症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应对,急症患者同样也要求大量的医疗资源进行处理。不管是从医院运行的角度,还是从急诊医生的角度,甚至从患者的角度来看,把他们留在抢救室里都是非常不合适的。孙立恩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想了想道,“那我先跟着看一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把这个患者接下来。” · · · MRI的结果过了大概三十分钟出现在了孙立恩的电脑屏幕上。图像看上去非常……异常。患者脑内的皮质层表现出了显著的弥散性受限和T2延长,但脑室周围和枕部信号正常。更主要的是,这异常影像实际上呈现出了高度对称的形态。 “看上去像是颅内多发细胞毒性水肿。”再次被召集起来的治疗组早就围在了孙立恩周围,看着屏幕上的图像,徐有容首先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得考虑一下中毒性病变。” “突然昏迷,之前有顽固性呕吐……她的呕吐会不会是中毒性病变的表现?”布鲁恩看着屏幕上的图片,挠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语道,“她还没做脑脊液检查吧?” 孙立恩摇了摇头,“人刚送到医院不久,其他的检查都还没做。”他看着布鲁恩一脸凝重的样子,“你这是有什么想法了?” “我不知道这种病在中国常不常见。”布鲁恩认真道,“但是我曾经在美国见过两个这样的患者。表现症状都很类似,突然昏迷,有肌阵挛和椎体外系功能异常——更重要的是,他们的MRI结果都表现出了高度对称的多发细胞毒性水肿。” 听着布鲁恩的描述,孙立恩隐约觉得有点耳熟。但具体是什么病,他还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怀疑是CJD?”徐有容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布鲁恩,“这不可能吧?病情进展不符合呀。” “而且中国禁止进口美国和英国的牛肉。”布鲁恩似乎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我现在只是觉得有可能。毕竟她的年龄也很低,这符合全球确诊的CJD病例平均年龄28岁的判断。” 孙立恩听着两人讨论疾病内容,自己则在脑子里全面搜索着CJD三个字母,可惜的是,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搞明白,这到底指的是什么病。 “所以……你们觉得是什么病?”琢磨了半天之后,孙立恩放弃了思考。与其在这里冥思苦想,倒还不如直接问,“CJD……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徐有容有些惊讶的看着孙立恩,然后再次释然,“也对,你还在规培嘛……而且还是急诊医生,不知道这个很正常。” CJD是“克雅氏病”的英文简称缩写,这是一种由于朊蛋白(PrP)感染而表现出的进展性疾病。又被称为皮质-纹状体-脊髓变性、亚急性海绵体脑病等。作为一种“朊病毒”感染所导致的疾病,它和人类库鲁病(kuru),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fatal familial insomnia,FFI)、吉斯特曼-施特劳斯综合征(gerstmann-straussler-scheinker,GSS)以及动物的羊瘙痒病(scrapie),疯牛病(Bovine spongiform encephalopathies,BES)属于同类。 如果对克雅氏病没有一个普遍性认识的话,看看后面这几种同类疾病吧。它们和克雅氏病基本一样,具有潜伏期长、病程短、致死率高的共同特点。被一种特殊的蛋白粒子,也就是俗称的朊病毒感染后,它在正常的神经细胞表面发生结构突变,从而变为具有感染能力的致病性朊蛋白。作为一种不含有核酸的特殊致病因子,人类对朊蛋白的认知还太过肤浅。更可怕的是,不管是哪一种阮蛋白感染所导致的疾病,都没有可用的现成治疗方案。 · · · 听徐有容详细介绍完了CJD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孙立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徐有容问道,“你觉得……是这个病么?” “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徐有容想了想,还是没办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不管是散发性的sCJD,还是遗传性的gCJD,又或者是人感染疯牛病的vCJD。至少影像学和肌阵挛对得上。如果把顽固性呕吐当做是锥体系外功能紊乱,那就又对上了一个症状。这至少提示我们,应该把这个病例当做CJD疑似病例进行处理。” “我和徐医生一起去给患者做个脑电波检查看看,如果是CJD的话,患者脑电波应该有及本节律减慢之类的异常表现。”布鲁恩挠着下巴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紧张,“老板你去和家属谈谈吧。发挥你的特长和优势,从他们嘴里挖出点能够辅助诊断的证据出来……还有,祈祷一下,但愿这个患者不爱吃牛肉吧。如果是vCJD,那她死定了。” 第506章 隐私 最近的一起人感染疯牛病,报告于2018年的美国。不过那位确诊为vCJD的美国老哥并不是喜欢生吃牛脑的怪客,他是个猎人。根据患者家人的描述,他是进食了自己狩猎的松鼠肉后,才表现出了这样的症状。 孙立恩在最短的时间里看了几篇CJD的相关文献和报告,然后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去找患者家属谈话。通过短暂的学习,他已经对这种疾病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而认识的结果和内容总结一下就是——如果真的是CJD,那这个小姑娘之后最乐观的情况也是九死一生。 “陈恬艺的家属在么?”孙立恩走出抢救室,在抢救大厅里呼唤起了家属,“陈恬艺的家属过来一下。” 一对中年夫妻快步走了过来,他们两个看上去就和其他所有的家属一样,慌张不安,脸色焦急。不过孙立恩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两人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们两个手上都带着好几串佛珠,大约是木头材质的珠子上面挂着一层润滑的包浆,看上去似乎很有些年头了。 “我们就是。”中年男人踮起脚,试图越过孙立恩的肩膀看到身后的抢救室里的情况,“我女儿怎么样了?” “您两位是她的家长是吧?”孙立恩确认了一下两人的身份,“检查还在继续,麻烦你们跟我一起到小会议室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情得问问你们。” “陈恬艺最近有出过国么?有没有前往过美国或者英国,巴西这些地方?”回到了小会议室里,给两人倒了杯水后,孙立恩开始了自己的询问。首先需要按照vCJD来询问,他得先确定陈恬艺有没有去过疯牛病疫区。 陈恬艺的母亲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家孩子连护照都没有。她才上高二,哪儿有时间让她出国呀?” 那就应该不是在国外接触到了感染的牛肉?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国内有些地方会销售从疯牛病和口蹄疫地区走私来的牛肉。虽然只是在新闻上看到过相关报道,不过这个可能性也确实存在。孙立恩想了想问道,“她现在上高二,是住校还是回家里住?” “回家住。”陈恬艺的母亲有些茫然,她想不出来自己女儿在哪里住为什么会和女儿的病情扯上关系,“这有什么问题么?” “回家住的话,她平时吃的东西是从学校食堂里买的?”孙立恩问到这里的时候,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要是学校里使用了这种感染的牛肉……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陈恬艺的父亲摇头道,“我们家的饮食习惯和外面不一样,嘉应平时吃饭都是从家里带的。” “饮食习惯不一样?”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习惯?” “我们家信佛,所以家里人都是吃素的。”陈恬艺的父亲举起了自己手上的佛珠对孙立恩道,“恬艺从小就跟我们一起吃素,她从来不吃外面的菜。平时在学校吃的东西,都是我们在家做好,然后让她带到学校去的。” 陈恬艺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孙立恩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他有些摸不准陈恬艺父亲所说的“吃素”是个什么等级的素食习惯。“您说的吃素,是只吃素食,还是可以接受蛋奶?或者鱼肉,蛋奶类都行?” “只吃素。”陈恬艺的母亲有些紧张的补充道,“这个和她的病情有关系么?”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这个可能否决了我们一开始的判断。”他朝着两人问道,“她今天晕倒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谁先发现她晕倒了的?” “是恬艺的同学。她们学校今天下午有考试,考试结束了之后提前放学。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回来的。”陈恬艺的父亲有些头疼似的揉着自己的脑袋,“恬艺前些天老是恶心想吐,医生给她开了药之后我们不放心,还特意请她的同学和她一起结伴回家。结果没想到离家还有两三分钟路程,她就突然晕倒了。她的同学赶紧打电话叫了120,然后我们就赶来了。” 听上去符合逻辑,而且家长行事还算小心。孙立恩想了想,没发现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她以前还有什么其他的身体不适么?比如经常嗜睡?头疼?” 陈恬艺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道,“这孩子平时身体就比较弱,小时候经常生病。不过都不太严重,主要是感冒之类的。” 唔……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段问话里,他觉得可疑的内容有三处。第一处是严格素食主义。欧美流行的素食主义大部分是折中的素食主义,至少可以接受蛋奶制品,有些人还可以接受海鲜食品。这样的“素食主义”能大幅度减少食物摄入所导致的营养物质缺失。比如维生素B12和维生素D等等。而严格素食主义者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缺乏维生素D会直接导致免疫力低下,这也许可以和“从小身体就比较弱”对应起来? 第二个可疑则是关于陈恬艺的晕倒。高二的孩子课业繁忙,什么学校会让学生考完试之后提前放学回家啊?今天可是周四。按照孙立恩的经验,这个时候怎么也得考完试再上几堂课才算是“充分利用时间”。高二学生,哪怕只是上学期的学生,也不应该有这种待遇。 第三个可疑点……孙立恩在脑海中又回放起了陈恬艺父母互相对视一眼的那个画面。两人的目光交流让孙立恩总觉得有点在意。 “您两位一直信佛是么?”孙立恩想了想,换了另一个问题,“严格吃素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从……从恬艺出生前一年吧?”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看上去记得不是很清楚,回答的也有些不确定。“应该是从咱俩出来住开始?”陈恬艺的父亲对妻子问道,不过他忽然换了个话头,“这个有什么关系么?” “我需要考虑一下会不会有先天疾病的问题。”孙立恩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面前这对夫妻绝对有话没直接说出来。不过他还不敢肯定这隐瞒起来的内容和诊断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如果在怀孕期间也保持严格的素食,胎儿是有可能有发育问题的。” 这对夫妻同时陷入了沉默,妻子捂住了脸,而陈恬艺的父亲则直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孙立恩吓了一跳。 “我们两个……是表兄妹。”挨了一耳光之后,陈恬艺的父亲深呼吸了几次,说出了之前隐藏起来没有明说的内容,他已经没工夫去担心这个了,“这会不会和她的病有关系?” 第507章 遗传病 陈恬艺的检查结束了。脑电波检查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异常——至少对于一个格拉斯哥昏迷评分4分的患者来说,她的脑电波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的检查结果并不直接支持布鲁恩vCJD的诊断。 “患者家属也说了,他们家是严格素食主义。”孙立恩也向自己的团队通报了自己的询问结果,“她不太可能接触到来自疫区的牛肉,vCJD的可能性非常低。” 布鲁恩搓了搓自己的脸,“好吧,看样子我猜错了。”他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有遗憾的样子。 “不过我在采集病史的时候,掌握了一个可能很重要的问题。”孙立恩对布鲁恩和徐有容道,“患者家属是近亲结婚。” “近亲?有多近?”布鲁恩睁大了眼睛问道,“亲兄妹?” “咳咳……也没有那么近。”孙立恩苦笑道,“表兄妹。” 作为德克萨斯人,布鲁恩在这里表现出了非常“红脖子”的态度,他摊了摊手,“那也不算太近。不过确实应该考虑一下遗传方面的问题……是sCJD?” sCJD,散发性克雅氏病。基本上等于“找不到感染源和接触史的疯牛病”。疾病表现类型和vCJD非常相似。同样也是“几乎死定了”的那种,同样也是没什么特异表现。总而言之,sCJD甚至比vCJD更麻烦。 “我是觉着吧……既然有可能是遗传方面的问题,那就别盯着CJD看。”孙立恩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不过这次他实在是没什么底气,所以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其他的遗传疾病也是有可能的吧?” “那范围也太广了……”徐有容正想反驳孙立恩,却忽然停了下来。她若有所思了一阵后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想了?” “啊?”孙立恩一愣,然后连忙摇头,“我就是合理推断……” “确实有可能是其他的遗传疾病,而且范围不会太大。”徐有容的语气稍微激动了一点,“有多少遗传病是成年或者接近成年才发病的?” 遗传病被人们广泛认知和重视,主要是因为它的危害实在是太大——保护下一代是几乎所有生物的本能,人类也不例外。而遗传病的特质也令这种疾病在婴幼儿期间就会直接表现出来。会到成年或者接近成年才迟发病的遗传病不是没有,但总要比已知的少得多。 “好像……还真没有多少。”孙立恩顺着徐有容的思路往下一琢磨,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而且这种会隐藏到成年才发病的遗传病大多都需要一个诱因。” “她最近出现了呕吐,而且呕吐表现的非常严重,严重到必须使用强力中枢神经止吐剂才行。这很有可能就是遗传病开始发病的表现。”徐有容继续自言自语道,“那么,什么遗传病会有呕吐的表现?造成她呕吐的诱因是什么呢?” “她用了昂丹司琼,而且治疗有效。”布鲁恩也参与到了推理中,“所以肯定不是美尼尔综合征。” “她有肌震颤,发育进度也正常。所以不像是丙酸血症。”孙立恩开始朝着先天代谢疾病方向拓展思维,“而且她家是严格素食,如果是蚕豆病的话应该很早就发病了。” 徐有容继续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进行诊断,“CT和MRI都没有发现海绵状血管瘤,肯定不是脑血管意外。” “P-J?”布鲁恩博士刚刚提出了一个假设,然后就摇头否定了它,“她的嘴唇看上去很干净,没有色素沉着的迹象。” 孙立恩忽然来了精神,“她的延迟发病,会不会和家里的饮食习惯有关系?” 布鲁恩博士有些困惑,“苯丙酮尿症?不应该啊,她的智商发育是正常的。” “不不不,不是苯丙酮尿症。”孙立恩急切道,“可能是某种蛋白酶缺乏症。她从来不吃肉,所以发病延迟到了接近成年。” “那具体是哪种蛋白酶缺乏症?”徐有容提出了最根本的问题,“蛋白酶缺乏症有很多种啊。” 小会议室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三个人都觉得迟发性遗传病很有可能,但三个人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蛋白酶缺乏症。 “搞遗传病咱们不专业啊。”孙立恩苦笑了两声,这个情况他可没有预想到。他有一种直觉,自己的推断方向是对的。但另外两位医学博士都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病……这可就有点麻烦。“这样吧,我去请人来会诊一下。” 孙立恩心里的想法是再去麻烦一次老东西。反正这种穷举式的诊断内容最适合电脑来干。尽管之前已经因为诊断的问题请老东西帮了一次忙,不过再求助一次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直接请儿科的医生吧。”布鲁恩博士琢磨了一会后直接道,“我记得咱们医院没有专门的遗传病科,那请儿科的医生来看遗传病应该是最合适的。”在四院工作了半年后,布鲁恩终于开始习惯管四院叫做“咱们医院”了。 · · · “遗传病啊?”仍然是一脸即将猝死的模样,仍然是那个仿佛亡灵天灾现场的儿科办公室。一个顶着熊猫眼的医生慢慢抬起头来,迷迷瞪瞪的看着孙立恩,一双眼睛在他脸上飘了好几次才找准焦距,“遗传病……啊?” 虽然很不忍心打扰人家在百忙之中的休息时间,但身上毕竟扛着一条人命,孙立恩再不忍心也得问,“对,很可能是会因为素食导致延迟发病的遗传病。” “遗传病啊……”他看上去真的很累,不过孙立恩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他正在努力让自己的脑子运转起来,给孙立恩推荐一个擅长诊断遗传病的儿科医生。 “要不……你还是请钱主任吧。”思考了半天后,这位医生又慢慢低下了头开始迷糊,“钱主任搞遗传病是很有名气的……”伴着一阵呼声,他又陷入了睡眠中。 孙立恩叹了口气,搞来搞去,还是得去请光头妖怪才行。 今天的儿科主任诊室,仍然塞满了正在焦急等待的家长。诊室的门就仿佛只是个摆设一样,家长抱着自己的孩子挤在诊室里,完全不管前面还有更多的孩子和家长。整个诊室拥挤的仿佛沙丁鱼罐头——这个描述没有任何夸张,孙立恩拿着打印出来的MRI检查结果,尝试了五六次都没能挤进诊室里。 “钱主任,钱主任!”眼看自己是不可能挤进房间了,孙立恩情急之下朝着房间里喊道,“我这里有个病人,可能是遗传病!” “遗传病”三个字在儿科的影响力堪比呼吸内科的传染病。孙立恩刚刚喊完,沙丁鱼罐头里就突然让开了一条大概二十厘米宽的路。抱着孩子的家长们都在向后缩着,试图给孙立恩让出一条通路。 “赶紧进去吧。”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孙立恩手里的MRI袋子,“遗传病可不敢耽误,得赶紧想办法治呀!”言语间仿佛遗传病学专家一样,对自己的认知充满信心。 孙立恩赶紧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手里的袋子挤进了房间,艰难的靠近了钱红军的桌子。 钱红军也不跟孙立恩多废话,他拿出了MRI图像看了看,又简单问了问患者的情况后,直接提出了建议,“查血氨,肝功,尿乳清酸。这个可能是个OTC。” 第508章 故事 OTCD,除了看上去和非处方类药物的缩写极为接近外,两者其实并无其他关系。在遗传病学里,它还有一个长的令人有些惆怅的名字——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缺陷症(Ornithine Carbamoyltransferase Deficiency,OTCD)。 OTC是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的缩写,而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转移酶缺陷症,则是尿素循环障碍(Urea Cycle Disorders,UCDs)的一种常见类型。这是是一种呈现X连锁隐性遗传的,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基因缺陷症。 由于基因突变,患者体内的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功能故障,尿素循环的过程受阻。氨不能形成无毒的尿素排出体外,因此会引起高血氨症。而高血氨会对大脑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由于过量的氨在体内蓄积,阻断三羧酸循环过程,患者会出现脑水肿,脑内广泛星形细胞肿胀,肝脏线粒体多形态改变。并且进而出现呕吐,昏迷,嗜睡等等一系列症状。 OTCD完美符合了陈恬艺的所有症状,更重要的是,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的发病这么迟——严格的素食主义导致了她每天摄入的蛋白质总量有限。而她没有一出生就表现出严重的神经症状,而是在长大后才表现出了高血氨症。这可能也意味着她的OTCD并不像其他变异一样属于“完全性缺陷”——她肝脏内的OTC含量或者活性肯定低于常人,但也高于其他OTCD患者。 在得到了这个几乎是参考答案的建议后,孙立恩这才恍然大悟,并且陷入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沮丧中。 如果在来儿科之前先去看一眼患者,孙立恩就九成把握,陈恬艺的脑袋顶上会出现一个“高血氨水平”之类的提示。要根据高血氨推理到OTCD虽然还是很难,但至少有了可以努力的方向。 如果自己先看一眼状态栏……孙立恩忽然使劲摇了摇头。这种念头很危险,很容易让人失去自己努力的动力甚至动机。状态栏毕竟是个非常规手段,孙立恩自己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某个重要关头突然失效。要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状态栏消失了,没有病人需要救命也就算了——大不了辞职回家,抱着可能会一脸嫌弃的胡佳当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可要是有患者需要状态栏救命呢? 不能满足于现在的成绩,不能只管急诊和急内科疾病。孙立恩暗自下定决心,等这次的事儿差不多了,他一定得去跟吴院长提一提,把遗传病也纳入到诊断测验里。 对理科生来说,提高应用水平不一定需要课本,刷题其实也行。 · · · “OTCD?”徐有容和布鲁恩听到了电话里孙立恩要求检测患者血氨水平的要求后,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四个字母。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是哦!” “钱主任的水平还是高。”孙立恩在电话里赶紧把功劳推给了没头发妖怪,“人家就看了一眼图像,然后就往这个方向去怀疑。一共看了也就三十秒左右的MRI。” 徐有容插嘴道,“血氨的检查我们现在就做,按照柳院长的要求,这个患者之后还是归咱们管吧?” 孙立恩有些犯难,“柳院长没明说,他的意思是这个患者交给咱们先看看情况,如果有必要再把人收下来。”他顿了顿问道,“这个患者的保守治疗方案倒是简单,确诊之后给她用精氨酸和苯甲酸钠就行了吧?” “如果要根治,那只能进行肝移植。”布鲁恩博士皱眉道,“OTCD的基因治疗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失败了。后面也没有进行过其他临床试验。” “除了治疗以外,也需要找到她突然OTCD发作的诱因吧?”徐有容补充道,“她如果一直保持着严格素食,应该不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进展才对。” 孙立恩想了想,“你们先给她做血氨,肝功,尿乳清酸的检查。等确诊结果出来之后给我打电话,我再去和家长谈一谈,看看他们的治疗意愿怎么样。” “那你现在去哪儿?”布鲁恩敏锐的发现了孙立恩似乎打算偷懒的意图,“要是去食堂,记得帮我打一份烧鸭饭回来。” “我……我去ICU。”孙立恩有一种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里的错觉。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从这种错觉中挣脱了出来,并且对布鲁恩恼怒道,“想吃烧鸭饭你自己排队去!” 烧鸭饭是四院食堂的那位江西老板手下大厨最近新推出的又一力作。它已经成功击败了四院食堂里的众多其他竞争对手,成功晋升成了整个四院最受欢迎的午餐和晚餐。每天排队购买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慕名而来的食客和排队跑腿的外卖小哥。要吃一次烧鸭饭,光排队就得一个多小时。布鲁恩虽然贪嘴,但是更怕排队的麻烦。因此只要逮着机会,他总会试图让孙立恩或者徐有容帮忙带饭。 “自己排队啊?那还是算了。”布鲁恩完全没有一点“知耻”的意思,“你现在去ICU,是为了去看看那个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的患者?” 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无奈的叹了口气,“就像是宋院长说的那样——已经搭进去一颗眼珠子和一个孝顺女儿的下半辈子了。怎么着也得上点心才行。” 挂了电话,孙立恩出现在了ICU门口。在一群保安的“掩护”下,孙立恩悄悄溜进了ICU里。ICU门外,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保洁阿姨们清理干净,但赵明的家属们却聚集在了门口。虽然整体上秩序还是有所保障,但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却仍然在提醒着孙立恩小心谨慎。 “目前患者的情况没什么变化。”ICU的医生们早就知道了孙立恩被宋文“委以重任”,因此对于他短时内再次出现在ICU里并没有什么意外——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其实更同情孙立恩一点。“没事儿的,要是有什么变化,我们会直接给你打电话。不用这么操心一天到晚往这儿跑。” “不来看看我不太放心啊。”孙立恩苦笑道,虽然对重症医学科的同事们有充分的信任,但他还是走到钱爱武身边,看了一遍她脑袋顶上的状态栏。确认钱爱武的症状没有更加糟糕后,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这是啥?”看完了状态栏,他低头看见了钱爱武枕头边的一张小小的蓝色卡片。 “那个啊……”ICU的医生看上去有些感慨,“是患者女婿拿来的,说是患者的外孙写了个小卡片,祝外婆早日康复。”他叹了口气,“患者的女婿刚刚来了一趟,放下了卡片然后又预存了十万的治疗费——这家人的故事听的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第509章 创伤 患者们的家庭情况各有不同,但总的来说,比较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一家人之间的关系紧密,所有人都会为了一个家庭成员的不幸遭遇而努力去做点什么。但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同之处。 ICU和急诊室里的医生们见过比其他科室更多的人情冷暖。但即便是这样,钱爱武的家庭情况也让人唏嘘不已。 赵明和赵敏是一对兄妹,但两人的血缘关系并不是特别亲近——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赵敏年龄比赵明小,但却不是钱爱武亲生的孩子。 钱爱武在生了赵明之后不久,就和赵明的父亲离了婚。三年后,赵明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离世。赵敏的生母也在那起事故里丧生。只留下了年仅九个月大的赵敏,由奶奶照看着。 钱爱武带着赵明来参加前夫的葬礼,眼见才九个月大的赵敏哭的快断了气,一时不忍心,把孩子要过来抱在了怀里。说来也奇怪,九个月大就没了爹妈的赵敏一下就像是找见了自己的亲妈一样,紧紧拽着钱爱武的小手就再也没松开过。 从此以后,钱爱武就有了两个孩子。 说是收养的孩子,钱爱武却从来没对赵敏有过任何的亏待。平时不管是生活上,还是教育中,她都尽自己全力,为两个孩子提供一样的支持。也正因为两个“拖油瓶”的存在,她之后一直再没有找过人。 可是一个单身母亲,在那个年代要供两个孩子生活,难度大的超乎想象。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吃饱穿暖,钱爱武什么工作都做过。国企单位的会计职位曾经被人们看做是铁饭碗,但再铁的饭碗也扛不住三个人的消耗。等到八十年代,钱爱武自己一咬牙辞去了会计的工作,开始自己开起了小饭馆。 在那个购买食品还需要限量的时代,只有鸭肉不用凭票购买。钱爱武的小饭店就开始从红烧鸭肉和烤鸭做起。一个国企会计,为了两个孩子,每天早上五点钟在菜市场里和人砍价买鸭子。为了省下每只鸭子一分钱的处理费,这个曾经见到蟑螂会被吓的浑身僵硬的女人,开始亲自给鸭子开膛破肚了。 每天几十只鸭子杀下来,这个曾经只会拿钢笔打算盘的女人逐渐变得无比坚强。而世界也是公平的,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所回报。在钱爱武每天睡眠不到四小时的坚持下,小店不光承担起了一家三口的开销,甚至开始做出了名气。到了九十年代末,一提到宁远烧鸭,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钱爱武的“武味香鸭”。 然而生活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致命一击,武味香鸭在进入新世纪的时候遇到了严重的经营困难。曾经是武味香鸭主力顾客的国企员工们遭遇到了下岗潮的冲击,原本蒸蒸日上的店铺突然一下陷入了钱爱武从未想象过的寒潮。 等她缓过劲来,打起精神准备重新整装出发的时候,非典的突然袭来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半年里,武味香鸭没有任何生意。她努力经营了十几年的店铺终于就此倒闭关张,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不说,甚至还欠了银行上百万贷款。这次的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她甚至精神上都出了些问题。 赵明赵敏两兄妹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方向。高中毕业的赵明选择和一群朋友们开始做小本生意。从摆地摊到倒腾汽车配件。这些年成功过也失败过,风光过也落魄过。等年过四旬回头再看,却发现自己这些年竟然什么都没留下。家里只有一个精神偶尔有些问题的老娘。 而赵敏则咬着牙决定继续读书,读不起普通本科,她就去读了有补贴的农学。在学校里吃不起饭,她就拼命勤工俭学,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大学四年,她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每年回家还能给母亲带些滋补身体的食品。 等赵敏被保送研究生乃至一路公派出国留学归来后,她成了整个家里的主心骨。并且入职了中科院农研所,并且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而对比之下,赵明就显得……格外失败且毫无成就。这种对比的嫉妒心彻底扭曲了他的心灵,他开始迁怒于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甚至开始迁怒于早就死去的父亲。 总而言之,他成为了一个一事无成且愤怒的中年人。脾气暴躁,执拗,甚至开始毫不遮掩的四下宣称自己的妹妹是个扫把星,而母亲在经营多年后剩下的两套房子必须由自己继承——妹妹和母亲没有直接血缘关系,没有资格继承。并且他再三大闹,强行拒绝了赵敏赡养钱爱武的要求,只为了防止钱爱武把房子留给妹妹继承。 后来,钱爱武生病了。但赵明不光没有重视,甚至还在激动且兴奋的期盼着自己的母亲早日过世。如果不是清明的时候,赵敏带着钱爱武去给外婆扫墓,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体不适——癌症筛查还是赵敏带着母亲去做的。 接下来的故事……孙立恩亲眼看到了。 听完了ICU医生颇带唏嘘的描述,孙立恩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诚然,这个故事是赵敏的丈夫一方面的说辞。但仅凭赵明的举措,他实在是怀疑不了这段故事的真实性。 “还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呢。”ICU的医生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在安慰他,“如果是我啊,我倒宁可自己死了算了。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一双儿女反目成仇,一个盼着自己早死,一个挖了另一个的眼珠,可能还要被关好几年。这以后还如何自处啊?” 孙立恩通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了钱爱武的床头,他实在想象不出钱爱武醒过来以后,会对此作何反应。 “尽人事,知天命。”孙立恩用了一句古话回应ICU医生的感慨,“我们只不过是医生,连她身体上的疾病都未必能够治好。更别说她心里的伤了。”他叹了口气,“我现在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个急诊医生。这种事情要让心理医生去处理,他们不得头疼死?” · · · “我们和家属谈过了。”孙立恩神情阴郁的回到了小办公室里,徐有容向他通报了最新情况。“陈恬艺的父母同意先进行治疗,同时还决定给她做活体肝移植。” 为OTCD患者进行肝移植手术,是让他们生活回归正常的唯一手段。当然,这也就意味着需要一个肝源供体。而在这种情况下,最现实且最快的方法,就是由陈恬艺的父母之一捐出部分肝脏。然后用健康的肝脏去替代部分陈恬艺的肝脏。由于正常的肝脏中有充足的OTC生成,这就保证了尿素循环的进行——至少能够让陈恬艺的血氨水平降下来。之后再辅助以低蛋白高热量饮食,以及持续服用精氨酸,她的状况应该可以维持下去。 “那就赶紧做HAL吧。”孙立恩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顿时来了精神,“手术请谁来做?在咱们院里搞么?” “赵崇喜主任准备接这个活。”徐有容答道,“不过,他好像对术士有些别的想法。” 第510章 一肝两用 赵崇喜主任,是个头发很稀疏的中年男人。但他和韩文平钱红军这种痛痛快快剃光头的人不太一样。赵主任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或者说“节省”态度的。一方谢顶,八方支援。本着节俭的态度,赵主任总是很执着的用自己脑袋四周既细且长的头发,努力遮盖着自己头顶的皮肤。 理论上来说,陈恬艺需要肝移植,小嫣然同样也需要。两个人都需要同一个器官,按理来说,她们两人实际上应该是互相竞争的关系才对——当然,前提条件是两人的HAL结果接近。 小嫣然需要肝移植,是因为她残余且硬化的肝脏已经无法支撑起正常的生理活动。而陈恬艺需要肝移植,则是因为她的肝脏不能正常生成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OTC)。换个角度看问题,这就意味着小嫣然的肝脏能够生成足够多的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而接受了双亲捐赠的肝脏后,陈恬艺被切除的那部分肝脏就没有了任何用武之地——按照一般规定,这块先天不足的“健康”肝脏就会被当做医疗垃圾扔到焚化炉里去。 能不能想办法废物利用一下?赵主任习惯性的“节约”精神又发作了。小嫣然这孩子乖巧懂事,现在都快成了肝胆外科的小吉祥物。上到护士长,下到规培医,大家都想方设法的想让这个小姑娘过的更开心一点,过的……更久一点。 小嫣然的HAL检测是早就做完了的。而随后赶出来的陈恬艺的HAL结果则仿佛成了瞎了眼的老天爷幡然醒悟的最佳证据。 在拿到陈恬艺HLA结果的时候,赵主任惊喜的发现,小姑娘的HLA和住院半年多的小嫣然匹配成功——十个高分辨点中有九个匹配一致。 这是贼老天开眼了啊。赵主任兴奋了起来,他已经构思出了一台三张病床同时进行的互助肝移植术。由陈恬艺的父母中一人捐赠部分肝脏给他们的女儿,然后再将切除下来的陈恬艺的肝脏移植给小嫣然。这样既能保证陈恬艺的治疗效果,同时又能为小嫣然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是的,对小嫣然的移植只能是争取更多的时间。肝硬化是无法被扭转的。医生们只能竭尽全力减缓恶化的进展。但人力有时尽,哪怕用上了人工肝脏和充足的抗病毒治疗,小嫣然的情况仍然在恶化——她被送入医院开始治疗的时机实在是有些太晚。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肝脏移植的机会,她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而陈恬艺的肝脏,则能成为小嫣然继续支撑下去的重要力量。移植的肝脏效果是人工肝脏所无法比拟的。尽管陈恬艺的肝脏无法自主生成足够的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OTC),但小嫣然剩下的肝脏可以。事实上,对小嫣然进行肝移植手术,本身就会刺激她的剩余肝脏生成更多的OTC。这还能帮助陈恬艺所捐赠出的这一部分肝脏重新开始工作。 愿望很美好,设计很完善。但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两个前提条件上——陈恬艺的父母同意捐赠出自己女儿即将被切除的肝脏,而宋院长同意为小嫣然进行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手术。 “我去和陈恬艺的父母谈。”孙立恩作为陈恬艺的主治医生,他倒是很看好这一套手术的设计。“反正她的那块肝脏切下来也没有别的用处,我去和她父母谈一谈,应该没问题。” “那你先去。”赵崇喜很大方的摆了摆手,“我就在办公室等着你,等你和人家谈完了之后,咱俩再一起去找宋院长。” 孙立恩瞥了一眼老赵,装作一副不明白的样子,“为了争取时间,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 赵主任直接瞪了回去,“没有你孙主任在场,我不好跟宋院长开这个口你知道吧?”赵崇喜主任用最凶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这种手术方案虽然物尽其用大家都好,但毕竟算是实验性疗法。光凭我一个人去找宋院长,她未必会答应。你得跟我一起过去帮忙敲敲边鼓。” “我能帮上什么忙啊……”孙立恩仍然准备推辞,赵崇喜身为肝胆外主任,要是他觉得自己提出某个治疗方案无法得到宋院长的批准,那再加上几个自己也不够用的。所以同理可得,赵主任自己其实有把握通过治疗方案。只不过中间可能要垫进去什么东西……比如说孙立恩自己。 虽然不知道赵崇喜具体想干啥,但如果这个时候还往上凑,那孙立恩绝对是脑子出了问题。 “我记得小胡和这个小姑娘关系挺不错的。”赵主任瞥了一眼孙立恩,然后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要是等她回来了,发现这个小姑娘治疗被耽误了居然是因为自己的男朋友,那她应该会很不开心吧?” “赵哥,不,赵叔,你赢了。”孙立恩瞬间举起双手投降,然后露出一脸苦笑,“你要把我卖了也成,但至少得让我死个明白吧?你打算把小孙我做成一道什么菜?” “瞧瞧你这话说的。”赵崇喜乐呵呵的捋了捋自己脑袋上的头发,“我是那种人么?”他轻松道,“等手术结束之后,让小嫣然去你们那边住院吧。这床位占的时间太长,我们科里的病床流转率压力太大。” · · · “这个手术方案我原则上同意了。”宋院长远比孙立恩想象的要更痛快,她在听完了汇报,并且再次确认了HAL匹配度后,很痛快的给出了许可。“上一下伦理委员会,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她顿了顿,看向了孙立恩,“患者家属同意了没有?” “同意了。”孙立恩点了点头。陈恬艺的父母听说自己女儿的肝脏在被移除后有可能帮助一个可怜的小姑娘活下去后,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甚至提出愿意捐一点钱来资助小嫣然的后续治疗。他们唯一提出的条件是,“如果可以的话,让孩子认我们当干爹干妈就行。” “认干亲这种事情想都别想。非亲属捐赠要对双方身份保密的。”宋院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请求,“小嫣然的爹妈都还活着呢,这种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主。” 赵主任附和着点了点头,然后甩出了孙立恩这张牌,“因为后面的治疗涉及到免疫抑制和肿瘤控制,还有传染性疾病,我们肝胆外的能力相对比较有限。我和立恩商量了一下,等手术结束之后,把小嫣然转到他们那边去继续治疗。” “嗯……有帕斯卡尔博士的话我也放心一点。”宋院长点了点头,然后对孙立恩问道,“帕斯卡尔的项目申请的差不多了,最近学院那边的事情基本告一段落——以后帕斯卡尔博士还是要来当诊断中心的主任,你没问题吧?” 孙立恩哪儿能有什么问题,“以前老帕在我们组里的时候,我可是浑身上下都觉着不对劲。现在让他来当上级,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倒不如说反而轻松了不少。” “行了,那就执行吧。”宋院长点了点头,等到孙立恩转身快离开房间的时候才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小林丰又来中国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孙立恩停下了脚步,然后摇了摇头。上一次和小林丰见面还是在跨年晚宴上。这种级别的大佬一般都是满世界坐着私人飞机到处飞,自己当然不会掌握对方的行程。 宋文又看了一眼孙立恩,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算了,你先去忙吧。要是有别的事儿,我会通知你的。” 第511章 帕斯卡尔 定好了手术方案,接下来的工作和孙立恩就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了。当然,他也可以去参观一下手术过程。但以孙立恩现在每天的繁忙程度,与其去参观这一场同时切开三个人肚皮的手术以增长见识,还不如赶紧去一趟学院里。等完成了试验之后,抓住好一阵子没见过面的老帕聊聊天,顺便通报一下现在的收治患者情况。 这几天收来的病人,个顶个的麻烦。孙立恩甚至有点担心,老帕见到了这几个病例之后,会不会直接扔下佩妮和陶德以及伊丽莎白,自己直接逃亡美利坚。 老帕有这么大一个实验室呢应该没事儿吧…… 孙立恩在实验楼里结束了上午的实验。这次的结果他自己都不太能接受。两个遗传病的病例他错的有些离谱。甚至吴友谦都专门过来安慰孙立恩,让他别对自己的职业能力产生质疑。“你一个还没考完执业资格的急诊内科医生,想要马上变成遗传病学专家是不可能的。” “以后的工作肯定有这方面的需求,我总不能啥都不懂吧。”孙立恩苦笑着应道,“疑难杂症里面有不少都是遗传病,要是我对这方面两眼一抹黑,那还怎么工作?” “愿望挺好,但也要认清现实。”吴友谦倒是挺满意孙立恩的态度,但现实就是这样,光有态度是不够的。“对此我倒是有个建议——其实没有必要强求自己去掌握所有的遗传病知识,你只要判断出病人是不是有遗传病风险就行了。具体的诊断,应该交给遗传病方面的专家来做。” 孙立恩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您说的倒是容易,我们四院是大急诊模式,哪儿有这种资源啊?这次的病人还是请钱主任才有了个方向……” “知道钱红军是谁的学生么?”吴院长也翻了个白眼,“回头我给你们介绍几个医生去不就完了?” “真的?”孙立恩大喜过望,“那可太好了!”孙立恩兴奋的向着,这等刘主任回来,还不得给我包几个大红包?就凭这一手,他别想从我手里要那篇两千字的检讨! 是的,孙立恩到现在还没动手去写刘主任留下的“私自动用储备量的检讨书”。 吴友谦苦笑两声,“你还真别说,想去你们那儿的儿科医生数量肯定不会少——只要别去急诊,能在你们那个诊断中心工作就行。” · · · 离开了实验楼,孙立恩在战军那儿用一碗油泼辣子面结束了午餐时间。战浩恢复的不错,虽然一只眼睛的视力只能恢复到勉强看见光影的地步,但好歹是自己重新站了起来。而警察也很轻松的抓住了那个下毒的邻居。不过对方的作案动机实在是让人有些无语——邻居认为,战浩和自己的老婆有染。 “他那个婆娘,嗨,虽然这么背后说人家不好。”战军开了一瓶啤酒,又拿了些烤串来跟孙立恩聊天。一边吃着一边嘟囔道,“就他婆娘的那个长相,我哥能看上她?” “也不能这么说。”孙立恩在一旁宽慰着,“那个女人也是受害者嘛。” 用黄冈密卷吓唬了一下小平安之后,孙立恩嘿嘿笑着走向了实验楼。不过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吴友谦那个仿佛大型网络企业机房的实验室,而是帕斯卡尔博士新成立的实验室。 “孙医生!”刚一推开五楼实验室的大门,孙立恩就听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坐在房间里的居然是帕斯卡尔博士的妻子伊莎贝拉。她很热情的站了起来,绕过了自己面前的桌子快步走向孙立恩,“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帕斯卡尔博士。”孙立恩笑着应道,然后有些困惑的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伊莎贝拉所在的地方更像是一间公司的前台或者说秘书处。房间挺宽敞明亮不说,同时还放着茶几和沙发——当然,沙发的角度看上去就坐着不太舒服。 “自从史蒂芬从学院那里申请到了这间实验室之后,就有好多人过来拜访。”伊莎贝拉给孙立恩拉过来了一张明显更舒适的凳子,并且还顺手倒了杯咖啡。动作之熟练,看上去仿佛联系了几千次一样。“他那个性格你也知道,要和那些药剂公司之类的打交道实在是有些困难,所以就让我过来帮忙了。” 孙立恩有些惊讶,“这种事情您也能做?” “那当然。”伊莎贝拉很得意的笑了笑,“我可是在帕妮出生之后才当全职太太的。” “那之前您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孙立恩更好奇了。 “FBI的谈判专家。”伊莎贝拉笑道,“就是那个让你开门的FBI。” 几分钟后。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帕斯卡尔博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脸色有些发白的孙立恩。“怎么感觉像是有点过敏了?” “压力可能会让人出现过敏症状。”孙立恩没有详细说明情况,他看向帕斯卡尔博士的眼神充满了崇敬之色,“您……确实是个勇士。” “勇士?”帕斯卡尔博士的脸上明确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过他并没有深究,而是转向了正题,“你怎么突然来了?” 孙立恩笑了笑,“我决定还是赶在宋院长给你打电话之前先过来通知你一下……” “哦?实验室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了,你是来通知我回去干活的?”帕斯卡尔博士非常上道的笑道,“这没问题啊,明天我就回去找你报到。” “是要回来工作没错,不过这次你的身份就不太一样了。”孙立恩解释道,“这次开始,你就得当诊断中心的主任了。” · · · 诊断中心的主任可不是什么好当的职位。看其他几位主任稀少的头发就知道了——在四院里,这个职务可是辛苦和谢顶的代名词。 孙立恩在向帕斯卡尔博士传达升职喜讯的同时,也向他传达了目前最棘手的问题。“目前咱们科里收治了三名病人,情况都不太乐观。” 钱爱武因为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还在ICU里接受治疗。而陈恬艺和小嫣然则在一起等待着肝脏移植手术。相对来说,陈恬艺的情况会更好一点——她在接受移植之后,只需要持续服用免疫抑制剂进行抗排异治疗即可。而小嫣然的情况则最为棘手。除了肝癌以外,乙肝病毒也仍然在她身上存在着。手术之后,她也必须服用免疫抑制剂对抗排异反应。但免疫抑制剂又势必会影响她对抗乙肝的治疗。如何在抗排异和抗病毒之间取得平衡,这才是真正考验帕斯卡尔博士能力的地方。 第512章 再就业 帕斯卡尔博士接下了这个非常困难的任务。事实上,除了他以外,恐怕四院里并没有任何一位医生敢于挑战这样的任务——小嫣然的乙肝表面抗原(HBsAg)还是阳性,这是肝移植的相对禁忌症。 而帕斯卡尔博士敢于挑战这个病例的主要原因,则来自于这一次肝移植的任务性质。对小嫣然进行肝移植术,并不是为了治愈疾病。从本质上来说,将OTCD患者的肝脏移植给一个严重肝硬化的患者绝对称不上治愈。这更像是一种毫无远见的赌博甚至是饮鸩止渴。 但整个手术的关键也就在于此——哪怕是鸩酒,它杀死小嫣然的速度也要比疾病本身更慢一点。衡量一下标准,相对禁忌症移植手术居然成为了延续她生命的唯一机会。 只有通过这种移植,才有可能让她支撑到有肝源提供的时候。 自从孙立恩离开之后,帕斯卡尔博士就陷入了一阵剧烈的偏头痛中。他是免疫学专家,不是病毒学和肝胆方向内科的专科医生。虽然免疫调节方面他有非常丰富的经验,但要应用在这个复杂的病例中,仅凭帕斯卡尔一人是不够的。 他甚至非常确定,整个四院的专家凑在一起都未必能够给出一个合格的方案。理由也很简单——四院是大急诊中心。尽管身后有宁远医学院作为支撑,但毕竟也只是一个“支撑”。而宁远医学院的能力也远不如其他的顶级医学院。就算让学院里的专家来出谋划策,也未必能够提出最合适的方案。 “自从孙医生离开了之后,你已经在房间里发呆了很久了。”伊莎贝拉推开了房间门走了进来,“有什么事儿么?” “他给我送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帕斯卡尔叹了口气,向妻子描述了一下大概的情况。不过他略过了患者的具体信息和情况。 伊莎贝拉想了想,“所以,你现在头疼的是怎么把这个工作推掉?” 帕斯卡尔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不是我想拯救世界,可现在这个病人如果我不接手,那她真的死定了。”他简略解释了一下小嫣然“连续使用人工肝脏”和“严重肝硬化合并三期肝癌”的状态。并且做了总结,“我是她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但你也很发愁。”伊莎贝拉敏锐的总结出了帕斯卡尔话里的无奈,“要救她的命,你还需要什么条件?” “我需要最顶尖的病毒学家,最好的研究肝胆病变的内科学家,还有研究儿童肿瘤的专家……”帕斯卡尔博士掰着手指数着自己需要的支援,但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儿科专家?”伊莎贝拉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是个孩子?” 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你这个职业病还是改一改比较好。”他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不能跟你说任何与患者有关的内容,但……确实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很可怜的小姑娘。” 当了爹妈的人,最看不得和自己孩子年龄相仿的小朋友遭罪。一听说这种情况,伊莎贝拉顿时就转变了态度,她有些焦急的问道,“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了吧?” “中国的专家我不熟,不过以前合作的医生们我还是比较熟的……”帕斯卡尔有些犹豫的说道,“但是这次的患者……她没办法支付那些会诊费用。”之前宋院长从水滴筹里搞来的治疗费用已经在长达八个月的住院和人工肝脏支撑下花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费用用来再进行两次肝脏移植术都紧张的要死,如果还要再支付远程会诊费用,那肯定是不够的。 “没关系,这个我来想办法。”伊莎贝拉果断道,“你把名单和电话列给我。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 · · 孙立恩下午的实验显得顺利了很多。他甚至成功的从病例描述里诊断出了一例晚发性糖原累积病。 “今天还不错。”吴院长下午结束了实验后,再次对孙立恩进行了鼓励。“进步挺明显的。”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晚发性糖原积累病也是遗传病,而且发病率很低。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诊断出这种疾病其实还有点运气成分——这种遗传病的资料他前几天刚刚复习过。 “宋文给我打了电话过来。”吴院长又鼓励了一下孙立恩,然后转移了话题,“她邀请我去参加后天的剪彩仪式。” “剪裁?”孙立恩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是诊断中心?这么快?” 诊断中心的主体建筑已经完成了全部施工工作,而且内部装修也基本结束。但武田方面捐赠的仪器和设备都还没有全部到位。实验性的7T磁共振设备安装进度才进行了大约50%,而更多的检验设备甚至连武田都没有办法自己生产——他们最后决定在国内先进行单独采购,然后再以打包捐赠的方式捐赠给周秀芳诊断中心。当初预估的“一年内投入使用”,主要就是因为这些设备的采购和生产周期影响。如果只看基建的部分,其实五个月左右也就够了。 “还不是你收的这几个病人搞出来的事情。”吴友谦笑道,“为了给你腾住院部出来,宋文说她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最后她和武田那边讨论了一下,决定先启用综合诊断中心楼上的住院区域。” 五层楼高的综合诊断中心里,在四楼很奢侈的设立了二十六个单人住院房间——每个房间都是负压房。同时还有两间万级手术室,能够同时展开两台器官移植手术。当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两间手术室都还不可能投入使用——设备还没送到呢。 这么看来……提前进行剪彩,还真的可能是为了启用住院部门。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很快他就发起了愁。帕斯卡尔博士虽然接下了后面的任务,但只要他不给出“没问题”的回应,他就不敢让小嫣然上手术。理由也很简单,现在她残余的肝脏虽然功能严重受限,但毕竟仍然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现在平均每隔三天,小嫣然就需要上一人工肝脏。而这个时间在半年前是一周一次。 如果移植了肝脏,而帕斯卡尔博士又没能成功的平衡好免疫抑制方案和抗病毒治疗方案的话,用不了多久,小嫣然就得一直使用人工肝脏,然后生命进入倒计时。 免疫治疗方案不容有失。 “后天剪彩,不过这两天就已经可以收入患者了。”吴友谦又提醒了一下,“你等会还是去一趟医院吧,安排一下住院的事情。” 第513章 老不修 住院的事情,确实需要安排一下。而且光靠孙立恩一个人,是绝对安排不来的。 钱爱武的状况勉强稳定了下来,但要完成从ICU到诊断中心的转移仍有风险。ICU方面当然希望把钱爱武转出去减少一些工作负担,但这个意图必须得建立在“患者情况基本稳定”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实施。 而且转到了诊断中心后,光由孙立恩和徐有容甚至布鲁恩周策四名医生,以及钟钰和小郭两名护士来同时照看钱爱武、陈恬艺和小嫣然是明显不现实的。不现实的理由也很简单,这需要ICU,肝胆外和儿科的专业能力支撑。孙立恩是急诊内科,徐有容是神经外科,布鲁恩算是急诊外科偏向创伤救治的那一类,而周策则是肾内科。四个医生,四个主攻方向。但都和目前所需的专业内容不符。 “诊断中心是新型单位,大家还是多支持一下。”在院长办公室里,一脸无奈的宋院长作出了决定,“重症医学科,肝胆外和儿科都支援一个主治过来,至少让这三个患者出院了再说。” “我们肝胆外倒是没什么关系。”赵崇喜首先发言,替其他两位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的科主任开脱道,“可是重症医学科和儿科的任务太重,要让他们支援医生出去……有点难为人啊。” 宋院长瞪了一眼赵崇喜怒道,“你少卖乖!”她转头看向了一言不发的钱红军和吴法先,“你们两个,平时找我要钱要人要设备的时候挺能说的啊,怎么现在都不吭声了?自闭了?” 两位自闭的科主任对视了一眼,然后继续保持自闭状态。没办法,ICU的工资开到了四万一个月,但仍然还剩着最少八个空位。毕竟重症医学科对于医生的要求也非常高,而且工作压力大的不是一般。哪怕四万一个月的工资已经能让ICU的医生们一年攒够首付,三年房车俱全,但四院的ICU仍然处于粥多僧少的状态。 儿科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的四院儿科全是靠吴友谦的老脸撑起来的。宋文虽然对儿科的支持力度也很大,但急诊出身的宋文毕竟没有吴友谦的面子大。自从她上任开始,四院儿科几乎每年都是医生“净流出”状态。以前儿科的各位只是累的“快要猝死”,现在可好,儿科办公室里几乎人人都是刚刚诈尸的状态。 难,实在是难。 孙立恩在一旁坐着,看着几个科主任的自闭模样,有些无奈。 “就让你们每个科支援一个医生,而且也不是一直就在诊断中心干了。”宋院长再次强推自己的政策,“一个个搞的像是寡妇死了儿子一样哭丧着脸干什么?” “把手下医生送到急诊去,那可不就是寡妇死了儿子哦。”吴法先主任嘟囔道,“人手进了急诊,那就是羊入了虎口,鸡给了黄鼠狼,肉包子打了狗——有去无回啊!” 列席会议的周军实在是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刘主任已经去非洲了……” “那也不行。”钱红军脑袋摇的快掉了下来,“你小子那是刘堂春手把手教出来的——少来这套!我们劳动人民才不会轻信你的鬼话呢!” 孙立恩想了又想,然后小心翼翼的对钱红军道,“吴院长说了,会给我们介绍几个儿科医生来,只要不上急诊就行……” “他说了?”钱红军一愣,然后直接道,“那没问题,我们科能调人过去。” 吴法先大惊失色,“老钱你……!” “你什么你,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吧。”钱红军晃悠着光秃秃的脑袋,转头向宋文哭诉了起来,“我们儿科人手实在是不够用的,宋院长,你无论如何也得让吴院长给我们再搞点生力军来啊!”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而且还审时度势,能果断卖掉队友的钱红军主任有宋文的大力支持。宋文当场就拍了板,“没问题。我回头就去找吴院长,不把他夹袋里的人选都给你抢过来。” 吴法先微微张嘴,看着一脸幸福的钱红军,又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宋文。半天之后才有气无力道,“那我们……” 要让人心甘情愿的办事儿,不光需要用大棒在屁股后面撵着,同时也要让人看到足够的甜头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几个科室压力大我是知道的。”宋文换上了一副平易近人的温柔态度,“互相体谅一下,咱们也都是为了工作嘛。”她顿了顿提议道,“今年的夏招和明年的春招,我们继续加大对重症医学科的支持力度。” 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孙立恩蒙蒙擦擦的站了起来,赵崇喜和吴法先都决定先去科里看看哪个医生有空而且愿意支援过来。而钱红军则有些犯难,儿科现在真的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一到夏天,各种腹泻和中暑发烧的儿童数量暴增,科里现在是真的腾不出人手来。 想来想去,钱红军只能一声长叹,然后对孙立恩道,“孙主任,这几天我这把老骨头就交到你手里了。”左不行右不行,那只能自己往上顶了。反正钱红军也和孙立恩打过交道,知道这个年轻人人性还不错。 更主要的原因是……儿科的医生们实在是太辛苦了。能够在儿科坚持到现在的,那都是真正能吃苦受罪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钱红军就能心安理得的压榨自己手下这帮可怜娃。大家天天都在一个办公室里,看着他们的样子,钱红军自己也有些心疼。 那可都是些90后甚至95后的年轻娃娃,平时在家里也是爹妈宠着的。现在为了治病救人,一个个都把自己活生生熬成了猝死之后又诈尸的样子。钱红军怎么能不心疼? 他的儿子也就和这群娃娃差不多大。 “钱主任,其实……”孙立恩想了想,再次小心翼翼道,“其实可以让最近工作比较忙的医生们来的。”他压低了声音道,“手术还没开始呢,这中间就得有个一两天的空档。而且术后他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和老帕以及其他科的医生一起制定齐嫣然的治疗方案……”他朝着钱红军眨了眨眼睛,“您看看科室里哪个医生最近压力最大,就让他过来呗。当是给人放两天假休息休息。” 钱红军瞪大了眼睛,然后恍然大悟,“那没问题啊!”他换上了一脸笑容,“那就还是我来吧。” 第514章 头晕 要像豪斯医生那样,依靠一个五到六人的医疗团队,包治所有可能的疑难杂症,从现实角度看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多专科,那么多不同的疾病内容,仅凭五六个医生是绝对不可能全部都有办法应对的。 孙立恩在远程会诊办公室里,看着屏幕上的众多陌生面孔,以及语速快到仿佛正在freestyle的帕斯卡尔博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东西……真的挺好用啊。 远程会诊办公室自从投入使用到现在为止已经超过了六年时间。而这个投资颇大的设施六年中只运转了大概不到二十次。其中还有接近一半的次数是为了测试设备能不能正常运作。 和很多没有特别丰富人脉的医生一样,孙立恩一直都觉得远程会诊其实有点“面子工程”的意思。毕竟这玩意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个钉钉而已——通过远程PPT和语音视频交流,让身处其他地区的专家参与诊断。 但这一次,土包子孙立恩算是开了眼。远程会诊中,身处大洋彼岸的专家们不停的提出着各种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案。光凭这些复合的复杂方案,这场会诊就算值回了票价。 放在平常,谁会提出先对患者进行基因测序,然后再根据测序结果选择IL-2R(白细胞介素-2受体)和早期撤出激素抑制的免疫方案? “这个患者情况非常特殊。”帕斯卡尔博士在二十分钟内连续否决了多种常规免疫方案后,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要为她制定一个特异化的免疫抑制方案——为了有更好的术后康复和发育情况,我个人更倾向于早期撤出激素抑制。” 激素抑制免疫是最常见的临床免疫抑制方案。但它的影响也是最为广泛的。除了会抑制免疫系统以外,它同时还会严重影响到人体正常的生长发育,并且提高患者的心血管风险。这种影响在青春期前的儿童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 “我们也缺乏应对这个年龄段肝硬化患者的经验。”远程会诊的肝病专家毫不遮掩的表现出了自己的无奈和不满,“患者体内的病毒载量还是有些偏高。最保险的方法应该是继续治疗乙肝,等载量低于检测水平再进行移植。” “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了。”帕斯卡尔博士说话,那位儿科的专家毫不客气的插嘴道,“就凭患者现在的身体情况和条件,等她的乙肝病毒载量被压制下去之后人早就死了。” 另一位专门从事器官移植的专家对儿科专家的意见表示了支持,“不要把这个患者的情况和其他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搞混了。她所接受的肝脏本身就算是废物再利用。所以不用太在乎器官的持续工作时间——只要新移植到的肝脏能够坚持的比原本预计时间久,那就算方案成功。” 移植方案和移植之后的免疫治疗方案中,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则就是需要尽量保护被移植的器官。别人捐赠的器官是非常贵重的资源。一旦被移植的器官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续使用,那往往就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切除掉被移植的器官。 失去了移植器官,对部分患者来说尚可接受,但对更多的患者来说,这就和判了死刑差不多。但“尚可接受”的患者也不是就没有危险——当人处于免疫抑制下再次进行手术,术后感染的风险会被放大很多倍。 所以以往的抑制方案中,医生们都会尽力确保患者接受移植后,器官能够尽量长时间的运转。因此,除了保证避免急性排异反应的发生意外,器官移植所使用的免疫抑制方案下手都会比较“狠”。 说难听一点,人免疫能力下降容易得病,但还能用药物治疗。但要是移植的器官出现了排异反应,那可就不是光靠吃药能解决的问题。 “至少要避免急性排异反应。”几个专家又互相表示了嘲讽鄙夷和赞同支持后,帕斯卡尔博士最后拍板,“IL-2联合他克莫司和泼尼松进行免疫诱导,通过拉米夫定抗病毒。后面的方案根据患者情况决定,用恩替卡韦进行抗病毒治疗。如果情况好的话,可以提前撤出激素。” “看人家搞远程会诊,有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啊?”周军在办公室门口碰见了晃晃悠悠一脸茫然的孙立恩。下午周军就知道孙立恩得去远程会诊室旁观这一场高级别的跨国会诊,四院本身也排出了多名风湿免疫科和传染病科以及儿科的医生参与会诊。他看着孙立恩这模样,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看上去像是没睡醒似的?” 孙立恩迷迷糊糊的看着周军,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师兄这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不好意思道,“我去听了好几个小时的会诊,脑子有点发蒙。” “所以,你学到了些什么?”周军没有批评孙立恩的意思。毕竟是急诊出身的医生,搞免疫方案那绝对算得上超纲任务,在他看来,只要孙立恩从中学到了一点知识那就不算亏,“比如免疫方案的安排原则之类的?” “我……”孙立恩苦笑道,“我学到了不少英语粗口。” · · · “那种东西来找我学嘛。”布鲁恩在小会议室里笑的前仰后合,并且对孙立恩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打击,“你和那些纽约佬能学到几句有用的?他们学过的所有脏话加在一起也不如一句Mother Fuker有用。” 连着吃了两块巧克力,补充好了糖分的孙立恩瞪了他一眼,“你是嫌我被周主任骂的还不够惨呗?” “周主任这么温和的人,骂人能有多狠。”布鲁恩很狂野的一摆手,“不是我自大,有头发的人骂人都不够狠。” “如果你觉得周主任骂人的时候和蔼可亲,那说明你的中国话学的还不到家。”帕斯卡尔博士带着一叠厚厚的文件走了进来,习惯性怼了一下布鲁恩后,他看着在小会议室里的众人道,“宋院长跟我说,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可以投入使用了。咱们准备准备,把东西搬过去吧。” 第515章 办公室 平心而论,搬个办公室而已,实在是没必要劳动帕斯卡尔博士亲自过来通知——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毕竟小嫣然的免疫抑制方案还没搞定,他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亲力亲为。 老帕专门跑到小会议室来,主要是为了找孙立恩。 “这次的方案完善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和孙立恩走在搬运个人物品队列的最尾端,刻意拉开了距离,和孙立恩小声嘀咕道,“可是……供体那边的手术也不能拖吧?” 肝移植手术不光取决于小嫣然的状态,更重要的是,陈恬艺什么时候能够接受手术。平心而论,小嫣然能参与到手术中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活用陈恬艺即将被切除的那部分健康肝脏。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也应该为了小嫣然的治疗方案而拖延对陈恬艺的手术。 这对陈恬艺来说并不公平。 “她那边的情况还算可控,而且肝胆外那边的手术方案还没做出来。”孙立恩想了想道,“虽然很紧张,但是你还有些时间。” 肝移植的手术方案设计需要同时考虑到供体的血管分布,双方在接受移植后,尤其是供体残留肝脏的功能是否能够满足日常所需。在保证供体安全的前提下,还要尽量选择能够最大程度吻合双方肝脏内血管的切割和移植方案。 肝移植和寰枢椎替换术一样,都是最高难度的手术。而为了尽量降低这种超高难度手术在实施过程中的风险,医生们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进行准备。一般来说,准备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可控。 从这个角度来看,同协果然不愧是国内最顶级的医院——他们甚至能做急诊的寰枢椎替换术。而且还是在没有任何先例的情况下,进行国内首例寰枢椎替换术。孙立恩也是说到了这里,才反应过来当初的那场手术究竟有多么了不起。 手术这东西,还真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我今天之内把方案拿出来。”帕斯卡尔博士看上去还是忧心忡忡,他对孙立恩道,“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提前最少半个月开始进行诱导,有些案例甚至需要连续进行数月的免疫抑制,然后再进行手术。这次时间上还是太紧张了点。” 孙立恩摊了摊手,“这种不是亲属捐赠的器官移植就是这样,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来做术前诱导啊。能有器官用就不错了。”国内进行移植的大部分非亲属捐赠供体,都是在捐赠者心跳停止后才开始进行器官摘除的。虽然肝脏比其他器官更耐受缺血低温状态,但也必须在12小时内完成从摘除到移植的所有过程。因此几乎不太可能提前开始进行免疫诱导治疗。 “这就是一对矛盾。”布鲁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后两人道,“想要有器官用,就没有办法使用效果最好的免疫抑制方案,想要用最好的免疫抑制方案,那就得有亲属愿意捐赠器官——而且病情进展还不能太快。” 老布晃悠了一下自己抱着的纸箱,里面发出了一阵令人极为在意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世界上从来都没有顺遂人愿的事情,只有意料之外,让人措不及防的坏事才会一件接着一件的出现。”他顿了顿,用很不经意的语气道,“如果方案不够现实,那就换备用方案嘛。反正只要能接受移植,情况就比她现在所经历的要好的多——手术前的免疫抑制方案不够完美,这不是你的错。” “你这是在安慰我?”帕斯卡尔博士挑了挑眉头问道,“安慰我不要因为方案不够完美而自责?” 布鲁恩沉默了片刻,然后闷声闷气道。“怎么着,不行啊?” “行是行。”帕斯卡尔博士往前走着,“不过下次你还是别安慰我了,有点反胃。” “我也觉得有点。”布鲁恩点了点头,对帕斯卡尔博士的说法表示赞同,“我刚刚差点吐出来。” 三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帕斯卡尔博士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谢谢”。 “呕!”布鲁恩直接扔下了手里的箱子,趴在路边开始干呕。纸箱里的拇指陀螺之类的小玩意洒落了一地。 · · · 清水混凝土加原木外墙的设计凑在一起确实看着挺漂亮。孙立恩抱着自己的箱子和笔记本电脑走到了诊断中心外,“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九个金色的大字被特意用红布罩了起来,等待两天后的揭幕仪式。同时,在诊断中心门口还有一尊被红布遮住的半身铜像。虽然还没看过红布下的铜像模样,不过孙立恩还是觉得似乎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正看着自己。 还没揭幕的铜像下面,放着一个小木盒,盒盖打开,里面装着一块绿豆糕。这木头盒子,孙立恩曾经在周军的桌子上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办公室被安排在了综合诊断中心二楼,除了四间大号的单人办公室以外,还有两个能容纳最少十五人的大办公室,以及三间会议室。粗略一算,综合诊断中心理论上得有差不多四十名医生工作。 这上哪儿凑四十个人来啊?孙立恩看着治疗组的小猫两三只,一开始还有些困惑,但他随后就恍然大悟——这里还有给住院部,检验科和影像科留的房间呢。 “咱们这叫先到先得。”明白了帕斯卡尔意思的孙立恩挺高兴,“各位赶紧看看,哪个办公室更好用,咱们先占住。”他兴致勃勃的决定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看看哪个办公室里的网速比较快。之前在小会议室里,除了头疼充电的插头和中性笔不够多以外,最影响孙立恩心情的就是过于缓慢的网速——25KB/S的速度别说让他开开小差了,就连给吴友谦发个邮件都嫌费劲。 以往给吴友谦发邮件,孙立恩都是用手机流量的。 “我觉得离茶水间近一点比较重要。”布鲁恩则有自己的看法,“这茶水间的咖啡机很不错啊!” 孙立恩压根不认识这台银光闪闪的咖啡机究竟是个什么牌子,又或者好在什么地方。不过看样子帕斯卡尔和徐有容都很动心的样子,他试探性的问道,“那就……选个离茶水间更近的?” “不过帕斯卡尔你的办公室和我们不在一起吧?”周策虽然没有正式入组,但在这里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老帕你选一个比较近的办公室,然后我们去你那儿喝咖啡不就行了?” 帕斯卡尔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坐同一个办公室吧。”他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提议道,“我建议用那间带了个白板的办公室。” “为什么?”帕斯卡尔愿意和大家坐同一个办公室这一点孙立恩倒是没想到,不过他更好奇帕斯卡尔的提议。 “我最近看了整整八季的”帕斯卡尔认真道,“看完之后的最大感触就是,我觉得你需要一块巨大的白板——小鸭子就不用了,现在人手可不少了。” 第516章 波折(上) 三天之后,在陈恬艺父母的焦虑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这场同时关系到两个小姑娘生死的肝移植手术终于开始了。陈恬艺父亲因为有胆结石的问题,因此首先被排除了出去。好在陈恬艺的母亲肝脏状态不错,而且身体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她的肝脏成了拯救陈恬艺最大希望。 陈恬艺在经过了几天的治疗后,意识已经恢复了清醒。但高血氨造成的脑白质损伤仍然存在,这个平时挺文静的小姑娘变得情绪极不稳定。时而大哭大闹,时而突然一个人傻乐。前来探望的同班同学都被吓了个半死。 不过万幸的是,除了偶尔的情绪不稳以外,她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的神经问题,而根据神内医生们的判断,陈恬艺的情绪问题有很大几率在之后渐渐稳定下来。虽然没人敢打包票说她一定能够恢复正常,但有希望就比没有要更好。 为了保证手术安全,手术室特意调整了一下手术排期,为这台“多米诺手术”留出了三个手术室和四个器官移植团队。 四个器官移植团队,是为了最大限度保证手术的顺利进行。实际手术的时候,会有三组同时进行开腹,同步切除掉陈欣怡和她母亲,以及小嫣然的肝脏,然后将切割下来的肝脏转移到新的身体里。三组同时进行肝脏切除手术,随后将有两组需要同时开始进行器官移植。而肝脏供血充足血管众多,在器官移植的过程中,很难说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出血问题——肝移植出血,。而在陈欣怡的母亲关腹后,多出来的两组团队就将同时作为备份进入手术室待命。 四院调拨精兵强将保障手术,光手术团队就准备了四组。而其他相关部门对这场手术也高度重视。水滴筹派了地区专员过来了解情况,并且还带来了公司方面的最新承诺——如果治疗费用有短缺,公司会再捐五十万。而民政部门态度就更直接了,和宋院长一起开了记者会的黄局长带着两三个工作人员就坐在手术室门外。民政部门是小嫣然现在的代理监护人,术前授权和术中突发许可都需要他们的批准。而黄局长为了保障手术进行,干脆带上了局里的分管副局长——如果要突然做决定,那至少可以直接在现场开个工作会议。 相关规定不能省,但至少他们能够在保证符合规定的同时,尽量减少中间的拖延时间。这就是个态度和主观能动性的问题。 · · · 四院和相关部门高度重视,而孙立恩和自己的团队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武田捐赠的7T磁共振成像设备还没送到,但至少影像科那边已经在宋院长的淫威下同意向孙立恩这边倾斜尽可能多的资源。现在,孙立恩手头上的病人只剩下了钱爱武。而为了准确掌握住她的病情进展,孙立恩甚至奢侈的对她进行着每天的MRI检查。 是的,每天。门诊上需要最少提前两周预约的磁共振,在钱爱武身上每天都要扫描一次。就为了让孙立恩他们能够更精确的掌握钱爱武筋膜炎的进展。虽然一次检查花不了多少钱,但这种资源倾斜力度,对其他科室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门诊那边的医生们早就对影像科过度偏袒急诊有了意见。如今孙立恩和诊断中心再横插一刀,这就让他们心里更不平衡了。 为了平衡这种不平衡,柳平川作为诊断中心的分管副院长最后不得不做出了平衡——等自有设备安装完毕之后,他们会腾出40%的检测能力给门诊,以弥补门诊对于影像学检查的旺盛需求。 孙立恩等在影像科的屏蔽门外,等着最新的MRI检查结果出炉。对钱爱武的灌洗引流频率已经从原来的一天四次降低到了一天两次,而引流液所引出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乐观。但持续治疗了五天,感染仍然存在,这就让人有点困惑了。 检验科的培养报告已经出来了,是金黄葡萄球菌和梭状芽胞杆菌的混合感染,但并不是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葡萄球菌)。 临床药师们及时调整了用药方案和剂量,而钱爱武的生命体征也逐渐稳定了下来。但她的意识还是不太清醒,自从两天前第一次醒来之后,她平均一天里有接近二十小时都处于昏睡状态下。 孙立恩会要求对钱爱武进行MRI检查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希望确定她的大脑没有受损。毕竟这么长时间的昏睡,实在是让人有些担心。 要是因为之前的轻度DIC造成了脑梗,那可就麻烦了。 “没有异常。”影像科罗哥挠着头走了出来,他看着孙立恩,表情有些无奈,“影像学上未见异常——除了少部分血管有钙化的痕迹以外,她的大脑是完全正常的。” “那怎么不醒呢?”孙立恩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就连状态栏都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提示——它只标了一个“昏睡”。“大脑正常,生命体征稳定,那她为什么不醒?” 罗哥无奈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明原因的昏睡也不是以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反正影像上没有什么异常,要不然请神内会诊一下?” 影像科这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孙立恩只能点头认了下来,和护士小郭一起推着患者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 诊断中心剪彩仪式的当天,小林丰和省卫健委乃至国家卫健委都派出了代表参加。而四院这边搞的也挺热闹。毕竟从有了捐献意愿到投入使用,整个工程只花了八个月功夫,这么短的时间内按照最高标准建好了一座医疗建筑。哪怕里面的设备都还没有完全安装到位,那也足够令人震惊了。 在开幕式上,小林丰热情洋溢的表扬了四院的专业能力,以及他们卓越的“以人为本”的关怀精神。并且再三强调自己捐赠诊断中心的目的,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健康事业,也是为推动日中友好发展,但最主要的,还是希望纪念一下周秀芳这位了不起的医学工作者。 小林丰说的话有几句真心孙立恩不做评论,但至少在剪彩仪式之后,钱爱武第一次醒了过来。这原本在治疗团队看来应该是个好消息——至少也是个好兆头。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从那天开始,钱爱武的精神状况就一直不太乐观。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是在抱怨自己身上疼和不舒服。 也多亏了她有足够多可以拿来抱怨的东西,孙立恩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她解释赵明和赵敏之间的事儿。 虽然当鸵鸟肯定不好,但孙立恩还是想能躲一天是一天。至少等钱爱武身体完全好转了之后,再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比较好。 第517章 波折(中) “要会诊么?”孙立恩这边正在看着钱爱武的病例抓头发,刚刚从手术室里看了半场肝移植手术就回来的徐有容在一旁恰到好处的提出了建议,“咱们自己解决不了,那就请全院会诊好了。” 孙立恩继续抓着头发,表情有些狰狞,“这也是个办法……”他长叹一口气,“不过既然要请人家来会诊,那咱们至少先把该排除的比较显而易见的诱因都排除一下吧……” “比如呢?”徐有容问的很认真,“影像检查报告我也看了,没有明显器质性病变。”她说的比较“委婉”,“不管是什么问题,反正不是神外能解决的。” “那就可以不请神外来会诊了嘛。”孙立恩强行乐观道,“这不就少麻烦了人家一下?”他重新开始折磨起了自己脑袋上的头发,“我总觉得这次的情况应该是新发的,和她之前的感染关系不大。” 徐有容皱了皱眉头,“理由呢?” “因为她的情况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我是说昏睡的部分。”孙立恩摊了摊手,“如果她的昏迷和一开始的感染有关,那感染的逐渐好转了,她至少应该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好转才对。” “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好转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徐有容皱着眉头道,“随着感染被控制,她不是已经醒过来了么?” 揪头发的力气更大了,“你说的这也是一种可能……”孙立恩继续面目狰狞着,看起来他抓自己头发的时候真的很疼,“但是这个理论缺乏足够的证据,至少不够有力。” 在一旁喝咖啡的布鲁恩也参与到了讨论中,“昏睡而且没有明显的中枢神经器质性病变,是不是应该从其他角度考虑一下?” “比如呢?”孙立恩放开了折磨自己头发的双手,“她的血糖和生化检测都在正常范围内,这方面没有问题。” “或者……和精神有关?”布鲁恩很明显也对自己的推论不是很有信心,他说的有些迟疑,“如果考虑到之前她的经历,说不定问题出在她自己的精神上。” 这就是一个很令人陌生而且头大的领域了。孙立恩再次折磨起了自己的头发,“那怎么办?精神上的问题可不是能够靠查血之类能解决的。” 平心而论,真要说钱爱武是因为精神状况不好而陷入昏迷的,孙立恩也觉得确实有可能。按照赵敏丈夫的说法,钱爱武和赵明住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基本的就医保障都没有。遭到其他类型的软暴力和虐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这个理论甚至比徐有容的理论更加难以证明——平常要确诊精神疾病还得有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医生和患者交流呢。现在人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这怎么沟通? “给她做个脑电波吧?”想来想去,孙立恩只能凭借自己的知识提出了一个比较可行的建议,“精神上有问题的人不是大部分脑电波都有异常?” 这倒是个比较可行的方法。布鲁恩点了点头,徐有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建议,“那就先按照这个路子试试看吧。”孙立恩把杯子里的黑咖啡一饮而尽,“我去找神内的医生们来做个检查。” · · · 帕斯卡尔博士坐在手术室休息区里,有些焦虑的等着手术进展汇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大概一个小时,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等下去。但帕斯卡尔并没不是很在意这个,他手里捏着妻子做的三明治,正在考虑要不要就在这里解决午餐问题。 “食堂那边有饭吃,帕主任你要不要过去?”钱红军同样在休息室里等着手术进展。他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为了随时随地看文献,而且也为了照顾自己逐渐开始昏花的老眼,钱主任特意买了这么一台平板电脑。只不过后来使用过程中脖子和肩膀又逐渐开始出现了问题。现在用平板电脑看文献,钱主任还得特意找个桌子,坐端正了再看——结果使用平板的唯一意义就只剩下了方便携带。 突然和帕斯卡尔搭话,也是因为钱红军抬起脑袋活动脖子的时候,发现了对方手里捏着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心里有些焦躁不安,这块原本应该是三角形的用保鲜膜包裹好的三明治,竟然已经被帕斯卡尔博士捏成了一个球。 “不用,我这里有三明治……”帕斯卡尔博士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然后惊讶的看着那个原本应该是三角形的东西,有些困惑道,“我记着应该是个三明治的,怎么变成饭团了?” “你把这玩意放在手里捏把了一个小时了。”钱红军无奈道,“就是个铁疙瘩做的现在也该让你给盘圆了。” 三明治里面夹着肉和蔬菜和酱料,两片面包被盘成了球形后,原本夹在里面的馅料已经彻底泡烂了面包,这下彻底是没办法吃了。帕斯卡尔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跟着钱红军往手术室食堂走去。“钱主任你也是在等齐嫣然的手术结果?” “肝病终末期的患者,可能会出现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钱主任走在前面带路,胳膊下面夹着笔记本电脑,一边走一边摇晃着自己僵硬的脖子,“她的手术风险比一般的小朋友要大的多,尤其是术中可能出现非常严重的出血倾向,虽然老赵请了输血科的医生们来辅助,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过来盯着点——万一要用凝血因子或者酚磺乙胺,我还能帮忙调整一下用药量。” 肝脏是人体制造凝血因子的主要器官,对于终末期肝病患者来说,肝功能不全,尤其是肝脏中合成的各类具有凝血功能的蛋白缺乏,会直接导致患者表现出严重的出血倾向。一旦发生严重出血,那就很难止血成功。 小嫣然术前已经连续补充了两天的凝血蛋白,并且根据术前的凝血功能检测,她的凝血能力勉强被提升到了安全范围。但这仍然不足以保证她撑过这台手术。所以钱红军才会自己跑到手术室里守着,以防万一。 “那你呢?”钱红军走到了手术室食堂,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主动发问道,“免疫抑制方案一般都是术后再上吧?你跑到手术室里来干啥,盘三明治玩儿?” “我有点不放心,所以决定过来看看。”帕斯卡尔皱着眉头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一直觉得心里有点……慌。” 钱红军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那还是过来守着比较好。”他突然换了个话题,“帕主任你现在算学院的特聘教授了是吧?” 帕斯卡尔点了点头,“我年龄超了一点,不过宋院长说问题不大。”他忽然露出了一个不太好意思的表情,“麻烦你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手机是振动的,帕斯卡尔接通了手机,电话里传来了孙立恩的声音。 “还是昏睡?”帕斯卡尔博士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然后听着孙立恩说了几句话,“脑电图结果呢?” 又是一阵沉默,帕斯卡尔博士的眉头越皱越深,“有癫痫的可能,那就先请神内过来会诊吧。” 钱红军看帕斯卡尔博士挂了电话,关心道,“是那个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的患者?”他还记得那起发生在ICU门外的惨绝人寰的“事件”,但就是想不起来钱爱武的名字。 “对的。”帕斯卡尔点了点头,“孙医生说给她做了个脑电图检查,有明显的异常。” “哦对,会诊得主任同意。”钱红军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问道,“当主任的感觉怎么样?” 帕斯卡尔苦笑道,“心累。”他是真的觉得心累。以前在美国当医生的时候他也不是管理层,只不过带着几个研究生和实习医生而已。现在突然成了主任,这实在是让他有点不适应。 孙立恩的治疗组虽然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三个病人,但每天的治疗以及检查方案都很复杂。老帕要签字的地方多到吓人。 抱怨了一会工作内容太多,帕斯卡尔的手机又响了。 “史蒂芬,你冷静一下听我说。”电话那头响起了伊莎贝拉的声音,“陶德在学校里出事了,我正在去他们学校的路上。” 帕斯卡尔博士瞪大了眼睛,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第518章 波折(下) 时间拨回到两个小时前,正在上体育课的小陶德倒在了学校的操场地面上,抱着脑袋,仿佛一条濒死的鱼一样长大了嘴,大口大口的以很浅的深度呼吸着。 六月的宁远,天气炎热。地面上的温度搞不好得有个六十多度,甚至可能会烫伤皮肤。学校里的体育老师见状,连忙把他先搬运到了一旁的阴凉地里。他摸了摸小陶德的脑门,干燥而且发热,感觉像是中暑。 六月天里中暑并不罕见,尤其是这些正好处于狗都不爱搭理年纪的小孩们更是如此。只要能有个篮球或者能出去跑一跑,他们才不在乎自己到底渴成了什么模样呢。 体育老师处理中暑孩子的经验比一般老师丰富的多。他马上摸出了自己随时带在身边的补水盐,同时扭开了一瓶矿泉水,把补水盐和矿泉水混在一起给小陶德喂了下去,并且又扭开了一瓶矿泉水,直接倒在了小陶德身上,并且指挥着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给小陶德扇风。以他的经验,这样紧急处理之后,小陶德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体育老师的处理和经验应对中暑应该没有问题,尽管对自己的处理很有信心,但他还是按照规范向小陶德的班主任打了电话通报。由于是国际学校,校方处理这种问题也小心的多。他们很快就和伊莎贝拉取得了联系。 这个时候的伊莎贝拉虽然有些担心,但至少还没到焦虑的地步。以前在工作中,她见过很多中暑的同事。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然而小陶德并没有很快恢复正常。他仍然有剧烈的头疼,而且整个人始终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蜷缩在地面上。 这个情况很不对劲。体育老师这下急了,他再次给小陶德的班主任打了电话,并且直接把他抱到了校医室里。 然而校医室的处理能力有限,再次确认了小陶德神志清楚但体温在三十九度后,校医室直接拨打了120,联系救护车将小陶德送到了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也就是孙立恩实习的医院。并且再次通知了伊莎贝拉。 这下轮到伊莎贝拉慌神了。哪怕曾经是FBI的工作人员,当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孩子时,她仍然难以保持镇静。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谈判专家而不是外勤特工——她马上给自己的丈夫打了电话。好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几秒钟里,她强行镇定了下来,并且尽可能同平和的语气向帕斯卡尔博士传递了自己掌握的所有消息,“学校那边说已经把陶德送到医院了。” “你开车注意安全,别打电话了。”帕斯卡尔博士深呼吸了两口,“我马上过去。” “你别过来。”伊莎贝拉在打电话的几秒钟里就已经想好了全套应对方案,“你对这边的医院不够熟悉,我记得孙医生以前在这家医院实习过对吧?” 帕斯卡尔愣了一下,然后道,“没错。你的意思是让他过去帮忙?” “虽然要麻烦人家,但是这应该是现在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了。”伊莎贝拉冷静道,“我们需要一个对这家医院足够熟悉,而且又有相关专业背景的人来处理问题。除了孙医生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那就这么定了。”帕斯卡尔对自己妻子的判断一项高度信任,“我现在就请他跑一趟。” · · · “好的,我现在就过去。”孙立恩接到了帕斯卡尔博士的电话,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出发。具体情况等我到了那边之后再跟你联系。” 孙立恩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这引起了一旁徐有容的注意,“怎么了?有事儿?” “陶德上课的时候突然晕过去了。”孙立恩简单解释了一下,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嫂子已经在去附属医院的路上了,她对那边不熟,老帕让我过去帮帮忙。” “我跟你一起去。”徐有容想都没想就一起脱下白大褂跟着往外走,“就你一个人过去,办点什么事儿都不方便。多个人手就能多省点事儿。” 布鲁恩想了想,“那我留守,如果有要我帮忙的地方,直接给我打电话。”他隔着墙壁指了指钱爱武所在病房的方向,“病人这里我盯着,放心吧。” 有了布鲁恩的留守,孙立恩和徐有容半路翘班也就有了最重要的“依据”。两人也不和布鲁恩多客套,一路小跑到了停车场,跳上车就直奔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 路上孙立恩接到了伊莎贝拉的电话,为了保证开车安全,他直接通过车内的免提开始了解情况——这也省得等会他还得给徐有容转述一次的麻烦。 “陶德现在正在附属医院的急诊室里,他的头疼非常严重。”说到自己儿子正在遭受到的折磨,伊莎贝拉的声音还是有些急,有点抖,“这边的医生给他进行了静脉补液,但是他们说这症状并不符合热射病。” 伊莎贝拉着急的时候当然不会用中文,结果还是徐有容在一旁小声翻译了出来,然后才替孙立恩问道,“医生怎么说?有没有做什么检查?” “他们……他们准备送他去做脑CT。”伊莎贝拉那边的声音中断了一下,仿佛是正在询问医生们处置方案,“他们怀疑陶德有脑出血或者中风。”说到这里,她实在忍不住一下哭了出来,“上帝啊!” 徐有容安慰了伊莎贝拉两句后示意孙立恩挂了电话,然后她坐在后排的乘客位置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突然严重头疼,而且还有晕厥现象,确实听起来有些像脑血管意外。” “我觉得你要说个但是。”孙立恩认真开着车,在合法的范围内开到了最快速度。“我们大概还有十分钟能到。” “的确有个但是。”徐有容皱着眉头道,“两年前在美国的时候,他们给陶德做过头颅MRI扫描。” 孙立恩也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做扫描?他以前也有类似疾病表现?” “不。”徐有容摇了摇头,“当时陶德经常摔跤,帕斯卡尔担心这可能是陶德的小脑发育水平有问题。” “他经常摔跤?”这可是个孙立恩没有想过的理由,不过从医学角度看,帕斯卡尔的担心确实是有可能的。“最后扫描结果一切正常呗?” “一切正常。”徐有容点了点头,“他身上的伤,是被学校里的小畜生们欺负留下的痕迹。而当时的检查结果我也看过,脑血管一切正常,没有什么畸形或者动脉瘤的痕迹。” 努力消化掉了校园霸凌的冲击性内容后,孙立恩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诊断上。“也就是说,你觉得脑血管意外的可能性很低?”徐有容是专业的神外医生,如果她觉得一个人的脑血管风险很低,那么这个风险一定是非常低的。 “不是很低,是基本不可能。”徐有容继续皱着眉头,“如果不是脑血管意外,那么会是什么毛病呢……脑膜炎?脑水肿?” “等到了之后再说吧。”孙立恩把油门又踩的深了点,“到时候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就转院到咱们那边去。” 第519章 等待检查 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急诊科比专门的大急诊中心四院小的多,至少他们没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急诊大楼,也不像四院一样有数十张床位的抢救室。他们的抢救室分成三个部分,分别接收脑卒中,胸痛,以及一般急诊患者。虽然动线分布还算合理,但毕竟是很多年前就建好的设施,而且急诊又是整个医院里使用强度最高的科室,因此哪怕有医护人员和物业管理仔细呵护,却遍布的使用痕迹仍然显露出一股遮掩不住的破败感。 孙立恩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心里有些感慨——以前他可没觉着这里有什么破败的感觉。那个时候他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实习上,忙的头晕脑胀,倒是没有功夫注意这些。 “伊莎贝拉,我们在这儿。”徐有容很快发现了正在挂号窗口一脸焦急的伊莎贝拉,然后带着孙立恩跑了过去。她接过了伊莎贝拉手上的病例和挂号通知,直接顶替了她的位置,“我来排队吧,陶德怎么样了?” “医生已经带着他去做CT了。”伊莎贝拉终于等来了援军,这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不少,“他……他还是很疼,医生不肯给他用任何类型的止痛药。” 持续而且强烈的头疼,对成年人来说都难以忍受,更不用说一个即将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孙立恩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也明白附属医院的同行们拒绝使用止痛药的原因。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有效的止痛药的剂量难以精确估计。同时,还在表现出剧烈疼痛的小陶德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示医生们他病变的位置。 以急诊科的经验,如此剧烈且持续的头疼,一般都和脑血管有密切关系。如果贸然对陶德使用止痛药,过于强力的药物可能会直接掩盖住他的主要症状,甚至让医生们难以注意到情况的恶化。 看上去很残忍,但确实有非常重要的实际意义。 安慰了几句伊莎贝拉,孙立恩留下了徐有容和伊莎贝拉继续处理这些相关事项,自己朝着附属医院影像科跑去。CT检查速度很快,但附属医院的CT室任务一向繁重。他应该能够在陶德被送回急诊科之前见到他。 很快,他就跑到了现在看上去已经有些陌生的附属医院影像科。并且顺利的找到了正在准备被推进CT检查室的小陶德。 “陶德,男,9岁,脑脊液内淋巴细胞增多(11.32.18),发烧(09.21.33)脑膜炎(08.11.32),面部末梢神经炎(00.55.32),轻度心包炎(00.31.52)” “嘿,小伙子。”看完了状态栏的孙立恩轻轻拍了拍陶德的肩膀,然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我和有容都来了,你还好吧?” “疼……”小陶德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令人有些心疼。他平时最引以为傲的整齐的发型如今乱的像个鸡窝,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分不清楚到底是之前体育老师为了治疗“中暑”而倒的矿泉水,还是他自己被疼出来的汗。被疼痛折磨的脸都了变形的陶德努力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救救我……” “我会想办法的。”孙立恩拍了拍他的手背,抬起头来准备找找看有没有熟人在场,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了曾经一起吃过饭的影像科卫主任正在朝自己招手。 “这孩子你认识啊?”卫主任指挥让人把陶德推进了房间,然后自己带着孙立恩走到一旁的操作室里。“怎么没直接送到你们四院去?” 孙立恩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们诊断中心美国专家的孩子,今天突然发病的。学校那边打了120,应该是就近先把人送到了咱们附院来。”他隔着操作室的窗户看向了正抱着脑袋的小陶德,“他父母都是美国人,对咱们这边的流程不够熟悉,所以我就过来帮忙看看……而且我也确实和他们全家都挺熟的,今年过年我们还是在一起过的。” 卫主任默默的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图像,“这么严重的头疼,搞不好是脑血管意外。” 虽然已经通过状态栏明确了症状,不过光看症状孙立恩自己还是有些拿不准。脑膜炎引起的头疼应该不会这么严重,而面部末梢神经炎的表现症状应该是面瘫而不是这样的剧烈疼痛。他只能用自己已经了解到的情况引导一下卫主任的意见,“这个小朋友两年前在美国做过一次头颅磁共振,当时的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 和孙立恩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样,卫主任也专门询问了一下做这项检查的原因。在听到进行这项检查的理由时,他和孙立恩一样愣了一会才叹了口气。 “CT上看没有什么问题。没有特别明显的血肿和出血的迹象。”CT检查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够快,只是陶德一直疼的在动,成像有些糊。“这么东下去不行,小孙你要不换个铅服去固定一下吧?” 孙立恩对这种提议当然不会拒绝,他站起身来,从身后的墙上摘下了一套铅服,一边往身上套着一边对卫主任道,“卫主任,既然您在这儿,等会要不还是给他再做个MRI吧?医嘱和交费等会我去补上。” “我们科里的两台磁共振现在都在用,临时加塞有点难度。就算是急诊那边要做,最快也得等个四十分钟。”卫主任有些无奈,“你们院里的MRI多,我们这儿的MRI那可是真正的香饽饽——人人都等着用呢。”他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行就干脆把这孩子转院过去嘛!你们联系转院也挺方便不是?” 在CT室里扶着陶德的脑袋的几分钟里,孙立恩一直在琢磨让他转院的事儿。从个人角度,他其实不是很愿意插手到陶德的病例里面。自家脸黑到什么程度,孙立恩现在已经不光是心里有数这么简单,他甚至有点害怕自己的脸黑。这要是陶德真搞出个罕见病来那可咋整? 他现在的状态比较明确,有脑膜炎和面部末梢神经炎症,同时还有心包炎。这应该是某种感染所致,而脑脊液中淋巴细胞增多的提示和脑膜炎相重复,参考意义不是特别大。从时间上来判断,他的高烧应该是由脑膜炎引起的,和只发生了五十分钟左右的轻度心包炎关系不是很大。 对于整个转院流程来说,风险最大的无疑是正在引起明显症状的脑膜炎。这已经导致陶德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脑膜刺激征。他需要尽快进行抗感染治疗,并且还需要尽快明确感染类型和来源才行。 思来想去,孙立恩作出了决定——在附属医院内马上[567中文 ]为陶德做腰穿以明确感染类型,如果无法明确感染类型,那就看附属医院能不能立刻安排MRI。如果不行,那就转院到四院,然后完善检查并且制定治疗方案。 反正钱红军现在也在诊断组里,有这么一个儿科主任在组里,不用白不用。 第520章 意外发现 腰穿是检查中枢神经感染重要的检查手段,但因为有相当的实施风险,因此在医院里,这种检查一向是由医生们进行的。 陶德只有九岁,仍然属于儿科所适应的接诊范围。对这个年龄的孩子进行腰穿难度很大,而在他因为疼痛而不停挣扎的时候进行腰穿,难度和风险就又上升了一个等级。附属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们讨论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请儿科神经外的医生们来进行这次腰穿。 孙立恩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给老帕打了个电话,并且大概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我认为是有脑膜刺激征,但我在这里没办法做更详细的检查。附属医院的急诊能力相对比较有限,如果半小时之内还拍不到MRI,我建议直接把陶德转院到咱们院里。” 电话那头的帕斯卡尔沉默了一会,“我同意你的看法,你直接和伊莎贝拉沟通一下吧。需要我这里联系院内的救护车么?” “我来就行。”孙立恩拒绝了让帕斯卡尔博士参与进来的建议,“如果你觉着不放心,那就干脆让柳院长先接手……” 孙立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帕斯卡尔打断了,“不,这边的工作除了我之外别人都帮不上忙。”他深吸了一口气,“陶德的事情就拜托你了,等这边的工作结束之后,我马上和你们汇合。” 肝移植手术还在继续中,陈恬艺的母亲已经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而小嫣然和陈恬艺都还在进行肝脏切除。从时间上估计,最后结束手术的应该是小嫣然。帕斯卡尔博士需要根据她结束手术后的情况持续监控,然后随时调整免疫抑制方案。 一时半会他还真的离不开。 孙立恩挂了电话,又去和卫主任沟通了一下MRI的排序时间问题。然而这次得到的结果仍然不太理想——陶德在急诊序列里算是二级病人,如果等会有其他的一级病人需要做MRI检查,那他还得给别人让道。 “转院吧。”孙立恩叹了口气,把情况和徐有容以及伊莎贝拉说明了一下,“有容,你现在就联系咱们院里的车队,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过来准备接人。伊莎贝拉,你直接和这边的医生说需要转院,然后把同意书和告知书签上字。我去联系影像科,让那边留一台MRI出来。陶德到了医院之后,直接进影像科。” 安排完了分工之后,孙立恩直接走进了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附属医院抢救室,然后毫不费力的找到了自己还在实习期间的带教老师,“王老师,那个美国小孩儿要转到我们医院去,让儿科的老师们别忙着过来给他做腰穿了。” 腰穿之后需要平躺静卧,如果陶德现在做了腰穿,那他就得在附属医院里躺上最少六个小时。这很明显不利于之后的转院。因此孙立恩干脆先叫停了对他的腰穿,准备等待转院。 “那给我他上一瓶甘露醇吧。”王老师见到孙立恩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出来,“你这是跟刘堂春学坏了。他往四院挖医生,你就往四院挖病人?” “刘老师去非洲支援医疗了。”孙立恩笑着答道,“您不知道?这孩子的老爸是我们院里的美国专家,回四院做检查也相对方便一点。” 王老师摇了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刘堂春去非洲的事儿。”他好奇问道,“这是老刘准备再进一步了?好事儿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孙立恩摇了摇头,“我倒是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不过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说不定刘主任就是得罪了咱们宋院长,然后被发配到非洲去了呢?” 宋文不光是四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宁远医学院的院长。王老师听闻,顿时打了个哆嗦,然后点头道,“我觉着这事儿宋院长干的出来。” 给陶德上了一瓶甘露醇,以防止颅压升高从而引起严重后果,附属医院这边把能做的事情基本都做了个遍。大约十五分钟后,来自四院的救护车停在了转移通道上,徐有容和伊莎贝拉一起跟着上了救护车,而孙立恩则一路小跑到了停车场,开车回医院。 对于他来说,陶德的疾病虽然还不算很明确,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需要尽快完善检查,然后马上开始进行对症治疗。脑膜炎虽然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可怕的疾病,但这玩意也是会死人的。更可怕的是,有不少脑膜炎患者哪怕活了下来,最后仍然会有非常严重的后遗症。陶德才九岁,一想到这个一脸认真样的小家伙以后可能会始终面瘫或者干脆变成一直流着口水的傻子,孙立恩就觉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还好发现的够早也够快。他只能这么努力安慰着自己,小陶德的脑膜炎发作也就不到十个小时,应该还来得及。 · · · “情况不是很好,他的颅内压降不下来。”等孙立恩赶到了四院,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坏消息。徐有容皱着眉头对孙立恩道,“路上他就昏迷了过去,我查过了他的瞳孔……两侧不等圆。” 孙立恩吓了一跳,“怎么进展这么快?”他有些焦虑的转了一圈,“不行,不能等MRI了……马上安排急诊手术,先取一块颅瓣释压,再搞下去这要脑疝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徐有容点了点头,“手术我让董昕老师他们准备,我没办法做这个手术。” 徐有容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就和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关系很近,小陶德甚至可以说是徐有容看着长大的。两家关系这么亲近,她确实不是执行手术的合适人选。 “我去看看吧……”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去手术室能干什么,不过他总觉着帕斯卡尔把孩子的事情托付给了自己,那自己就有责任去看一看情况。 手术室里,神外的手术团队正在紧张的准备着术前措施,而孙立恩换好了手术服后也跟了进来。 主刀医生董昕知道陶德是帕斯卡尔的儿子,也知道孙立恩这是受人所托过来看看情况。他一边指挥着自己的团队做着最后的术前准备,一边对孙立恩道,“既然你来了,那剃头的活儿就交给你干吧。” 开颅手术需要切开头皮,而在此之前,自然是需要把头上的头发全都剃掉的。平时这种工作一般是由护士们完成,不过找规培来干也没什么问题——就是用个剃头推子把头发都推掉而已,没有任何操作难度,也没有任何风险。 当然,如果具体到个案上,孙立恩亲手剃掉陶德头发的最大风险,恐怕就是以后都被记恨——这小子可看重自己的发型了。平时揉揉他的脑袋都会惹来严正抗议,这要是把他剃成小秃瓢,还不得被记恨死? 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接过了剃头的推子,开始剃去陶德头上湿漉漉的姜黄色头发。 头发渐渐脱落,露出了发青的皮肤。剃到一半,孙立恩忽然“嗯?”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么?”董昕凑了过来,术前准备基本已经完成了,就差开始静脉注射镇定和麻醉,并且插管。 “这个……”孙立恩皱着眉头,指着陶德的头皮,“这玩意……是蜱虫?” 一个青褐色的小圆疙瘩出现在了陶德的头皮上,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几条和它身体完全不匹配的,细小的腿。 第521章 自责 孙立恩只用了不到一秒就认出了这个玩意的身份。下一秒钟,他和董昕医生异口同声诊断出了陶德的疾病类型,“莱姆病!” 莱姆病是一种由蜱传播的伯氏疏螺旋体为病原体的传染疾病。神经系统损害是其最主要的临床表现,而脑炎和脑膜炎又是其最主要的神经系统损害表现。由于在1975年第一次发现于美国老莱姆镇(Old Lyme)因此而得名。我国第一次发现此类疾病是在1986年的黑龙江省林区。由于城市内相对发现蜱虫叮咬病例数量较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姆病以及其他相关的蜱传播疾病实际上都被视为林业工人才会面对的特殊职业疾病。 由于蜱虫经常在春末到夏季活动,因此莱姆病常常发作于夏季和早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发现自己被蜱虫叮咬过——有接近50%的莱姆病确诊患者无法回忆起自己曾经被蜱虫叮咬过。因此对于莱姆病的诊断主要还是依靠其独特的症状——皮肤慢性游走性红斑。 皮肤病变是一种常见的首发症状,这些红色的斑疹或者丘疹有些会种族间扩大成环状损害。由于外形类似于梅毒所导致的马蹄状损害,偶尔也会被人们误认为是感染了梅毒。甚至现在在某些搜索引擎上搜索,也能看到类似“莱姆病其实就是梅毒吧?”的提问。 但疾病之所以难以诊断,也正是因为这种奇妙的误会。莱姆病的标准治疗方案是青霉素,这正好也是梅毒的标准治疗方案。导致莱姆病的伯氏疏螺旋体和导致梅毒的苍白螺旋体一样,两者均为介乎细菌(低等生物)和原虫(高等生物)之间的一种生物病原体。这也的确会导致不少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的人产生根深蒂固的误会。 然而莱姆病比梅毒进展更快,而且它的症状表现也存在不确定性。和蜱虫叮咬的记录回忆一样,并不是所有患者都会表现并且发现这种慢性游走性红斑。陶德很明显就并没有被发现有这种症状。这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注意,也有可能是帕斯卡尔博士将其当做了某种并不十分严重的过敏反应,甚至可能是根本没有出现过。 总之,莱姆病在陶德身上表现为脑膜炎,并且这种脑膜炎来势汹汹。 想到这里,孙立恩忽然皱起了眉头。 “也有可能是森林脑炎。”既然想到了蜱传播疾病,那么森林脑炎也应该被摆到同样重要的角度上进行鉴别诊断。董昕医生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好捧哏的特质,在孙立恩提出问题之前,他就首先提出了自己的怀疑,“他的体温不是很高,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指了指陶德身上湿漉漉的痕迹,“因为这种降温措施所导致的。” 孙立恩其实对莱姆病的诊断并没有任何怀疑,他认为陶德患有的是莱姆病而非森林脑炎有两大理由。 首先,状态栏上有一条面部末梢神经炎的症状提示。而这条提示正好成为了莱姆病和森立脑炎的最直接区别。虽然导致森林脑炎的传虫媒病毒B组脑炎病毒是一种嗜神经病毒,但它很少有袭击除了中枢神经以外神经系统的记录。面目神经麻痹是森林脑炎的罕见病并发症,而且一般发生在森林脑炎后期甚至末期阶段。 其次,森林脑炎有一个比较明显的首发症状,患者会出现明显的上肢(尤其是颈部)肌无力表现。而孙立恩见到陶德的时候,他正用力抱着自己的脑袋,在病床上疼的扭来扭去。如果是森林脑炎,他可不应该扭的这么……用力。 不过第二个理由还能拿得上台面,第一个理由就欠了一大节可信度。孙立恩想了想,还是先用自己亲眼所见来解释了一下理由。随后他继续陷入了纠结——在可以确诊莱姆病的时候,进行这场脑室穿刺术是否还有继续实施下去的必要? “行了,继续把头发剃完吧,那个蜱虫等会我给取了。”优秀的捧哏演员董昕医生挥了挥手,让孙立恩继续干活。“颅内压高导致脑疝症状,这可不是你们内科用点抗生素就能扛过去的。这颅瓣该取还是得取。”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着陶德,忽然问道,“那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直接用钛网给补一块?” “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行。”董昕医生伸了伸胳膊,“小朋友的颅骨是会慢慢发育长大的。钛网可不会随着颅骨发育而变大。最通行的方法,还是等他十八岁之后再用钛网补上。” 也就是说,之后陶德不光需要面对自己秀发被剃了个一干二净的严重后果,同时还要在整个青春期里都保持着脑袋上缺了一块的残忍现状。孙立恩一想到这里就觉着心里有点难受,他可才九岁。 九岁的小男孩,突然遭遇到了这样的巨大变数。从身体到心理上都遭受了重创。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虽然孙立恩自己也明白,要是这场手术不做,陶德以后很可能就没有什么“以后”可言。但他仍然有些犹豫,有些……不忍。 心理的犹豫和不忍没有消失,但孙立恩手下的动作还是很快。三下五除二,陶德头上的头发就都脱落了下来。他又用推子在上面来回剃了几次,确保每一根头发都被剪短到了最短的地步。尽量让这些头发不会对手术造成负面影响。然后他把推子交给了一旁的器械护士,自己迅速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就像是徐有容没办法亲自主刀这场手术一样,孙立恩也没办法在手术室里看着一个和自己很熟的孩子的脑袋被刨开——这和专业素质没有关系,纯粹是生而为人的习惯问题。 离开了手术室,孙立恩沉默着脱掉了身上的手术服,然后在一旁的休息室里看到了正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的帕斯卡尔博士。 帕斯卡尔博士很明显也看到了孙立恩,但他只是身体微微一动,然后就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陶德正在手术室里,他颅压过高,需要去掉一片骨瓣释压。”孙立恩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有话直说,“我们在他头上发现了一只蜱虫,应该是莱姆病。” 帕斯卡尔博士愣了愣,然后睁大了眼睛。随后,他用有些颤抖的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不应该阻止物业管理人员朝院子里喷洒驱虫药的。”他懊悔的声音顺着双手的缝隙传了出来,而且带着一股浓到化不开的自责,“我怎么就这么蠢呢?” 第522章 诊断 和很多其他家长一样,帕斯卡尔博士一家选择买下市区内的那栋别墅,主要目的还是那个漂亮的五百二十平米的院子。宁远市的房价不算太便宜,但别墅的价格还真不算太贵。有了学院和省里提供的人才引进计划补助,帕斯卡尔博士自己又添了些钱,买下了他们现在住着的那栋别墅。 院子挺大,而且为了提升吸引力,开发商在院子里还种下了不少绿植。桂花树和各种果树种了一圈,最后地面上全部铺好了绿色的草坪。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类似环境里的帕斯卡尔博士一眼就看上了这片厚实的仿佛绿色地毯一样的草坪。 陶德和佩妮也都很喜欢自己的新家,两个小朋友自从四月底搬家后,就一直以草坪为主要活动场所,每天在这里光着脚丫跑来跑去。而为了“遵循传统”,帕斯卡尔博士甚至专门买来了一堆木方和建材,自己在院子里的大橡树上搭了个小木屋作为两个孩子的“秘密基地”。 为了他们能够在自己的院子里玩的更安心,也为了避免家里养的小狗不小心接触到有毒物质,帕斯卡尔博士特意要求别墅里的物业部门在喷洒消杀药物的时候,绕开了自己家的院子。 虽然并没有强有力的证据直接把小陶德被蜱虫叮咬和家里的院子联系在一起,但帕斯卡尔博士却毫不怀疑这一点。他甚至不觉得陶德可能是在学校里被叮咬的。 孙立恩安慰了两句,但看自己的安慰效果不太好,他也有些尴尬的停了下来。 “伊莎贝拉在手术室外面,你还是去和她谈谈吧。”知道帕斯卡尔博士呆在手术室里就是为了盯小嫣然的手术,孙立恩想了想建议道,“这边我先帮你盯着,手术结束我就去叫你。”他认真道,“现在可不是懊悔的时候,伊莎贝拉今天被吓哭了好几回,你还是先去安慰安慰她吧。” 帕斯卡尔博士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孙立恩看着他的侧影又补充了一句,“蜱虫叮咬这种事情在宁远的发生几率很小,你也别太自责。这种事情就是意外,和你也没什么直接关系——陶德的莱姆病应该还是一期,他会好起来的。” 等帕斯卡尔博士离开了手术室,钱红军关上了自己的平板电脑凑了过来,“帕主任的孩子怎么了?莱姆病?” 孙立恩点了点头,讲了一下自己今天看到的情况,“莱姆病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有些唏嘘,“要是早一点发现那只蜱虫,说不定就能赶在颅内压升高前就诊断出莱姆病……”他的意思很简单,要是能早点开始进行治疗,说不定陶德就不用挨这么一刀——切开头皮,去掉一块颅骨,然后再切开硬脑膜——这种创伤性很大的手术对陶德的影响不用再做赘述。 “从帕主任接到电话,再到你带着他儿子赶来医院,一共也就花了两个小时的功夫。”钱红军看出了孙立恩这段话里的自责,“两个小时,诊断出了莱姆病。没有人能干的比你更好。更何况颅内压增高了,必须要去除骨瓣释压,所以你们才在剃头发的时候发现了那只蜱虫。”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要怪就去怪CT成像技术还不够先进吧。要是给陶德做CT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只趴在他脑袋上的蜱虫,那岂不是没这么多事儿了?” 这当然是个玩笑话,不过说的很在理。孙立恩点了点头,低下头拿出手机开始给徐有容发消息,“确诊了,是莱姆病。帕斯卡尔博士去找伊莎贝拉了,手术还要做,不过后续治疗应该不会出问题。” 徐有容很快回了一条语音,内容简单但是令人振奋,“知道了。钱爱武昏睡的事情可能有着落了,我正在和药剂科核实。” 钱爱武的昏睡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整个治疗组都在为了找出她昏睡的原因而努力。布鲁恩甚至提出了“心因性”的假设。 自从孙立恩和陶德一起进入手术室后,徐有容就离开了手术室。布鲁恩一个人守在诊断中心里盯着钱爱武的情况,并且趁着她还在昏睡而情况稳定的时间,把这段时间她所接受的所有治疗内容都拿出来开始进行整体性回顾。 他的诊断能力不像孙立恩那么神奇,以前在工作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医生那样能表现出过人的特质。但布鲁恩有一个比其他人更加突出的特点——他肯下苦功夫。 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天赋,所以他比其他人更肯下苦工。只要能拯救回患者的生命,他可以跪在金属床杆上,连续做十分钟的胸外按压;只要能找到钱爱武昏睡的原因,他可以像个实习医生一样,彻底回顾钱爱武从入院接受肿瘤根治术开始的所有用药。 老天爷虽然瞎的时候居多,但他也总有开眼的时候。就像歌里的歌词一样“老天爷爱笨小孩”。布鲁恩的苦工得到了回报,在浩渺如烟的药物使用列表里,他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钱爱武的培养结果显示,导致她出现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的是金黄葡萄球菌和梭状芽胞杆菌所造成的混合感染。而为了对抗这两种细菌,临床药师们使用了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和奥硝唑进行抗感染治疗。 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的问题不大,钱爱武在被老东西确诊为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后,医生们就迅速给他使用了这种药物进行抗感染治疗。在她醒来并且检验科完成了培养以前,她只接受了这一种药物的治疗。 而在钱爱武醒来的当天,奥硝唑被加入到了抗感染治疗的列表中。而也正是从那天开始,钱爱武陷入了这种长时间昏睡的状态下。 布鲁恩摩挲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开始向奥硝唑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作为一种硝基咪唑类衍生物,奥硝唑的主要作用机理是通过其分子中的硝基,在无氧环境中还原成氨基或通过自由基的形成,与细胞成份相互作用,从而导致微生物的死亡。作用机理不算很明确,主要还是推测。 而更重要的是,奥硝唑的不良反应中,有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中枢神经方向上。在过往的报道中,确实出现过奥硝唑导致患者出现严重中枢神经不良反应的报道。 这是一个很有可能的方向。布鲁恩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还专门和刚刚回到诊断中心的徐有容讨论了一会。最后两人决定,请临床药师和神内的医生来会诊一下,如果确实有这方面的嫌疑,那就换掉奥硝唑试试看。 第523章 等待 奥硝唑有没有副作用?有。但钱爱武的昏迷必然是因为奥硝唑么?不一定。 作为一种已经在临床上广泛使用多年的抗生素,奥硝唑的安全性还是有相当保证的。但正因为安全,所以缺乏相关的抗生素机制作用研究,医学工作者们对于这种抗生素的副作用的理解还局限在粗略的观察和统计上。 对于一个找不到病因的患者来说,出现任何可能的怀疑目标,那都应该认真对待。仅仅就钱爱武的病例而言,使用奥硝唑的主要理由是为了更好的对抗梭状芽胞杆菌感染。在患者可能出现了严重不良反应的前提条件下,更换其他的抗菌药物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徐有容去药剂科,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挂了电话之后,徐有容继续会诊,“所以,你们的建议是换用万古霉素?” 临床药师们点了点头,这个建议是标准应对方案。对于梭状芽胞杆菌感染,参照美国FDA的标准治疗方案,医生们有三种药物可以使用。它们分别是以甲硝唑和奥硝唑为代表的硝基咪唑类衍生物抗生素,万古霉素,以及国内尚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非达霉素。 当然奥硝唑可能出现严重副作用的时候,甲硝唑自然也就被排除在了使用列表中。而非达霉素国内还未上市,现在就算联系正在进行试验的实验组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唯一合理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万古霉素。 但万古霉素和已经应用在钱爱武身上的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一样,是一种被控制使用的抗生素。出于防止抗药性细菌诞生的目的,最新型且最强力的抗生素应用,都需要首先得到科主任的批准。而如果同时使用两种或者更多的控制抗生素,那么还需要得到药剂科和感染科的批准。 “我们这边批准没问题。”韩文平主任看着徐有容带来的患者病历报告,首先表了态,“这个患者的情况比较严重,而且对奥硝唑产生不良反应的可能性很大。应用万古霉素,我们药剂科这边没有意见。” 感染科的医生则有些为难,“徐医生,不是我们拖延时间故意卡你们啊,只是黄主任去市里参加今年的夏季防疫工作会,人现在还没回来。而且我们打电话也是关机,实在是联系不上。” 黄主任是感染科的大主任,他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整个感染科的态度。 “没关系。”徐有容发言前,韩文平首先说话了,“按照用药时间推算,她的下次用药应该在今天下午六点左右——下午六点,黄主任怎么都应该回来了。我们先把药准备好,只要等黄主任来了,签字就行。如果黄主任来不了,也可以先通过电话和录音方式认可用药,明天回来补一个手续就行。” 他说完之后,看着一片沉默的会议室,轻咳了一下,“我也是个上有老母下有女儿的人。” 这一句解释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房间内的医生们个个笑逐颜开,嘿嘿笑着互相点头,似乎正在通过眼神和动作向自己的同事们传达着一个意念,“我就说嘛!” · · · 肝脏移植手术,终于结束了。 这场三台同时开始,最长进行了超过五个小时的极其复杂的手术终于结束了。作为初始捐献者,陈恬艺的母亲首先被推出了手术室。现在被推出手术室的,是接受了母亲捐赠肝脏的陈恬艺,以及接受了陈恬艺肝脏的小嫣然。 这两个原本应该是毫无关系的小姑娘,如今却因为上天的残忍玩笑,变成了真正“血肉交融”的小姐妹。看着躺在平板床上的两个小姑娘以同样的角度偏着头,甚至发型都惊人的相似,就连见的场面多了的钱红军都有些感慨命运和缘分的奇妙。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可长的真像。 帕斯卡尔博士已经重新回到了手术室,并且在得知手术即将结束的消息时开始了对两人进行免疫抑制方案的调整和部署。他的要求非常苛刻,ICU和检验科需要每隔一小时就对两人进行一次TDM检测,而药物的调整频率更是精确到了以两小时计的标准。帕斯卡尔博士的目的只有一个,尽一切可能,在保证移植肝脏存活的基础上,降低免疫抑制剂对两个孩子的创伤。 陈恬艺的母亲也被收入到了ICU中。当然,她的床位被刻意隔的很远。这也主要是为了保证小嫣然的身份不被透露。不过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她却能和自己的女儿睡在隔壁。 陈恬艺的母亲从麻醉中苏醒的时间比麻醉科医生预计的更早,大概是她希望能够尽快看到自己的女儿。不过等她从麻醉状态下恢复到半清醒时,陈恬艺已经躺在旁边快一个小时了。 她侧着头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眼神仿佛在注视一件世间罕见的珍宝。直到一旁的护士发现了她的一样,过来柔声劝她多睡一会为止。 “她还有多久能醒?”陈恬艺的母亲低声问道,为了预防麻醉时呕吐导致窒息,因此手术前不能饮水。处于同样的理由,术后六小时也不能喝水。她现在的声音沙哑干燥,嗓子疼的就像是塞进了一块正在冒烟的火炭。 “大概一两个小时吧。”ICU里的这位护士也是个当妈的人。她很理解陈恬艺母亲现在的情况和担心。“不过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可能还要好几个小时——麻药的代谢是需要时间的。”她想了想,笑着道,“你先睡一会。等她醒过来了,我再叫你好不好?” · · · 伊莎贝拉坐在陶德的床边,手有些发颤。她一直想摸摸陶德的头,但那触目惊心的白色绷带,以及绷带都遮掩不住的头骨变形,却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弃了这个动作。 陶德被收入了综合诊断中心住院部。四院护理部为综合诊断中心指定了钟钰护师作为护士长,同时还配备了包括小郭在内的四名护士。五个护士现在分三班照顾着钱爱武和小陶德两人,人手前所未有的充裕。 由于武田方面从设计之初就为综合诊断中心住院部采取了单人病房的设计,当然,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把单人病房“升级”为三人病房使用。 在相当宽敞的房间里,伊莎贝拉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 孙立恩站在病房外,听着门内伊莎贝拉压抑的啜泣声,过了好一阵子等到里面的声音安静了下来,这才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伊莎贝拉哑着嗓子说道,而看见是孙立恩进来了,她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露出一个有些惨然的笑容道,“我以为会是护士呢。” “我来看看陶德的情况。”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他看了一眼陶德的头顶,脑膜炎的字样已经开始褪色,面部末梢神经炎和轻微心包炎的状态则彻底消失了。在三代头孢的作用下,小陶德正在快速康复中。不过要彻底治好莱姆病,抗生素需要连续使用超过十天才行。而且陶德只有九岁,首选药物四环素不能使用。靠三代头孢彻底治愈,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伊莎贝拉轻轻点了点头,让开了一些空间给孙立恩做查体。看着孙立恩快速且熟练的检查,她忽然问道,“会留下后遗症么?”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如果是其他患者家属问的话,我肯定不敢把话说的太满。”他指了指陶德头上的那块能透过绷带勉强辨认出的凹陷,“除了这块颅骨缺损以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之前的脑膜炎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除了这两点,我没有发现其他可能造成后遗症的症状。”他想了想,努力解释道,“脑膜炎的发生时间不算很长,而我们发现的也足够早——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这也只是我的推测,具体情况还算得等陶德醒过来才知道。” 孙立恩的解释足够仔细,伊莎贝拉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没话找话道,“帕斯卡尔博士没来?” “他……他过来了一趟。”伊莎贝拉笑了笑,“他说还有工作,所以待了一会就走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但毕竟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管,“他说的工作,就是那个需要肝移植的小姑娘——她的会诊还是你联系的呢。”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苦笑道,“我能够理解他工作的急迫性,陶德得的是莱姆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说道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站了起来,“现在几点了?” “四点半。”孙立恩看了一眼手机,“怎么了?” “佩妮放学了,我得赶快去接一下……”她想赶紧去接女儿,但又舍不得离开陶德,顿时有些犯难。 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我让徐医生去接佩妮过来好了。”徐有容正守在感染科办公室里,等着黄主任回来签字。现在这个样子,让伊莎贝拉或者帕斯卡尔去接人都很不现实,但也不能把只有七岁的佩妮一个人放在家里。徐有容和佩妮关系挺不错,让她跑一趟是最合适的选择。 至于孙立恩嘛——拿着资料等主任们签字本来就是规培生的工作,这种事情交给他做在合适不过。 第524章 营养不足 徐有容和佩妮的关系确实很不错。她在听到这个请求之后,几乎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点头答应了,“没问题,我去接就行。”不光如此,她还非常贴心的考虑到了之后的事情,“我看他们今天可能也回不去了,等会我直接在太阳城那边的酒店开个房间吧。帕斯卡尔今天估计要在医院里搞个通宵,总得给伊莎贝拉和佩妮找个睡的地方。” 一个家庭突然遇到这种意外的时候,几乎所有成员的日常都会荡然无存。佩妮和陶德上的是同一所学校,估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哥哥被送到了医院去的事实。现在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小姑娘还不知道得担心成什么样呢。 不得不说,女性在面对小孩的时候所展现出的安抚人心的能力那简直是男性拍马难及的优秀。孙立恩能在面对哭闹的小孩的时候准确找出让他/她难受的原因,但他可没办法像别的护士们一样三言两语哄好一个“要妈妈”的小朋友。 为了让徐有容尽快接上佩妮,布鲁恩非常热心的提供了自己的摩托车供徐有容使用。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个没结婚的美共党员居然专门在车上放了一顶儿童用的头盔。 用布鲁恩的话来说,这叫“具有忧患意识”。 不过这个提议在孙立恩向布鲁恩普及过交规后烟消云散。根据国内法规所限,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不得乘坐摩托车。最后徐有容只能借了孙立恩的沃尔沃,而且还得先开车去帕斯卡尔博士家,拿上儿童座椅再说。 虽然麻烦,但徐有容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迹象。 反而是孙立恩在感染科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些不耐烦了。 “这用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脉冲用药?”黄主任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出身的医院科室管理人员。对于自己直接管辖范围内的业务精通,水平也不差。但当业务涉及到跨部门的时候,他就会表现出非常严谨的专业态度——这是往好了说,往差了说,他就是对其他部门的专业水平始终持怀疑态度,每一个能抠的细节都要往死里去抠。 这种严谨,在有充分时间消耗的时候算是老成持重之举。但是在钱爱武等着用药对抗坏死性筋膜炎的时候,就有点不合适了。 “黄主任,药剂科和感染科其他医生的意见都在下面了。”孙立恩小心提醒道,“我就是个急诊内科医生,您问的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他悄悄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用药方案是药剂科的执业药师根据患者情况进行的设计,具体理由我并不掌握。” “那我先打个电话。”黄主任点了点头,脸上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之类的神情。“这个许可因为涉及到咱们院里的管理规定,所以我得搞清楚了才能签这个字。” 孙立恩痛苦的眨了眨眼睛,黄主任说的话倒是一个字都没有错。但就是这个一丝不苟的劲头,实在是让等着办事儿的人从内心深处就觉着着急。 “喂,孙立恩啊?”孙立恩的电话响了,还好手机一直捏在他手里,孙立恩才能在“烤面筋”的“烤”字还没完全叫出声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通电话。速度之快,甚至让打电话的韩主任都有些诧异。他愣了一下才继续道,“黄主任回来了吧?” “回来了。”孙立恩苦着脸答道,“黄主任问了好多用药方面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结果黄主任说得先打个电话……” 韩文平主任笑了两声,“你别往心里去,老黄就这么个臭脾气。就算搬宋院长来也没用。”他低声道,“我让人先把药给你们送过去,老黄那边肯定会签字,无非得多耽误一会。” 韩主任在四院里是有名的说一不二,孙立恩还有些顾虑打算劝他再等等,可韩主任已经提前挂掉了电话。 虽然有些担心韩主任这么直接搞事情不合适,但孙立恩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庆幸的。至少现在知道钱爱武的治疗不会被耽误,他反而心里安稳了不少。 不过孙立恩还是第一次碰见“搬来宋院长也没用”的科主任。宋文对下面科室的掌控力那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是检验科的赵卫国,也不敢直接和宋文对着干——他甚至不敢和柳平川直接作对。但韩主任说话从来没有水分。他要说没用,那肯定是真的没用。 黄骅主任凭什么就有这种底气?孙立恩有些困惑,不过他可以肯定,这底气绝不是因为背景或者身份——就凭宋院长那个脾气,火起来了还管身份? “这个用药方案有点问题啊。”孙立恩正在努力猜测黄骅主任的底气来源,坐在桌子后头的黄主任忽然皱着眉头说起了话,“为什么给她用了这么多的标准隔膜袋营养液?” 标准隔膜袋营养液是临床治疗中对有进食困难的患者进行热量补充的主要手段。对于长期无法自己吃饭的患者来说,脂肪乳注射液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手段——总不能看着患者因为昏迷不能进食,就活活饿死吧?如果只是短期的昏迷,那还可以用葡萄糖注射液简单维持一下。但像钱爱武这样处于三期癌症术后,有严重混合感染,以及之后陷入昏迷的患者,对热量的需要量远高于普通人甚至其他患者。她的身体会比平时更需要营养物质支撑,才能尽快好起来。 “额……”孙立恩听到这个问题后着实愣了一会才答道,“她的营养需求比其他患者要高……” “我知道她需要更多的热量补充。”黄骅主任继续道,“我的问题是,为什么要用标准隔膜袋,而不是分隔输入?她之前是脓毒症休克对吧?” “营养支持策略是根据妇科建议制定的。”孙立恩也隐约察觉到了黄骅主任的这个问题可能很重要,“根据我们的计算,她每天摄入的卡路里总量是够的——每天摄入4000kal……” 黄主任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自己嘟囔着,“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会诊呢?为什么不去请营养科来制定营养计划呢?”他抬起头,看着孙立恩道,“虽然这个问题的后果可能还没有体现出来,但是你们这么搞下去,哪怕真的给你们换了药,她也未必就能好好的醒过来。” “您的意思是……”孙立恩真有点慌了,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去看钱爱武的时候,状态栏都没有提示过营养不良的问题。 “你们啊,对营养看的太轻,对数字太轻信!”黄主任一边摇着头,一边从身旁的文件柜里拿出了一叠资料,“还好你们来找我的时间不算太晚。再拖上一个礼拜,这人非得让你们饿出毛病来不可!” 对于处理严重感染性休克的患者,黄主任的经验绝不比急诊科更差。而当专业范围集中在营养支持和长期治疗上,急诊科就更不如黄主任了。 “这样的患者,身体是处于严重应激状态的。”黄骅主任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让孙立恩坐好。自己则翻起了资料,一幅要给孙立恩上课的样子。“妇科的营养方案是每天输入四千卡的标准隔膜袋营养液。这个方案如果只是对肿瘤根治术术后的患者,勉强够了。但是她还有坏死性筋膜炎,这个身体所需的热量最少要给到五千卡才够,而且蛋白质要给的更多一点。”他抬起头,看着孙立恩然后又摇了摇头,“只用标准隔膜袋营养液,热量够了,脂肪太多,蛋白质太少。她的身体为了合成出足够的蛋白质修复身体,消耗的热量又高出一截去。”说到这里,黄主任显得很有些遗憾,“你们急诊出身的不懂这个很常见,ICU里的医生们也懒得请营养科会诊。但是这个习惯不好,非常不好!” 根据一般统计,ICU中接受治疗的患者中,只有29%能得到足够的能量供给。大部分患者都存在供能不足,而且其中有大约56%的患者蛋白质摄入不足。这一方面是因为早期肠内营养处方(EEN)不合理,延迟肠内营养(DEN)以及各种原因引起的肠内营养中断有关。而更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标准隔膜袋营养液的广泛推广。 标准隔膜袋营养液是个好东西,里面预装好了包括脂肪乳,氨基酸,以及葡萄糖的混合物。只需要在给患者注射前,挤破袋子里的隔膜,使营养液混合均匀即可使用。常温下的标准隔膜袋营养液保质期长达24个月,方便大量生产和储存,更重要的是,它避免了以往院内自制营养液可能引起的各种污染问题。 但这种标准化生产出来的东西,往往就和“个体化治疗”没了关系。按照标准配表生产出的标准隔膜袋营养液,实际上无法满足很多严重应激患者对于蛋白质的需求。而且由于是直接将营养液注射到血管中,有心脑血管疾病的患者,以及代谢紊乱综合征的患者都不能使用这种营养液。 ICU里的医生们对于病情本身高度关注,但却经常疏忽于营养供给。事实上,绝大多数医院科室都有这个问题。不过他们的病人大多可以自行进食,就算出现了主动给予的营养不足,患者自己也能够摄取食物。 尽管EEN是否应该应用于休克患者身上仍有争论,但至少有一点是黄主任可以肯定的——钱爱武现在摄取的卡路里不足,而且摄入的营养不够均衡。这可能也是她的感染至今好转程度仍然不及预期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525章 学术意见 总而言之,被人教育了一通之后的孙立恩还是拿到了自己需要的签名。被进行了一通紧急教育后,他晕晕乎乎的回到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然后才讶然发现,会议室里的东西已经被搬干净了。 “你这是还有东西没拿?”曹严华医生正好看见了晕晕乎乎的孙立恩,他在门口好奇道,“小会议室里的东西都已经被物业上的人收拾到仓库去了。” 孙立恩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个没留神,就习惯性的回来了。”他看了看今天仍然很繁忙的抢救室,有些感慨,“我还是觉着急诊好啊……至少不用被逼着学营养学。” “放心吧,急诊的工作你也跑不掉的。”曹严华医生带着一股子熟人特有的不怀好意笑道,“周主任已经发话了,抢救室里的工作和急诊门诊的工作你每周得轮换着来。” 周军身为急诊科的副主任,实际运营中的大主任,当然和其他急诊科主任一样不会容忍自己手下无缘无故缺了个重要战斗力。袁平安去下乡志愿义诊,虽然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到了,但毕竟人还没回来——人家去贫困县支援了半年,怎么也得给人放个几天假期再招回来干活。 而孙立恩和布鲁恩两个人在急诊里承担的工作强度其实相当大,尤其是布鲁恩博士,身为实际上的三线级急诊医学专家,布鲁恩在工作中实际上和曹严华的工作强度差不多。这个美国佬几乎是以快要猝死的强度每天泡在医院里,然后以专家门诊的态度妥善处理每一个病例。总之,工作态度无可挑剔,工作内容细心谨慎,而且善于活跃部门内部气氛,对于同事们的求助总是热情而且耐心——最重要的是,老布的工资水平比帕斯卡尔低一截。这么好用的员工,没有哪个科主任会不喜欢。 周军的态度很明确,既然刘堂春定下了“诊断中心应该服务于大急诊中心”的调调,而且相关院领导也没有提出明确的反对意见,那么这个原本依托于急诊科建立起来的治疗组就应该还是兼顾起急诊科的本职工作才对。 反正吃到嘴里的肉,那是绝对没有吐出去的道理的。这个观念自刘堂春始,而且在周军的身上也表现出了极好的传承性。老刘多亏不是陕西乡党,不然他非得把当年秦始皇的口头禅奉为人生座右铭“鹅滴,鹅滴,抖似鹅滴!” “那还好。”听到需要以后继续兼顾急诊工作,孙立恩反而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原本的手艺不能丢,要是自己以后全身心扑在诊断中心的工作上了,那读老刘同志的研究生还有啥用?“那布鲁恩和徐有容医生也需要这么交替么?” “老布可能有别的安排吧?”这个问题曹严华医生也有点拿不准,毕竟会上周军也只是对孙立恩的工作做了安排。“至于徐医生,她不是要去当你们那个诊断中心治疗组的组长么?这样应该就没有时间来急诊再值班了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样才说得过去——让神外的优秀主刀医生来急诊值班,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太合适,如今她来主持治疗组才算是勉强说得过去。 “立恩你来了啊?”周军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小会议室的门口,“正好我找你有事儿,你和曹医生聊完了之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啊。” “行了,你先去找周主任吧。”曹严华医生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我估摸着你师兄找你有事儿。” · · · “刘老师明年年初就能回来。”在周军的办公室里,孙立恩被自家“师兄”安排着坐了下来,在递来一杯热茶的同时,周军还一边向他传递着刘堂春的动态。“不过他回来主要还是处理学院和实验室的问题,暂时不会回医院——待上一个月还得去非洲。他复职要等到明年年底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入学的事情……” “一开始的计划不变。”周军认真道,“你还是继续跟着吴院长的实验组,反正你的毕业论文基本不存在难度。就算最后写不出来,就凭陈雯的那个病例,刘老师也能保证你顺利毕业。” 那就好,孙立恩再次松了口气。要想在医疗行业里作为一个医生顺利发展下去,普通的五年制医学院本科实际上是完全不够看的。这是一个五年制本科毕业后才算勉强摸到门槛,三年研究生后能踉踉跄跄站起来,再三年博士后才能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残酷世界。原本先考规培实际上对孙立恩而言实属无奈之举——大五那年的全日制研究生考试期间因为种种原因(包括但不限于考前严重腹泻,考前失眠等)……他没考过去。 因为一战失利,孙立恩又想继续在医学的道路上走下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考了四院的规培。他的目标是在规培期间考上宁远医学院的在职研究生——也就是同等学力研究生。这样就能够在不退培的基础上拿到结业证书和硕士学位证书。以后要在进一步去考博士,或者升副高和正高职务也不耽误。 不过在那场有机磷中毒事故中,孙立恩的卓越表现为他换来了一些“特殊照顾”和“奖励”,因此原来的曲线救国计划正式宣告取消。也正是因为这个“照顾”,他才压根没有参加去年年底应该举行的入学考试。 要是近在咫尺的研究生生涯因为老刘的事情打了水漂,那孙立恩可就真该哭不出来了。 “然后从下周开始,你的排班有变更。”周军从身边抽出了两张打印好的表格递了过去,“吴院长那边入组的实验时间不变,其他时间里你隔一次来急诊上一天班就行——一周给你安排了一次夜班。” “那另一张……”孙立恩想了想,“是给布鲁恩的?” “布鲁恩对现在的抢救室来说很重要。”周军也显得有些无奈,“等袁平安回来之后吧,等他回来了应该就能安排开了。现在缺了一个住院总,好多工作实在是安排不开人手。” 孙立恩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周军的脑袋,师兄最近的发量真的有点危险。 “对了周主……额,师兄。”孙立恩特意换了个称呼,“我有点事儿想跟您咨询一下。” 周军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他轻咳了一声,“怎么了?” “是有关于患者营养补充的问题,我今天找黄主任签字的时候……”孙立恩原原本本把黄骅主任给他上课的内容复述了一遍,“黄主任说的内容挺有道理,可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你觉得不对劲就对了。”周军点了点头,“他的观念和主流学派的不是特别吻合,至少他这个学术理念还缺乏强有力的直接证据。” 孙立恩只是以为自己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说法是因为学识不够,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他愣了几秒后追问道,“可是……缺乏蛋白质摄入确实会导致免疫力下降……” “人体是有蛋白质储存的。”周军摆了摆手,“我们监控人体蛋白质水平,主要靠的是血液检查。如果出现了低蛋白,那补充就行了。黄骅的意思是,人体调用储存的蛋白质可能会影响免疫力。但这只是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平时能注意的话,注意一点当然好。没有那么多时间或者照顾不过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第526章 展望未来 急诊思维和其他科室的思维模式不太一样,临床医学和基础医学的思维模式也不太一样。这是常态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反正对于临床医生来说,患者住院期间掉体重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只要血糖血酮在正常范围内,各项蛋白指标都还正常,那就不需要过度重视。 哪怕因为摄入蛋白不足而出现了低蛋白,那打上两瓶白蛋白就是了。提前为每一个患者都单独计算出营养液的配比和含量,然后再使用预包装的隔膜袋营养液配合其他营养物质进行支持……中国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哪儿有那么多功夫啊?平时工作是不够忙还是怎么的? 更何况摄入蛋白对患者的康复影响尚无明确研究和数据,对于这种“麻烦”,平时大家自然是能免则免。 其实不管是黄主任的意见,还是周军的态度,两者都不能说有错。孙立恩夹在两个人中间,除了左右为难以外,更多的还是困惑。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倾向性,反正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综合诊断中心住院部收治的患者数量肯定不会太多。在业务压力完全可以接受的前提条件下,对每个患者进行“个性化”方案治疗并没有什么难度。 只要患者和家属愿意接受,而且经济上也没有什么困难,还是给他们补够相应的营养物质比较好。 虽然不确定能有多大的好处,但对患者进行全面而足够的营养支持,肯定没有坏处。 · · · “我让伊莎贝拉去酒店找佩妮了。”看到孙立恩回了办公室,徐有容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陶德还没醒。” 孙立恩想了想问道,“要问问麻醉科么?”全麻手术后,患者长时间不醒,这肯定是要请麻醉科来问问情况的。 “再等一个小时吧。”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我给麻醉科先打个电话说一声,让他们留个人下来。” 如果可以,她实在是不想给陶德用纳洛酮促醒。只要他能自己醒过来一下,那之后再睡都行。 现在用纳洛酮,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陶德都会清楚的感受到手术区域的疼痛。而且那种疼痛……是阿片类止痛剂无法起效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去房间里看看……”他从身上摸出一张之前打印出来的排班表,“这是周主任那边拿来的排班表,我和布鲁恩得轮着回急诊。”他平静道,“不过徐医生你就不用再回急诊了。” “我来当这个综合诊断中心治疗组组长的唯一理由,是孙医生你还没有中级职称。”徐有容看着孙立恩,言语中带着一点鼓励意味,“你今年就能拿下执医证,以后的治疗肯定还是以你为主。” “中级职称哪有那么快。”孙立恩苦笑道,“三年规培谁都跑不掉,我又不可能马上拿个博士学位来。” “我相信你肯定要比其他医生更快一点。”徐有容笑着答道,“你手上有论文,当两年住院之后直接就能考主治,很快的。” “那还不如考个博士呢,说不定刘主任看我这么听话,还能照顾一下让我顺利毕业。”孙立恩难得的和徐有容聊着闲话,“博士毕业之后马上就能考主治,还省了我熬两年住院的功夫。” “那你干脆和刘主任谈谈好了,直接直博。”徐有容很热心的提着意见,“你规培还有两年,加上住院两年一共四年,然后以硕士学位考个主治。硕博连读下来最多五年,毕业了之后直接以博士学位考主治,之后发展也轻松不少。” 孙立恩被说的有点心动,他想了想,然后笑道,“现在操心这种事情还是有点早,等刘主任回来再说吧。”他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和笔,“我去看看陶德。” · · · 陶德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 孙立恩用手轻轻掰开了他的眼皮,用笔形手电筒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两侧瞳孔等圆,对光反应良好。去除骨瓣释压的效果非常显著,之前最让人担心的脑疝没有发生。 孙立恩看着陶德头上逐渐好转的状态栏,正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要不要送他去做一次MRI,看看感染的情况。 病床旁的架子上挂着抗生素和在输液泵的控制下,抗生素以相对比较平缓的速度,慢慢注入进了陶德的身体中。而在麻醉药的作用下,陶德的脸上看起来气色不算太好。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白人的关系——小脸天生就显白。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声音出现在了孙立恩身后,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不过老帕的出现也让孙立恩确定陶德气色其实还算可以——帕斯卡尔博士的脸看上去更白。 “刚到大概十分钟。”孙立恩站了起来,押着帕斯卡尔在陶德身旁坐下,“你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已经有点像院里的儿科医生了。” 帕斯卡尔博士身后还跟着钱红军,他刚一进房间就听到了孙立恩正在诋毁儿科,顿时不满了起来,“什么叫有点像?我们科里的医生可……可……”“可”了半天,钱红军也没可出个所以然来。这个时候开玩笑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他还没醒?”帕斯卡尔博士轻轻摸了摸陶德的手,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钱红军,“这没关系吧?” “问题不大。”钱红军和孙立恩低声交流了两句,在听到帕斯卡尔的提问后抬起头来微笑道,“小朋友的肝肾功能本来就比成年人弱一些,他代谢麻药速度比较慢,晚一点醒过来也是正常的。” 比起麻醉不醒,钱红军其实更在意的还是陶德的脑疝情况。两侧瞳孔不等大,基本等于宣告了脑疝发生。这也是对小陶德进行急诊手术的主要依据。还好术后陶德的双侧瞳孔很快就恢复到了两侧等大的正常状态,而且对光反射也还不错。这是个好现象。 “等他醒过来之后,再做一些其他的相关检查就行了。”钱红军安慰着帕斯卡尔博士,“他的莱姆症应该是第一期,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后遗症。” 大家都是医生,所以很多话可以说的比较直接。帕斯卡尔叹了口气,然后又变成了祥林嫂似的嘟囔道,“我就不该阻止物业喷农药的……” “好了,少嘟囔两句吧。”钱红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蜱虫能够通过鸟类迁移传播,按你这个说法,是不是还得在你家附近装个捕鸟刺网才合适啊?”他伸了个懒腰,“免疫方案我都清楚了。你在这里陪陪孩子,今天晚上就别再医院里待着了。好好休息一下,过几天有的是你的活儿干——别到时候累糊涂了,搞出个什么医疗事故出来。” 第527章 诉苦 自然规律总是残酷的,它绝不会因为一个格外看重自己发型的小朋友脑袋上被迫缺了一块而显现出任何柔和或者温柔的一面。但它同样也是公平的——陶德的疾病已经得到了正确的应对,因此他的情况正在逐步好转。 在两个小时候,陶德终于逐渐清醒了过来。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孙立恩在钱红军的“帮助”下,向陶德说明了一下大体情况。 “也就是说,以后我的脑袋上会有一块……钛合金?”小朋友的语言天赋是令无数成年人艳羡的存在。陶德在中国半年多,说起中文的顺溜程度已经能赶得上帕斯卡尔博士了。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会为你进行这个手术。到时候你的颅骨的形状就会恢复正常。”他有些担心的观察着陶德,生怕他一时接受不了,情绪上起太大的变化影响病情。 “酷!”愣了好几秒钟后,陶德虚弱但兴高采烈的一拍自己的大腿,“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变形金刚了?” 小朋友无敌的乐天精神,这是另一项让无数成年人羡慕的天赋。 孙立恩笑着问道,“你的梦想是当变形金刚?我还以为是FDA官员呢。” “那个梦想还是没有变过。”陶德认真道,“可是变形金刚多酷呀!” 最令人担心的陶德的心理风险被他自己化解了。莱姆病的治疗比其他疾病要更慢一点,但在三代头孢的作用下,最多不过二十天他就能出院。以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陶德都需要戴一个特殊的保护装置,以保护他的大脑。但这种情况下,他面临的风险就很小了。 重新爬升到孙立恩担心列表第一位的,仍然是钱爱武。 用万古霉素替换了奥硝唑之后,钱爱武的情况开始出现了迅速的好转。第一天用药,钱爱武的清醒时间就增长了两小时。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让整个治疗组,尤其是布鲁恩博士显得非常兴奋。但一想到这也就意味着医生们需要向她解释女儿和儿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孙立恩就觉着一阵头大。 还好,明天孙立恩不上班。他得去找吴院长的实验组报到。而后天嘛……他的工作安排是去真正的第九诊室坐上一天,然后看情况能不能给诊断中心再拉来两个罕见病。 总而言之,虽然很让人头疼,但是应该轮不到孙立恩出场。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 三天后,孙立恩拿着病历本,被一脸焦虑的钱爱武直接堵在了病房里。她的引流还要继续,但已经能够步伐缓慢的下地行走了。而孙立恩则被步伐缓慢的钱爱武给拦住了去路。 “医生,我这两天一直在问我家孩子在哪儿。”钱爱武说话有些困难,腹膜后的坏死性筋膜炎对她的影响很大。行动困难只是其中一方面,说话困难容易气喘则是另一方面。“我的手机不在身上,他们这些天没来医院找我?” 孙立恩抱着病历本,一脸难色的问道,“其他几个医生没跟你说?”他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周策和徐有容绝对是嫌跟患者直接沟通太麻烦而且对精神影响太大,所以才想方设法躲了过去。 “他们说等你来了就能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不是我的主治医生。”钱爱武真的快急死了,自己家的事情自己知道。赵明总觉着自己太偏向女儿,而赵敏又太忙了些。按照她的预计,应该是赵明先过来照顾自己几天,然后才能见到赵敏。但这么几天下来,两个孩子她一面都没见到。 这太不寻常了些。 孙立恩面色难看的沉默了好一会,在确定没有任何可行的拖延办法后,他叹了口气,指着一旁的病床道,“钱阿姨,您先坐下,我慢慢跟您说这个事儿。” · · · 病房里的气氛凝固且沉重。孙立恩甚至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这事情实在是太……恶劣。用前些年的宣传语,这叫家庭伦理悲剧。 而孙立恩则需要为钱爱武直接讲述这场悲剧的发生经过——哪怕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仍然觉得自己紧张的厉害。虽然和首都与胡佳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一个类型的紧张,但紧张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听完了所有内容后,钱爱武坐在床上,长久沉默且一言不发。孙立恩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和腰上的肌肉都僵硬的仿佛石头一样。总而言之,紧张,紧张的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 “哎……”钱爱武沉默了很久后长叹一声,她有些无礼的扭头躺在了床上,“医生你要忙完了就先出去吧,我得休息一会。” 看似无礼的举动,实际上却让孙立恩如获大赦般连忙躲了出去。不管换成什么人,在听到这种消息之后都不太可能仍然保持冷静。还好,钱爱武似乎并没有伤害自己或者他人以抒发心情的倾向。这种程度的“无礼”,和事件本身的恶劣程度相比,简直就像是灰尘落在肩膀上一样无足轻重。 孙立恩带着一头的冷汗躲回了办公室,然后迎来了徐有容和周策,以及正在办公室里吃饭的布鲁恩的眼光。一个眼光有些好奇,另外两个嘛……往好听点说是幸灾乐祸。 “你们两个!”孙立恩这次也彻底火了,他把病例往自己的桌子上一摔,“你们这是故意的吧?!” “哪有这种事情。”周策轻咳一声,“我们怎么能是故意的呢?你是钱爱武的主治医生嘛,柳院长不是专门把这个病例交到你手上的?和她沟通那当然是你的工作啦,我们不好越俎代庖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孙立恩冷笑一声,表现出了罕见的精明,“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你就知道跟钱爱武有关系?” 不打自招的周策干脆耍起了无赖,“我猜的嘛。猜的准也能怪我咯?” 主治医耍起无赖,规培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除了不爽以外,孙立恩也确实找不出什么好的防治方法。其实他最不爽的地方还是在于周策和徐有容居然一点提醒都没有——好歹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提醒一声能死啊? “其实提醒了你了。”徐有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你进办公室的时候,周策没来找你诉苦,这不就是提醒?” 孙立恩往凳子上一座,“你俩是高中同学,我又不是!他这习惯我上哪儿知道去?” 第528章 疼 陶德醒了,钱爱武也醒了。治疗组从之前的高工作压力状态下顿时解放了出来。就连小嫣然和陈恬艺以及陈恬艺的母亲都被送到了诊断中心住院部进行后续治疗。除了为这几个患者提供后续的跟进治疗以外,整个周秀芳诊断中心目前的工作重点被转移到了后续设备安装,以及对四院现有病例的梳理中。 后续设备安装很好理解,武田制药所购置的设备正在像是蚂蚁搬家一样往诊断中心里送。两台磁共振设备已经全部安装到位,而影像科和手术室派来的医生们正在加紧熟悉诊断中心里的复合手术室成像设备。 罗哥最近忙的血压都有些高。不过在繁忙中,他久违的体会到了一种快乐——到处都是需要他去帮忙翻译和解释使用方法的设备。同时,武田派来进行对接的工作人员以日本人居多,很多时候的交割也需要罗哥去帮忙交涉。 痛并快乐着。这就是罗哥现在的日常心理状态。 而孙立恩嘛……他的日常心理状态以疼为主,可能是脑壳疼,可能是心疼,也有可能是蛋疼。 孙立恩现在能在诊断中心出现的机会不算很多。平均三天来一次的频率让他成了诊断中心里的稀罕物。四院现存的病例,需要经过周策和徐有容初审,柳院长和帕斯卡尔负责二审,最后由孙立恩确认才能纳入诊断中心的治疗范围——鬼知道柳院长当初脑袋被几头驴轮流踢了,才能想出来这么个主意。总之,孙立恩每次回到诊断中心里,都能在自己的桌子上发现厚厚一大摞的病例。 而这一堆病例,就能把孙立恩未来三天里所有空余时间全部精准的榨干,让他从有特殊待遇的规培生,变成一个普通的快要猝死的规培生。 这是头疼的部分。 而这段时间里,位于波利坦维亚的胡佳则是孙立恩心疼的主要来源。 波利坦维亚建国不过二十年功夫,虽然是个“内陆小国家”,但凭借着靠近印度洋的关系,仍然能够相对方便的使用坦赞铁路分段,途径坦桑尼亚进行货物运输。并且依靠马拉维湖南北五百公里的巨大水面,为国内大部分区域提供廉价的水运方案。毕竟整个波利坦维亚也只有两座机场,而能够起降大型货机的机场位于首都——这里的公路建设水平非常落后,中国援建的项目正在逐渐展开,但要看到效果,最少还得再过个五年。 这也就意味着,要往波利坦维亚寄快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 美国的快递公司占领了全球发往非洲快递的主要份额。而这些大公司的业务能力嘛……在市场不充分竞争的情况下,时效性上甚至还不如邮政,但要收的钱却一分都不少。 因为心疼女朋友,而且波利坦维亚确实也在物资上比较匮乏,孙立恩给胡佳发了一堆快递。从零食到卫生用品,从防蚊虫的药品到服装补给。总之,领了武田制药半年多津贴,账户余额突破一百万的孙立恩终于豪横了一回——他给胡佳寄出去的包裹总重直接突破了三百公斤,并且还给刘堂春和陈天养也带了不少补给。给刘堂春的主要是茶叶和白酒,而给陈天养嘛……孙立恩也不知道人家喜欢啥,所以寄了一堆云鹤市的特产。 出门在外,人肯定最想的还是自己家乡的食品。 为了寄快递,孙立恩干脆租了一辆福特皮卡,然后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才把这段时间陆续到家的快递全部搬上车。并且在联邦快递工作人员震惊的目光中,把车直接停在了他们的服务点卸货区。五个大小伙子顶着宁远的烈日卸了二十分钟后,才终于把东西都从车上搬了下来。 “这些东西,一共需要1.7立方米的空间才行。”联邦快递的工作人员很快给出了收费方案,“比较划算的计算方案是按重量算,运送到波利坦维亚首都的空运费是每一百公斤两万三,您需要指定后续的运送地点,还是让我们是送到指定地点?” 孙立恩快速心算,哑然发现这一堆东西要是送到非洲去,总运输费用会轻松突破十万。原本还有些心疼的他又转念一想,这大概是自己一个多礼拜的工资而已。念及于此,孙立恩顿时就不觉得这笔钱很多了,“我给你们指定地点吧,让他们也省点事儿。”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寄需要十多万运费的快递,孙立恩体验了一次。大概的流程其实也和普通快递差不了多少。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客户室等着他去,也没有穿着漂亮黑丝的小姐姐来送茶——孙立恩看那些帮忙卸货的工作人员实在是太辛苦,自己还搭出去了十几瓶冰冻快乐水呢。 而蛋疼……则是日常工作中的压力所致。 四院最近有一股不正之风正在悄然席卷所有的科室,尤其以急诊科为甚。绝大部分医生都已经知道了周秀芳诊断中心的作用——这是一个专门进行罕见病和疑难杂症治疗和诊断的新兴科室。这对于大部分医生们来说,其实是个非常好的消息。这意味着遇到了自己没有把握,或者难以做出明确诊断的患者终于有了接受机构。疑难杂症能够得到医治,而他们也能从困难的症状中解脱出来,全力医治那些现有的病人。 这本来应该是个“诊断中心发挥作用,病人得到专业救治,其他医生减少工作压力”的三赢局面。 但在这股“不正之风”的影响下,诊断中心的会诊请求正在迅速上升。不少医生一遇到自己把握不准的患者,第一反应就会变成“请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来会诊”,而不是自己先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诊断。 其实如果诊断中心真的开始全力运转,对四院目前的会诊请求倒是也能完全覆盖。但现实是,整个诊断中心治疗组一共就五名医生。帕斯卡尔、徐有容、孙立恩、布鲁恩和周策五人而已。原本预定的第六人袁平安还有半个月的休假才能回来——他在结束支援后,把年会上的五天假期和自己的十天假期叠加在了一起,据说是要回首都和女朋友领了证再办一桌酒席才会回来。 五个医生里,帕斯卡尔博士轻易不动,徐有容和布鲁恩以及周策都有自己的主攻方向。这也就导致孙立恩需要承担绝大多数的会诊请求。每天在医院里步行超过三万步,为的只是到处去看那些表现的不太典型的一般疾病患者。孙立恩实在是觉得自己有点蛋疼。 “袁平安要是再不回来,我估计要走出关节病了。”孙立恩在办公室里哀嚎着,他刚刚又结束了两场会诊,一个是儿科请求——一名十个月大的小朋友拒食十天左右,CT检查排除食道梗阻。结果孙立恩在纤维气管镜的帮助下查出了声门异物梗阻——一枚鱼刺扎在了小朋友的声门上。而另一个病例,则是内科送来的请求。“内科的人在搞什么啊?减了病人的吗啡用量,那可不就会导致血压升高?这也要出会诊?” “袁平安应该快回来了。”徐有容在一旁给孙立恩加油打气,主要的加油方式是递来了一杯黑咖啡,“你要是腿疼,干脆去康复科或者中医科那边搞个理疗嘛。” “一腿疼就理疗,我这点工资不够花的。”孙立恩完全没有了豪掷十万给女朋友寄零食的豪横,他嘟嘟囔囔的揉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对一旁的帕斯卡尔博士抱怨道,“咱们科里这个工作压力持续下去不是个事儿啊,别的科室老这么叫会诊,我迟早有一点得累死在医院里。” “要不我给你配个电动平衡车?”心情逐渐调整好了的帕斯卡尔博士放下了手里的文献,眼睛越过老花镜的上沿看向了孙立恩,“一开始大家对诊断中心的分工和业务还不熟悉,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自从当上了诊断中心的主任之后,帕斯卡尔博士手里有了一定的灵活应用资金,那股从美国医院来的劲头又开始逐渐萌发了出来——只要是对部门运作有利的请求,他花起钱来从不手软。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他以前的实验室支撑不下去的原因。 “算了吧。”孙立恩摇了摇头,点开电脑屏幕开始买运动鞋,“我买两双慢跑鞋可能还好点……” “孙哥!”孙立恩正在找着打折的品牌慢跑鞋,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他的“新室友”,泌尿外科的“天才儿童”沈夕,“孙哥你忙着呢?” 孙立恩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忙着给自己找劳保用品呢。”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凳子,“小沈你坐,找我有事儿啊?” “对。”沈夕点了点头,“孙哥,我这边有个病例想请你看看。” “泌尿外的病例?”孙立恩拿过了病例,“你倒是个讲究人,知道把病例送过来让我看看。这几天跑会诊差点把我命给跑掉半条。” “不是我们科里的病例。”沈夕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算我的私事儿,想请孙哥给参谋参谋。” 第529章 转院 病例是来自于第二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的,患者好巧不巧也姓沈,男,年龄只有18岁。 “这是我堂弟。”沈夕介绍道,“他以前一直身体都挺健康,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 “然后就突然发作了癫痫?”孙立恩快速浏览着沈夕带来的病例,“MRI平扫提示右侧额定也交接区有异常信号,症状上也像是癫痫。”他放下了病例,“这个没什么问题啊。” “问题就在于这个没什么问题上。”沈夕叹了口气道,“二院诊断是症状性癫痫,我看病历也像是癫痫,可是二院给了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还有甘露醇进行治疗。但是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开始逐渐严重了。” “严重了是什么意思?癫痫发病的频率变高了?”徐有容听到这里开始有些感兴趣了,“还是每次癫痫的发作时间更久?” “治疗过程中有三次左上肢麻木无力,然后四肢抽搐,意识丧失的症状。和之前癫痫发作前的症状一模一样,而且醒后左上肢仍然麻木无力,目前无力的区域已经从左手指延伸到了前臂近端的位置。”沈夕严肃道,“癫痫多次发作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严重问题,可是他的上肢麻木蔓延,这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病情持续,说明标准治疗并没有对他的癫痫产生效果。这可能意味着沈夕堂弟的癫痫比较顽固,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的效果不够——也许需要调整用药方案。但病情进展的味道就很不对了,这说明沈夕堂弟所遇到的问题很可能要比癫痫更深一层,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癫痫,而这引起了癫痫的原因并没有受到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甚至甘露醇的影响。仍然在进一步恶化。 徐有容凑了过来,低头看起了孙立恩手里的病例。而孙立恩则把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二院的后续诊断方案上。 “他们在怀疑中毒?”孙立恩看着病例里的一连串最新的检查报告若有所思。二院的怀疑确实是一个方向,这种从肢体末端开始向上延伸的感觉麻木和无力,的确和某些中毒症状所导致的部分脑神经损伤类似。再加上之前被当成单纯脱髓鞘,而没有进行后续检查的战军的哥哥战浩的病例,孙立恩有足够理由相信,二院的神内科医生们被主任吊起来用鞭子抽过了。 要不然怎么会首先怀疑中毒呢?这症状明显不对嘛!孙立恩在心里腹诽着,脱离中毒环境之后,中毒症状应该出现好转才对。当时战浩的病情出现反复,是因为第二次摄入了含有铅的腊肉所致。任何中毒症状在脱离有毒环境后,都应该至少出现缓解或者停止进展。哪儿有离开中毒环境之后反而恶化的? 如果不是中毒,那又是什么疾病会导致癫痫,并且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对其无效呢? 推理到了这一步戛然而止。孙立恩沮丧的发现自己并不具备继续推理下去的能力——作为急诊医生,他对这两种药物都不太熟悉。尤其是在分析到作用机理上的时候更是如此。这其实也难免,医院里使用的药物只怕有几百上千种,除了老东西以外,孙立恩怀疑整个宋安省甚至全国都找不出来一个能背下所有药物作用机理的医生。 “我觉得中毒的方向可能有点问题。”孙立恩和徐有容大概交流了几句,然后对有些焦急的沈夕说道,“二院那边可能有点太在意之前的失误了……”这话其实孙立恩自己都不信,二院那么大一家三甲医院,会因为一个单独案例而特意强调诊断方案实属罕见。更大的可能是,接诊沈夕的主治医生就是之前接诊战浩的那位——战浩的重症铅中毒居然能从神内医生的眼皮底下划过去,甚至险些造成医疗事故。这势必会对那位医生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 “那怎么办?孙哥你们科里能接受么?”沈夕显露出了真正的来意,他带着病例来这里的最主要目的,其实还是想让自己的堂弟来诊断中心接受治疗。“二院那边的水品……说实话我不太放心。” 二院的水平其实挺好的。孙立恩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看着二院神内连着两个病例都栽到了他手里,这话他实在是不太好说出口。 “这个病例我觉得可以接。”负责初步审核的徐有容干脆从孙立恩手里拿来了病例开始详细阅读,几分钟后,她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这种进展性的不明原因神内疾病有介入的价值。二院那边对处理这种类型的疾病能力稍微差了些。” 翻译一下就是“这种病可能很危险,二院的水平我信不过”。孙立恩点了点头,徐有容都这么说了,那看来确实有接下来的价值。 “可以,你和那边联系转院吧。”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患者也挺好奇。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想知道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都无效的癫痫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今天能转过来么?” “没问题。”沈夕大喜过望,他早就听科里的其他前辈和老师们抱怨过,诊断中心的病人接受标准高的不是一般。他本来对转院来诊断中心看病的期望并不大,带着病例过来只是想听听看孙立恩这边对堂弟的病情有没有什么别的看法。没想到还真办成了转院。“我现在就去联系,今天中午之前就让人过来!” “那你先去办手续。”孙立恩点了点头,指了指徐有容手里的病例,“这个病例我们复印一份,病人过来的时候,把二院那边最新的检查报告之类的都拿过来。”二院的神内水平可能不是很高,但检验科的水平还是挺不错的。拿着现成的检验报告,哪怕没有查出什么异常,至少也能帮孙立恩他们在之后的诊断中尽快排除一些问题。 沈夕离开后,布鲁恩也凑了过来。他看不太懂中文,但听徐有容复述问题不大。听完了大致内容后,他若有所思的搓了搓下巴,“这个症状描述听起来像是手套状麻木啊。” “你怀疑急性脱髓鞘?那进展的有点慢了。”徐有容对这个意见不是很看好,“手套状麻木一般都是两侧对称,而且发病的时候就已经是整只手一起麻,他的进展不太像。” 孙立恩也凑齐了热闹,“很多手套状麻木的患者来看病的时候都是症状很明显了才来,而这个患者入院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癫痫——癫痫的发病症状比较明显,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先入院然后才发现了正在进展中的手套状麻木呢?” “有点牵强,不过勉强说的过去。”徐有容点了点头,“你是觉得他这个手套状麻木的原因和癫痫有直接关系?” “你不是这么想的?”孙立恩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认准了这一点才让人转院过来的。” 徐有容摇了摇头,“你觉得癫痫是因为左侧肢体麻木的原因发生的,我怀疑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同时导致了癫痫和肢体麻木。”这个解释有些拗口,不过孙立恩还是听明白了徐有容的意思——癫痫是脑内部分区域不正常放电的表现,徐有容觉得有某种疾病导致了不正常放电,并且进展为患者的一侧肢体麻木。而孙立恩的判断是,肢体麻木和脑内放电异常实际上是同一个区域内的异常。两种推论在现有证据下都能成立,但两种推论所引导出的诊断方向和思路却大相径庭。 第530章 各有所图 思路不同,但至少一开始的手段没有区别。在病人和其他资料一起来到四院以前,孙立恩等人谁都没有办法搞清楚患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等人送到之后,我带他去做MRI吧。”徐有容挺少见的主动揽下了陪伴检查的工作,“孙医生你也来么?” 孙立恩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打算再去一趟药剂科。”他伸了个懒腰,顺便又喝了一口黑咖啡。 徐有容闻言一愣,连忙开始低头找起了病例报告,“钱爱武的情况有反复?” “啊?”孙立恩被徐有容的这个反应弄的也有些糊涂,愣了几秒钟后他才明白徐有容哪里搞错了,“不是不是,我是想去问问看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的作用机制。” “你想通过这个来排除一下病因是吧?”徐有容恍然大悟,然后停止了手里找资料的动作,“我还以为钱爱武又出问题了。” 钱爱武现在是综合诊断中心里所有医生最关注的对象。原因也很简单——从各种意义上来讲,她的处境甚至比小嫣然还可怜。疾病带来的痛苦已经算是最简单和最轻松的伤害了。她的一双儿女用“反目成仇”来描述都算是在过度美化——眼珠子都掉了一个,哪里是用“反目”就能概括的! 钱爱武每天的情绪都很低落,就连进食都比正常所需少了一大截。为了让她尽快康复,并且让她摄入足够的卡路里和蛋白质,布鲁恩不得不为她再次开出了营养液作为补充。这次有了之前的经验,布鲁恩至少知道每天记录下钱爱武摄入的食物总量,然后在下午五点左右请营养科来计算需要补充的营养物质和卡路里总量。 她人虽然醒了,但护理和后续的治疗难度一点都不比昏迷的时候小。 “今天下午心理科的医生会过来做一个前期的评估。”周策在一旁提醒道,“根据评估的结果,可能要对她进行药物或者心理干预。” “最好别用药。”孙立恩挠了挠头,“又是抗生素又是营养液,再加个精神药物……鬼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药物反应。” · · · “这俩药的作用机制都还不明确,苯巴比妥有两种比较流行的假说——不过都还缺乏决定性证据证明。至于左乙拉西坦,除了知道它的分子形式和主流抗癫痫药物不同以外,连一个相对有说服力的的假说都没有。”韩文平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一套茶具,他推了一杯茶到孙立恩面前,“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啊?”孙立恩大失所望,他还想通过这两种无效的抗癫痫药物来推断一下沈夕堂弟的病情呢。“有个病例,大概下午送到我们科里准备接受检查和治疗。我提前预习一下。” “预习?”韩文平若有所思,“这个病人对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都没有反应?”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味道还不错,茶水尝起来有一股独特的清香,“他的癫痫还是很顽固,而且有一侧肢体麻木——麻木的范围还在延伸。” 韩文平静静的听完了孙立恩对这个病例的大致描述,他轻轻敲着桌子,自言自语的嘟囔了几句什么,然后对孙立恩道,“苯巴比妥的两种机制假说你了解过么?”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要是了解过的话他也不至于直接来药剂科请教了,“我刚刚才看到病例,发现这个病人的癫痫症状不太寻常,所以就赶紧先来问问。” 这个病例让孙立恩有些紧张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在于药物用量上。二院为了抑制住沈夕堂弟的癫痫发作想了不少办法,苯巴比妥和左乙拉西坦的用量已经逼近了药典规定上限。这种熟悉的感觉他曾经碰到过——那个有着草绿色尿液的甲基苯丙胺急性中毒患者高严在入院后,就曾经表现出过类似情况。 高严后来并没有经过尸检,他所经受的神经损伤具体表现为什么类型尚不明确。但那种无法被药物所压制的癫痫症状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苯巴比妥的作用机制假说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作用于突触后膜上的GABA受体,使Cl-通道开放时间延长,导致神经细胞膜超极化,降低其兴奋性;另一个则是作用于突触前膜,降低突触前膜对Ca2+的通透性,减少Ca2+依赖性的神经递质(NA,Ach和谷氨酸等)的释放。”韩文平给孙立恩续上茶水,继续道,“让我们先假设这两种假说中,有一种是正确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突触前膜或者突触后膜这两个作用点是神经细胞接受和传递神经冲动的主要结构。为了阻止某个区域内的神经细胞异常放电,对这两个结构进行神经递质干扰或阻滞当然可以起到抑制癫痫的作用。 “如果苯巴比妥无效,也就意味着异常放电可能并不是由于异常神经冲动导致的。”韩文平喝了口茶,若有所思道,“它并不是因为接受或者传递了错误的神经冲动,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不是神经递质问题,也不是离子通道问题。”孙立恩顺着韩文平的思路往下推测道,“也就是说,导致癫痫的可能是神经胶质细胞异常?” “有可能。当然,也只是可能而已。”韩文平点了点头,“具体的你还是得请神内的医生来会诊看看,毕竟我们的这个推断只是建立在‘现有苯巴比妥作用机制猜想中有一个正确’的基础上。要是你们的检查结果推翻了这两个猜想,那倒是能再发一篇五六分的文章出去。” 在中国,当医生的人总有这么一个“恶习”,每次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先问“这玩意究竟能发一篇几分的文章”,然后才会去思考“这个发现在临床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办法,大家都是被这个现行体系逼出来的职业病患者。 “我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经过韩主任这么一分析,他倒是对沈夕堂弟的病情有了一点推测,“等病人到了之后,我看看要不要安排会诊。”他站起身来,笑着说道,“韩主任,这次可是多亏您帮忙了。回头我请您吃饭。” “请我吃饭?好啊。”韩文平笑了出来,“不过我得点名让你找人作陪——上次一起吃饭那个影像科姓罗的小子,现在在你们综合诊断中心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不解,“要带上罗哥一起去?” “嗯。”韩文平点了点头,“卫主任最近有个项目,和日本那边的厂家有合作。他想招个博士生专门盯这个项目……上次吃完饭,他觉着你们科里那个小罗就还不错。” 第531章 急性期 沈秋实被救护车送来四院,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了。 沈息跟在一旁,跑的浑身大汗。而沈秋实则呆呆的坐在轮椅上,显得有些恍惚。 孙立恩在得知沈秋实来了之后,一秒都没敢耽误就直接往影像科跑,结果在影像科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沈夕,这才反应过来——诊断中心自己的影像部门今天投入运行,估计人都在楼下呢。 “他今天没再发作吧?”重新穿过走廊来到诊断中心一楼,孙立恩果然在这里发现了正在擦汗的沈夕,以及他身旁的沈秋实。“检查做完了?” “磁共振还没做,罗哥说里面现在还有个人在检查,应该还有十来分钟就能出来。”沈夕摇了摇头,他低声道,“转院来之前,又发作了一次。” 癫痫患者在自己癫痫发作时是没有记忆的。看沈秋实的样子,他对自己的疾病内容大概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也不至于看上去压力这么大。 十八岁的小伙子,人生刚刚开始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结果就得面对自己时不时会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现实……这要是能接受就有鬼了。沈秋实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沈夕肯定压力也很大,不然以他这个性格,也不会拿着自己堂弟的病例直接往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跑——晚上在宿舍里直接找孙立恩其实更方便一点。 沈夕是行业内人士,他比其他的家属更多了一些专业背景知识和经验。这也是他开始担心的主要原因之一。堂弟的癫痫没有得到有效控制,而神经症状还在继续发展。但是二院的神内似乎对这个进展并不是很重视,他们仍然在试图通过调整用药来控制癫痫。 在不明确疾病原因的情况下,着重于最严重的症状这个思路不能说有错,但一味的以“最严重的症状”为关注重点,而忽视了疾病进展,这才是让沈夕最担心的地方。 神经系统上出了问题,大部分损伤都是无法扭转的。已经存在的严重症状,还有可能通过用药进行控制,但如果找不到疾病的原因,这个并不算特别严重的症状很可能会开始进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孙立恩看着沈秋实头顶上的状态栏,心里咯噔一下。 “沈秋实,男,18岁,超敏C反应蛋白高(262.15.33),免疫球蛋白G低(251.49.51),右侧额顶叶交界区域T2信号异常(220.11.45),左上肢肌力一级(218.09.16),左下肢肌力四级(216.33.34)。” 这肯定不是普通的癫痫。孙立恩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一连串的状态栏让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名为“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味道。 · · · MRI的扫描结果如同状态栏看到的那样,沈秋实的右侧额顶叶交界区域有异常信号——看上去就像是一部分脑白质变成了弓状束一样。影响范围甚至接近了侧脑室的位置。 “这个范围有点大啊。”罗哥看着图像,对一旁的孙立恩道,“不过倒是没发现有什么占位病变之类的问题。” “要请神内来会诊么?”徐有容安排小郭把沈秋实先送到了房间里,然后才回到了监控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的MRI扫描结果,“这个区域的异常信号应该和他的左上肢感觉麻木有直接关系。” “而且也和癫痫有关。”孙立恩沉默着点了点头。中午和韩主任的交流让他对这个区域的异常信号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测,结合上状态栏的提醒,他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测方向。但这个猜测到底对不对,还需要通过更多的检查进行证实,“给他做个脑脊液涂片,先排除一下感染再说。” 这个安排很正常,徐有容想了想提议道,“既然要做检查,那就把其他的也检查也跑一下吧?”她指着这个区域里的异常信号道,“这个异常信号区域总要明确一下病变性质,不过一上来就做活检还是风险太大,我建议干脆做个癌症标志物筛查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也好。”免疫异常和癌变的关联度比一般人想象的更紧密,免疫系统异常的患者中,患有各种稀奇古怪癌症的不在少数。“那就先完善检查,等结果都出来之后再考虑请神内会诊。” 神经内科的医生们也很忙,在请人家来会诊以前,最好还是先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在有充分资料的前提条件下再麻烦别人。 现在整个诊断中心里最忙的就是护士们了。毕竟四院的秋招还没开始,光靠着之前支援来的护士们要照顾好所有病人实在有些难度——加上沈秋实,一共四个病人需要照顾,人手确实有些紧张。就连护士小郭都被推到了护理的最前线上。这个平时在抢救室里给人做胸外按压都让人担心的大个子最近已经在住院部里练出了一手过硬的抽血技术,下针就见血。基本上不用再扎第二下。 病床的这头,小郭正在给沈秋实抽着血,孙立恩则在一旁准备对沈秋实进行初步查体。二院送来的病历上并没有记录查体结果,而且住院超过一周,再次进行查体对掌握病情进展也很有帮助。 “医生,我……以后都会这样么?”沈秋实默默的看着这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大个子从自己胳膊上抽出了暗红色的血液,头也没回的向孙立恩提问道,“以后我也会这样,突然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现在正在寻找导致你出现癫痫的原因。”孙立恩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找到了原因之后,才有可能对这个原因进行治疗……” “能让我恢复正常么?”沈秋实的情绪还是很低落,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当个普通的正常人,不用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成就,就和其他人一样,能够生活自理,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这样。” “这也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孙立恩努力安慰着沈秋实,“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很多以前我们根本搞不定的疾病,现在都有了可行的治疗手段。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太悲观。” 沈秋实叹了口气,“我真是……诶,一直就这么倒霉。”他挪动了一下自己枕在枕头上的位置,“前几年因为什么视神经炎,我在首都住院了一个多礼拜,打了好多激素才出来。中考复习就差了一截。现在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又要住院……”他看上去似乎是真的很发愁,“这以后可怎么办?” 孙立恩挑起了眉毛,他停下了手里的笔认真问道,“视神经炎?” “对啊,视神经炎。就是突然就看不清楚了。”沈秋实苦笑两声,“我爸妈一开始还以为是我近视了呢,结果过了两天发现不对劲——我甚至白天看东西都看不清楚,总觉得屋里太黑没开灯。后来在堂哥的坚持下,他俩才肯带我去医院看病。” 孙立恩摸出手机,直接打电话给了沈夕,电话接通后,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就直接道,“你回去找找看沈秋实之前视神经炎住院的记录和病例,然后尽快给我带回来。” “啊?”沈秋实躺在床上,听到孙立恩这个话有些惊讶,“我现在这个问题,和之前眼睛看不清楚有关系?” 孙立恩摇头道,“不一定,不过有可能,你当时是两只眼睛都看不清楚了是吧?”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点了点自己手上的记录板,对结束了抽血的护士小郭道,“小郭,再抽一管血,送到检验科去查一下……”他顿了顿,摇头道,“算了,我直接去请会诊吧——你过五分钟到办公室拿一下医嘱,我给他开点药。” 孙立恩现在还是没办法直接开药,自从诊断中心开始运转之后,他的处方需要经过帕斯卡尔博士审核后才能签出,而且还得用徐有容的权限。不过老帕还是很给面子的,只要是孙立恩给出的处方,他一般都不会问太多内容。 “我要给患者上甲泼尼龙和丙种球蛋白进行冲击治疗。”孙立恩在办公室里对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如果有必要,我还要申请对患者进行血浆置换治疗。” “理由呢?”孙立恩给出的治疗方案有些激进,一项很给面子的老帕提问道,“这个患者的其他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的诊断和诊断依据是什么?” “他有MOG抗体病,而且现在还在急性期。”孙立恩平静道,“现在这个阶段进行抗体冲击治疗,有超过一半可能彻底消除症状,就算不能消除症状,至少也能减弱他残疾的程度。” 帕斯卡尔博士皱眉想了想,“那么诊断依据呢?” “他三年前有过一次视神经炎,双侧视力受损。”孙立恩答道,“如果把三年前的症状和现在的症状综合在一起考虑,那就应该是MOG抗体病,而且还不是常见的双侧视神经炎(ON)发病,而是一起比较罕见的以癫痫为首发症状的MOG抗体病——他的左侧肢体感觉麻木和肌无力,是右侧额顶叶交界区域发生脱髓鞘病变的结果。” 第532章 习惯 孙立恩虽然只是一个急诊规培医,但经过时长半年以上的吴院长特制练习后,他对于各类疾病的掌握程度已经远超同年限规培医的水平。如果不和国内最顶尖的那一批医院比,孙立恩的业务水平基本能和低年限的主治医生看齐。要是只看诊断能力,尤其是涉及到危急重症和非遗传类罕见病的诊断能力,那孙立恩甚至可以和某些低年限的副主任医师比一比。 至少作为副主任医师的徐有容在诊断方面就远比不上孙立恩的能力。 帕斯卡尔博士听完了孙立恩的意见后沉默了下来,他毫不怀疑孙立恩的个人能力。但这一套诊断内容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髓鞘少突胶质细胞糖蛋白(myelin oligodendrocyte glycoprotein,MOG)抗体病,是一种由MOG抗体介导的特发性炎性脱髓鞘疾病(idiopathic inflammatory demyelinating idsease,IIDDs)。 MOG抗体病发病数量不算太多,但也绝对够不上罕见病的标准。虽然是一种发病机制尚不明确的疾病,但作为免疫系统疾病的一种,它的基本原理和其他导致神经系统损伤的免疫系统疾病并没有太大差别——由于某种错误,免疫系统错误的将一部分神经细胞标记为抗原,并且组织起了免疫细胞对其进行攻击。而攻击的结果就是神经系统出现炎症反应,最后表现为损伤。 作为一种发病缺乏特异性症状(除了脊髓圆锥受累之外)的疾病,MOG抗体病很少被作为诊断的第一梯队目标。除非医生们已经穷尽手段,将其他能够导致症状的疾病都排除了才行。首先要明确患者是脱髓鞘病变,然后再考虑这种病变属于遗传性还是获得性——随后再判断它是原发性脱髓鞘病变,还是继发性脱髓鞘病变。总而言之,考虑MOG抗体病,意味着至少经过了三轮的筛选后,明确患者是原发获得性脱髓鞘病变才行。 而要确诊MOG抗体病,最核心的金标准还是MOG抗体本身的检测——通过全长人类MOG作为靶抗原的基于细胞的测定法检测到的MOG-IgG血清阳性,才是诊断MOG抗体病的决定性证据。 孙立恩手头上很明显还没有这个证据——患者被转院到四院才不过两个小时功夫,就算人刚到医院就开始采血进行检测,两个小时也不够检验科进行一次MOG-IgG血清检测的。 这让帕斯卡尔博士有些为难,现代医学要求循证治疗。但孙立恩的诊断表现的实在是太优异了些,帕斯卡尔博士都有些摸不清他的诊断思路,更没办法直接判断孙立恩的诊断是不是证据确凿——他甚至摸不准孙立恩的诊断逻辑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看,我知道你在诊断方面是个天才。”帕斯卡尔博士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搓着自己的脑袋对孙立恩道,“但是你也得体谅一下我这种普通的医生的难处——光从你的描述上,我实在是看不出这个诊断的依据到底在哪里。这么说吧,你不如先给我解释解释,凭什么把患者三年前的视神经炎和现在的癫痫联系在一起。” 孙立恩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把三年前的神经系统疾病和现在的神经系统疾病结合在一起之后,才能判断出沈秋实所患疾病是MOG抗体病。这是一个很顺畅的逻辑,但是把这两者合并在一起处理的理由……并不够强有力。 孙立恩自己想了一会,决定还是有话直说,“把之前的疾病和癫痫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二院的医生并没有掌握这个病史记录。患者在二院住院治疗了一周以上,他们对患者的癫痫进行了多次用药调整,但仍然没有改善发病情况。而且患者的肢体麻木和进展也符合脱髓鞘病变的症状——如果要把脱髓鞘病变和癫痫联系在一起,那么就必须把三年前的视神经炎也纳入到这个体系里进行考虑。毕竟他的病情进展速度并不符合继发性脱髓鞘疾病的特征。” “也就是说,你把视神经炎和他现在的情况放在一起考虑,只是因为这样才比较符合逻辑?”帕斯卡尔博士平静的看着孙立恩,摇头道,“你的判断可能是对的,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大。但是在获得更强有力的证据以前,我不能批准你的治疗方案。” “在有了明确的怀疑方向之后,你应该做的并不是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你的治疗方案。而是马上进行相关检测,在拿到了切实有力的证据后,再来讨论治疗内容。”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哪怕抗体试验需要超过八个小时,那你提前做一个视觉诱发电位诊断总是可以的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确实是他没想明白,当然,更重要的目的他还没说呢,“我是觉得,既然这个病人很可能是自免疫疾病,那最好还是交给你来处理……” “好啊。”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然后认真道,“等你确诊了他的MOG抗体病之后,我再接手吧。”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老帕你这是跟周师兄学坏了啊?” “这是钱红军教我的。”帕斯卡尔哈哈笑了出来,他学着钱红军的样子笑骂道,“赶紧去干活,要不然我扣你绩效!” · · · 老帕来四院半年多,终于被四院的科主任们顺利的带到了沟里。以前有病例需要交给他处理的时候,这个个子不高的老头可是非常乐于接手病人并且进行相关诊疗的。可是现在……孙立恩有些悲愤的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对徐有容抱怨道,“他居然学会推脱了!” “这不是挺好的么。”徐有容脸上表情如常,视觉诱发电位实验算是神外比较常用的诊断内容之一。这种实验能通过特定的视觉刺激,在视觉皮层或头颅骨外的枕区记录到电位变化。它是一种研究人类的感觉机能、神经系统疾病、行为与心理活动等的重要手段。孙立恩以前没接触过这种设备,所以徐有容才会陪着一起过来看看检测结果。至于真正上手进行检查的,则是孙立恩的大学室友冯明。 “科室主任不往一线临床上扑,有利有弊。”冯明也参与到了两人的对话里。自从和秦雅领了证之后,这个小子就像是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而且脸上还随时随地都洋溢着那股子让人看着就想动手揍他一顿的幸福笑容。尤其是在徐有容给秦雅做完了脑动脉搭桥术后,这种令人生理性厌恶的笑容出现的频率就更高了。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被迫“伪单身”的孙立恩的错觉。“往好处说,至少主任不会来抢你们的论文——帕主任好像也没有什么文章身上的压力吧?” “怎么没有?”孙立恩和冯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人家现在管着那么大一个实验室,学术上的压力绝对比其他的科主任更大。” “我觉得,可能是帕斯卡尔博士自己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徐有容在一旁插嘴道,“你这一套诊断里的断层和跳跃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要彻底搞清楚每一个跳跃和断层出现的理由实在是有些太费精力——甚至还有点丢面子。”她瞥了孙立恩一眼,“我到现在也不理解,你凭什么能把他的视神经炎和MOG联系起来。” 冯明笑着问道,“那徐医生你这么问就不怕丢面子了?” “我给过学费的。”徐有容认真道,“要是怕丢面子不问,那交了的学费不就浪费了?” “说的也是……”冯明忽然毫无征兆的中断了闲谈,“嗯?” “出结果了?”孙立恩一听到这个动静,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情况?” 冯明指着屏幕道,“右眼P100潜伏期有点长,而且这个波形也不太对……”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结果,“右眼的潜伏期有128ms,左眼是正常的100ms,而且你看这个电位的电压也低的厉害……这是只有2.5微伏啊。” “听不懂,直接说结论。”孙立恩面无表情道,“能证明有问题么?” “肯定有问题。”徐有容点了点头,“结合MRI检查结果,MOG抗体病的可能性很大。” 孙立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那就好。”他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我去让小郭准备抽血,等会回去就给他抽血做血清检查。明确确诊之后,把病人交给老帕处理——我就不信他还能再偷懒。” · · · “既然明确了检测,那就按照你说的治疗流程走嘛。”帕斯卡尔博士百忙之中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孙立恩拿来的视觉诱发电位检查报告,“唔,最好还是加一个血清检测比较好。” “血清检测已经在做了。”孙立恩瞪大了眼睛,“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确诊之后就你来接手么?” “MOG抗体病的治疗方案就那么几个,你之前也说过了。”帕斯卡尔博士低头继续翻着自己面前的一堆资料,半晌后“啊哈!”了一声,抽出了几张复印纸,拉下眼镜仔细看了看上面打印的内容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先用甲泼尼龙进行冲击治疗,辅以丙球蛋白注射——如果效果不好,那再考虑血浆置换和免疫吸附治疗。你不是都说的挺清楚么?” “可是……”孙立恩还想说些什么,帕斯卡尔博士却直接站了起来,“我去看看陶德,晚上我还有个会。”他对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要有了充足的诊断证据,那就放手去做。你总要习惯脱离上级医生的带领的——我看你以前的习惯就挺好。” 第533章 残疾 “说白了他还是在偷懒嘛。”孙立恩把家伙事儿往桌子上一扔,开始了抱怨。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不过曾经爱岗敬业的帕斯卡尔博士突然变成老油子这个设定,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烤面筋!”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随即响起的是周策的声音,“我说孙主任,你干脆啥时候把手机的这个铃声换了吧?” 孙立恩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这铃声多好啊,电话一响就马上得接。”他看了一眼电话上的来点人名,“哟呵?袁平安?” 电话是袁平安打来的,通话刚一接通,电话里就传出了袁平安有些兴奋的声音,“孙医生,你在医院里呢吧?” “对啊。”孙立恩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确定袁平安的假期结束应该还有个两天后奇道,“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又要找血液净化机啊?” “我已经到宁远了。”袁平安笑眯眯道,“咱们治疗组人都在吧?我晚上请大家吃饭。”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治疗组现在有病人,可能没法都去。”他顿了顿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请吃饭啦?中彩票了?” “我和我女朋友领证了。在首都的时候已经和亲戚们一起吃过饭了。”袁平安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颇有一股……冯明的味道。“小唐她过两天就要到骨科报到了,我带她提前回宁远,跟大家一起吃顿饭熟悉熟悉。” 孙立恩笑着接茬道,“顺便收一下大家的份子钱是吧?” “没有的事儿。”袁平安进行了严正抗议,然后笑道,“主要是请你,毕竟她入职走的是治疗组的名额,怎么也得请你吃一顿才行——不过我这人比较抠门,总想着花小钱办大事儿。所以请你吃饭的功夫就顺便请其他同事也一起吃一顿,大家熟悉熟悉。” “你这人一堆话里就最后一句是真的。”孙立恩哈哈笑着,把手机拿到一旁,对徐有容等人道,“袁平安今天晚上要请吃饭,你们谁要去?” 请吃饭这种事情,经常伴随着很不凑巧的“巧合”。平时没什么应酬的医生,偶尔也会因为“档期问题”而头疼。 “今天晚上我得去和韩主任一起吃顿饭。”孙立恩在电话里暂时拒绝了请吃饭的邀请,然后把组里其他有时间而且也有意愿的医生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送了出去。“不过因为得等晚上卫主任有空了才行,估计要到晚上八点多?” “帕斯卡尔去不了。”布鲁恩刚刚回到了办公室,并且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直截了当道,“他晚上好像是有个聚会,和本地的一些科研人员交流基金申请的经验之类的。” “那就你们三个去吧。”孙立恩点了点头,并且对布鲁恩道,“你今天晚上没事儿吧?”今天晚上应该是布鲁恩休息的日子。不过诊断组里要是没有一个医生留下,万一晚上患者情况出现变化可就糟了。 周策自告奋勇道,“让老布歇着吧,他明天要去急诊呢。我去给袁医生捧捧场,赶着晚上回来替你。” 目前的几个患者中,钱爱武和陶德情况稳定。而陈恬艺和小嫣然以及新入院的沈秋实都需要持续接受免疫抑制治疗。而整个治疗组里,除了帕斯卡尔博士以外,大概也就是肾内科的周策最适合来监督他们的治疗内容了。肾内科和风湿免疫科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有些像妇科和产科的关系——在一些小规模的医院里,这两个科室其实是合并在一起的。 “行,那就麻烦你。”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安排他比较放心。当然,最后决定还是得问问组长的意见,“徐医生你说呢?” “没问题。”徐有容点了点头,很自然道,“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 · · 对沈秋实的免疫抑制治疗的主要手段,是激素冲击治疗。激素冲击和其他的传统激素用法不太一样,疗法之所以以“冲击”为名,主要体现在用药剂量的变动上——大剂量的糖皮质激素被以较快的速度注入,并且在连续数日的治疗后转为口服较大剂量糖皮质激素,然后在三到四周的是时间内逐步递减用量。 由于维持大剂量用药的时间较长,因此冲击治疗和陶德所应用的“脉冲式给药”不同。莱姆病的治疗需要交替使用大剂量和小剂量抗生素。这种治疗方法能够有效遏制伯氏疏螺旋体产生抗药性。 “这个治疗方案,帕斯卡尔博士已经许可了。”孙立恩打电话叫来了沈夕,手里拿着一张激素冲击治疗风险告知书,“你现在赶紧打电话联系家属,让他们签字治疗就行。” “好。”沈夕回答的很痛快,在得到了诊断答案后,他也惊讶了好一阵子——孙立恩所要求的首都的治疗记录他还没有拿到手,但孙立恩就已经通过众多迂回手段确定了真正的病因。这种诊断方法确实令人震惊甚至困惑。 但孙立恩的诊断是如此逻辑缜密且证据充分,以至于沈夕仅仅只是感受到了一点困惑,随后,这点困惑就完全被证据所冲淡到了无法察觉的地步——沈秋实的MOG抗体病诊断没有问题。这是一例以癫痫为首发症状的MOG抗体病的复发病例。 “MOG抗体病会复发的对吧?”在打电话叫来伯父和伯母后,沈夕放下了手机,看着孙立恩问道,“我记得有不少患者都会重复入院。” “有这样的报道,但是数据不足,是不是真的一定会复发,谁都说不准。”孙立恩摊了摊手,“但是这样的风险确实是有的——所以我才会这么着急的要对他进行激素冲击治疗。”他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早期对MOG抗体病患者进行的激素冲击治疗越充分,介入时间越早,患者可能剩下的残疾就越弱。” 残疾,这个听起来非常刺耳的词刺穿了沈夕的耳膜,他瞪大了眼睛惊道,“这么严重?” 第534章 留置针 “当然严重了,他的肢体麻木症状和癫痫,都是脱髓鞘病变导致的。”孙立恩给沈夕倒了杯水,自己重新坐下之后叹气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急?脱髓鞘病变本身就不好治,哪怕给了神经营养的药物并且辅以高压氧舱,能恢复多少也全得看天意。”他想了想,还是为沈夕打气道,“以前我也接过一个脱髓鞘病变的病人——咱们学校里战军烧烤的老板你知道吧?就是他哥哥,当时因为铅中毒进我们这里治疗的。入院的时候情况很糟糕,但是在明确诊断之后他一直坚持康复治疗,现在除了胳膊上的肌张力弱了一点以外,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 脱髓鞘病变的预后真的需要看运气。战浩属于运气非常好的那一类,但沈秋实的运气到底怎么样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他实际上是MOG抗体病复发,损伤的范围和程度必然比MOG抗体病首发的患者更严重。上一次发病的时候,他的运气很不错。但这一次……真的不好说。 已经损伤了的神经细胞难以修复,而在压制住免疫系统,让大脑内的炎症反应消失之前,医生们很难确定损伤的神经细胞究竟有多少。而免疫冲击治疗本身也存在风险,除了相对常见的内分泌紊乱以外,大量注射并且维持摄入糖皮质激素,还可能导致包括心血管风险在内的一大批副作用。医源性库欣综合征,甚至还有股骨头坏死等严重后果。 这是一种有巨大副作用的治疗手段,但也是目前看来最有效的。 · · · 在得到了孙立恩的详细讲解,以及沈夕的认可后,沈秋实的父母擦着眼泪签下了治疗同意书。他俩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三年前听了沈夕的建议,把沈秋实送到了首都接受治疗。虽然首都的医院没有明确诊断出MOG抗体病,但他们的治疗手段却和激素冲击治疗差不多——较大剂量的激素抑制下,沈秋实的视神经炎很快得到了改善。 “我现在就让药房那边送药过来开始治疗。”孙立恩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六点半,时间还算来得及,“你们要不要去病房陪一陪他?” 一般来说,住院部的治疗都会集中在白天的时间里。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沈秋实明显不是那种等得起的病人。在糖皮质激素冲击治疗以前,他的自身免疫系统几乎每一分钟都在攻击着他大脑中的髓鞘少突胶质细胞。多等一分钟,就可能有更多的髓鞘少突胶质细胞被CD4+T细胞杀死,从而瓦解沈秋实脑内的细胞结构。 如果把人脑比作结构精密的电脑,那现在的情况就是有一群老鼠正在四下里撕咬着电脑里的电线绝缘层。随着绝缘层越来越少,短路和异常放电情况都会迅速增加。而到时候沈秋实的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抗生素是药房直接配好了之后送到诊断中心来的。但打针的护士……现在还真没有。护士长钟钰正在忙着给钱爱武换药,而小郭则在负责核对住院部的急救药物——稍候他还要负责对走廊和病房进行消毒。 无奈之下,孙立恩决定自己动手给沈秋实用药。还好,静脉注射是执业医实践考试中的重要一环——至少理论上他完全具备输液能力。不过实践中他确实没怎么干过这个活就是了……毕竟以前在抢救室里的时候,身边可从来都不缺那种能在胸外按摩的情况下还顺利开通静脉通道的厉害护士。 “要不然……你来试试?”孙立恩手里捏着注射针,故意对一旁看上去有些紧张的沈夕道,“反正以后你要考执业医也得练。” 沈夕把自己的脑袋要成了拨浪鼓,“哥,咱们不开这个玩笑啊……扎不认识的人还行,自家堂弟我哪里下得了手。” “哦……”孙立恩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太熟了不好下手对吧?” 突如其来的玩笑沈夕听的眉头直跳,“孙哥你现在开玩笑的架势真的有我们老板的味道了。” 外科手术室里一般都是真正的F1赛车场。各种各样的笑话和玩笑都有。这群每天除了手术就是手术的科主任们为了排解一下无聊的生活,经常会倾向于调戏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尤其是在调戏自己学生的时候,下手那叫一个狠。 尤其是在泌尿外科这种……常见各种“下水道”意外的科室里,开车的速度就更快了。在医院里评价一个医生正不正经,一般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你比皮肤科见识还广”,另一种是“你比泌尿外开玩笑还厉害。” 熟练但是有些心里没底的完成了注射前准备工作,孙立恩稳稳当当把留置针扎进了沈秋实的手背皮内浅静脉中。留置针针头比普通的成人用静脉输液针头粗不少,第一次扎进去的时候要比普通静脉输液更疼。但好处却是整个住院治疗过程中只需要扎一两次就行——如果护理得当,而且没有感染或者针头堵塞的情况出现,留置针的使用时间甚至可以超过十天。 为了患者舒适,也为了之后输液方便,一开始就使用留置针是非常有必要的。 浅静脉留置针和孙立恩之间见识过的颈部静脉深层置管穿刺其实原理基本相同。不过这个操作要比颈部静脉深层置管穿刺简单太多。和普通输液一样,做好消毒后看准静脉位置一针扎下去,见到回血后停止穿刺,然后用透明薄膜敷料固定管路,留出注射口即可。由于四院广泛采用的是肝素帽留置针而非传统一点的肝素钠软管留置针,因此还免去了每天使用生理盐水冲洗管路和治疗结束后肝素钠封管的操作。 实际操作下来,孙立恩发挥的相当不错。一针见血完成置管后,孙立恩又替他挂好了配置好的糖皮质激素。拉过输液泵调整好了输液速度后,他对沈夕和沈秋实的父母点了点头,“你们可以在这里继续陪他一会。不过最好不要超过一个小时——还是让他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离开了病房,孙立恩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空,朝着办公室走去。结果刚刚走到半路,却听到了小郭汇报的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孙哥,护士长让你过去一下。”穿着终于合身了的护士服的小郭快步走了过来,对孙立恩低声道,“钱爱武身上出了些皮疹。” 第535章 过敏反应 皮疹,这是一种很容易被普通人忽视掉的症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或者都有能力仔细检查自己身体皮肤上的每个部位。而且皮疹所能表现出的形态实在是太多,光大致的临床描述名词就有诸如:斑块、风团、脓疱、水疱、结节、溃疡、囊肿、糜烂等等诸多类型。患者自身的表现各不相同。同样的描述名词,有些患者额可能会觉得奇痒无比,有些会疼痛难忍,有些轻微不适,有些则一点感觉都没有。 而根据皮疹的表现类型和患者感受的不同,皮疹可能成为多种疾病的提示性表现之一。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疾病都属于感染类。 这也是钟钰让小郭马上叫孙立恩过来的理由——现在的钱爱武每天应用着大量的抗生素,如果这些皮疹是属于感染性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在两种限制使用的强力广谱抗生素作用下,要是还有细菌能感染钱爱武,那一定是某种产生了多重耐药反应的细菌。而钱爱武自己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太好,她的坏死性筋膜炎恢复的速度比较慢。要是现在再来个多重耐药菌……孙立恩毫不怀疑,她可能会死在这上面。 “孙医生。”半分钟后,孙立恩出现在了钱爱武的病房里。护士长钟钰朝他点了点头,指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钱爱武的后腰道,“你来看看吧。” 孙立恩和钱爱武打了个招呼,“钱阿姨,我听护士说你腰上长了皮疹啊?有什么不舒服的么?” 钱爱武反应有些慢,她慢慢扭过头来,看着孙立恩的脸。过了几秒钟后才摇了摇头,“还行。” 还行是个什么描述?孙立恩愣了愣,然后看了一眼钱爱武头顶上的状态栏——之前的几个状态字迹已经显得很淡,看上去再过几天应该就能消失了。不过状态栏最后多出了一行字,“头疼(00.34.24)” “疼么?”孙立恩小心翼翼的撩开了被子,看着钱爱武后腰上的皮肤——这片区域上散布有不少发红的区域,而红色的皮肤中央则有着一块凸起的白色肿块。这是典型的风团,一般常见于荨麻疹。 “有点头疼。”钱爱武低声道,“还有就是……很痒。” 孙立恩仔细看了看风团区域,没有发现抓挠过的皮损,“有多痒?能忍住是么?” 钱爱武摇了摇头,说话显得很艰难,“快……忍不住了。” “给她拿两片氯雷他定,再开一瓶炉甘石洗液。”孙立恩想了想,对钟钰道,“先给她止痒再说。” “你表现的很不错。”孙立恩转头鼓励着钱爱武,“这个肯定会很痒,能忍住不去抓就好。再稍微忍一忍,很快就不痒啦。” · · · “风团啊?”孙立恩在办公室里打通了之前见过面的皮肤科医生蒋伦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的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后问道,“做乙酰胆碱试验了没有?” “还没有。”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蒋医生你现在是不是不太方便?” “老子在被狗溜……”蒋伦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格老子滴,咧个狗日滴跑的比狗还快些!” 孙立恩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了那条非常能跑的哈士奇,以及被哈士奇拽着跟在后面跑的蒋医生的样子。他顿时笑出了声,“额,那蒋医生你先忙吧,等你遛完了狗,我再和您联系。” 挂掉了电话,孙立恩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掉了脑子里的那个画面——蒋医生个头不高,身材偏瘦,而且力气也不怎么足。被一直大狗拽着满街乱跑,画面冲击感确实很强。 不过这次并不完整的会诊请求还是有些价值的。蒋医生在电话里提到的问题很关键——乙酰胆碱试验。 钱爱武的风团应该和一开始的腹壁后坏死性筋膜炎没有关系。对于这个判断,孙立恩的底气很足。但因为风团一般和过敏紧密联系在一起,感染导致风团的可能性很小。孙立恩顿时又没有了什么底气。 医院里病床的床品和设备可能并不怎么舒适,但一般都用的是比较“安全”的物品。 是的,重点在于“安全”。医院中的被褥基本都遵循着“纯棉面料”和“云丝定型棉”的基础要求。而四院在这一标准上更进一步,统一要求住院部内的所有床品都必须为婴幼儿可以直接接触的A类品,而非直接接触皮肤的B类。 A类品本身价格就要比B类更贵,而为了压低采购成本,四院的床品对于舒适的要求自然就弱的多。但这种品质要求基本保证了患者不会对床品产生过敏反应。钱爱武应该不至于对纯棉面料过敏。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应该早就出现了过敏反应才对。 “乙酰胆碱试验的意思是……这种过敏可能和乙酰胆碱有关咯?”皮肤科方面的内容孙立恩掌握的也不是太好,不过基本概念还是有的。乙酰胆碱和风团放在一起,那答案就只有乙酰胆碱性荨麻疹这一项而已。 确诊这个倒是不难,1:5000的乙酰胆碱注射液皮试后,如果患者出现严重红斑那就算阳性反应。不过让孙立恩觉着有些犯难的,却是这种疾病所代表的含义。 精神紧张或者抑郁会诱发乙酰胆碱性荨麻疹,接触过敏原当然也会造成这个后果。但根据孙立恩的判断,过敏导致荨麻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钱爱武这段时间的用餐都是医院食堂提供的。菜色每日完全一致,食物过敏可以排除。而用药也维持了超过一周,除了后续加入的万古霉素以外,并没有变化。 万古霉素……?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他从一旁的资料里翻出了万古霉素的说明书。然后眉头皱的更深了。 “喂,孙立恩啊?”孙立恩打了个电话出去,韩文平主任很愉快的接了电话,“还没到时间吧?我这儿还没下班呢。” “韩主任,我跟您咨询一个事儿。”孙立恩严肃道,“万古霉素导致的过敏反应可能会慢性出现么?” 第536章 意外 不管风团所代表的过敏反应是不是万古霉素导致的,钱爱武的症状和传统概念里的“抗生素过敏”都挨不上边。就孙立恩所知,抗生素过敏一般都发生的非常迅速,而且结果相当严重,甚至可能出现诸如喉头水肿、休克、甚至心脏骤停等致命反应。 在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急诊实习期间,孙立恩曾经见过一起严重的过敏病例。患者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孩子只有一岁半。她是被一辆公交车紧急送到医院来的。 只有一岁半的小朋友因为发烧而被抱到了附近的儿童医院就诊,医生在皮试确认小朋友对青霉素并不过敏后,按照每公斤五万单位的水平为他输注了五十万单位的青霉素,以对抗上呼吸道感染症状。在输液结束后,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上了公交车,准备回家。 一岁半的小朋友还不具备完善的排泄忍耐能力。他和同龄的小朋友一样,在车上觉得有些尿意,于是在公交车上就顺利的尿了出来。然而不幸的是,他的纸尿裤有些松,尿液就这么淋在了妈妈的手背上。 而这个年轻的妈妈,对青霉素过敏。 几十秒后,车上的乘客们惊恐的发现,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软倒在车厢地面上,双眼紧闭,面色青紫。 公交车司机临危不乱,在确定车上有人突发疾病之后,直接一甩方向盘,开着双闪就往最近的医院飙了出去。两分钟后,这辆公交车按着喇叭停在了附属医院的急诊通道上。听见动静赶来的医生护士们马上发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母亲。 喉头水肿的情况下,为了尽快拯救她的生命,医生们马上为她进行了气管切开术,并且开始了胸外按压。在判断出她可能是严重过敏后,为她注射了肾上腺素。而孙立恩则在一旁全程见习了这场抢救——最后在家属谈话的时候,医生们才意识到她的过敏来源可能是青霉素,而青霉素的来源……则是她儿子的尿液。 药物过敏是会要命的。孙立恩结结实实的记住了这一点,并且第一次意识到抗生素所导致的过敏剂量可能有多低。这个习惯也一直带到了他后面的工作中,一旦患者出现了过敏反应,孙立恩的第一举措一定是停掉用药,然后重新评估患者情况。 但……药物能导致延迟性过敏么?这一点孙立恩实在是摸不准,他只知道有些食物摄入可能会导致延迟性过敏,但药物,尤其是静脉输注的抗生素应该不具备迟发性过敏的可能吧? “万古霉素我不确定,不过其他药物确实有这种情况发生的报告。”韩文平在听完了孙立恩的询问后思考了片刻,“你既然还有功夫打电话,那患者的过敏情况应该还不是很严重对吧?” “目前的患者症状是有风团,还不能确认就一定是万古霉素导致的药物过敏。”孙立恩道,“情况还算可以控制,只是痒而已——她的风团范围也不算太大。” “我现在就过去,万古霉素还在用么?如果在用的话,马上停掉。”韩文平马上做出了决定,“我带人去看看。” · · · 韩文平带着两个药师一路小跑赶到了诊断中心,闷热的夏夜中,三个人都跑出了一头大汗。韩主任身上的黑色衬衫在这么一段路上就已经跑的快湿透了,另外两名临床药师的状况就更惨一点——胖一点的那个药师就连背后的白大褂都被汗水沁湿了。 “怎么样?人还醒着吧?”韩文平跑到了诊断中心之后连汗都顾不上擦,直截了当的问道,“风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附近?”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看到韩文平手里捏着整整两盒肾上腺素,不由的也紧张了起来,“我们这里还有十几盒肾上腺素呢……不够用么?” “我就是顺手拿了两盒。”韩文平瞥了一眼孙立恩,“想啥呢?还十几盒一起用,你想让她心脏炸成碎片?” “那就好。”孙立恩松了口气,“韩主任,您去看看病人?” “嗯。”韩文平点了点头,一指门外,“你带路。” 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韩文平连气都还没喘匀,首先就想着去看病人的情况。而另外两个临床药师则很熟练的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并且划开手机准备拍照记录。 “万古霉素虽然没有迟发性过敏的报道,但是有过迟发性红人综合征的报道。”韩文平一边走着一边尽快为孙立恩普及着知识,“红人综合征你听说过吧?这是一种严重过敏反应,患者的脸部和颈部,甚至整个躯干上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斑。” “韩主任,这个患者不是红斑,是风团。”孙立恩纠正道,“所以应该不是……红人综合征吧?” 韩文平摇了摇头,“第一例万古霉素过敏报告的时候可没提过红人综合征和红斑的事儿——当时的主要症状描述是全身瘙痒、荨麻疹、胸痛和血管性虚脱。后来的报道中也有低血压、发烧、头疼等一系列症状。” 孙立恩加快了脚步,“也就是说……不能排除?” “确实没法排除,要排除也得先停掉万古霉素,然后看患者的反应才行。”韩文平跟着一起加快了步伐,“首先先停药,你开了氯雷他定吧?那玩意的效果不够强,至少要上到盐酸异丙嗪注射液和地塞米松抗过敏。然后再监控她的生命体征。如果有其他症状,那就得加西替利嗪了。” 韩文平跟着孙立恩走到了病房里,护士长钟钰正在替钱爱武的后背上涂抹着炉甘石洗剂。眼见四个大男人闯了进来,顿时横眉倒数,直接开口呵斥道,“怎么进屋之前连敲门都不会了?进入女患病房之前一定要敲门的规定忘了?” 韩文平瞥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很果断的往门外退去,一边后退一边道歉,“不好意思,我以为孙医生已经提前说过了……” “小韩?”躺在床上忍耐奇痒的钱爱武忽然抬起头,扭动身体努力往韩文平的方向看去,“你是小韩么?” “钱大姐?”韩文平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张抬起来的脸后震惊道,“怎么是你?” 第537章 变化 韩文平和钱爱武认识,两人并不算特别熟,但确实认识。 在韩文平还不是“韩医生”的时候,钱爱武的武味香鸭餐厅曾经是韩文平和一票小兄弟的“定点食堂”。也是在这里,韩文平第一次意识到带着一群小兄弟瞎胡混是没有前途和未来的。要想在社会中立足,而不是在警方的打击下成为过街老鼠,唯一的办法就是谋取一份正当职业。 钱爱武对韩文平的人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然而后来等韩文平从宁远医学院毕业,准备前往苏联留学的时候,武味香鸭第一次关店装修,他没能再见到那个热心的钱大姐。 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就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钱大姐,你还好吧?”韩文平主任首先从熟人相逢的气氛里反应过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听孙医生说你身上有些痒?” 钱爱武坐起了身来,点了点头,表情有些难受,“痒的厉害,感觉骨头缝里都在痒。” 和钱爱武又聊了几句,韩文平对孙立恩道,“还是把万古霉素先停掉吧。”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肾上腺素,想了想又重新把药放回到了口袋里,“用甲泼尼龙就行,小剂量控制一下过敏反应。” “如果是过敏反应的话,我等会让老帕看看吧。”孙立恩想了想,小心提议道,“他来看这个应该比较合适。” “帕斯卡尔?”韩文平点了点头,“他要有空就最好。万古霉素的迟发性过敏很少见,这次发现的还算及时,至少没有拖到出现红人综合征的程度。”他指了指钱爱武的脖颈处,“这个区域如果也有红肿风团,那就要马上干预了——她的感染情况怎么样?现在用激素没问题吧?” 这个问题让孙立恩有些犯难,“今天早上做了一次MRI,结果还算可以,感染的区域吸收了不少。不过这个情况下能不能用激素……我还真有些拿不准。”毕竟状态栏上的感染提示还没有彻底消失,孙立恩也不太敢直接冒险。“我给老帕打个电话吧,就算是再有什么事儿,他也应该先把这边的病人处理完再说。” “好的,我马上就回来。”这下,帕斯卡尔博士终于没有偷懒的机会了。万古霉素的过敏发生几率约为0.1%,但延迟性过敏反应的报告至今仍是一片空白。这种没有过先例的情况交给孙立恩处理,帕斯卡尔博士自己都不放心。 再怎么天才,孙立恩也只是个刚入行的医生。让他处理危急重症,帕斯卡尔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要让他来处理这种需要小心谨慎,随时调整药物用量和联合方案的病人,那才叫难为人。 “陶德那边我刚才也去看过了,他状态挺不错。”孙立恩想了想,在电话里道,“不过我觉得……他现在这个情况下就别让他做作业了吧?好好休息才好得快呀。”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老帕在电话那头有些哭笑不得的解释道,“他说躺在房间里实在是太无聊了,还不如做做数学题打发打发时间。” · · · 孙立恩和韩文平交代了两句后,自己先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了护士长钟钰,以及韩文平还在屋里和钱爱武说着话。由于是女性患者,钟钰还不能让韩文平和钱爱武单独在房间里待着,所以只能把门打开,然后站在一旁听两人聊天。 “你们已经吃完了?”孙立恩回到办公室,惊讶的发现布鲁恩居然在房间里,“怎么结束的这么快?” “我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布鲁恩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从旁边的桌子上一把抓过杯子灌了两口黑咖啡,然后不满的皱起了眉头,“帕斯卡尔那个家伙又偷偷把我从他桌子里偷来的咖啡豆给偷回去了?” 半年多的练习下,布鲁恩的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这一句中文竟然绕的孙立恩都有点晕,捋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老布在说什么,“明明就是人家重新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嘛,怎么能叫偷呢?” “不告而取是为偷。”布鲁恩居然还拽了一句文词儿,“我拿他的东西是偷,他拿我的就不算偷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很明智的决定闭嘴,“晚上袁平安请客吃啥了?” “挺不错的一家饭店。”布鲁恩一提吃的就来了精神,“自助烤肉,而且档次还挺高。牛肉的质量我觉得很满意。”他有些遗憾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可惜是日式饭店,牛肉切的实在是太薄。而且肉也太肥了点……” “少说两句。”孙立恩瞪了一眼布鲁恩,“我还没吃饭呢!” “我去看看陶德。”布鲁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听说韩主任来了?” “对啊。”孙立恩点了点头,“本来是为了处理可能的万古霉素过敏来的,结果没想到,他居然和钱爱武认识。” 布鲁恩想了想问道,“他们关系很近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孙立恩摇了摇头,“不过他们好像聊的很开心的样子。” 布鲁恩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那看样子,你今天这顿晚饭要泡汤了。” · · · “还好还好,还好这顿饭取消了。”四院外的街边小饭馆里,罗哥捏着一瓶酸奶松了口气,“上回喝完到现在,我都还没缓过劲来……卫主任的酒量太可怕了。” “这顿你左右是逃不掉的。韩主任邀请,卫主任做局,你怎么也得去应付应付。”孙立恩笑着接过了老板递来的塑封菜单,“不过今天晚上你算是逃过一劫。吃点什么?” “我来吧。”罗哥从孙立恩手里拿过了菜单,“这顿饭算我的。” 孙立恩想了想道,“罗哥,我打个电话叫个人来行不?四个人蹭你一顿……不过你放心,他俩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就行。”罗哥笑眯眯的点着头,然后对老板喊道,“老板,来个红烧肉,再来个猪肚鸡汤,炒个青菜,赶紧的,快饿死了!” 孙立恩则摸出电话给袁平安打了过去,“袁医生,你们吃完了?” “是啊,孙主任你赶场赶完了?”袁平安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欠揍的软乎乎甜兮兮,“我们刚散。” “那就来医院门口的大排档吧,我和罗哥在这儿吃饭呢。”孙立恩道,“韩主任的饭局取消了,我跟罗哥在这里解决一下肚子问题。正好你把嫂子带来呗?一块儿再喝两杯。” 袁平安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这个邀请,“没问题,我们马上就到。” 第538章 骨科 四院外的大排档其实挺有名气。这个区域最早是专供给患者家属用餐的地方——四院里的食堂供应能力不太够,勉强能保障所有的住院患者以及大部分医护人员而已。 但医院里需要用餐的可不止医护人员和住院患者而已。不少患者都有家属陪同,而他们也得吃饭。更何况……不少家庭本身经济能力就比较差,每顿饭都去太阳城里的饭店吃,他们自己也承担不起这种消费。 因此,四院外的大排档应运而生,除了孙立恩他们所在的这种街边排档和小饭馆以外,其实这个区域还有不少“共享厨房”之类的设施供人使用。患者家属自己去买菜,然后短期租用厨房做菜。基本上一餐饭只用额外付出三到五元的厨房使用费即可。 孙立恩之前拿着两千块工资的时候,还真的动过念头准备自己做饭。只可惜平时工作实在太忙,根本不可能通过这种方法来省钱,因此只能无奈作罢。好在现在各项收入加在一起,就算不要武田制药的资助,每个月也能有接近一万收入。每次想到这里,孙立恩就有些同情和自己同期进入医院的那些规培生们——他们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孙主任!”喜气洋洋的袁平安在猪肚鸡汤刚刚开始沸腾的时候出现在了大排档里,身旁还带着一个看上去特别知性温柔的美女——如果不看她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的话。 “恭喜恭喜啊。”孙立恩笑眯眯的站了起来,一把握住袁平安的手上下摇动着,“你这人也真是的,结婚了不提前说一声,怎么着,担心我出不起份子钱?” “我主要是怕你一来,我们两家的亲戚朋友又得病倒几个。”袁平安毫不见外的拍着孙立恩的手笑道,“今天这家店的店老板身体怎么样?等会不会让我们又碰上抢救吧?” 袁平安身边的这位自然就是他的新婚妻子,来自同协的骨科医生了。孙立恩和他又说笑了几句后问道,“这就是嫂子吧?你也不介绍介绍?” “孙医生你好,我叫林亚男。”袁平安还没说话,林亚男就开口说话了。而且还很大方的把手伸了过来,和孙立恩握了握,“我经常听平安提起你的事情。” “不是在说我坏话吧?”孙立恩笑着和林亚男握了握手,她的手比胡佳的手更大更硬,而且感觉更有力量一些。“如果他说过我坏话,那肯定是在诋毁我,林医生你可别相信他。” 众人一阵大笑,袁平安向林亚男介绍了一下罗哥后,两人一起坐了下来。罗哥重新拿起筷子,从碗里往口中扒拉饭菜,一边吃一边道,“林医生既然也来了,那是不是这几天就要办入职手续了?”他早就听说了袁平安要带着自己女朋友来四院就职的事情,不过没想到等人真的到了宁远,身份却已经从女朋友升级成了夫人。 “对的。”林亚男点了点头,很干练的把下垂在右侧脸庞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然后向右偏头,看着袁平安笑道,“平安已经帮我约了郑主任,明天上午我就去医院和主任谈一下入职的事情。” 罗哥放下筷子,往剩了半碗饭的碗里舀了些汤,“所以你还是在骨科工作?”他继续往嘴里刨着饭,唏哩呼噜了一阵后放下了饭碗,“同协可是咱们国内最顶级的医院了,四院的骨科虽然有大急诊模式支持,但是挑战性还是差了点吧?” 林亚男愣了一下,然后笑道,“那按照罗医生你的意思,我应该留在诊断中心工作?” “别的我不好说。”罗哥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但如果要说工作的挑战性,四院甚至整个宋安省内,都没有一家医院的科室能和诊断中心比。”他一指孙立恩,“孙医生在急诊科里诊断出的罕见病和疑难杂症就有一大堆了。现在有了专门的诊断中心,全省乃至周边几省的罕见病都会往这边聚集,富有挑战性的病例只会越来越多。四院的骨科专注于创伤治疗,而且水平也很高。但他们没有这么好的资源。” 罗哥平时虽然没个正形,但这次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有说服力。林亚男还真的有些动心的样子,她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丈夫,轻声问道,“你怎么看?” 袁平安想了想,“孙医生的水平我是见识过的。他的诊断真的很强,我甚至觉得他在诊断方面能和朱教授有的一拼……当然,朱教授的研究方向不是诊断。可孙医生这么年轻,以后的潜力不可限量。”他用手轻轻敲着桌子,“可是……骨科方面能碰到什么罕见病?就算碰见了,又有多少是可以通过骨科来治疗的?” “脊髓性肌萎缩症、McCune-Albright 综合征,主要就是一些会导致先天脊柱畸形或者易发骨折的遗传病。”袁平安看起来并不太想让林亚男也进诊断中心,“说实话,我觉得外科医生都不太适合常驻诊断中心。”他看了一眼孙立恩,有些犹豫又有些果断道,“就连徐医生这种天才的神外医生,半年下来都没碰到几次手术——神外能处理的罕见病可比骨科高多了。” “更何况你现在还是主治。”袁平安沉默了几秒后,打开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中级职称往高级职称发展的路上,你需要尽可能的积攒经验。骨科上的手术经验越多越好——这并不是靠一两个罕见病例就能弥补的事情。” 孙立恩也是这么想的,“罗哥你毕竟不是临床科室出身,临床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的手术经验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过就这么驳了罗哥的提议好像也有些不太妥,“不过有一点倒是对的——诊断中心现在还在磨合期,以后要处理的各种疑难杂症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没有骨科医生坐阵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他提议道,“我倒是觉得,林医生如果有参与到诊断中心里的意愿的话,可以参考一下周策的模式。” 周策现在虽然在诊断中心里有自己的办公室,但平时也会承担肾内科的工作。“如果林医生愿意参与,那当然没问题——毕竟你是通过治疗组的名额入院工作的,只要你自己愿意,郑主任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孙立恩对这个提议很有信心,如果老郑不同意,他就去找周军帮忙说合,再不行就找刘堂春,要是连刘主任都搞不定郑国有,那还有肖丽蓉主任可以说服老郑。 像是林亚男这样同协出身的主治医生,在任何一家医院都是抢手资源。孙立恩当然不会傻到把人拱手让给其他科室,就算他没意见,刘堂春也不会放过他的。 第539章 知心大姐孙立恩 除了林亚男的事情以外,整个七月对孙立恩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复习准备执业医师资格证的笔试考试部分了。八月底就要考试,该复习的内容一个都不能少。孙立恩在最近这段时间的复习里,还特意加强了一下自己并不擅长的科目的复习内容。还好诊断中心的日常工作不算太繁复,虽然每周三次的急诊门诊挺累人,但比起以前一周六天的抢救室值班还是轻松太多。而且不光在诊断中心的工作闲暇中可以抓紧时间复习,就连吴友谦的实验组里都削减了孙立恩每天要处理诊断的病例数量。 “你要是连个笔试都考不过去,那老东西的实验就可以直接叫停了。”吴友谦对孙立恩施加着无形的心理压力,“老东西现在的平均正确率还没你高,你要是过不了执医,那就等于直接宣告老东西是个废物——你懂我意思吧?” 孙立恩被吴友谦的话噎的直翻白眼。最近这段时间工作上和实验上的压力变小了。但备考的压力顿时就增大了不少。平时和他在一起工作的医生们不光是把他当成了同样水平的同事那么简单——他现在几乎是被四院其他科室当做三线医生在用。 如果需要把病人交给孙立恩处理,那一定是其他科室实在搞不定了。 这种氛围下,要是孙立恩连个规培都考不过去……那其他人得怎么看待他啊? 压力山大,大到孙立恩都担心自己会斑秃的地步了。 执业医的笔试考试内容不少,问题范围涵盖各个科室。虽然基本其他医生们都说“肯定能考过的没问题”,但孙立恩也听说过自己学校里有些师兄师姐规培三年都没能考过执业医的经历。所以意外就是意料之外,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而且还能正好淋在自己头上呢!为了避免中间出现问题,孙立恩只能努力拓展复习范围,为考试做好尽可能万全的准备。 然后压力就又大了一截。 “你现在每天都这么担心来担心去的,晚上还能睡得着么?”孙立恩所体会到的压力之大,就连胡佳在非洲和他通电话的时候都能感受的出来,“不要太紧张,只是个考试而已——考试不是比上临床轻松多了?就算答错了题目也就只是扣分而已,又不会有人因为你的错误死掉。” “我……”孙立恩被自家女朋友强大的解释彻底震住了,他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恍然大悟,“对哦。” “所以嘛。”胡佳得意叉腰的样子浮现在了孙立恩脑海中,“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偶尔想的实在是有些太多了。”她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啊对了,你寄的快递我收到了。刘主任借了这边中资企业的一辆皮卡,跑了两趟才拉回来的——你这是寄了多少东西啊?” 孙立恩笑道,“还能有啥,基本都是给你预备的。防虫剂,零食,调味料,拖鞋,换洗的衣服内衣……”孙立恩像是报菜名一样念了一大串内容,“我差不多等于给你送了一间小杂货铺过去。” “一共四百多公斤呢。”胡佳奇道,“这得花多少快递费啊?” 孙立恩笑道,“没多贵,大概就和东西本身差不多。”他可不敢告诉胡佳这两万多块的各式“杂货”需要花好几万才能送到。“反正东西你用得上就行——哦对了,里面还有给刘主任和陈教授带的东西,我都给包裹单独贴了条子的,你到时候转交给他们就行了。” 让胡佳转交快递,尤其是转交这些用来“走关系”的物品,这是孙立恩的主意。胡佳远在非洲,身边的熟人就只有刘堂春和陈天养而已。这两个人又在援非医疗队里充当着比较重要的角色,也有能力可以照顾一下胡佳。孙立恩会想要再维系一下关系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好,我知道了。”胡佳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甚至不需要孙立恩多说,她就敏锐理解到了孙立恩的意思,“要不要给他们再添点东西?” “应该不用了,不过……你决定吧。我也不知道那边到底缺啥。”孙立恩想了想,把决定权交给了胡佳,“反正你看要是再缺什么就跟我说,从国内发快递过去大概要十几二十天。把握了这个时间段之后,再寄也方便。” 胡佳所在的大马拉维地区属于波利坦维亚基础建设比较差的地区。这里用电紧张,用水也不太方便,公路建设基本全靠中资企业进行,而更重要的是,这一区域的电信服务基本是空白。除了靠近马拉维湖的桑拉斯港以外,其他地区基本没有手机信号。虽然医疗队驻扎在桑拉丝港,但胡佳她们一周下来得有个五六天都在外奔波巡诊,因此要和孙立恩打电话基本也只能一周一次。 “别的都用不上,我主要惦记着搞点黄豆酱和老干妈。”胡佳在电话那头笑着回应道,“这边的饮食风格比较像国内的北方地区。还好他们主食吃的是各种饼,要是和赞比亚之类的地方一样主食是玉米面糊糊,那我可是真的吃不惯。” “那就得给你弄点六必居的酱黄瓜,那玩意下饭可好用了。”孙立恩和胡佳又说笑了几句,然后再次嘱咐她注意防疫,当地最近有霍乱流行后,这才挂掉了电话。然后开始看着桌上的习题集发呆。 不发呆不行,孙立恩还专门买了贺银成老师的讲座课程视频。不过贺老师的普通话……实在是太塑料了一点。孙立恩自己听着实在是容易走神,只能听上一会然后发呆缓解一下——听贺银成老师讲课,就仿佛在听周军说话一样。只不过贺老师说话还比较“文静”,听惯了周军夹枪带棒的说法,再听贺老师就仿佛喝白开水一样有些过于寡淡。 “孙哥,你忙着呢?”门外忽然传来了沈夕的声音,而且这动静听上去有些……大的异常。平时还挺礼貌的沈夕今天一反常态,几乎是在用喊的声音问道,“有时间没有?和我一起喝两杯?” 孙立恩皱着眉头拉开了自己的房门,然后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沈夕。头发剪了,胡子也剃光了。脸上还有些汗,而且那脸红彤彤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喝多了。 “你这是……”孙立恩皱着眉头刚说了三个字,然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分手了?” “分了!”沈夕哈哈大笑,然后笑声陡然一变成了哭嚎,“分……分了!” 孙立恩悄悄翻了个白眼,接过啤酒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座,开始充当起了知心大姐。 第540章 奇葩 啤酒一瓶接一瓶,沈夕这孩子半靠在沙发上一会哭一会笑,看起来简直像个疯子。 陪伤心的人喝酒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如果一定要孙立恩开始从事这种业务,那喝一次最少得收他们四百块的挂号费才行。除了听人家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抱怨以外,孙立恩还得时刻关注着沈夕的状态栏,以防出现严重的急性酒精中毒又或者脑血管意外——这两种情况在喝闷酒的时候其实还是挺容易出现的。 零零散散听了半天之后,孙立恩的情绪开始从不耐烦转向了同情沈夕。平心而论,孙立恩虽然觉得沈夕的小女朋友简直脑子有病,但听了一堆故事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更有自信一点,把“简直”两个字去掉。 沈夕的女朋友“小玥”——就是那个夏天要喝鸡汤,冬天要喝西瓜汁,而且还逼着沈夕留胡子减肥的女人——是另一个学院的研二学生。年龄其实比沈夕还要大上两岁。 从男人角度来看,小玥毫无疑问是个有吸引力的异性。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吸引人,同时还挺“玩的开”。她同样是研究生的其他宁远医学院的女生们完全不同。 认真学习和做实验的女研究生们,尤其是在快要发论文的时候,那可真是忙起来什么都不顾上的。别说去做什么美容美发了,她们甚至连化妆乃至洗干净脸的多余精神都没有。一冰箱一冰箱的抗体,细胞和菌种,一天五千次的移液枪按动工作摧残下,哪里还有功夫去打扮自己啊? 所以说,美是一个相对概念。平常看上去只有六分的女孩子,只要底子别太差,打扮一下就能冲击七八分。但要是周围都是根本不顾上装扮的同学,那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就足有九分往上的水平。实际六分的小玥在自己“努力”和周围同学的衬托下成了九分美女。然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追求热潮。在这场热潮中,沈夕以为自己脱颖而出,成为了她的男朋友。 和沈夕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六个人。 在孙立恩每隔一天就要去一次的实验楼四楼,悄然发生着一场新时代的狗血剧。小玥和她的七个男朋友分不同的时间见面。而且她还对这七个人进行了严格的时间管理措施。比如沈夕就只能每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半出现在小玥的实验室外,过时不候。提前出现或者待着的时间太久都会引得小玥大发脾气。 而小玥露馅,则是因为更加狗血的故事。 和沈夕抱有同样想法的六个人中,有一位家境相当不错。他给小玥送礼物手笔很大,渐渐的,小玥向他索取的礼物价值也越来越高。从几千块的鞋子到一两万元的提包。但交往两个月送出去总价十五万的礼物无论怎么说也实在是有些过分。这位就读于医院管理专业的肥羊同学,在小玥索要一块“百达翡丽”女表的时候彻底醒悟了过来。当机立断要求分手,并且还要小玥退回索要的礼物。 然而到嘴的肥肉,断然没有自己吐出去的道理。在对方步步紧逼下,年纪并不大的小玥也终于出了昏招。她先是找到了对方的导师,指责肥羊同学试图抢夺自己的试验记录,然后又声称如果导师不能阻止肥羊同学的“骚扰”,那自己会向学校去举报学术不端行为。 然后事情就闹的一发不可收拾了。被威胁了的这位导师是个吃了火药的性子,当天晚上就在全校的系主任会议上痛骂了一顿小玥的导师“识人不明,有眼无珠”,“大搞举报恐怖”。并且还直接把小玥的威胁公开放在了会议上,并且要求学院方面成立工作组,对自己和肥羊同学的学术问题进行彻查。 肥羊同学的导师性子火烈,而小玥的导师则是那种传统的老好人性格,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一阵痛骂,小玥的导师也火冒三丈。在结束会议之后,他直接回到实验室里,宣布停止了小玥的一切实验室使用权限,无限期冻结了她进入实验室的权利,并且勒令她在一周内清退索要来的所有礼品,否则直接劝退处理。 但是那些礼物……已经有很大一部分被送到了各大二手回收店铺或者网络平台上,然后变成了她用于消费挥霍的资金。短期之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十五万还给肥羊同学的。就算打个八折都不可能。 被逼急了的人,也就是所谓“走投无路”的人总是会去想想其他的歪门邪道。而小玥所想到的歪门邪道则是“众筹”。反正十五万的总价,分摊给六个人,每个人交三万块就行了嘛。 沈夕家庭条件也还算不错,但三万块对于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来说实在是有些太多了。沈夕在听到了这个数字之后,先是惊的张开了嘴,然后追问为什么她忽然需要这么多钱。 小玥毫不在意的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并且强调自己还有其他地方可以筹钱。如果沈夕拿不出来也没关系,不过以后两个人就不要再来往了。 然后沈夕就扭头离开了现场,并且在回到宿舍的路上买了两提啤酒——从商店到宿舍的路上,他已经一个人喝完了其中的一提。 · · · “简直太恶心人了。”在让又哭又笑的沈夕终于睡下之后,孙立恩实在是觉得自己都有点扛不住如此刺激劲爆的故事内容以及人物三观。他一边叹气摇头,一边盘算着时间,想着要不要给胡佳再打个电话过去聊聊这种事情。 正在换算着视察,孙立恩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周军在电话里直截了当问道,“你现在有事儿没有?没事儿的话过来帮曹严华顶个班。” “我?我倒是没事。”孙立恩今天光听沈夕讲故事了,自己倒是一滴酒都没喝。不过时间已经逼近了晚上十点半,“不过找我不合适吧?曹医生是住总,他的工作……” “我今天也在医院里。有问题的话我会接手的。”周军打断了孙立恩的提问,“我本来是给袁平安先打的电话,不过他说自己晚上才喝了酒,你要是没事儿的话赶紧来吧,今天的病人不少。” 第541章 差异 夏天的急诊科抢救室里,病人的组成类型和冬季相比,产生了明显而且巨大的变化。冬季的患者以心脑血管意外,不慎摔倒导致的骨折等损伤为主。而当时间逐渐到了夏季,感染类和中毒类的患者数量出现了明显增多。 四院的抢救室里,今天已经收入了三名感染了登革热的患者。为了防止蚊虫叮咬这三人后再次造成传播,四院特意把他们收拢在了一起,并且为他们提供了蚊帐。登革热这种疾病初次感染致死率并不高。可要是患者在院内重复感染就很危险了——登革热病毒分为四类,如果第一次感染和第二次感染的病毒种类不同,那患者往往会出现更加严重的症状表现。 正因为有三名登革热患者在,四院不得不把抢救室分隔开,为了这三人单独设立了一个处理区间——正是之前有三名鼠疫患者接受治疗的那个隔离室。 虽然这次只是防止蚊虫进入,而并不用设立气密门,但毕竟会牵扯到大量的人力资源调用。因此四院的抢救室运行效率直接下降了一大截。按照周军的估计,这三个患者让整个抢救室的运转能力下降了最少20%。 但还不能就这么把人转到楼上的传染病科去。传染病科目前床位爆满,传染病科的黄骅主任正在请求院办协助临时增加床位,但是把之前的储备病房改造成可以直接使用的病房还需要时间。 另一方面,今天的四院似乎是招惹了某些主管食物安全的莫名存在。从下午五点开始,抢救室已经连续送来了六个严重腹泻和腹痛的患者。其中四人病情严重——最严重的那个中年男人皮肤都出现了比较明显的干枯状态。要不是因为快速检验手段到位,周军甚至要怀疑这个病人得的是霍乱。 对于食物中毒所导致的腹泻和腹痛,医生们的治疗办法其实更倾向于支持生命体征而非强行止泻。抗生素在杀灭肠道内的细菌后,患者应该会自然恢复正常状态,而不至于一直腹泻下去。在抗生素发挥效果之前,治疗的主要内容还是为患者补充水分以及电解质,让他们不至于真的把自己给“拉”死。 孙立恩赶到医院后接手处理的,却是一名面色苍白,浑身酒气而且有些神志不清的患者。 “这个是120送来的。”周军简单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情况,“据说是在晚上和家人一起喝酒吃宵夜的过程中突然晕了过去。送来医院之后人醒了,但是有意识障碍。” “李建国,男,61岁。高血压三期(87693.33.25),高血脂症(65846.45.37),轻微急性酒精中毒(02.11.51)D-2聚体上升(01.28.48),低血压(01.22.38)”孙立恩看着这串状态栏,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 状态栏的正确性已经不用再复述,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提示正确率都是百分之百。但这种直接前后矛盾的提示他还是第一次见。 为什么一个高血压三期的患者,会出现低血压的情况?孙立恩皱着眉头困惑了几秒钟,难不成是这位建国大爷喝酒喝的忘了自己有没有吃药,然后吃多了降压药? “患者家属已经到了,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出去跟他们谈一谈。”周军把患者的病例夹交到了孙立恩手里,“等这个患者处理完了之后,你去管那三个登革热的患者。” · · ·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立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和患者家属谈一谈了解一下情况。在了解情况的时间间隔中,他顺便让护士们给李建国拉了个心电图,并且再测一下他的血压。反正也不用出具报告,之后图还得孙立恩自己来看,所以这项工作交给护士们做倒也没什么问题。 “我爸肯定没有再吃降压药。不存在重复服药的问题。”李建国的儿子今年三十多岁,看上去似乎是从事体力劳动工作的。“他平时服药很规律,也有定期复查,而且用药我还专门给他备了药盒,每天早上吃药。绝对不会出现晚上再吃一次的情况。” “为了明确他的问题,我们还需要进行更多的检查。毕竟他是三期高血压,而且年龄也比较大了。”孙立恩尽量把困难先摆在前面说,“这种患者我们首先会担心的是他的心脑血管问题。人突然晕倒,有可能是脑梗,也有可能是因为心梗而导致的供血不足。这两个原因是最危险的,所以一定要先排除掉。” 李建国的儿子点了点头,“你们是医生,我肯定相信你们。”他想了想问道,“这些检查……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先挑速度快的,花费比较少的检查来做。”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先看心电图的情况,有必要的话做个心血管增强CT扫描。这个部分大概要两千块——这边做了检查之后,如果确定心血管部分没有问题,那就得上MRI检查脑部情况,做这个扫描的话……大概要一千块,但是时间会比较久。” 检查至少要两千多,而后续的治疗费用更是可能三五万都打不住。但李建国只是稍微犹豫了一点,就点头同意了孙立恩的意见。“没有问题,是现在交钱么?” “我回去开个缴费单,你拿着单子去抢救大厅那边缴费就可以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关于李建国平时服药和身体状况的问题,然后起身道,“等下听到有人叫你,你就进抢救室来拿单子。”说完,他就急匆匆的回到了抢救室里,开始查看护士们的工作结果。 “心电图正常,血压55/85……”孙立恩皱起了眉头,状态栏里的低血压状态确实没错,那和高血压的提示同时出现,这会不会意味患者着之前血压很高,而现在却因为某些原因突然陷入了低血压状态? 低血压确实有可能导致患者昏厥以及神志不清,这倒也能解释的通。在没有外伤出血的情况下,患者从三期高血压降低到出现了低血压的地步,这甚至不是一般脑梗能解释的。 虽然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抢救室里的护士们测量出错的概率究竟会低到什么地步,但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他叹了口气,要来了血压仪准备再测一下血压看看。但平时测量的右臂现在正在往外抽血——这也是孙立恩要求的检查项目,用于证实D-2聚体上升。所以他绕着床走了一圈,把血压计套在了李建国的左臂上。 抢救室里的血压计是电子式的,虽然精度比起传统的水银血压计略有下降,但胜在检查速度够快。按下了测量开关后,孙立恩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数字,惊讶的甚至忘了闭上嘴。 血压90/155。 第542章 决断 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没有人会在几分钟内突然由55/85的低血压变成90/155的高血压的。孙立恩使劲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面前的电子血压计上。他重新开启了机器,第二次的检测结果是94/156,有少许波动,但是仍然在合理误差范围之内。 总不能是机器坏了吧?孙立恩皱着眉头撕下了绑在患者身上的气袖,然后在自己身上又测试了一遍。血压75/125,血压计运作完全正常。 “怎么了?”给李建国采完血的护士皱着眉头问道,“血压计有问题?” 孙立恩摇了摇头,有些迟疑道,“我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他重新绕过病床,把血压计绑在了李建国的右臂上。 血压57/90,还是低血压。 一般情况下,人的上肢左侧血压会比右侧上肢血压略高一点,压差基本在10毫米汞柱左右。但如此巨大的压差,绝对不是正常现象。 “把B超机推过来。”孙立恩想了想,赶紧开始进行了下一步的检查,“让CT室赶紧准备,做完B超之后马上把人送过去!” 他的神情有些急了,周军凑了过来,“很严重?” “很严重。”孙立恩在N95口罩后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这是个主动脉夹层。”他继续扬声道,“让心外派人去手术室做准备!” 主动脉夹层,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急性心血管疾病。如果不接受治疗,25%左右的患者会在发病后24小时内死亡。超过一半患者会在发病后一周内死亡。发病一个月后和一年后的死亡率分别高于75%和90%。而如果接受主动脉替换术治疗,并且之后规律服药,患者的10生存率约为50%。 这是一个不治疗几乎必然会死,积极治疗后也有一半几率在十年内过世的恐怖疾病。而李国庆的情况很明显应该是最麻烦的那一类。 主动脉夹层患者发病大部分症状表现非常明显,剧烈的胸痛和撕裂样的疼痛会让患者难以招架。大汗淋漓的同时,几乎有超过六成的患者会有强烈的濒死感——那是一种仿佛大难临头,令人恐慌且坐立难安的担忧。 主动脉夹层的发病,是因为主动脉管壁内膜出现破口,而刚刚从心脏被泵出的高压血液直接冲入破口,进入动脉壁中层,形成夹层血肿并且逐渐剥离主动脉的内膜和中膜而引起的。这种严重的心血管急症最大的风险就来自于患者主动脉层被剥离后,时刻会面临的主动脉破裂风险。 如果主动脉在手术前破裂,那留给医生们抢救治疗的时间会短到以秒计算,而主动脉破裂后抢救成功的案例简直屈指可数。除非患者极其幸运,在心脏喷完了全身血液后得到了足够的血液输入,并且成功心脏复跳成功。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健康男性来说,主动脉在手术前破裂,死亡率可能有个99%。但如果把患者换成了罹患三期高血压超过十年,还有高血脂症的六十岁的李建国的话,死亡率绝对是100%。他不可能活得下来。 因此孙立恩直接为他开辟了绿色通道,并且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周军。 “B超可以在路上做。”周军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诊断意见之后,作出了更加积极的指示,“直接把人送影像科,马上做CTA。一旦证实,立刻手术。” “家属谈话我去做。”孙立恩现在也顾不得其他问题了,主动脉夹层是最凶险的心血管疾病。他的动作快一分,李建国活下来的几率就大一分。 · · · “你父亲的情况很不好,非常不好,人随时可能会死掉的。”孙立恩再次冲出抢救室的时候,李建国的儿子甚至还没能找个地方坐下来。“我们现在高度怀疑他得的病是主动脉夹层。” “不是连检查都还没做……”李建国的儿子看上去也很懵的样子,“我这还没去交钱……” “目前的证据很明确,不过我们还是会再做一个CTA明确一下症状。”孙立恩用最快的语速解释道,“如果确定是主动脉夹层,那就得马上做手术,用人工血管替换掉他已经破损了的主动脉。” “一定要做手术?”李建国的儿子面露难色,“这个不能用药物治疗?” “他的血管损伤是发展很快的物理损伤,这不是感染那种用抗生素就能治好的类型。”孙立恩努力解释道,“这就像是一根高压塑料水管被人用热钢针扎了个洞。药物治疗的作用也就是把针抽走。高压作用下,那个破洞只会越来越大,除了换管子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孙立恩的解释很直白,李建国明显也听懂了。他小心问道,“这手术得……花多少钱?” “不好说。”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手术顺利,而且康复也快的话,大概得准备二十万到三十万。手术费用差不多要十五万,而后面的治疗和护理差不多也得这个数。” 对于这种大型手术来说,手术费本身就是非常昂贵的。主动脉替换术和孙立恩之前见识过的寰枢椎替换术,肝移植术一样,都是限制等级最高的四级手术。术中难度大,风险高,对医生的水平要求也极高。四院目前能进行主动脉替换术的只有心外科主任佟春来一人。 佟主任今天晚上并不值班,刚才让心外准备手术的时候,心外科的医生们已经在打电话叫人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医院救场的医生可不止孙立恩一人。其他的三线医生们也经常会有这种经历。 “手术的难度很大,上了手术台之后患者因为病情恶化或者其他并发症死掉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尽管为李建国开辟了绿色通道,但是在佟春来赶到医院进行手术前,孙立恩还是有机会和家属进行最后沟通的。“你们的经济情况可能很困难,所以我还是要提醒一下你——手术是我们在尝试为他搏一次生的机会。主动脉夹层是很凶险的疾病,人下不来台的情况是有的。甚至换好了人工血管,但是之后因为各种并发症人没掉也是有的。如果你要继续治疗,那就一定要做好可能会人财两空的准备。” 第543章 谈话 似乎是因为现在大家都习惯了消费并获得商品的这样一种流程,因此在“医疗服务”中,患者家属往往也潜移默化的,以“消费者”和“商家”的身份来区分自己和医生们。付出了金钱,就理所应当获得满意的商品。而在医疗环境下,这个流程被代换成了“我们给医生交了钱,那就应该把病人救活治好。” 这种思维过程似乎理所应当,但现实却并不会跟着思维定式而发生变化。不管治疗费交了多少,在疾病面前,现代医疗和医生们的能力始终是有上限的。 只有把丑话说在前头,这能让患者家属更清楚的了解到他们所面临的状况有多危险。让他们有个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万一之后真的手术时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人没能从台上下来,至少不至于打击太大。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医生们为了保护自己也不得不做的措施。当患者家属过于悲伤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处于一种不怎么“理智”的状态。表现可能会多种多样,比如痛哭,比如呆滞,又比如对医生破口大骂——埋怨对方没有把自己的家人救回来,甚至可能会袭击医生。 存心医闹的那一批并不能被算入“不理智”状态中,因此暂且不论。 虽然四院现在已经普遍实施了入院安检,进入医院的所有患者以及家属都需要过一次金属扫描仪才行。但毕竟拳头也是能伤人的。 孙立恩还是先把该说的话都说在了前面,“我们医生当然想拯救患者的生命,毕竟这是我们工作的主要意义。但是人力有时尽,我们也不是神仙,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情况发生。可能在手术台上,一刀下去,那根主动脉正好就破了。可能缝合完了之后,因为患者心肌状况太差,没办法成功复律。甚至有可能人从台上下来了,结果因为手术中失血过多,引发了血管内弥散性凝血——这些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风险。而且一旦出现了这样的风险,那就真的很难再把人救回来了。” 孙立恩的话说的很实在,“我能看得出来,您这边可能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突然一下要拿出十几二十万来做这个手术,这是非常吃力的。但是哪怕花了这个钱,人也不一定就能救下来。怎么决断,这个就得看你们家属的意愿了。” 孙立恩希不希望患者活过来?当然希望。61岁的年纪,在现代人眼中已经没有了以往“花甲之年”的那种沉重暮气。人均预期年龄已经提升到76岁的现在,61岁这个年龄真的不算太大。主动脉夹层的患者如果能够更换破损的主动脉,然后定期服药并且改善生活习惯,那寿命还是可以继续延长很多的。 如果能搏一把,孙立恩还是很希望能够让李建国上手术台的。但客观现实不会因为主观意识而出现改变。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承担这种级别的“人财两空”。尽管绿色通道制度下,四院可以在患者家属不缴费的情况下直接开始手术,但孙立恩还是希望能够让患者家属了解清楚这其中的困难。 手术可以在不缴费的情况下进行,但这笔费用后面还是得补上的。更何况出了手术室之后,患者还需要在ICU里住上好些日子。这些都得花钱。 “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李建国的儿子有些犹豫,“能不能先交一部分,然后明天我把钱筹过来?” “当然可以。”孙立恩点了点头,“你决定了?” “嗯。”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治,一定得治!” “好的。”孙立恩点了点头,既然家属治疗意愿很积极,那事情就好办多了,“这里是同意书和风险告知书,麻烦你在上面签字吧。” · · · “患者家属的治疗意愿很积极。”孙立恩拿着签好字的同意书直接找到了周军,“这是同意书……哦对了,他好像说过,患者本人是退伍军人。” “退伍军人?”周军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记得现在规定是参军过程中视为缴费参保,那就应该有医保呗?这倒是个好事儿——手术费用能报销不少了。”他一边跟孙立恩说着话,一边抓着手机喊道,“可以了是吧?那我现在马上把人送过去!”他一抬头看见了孙立恩,“行了,这个患者后面我来接手,你去处理那几个登革热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看样子周军是打算亲自把患者送到影像科去做检查,然后再把人直接送到手术室去。有周军在一旁看着,这个患者路上转运的风险毫无疑问会降低不少,“行,我现在就去隔离室。” 隔离室这地方孙立恩来过几次,但之前几次要么自己是被隔离的对象,要么患者是烈性传染病患者——胆战心惊是基本心情,偶尔辅佐以担心,勇敢,决然和无可奈何。 但这次的登革热患者就远没有那么严重了。登革热无法直接通过人传人的方式在人类间传播。它必须依靠虫媒才能传播。也就是说,只要别被含有登革热病毒的蚊子叮咬,这种疾病就不会传播。更何况登革热本身又自限性趋势,只要不出现非常严重的并发症,基本十天左右自然就会痊愈。 被送到急诊来的患者当然不是那些没有什么严重并发症的类型,其中一人出现了颅内压升高的情况。急诊科为他输注了25%浓度的甘露醇,并且在他脸上扣上了正压呼吸机——这是为了防止患者颅内压升高后,中枢神经受迫而停止呼吸。 另外两人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一个高烧四十度,现在正裹着冰毯在接受物理降温。另一个则有轻微的自发出血倾向,四院为他用了维他命K和卡巴洛克注射液。如果情况还有恶化,那就得准备输血了。 三个患者,三个不同症状。孙立恩看着病例稍微有些发愁,不过这种愁意很快就消散了不少。他只是今天晚上来暂时替班的而已。不知道曹严华医生今天为什么请了假,莫非是柳院长过生日之类的? 第544章 悲剧 “班长,班长!”饭桌上,曹严华医生大声求着饶,身子半蹲,感觉差点就得跪下来了,“我的班长哦,介姐!”他急的跳着脚,“不敢倒了,我今儿真的不能喝酒!” 早就不当班长的柳班长白了自己丈夫一眼,“爸今天过生日,你个当儿子的连杯酒都不敬,像什么话?” 柳平川在旁边劝着女儿柳娜,“严华今天晚上本来还是要值班的,虽然找了人替,但也不能就直接放开了喝——早上他还得回去接班呢。” “不是让袁医生来接了嘛。”柳娜还是有些怵自家老爹的。虽然也说不上究竟为啥,但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的柳班长其实是个天生有点不服管的小姑娘。自己很有主见,不管是老师还是其他的大人批评,柳班长一般也就是耳朵上听一听,几乎从不往自己心里去。 但柳平川就像是她的天敌一样,平时谁说话都不好使。就连曹严华也只能勉强做到和柳班长“交换意见”而已。但只要是柳平川的意见,不管愿不愿意,柳娜最后还是会遵从。当然,现在除了自家老爹以外,曹严华的父母说话也有这个分量。 既然自家老爹说了这个话,柳班长只能无奈的照办,她看着手上的半杯白酒,用筷子头沾了一下,然后粗暴的把沾过酒的筷子头塞进了丈夫嘴里。然后自己双手捧杯,对生日寿星——曹严华医生的老爹——恭敬道,“爸,严华今天不能喝酒,所以这酒我替他喝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话音一落,柳班长举杯仰脖,将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曹严华的老妈早就在一旁笑的直不起腰了,“这姑娘真是投错了胎,这要是生在天津卫,受上几年专门训练,都能去当个外交官了!”在天津人眼里,天底下凡是需要斗嘴皮子的事儿,只要有天津人参与,那其他人都可以收拾收拾洗洗睡了。 “我也不想啊。”曹严华医生喝着果汁,无奈道,“我咋不知道七十大寿还得提前过的?” 柳班长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你真是在医院里把脑子……”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老爹也是医院里的医生,这才没继续批评下去。“整寿都要提前过,六十九过七十大寿你知道不?” “不知道。”曹严华医生老老实实摇着头,“你知道你咋不提醒我?” “我提醒了啊!”柳班长这下可真是生气了,“三个月以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事儿吧?!” 三个月前,柳娜确实和曹严华说过要提前一年给老爷子过寿的事情。只可惜,她当时选择打电话的时机不是很好。那天清晨七点,曹严华刚刚结束了一场堪称艰苦卓绝的抢救。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和低血糖的混合状态下,曹严华医生可真是没细听自家班长的说话内容。他只是简单的“好好好,没问题,都交给你决定。”然后就挂了电话。 “妈,你看看他!”柳班长生气了,她对着自己的婆婆恼道,“严华老这样!” “抽他!”曹严华的母亲坐直了身体,轻轻一拍桌子,努力摆出一张严肃的表情道,“等会我就找根绳子把他捆上,咱娘俩轮流用鞋底子抽他!” · · · “给你爹过寿?”孙立恩看着一脸疲惫的曹严华,敲着面前的病历板笑道,“那你干脆今天晚上别来了呗。” “哪儿能不来!”曹医生一脸惊悚,“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她们娘俩要用绳子把我捆上,再用鞋底子抽我!” 这下轮到孙立恩一脸惊悚了,他甚至惊讶的脸手中的笔都掉在了地上,“她们还真的会这么干?” “那倒不至于。”曹医生突然淡定了起来,“最多也就是我被勒令今天晚上睡沙发而已。” 孙立恩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天之后才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哥……咳咳咳……不带你这么玩的。” “嗨。”曹医生换上了常有的那种“逗你玩儿”的笑容,“这不是看你后半夜还在医院里,说个笑话让你放松放松么?” “咳咳咳……”孙立恩真的怀疑自己被这一下给憋出了内伤,他放下手里的病历板,一边咳嗽着,一边从桌上摸出一个没用过的塑料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下去,“这个笑话……咳咳咳,一点都不好笑。” “我觉着挺不错的。”曹医生绕过了桌子,走到孙立恩旁边顺手帮他拍了拍后背,“那三个登革热的病人怎么样了?” “情况都还可以,没有太大的变化。”孙立恩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这才交出了手里的病历,“之前一直高烧的那个病人体温降下来了一点,现在是三十八度七。” 患者的情况有变化,而且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最让医生觉得舒心的事儿了。曹严华医生笑眯眯的接过了病历,开始翻看起了上面的内容。 “哐”抢救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了,病床上侧躺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年轻男人,他身子紧紧蜷缩在抢救床上,嘴里不时发出着呻吟。 “我去吧。”孙立恩对曹严华摆了摆手,抄起听诊器就凑了过去,“什么情况?” “严重腹泻,患者自行打电话叫的120。”陪同而来的院前急救看上去并不是很着急,他停下脚步跟孙立恩道,“除了血压略微有些低之外,患者主要问题就是严重的,无法克制的腹泻。” “先生,能听见我说话么?”抢救床正好停在了护士台旁边,这个位置并不挡路,因此孙立恩并没有着急为患者找床位,而是先开始了初步问诊。如果患者的情况很严重,那他就得把患者安置的距离护士站这边近一点。他拍了拍床上这患者的肩膀,“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拉肚子的?” “从……从今天上午……”看得出来,这位因为肚子疼拉肚子被送入医院的患者状态真的不太好,他说话的时候只能用嘴呼吸不说,而且每次都呼吸的很浅,“疼……” 孙立恩这边正在询问着患者情况,曹严华医生则开始帮忙满桌子找笔——在询问病史的时候,最好还是有支笔可以记一下重点比较好。这样下诊断的时候也不至于因为遗漏了某些症状,而导致患者惨遭误诊。 “哦哦,这儿呢。”曹严华医生绕了一圈,终于在护士站外的地面上发现了孙立恩失手跌下的那只笔。 “啊……疼……不行了不行了!”就在曹医生蹲下身子捡笔的瞬间,躺在抢救床上的这位可怜患者似乎突然病情加重,他努力抬起身子,似乎想要下床去洗手间,但挣扎了两下之后却忽然手一软,整个人重重的摔在了床上。而这个挣扎的动作,也让覆盖在他身上的那张薄毯滑落了下来——然后露出了什么都没有穿的下半身。 下一秒,一股棕色的水流以喷射状突兀出现在了半空中。随后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直接灌进了蹲下身子捡笔的曹严华医生的后脖领。 曹严华医生仿佛触电了一样猛地闪到了一旁,然后看着一股又一股的棕色水流喷涌而出又落在地面。他颤抖着看向了孙立恩,然后得到了一个极富同情但又确定的眼神。 第545章 偏差 急诊工作的特征可以用三个字来总结——脏、累、苦。 累这个很好解释,不分内外科,只要来了患者就得接。没有休息时间,只要有病人那就得闷头往上冲。而且工作起来,那可不是想停就能停的——这边紧张做着止血和胸外按压,另一头你突然发现已经到了今天的下班时间,然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可能啊? 苦则是建立在累的基础上形成的。急诊医生的工资普遍不高,而且不少医生的执医证上还标明了“急诊医学方向”。这也就意味着,哪怕真的干不下去辞职了,除非你重新考证或者干脆改行,否则就算是换了一家医院,还是只能走急诊方向。 国内的急诊医学分可以大致分为“急诊”和“危急重症”两个方向。而“急诊”的研究内容和“危急重症”实际上有非常大一块的重叠部分。多发创伤、再灌注损伤、中毒、心脏骤停后综合征等等都涉及到了重症医学的研究领域里。 但急诊的工作报酬一般来说都赶不上重症医学。同样背景的主治医生,在经济发达区域医院里的急诊科任职的话,基本工资加上杂七杂八的补助,一个月大概能有一万五六。和整个城市的平均水平比起来,这个收入绝不算低,但也肯定算不上高——医生们不吃不喝工作一年,也就能攒钱买个厕所而已。 可如果能在ICU里工作那就不一样了。虽然根据地区不同,ICU医生的收入也有变化。一般来说,ICU里医生的工资会是急诊医生的两倍以上,有些地方甚至能相差十倍。 工作压力大,工作内容繁多,收入不如同行,甚至连改行都难。急诊医生,又累又苦。 至于脏嘛……看看曹医生,看看孙立恩就知道了。 在急诊工作,被人吐一身,身上被溅一身血,甚至被兜头浇粪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四院甚至有“庆祝规培和实习生第一次被吐一身”的习惯。孙立恩刚来医院被吐了一身后,得到的庆祝慰问礼是一瓶可乐。 急诊医神工作脏、累、苦。这直接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急诊医院都缺人。不愿意当医生的肯定不会去急诊,就算是怀了一颗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心的,去外科和内科或者ICU不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不得不说,四院所践行的“大急诊”模式,是目前看起来最优希望打破这个奇怪循环的模式。这个模式下,急诊的功能和重要性被成倍放大,而且最后基本都需要将这些患者重新送到专科去接受手续治疗再出院。这种模式既能让急诊主导医院内的大部分诊疗活动,提高急诊医生的收入水平,同时也能保证其他专科的收入和运转。 四院的绩效工资,是由院办统计并且下发到各个科室的。这和以前各个科室各自为战还是有些不同。 不过,就算这样,要坚持在急诊干下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自从被喷了一脖颈之后,曹严华医生就一直紧紧闭着嘴。脸上发白,神情严峻。 哪怕已经在又脏又累而且还很辛苦的急诊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被细菌性痢疾的患者喷一脖颈屎的这种经历仍然彻底超过了曹严华医生的承受极限。孙立恩看着他步路蹒跚的离开抢救室,前往休息区洗澡的背影,打心底深处同情着这位住院总医师。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通过八宝栗香鸽之类的东西抚平他内心的创伤。 现在大概是凌晨三四点,普通人早就已经在床上睡觉了。这个时间段里,因为各种外伤被送入医院的患者数量会大幅度减少。待在家里别出去,这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自己或者其他人受伤的可能。 但这也意味着,如果出现了外伤患者,那可能情况会非常非常非常严重。 “120急救中心,预报一名右臂撕脱伤患者。”四院的值班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孙立恩一把抓过了电话,对面直接传来了120急救中心调度员的声音,“患者大量失血,意识不明。”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为什么会有撕脱伤患者?孙立恩楞了一下,但长期的急诊工作已经让他先对预报作出了反应,他站起身来开始组织医护人员集合准备抢救,“预报撕脱伤……”他顿了顿,“我来接手,胡姨你帮我安排五个护士来。” 这个时候,大部分二线医生都在休息。孙立恩盘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去叫周军的效果肯定不会有多好——周军大概一个小时前才睡下,现在正是困的时候。与其叫他起床,还不如先自己处理患者情况——反正曹严华医生已经洗了半个小时了,再怎么内心受伤,也该洗完了才对。 “小郭,你过来一下。”孙立恩把自己包里的T恤衫拿了一件出来,扔给了一旁的护士小郭,“你去休息室找曹严华医生,让他换上衣服马上过来。”稍微顿了顿,他对这个和自己一样来抢救室支援的男护士认真道,“他要是敢磨蹭,你就直接把他给我从淋浴室里拖出来。” 有个患者遭受了严重的创伤,而且现在很可能正生命垂危。孙立恩可没有心情再去关心曹医生的心理创伤问题——实在不行就买两只八宝栗香鸽好了。现在救人要紧。 急救车拉着警笛冲到了四院的抢救同道,孙立恩马上和几个护士迎了上去。开始帮忙把患者转移下车。 “男性,二十一岁。”院前急救员手脚利落的开着车厢门,一边往下搬运患者,一边对孙立恩快速转达着基本情况。“右臂应该被机器给绞进去了。消防的同志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机器给拆开。” 孙立恩快速看了一眼患者头上的状态栏,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开始推着抢救车往医院里跑。 “郑新,男,21岁。右臂尺骨、桡骨、肱骨粉碎性骨折(00.48.32),肱骨小头骨缺损(00.46.22),右臂皮肤缺损40%(00.46.22),右臂肌皮神经、正中神经、尺神经,桡神经毁损伤(00.46.22),右臂尺动脉、桡动脉、肱动脉缺损(00.46.22),右臂深静脉、浅静脉缺损(00.46.22)失血状态(00.36.22)。”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右臂撕脱伤。孙立恩两条腿跑的飞快,一边跑一边对抢救室里喊道,“准备血液定型,准备好的RH阴性O型血马上输两个单位!” 这哪里是撕脱伤应该有的表现?这明明就是毁损伤才对! 第546章 选择 孙立恩给出的诊断是右臂毁损伤。这种诊断一般只会在即将截肢的患者身上出现。 郑新的右臂很明显被绞入了某种旋转的机械中,而且还不是绞肉机这种锐利的器械。从伤痕上大量的皮肤缺损和沾染的污渍来看,孙立恩感觉他的右臂更像是被绞入了某种重型压力机械里——比如带进料齿的辊压机之类的大型机械里。这条手臂几乎没有了任何修复价值。 暂且不说修复过程中患者势必会不停出血,最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就算四院的血库是连着什么四次元空间,能够无限量提供血液制品,大量失血后又大量输血,DIC和酸中毒以及电解质失衡等等难关还在后面等着呢。 就算上面的问题全都可以解决,修复这样一条手臂仍然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工程。 如果真的要修复郑新的右臂,最大的困难并不是什么小桡骨头缺损和高达40%的皮肤缺损。而是那四条神经的损毁伤。 血管的缺损可以通过移植其他部分的血管或者人造血管来补足。但神经损毁却是根本没有办法修复的——现代医学连一根堪用的韧带都造不出来,更何况能直接连接使用的神经?如果缺损的不算很长,其实可以稍微拽一拽两头的神经,然后试着在显微镜下把两头接起来“看看效果”。可能能用,可能不好用,也可能导致严重的疼痛等后遗症。但至少是有个“试一试”的途径。 但四根神经全部毁损伤……这连试一试的意义都没有。如果不管神经,只去修复断裂破损的肌肉,血管和皮肤的话,最后患者得到的只不过是一条能自己发热的假肢而已。这对他的生活品质不会有任何改善,同时还会消耗掉大量的金钱,并且为他换来一段长久痛苦且毫无意义的康复期。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截肢比较安全。根据目测,孙立恩估计行截肢术至少能为郑新保留下右上臂肱骨四五厘米的残肢。剩下的这部分残肢配合上合适的义肢,应该能让郑新在一两个月的时间内恢复到具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程度。 孙立恩的判断很直接,随后赶来的曹严华医生也赞同了孙立恩的判断。 “这个只能截肢了,而且得尽快做。”曹严华医生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庞,低头检查了一下郑新的伤口,然后遗憾的摇了摇头,“不可能保肢的,这种伤要保肢,得把他的命赔进去。” 和郑新一起随车抵达医院的,是他的妻子。在孙立恩拿着通知书去和家属做谈话的时候,他听到了这起事故的前因后果。 郑新是个家庭贫困但愿意拼搏的年轻人。十六岁开始出门打工,郑新在各地的工厂里先后从事了多种职业。在二十岁这一年,他攒下了十万元的资金后,决定去为自己的梦想战斗一把——他凭借这十万元的本金,以及父母和岳父岳母的资助,开了一家小型的金属加工厂。 他自己的工厂规模很小,而郑新则属于那种比较罕见的人才——他学历不高,但技术精湛。凭借着勤快而且嘴甜的优势,过去四年的打工生涯中,他迅速掌握了多门金属加工的高级技能。 大型金属加工厂对于订单有比较高的要求,除非数量达到某个量级,否则人家连接单子的兴趣都没有。但郑新很有眼光的把业务需求下放到了五件起做的标准。尽管算下来单件收费比较大型加工厂贵的多,但这种经营模式依旧为他的小工厂带来了非常可观的订单数量。 而这次的生产事故,也正是这种经营模式所带来的直接后果。 小工厂意味着不可能养的起太多技术骨干,而大量订单对于小工厂而言,不光意味着收入,同样也意味着交付压力——这些加工合同大部分都是签了赔偿条款的。如果不能及时交付,光凭赔偿条款,就能把这个刚刚走上正轨的小加工厂直接压垮。 自从进入了六月,郑新每天的睡眠时间就被他压缩到了每天不足三小时的地步。而今天是交付的最后一天,他在完成了最后一件构件的处理流程之后,直接眼前一黑,摔倒在了辊轧机的进料口处。 · · · 在得知自己的丈夫要截肢的瞬间,郑新的妻子是崩溃的。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见过大场面的人,和郑新认识还是在山东的金属加工厂里——当时郑新是热加工车间的工人,而她则是食堂的帮厨。后来着郑新一点点把现在的家当置办起来,她在其中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力,郑新是个有些特别的“大男子主义者”。他坚持认为吃苦受罪应该是男人的特权。哪怕工作再忙,他也拦着不让妻子上场。 凌晨四点,郑新生命垂危躺在抢救室里,浑身上下的血都快流空了。而他的医疗决策代理人,他的妻子却始终无法做出“同意截肢”的决断。她甚至哭哭啼啼的在微信群里发语音,都没办法直接给孙立恩一个明确的答复——你是打算冒着丈夫死去的风险保肢,还是以他的性命为第一优先考虑果断截肢。 看着家属这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孙立恩也很着急。郑新的血型快检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抢救室里正在为他进行着复温和加压输血——抢救室里的两台加温器都不够用的,为了尽快对血袋进行复温,目前手头有空的医生护士们几乎都参与了进来。每个人两个血袋,放在腋下和手掌中拼命做着预复温——这样能够减少一点点加温器的工作时间。而在郑新的床边,三名护士手捧血袋,正在通过静脉通道往郑新的身体里使劲挤压着复温好了的血液。而一旁的地上,凌乱的扔着已经输完了的血袋。 入院二十分钟不到的功夫,四院已经为郑新输入了一千八百毫升血液。但他的心率还是维持在135的水平。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孙立恩急的又问了一遍郑新的妻子,但她还是犹犹豫豫的说要“再问一下家人的意见。” 孙立恩急的跺了跺脚,但总不能对着患者家属发火。想来想去,他还是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劝道,“你是想要一个活着的丈夫,还是想要一个还留着胳膊的尸体?” 第547章 接二连三 患得患失,是因为关心则乱。至少对绝大部分的家属来说,由于关心自己的亲人,他们往往会陷入一种死循环里——想要亲人活下来,而且还想亲人能够“安然无恙”。 只有马上让患者家属意识到这两个选项本身冲突,才能帮助他们从这种死循环里挣脱出来。 只有死人才不用担心是保肢还是保命。急诊里的工作和门诊上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先救命,才有讨论治病的空间。 孙立恩的话说的很重,但效果确实很好。郑新的妻子只犹豫了几秒钟就作出了决定,“截吧,保命要紧!” 这才对吧?孙立恩暗自点了点头,把同意书交给了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份同意书送回了抢救室里。 “家属同意了。”孙立恩朝着曹严华医生道,“骨科那边到手术室了吧?” “他们已经到了。”曹严华医生大概看了一眼同意书后点了点头,对一旁的护士们道,“输血速度再快一点——立恩,你去再拿两根止血带过来。” 既然决定截肢,那就可以用更强硬一些的止血手段了。孙立恩从一旁的推车上拿来了好几根止血带,用非常“野蛮”的手法紧紧扎住了郑新的手臂。三根止血带扎住了之后,孙立恩还用止血钳锁住了止血带,然后又转了一圈。 这种程度的止血手段一般是不会用在医院里的——过度止血会导致从被结扎部分的远心端出现缺血性坏死。但现在已经决定为郑新做截肢,这种问题就可以不去考虑了。只不过强硬止血的副作用仍然存在——意识不清的郑新很快出现了烦躁的症状。 大量失血的患者除了意识淡漠以外,也很容易出现烦躁的情况。再加上止血手段确实很令人痛苦,他的烦躁就表现的更明显了。 “你别动,我们正在救你的命!”胡静护士长一巴掌就把郑新按了回去。但对方不停挣扎,实在是有碍抢救。郑新的左臂上扎着两条输液管,就右脚上也扎了两条。要是他的失血量再大一点,那就只能再请麻醉科的医生来为他进行中央静脉置管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胡静护士长一巴掌就能把对方按的动弹不得,但总不能在后面的所有抢救过程中,都让胡静来充当束缚带。孙立恩想了想,还是用束缚带把郑新给捆了个结实。“他这个情况不能再拖了,得赶紧送手术室。” 四条静脉通道加压输血才勉强维持住了郑新的生命体征,这是非常严重的出血情况。不论孙立恩能用多少条止血带对郑新的右臂进行止血捆扎,仍然无法彻底阻止血液从那几条破损的动脉里流出。唯一能够彻底制止出血的方法,就只有在进行截肢术后,对出血的动脉和静脉进行结扎术后再烧灼止血而已。 “手术那边应该已经到位了。”曹严华医生倒是显得比较沉稳,“现在还不能送,再输八个单位的全血。等他的情况再稍微稳定一点了再说。” 把患者从抢救室里送到手术台上,是有一段时间的。哪怕以四院这种大急诊模式的医院流程设计和建筑设计,要把一名患者从抢救室转移到手术室里,再把他送上手术台,完成麻醉后开始手术,中间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时间。 这二十分钟里,患者是没办法得到和抢救室一样的生命支持的。这个过程中,一旦患者的情况出现了恶化,那就很难处理了。 医院的电梯里和走廊中,哪里会有抢救室里的设备! 以郑新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很难保证这二十分钟内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同样的,让人一直在抢救室里躺着输血也不是个事儿。 “你看这样行不行?”孙立恩皱着眉头提出了自己的主意,“咱们请麻醉科的医生先过来,对他进行术前麻醉。然后再把人往手术室送吧?”提前进行术前麻醉,可以节省大概五到八分钟的手术准备时间。 “只能这样了。”孙立恩的提议得到了曹严华医生的认可,“我去联系麻醉科的医生,小孙你看着点患者情况。” 大量输血需要注意的点很多,首先要留神的恐怕就是酸中毒。现代医疗体系中,为了防止血液凝固,一方面储存和使用血液,血站会在采血的时候就使用管壁和袋中涂有枸橼酸钠的器具。这些枸橼酸钠溶于血液中后,能够阻止血液凝固,从而延长储存时间。但随着大量血液被注入到郑新体内,这些用来阻止血液凝固的枸橼酸钠也一起进入了他的身体中。 当输血量大于1000毫升的时候,枸橼酸钠将难以被身体及时氧化,因此会出现出血倾向,低血钙症和酸中毒等严重副作用。 出血倾向可以通过维他命K等药物对抗,而低血钙症则可以通过静脉推注葡萄糖酸钙改善,至于酸中毒就更简单了——5%碳酸氢钠注射液静脉滴注即可。这些问题应对起来都不困难,但在大出血的抢救过程中,并不是所有医生都能马上根据患者情况判断出这是副作用,还是病情进展的结果。 同样是出血倾向,怎么判断这是因为输血过程中的枸橼酸钠引起的,还是患者已经出现了DIC的初步症状?患者出现室颤或者心脏骤停,这是因为血容量不足而导致的心肌缺血,还是因为低血钙而导致的心脏电信号紊乱?患者表现出的酸中毒,究竟是因为输血,还是因为昏迷后呼吸换气量不足导致二氧化碳潴留? 同样的症状,却可能是由不同的原因所导致。医生必须在争分夺秒的抢救中,准确找到导致症状的正确原因,然后再进行正确应对。一步出错,代价可能就是患者的性命。 急诊工作,又脏又累又苦。 “挂一瓶5%碳酸氢钠。”在状态栏的协助下,孙立恩很快发现了代谢性酸中毒的症状。他直接下达了医嘱。而曹严华医生也和麻醉科完成了沟通,“他们马上就派人过来。” 孙立恩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两步,佯装观察监护仪的样子继续观察起了郑新的状态栏。 “120预报!”就在孙立恩眯着眼睛看状态栏的档口,值班台那边又报告了新的坏消息,“男性,二十五岁左右,生产安全事故,右腿离断。” “我先去接。”孙立恩和曹严华交换了一个眼神,“等这个病人被送到手术室之后,曹医生你再来接手。” 第548章 安全事故 整个抢救室里当然不止孙立恩和曹严华两人而已。但曹严华是目前值班的唯一一名住院总医师,其他的住院医师水平单从抢救上来看虽然不会弱于孙立恩,可在遇到肢体离断伤这种严重外伤时,孙立恩的诊断特长能够得到更加充分的发挥。 肢体离断伤是一种需要高度严肃对待的伤势。但和其他的脱套伤撕脱伤毁损伤所不同的是,高度严肃肢体离断伤的目的,是为了保肢。 孙立恩其实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今天晚上真的是有点邪门——一个上肢毁损伤之后再来一个腿部离断伤,今天晚上的骨科可有的忙了。 能被院前诊断为离断伤而不是损毁伤,这就意味着这名还没有抵达医院的患者有极大的概率能接受一台断肢再植术。不同于钝性的撕脱会带来严重的神经和肌肉损伤,也不同于毁损伤这种压根就没救的伤势,离断伤一般意味着肢体虽然彻底分离,但由于是锐器切割所造成的损伤,因此断开的伤口截面一般都比较光滑。这往往也意味着神经和血管乃至肌肉都没有过多损伤。医生们能够尝试着通过外科手术,将彻底断离的神经和血管重新接驳起来,并且缝合好肌肉,从而部分恢复肢体的功能。 因为比其他伤势更有希望,所以医院对于确定是离断伤的患者,往往采取最高程度的重视态度。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这种离断伤的修复,是有窗口时间的。 断肢自从身体上分离开之后,马上就陷入了无血流的状态。而组成肢体的肌肉细胞,神经细胞等等都是需要氧气才能存活的。没有血流,就没有氧气。没有氧气,它们就活不下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无氧状态持续太久,死亡的细胞数量太多的话,这条肢体就绝对不能再接回去了——死亡了的细胞会释放出大量的钾和其他对身体有毒的细胞内容物。如果把这样的残肢接驳回了身体,这些钾和有毒的细胞内容物就会随着静脉重新回到患者体内,且不说这样的残肢还能保留多少功能,光凭这些钾就能直接引发心脏骤停把人搞死。 所以,这个时间窗口一般是六个小时。但六月底的宁远,平均气温已经上升到了接近二十九度的水平,在这种条件下如果没有妥善保存断离肢体,那窗口期就会缩短到四个小时左右。 孙立恩带着三个护士守在抢救大厅门口,内心正在全力祈祷,但愿院前急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应对和残肢保护措施。但愿时间别超过四个小时。但愿残肢污染不算严重。 今天已经有一个患者肯定需要截肢了,他可不想再看到一个需要截肢的可怜人。 · · · 救护车扯着嗓子出现在了四院的抢救通道,然后带着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猛的停在了抢救大厅门口。孙立恩迅速带着三名护士迎了上去,然后开始迅速准备转移患者。 “断肢在这里。”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个大号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跳下了车,不由分说的就把箱子塞到了孙立恩的手里,“医生,你快看看,这还能不能接的上?” “受伤多久了?”手里捧着大塑料泡沫箱的孙立恩当然没办法去帮忙推车,不过他倒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开始询问起状况,并且还掀开了泡沫箱往里面看了一眼,“这里面放冰块了?” “放了放了,受伤……受伤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中年男人擦着头上的汗点头道,“盒子底下放了冰块,然后用了几层干净棉布把腿包起来,又装进了厚塑胶袋里,然后才放进去的。”他有些焦急的问道,“医生,这腿能接上么?” 孙立恩大概看了一下,断肢确实是用塑胶袋和泡沫箱底层的冰块隔开的。而塑料袋上面被人刻意扎了一下,从塑料袋里传来的手感来判断,也的确是有棉布包裹的。他点了点头,一边跟着抢救床往医院里跑,一边答道“你保存的方法没问题,接回去的希望是有的。具体情况怎么样,得让骨科的医生来看看。” 抢救室里,骨科主任郑国有早就守在了值班台前面。看见了抢救床和孙立恩抱着泡沫箱跑进来之后,老郑先是毫不客气的拦下了床,掀开了薄毯看了一眼伤口,然后点了点头,“创口状况不错,挺干净的。”他看向孙立恩问道,“里面装的是断肢?” 孙立恩点了点头,把泡沫箱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郑主任您现在看看?” “那肯定是现在看啊。”郑国有点着头,脱掉了戴在手上的乳胶手套后,从旁边的值班台上拿出了一副新手套戴上,“打开我看看。” 孙立恩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黑色的厚塑胶袋,郑国有毫不客气的直接下手,从里面掏出了一条被棉布包裹起来的腿,“包的还可以,膝关节以上三厘米左右,不错,关节没怎么受伤。”他扯开了一点棉布,然后用手背碰了碰那条腿问道,“受伤大概一个小时?” “差不多。”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医生,这条腿能接上么?” “当然能了。”郑国有给出了更加直接而且肯定的答案,“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这条腿接回去之后,他能恢复多少功能。”他低下头,视线越过镜片看向了那个中年男人,“想完全恢复功能是不可能的,不过拄着拐杖走路应该没问题。能不能恢复的更好一点,那就要看他的毅力和运气了。”说到这儿,郑国有把手上的大腿交到了一旁的骨科医生手里,嘱咐对方对断肢创口部分进行初步清创后,连带着患者一起送去拍个X光看看骨骼损伤情况,然后他对中年人道,“说说看吧,这是怎么伤的?” 中年人叹了口气,指着躺在病床上不断呻吟的年轻人道,“这是我侄子……” 吴连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但因为学校不算太好,而金融学方向最近这些年就业又十分困难,于是想来想去,决定来宁远投奔自己的大伯吴忠。大伯在宁远开了一家玻璃厂,虽然就算来厂里也不能从事和自己专业有关的工作,但毕竟是给自己家亲戚工作,家人也放心一点。 吴连这孩子还算认真勤勉,平时在工厂里除了搞搞会计工作以外,其他工作只要自己能做的,他也都会去做。从玻璃切割到装车,甚至有时候他还会充当运货司机——吴连是有B1驾照的。 然而今天,工厂接到了一个紧急订单。远在常宁的一个建筑工地是工厂的大客户,但今天凌晨的时候,吴忠却接到了大客户的电话——他们之前给建筑工地上提供的玻璃幕墙组件中,有一片八米乘六米的大型钢化玻璃被施工机械撞烂了。而按照施工计划,这块玻璃必须在今天下午安装到位。 大客户的要求,一般来说只要能够实现,吴忠都会尽一切能力去做。更何况这次的订单是加急单,价格比往常报价高了70%。在接到电话后,吴忠马上赶回了厂里,并且打电话叫来了货车准备装吊。 然而问题就出在了装吊上。因为这个尺寸的钢化玻璃只剩下了最后一块,装吊过程中必须万无一失才行。住在厂里的吴连自告奋勇,负责装吊的下方牵拉工作。 然而不幸的是,吊装最终还是出了一些问题。明明检查过没有问题的复合牵拉带在装车完毕前突然断裂。特质的一吨半重的钢化玻璃砸在了钢制的运载架上,震脱了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固定的一片六毫米厚的钢化玻璃。然后这片大约有半吨重的钢化玻璃直接砸在了吴连的腿上,并且完美的将他的右腿砍成了两段。多亏地面上有个缝隙,正好和货车车体一起卡住了那片钢化玻璃,否则玻璃继续砸下来,那可就不是断肢重植的问题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吴连就会被直接砸死。 第549章 细菌性痢疾 小腿离断伤是比较少见的伤势类型。尤其是小腿的完全性离断更是少见,在四院的八年运行过程中,接手过的小腿完全性离断伤也不过五例而已。而这五例手术,全部由郑国有同志一手包办。其中四人康复,一人在术后一个月再行截肢术——总体来说,郑国有的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郑国有在听完了过程后,沉吟了片刻道,“这个肢体再植,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你们作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他父母到了没有?” “已经在往这边赶了。”吴忠点了点头,“费用不用担心,我出。”他看上去有些着急,“是不是能现在就做手术?” “也没有那么快。”郑国有摇了摇头,指着一旁的断肢道,“缝合之前需要对它进行彻底的清创和冲洗,要是什么都不处理就缝回去,那是会死人的。” 断肢重植以前,需要对断肢用大量肝素生理盐水进行灌洗,直到静脉血管和肌肉表面渗出清亮液体为止。同时,为了保证重植成功,骨科医生们还需要对创口表面进行修剪,并且去除一些已经死亡了的组织,这样才能提高手术成功率。 “手术之后,他的右腿会比左腿稍微短一些。”郑国有在沉默了一会后,向吴忠道,“具体短多少,需要根据手术情况而定。一般来说以我的经验,都会短个两三厘米左右。” “啊?!”吴忠这下可是真的没想到,“那他以后不就是长短腿了?” 郑国有点了点头,“这个是术后必然的结果。不过我们能够通过后续手术,让重植回去的肢体延伸一些——但是你得明白,先把腿成功接回去了,我们之后才有再操作的空间。” 肢体不等长,这从物理层面就限制了患者的术后康复情况。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骨科医生们会推荐在再植术后大约五到八个月之后对患者进行第二次手术。到时候操刀手术的可以是骨科,也可以是整形外科。通过髓内针对需要延长的骨骼上下两头进行固定后,通过截断骨骼并且在康复期内缓慢拉长髓内针,从而实现肢体延长的效果。 手术许可还是要等吴连的父母到了再签字。而为了稳定住吴连的生命体征,抢救室还是对他开始进行了包括止血和输血在内的一系列抢救动作。好在吴连受伤时间颇短,而且因为是肢体完全离断伤,断裂处的肌肉紧张收缩后,出血量反而比之前的郑新少的多。 “郑主任,这才凌晨四点半。”曹严华医生赶回来开始接手指挥抢救,孙立恩则和郑国有在一旁聊起了天,“您今儿晚上没回家啊?” “回了啊。”郑国有向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蚊子包,“晚上蚊子太多,睡也睡不踏实。正好值班的主治给我打电话说有个截肢,我这不就过来了。” “主治医生已经可以独立做截肢了吧?”孙立恩奇道,“怎么还得请您过来?” 郑国有撇了撇嘴,“还不是升副高惹的祸。” 骨科医生从主治升职到副高,一般不需要经过住院总的磨练,至少四院是不用的。但是和急诊副高的一年住总要求类似,骨科也有自己的要求和限制。在一名主治医生升职成为副主任医师之前,必须完成20台截肢术才行。 麻烦就麻烦在,今年四院骨科有两名主治医生准备升副高,而这两人都还没做足20台手术。 截肢手术台数限制是个死线,郑国有也不好为这两人网开一面——就算他能过,委员会也不会放手术数量不够的医生升职。因此现在骨科基本把所有的截肢术都交给了这两个医生来做。 而今天晚上,好巧不巧的又正好是这两名医生一起值班。遇到了这种截肢术,两个人都想做,但又都不好抢。骨科内部的环境和气氛都挺不错,两名医生也不想为了抢一台手术,搞得以后气氛太僵硬。思来想去,那也就只能问问郑主任的意思了。 “让小田做。”郑国有倒是很果断的作出了决定,“小田的小孩明年上小学,先紧着他那边来。” 田医生去做手术了,郑国有则自己穿上衣服,从阳台上溜达到了客厅里,在门上留下一张纸条后,自己晃悠到了四院里来。他打算来和让出手术的那名陈医生谈一谈,得让他心里没有疙瘩才行。 只不过郑国有没想到,自己刚到了四院,就又接到了科里打来的电话。这次的电话是来求援的——肢体离断再植术需要老郑来操刀。 “所以我这不就过来了嘛。”郑国有晃了晃头,“你别说,好长时间没做过急诊手术了,我还真有点手痒。” 急诊手术有什么好手痒的?孙立恩是真的没想明白,好好在家睡觉它不香么?不过,看着老郑手臂上的红色蚊子包,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郑国有和曹严华医生一起在为吴连的手术做着最后准备,孙立恩则转过头去照顾之前那位……给曹严华医生洗了个头,导致曹严华医生需要去洗头的可怜人。 细菌性痢疾是由志贺菌属的一类杆菌所引起的急性腹泻。在经过消化道后,这种杆菌会开始侵袭肠道粘膜,导致肠道粘膜出现炎症和溃疡。并且附着在肠壁上的杆菌还会向患者的血液内释放毒素,从而引起更严重的发热甚至全身毒血症症状。 细菌性痢疾的主要传播途径是食物,尤其在夏秋季多发。儿童和青少年是细菌性痢疾的高发人群。一般来说,患者每天会腹泻十几次,但每次的排泄量都不算太大。失水的情况并不显著。症状应该主要表现为腹痛,高热和里急后重——腹内疼痛想要上厕所,但排泄之后腹痛并未好转。 而这一起细菌性痢疾,明显属于重症范畴。患者的嘴唇和面部皮肤出现了明显的干枯迹象,而且眼窝深陷,失水情况已经表现的非常明显。而且他还出现了失禁情况。 第550章 凌晨五点 重症菌痢,这要比普通痢疾棘手多了。 负责接诊患者的是一名刚升主治不久的年轻男医生。孙立恩以前和他见过几面,对对方的了解仅限于知道他叫王宝和而已。 “王医生。”孙立恩很客气的和王宝和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了病例开始翻看。一边看一边顺带朝着患者的脑袋上扫了一眼。 “林正,男,27岁。细菌性痢疾(28.33.42),轻微脓毒症(08.12.37),中度脱水(06.51.23),失禁(01.00.51)” “立恩,你对这个患者有兴趣?”王宝和对这样的患者是有些发憷的。倒不是因为细菌性痢疾有多可怕,主要是因为这种重症菌痢患者往往都有失禁的症状。再加上排泄物中多有脓血甚至坏死脱落的肠粘膜,患者会持续在脱水和脓毒症甚至营养不良的拖累下快速恶化。总而言之,又脏又难治。 “我就是过来看看。”孙立恩朝着王医生笑了笑,“毕竟是给曹哥洗过头的狠角色嘛……” 王医生给林正的治疗是标准流程,通过平衡液补充失去的水分,利用抗生素对抗细菌感染,并且还吊了一瓶葡萄糖用于调整患者血糖。毫无差错的应对举措——当然了,堂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的医生,要是连个重症细菌性痢疾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四院还是关门算了。 “志贺杆菌对喹诺酮类抗生素有抗药性吧?”孙立恩看完了整体治疗方案之后,谨慎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用头孢曲松或者阿米卡星不是更好一点么?” “患者有头孢过敏史,阿米卡星在患者脱水的时候需要谨慎使用。”王宝和把孙立恩的质疑当做了规培医生的求教,他回答的倒是非常耐心,“现在主要还是给他补水扩容,等他的排尿量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后,我准备再换成阿米卡星——现在给他用的氧氟沙星是喹诺酮类抗生素里,出现抗药性概率最低的一种。” 孙立恩点了点头,“不用给他做降温处理么?” “三十八度四的水平暂时还不用。退烧药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但是口服药物现在不一定好吸收——他拉的太严重了。赖氨匹林注射剂之类的会导致消化道出血,对这种重症细菌性痢疾的患者来说还是能免则免。”王宝和打了个哈欠,“小孙你不困么?” “我啊?”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五点,他早就过了最困的时候。“困过劲了……” 王宝和很羡慕的叹了口气,“年轻就是好。我现在熬一宿就得花个两三天才能缓过来。”他伸了个懒腰,“小孙你要是不觉得困的话,这个病人你先帮我盯着点?也不用怎么再调整治疗方案了,要是有动静你叫我就行。” 这是被抓壮丁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很痛快的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反正自己今天晚上肯定是没法回去休息,周军今天也绝对不会安排自己去急诊门诊坐班——他要是敢开这个口,孙立恩就敢抓袁平安的壮丁。“我今天没有白班安排,王哥你困了就去睡吧。” 急诊室从兵荒马乱的状态,渐渐向正常状态开始转变。孙立恩这边偶尔盯着林正的状态,时不时还能和情绪有些低落的曹严华医生聊上两句。顺便一提,曹医生拒绝了孙立恩“买两只八宝栗香鸽来压压惊”的提议。看他那个纠结的表情,孙立恩估计至少一两天内,他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 急诊虽然平时又脏又累又苦,但毕竟不是肛肠科。这种被喷一头的经验……远比肛肠科的医生来的更少——人家才是抵近观察的行家。 郑国有已经带着吴连去做再植术了。根据老郑的估计,这台手术做下来少说也得七八个小时。而且还得多学科合作一起来搞——至少显微外科是要来人帮忙缝神经的。郑国有自己当然也能缝,不过看在老头子心脏里装了两个支架的份上,以及肖主任那说一不二的气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同意郑主任自己干完全程。 实际上老郑也大概率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主刀。自从心脏装了支架之后,郑国有确实也开始有了些收敛的意思。而且年龄逐渐上升之后,老郑也要开始考虑接班人的培养问题了——把科室全部留给院里,让医院或者学院那边派个新主任来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毕竟老郑在四院八年,自己带出了一票副主任医师和主治。如果突然换将,新来的主任势必会有自己的班底和团队。到时候这些老人想要再往上爬可就难了。 每每想到这里,老郑就会对自己当年放走周军的行为有些芥蒂。周军跟着刘堂春才学了几年啊?现在就能以急诊科副主任兼主任医师的身份主导急诊科运行了。这要是当年没把人放走,就留在自己身边的话,现在哪里还用头疼接班人的问题? 然后,老郑就开始对自己手下这群膀大腰圆的骨科医生们更加不满了,“干什么干什么啊?半天一根髓内钉都拧不进去?你早上没吃饭啊?” “主任,真没吃饭。”老郑这人就是嘴上事儿多,实际上从来不和手下这帮医生较真。因此医生们回应主任批评的时候也带上了一股子无赖劲儿,“现在才五点……”负责拧髓内钉的医生看了一眼旁边的电子钟,“五点二十,平时这个时候都睡觉呢,哪儿有功夫吃饭呀?” “就你话多!”看见对方双手离开患者,而且站位上也不会碰到什么器械,老郑一脚就踹到了他的大腿上——力气比掸灰还温柔些,“赶紧干活!” 踹完了自己不中用的手下,郑国有重新坐回了圆凳上,然后开始叹气。要说老刘的运气是真不错,从自己这里捡了个接班人不说,去年新来的规培居然还给他骗了个诊断中心来——这种好事儿怎么就没轮到我郑某人呢! 也不能这么说。郑国有马上开始了自我安慰,老郑我还是占了一点小孙便宜的,明天林亚男就能来骨科报到了。这多好呀,从同协来的女医生,还是个高年资主治——以后我看谁敢说我们骨科是和尚窝! 第551章 烤乳鸽 被人抓了壮丁以后,最能让人开心的事情就是尘埃落定后的那一秒。早上七点二十,孙立恩结束了夜班,心情非常美丽。 终于不用再靠素包子就黑咖啡打发早餐了。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孙立恩打内心深处觉得开心。尽管说急诊科医生口味都挺重,但素包子配黑咖啡的味道实在是让人心生恐惧。以前早上吃这个,一方面是因为快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方便。下楼就能买到,路上能吃一半。最后一个半包子配着黑咖啡下了肚之后,既解饱又提神。除了味道不好之外没什么坏处。 当然,能讲究还是讲究一点。孙立恩和袁平安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其他同事们挨个过来跟他见了面。这才和转身离开抢救室,去诊断中心里把布鲁恩给揪了出来。 “嗨,你早说是要请我吃饭嘛。”布鲁恩坐在孙立恩的车上,从精神高度紧张变成了一脸释然,“我还以为你这是找我去打架呢。” “平时经常有人找你去打架?”孙立恩笑着反问道,“你这外形倒是挺有威慑力的。” “嗨,以前在加勒比地区的时候倒是经常去酒吧和人打架。”布鲁恩笑眯眯的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然后郁闷道,“不过我不太适合打架。” “不太适合?”孙立恩顿时有些不服,“你还不适合打架?过年的时候,是你在村子里一拳把那个假医生打翻在地上的吧?”孙立恩一边说着,还一边挥了挥右手,“那玩意叫啥来着……superman punch?” 布鲁恩很“憨厚”的笑了两声,“就是跳起来给人脸上来一拳而已,没有什么招数名称的。”他身体往后靠了靠,晃悠了一下身体,在带的孙立恩整辆车都晃悠了两下后才继续道,“我这个人不适合打架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激动的时候容易哭。” “……啥?”孙立恩瞪大了眼睛,“哭?” “对啊,哭。”布鲁恩叹了口气,“你能想象的到我这副样子,一边哭一边用啤酒瓶往别人脑袋上砸的样子么?” 面对这种体温,孙立恩也只能摇头了。布鲁恩这个样子……用啤酒瓶子砸别人脑袋他能很轻松的想象出来,但怎么一边哭一边砸,那就实在是……难以想象了。 “这应该是一种条件反射。有些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会一言不发,有些人会变成话唠,有些人可能会直接晕过去……我就属于那一小撮特别容易哭的。”布鲁恩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觉得往那些小偷和骗子的脑袋上砸酒瓶是个很可怕的事情——他们也没打到我。但一激动就容易哭这个事儿真的很烦人。”他看着孙立恩,非常非常认真的问道,“你要不帮我看看?我这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孙立恩苦笑道,“哪儿有这种病啊?要是有的话,我倒是想把它做成生化武器之类的——敌方士兵只要一开枪就得哭,这简直无敌了好嘛。”他趁着停车入库的功夫,拍了拍布鲁恩的肩膀认真道,“其实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尽量减少打架的次数嘛。以前都是你用啤酒瓶去砸别人的脑袋,可要是以后还经常去揍人,且不说中国的警察叔叔们会不会饶了你,万一别人用啤酒瓶砸了你的脑袋可怎么办?” 布鲁恩认真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一脸无所谓的摊了摊手,“也对。”他看着孙立恩停好车的样子问道,“就到这儿?老板你打算早餐请我吃啥啊?” “这里是韩主任告诉我的好地方。”孙立恩指了指楼上的招牌,“专门经营广东早茶的饭店。” “广东早茶?”布鲁恩现在听见“广东”两个字就眼前一亮,“有烧鸭饭么?” “……”孙立恩盯着这个人熊似的美国专家,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憋了半天后,他才点了点头,“可能有吧。” 布鲁恩兴高采烈的拉开车门,以和身形完全不符的敏锐动作窜下了车,“那还等什么?赶紧呐!去晚了那烤鸭都被人抢光了!” · · ·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的烧味是下午两点以后才开始供应的。”穿着非常得体的服务员一脸歉意的看着孙立恩和面色凝重的布鲁恩,“现在是上午九点二十,烧味现在是没有的。” “那烤鸭没有,烧鹅呢?”布鲁恩看起来并不死心,他继续问道。 “也没有。” “烧肉呢?” “没有。” “那……”布鲁恩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快哭了,“叉烧总有吧?” 服务员有些为难的看向了孙立恩,“先生……这个……” “这个可以有。”孙立恩瞥了一眼服务员,他算是看出来了,今儿要是不吃着烧腊,布鲁恩真的敢在这里哭一场——一边哭一边挥酒瓶子的那种。“跟后厨说一下,把你们的烧味拼盘点一份上来吧。要是一时半会做不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反正总要把布鲁恩安抚下来才行。孙立恩有些无奈,本来是想犒劳一下这个家伙昨儿晚上早早回到诊断中心里来值班的行为,谁曾想老布居然能因为一个烧鸭饭激动成这样。 “烧鸭是好东西。”似乎看穿了孙立恩的念头,布鲁恩对他认真道,“你没在美国住过所以不懂——烧鸭是个好东西。” 美国以及欧洲地区的人们有食用鸭肉的习惯,但因为各种原因,在美洲大陆和欧洲大陆上饲养鸭子的农户和养殖场其实并不多。这两个地区的主要鸭肉进口来源是泰国和巴西。平常西方世界国家的人民食用鸭肉,基本也就只有两种选择——已经做熟了的,混入沙拉和各种成品菜里的鸭胸肉,或者价格昂贵的法国菜,比如油封鸭腿之类的。 久而久之,鸭肉在外国逐渐变得极端化。要么选择根本不好吃的鸭胸,要么就是有钱人出去打猎回来的鸭肉。至少在美国,中产阶级更愿意选择柴的要死而且还一点味道都没有火鸡肉,也不爱尝试鸭肉。 然后,中餐出现了。北京烤鸭以一种中国人难以想象的火爆程度迅速成为了九成九的西方人眼中的中餐顶级代表。紧随其后的,就是广东人的烧腊。 美国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凭什么中国菜就能把软绵绵黏糊糊而且还带着一股独特鸭腥味的鸭肉做的这么好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和中餐里的鸭子迅速坠入爱河。 “烧鸭就像是天启你知道么。”布鲁恩很诚恳的对孙立恩解释着烧鸭对自己的重要性。当你听到一个美共党员居然用“天启”来形容烤鸭,你就知道这家伙是认真的。“它向我揭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世界是很大的,大到以我贫瘠的思维无法想象的地步。我在剑桥第一次吃到烤鸭的时候,就下定了一个决心,以后一定要到中国来看一看。”他对孙立恩认真道,“烤鸭是我和中国缘分的开始。” 孙立恩面部僵硬的微笑着,并且决定对此不发表任何评论——人家帕斯卡尔博士来中国好歹是冲着熊猫来的。你布鲁恩怎么就只盯着鸭子呢? 倒不是不行……不过实在是反差有点太大了。 孙立恩一边想着,一边点了七八道早茶餐点。必备的凤爪是要有的,金钱肚之类的也点了一堆。除了一个烫青菜和一份红米肠以外,为了配合布鲁恩的口味,全部都点成了肉食。 “这个乳鸽倒是现在就能吃。”看了一遍菜单,孙立恩兴高采烈的对布鲁恩道,“给你点一份?” “鸽子?”布鲁恩皱着眉头念叨了几声“pigeon”之类的单词,“这个是很常见的食材么?会不会太残忍了?” “不是那种在广场上飞的鸽子啦,是专门培养出来食用的品种。”孙立恩最后还是下了订单,“等会你尝尝就知道了。” 布鲁恩面露不忍之色,“你要知道,在西方世界,鸽子是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的。虽然我不信上帝,但是传说最早为诺亚带来橄榄枝的就是鸽子——它们象征着希望,和平和安全……” 布鲁恩一直在嘟嘟囔囔的说着自己是有多喜欢鸽子,他甚至曾经在自己家族的农场上养过几羽信鸽,据说还是非常不错的品种。 也不知道当年是哪儿的人把旅鸽从世界上最大的禽类族群给吃到绝种的。孙立恩在肚子里腹诽着,不过看在老布昨天晚上很辛苦的份上,孙立恩还是决定先放过他——这么多好吃的,不愁堵不住他的嘴。 终于,一斩四的烤乳鸽上桌了。广东菜在这种地方总是会有些小聪明,说好的烤乳鸽,结果其实是先卤之后再用热油浇淋出来的。让外人摸不清楚做法的同时,还能趁机震人一把。 布鲁恩闭上了嘴,鼻子抽动了两下之后,还没等到孙立恩劝他尝尝,就知己把手伸向了乳鸽,“闻起来还不错。” 四分之一只乳鸽在一分钟内消失在了布鲁恩的嘴里。他瞪大了眼睛,吮了两下油乎乎的手指,然后继续抓向了剩下的乳鸽。 孙立恩只抢到了一个管滚滚的小鸽子脑袋,以及脑袋下面一截大约两厘米长的脖子而已。剩下的乳鸽在五分钟内就只剩下了几根骨头。 “你不是说鸽子代表了和平、希望和……”孙立恩有些震惊于布鲁恩的速度,他还想问问看是什么让这个红脖子突然改变了态度。 下一秒钟,布鲁恩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解释了这个问题,“早知道这玩意这么好吃,诺亚早就把船上的鸽子都吃光了!”他朝着服务员一招手,用荒腔走板的东北话喊道,“老妹儿,再来五只烤乳鸽!” 第552章 惦记 布鲁恩最后还是执拗的等来了他想要吃的烧鸭——在点了第九只烤乳鸽之后,饭店经理终于确定这个老外不是来捣乱的。而由于老布的吃相又实在是有些……过于不雅。为了减少对其他客人的打扰,在布鲁恩和孙立恩拒绝了店家提供的包房之后,经理痛下决心,赶紧给这桌客人想办法搞些烧味来再说。 店里自己现做明显来不及,把周边各大同行都问了一遍后,他终于搞到了一批昨天晚上没有卖掉的烧味。这些烧味质量上乘,而且保存的也挺到位——据说是那家同行专门保留下来准备实验新菜的原料。请人家分润了一点过来后,经历和行政总厨都松了口气,他们总算是凑出了一盘四宝拼盘。 “这份就不收您的钱了。”总厨把菜亲自送到了餐桌上,并且对老布致以欣喜和抱歉的眼神,“我们后厨折腾了半天,也就这么一份……材料不是最新鲜的,味道可能会差一点。如果可以,等您下次下午再来的时候,我给您送一份本店最好的四宝。” 这就是会做生意和不会做生意的区别。食客有时候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而且这种要求往往难以满足。但开门做生意,总不好因为自己难做就开罪于人。甚至还要陪着小心甚至可能还要冒着赔钱的风险,承诺再给人送菜。 当然,光凭九只烤乳鸽,送两盘菜就应该不会亏钱。开饭店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大肚汉,只要你给得起钱,而且别直接撑死在店里,那绝对是有求必应。 “好的好的。”布鲁恩一边擦着嘴,一边试图去和主厨握手。不过刚一动手,他就意识到自己手上还全是乳鸽的油汤,这才连忙把手按在了桌子上,“我这一手油,就不跟您握手了。” 孙立恩早就没了继续点菜的兴趣——布鲁恩是主要瞄准了乳鸽正在积极奋战,那点的菜就只能孙立恩自己来解决了。 能用来烤的乳鸽个头一般都不大,身上的肉也不算太多。但两个人吃九只鸽子还是太过分了一些,更过分的是,这九只鸽子孙立恩就抢到了一个鸽子脑袋而已。 布鲁恩看着孙立恩的木讷表情,忽然反应了过来现在是刚刚结束夜班的早餐,“你这是困了?” “废话。”孙立恩瞪了一眼这头正在胡吃海塞的活熊,“你昨儿晚上至少还能睡觉。我一晚上接了一个断胳膊的,一个断腿的,一个拉肚子拉到失禁的,还有一个A型主动脉夹层,顺便还照顾了三个登革热患者。”他轻轻一敲桌子,“我肯定困啊!” “嗨,你早说嘛。”布鲁恩朝着孙立恩挥了挥手,“吃饱了就赶紧回去睡觉吧你。”他一直旁边的点菜单,“单子留下,你可以走了。” 孙立恩瞪了布鲁恩一眼,“好歹是我拉你出来吃饭的,我请客……” “算了吧。”布鲁恩摇了摇头,“你还得给胡佳寄快递呢,就你那个工资水平,一个月寄三次快递工资就没了吧?” 孙立恩正想摆出自己现在一个月三十几万的工资加补助(主要是武田制药的补助)来显示一下自己也是高收入人群,结果刚一张嘴,他忽然觉得好像不太对劲——上一次往波利坦维亚寄快递就花了自己十万块,这可不就是一个月最多寄三次嘛! “去吧去吧,这顿饭我请了。”布鲁恩吭哧吭哧的笑了出声,并且用油乎乎的手在孙立恩的肩膀上毫不在意的拍了两下,“就当是预祝你考试顺利过关——你笔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 · · “你笔试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记得是后天考试吧?”胡佳在电话那头询问着孙立恩准备考试的情况。“压力是不是很大呀?” “为什么现在所有人跟我说话的第一句都是问我准备好了没有?”孙立恩哭笑不得的应倒,“准备的还行。” “不能还行呀。要有十足把握了才好。”电话那头,胡佳的声音在隔了上万公里后显得有些失真,孙立恩能听到一阵仿佛流水的声音,他有些诧异的问道,“你那边干啥呢?准备放水洗澡啊?” “啊?”胡佳愣了片刻后笑道,“我这里下雨了。现在是波利坦维亚的雨季——这场雨已经下了四天了。” 非洲那个地方不是应该很干旱的嘛?孙立恩迟疑了片刻后问道,“那你们这段时间要怎么出去巡诊啊?” “坐船。”胡佳笑着答道,“附近的大的聚落我们之前都去过了。除了一些传染病和慢性病得把人带回来住院治疗以外,其他的也就是发一些药物出去——需要长期服药的话,会有其他的NGO跟进。我们最近的任务就是坐着船,为大马拉维湖地区周围的渔村提供医疗服务。” “你会游泳吧?”孙立恩迅速抓到了整个对话中他认为最重要的重点,“那些船安不安全的?” “放心吧,都是钢壳船,这可不是那些只有几十吨排水量的木头小渔船。”胡佳兴致勃勃道,“虽然不算很大,但我听刘主任说,这船得有个四五千吨排水量了。” 排水量四五千吨的钢壳船,那估计就是滚装船之类的了。孙立恩点了点头,这至少让他安心了不少。不过也是,医疗队好歹是国家行动,当地政府必然会尽最大的努力配合。医疗队成员的安全都还是有保障的。 “我明天考试,不是后天。”看着窗户外的天空,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放心吧,我有信心的。” · · · 事实证明,考试这种东西,准备充分与否和考试后有没有信心并没有直接关系。 孙立恩自认为考试准备充分,但进了考场之后,还是被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执业医师资格证考试,面对的主要应该是专硕或者规培生,当然,应该也有一部分临床助理医师准备转正。 考试得连续两天,每天的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半,下午的两点到四点半。不过这四场考试里,孙立恩每一场都能见到提前交卷的神人——刚刚开始允许交卷后,就有不少人起身离场。 考试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神人,谁也说不好他们到底是真的觉得试题简单,还是提前放弃。反正孙立恩自己是每一次考试都考满了两个半小时。 “考完了?”第二趟考试之后下午四点半,孙立恩站在考场外,觉得有点头晕。正准备去停车场开车走人,他却从电话里听到了一个很久没听见过的声音。 “刘主任?”孙立恩睁大了眼睛,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定老刘同志并不在某个小树林里蹲着之后才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老子问你考试考完了没有,你怎么连个问题都答不出来了?被考傻了?”刘堂春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犯懒而且不着调,“考完了是吧?” “啊……对对。”孙立恩点着头,“刚刚考完。” “能过不?”刘堂春继续追问道,“今年的成绩是几月份出来?” “成绩发布……那得是两三个月以后了吧?”孙立恩有些不确定,“这个好像每年都不一样。” 刘堂春那边顿了顿,继续问道,“你没参加短线加试吧?” 短线加试是为了缓解院前急救和儿科医生匮乏的情况,在医师资格考试中对于这两个项目进行加试的特殊考试项目。等于无形中降低了通过分数线大约二十分左右。但带来的副作用也挺大,听过加试得到的执医证,只能用于院前急救或者儿科注册。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开始还是挺有信心的。” “行了。废话少说两句。”刘堂春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高兴,“等你查到成绩了,给我来个电话,或者给胡佳打也可以。” “哦……”孙立恩有些困惑的答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刘堂春干净利索的挂掉了电话,孙立恩过了五分钟后偷偷给胡佳打了个电话过去。刘主任突然来问自己的成绩,这让他有点不安。 “刘主任问你成绩了?”胡佳那边很明显也有点摸不清楚刘堂春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我没听说呀……” “反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孙立恩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你最近帮我打打刘主任的边鼓,我总觉得被这老货突然惦记上了有点不妙。” 第553章 九月 刘堂春这个老货肯定没安好心,这一点孙立恩心里一清二楚。但更让他有点心里没谱的是,刘堂春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回国。虽然只是短暂在国内呆一两个月,处理一下学院里的工作,但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回来了当面说,非得提前打电话打听问题的? 总之,这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孙立恩不得不防。 请自己的女朋友留神打探消息之后,孙立恩终于挂掉了电话,然后在保安大哥的催促下,开车离开了考场。 九月,天气仍然炎热。虽然按理来说,现在的夏天已经时日无多,眼看就该苟延残喘。但这大太阳实在是看不出有任何“日落西山”的残破感,反倒是颇有些廉颇老矣,但仍是饭桶的感觉。 太阳晒的实在是太厉害了,孙立恩不得不在驾车向西的路上拉下了车辆驾驶舱前面的遮阳板。眯起眼睛开了一段,终于在一个左转后进入了高楼林立的中心大道。这下倒是舒服多了。 过去两个月里,最让孙立恩心里感觉到安稳的,其实是袁平安的归来。 从下级医院的急诊里锻炼出来的袁平安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他的行医风格开始向真正的急诊医生,而不是“来急诊科锻炼的神外医生”方向转变。也许是明白了自己毕竟和孙立恩这种开挂的人物不同,袁平安在日常工作中基本放弃了学习孙立恩做急诊时精确诊断的习惯。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对症治疗和生命体征维持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袁平安这几乎相当于是第三次转变专长——他现在研究的领域其实更接近重症医学方向。但这种横跨多个学科,而且多学科能力都不差的同协出身的高材生,对于贫困地区县级医院急诊科的意义是巨大的。 只要没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袁平安在支援结束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怎么说呢……不是那种下级医院里常见的碌碌无为混吃等死模样,而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了充分信心的青年骨干的样子。 充满信心,积极有干劲。但也不会过分自大,能够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优缺点。 回到了四院之后,袁平安和布鲁恩开始轮流担任起了急诊科住总职务。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俩得在新一批住总诞生之前帮忙维持住急诊的基础运行才行。 但毕竟焕然一新的袁平安回来了,周军手头的压力顿时得到了有效缓解,而孙立恩这边的诊断中心也得到了一名生力军的支持。 诊断中心终于在尴尬的试运行两月后,逐渐进入了“完全体”的状态。独立的检验科和影像科全部投入了运作中。由于检验能力过于“强大”,而诊断中心目前还没有全负荷运行,所以这一部分多出来的辅助能力成了香饽饽。这一部分能力除了当初答应了门诊的以外,剩下的基本都由神外和急诊包了圆。 现在制约周秀芳诊断中心发挥实力的有两大不利条件,第一是诊断中心的医生数量还是太少。第二则是诊断中心的牌子……还不够硬。 第二个问题其实最好理解,毕竟诊断中心开始运行没多久,虽然处理的病症难度高,诊断苦难,但名声还只是圈内同僚们有所耳闻。想要患者和患者家属主动上门……难度还是很大。但真正麻烦的,还是第一个问题。 四院和武田签的合作协议里写着,诊断中心每年无偿诊疗不超过一万人。但运营这么大一个诊断中心,人吃马嚼的都暂且不说,总不能连日常的检测成本和消耗都指望人家来负担——诊断中心急需一个能够持续造血获取收入的途径。光靠院内的检验和影像科检查分出来的利润并不够充足,因此在诊断中心的名声打出来之前,短时间内院内没有为诊断中心继续增加医生的打算。 平均一天要诊断二十七个病人,而且还得是罕见病……这种量级的诊断需要大量患者和医生的配合。目前的诊断中心并没有这种能力。 维持较低限度的运行,对孙立恩来说其实是个好事儿。至少他有时间来复习考试。 陶德两周前已经出院了,钱爱武和陈恬艺以及沈夕的堂弟沈秋实都已经出院。目前的诊断中心住院部里,只有小嫣然还在这里继续住院治疗。 小嫣然的治疗费用不需要孙立恩他们操心,事实上就连宋院长都不用太操心她的治疗费用问题。在民政和绿叶筹等机构的关注下,小姑娘目前最不缺的就是治疗费用。但住院接近一年,她面临的挑战也有很多。 对这个年龄的小朋友来说,除了健康成长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接受教育。她现在的状态仍然不适合去学校和其他小朋友接触——她的肝脏问题是一方面,持续接受免疫抑制治疗所带来的感染风险则是另一方面。学校里的人流量还是有些太大,万一出现了校内流感传播之类的问题,小嫣然是肯定扛不住的。 考虑再三,在民政部门和教育部门的通力合作下,今年应该就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嫣然顺利插板进了陶德所在的学校。并且开始通过录播授课视频的形式学习。 虽然和实际参与班级授课有差异,但这已经是四院能为她做到的最好地步了。 顺便一提,脑袋上缺了一块的小陶德,以及这段时间经常来探望哥哥的佩妮,在住院期间和小嫣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佩妮负责在消毒后和小嫣然一起玩游戏,而陶德则在消毒后担任起了小嫣然的“班长”职责。每天早上八点,他会来检查小嫣然有没有完成前一天的作业——他甚至还会批改一下小嫣然的作业。 陶德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小家伙,用徐有容的话来说,“他更像是个德国的中学老师,而不是一个在国内上小学三年级的美国孩子。” 随后几乎每天,孙立恩都能在住院部里看到陶德正在用特意买回来的红色圆珠笔,在小嫣然的作业本上勾勾画画。而在隔壁房间里,佩妮正和小嫣然坐在一起,小声的说着陶德的坏话。 不过自从陶德出院之后,他再来看齐嫣然的次数就没有那么频繁了。而现在正好又是正常开学的日子,齐嫣然每天都跟着视频直播上课,倒也不用陶德再来给她批改作业——现在她的作业都是通过办公室的扫描仪扫描,然后直接发送到任课老师邮箱里的。 · · · “立恩啊,考完了?”孙立恩刚把车停到宿舍楼底下,手机就又响了起来,“感觉咋样?” “袁医生?”孙立恩苦笑道,“怎么你也来问我这个问题啊?” “还有别人问?”袁平安想了想,“除了胡佳和你父母以外,还有别人直接给你打电话问成绩?男的女的?”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袁平安最近越来越浪了,“男的,是刘主任。” “刘堂春主任?”袁平安和刘堂春不是特别熟,见了没几次面之后老刘就被发配到非洲去了嘛。“我还以为是吴院长呢……你今儿要是没事儿了那就来医院一趟吧,我这里有个病例挺有意思的。” 第554章 发热 今天,综合诊断中心里来了个很有意思的病人。 患者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光看外表倒是和袁平安在下级医院里支援的时候,所常见的那些乡村农民差不太多。但他的衣着打扮却和农民完全不沾边。手工定制的皮鞋,西裤和用袖钉扎住袖口的优质亚麻衬衫,以及手腕上的鳄鱼皮金表,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家境优渥的成功人士。 外表和打扮完全不符,是有趣的第一个点。 第二点则在某种程度上是第一点的补充和提示,这名患者是由沈轻眉陪着来到医院里的。而且沈轻眉轻车熟路的直接到了诊断中心,点名希望孙立恩来接手这名患者。 第三点则有趣在他的疾病类型上。在得知孙立恩今天执医考试最后一天后,沈轻眉同意了袁平安先采集病史的请求。患者自诉“腰部间断疼痛伴发热”,而且时间长达半年。在六个月前,也就是程雯的最后一期海扶刀手术成功结束后一个月,患者劳累后突然开始出现了腰部疼痛。 患者本人以务农为业余爱好和乐趣。平时耕作的时候也确实强度很大,腰疼时有发生。但这一次明显性质不同,除了腰疼以外,同时出现的还有高烧。 高烧持续的时间倒是不长,休息大约一两个小时然后出上一身透汗后,腰疼和高烧都会消退。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爬起来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然后同样的流程,会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之间,再发生一次。半年以来,天天如此。 以务农为业余爱好,结果把自己身体搞成这个样子,那就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但因为也只是每天出出汗躺一会就好,所以患者一直没有主动就医。直到今天下午,沈轻眉因为业务上的关系登门拜访,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位老朋友居然病的这么重。 · · · “沈总?”被袁平安用“有意思的病例”忽悠过来的孙立恩一到综合诊断中心,就看见了沈轻眉。他有些诧异的和沈轻眉打了个招呼,“您怎么来了?是……小雯……?” 沈轻眉赶紧摇了摇头,打消了孙立恩的念头,“她在家呢,都挺好的。” 孙立恩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程雯又出点什么问题——要是手术后遗症拖到现在才爆发,那可就真的麻烦了。鬼知道到底这中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不过看起来现在还好,“有趣的病例”大概不是程雯。 “那您来是……?”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道。 沈轻眉的回答直截了当,“我有个商业伙伴,他的公司和我们有非常紧密的合作关系……今天我去拜访他的时候,发现他好像病的很重。” 孙立恩点了点头,看样子这个“有趣的病例”就是沈轻眉带来的这个商业伙伴了。“他现在在楼上?” “对。”沈轻眉点了点头,“我听说你今天不在,所以就请袁医生先给他做做检查。” “袁医生大概跟我说了一下情况。”孙立恩道,“那我先上去看看。”他顿了顿继续道,“您继续在这里坐一下,还是跟我一起上去到办公室里坐一会?” “我就在这里好了。”沈轻眉摇了摇头笑道,“刘总虽然跟我们关系很紧密,但人家的身体健康情况毕竟是个人私事——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她朝着孙立恩眨了一下眼睛,“只要知道他能不能继续保持个三五年的健康就好。” 那看来还是想知道的嘛。孙立恩有些犯难,患者个人情况是需要绝对保密的内容,未经患者同意就把患者的情况告知第三者,一旦追究起来轻则吊照停职,重则追究刑责。不管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要求还是法律法规控制,孙立恩都不能把这位刘总的情况告诉沈轻眉。 那就只能尽量把人治好,让他健健康康再活个十几年了呗? 和沈总告别后,孙立恩转头来到了二楼的办公室里。换上了白大褂后,出现在了袁平安和那位“刘总”所在的诊室里。 “袁医生,我可以进来吧?”孙立恩敲了敲诊室的门。这个步骤是帕斯卡尔博士强烈要求所有诊断中心医护人员都得有的动作。帕斯卡尔博士的原话是这样的,“敲个门又不会死人!” 既然老帕这么坚持,那其他医生们自然也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敲门还能让患者心里安慰一些,光凭这一点好处,大家就没有什么拒绝的意图。 “进来吧。”袁平安对着孙立恩扬声道,然后就是低声解释,“刘先生,这位就是沈总提到的孙立恩孙医生了。” 孙立恩推门进来,马上被这位躺在床上接受初步检查的患者外表所吸引。他让孙立恩马上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位曹严华医生的二叔。 皮肤黝黑,而皱纹深切密集。头发不太密集,有些乱糟糟的耷拉在他的头顶。 刘总的头顶上挂着一行提示,“刘保国,男,46岁。L5-S1椎间盘突出(60824.59.32)间歇热(4136.32.11),D-2聚体1.03mg/L(4033.48.35)” 腰椎间盘突出,间歇热和D-2聚体高。孙立恩稍一恍惚,顿时觉得这个病例好像有点熟悉——这不是疟疾么? 疟疾的发热非常特殊,根据类型分为间日疟,三日疟和恶性疟三种。这三种疟疾最大的区别就是两次发热间有间隔时间。病如其名,间日疟隔一天发热,三日疟隔两天发热,而恶性疟则天天高烧。 “基本情况我已经看过了。”孙立恩朝着袁平安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单,然后转身对刘保国道,“刘先生,你今天发热了没有?” “中午吃完饭没多久就烧起来了。”刘保国点了点头,“要不是正好碰见沈总,我也不想往医院跑。” “那现在是已经退烧了对吧?”孙立恩顺手拿起红外线测温枪,在刘保国的头顶上瞄了一下,36.7摄氏度,确实不烧。“您平时发烧起来的时候会吃药么?” “偶尔吃布洛芬。”刘保国答道,“这也不是啥大毛病吧?就烧一会,休息过来就没事儿了。” 孙立恩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你种了一片玉米地,明明及时浇水了,但是每天叶子都会有几个小时发黄,过一会就又绿了——您不会觉着这里有问题么?” 第555章 农场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每天固定几个小时高烧到40摄氏度的。因此现在的刘保国绝对身上有些问题。 “如果光看发热类型,我恐怕会以为这是疟疾。”孙立恩皱着眉头对袁平安道,“可如果是每天发烧的恶性疟,他不太可能坚持半年。” 刘保国已经被护士们用轮椅推着去楼下影像部门做CT检查了。孙立恩和袁平安在办公室里就患者病情展开了讨论。 疟疾是会死人的。尤其是恶性疟之类这种高内耗且进展迅速的类型。如果不尽快介入,患者很快会因为器官衰竭和严重贫血死亡。仅凭自己的免疫系统,使疟疾在半年内反复发作还能活下来……这种病例孙立恩听都没听过。 “绝对不是疟疾。”袁平安支持了孙立恩的判断,“疟疾不会有单纯的腰部疼痛问题。” “腰部疼痛倒是好查。”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在楼下的时候遇到沈总了,她跟我说,这位刘总有耕作的习惯。” 袁平安笑着摇头道,“现在这些有钱人不知道到底哪儿有问题,种地倒成了他们的兴趣爱好了。”他收敛了笑容问道,“你觉得腰疼和他的发烧没有直接关系?” “这倒不一定。”孙立恩摇了摇头,“一个经营着大公司的成功人士突然决定开始以耕种为兴趣,且不说中间有什么故事,至少他的身体肯定会出现一些不适应的问题。”孙立恩又开始习惯性的把同事的视线往状态栏的提示上引导,“或不定他以前就有腰椎间盘突出的问题,然后在耕地劳作的过程中加重了呢?” “这个让他做个CT就知道了。”袁平安恍然大悟,“但如果腰疼是腰椎间盘突出,发烧怎么解释?” “我打算问问看周策。”孙立恩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如果是间歇热,那就得看看是不是有急性肾盂肾炎了。” · · · “我觉得不太像。”从家里急匆匆赶回医院的周策看到了检查报告,并且还和袁平安交流了几句,然后做出了自己的诊断,“患者没有自诉尿急尿频或者尿痛等膀胱刺激症状。” “还有其他的理由么?”孙立恩有点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怀疑方向,只是根据状态栏的提示步步为营,一点点排除疾病方向。 “都持续六个月了,你跟我说是急性肾盂肾炎?”周策很无奈的摊了摊手,“不管他有什么病,反正肯定不会是急性的——如果是急性肾盂肾炎,他在五个月前应该就会出现菌血症或者脓毒症了。拖到这个时候,怎么也得有个DIC才对。” “先收住院吧。”袁平安站起身来晃了晃自己的脖子,“等明天他发烧的时候咱们再观察一下看看?” 这是老成持重之道,孙立恩也同意袁平安的看法。不过他有些困惑,如果不是急性肾盂肾炎,那刘保国的发烧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们先回吧。”孙立恩这人缺点不多,但心里装不下事儿绝对是最明显的缺点之一,“我再去和患者谈一谈。” 敲开了病房的房门,孙立恩发现刘保国正坐在病床上,和一旁的沈轻眉说着什么。他的面前摆着一套非常精巧的茶具,茶具正好放在了方便患者卧床用餐的床桌上。 “孙医生。”刘保国朝着孙立恩轻轻点了点头,也不问孙立恩的来意,而是举起手中的茶杯问道,“这是我自己种的茶,来尝尝看?” 孙立恩看了一眼沈轻眉,见沈总并无特别表示,于是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说着,他就走到了床边,顺手拉过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沈轻眉坐着的座位旁边。 刘保国也不多说,只是用带着老茧的手快速冲泡了一杯茶水,然后递到孙立恩那一侧,看着孙立恩轻啜一口后赞不绝口的样子笑道,“孙医生看起来很年轻呀。” “我今年才26岁。”孙立恩放下茶杯搓了搓自己的脸,笑着应道,“倒是刘总的年龄……可和这双手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年纪的。” “有什么不像的。”刘保国眯着眼睛笑道,“你看看那些在乡下种地的老哥哥们,那手上的老茧可比我这厉害多了。” 常年从事农业工作,手上的样子自然和城里这些敲键盘打电话用笔杆子的人不一样。孙立恩能一眼注意到刘保国手上的老茧,倒也不算稀奇。 “您拿种地当兴趣爱好坚持了多久了?”孙立恩继续喝着茶,这茶叶的味道说真的也没啥稀奇。但毕竟是人家很客气的请自己“尝尝”的,所以客套话还是得说。 “得……有个十几年了吧?”刘保国换上了一脸老农回忆过去的表情,“对,得十几年了。” 坚持了十几年,那看来你是真喜欢当个农民啊?孙立恩有点惊讶,他继续问道,“那就是……您刚三十岁的时候?种地很有意思么?” “有啥意思啊,一点意思都没有。”刘保国的回答再次让孙立恩觉得出乎意料,“每天拿着锄头,吭哧吭哧的在山上刨坑,这能有啥意思?你这娃娃可真逗。” 孙立恩被这句话憋的够呛,他放下茶杯问道,“那您还种了十几年?” “嗨,习惯了。”刘保国给孙立恩续了些茶水,“而且现在我那片地越搞越大,一下叫我放手,我还有点接受不了。” 沈轻眉笑着补充道,“那么大一片山都让你种上了茶树,还有果园鱼塘,都能自己自足了。” “您这个腰疼的毛病是最近才有的?还是跟着发烧才开始的?”孙立恩继续喝着茶,“发烧之前您有没有什么出国的经历?” “我这腰疼差不多也有个好几年了。”刘保国明显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特别在意,不然也不会发烧半年也不来医院看,“至于出国……我已经五六年没出去过了。” 又一个怀疑方向被正式宣告“没门”。孙立恩低头琢磨了片刻,“那您发病之前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什么以前没干过的事情?比如新养了宠物,或者新用了某种以前从来没用过的农药或者杀虫剂之类的?” “宠物?”刘保国摇了摇头,“我从来不养宠物,我那农场里别说宠物了,连条狗都没有。猫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野猫,我也从来不喂。” 沈轻眉补充道,“杀虫剂和农药刘总从来都不用的。自己种地本身就是为了吃的东西自己放心,怎么会用这些东西呢?” “化肥我倒是用的。”刘保国笑着解释道,“不要老觉得化学的东西就不好,要是没有化肥,我那农场怕是没几颗草能活的!” 第556章 不明原因脊柱炎 孙立恩这边慢慢和刘保国聊着天,逐渐勾勒出了刘保国平时的生活轨迹和样貌。不得不说,学着老帕的样子慢慢询问病史是个非常有用的手段。孙立恩在聊天中已经逐渐掌握了很多甚至连状态栏都没有提示出来的可疑之处。 最让他在意的,恐怕就是刘保国的双腿了。 刘保国的双腿看上去很结实,经常在地里干活的人腿部肌肉自然会非常发达,这倒是没啥可奇怪的。 但形状……不太对。 孙立恩上手稍微触诊了一下,心里的困惑更严重了。刘保国的双腿看上去还挺结实,但是双手触及的时候却感觉有些偏软——这不像是肌肉发达的人应该有的触感。更何况,刘保国的小腿部分本来应该隆起的内外两侧腓肠肌并不太高,反而是比目鱼肌看上去比较硕大。 这是……肌容量降低吧?孙立恩有点摸不太准,和肌肉有关的内容一般都是外科处理的。判断肌容量降低他不专业。 如果这是肌容量降低……那就很有意思了。孙立恩离开了病房,重新回到了办公室里坐下,开始在微信上拼命催罗哥赶紧出报告。如果真的是肌容量降低,那出现在肢体远端的肌肉萎缩,基本就等于是在宣告患者罹患脊柱炎或者神经源性肌萎缩。但一般的神经源性肌萎缩不太可能导致持续高烧,所以脊柱炎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根源。 要诊断脊柱炎,影像科出具的报告是关键。影像学证据是诊断脊柱炎的重要依据。只是可怜了罗哥,今天被孙立恩抓了壮丁。 “CT我看了,没有骶髂关节炎。”出具报告需要一些时间,罗哥被孙立恩催的头都炸了,所以干脆先在微信里通报了一下情况,“不过我倒是在平扫里看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罗哥盯着屏幕,思考片刻后用手机先拍了一张照片给孙立恩发了过去,“患者的L4-5腰椎部分有几个密度增高的硬化点,这个倒是……有点奇怪。” 腰椎上有高密度硬化点,这可能是非常重要的诊断证据,但也有可能只是年纪较大的人体自然损伤。 这似乎又是骨科的诊断内容。孙立恩放下手机琢磨了好一阵子,常规的思维逻辑告诉他,应该等到明天袁平安他们回来上班之后再组织会诊——刘保国的生命体征稳定,病情没有迅速恶化的风险,因此也不用组织紧急会诊。 但……孙立恩这个人心里不能有事儿。他比谁都好奇,甚至比患者本人更加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病。 就当是报复袁平安吧。孙立恩在心里阴暗了一下,谁让你袁平安之前把我孙某人推出去挡枪的?那天晚上的其他病人孙立恩倒是记不太清,不过那位细菌性痢疾的大哥给曹严华冲的“澡”,孙立恩至今记忆犹新。 “喂,袁医生啊?”孙立恩的报复,三四个月也不嫌晚。“我这边看刘保国的病例有了点想法,你和嫂子在一起呢?” “对呀。”袁平安接电话的时候正和林亚男在四院门口的大排档里吃着饭。小两口都是医生,平时一起开火做饭实在是有些消耗时间。因此在这种工作日里,他们要不各自在科室里吃盒饭或者去吃食堂,要不就凑在一起,去门口的大排档里点两个菜吃一吃。“你有啥想法?” “我刚刚和刘保国聊了聊,聊天的过程中发现他的两侧小腿好像有些肌容量降低。”孙立恩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影像上没有发现骶髂关节炎,我也没有发现患者有葡萄结膜炎——但是这种两侧对称的肌容量降低症状表现,我怀疑可能是脊柱炎。” 孙立恩提到的骶髂关节炎和葡萄结膜炎是“强直性脊柱炎”的诊断特征,作为一种病因尚不明确的可能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强直性脊柱炎会导致部分脊柱骨质融合,患者从此损失甚至彻底失去了一部分脊椎活动的能力。并且随着强直性脊柱炎的发展,患者会逐渐出现脊椎变形等症状。 强直性脊柱炎能够解释肌容量降低和腰疼,但无法解释刘保国的发烧。所以孙立恩的诊断方向和思路就朝着另一种脊柱炎蔓延了过去——感染性脊柱炎。 致病菌侵袭脊柱导致炎性反应并不罕见,临床上常见的有包括化脓性脊柱炎,结核脊柱炎,布鲁氏菌脊柱炎等等。换句话说,如果确定了刘保国的CT图像和肌容量降低确实是脊柱炎的表现,那就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去寻找感染源了。 “难怪你第一句就问我亚男在不在。”袁平安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行,我们也快吃完了。等会买了单我就直接带着亚男先回去看看CT图。” 孙立恩又和袁平安聊了两句,正准备打开手机看看要不要点个外卖,忽然他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孙医生,你在么?”是沈轻眉的声音。 “沈总,请进。”孙立恩扬声应道,顺便快速在手机上点了几下,订了一份黄焖鸡米饭。 “孙医生,您来病房里看一下吧。”沈轻眉站在门口没进来,她有些着急的对孙立恩说道,“刘总突然开始咳嗽了,而且还咳的挺厉害。” 孙立恩连忙站了起来,跟着沈轻眉一起急匆匆的赶到了住院病房里。护士小郭从护士站看到了孙立恩的动作,也赶过来帮忙。 “咳咳……咳咳咳!”刚才还气定神闲和孙立恩聊着天的刘保国咳嗽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他咳的满脸通红,过了好一阵子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刘先生,你没事儿吧?”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着,他快速看了一眼刘保国的状态栏,这次状态栏有了变化。“肺部感染(00.08.13)”出现在了状态栏列表最后的位置上,而在肺部感染的提示前面,则是一行白色的字,“不明原因脊柱炎”。 也就是说,脊柱炎的判断没有错,而肺部感染是……八分钟前才发的?孙立恩皱着眉头,看护士小郭小心翼翼的帮刘保国拍着后背——这个动作倒是有助于排痰。 “您之前也这么咳嗽过么?”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长期发烧,肺部感染,脊柱炎,这三个病症加在一起,他的第一反应只有两个字,“结核”。 第557章 肺结核? 结核是个很麻烦的病。不管对呼吸内科还是传染病科甚至急诊科来说,结核都是一个非常非常麻烦的疾病。 这个麻烦不光体现在漫长的治疗期以及更加漫长的病期上,更麻烦的还在于诊断。 是的,结核是世界上最难诊断的疾病之一。 以前曾经流行过一个呼吸内科医生之间的笑话,大概内容是这样——如果你在大会诊的时候被老教授点名要求对患者情况作出诊断,而且你还很不走运的走了神,压根没有听清楚患者情况,别着急,你只需要轻咳一声,然后摆出一副非常沉稳的样子回答“结核不能排除”就行了。 没有任何一个老教授能够否定这个诊断,基本上所有的呼吸内科疾病都可以用“结核不能排除”进行诊断。这也能从侧面说明,结核这种病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表现方式。 有20%的肺结核患者没有症状或者只有轻微症状,而就算是有症状,基本也就局限于“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发热”而已。换句话说,肺结核患者发病要么没症状,要么没有特异性症状。 那么引入影像学检测呢? 情况同样糟糕。肺结核的胸片表现也没有特征性改变,影像科的医生们只能通过一些钙化斑点;病变发生于非上叶尖后段、下叶背段、后基底段;有球形病灶以及病变吸收慢之类的,非常主观且不可靠的“特征”提出“怀疑结核,请结合临床”的意见。 CT有一定的补充性诊断价值,但也只是对于某些隐匿部位的病变,或者诊断有困难的病变进行进一步分辨。CT和X光片一样,无法直接给出确诊的意见。 在经过了症状和影像学两波不太靠谱的诊断后,如果医生们仍然认为这有可能是结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疾病类型),那就会对患者开展病原学诊断。 接下来最不靠谱的地方出现了,由于结核病诊断一般采取采样涂片染色的检测手段。在临床检测中,结核采样涂片染色阴性的可能性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诊疗指南上都推荐,对患者需要连续进行最少三次以上的采样涂片染色检测,以尽量降低假阴性的可能性——更要命的是,涂片阳性也不见得就真的是结核病,非结核分歧杆菌、麻风分歧杆菌、努卡军和放线菌也可能在染色下呈现假阳性反应。 因此,现在的“金标准”推荐使用分离培养法进行更加准确的诊断——但分离培养法的阳性率依旧不够理想,而且整段时间长的不是一般。国内常用的改良罗氏培养法需要培养四到六周,也就是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三十到四十五天左右。 大名鼎鼎的PCR技术可以用在检测中,它能够将样本中的微量结核菌DNA扩增,短时间内扩增上百倍以方便检测。但假阴性和无法区分结核分歧杆菌与非结核分歧杆菌的缺陷不但没有得到改善,甚至还有无法分别死菌活菌,无法判定临床疗效等更多的麻烦。 而同样作为特异性比较强的结核菌素皮肤试验(TST)就更惨了——年龄超过三岁后,这种检测的效果就基本没有了意义。原因也很简单,TST无法分辨患者是现症感染,还是曾经有过感染史。而由于国内普遍为婴幼儿进行卡介苗接种,它的参考性就更差了。鬼知道成年人的TST阳性反应到底是因为接种了卡介苗,还是因为曾经有过感染,又或者是正在被感染。 检测技术的优缺点暂且放在一旁,加入连续三次痰涂片且一次分离培养结核杆菌的检测均为阴性,那么可以排除这名患者感染了结核么? 答案是不行。 在治疗结核的领域里,有一种东西叫做“菌阴肺结核”的玩意。 哪怕无法检测出结核分歧杆菌,但如果患者有肺结核临床症状——也就是那些没有特异性的症状;有肺部X线表现——同样是没有特异性的病变;并且抗结核治疗有效,排除了其他非结核性肺部疾病,PCR检测阳性,TST检测阳性,肺外组织病理检查证实结核病变,支气管或者肺部组织病理证实结核病变,之后才能诊断为“菌阴肺结核”。 更不用说各种基础疾病下,肺结核的表现都有所差异了。免疫损害者,极度免疫功能低下者,艾滋病患者,糖尿病患者的肺结核进展和各种表现都有区别,甚至支气管结核所导致的肺结核,也和原发性肺结核患者症状表现不同。 肺结核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幻魔方大厦。只要你踏足于这个区域,想要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都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搞到一个方向。 孙立恩一心一意搞诊断已经快一年了。他从来不觉得诊断是个难题——只要别涉及到结核就行。 他甚至在祈祷状态栏给点面子,碰到结核病人直接提示一个“结核杆菌感染”就行了。千万别再和往常一样,给出一些症状让自己来推理。但是现在看起来……状态栏好像并不打算给他孙立恩这个面子。 刘保国的症状确实有些像结核,虽然不能确定高烧和结核平时多出现的“午后低烧”为什么表现不同,但的确不能就凭这个否定结核的可能。结核表现出来的症状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有高烧好像也不奇怪。 “刘先生,你以前也……这么咳嗽过么?”孙立恩心里瞬间把警惕度拉到了最高程度,出于一个搞诊断的医生的敏感性,他决定首先针对结核做一些询问,“您这段时间除了腰疼和高烧以外,有没有过胸痛,呼吸困难或者咳血之类的情况发生过?” “咳咳……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刘保国终于把气给喘匀了过来,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似乎明白自己这一阵咳嗽吓着了这个年轻的医生,“我没啥事儿,就是刚才喝茶的时候不小心呛到了而已。” 喝水呛咳,这可能只是一个意外,但也有可能提示着刘保国出现了软腭吞咽功能障碍——这有可能意味着神经中枢病变,有可能是某种感染,也有可能是腔梗——即发生在大脑深处的某些缺血性微梗死。 “那您这一个月来大概呛过几次水?”孙立恩还是有些不放心,刘保国看上去似乎是那种不太喜欢配合医生的患者。他既然不肯自己主动说,那就只能一点一点去问了。 “好家伙,天天呛水那还了得?”刘保国很不满的看了一眼孙林,“别说一个月了,我这几年都没被呛过!” 第558章 追问来的灵感 虽然刘保国自称是被水呛了才会咳嗽的这么严重,但是他头顶上的“肺部感染”状态却并不正在诉说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患者不太愿意配合,而且还不说实话。这就让孙立恩这个当医生的非常费解了——你要不打算听医生的话,那来医院干什么? 孙立恩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轻眉,然后叹了口气,这位刘总来医院恐怕是因为沈轻眉的坚持。 患者本人的配合度有限,但该做的诊断还是得做。孙立恩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始继续对刘保国进行查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一点点查。身体上的变化总不会因为你不愿意配合就不体现出来。 上手进行查体,孙立恩迅速发现了一些问题。最直接的就是对刘保国进行脊椎叩诊的时候,他表现出了明显的叩诊疼。 疼痛的区域,却不只是状态栏提示了有腰椎间盘突出的L5-S1节。而是L3-L5节腰椎。这个区域是做过CT扫描的,影像科的罗哥从L4-L5段看到了几个密度增高的硬化点。 等会……孙立恩后退了两步开始沉默,癌症表现出低热的多见,而且一般都是长时间低热——骨癌会不会表现出间歇热? 琢磨了一会后,孙立恩决定去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小郭,给刘先生抽个血。”具体的检查项目,他不太打算直接跟患者说出来。对一个压根不打算配合医生的患者说“我怀疑你得了癌症”,对方不急眼才有鬼了呢。 虽然在回答病史的过程中,刘保国不知为何有所保留,但在医生进行检查的时候,他还是挺配合的。被抽了整整二十毫升血之后,刘保国有些无奈的问道,“还抽?” “这就差不多了。”孙立恩笑着回答道,他打算用这点血样好好折腾折腾检验科。除了肿瘤标志物以外,孙立恩还打算把其他的肝功传染病之类的检查全都完善一遍。 “接下来,有个小测试请您配合一下。”孙立恩请刘保国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然后自己把口袋里的笔放在了地面上。“您能帮我把这根笔捡起来么?” 刘保国有些困惑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慢慢走到放着笔的地板前,用一只手撑住左腿膝盖,慢慢蹲了下去,随后腰部挺直,伸手捡起了那根没多少墨水的中性笔。 屈膝屈髋不弯腰,阳性反应。孙立恩轻微的皱了皱眉头,这可不是腰椎间盘突出能造成的结果——除非刘保国的腰椎间盘突出已经发展到了脱出的阶段。 “您平时就是这么捡东西的?”孙立恩说话前,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声。顺着声音回头一看,正是林亚男。她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一身跑步的运动服——看上去倒像是个刚刚结束夜跑的青年女性而非医生。“一定要手扶着膝盖才行?” “这是林医生,我们院的骨科才俊。”孙立恩连忙介绍道,顺便往林亚男的身后望去,“袁医生没跟你一起过来?” “我让他慢点吃饭。”林亚男笑了一下,“平时吃饭太快而且也没个固定时间,时间长了容易有胃病。”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挂在脖子上,转而对刘保国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对。”刘保国愣了愣,然后点头答道,“我这腰一直不太舒服,这么蹲轻松一点。” 凑热闹这种事情一旦发生,那就是大家都赶在一起聚堆。影像科的罗哥也出现在了病房外面,手里还捏着两张冲洗出来的CT片,“哟,都在呢?” 罗哥当然是来送CT检查结果的,他也不多废话,直接把片子交到了孙立恩和林亚男手里,“我又看了几遍,L4-L5的密度增高点性质不明确,不过没有边界模糊或者侵蚀的迹象,至少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 “坏东西”这三个字可以代指很多东西,而在影像科医生嘴里,这主要是指“疑似癌变”的病变区域。 影像学上判断肿瘤性质,一般通过病变区域边界是否清晰,以及病变区域是否侵袭临近结构等特点进行。通常来说,边界越模糊、侵袭组织越多,这个病变是恶性肿瘤组织的可能性就越大。 当然,用来判断肿瘤性质的手段和方案还有很多种,病变区域边界和是否涉及其他组织,并不能完全作为依据。最终的决定性判断,还是得依靠病理学检测才行。 “结核的可能性挺大的。”林亚男和丈夫已经交流过了患者的基本情况,她看着片子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可能是结核性脊椎炎,虽然间歇高热的情况比较少见,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血性结核传播的话,可能会在其他身体部位也留下痕迹。”罗哥身为影像科医生,当然也明白结核有多难诊断,“可以考虑做个PET扫描查一下。” “或者取脊椎液做个PCR看看。不管检出的是不是活菌,至少能够明确一下方向。”林亚男继续道,“治疗方案都是现成的,只要确诊了就行。” 医生们在患者病房里讨论诊断和治疗方案并不是常规操作,至少刘保国看上去有些紧张。“结核?我从来没接触过有结核的人呐。” 沈轻眉也皱着眉头道,“刘总这些年基本就是住在农场里,和外人接触的很少。结核这种病……不是要接触其他结核病人才能传播的么?” “这个倒是不一定。”孙立恩答道,“结核算是人兽共患病,犬类、猪、牛等等动物都有可能感染结核,尤其是牛感染结核分歧杆菌之后,甚至有能力传播给人类。” “可是我的农场里没有牛啊……我也不养狗,更没有养猪。”刘保国百思不得其解,医生们的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他很有可能感染了结核。但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被感染的,刘保国实在是想不出来。“我倒是养了些山羊,主要还是用来吃山上野草的。” “羊好像没有感染结核的能力吧?”这方面罗哥并不专业,林亚男对此也不是很了解。两个人交流了一下,对孙立恩提议道,“要不然还是请传染病科的医生们来会诊一下?” 孙立恩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一会后抬头问道,“刘先生,你的农场里都有什么动物?” “动物啊?”刘保国掰着指头数了数,“有羊,有兔子,有鸡鸭,还有鹅……哦对了,我还挖了两个池塘,里面是鲢鱼和草鱼,可能还有些山泉里冲下来的小杂鱼和罗非鱼。”他抬头望向孙立恩,“其他的动物……最多还有些田鼠和野猫。” “您最近这一年,和这些动物都有过直接接触么?”孙立恩继续追问道,如果真按照刘保国所说,他这些年和外人接触的很少,那被其他人传染的可能性确实非常低。相比较之下,动物传播疾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是说直接用手去抓这些动物的经历。” “有。”刘保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他是真觉得有点怕了,“去年年底的时候,我自己操刀杀过鸡,还钓过几条鱼……哦对了,今年年初的时候羊群下了不少小羊羔,我请了兽医来给羊打疫苗。后来看人家忙不过来,我也给小羊羔打过疫苗。”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掉的可能。他看向了林亚男,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会不会是……布鲁氏菌病?” 第559章 布鲁氏菌病 布鲁氏菌病,或者说“布病”,是一种大名鼎鼎的人畜共患病。这种疾病在欧美等畜牧业发达地区发病率较高,在我国,主要集中在牧区和小部分南方散养牛羊地区。 布鲁氏菌有多种分型,除了最常见的羊布鲁氏菌以外,还有牛、猪、犬、绵羊布鲁氏菌等分类。但这些分类并不影响疾病的症状表现和侵袭范围。作为一种全身性疾病,布鲁氏菌感染会侵袭人体全身各个器官。其中有约30%的病例会表现出骨骼受累的症状——并且常见于脊柱,也就是布鲁氏菌性脊柱炎(BS)。 从症状持续时间上来判断,刘保国如果罹患了布鲁氏菌性脊柱炎,那么他应该属于亚急性发病——持续时间不足52周。从症状上来看,基本布鲁氏菌性脊柱炎所有的表现类型他身上都有,无非是少了一个波动热而已。 布鲁氏菌病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马耳他热”,另一个则是“波状热”。是的,布鲁氏菌病的症状中有一种非常具有特色的发热类型。由于其类型实在是过于独特,以至于一段时间内,人们干脆用这种症状来命名布鲁氏菌病。 波状热是指一段时间内,患者的提问开始逐步上升突破正常体温,甚至上升到39度左右,然后持续几天后缓慢回落至正常体温,并且来回循环的一种热型。由于症状过于特殊,因此成了布鲁氏菌病的代名词——但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布鲁氏菌病都有波状热的表现,但几乎所有波状热的患者都是布鲁氏菌病的感染者。 那些不是布鲁氏菌病的波状热患者……大概是得了结核吧? 沈轻眉很有眼色的提前离开了病房,而孙立恩的提问引得在场的两名医生都沉默了下来,罗哥水平差一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布鲁氏菌病的表现。但林亚男不一样,她很清楚孙立恩的怀疑可靠性很高。 别的暂且不说,结核要在没有接触结核患者的情况下发展到结核性脊柱炎的水平,而且中间还不能引起什么呼吸道症状,可能性实在是有些太小。动物传染给人类结核病不是不行,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人给动物传染结核病——从各种角度上来说,结核病都更像是“人”畜共患病,而不是“人畜”共患病。 布鲁氏菌病则不同,从患者自己的描述上来看,感染所需的“传染源”,“传播途径”和“人群易感性”他全都具备。而且时间也完全对的上号。布鲁氏菌病确实很有可能。 “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琢磨了一会后,林亚男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核实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取样检测吧,送样做培养,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 送走了罗哥和林亚男之后,孙立恩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刘保国目前已经困惑道了极点,他急需医生对他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刘先生,最近这段时间里你瘦了不少吧?”孙立恩沉默了片刻,选择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开始对话,“差不多得有个……十来斤?” “我这半年瘦了快三十斤下去。”刘保国重新恢复了比较稳定的心理状态,重新为自己和孙立恩各倒了一杯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最近喝茶喝的呢……他们说自己种的绿茶能刮油。”刘保国向孙立恩递了一杯茶过来,苦笑着说道,“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这个什么布鲁……” “布鲁氏菌病性脊柱炎。”孙立恩接过茶杯轻轻喝了一口,“当然,现在我们还只是怀疑,真正确诊,还是要等检验结果出来才知道。” “你刚刚才让那个大个子护士从我这里抽了好多血走。”刘保国瞥了孙立恩一眼,“按你这个说法,等会我是不是还得再被抽好些血出去?” “也不会太多。”孙立恩笑了笑,“一管就行。” 聊了两句,眼看刘保国心情似乎好转了一点,孙立恩这才继续解释道,“这种疾病呢,感染之后的治疗方案都是有的。您也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这种病其实比结核好治。” 布鲁氏菌病的诊疗指南上都把治疗方案写清楚了,利福平或者链霉素合并西多环素进行治疗,如果采用链霉素的话,一个疗程大约两到三周,进行两个疗程基本就可以了。对于刘保国这种亚急性发病,而且发展为布鲁氏菌性脊柱炎的患者,需要再联合三代头孢进行治疗——如果有必要,还可能需要辅助以外科手段治疗脊柱病变。 但总的来说,布鲁氏菌病的治疗过程比结核要更短一些,而且因为布鲁氏菌病人传人的几率微乎其微——有且仅有性途径有可能传播——因此对于布鲁氏菌病患者而言,心理压力也会小很多。 “反正我配合你们就行了。”刘保国看上去也确实决定好好配合孙立恩,“沈总一开始强烈要求我来你们医院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以为然呢。”他顿了顿有些感慨,“去年年底的时候,为了给沈总的姑娘找合适的医院,我还托了不少朋友去首都和沪市的医院打听过。结果把检查结果给人家一看,都摇头说没法做。” 其实其他医院不敢做这种手术是肯定的——再怎么小心翼翼,传统手术方案对脑白质都会有损伤。这种托人来问的,一般手术难度太高都不太敢接。 至于首都那边不肯接……那大概是看在柳平川的面子上吧? “我们也是用了一些比较少见的技术才能解决掉这个问题。”孙立恩不知道沈轻眉和刘保国说了多找内容,他也不敢细说治疗方案,这毕竟涉及到患者隐私的问题,“不过您要是得的真是布鲁氏菌性脊柱炎,在哪儿治疗倒是都差不多——这个治疗方案是全国都通用的。” “还去其他地方干啥?再被抽个十几管血?”刘保国笑着摇了摇头,顺便一指周围的环境,“这么新的住院部,而且还是一张床一个房间,这种待遇其他公立医院可没有。” 第560章 大新闻 PCR检测需要跑一个通宵,连着开两个PCR检测,让检验部门的值班医生表情有点不太好看。不过看在孙立恩他们平时并不怎么经常搞这种事情的面子上,诊断中心的检验部门还是接下了这个“大活儿”。 孙立恩跟检验科的医生们又说笑了两句,这才转身往门外走去——沈轻眉可还在楼下等着呢。 “怎么样?刘总还好吧?”走出诊断中心大门,孙立恩果不其然遇到了沈轻眉。她看着孙立恩自己走了出来,而且连白大褂都没穿,心里大概也猜到初步的诊断结束了。 孙立恩有些牙疼的看了看沈轻眉,“沈总,按说我不能跟您多说刘总身体情况的……” 沈轻眉很理解的点了点头,“我也不多问,你就直接告诉我有没有生命危险就行。” “那倒是不至于。”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皱眉问道,“您没喝过刘总他们农场的羊奶或者吃过羊肉吧?” “没有。”沈轻眉摇了摇头,“小雯生病之后我就特别小心,平时家里就算喝也是尽量喝的奶粉。” “没有就好。”孙立恩点了点头,轻咳了一声道,“其实只要喝的是经过巴氏消毒的奶,问题就不是很大。” 沈轻眉皱着眉头想了想,小心问道,“和他养的羊有关系?”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目前我们的一个主要怀疑方向。” 沈轻眉忽然和一直等在一旁的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急切道,“这个病是不是有很强的传染性?是不是只要接触或者饮用过没有烧开的羊奶,就有可能传播?” 这问题就有些太直接了,孙立恩愣了一会点头道,“如果确诊了的话……是有可能的。” 答案一出,沈轻眉顿时变了颜色,“这下可麻烦了!” · · · 刘保国的农场是当年和宁远市南郊的郑家集村集体租来的。每年要给村里交大概二十多万元的管理费。土地性质属于山地,而且还是那种没什么村民愿意去开发的山地。 自从农场在刘保国的持续投资下建立起来之后,原来只有些荒草和稀疏小树的农场发展的越来越好。山上渐渐有了树林和野草生长。 郑家集村民一直有放养山羊的习惯。后来因为政府大力推行环保政策,退耕退牧还草还林,这种习惯才渐渐的从以前郑家集村民的主要生活方式,变成了一种“家家户户养个两三只”的现状。 农场周围植被环境越来越好,村民们自然也就会选择在农场周围放羊吃草。这中间农场的工作人员还和村民们闹出了一些矛盾——村民们来放羊的时候是两三只,等他们的羊和农场的羊在山坡上“不期而遇”后,双方总要费好大功夫才能把羊群重新分开。而这时离开的村民,大多都会赶着五六只羊离开。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反正刘总家大业大倒也不怕这点损耗。可次次都这样,甚至有些鬼迷心窍了的村民把这事儿当成了生财之道,那就不行了。农场的工作人员们痛定思痛,决定干脆在山头上架好了铁丝网,防止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铁丝网内是农场范围,草木丰美,环境也挺好。而农场外的山头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放羊的村民啃的七七八八,甚至一眼望过去基本只有黄土而不见草木。天然的免费饲料没了,再加上村干部们积极阻止村民放牧,到了现在,郑家集的村民们养山羊的越来越少。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山羊数量大幅下降,但郑家集多年以来的生活传统却需要消耗羊奶——在郑家集村民眼中,山羊奶可是小孩子和老年人重要的营养品,这种刚刚挤出来甚至还带着山羊体温的鲜奶是最养人的。 村民自产有限,而山羊奶本身又不是什么市面上常见的奶制品。在较大的需求面前,又有人开始动起了歪脑筋——咱们没有山羊,农场里有啊!农场里平时才多少人住?几百只山羊的放牧规模下,那羊奶肯定多的喝不了。 于是山顶上的铁丝网被人偷偷剪破,平时在农场里几乎成了自由散养的山羊群只要经过了这几个破口,那就会被埋伏已久的村民半路逮住,强行挤奶然后再放走。 虽然农场的工作人员也知道这些事情,不过看在这种事儿上只是被挤了些奶,而且羊奶确实不能被农场自己消耗掉。因此大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村民们埋伏的过分了才会重新修补一下铁丝网。 “他们喝羊奶从来不煮开的!”沈轻眉早就听刘保国抱怨过农场周围村民不好打交道的事情,如今一听到接触生羊奶就会传播疾病,顿时吓的脸色都变了,“这……这可怎么办?” 孙立恩也被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刘保国农场里的羊都是直接从有许可证和免疫证的大型饲养场里买的,它们理论上不应该会携带有布鲁氏菌。甚至早期直接买来的羊应该都打过减毒疫苗,并且获得了免疫才对。那么最有可能导致布鲁氏菌传播并且感染了后来农场自行繁殖山羊的,只有几年前频繁出现的“山羊混群”事件。 如果是真的,那么孙立恩几乎可以肯定,羊布鲁氏菌病已经在郑家集悄然传播了很久,甚至可能酿成流行事件——布鲁氏菌病可是国家立法管控的乙类传染病! “这事情可麻烦了!”孙立恩连忙掏出了手机,在拨出号码前,他再次向沈轻眉核实了一遍,“您确定是郑家集那边的村民有这种习惯?” “确定。”沈轻眉接连点头,然后一脸担忧的问道,“这个病……不会人传人吧?” “可能性很低。基本只有性接触才会有传播。日常生活倒是不用担心。”孙立恩一边回答着沈轻眉的问题,一边直接拨通了宋院长的电话,“宋院长,我是孙立恩。” 电话那头的宋文似乎有些恼怒于孙立恩这大晚上突然打电话来的突然袭击,“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啊?” “不是好消息……可能是很不好的消息。”孙立恩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我今天接诊了一个患者,高度怀疑是布鲁氏菌性脊柱炎。” “然后呢?”宋文问道,“按规定流程上报了没有?” 孙立恩苦笑道,“现在只是高度怀疑,PCR刚刚开始跑,出结果怎么也得六个小时以后了。”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宋文心里的那点不安越来越明显,“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藏着掖着。” “郑家集那边……可能有布鲁氏菌疫情,而且规模可能还不小。”孙立恩低声道,“但是具体的情况我实在是有点摸不准,所以先跟您汇报一下。” 第561章 疾控 在宋院长的家中,一阵风暴正在酝酿。 把卧在腿上的两只缅因猫抱到地面上后,宋院长挠了挠自己头上的短发,然后丹田运气,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尖锐的怒吼,“孙,立,恩!!!!!” 稍远处坐在书桌后看着报纸的戚芮贞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他的视线越过了架在脸上的老花镜,对自己的妻子发问道,“不是刘堂春?” “我倒希望是刘堂春那个老不死的!”一头暴怒的母狮是什么样,现在的宋院长就是什么样子,她在厚厚的地毯上跳着脚,仿佛正在和空气中一个看不到的敌人进行着搏斗似的挥舞着双手,“一年不到,这他妈的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三次!第,三,次!!!” “他又把你们医院给整关门了?”戚芮贞终于露出了一丝了然,“一次禽流感,一次鼠疫……这次又是什么?霍乱?……那个不能砸!” 宋文身体一僵,停顿了几秒钟后,她才把手里的手机给放回到了茶几上。 “到底怎么了?”戚芮贞有些遗憾的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报纸,他似乎因为没有一口气看完读物而显得有些失望,“把你气成这样?” “他又发现了一次公共卫生安全事件,又一次!”宋院长气的手都在抖,她从桌上抓过自己的烟盒,手连续按了三次打火机才把嘴上的烟点燃。“这次是布鲁氏菌病!” “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也知道,发现并且向有关部门报告发现的公共卫生事件是医院的正常工作之一。”戚芮贞从书桌后站了起来,顺手给宋文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并且皱着眉头批评道,“说了多少次了,别在客厅里抽烟。” “要是就一两个患者,我哪用这么生气!”宋院长叹了口气,“这次不知道又得写多少报告上去……” 戚芮贞笑了两声,“当领导的哪有你这么个搞法,报告肯定是让员工写,你看完没问题签字就行了。大不了让小田帮你改一改,所有报告都得自己写,你迟早累死。”他顿了顿继续道,“要我说,这不光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好事一桩。你想啊,这点事儿没有被小孙发现,它也会继续发展下去。传染病这种事情,哪里是你装作不知道它就会自己消失的?要我说,疾控中心那帮人反而得感谢你,再请你吃两顿饭。” 戚总说话很慢,而且说的也很温和。大概是温和的态度感染了妻子,宋文逐渐从暴怒的狮子变成了有些焦虑的狮子。 “你看看,你还在生气。”戚芮贞苦笑了两声,“那怎么办,把这事儿瞒下来?” “怎么可能!”宋文怒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 戚芮贞笑了出来,“这不就是了。既然发现了,那就绝对不能瞒。早点发现,早一点开始收治患者,也能抢到更多的时间拯救生命——这不就是医生工作的意义么?回头让疾控中心请吃饭就好啦。” “病例提交上去之后医生还要补报告,花了大把时间处理,结果啥补贴都没有,说不定还要补资料。”宋院长还在生气,不过气愤的对象已经变成了疾控中心,“医生不用上班的啊?不用休息睡觉的啊?请一顿饭哪里够!” · · · 宁远市疾控中心中,原本关闭了灯光的大楼忽然开始逐渐亮起了灯光。大约半小时后,原本空旷的停车场上,逐渐开始有车辆从大楼外驶入并且停了下来。而下了车的司机们,十个人里大约有七八个下车的时候,嘴里都在嘟嘟囔囔的骂着人。 凌晨一点三十,疾控中心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抵达了单位。这种突发情况下召集全体工作人员的事情,至少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先例。 虽然心里一个个都很不爽,但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们心里都清楚,大半夜的突然把所有人都从家里床上拽回到工作岗位上来,那肯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最近西非地区开始有马尔堡出血热的病例报告,虽然数量不多,但已经引起了国际卫生组织的高度警惕,他们向所有的成员国发布了疫情通报。而宁远疾控中心前天才拿到了这份通报。 前天出警告,今天就把所有人都叫回来干活……大家心里没点想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众多工作人员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向老天爷祈祷了,千万别是有境外输入,千万别是有境外输入…… 在这种心理预期下,在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们得知自己需要处理的是一起群聚性布鲁氏菌感染,而且很可能在当地已经有了很长时间的隐蔽传播史后,骂街的声音居然比预期中药小了很多。 直到他们听到了“宁远四院”和“孙立恩”的名字后,一阵骂声又响了起来。 · · · 孙立恩第二天早上自从醒过来之后,就一直觉得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倒不是说哪里不舒服,但确实是浑身上下都觉得……有点毛酥酥的。 按照时间,今天他应该去第九诊室和抢救室里坐镇,不过昨天收到的那个刘保国的检验结果今天出来,他还是决定先去一趟综合诊断中心看看结果。 走到了医院之后,孙立恩被面前的景象吓着了。 “往里走往里走,别堵在门口!”一群脸上带着黑眼圈的人,穿着白大褂正在门口指挥拥着拥挤的人潮往医院里面走。更远一点的马路上堵着七八辆旅游大巴,上面也装满了探头探脑往医院这里看的人。 这是什么个路数?孙立恩蒙蒙擦擦的看着面前的景象,四院变成旅游景点了?我这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还在做梦? “梁哥,这是咋的了?”好在门口有熟人能马上就问,孙立恩一把抓住了门口忙的焦头烂额的保安梁哥,“咱们院改旅游景区了?” “那我可轻松多了。”梁哥看见孙立恩,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叹气道,“郑家集闹布病,疾控中心那群人脑子坏掉了,今天早上调了几十辆大巴,把半个郑家集的人全都搬过来了——明天他们还得搬另一半!” 第562章 郑家集 四院现在真的很忙,忙到了甚至有些难以承受的地步。 当然,取样和检测这种事情有疾控中心和大批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执行,问题不大。真正忙的要死的,其实是四院的保卫部门和安全检查岗。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入院前安全检查已经执行了超过八个月。在这期间,四院的保卫部门和安全检查岗的工作人员们积累了相当多的工作经验。比如如何不动声色的报警,比如如何尽快从人群中挑选出需要重点检查的“高风险”人群。 但他们的工作经验现在却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原因也很简单——等待检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旅游大巴一开始按照预计是应该把郑家集的居民们送到停车场里,然后通过停车场那边设置的四台安检仪进行检查。但旅游大巴实在是太多了,而早上七点,九月的太阳已经开始向宁远播撒起了自己的光和热。考虑到优先被送来四院检查的患者都是老弱妇幼,让这些人在停车场里站着等待安检很明显就不太合适——万一有人身体不适怎么办? 所以大巴车被堵在了门口,让这些人在车上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坐一坐,而且还有冷气可以吹。 与此同时,为了加快安检速度,最后一台备用的可移动安检仪被送到了停车场,同时大门这边的六台安检仪开始全速工作。力图在最短时间内,把被送到四院的上千名居民先安置到院内。 四院里几乎所有能够离开岗位的医生都在帮忙进行取样。等孙立恩赶到综合诊断中心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就连诊断中心门口都摆着好几顶四面透风的帐篷。帐篷下面是一溜摆开的桌子,而后面则坐着诊断中心检验科和影像科的医生们。 “怎么连你们都开始搞这个了?”孙立恩看着这群忙的脚不沾地的同事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刘保国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没有?” “结果发到你们办公室了。”检验科的医生们没有直接回答孙立恩的问题,而是指了指面前等待排队的郑家集居民们,“要是结果是好的,我们还用在这里干活?” · · · “是阳性。”孙立恩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刘保国的PCR检测报告,其中布鲁氏菌成阳性反应,而结核分歧杆菌反而是阴性。这份报告彻底击碎了宁远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们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同时也击破了他们“平淡而且平凡”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我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听见疾控中心的人正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周策和徐有容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周策见到孙立恩,笑眯眯的和他打了个招呼,“而且一个个都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活撕了你似的。” “哦对,我听我老板说,宋院长也很不爽。”徐有容恰到好处的补了一句,“宋院长据说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觉,就在咱们诊断中心检验科守着。凌晨两点出了结果之后,直接就带着报告原件去了疾控中心。” 孙立恩听到这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感情昨天晚上自己给宋院长打过电话之后……她就直接来了医院,然后一直守到了结果出来? 嗓子有点发干,而且还有点紧。孙立恩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有些忐忑的向徐有容求助道,“这……这可咋整?” “……你还想让宋院长给你发奖金?”徐有容没有品出孙立恩话语里的恐惧,反而把这段发言当成了孙立恩得意的象征,“别想这种好事儿了,赶紧把报告补上吧。”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至少刘保国的病例需要他来填传染病卡并且通过网络进行上报——好在布鲁氏菌病算是乙类传染病,而且按照乙类控制。因此只需要在确诊后24小时内通过网络直报即可。而且布鲁氏菌病由于其传染途径有限,医院不需要马上进行封闭。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要看的,就是这次普查中能发现多少布鲁氏菌病阳性患者了。过去三年中,宁远市宁静区曾经有过布鲁氏菌病报告。这次检查阳性人数只要不超过十人,那就不算“突发”。而只要疫情不出郑家集,甚至不出宁远市宁静区,那就只是程度最低的四级疫情。 疫情的严重程度不光要看疾病本身对人的伤害,同时也要通盘考虑传播性和其他众多因素。而根据相关法规规定,重点还是在于疫情是否已经突破了地理限制,开始跨区域进行传播。 “资料你填一下,然后刘保国那边现在就得开始治疗了。”孙立恩埋头开始填表,刚填了两个框,他就听见了徐有容的安排,“我和周策去楼下帮忙,你等会安排完了治疗内容之后也下来干活。” 徐有容是名义上的综合诊断中心治疗组组长,虽然平时她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但毕竟身为领导和上级医生,安排起孙立恩的工作内容倒是自然的很。孙立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等他和刘保国谈完了治疗过程,并且拿到了签名开始通知药房配药的时候,孙立恩才反应过来事情有点不对。 今天我不是应该去急诊的么?怎么就被按在综合诊断中心开始做检验取样的工作了? 孙立恩觉着有点不对,不过……几个小时前刚刚引的整个四院和疾控中心乃至郑家集鸡犬不宁的他,实在是有点缺乏直接向徐有容指出错误的勇气。 走到楼下的孙立恩正在犹豫要怎么才能和周军解释清楚自己所遇到的麻烦,没想到转头刚下楼,就听见了一阵争吵声。 “让刘保国出来!”几个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在综合诊断中心门口顿足捶胸,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以及十几名脸色很不好看的中青年妇女,“他家的羊染的病,害了整个集子上多少人,还有脸躲起来?让他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破口大骂的人数不算少,而且其他正在进行检查的患者似乎听着老太太们骂人的内容,也有些……蠢蠢欲动。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准备给保卫处打电话。 “滴滴!”门口忽然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汽车鸣笛声音,宋院长的脸从奥迪后窗户里露了出来,“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的后马路。要骂街给我滚出去骂!” 第563章 化解危机 四院里天大地大,宋文最大。在宋院长发出怒喝后几分钟,本来就快忙死的保卫处就又多了一件差事——在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门口维持秩序。 维持秩序,需要的是大量人手震慑,以及行之有效的震慑手段。满头大汗,连个帽子都戴的有些歪的保卫干部们明显缺乏这种行之有效的震慑手段——这些家里丢了一只鸡都能在村口骂上一整天的老太太才不会怕他们呢。 一群保卫干部们被骂的连连后退,要不是后面有综合诊断中心的桌子当着,他们怕是早就被人群逼退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面。身后退无可退,保卫干部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举起了手里的盾牌当着面前的吐沫星子。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带队的保卫干部心里一横,直接给老吴打了电话。而老吴一个人也搞不定这么大的事情,他在呼叫了增援后,自己带着两个徒弟赶来帮忙。 “各位大姐,往后退退。”老吴虽然处理这种事情经验也不太多,但毕竟是老警察,比起这群举着透明盾牌的保卫干部还是更有威慑力的。“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不能在这儿胡搞!” “让刘保国出来!”然而老太太们撒起泼来,又哪里是一个老吴和两个小徒弟能拦得住的。要不是三身警服和大盖帽上的警徽,只怕她们早就开始上手撕了——哪儿还能这么“温和”的继续骂街? 宋院长骂完人之后,车就开到了停车场里。等她再次回到这个位置的时候,看到的场面……比刚才更乱。 “去问问看怎么搞的。”宋院长皱了皱眉头对一旁的助理低声道,“要是连老吴他们都镇不住,那就和区公安局联系。现在咱们可没工夫去跟这些老太太讲道理——我看她们这个架势也不像是能讲道理的。” 宋院长和老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报告上级机关进行处理,而现场跟车一起来到四院的郑家集的地方工作人员则首先“介入”了这起“纠纷”。 “一个个的都瞎嘞嘞啥?就你有嘴?就你能说?”处理妇女,就得让妇女干部来。负责今天这次检验的随车干部,是郑家集所在镇子的郑副镇长——她是分管卫生文教的女镇长。 作为从基层一点点干出来的副镇长,郑副镇长的工作风格……是相对比较粗暴的那种。平时在基层工作,如果不够“果断”,就容易被某些用心不良的人当做是好欺负。 而在这种有着“剽悍”民风基础的基层工作,一旦被人当成好欺负,那以后工作就可以不用干了。从同事到普通老百姓,甚至是门口买菜的都会有意欺负你一下。郑副镇长就深谙此道,因此平时工作中活把“粗暴直接”贯彻落实的非常彻底。 “你是吴家的老娘是吧?”郑副镇长一指带头闹的最凶的那个老太太,“告诉你家儿子,他的公职被开了!” “啥?!”老太太顿时如遭雷击,“你怎么能不讲道理……” “老娘就跟你不讲道理了,咋的,你堵医院门就有道理了?”郑副镇长一瞪眼睛,“再闹,老娘连你姑娘和儿媳妇都开了!吃着政府饭还闹事儿,你个老货不想过了,还要连带着自家儿女也一起喝西北风是吧?我成全你们!” 其他凑热闹的老太太们一哄而散,而吴家的老娘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蹬腿嚎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场景看的保卫处诸位拿着盾牌的保卫干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的把盾牌放了下来。 “闭嘴!嚎够了没有?”郑副镇长能止小儿夜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旁边这娃娃不是林天生家的?你搂着干啥?” 哭嚎蹬腿一下消失了,吴家老太太用和外表完全不符的灵敏动作站了起来,“老林去上厕所了,让我看着点娃娃……” “然后你就带着娃娃来闹事儿?”郑副镇长眼睛一瞪,“真当政府是你家开的了是吧?” 吴家老太太连忙双手一放,“我这就走……”说着就转身准备往四院门外走。 “回来!”郑副镇长冷喝一声叫住了老太太,“抽血了没有?” “抽了。” “把娃带回去!”她的眼睛瞪的又大了一点,“回去告诉你儿子,因为你这事儿,老娘扣他半个月工资。要是有意见,让他去找纪委!” 一场原本可能闹出大事儿的聚集事件,被郑副镇长用几句话就彻底打消了。孙立恩站在远处看的目瞪口呆。 居然还有这么处理问题的? 宋文走过来,让保卫处的保卫干部们去其他地方维持秩序,自己则和郑副镇长聊了起来。孙立恩看着两个女中豪杰相谈甚欢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过去和宋院长打个招呼。 既然不知道适不适合,那就暂且别去。孙立恩走到桌子后面,给自己拉了个凳子过来,戴上手套,开始为排队的郑家集居民们采血取样。 采血不是医生的常规工作之一,但这却是执业医师资格证考试过程中的一项考试内容。当然,任何人都可以预见的到让医生采血的后果——用笨手笨脚来形容都算是客气的。 好在急诊工作中,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内容有时候分的并不是那么明显,抽血这种事情孙立恩也干过。至少他表现的比一旁的周策要好一点——周策已经在给一个小胖子扎第四针了。 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胖子虽然被针扎的很疼,但他却始终保持着非常温和的微笑,“没事儿啊,哥哥你别有压力,我不疼。” 周策的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他看着面前的小胖子苦笑道,“我疼。”也不知道他疼的究竟是自己身为主治医生的自尊心,还是什么其他的部位。 已经被晋升为护士长的钟钰放下了手里的活,过来看了一眼小胖子的胖手后叹了口气,对周策道,“你就别忙活了,这个我来吧。”说着,她对小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小朋友,来这边。” 护士长出手,确实与众不同。又扎了两次之后,她顺利的从小胖子的肘部取到了血样。完成采血后,小胖按着胳膊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跑回到了周策这边。 “大哥,你做的其实挺不错的。”小胖笑眯眯道,“以前我去医院扎针,最少也得被扎个六七次,这次已经算少的了。” 周策听完这话,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目送人家离开后这才对一旁的孙立恩低声道,“我……这是被人安慰了?”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就此调笑两句周策,就听到了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孙立恩,你过来一下。” 不用顺着声音往过看,孙立恩也知道,宋院长正在叫自己呢。 第564章 各司其职 从诊断中心门口走到宋文身旁有大概二十来步的距离,孙立恩在这期间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 反正不管是啥念头,最后都是不好的结果。这场突然发现令四院几乎陷入瘫痪,所有能抽调出的医生都得抽调出来给郑家集的居民进行采血检验。而之后的检验工作,光靠疾控中心肯定是不能及时完成的。少不得还得让四院检验科也参与进来。这又要挤占一大批四院的检验资源——平时为了及时完成急诊科和其他诸多科室的检验任务,检验科的赵卫国主任早就嚷嚷着要增加人手购置设备了。这下等于又给对方手里送上了一件有力武器。 而且赵卫国还一直和宋院长不太对付。 以前玩游戏的时候,遇到猪队友除非是没办法搞TK,否则孙立恩都会抄起枪来突突了他。那这种情形延续到现实生活中……孙立恩暗自叹了口气,他的要求就只是别退培而已。反正学院那边老刘就算顶得住压力,那宋文也是学院院长——真要收拾自己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实在不行……就去造纸厂医院呗。反正梅院长的深造应该也快结束了。孙立恩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步一晃走到了宋文身边。 宋文和郑副镇长聊完了之后叫来了孙立恩,结果没想到这小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且脸色还特别不好看。这不禁让宋文有些担心——孙立恩这扫把星不会感染了吧? 虽说布鲁氏菌基本不会在人间传播,但是就凭孙立恩的运气……鬼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什么稀奇古怪的途径就被感染,然后再给自己增添一个“院内感染的职业暴露”病例出来。 “你没事儿吧?”宋院长皱着眉头问道,“你这脸色怎么跟昨天晚上没睡觉一样?” 孙立恩听到了宋院长的话,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领导,然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没事儿……我就是有点胃疼。” 胃能不疼么?孙立恩刚才又想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流行病学调查是一项专业技能,需要专业人员通过大量的实地走访和取样检查,并且追踪大量病例才能够相对准确的追踪到一个流行病的蔓延过程。而孙立恩自己则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病例,以及一个真实性无法确定的背景描述就发出了预警…… 万一是假警报怎么办?万一患者是在其他地方感染了布鲁氏菌病,而实际上郑家集的居民们所接触到的羊都没有感染布鲁氏菌怎么办? 不行……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胃疼。孙立恩努力试图打消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但是这个努力并没有任何成效。在宋院长问“你没事儿吧?”的时候,他的胃疼的更厉害了。 孙立恩这个人心里装不住事儿。尤其是在发现自己的诊断可能有重大疏漏的时候。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把自己想到的问题直接说出来。哪怕真的有问题,至少自己还能混一个态度端正,说不定宋院长看在他这段时间努力工作兢兢业业的份上,还能给他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宋院长,我觉得我昨天晚上给您打电话有些欠考虑了……”孙立恩用濒死的表情和语气对宋文作着自我检讨,“我在手头没有足够证据证明郑家集有多人感染的时候就擅自认为可能有疫情传播……” 宋文被孙立恩突如其来的自我检讨给弄的有些发懵,她听了两句孙立恩的检讨后不光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宋院长这么一笑,孙立恩的检讨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他甚至连胃疼都顾不上,只是看着宋院长的样子有些担忧——自己这该不会是惹得院长怒极反笑了吧……? “我就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医生啊,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宋文摆了摆手,示意孙立恩先听自己说话,“你看看,你这都在担心什么破玩意?” 孙立恩眨了眨眼,他虽然在内心期望着宋院长对自己能“坦白从宽”,可从来没想过宋院长居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你是我们四院的医生,不是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宋文瞥了孙立恩一眼认真道,“医生的工作是什么?我们处理的是病人,疫情防控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专业内容。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孙立恩听的更困惑了,“可是,我这警告可能是假的……” “假的怎么了?”宋院长把眼睛一瞪,“你发现了一个高度疑似的布鲁氏菌感染患者,这总没错吧?你让检验科给他做了PCR检测,这也没错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现在一点都不胃疼了。 “那不就结了?”宋院长把手一摊,“你按照规定,发现了可疑病例之后直接上报。这有什么问题?身为一线医生,你就不该去纠结郑家集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群聚性感染——这不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及时发现可疑和需要上报的情况,然后如是的把这些情况上报给有关部门。核实情况,判断当地是否发生了群居性感染,这是他们的工作,不是你的。” 孙立恩恍然大悟,这下他可是放心多了。不过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一下,“那……郑家集那边……” “郑家集肯定是有布鲁氏菌疫情,但是疫情的规模不好判断。”宋文叹了口气,“要不然疾控中心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把小半个镇子的人都拉到咱们院里做采样?”她摇着头道,“那边的卫生院和镇医院能力不足人手不够,要全靠他们和疾控中心的移动采样车,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一次普查——所以这才把人拉到咱们这里来的嘛。” 她打了个哈欠,朝着孙立恩挥了挥手,“叫你来就是估计你心里可能得有点想法,所以专门过来跟你说一下——只要你如实汇报,就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按照相关法规上报疫情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但其他内容不是。只要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就行。” “好的。”孙立恩这下是真的心里稳当了,“那我现在回去继续取样……” “你去急诊。”宋文继续打着哈欠,“周军刚刚给我来电话了,急诊大厅里排了不少患者,你去门诊上支援一下。” 第565章 突如其来的CPR 急诊大厅里人满为患,而平时还能偶尔出现在急诊大厅和抢救室的医生们今天一个都看不到——整个急诊大厅里就只剩下了两名护士在维持着就诊秩序。除非是最严重的四级和三级病人,否则其他所有人都得坐在急诊大厅的座位上等着。 急诊门诊的十六个诊室目前只有四个正在运转,不少患者为了尽快就诊,甚至直接堵在了诊室门口——哪怕候诊的屏幕上并没有显示他们的名字。 候诊的患者们大部分还算情绪稳定,但运转过于缓慢的诊疗必然会逐渐引起患者的不满。甚至有可能导致出现医患冲突。而且大量二级病人,甚至有可能在较长时间等待后病情加重为三级乃至四级。这可比医患冲突更加致命。 “你去第九诊室,这是钥匙。”小护士看见了孙立恩,仿佛见到了救星一样。“赶紧去,好多人在等着呢!” 孙立恩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先去休息室里区自己的听诊器——反正第九诊室里也有备用的。就连个人防护用品也一样——他决定暂时先用第九诊室里的普通外科口罩,而不是防护更加严密的医用N95。反正都有防液体喷溅的护目屏可以用,而且如果真有高危传播的患者,那至少状态栏还能给自己一个提醒。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现在的四院已经够惨的了。但愿不会再有烈性传染病被送到四院里来——孙立恩在内心里祈祷着,然后打开了第九诊室的大门。 人群移动是会发出声响的。在打开大门的瞬间,孙立恩就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的巨大动静,他扭头一看,不少在门口排队等待的患者都朝着自己这里走来。而且脸上挂着明显的急切。 “各位,各位!”孙立恩连忙高举双手,制止着人群靠近,“没有在旁边屏幕上显示名字或者叫到名字的,请先回到急诊大厅等候……” 要是有人听孙立恩的呼唤,那就不会所有人都堵在这里了。人群自然不会散去,甚至还有越堆越多的迹象。在急诊大厅里维持秩序的保安们废了好大劲,才勉强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可以通行急救床的通道。并且开始疏导人群,让堆在门口的患者们尽快回到急诊大厅里等候。 正在乱糟糟的人群开始散开的时候,孙立恩从眼角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以不太正常的速度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个不太寻常的情况迅速吸引了孙立恩的注意,在艰难挤过了人堆后,孙立恩迅速发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 “王宝国,男,44岁,冠状动脉前降支堵塞99%(01.21.32),室颤(距离除颤成功还有0/6次)(00.00.44),大面积心肌梗死(00.00.21),” 状态栏一如既往的给力,孙立恩甚至连轻拍大喊,用听诊器去听心跳音的步骤都不用,就直接看出了这个瘫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中年人是心梗发作了。 “保安,推抢救床过来!所有人,都让开!”孙立恩第一句叫了救援,第二句则是要求人群散开。随后他就直接扑到了王宝国身旁,将他平放在了地面上,用非常粗暴的手法直接扯开了他胸口上的衬衣扣子,并且大喊道,“先生,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么?”,同时还拍了几下王宝国的双肩。在确保衣领不会对他的气道产生阻碍,并且确认没有颈动脉搏动后,孙立恩立刻开始用尽全力进行CPR。 心肺复苏术是每一个医护工作人员都要掌握的技能,而急诊医生掌握这个技能的水平又要比其他科室人员更高一些——他们才是最常用到心肺复苏术的医生。 孙立恩这边刚刚完成了十五次按压,然后做了一次人工呼吸,守在急诊大厅的保安就推来了抢救床——为了方便搬运,他们甚至还非常机灵的选择了床板可拆卸的转移担架车,而非四院内常用的床高固定,下面带有四个轮子的普通抢救床。 担架被保安们从担架车上拆了下来,然后他们把患者搬运到了担架上,再以最快的速度把担架重新安装了回去,从搬运到完成安装,一共用了四秒钟。而孙立恩则直接爬到了担架车上,继续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继续着胸外按压。 “送抢救室,快点!”一边尽全力按压着王宝国的胸口,孙立恩一边大喊道。而保安们则在孙立恩说话之前,就已经开始推动着担架车往急诊大厅跑去。他们跑的速度很快,孙立恩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被吹动了。 抢救室的电磁门早就被护士打开了。担架车以一往无前的速度冲了过去,而在马上即将到达电磁门旁的转角的时候,四个保安同时用力,努力试图让担架车停下来,然后才好调转方向,把床推入到电磁门里。 可惜四个人用力的时间……不是特别统一。担架床还在移动的时候,床身就已经彻底横了过来。孙立恩正在努力做着胸外按压,却没想到自己膝盖下面的担架床突然玩了一手横向漂移。无处借力的孙立恩直接被甩下了担架床,整个人毫无保护的直接摔在了地面上——还好,在即将脸着地降落的瞬间,他用自己的双臂在地面上稍微撑了一下。要不然绝对会被摔断鼻梁,或者被碰掉两颗门牙。 孙立恩摔倒地面上的时候,担架床正好也完全停了下来。而落在地面上的孙立恩完全没有感觉自己身上哪里在疼。他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站起了身,然后又跳上了担架床开始胸外按压。而保安们则在半秒的迟疑后重新启动,终于是把王宝国和孙立恩一起送入了抢救室里。 “心跳骤停,可能是室颤!”孙立恩一进抢救室,就冲着抢救室里的同事们喊了起来,“拉监护,取除颤仪和喉镜来,快!” 周军从一个患者的床旁跑了过来,一边跑着一边喊到,“先上监护!拿肾上腺素和利多卡因,确认波形之后再除颤!” 第566章 抢救 心脏骤停,并不意味着一颗正常工作的心脏就突然不跳了。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临床“心脏骤停”的患者(除了“心跳停搏”)以外,心脏仍然在以某种不正常的方式跳动。只不过跳动的方式决定了它们可能没办法维持正常的工作状态。 心室颤动(Ventricular fibrillation,VF)和无脉性室性心动过速(pulseless ventricular tachycardia,VT)是仅有的两种可以通过电击扭转的异常心脏骤停——即可电击心率。而无脉性电活动(pulseless electrical activity,PEA)和心跳停博(asystole,ASY)则属于不可电击心率。 这四种异常心率,在临床症状表现上基本完全一致,但就和分类区别一样,心室颤动和无脉性室性心动过速可以通过电除颤扭转,但另外两个则需要通过血管活性药物和阿托品等,并且继续胸外按压以扭转。 区分这两类治疗方案完全不同但表现症状完全一致的心脏骤停,是抢救心脏骤停患者的关键所在。而唯一能够区分它们的,则是心电监护仪。 周军的补充医嘱非常及时,如果没有确认波形而直接电除颤,那很有可能让已经很糟糕的情况变得更糟——错误使用电除颤,可能会进一步损害已经受到损害的心肌,并且最终导致患者复率失败从而死亡。当然,孙立恩是知道患者室颤的。但周军又没有状态栏,他又有些担心孙立恩的判断可能出现问题,这才赶紧过来接手。 心电监护仪下,室颤波形显示的非常明显——王宝国的心电图中,QRS波群和T波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形态和大小不等,而且毫无规律的高频率颤动波。与此同时,面部青紫和监护仪上显示为?/?的血压指示也进一步说明,患者体内并不存在血压。 除颤复率的事情有其他医护人员负责,孙立恩从担架床上跳了下来,然后一把接过了护士递来的喉镜,转身站到了王宝国的头顶处,向后扬起了他的下颌,随后开始进行插管。光凭借30:2的频率进行胸外按压以及人工呼吸,是不足以彻底扭转室颤的。对于心脏骤停的患者来说,保持气道开放乃至进行插管进行机械通气是非常重要的治疗内容。它的重要性,甚至和保持高效率的胸外按压是同一等级的。 在患者接受胸外按压的同时进行插管是一项非常高难度的工作,如何在上下起伏的口腔深处找到声门,并且准确插入气管——这个工作的难度不言而喻。孙立恩插管的经验并不算特别丰富,但今天的他仿佛曹严华医生附体了一样。仅仅十秒钟的功夫,他就顺利完成了插管,并且还迅速调整好了呼吸机的参数。与此同时,电除颤仪也被拉到了一旁开始进行充电。 接手做胸外按压的医生又换了一位。按照四院的经验,只要人手足够,那就应该每隔两分钟更换一次进行胸外按压的医生。这玩意是重体力活,一般来说,超过两分钟,按压的力度和频率就会开始下降。而不达标的胸外按压是起不到人工维持循环的作用的。 “110焦,闪开!”四院的急诊室在两个月前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设备更新。除颤仪从原来的单项波除颤仪全部升级为双向波,新的除颤仪价格贵了五倍不止。但由于除颤时能够延长心肌电位时程,所以能够以远低于单项波除颤仪的能量进行复率,而且成功率很高。 操作除颤仪的是曹严华医生,他本来是想过来帮忙插管的,但看到孙立恩一次成功后,他毫不犹豫的就接过了护士手里的除颤板。现在不是夸奖孙立恩插管水平高的时候,尽快完成除颤比什么都重要。 一块涂抹好了导电凝胶的除颤板被放在了王宝国的右前臂锁骨处,另一块除颤板则被放到了王宝国的心尖位置。在确定所有人都和患者以及担架床没有接触后,曹严华医生毫不犹豫的按下了按钮。 “室颤波形,继续!”孙立恩瞥了一眼监护仪,果然还是室颤波形。他窜到床旁,开始了新一轮的胸外按压。王宝国头上的提示说的很明白,还有五次除颤才能成功复率,并且也没有出现“食道异物”或者“右支气管异物”之类的插管失误提示。而在多次复率的过程中,胸外按压必须一直持续下去。一想到这里,他就觉着有点庆幸——多亏已经完成了插管和机械通气,要不然还得分一个人去给王宝国捏皮球。 四院抢救室的医生数量现在严重不足,而整个抢救室中几乎所有能动的医生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很自觉地过来准备接手胸外按压。而周军则在指挥着护士给王宝国持续使用药物,“肾上腺素一毫克,静脉推注!” 第一次除颤后两分钟——也就是孙立恩又坚持了两百四十次按压后,第二次除颤开始了。然而除颤仍然无效,王宝国依旧保持着VF心率。 “血管加压素四十单位,静脉推注!”周军面色不变,开始调整了用药方案。利多卡因理论上能够降低室颤阈值,但在临床上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因此在今年的指南上,利多卡因的地位有所下降,胺碘酮成功上位进入一线用药方案。如果第二次除颤依旧失败,那就得考虑是增加肾上腺素用量,还是再上胺碘酮了——肾上腺素每隔三到五分钟就可以再使用一毫克。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大剂量使用肾上腺素,很容易导致患者复率后马上再次出现室颤或者心动过速。 “第三次除颤,140焦!”曹严华再次除颤,王宝国的心跳似乎短暂恢复了一下窦性心律,但维持时间大概也就几秒钟,监护仪提示患者马上又陷入了室颤的状况中。 “利多卡因,五十毫克静脉推注。”考虑再三,周军还是决定先用利多卡因辅助。原因也很简单——胺碘酮剂量偏大,应用在室颤中需要通过中心静脉导管注入。而王宝国现在进入抢救室还不到五分钟,中心静脉导管还没有埋入。另一方面,急诊室里抢救室颤患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使用利多卡因。周军也倾向于在工作中首先使用自己熟悉的药物,而不是根据医学会议中的指南随时更改——除非有明确证据证明之前的方案是错误的。 “第四次除颤,150焦!”曹严华第四次除颤,效果还是很差。孙立恩正想上去接手再做一次胸外按压,却被周军给拦住了。 “让护士上。”周军瞥了一眼孙立恩,眉头抽动了一下提醒道,“你胳膊上有血。” 孙立恩愣了愣,王宝国是室颤又不是有外伤,自己身上怎么可能会沾上血?但周军的表情孙立恩倒是看得真切,他顺着周军的目光往自己的左臂上看了一眼,然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胳膊上看起来鲜血淋漓,好像伤的还挺严重。 “没事,应该是刚才摔了一下磕破了皮。等会处理一下就行了。”孙立恩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内分泌肾上腺素的缘故,他倒是一点都没觉得疼。“我去叫麻醉来埋管吧?” “用不着。”周军摇了摇头,自己从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一包埋管器具,“我来就行。” 第567章 神乎其技 之前请了麻醉科的医生来进行中心静脉埋管,是因为那个时候欧阳区长的丈母娘伤情实在是太严重——严重烧伤后,患者血液中的水分大量丢失,导致静脉全都塌陷了下去,就连中心静脉也塌的厉害。周军不是不能做,而是担心自己动手万一失败,可能会导致抢救进度缓慢,而另一方面,麻醉科做这种术式简直不要太轻松。 虽然从名字上看起来,一般人对于“麻醉医师”的概念还停留在“他们是配麻醉药的”上面。但现代医学体系中,麻醉师在手术室里的工作几乎相当于一整个ICU团队。只不过麻醉师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麻醉,出血,以及手术的状况下维持住患者的生命体征而已。可以说他们的工作时间不算太长(和ICU医生相比),但同时需要处理的情况和面临的挑战却是最大的。 因为挑战巨大,所以技术高超。但现在的这个患者……挑战难度并不算太高。至少目前为止,周军有把握完成这场埋管术。 哪怕对方目前完全没有血压可以被检测出来。 第五次除颤已经完成,第六次除颤还没开始。中间的一分钟左右就是进行埋管的唯一机会。尽管患者身体不断的在胸外按压下起伏着,但为了保住对方的性命,这种胸外按压是绝对不能停的。就算要停下来换人,时间也绝对不能超过五秒钟。 “不用B超。”周军已经站在了患者头顶的位置上,一旁的护士提前为患者做好了皮肤消毒,而周军则对一旁的同事们说道,“你们照常按就行,力度保持一致。” 粗粗的针头被周军手指一动就扎入了颈静脉中,回血正常,这就是所谓的一针见血。随后早就被周军捏在手里的扩皮器顺着导丝顶在了王宝国的颈部皮肤上。周军右手使劲一戳,扩皮完成。 导丝送入血管内的速度不能太快,否则很容易因为导丝自身的物理特性导致打结,或者勾伤血管壁。但同样的,完成埋管的速度必须要快才行。否则下一次除颤时,周军只能选择松手让患者接受电击。而导管完全处于无法固定的状态——这个情况下很可能会出现严重后果。 两分钟内,在身体不断起伏的没有血压的患者身上完成中心静脉埋管,同时还没有B超引导,这个操作的难度实在是高的吓人。 “导管插入完毕。”就在孙立恩紧张的数着时间时,周军这边已经朝着护士伸手了,“持针器和皮针拿过来。” 从周军开始操作,直到他要求皮针进行缝合,一共过去了五十八秒。 等到周军用了十四秒完成缝合,并且测试了导管可以顺畅工作后,在一旁围观的医生们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惊叹。能让急诊科医生惊叹的事情不多,但一分十二秒内在接受胸外按压的心脏骤停患者颈部完成一次无B超引导静脉置管绝对是其中之一。 这甚至可以被称之为“神乎其神”了。 “继续按压。”周军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护士们连通维护着中心静脉导管,并且对一旁正在发出赞叹的医生们道,“你们要是不累,那就过来排队准备继续做胸外按压。” 话刚刚说到这里,正在接受着胸外按压的王宝国胸口忽然发出了“喀吧”一声脆响。孙立恩一眼看过去,状态栏里马上就更新了一条新提示“右侧第五肋骨骨折(00.00.01)”。 “周主任……”正在按压的是曹严华医生,他一边按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可能……按断了一根肋骨。” “继续。”周军皱着眉头凑了过来,在曹严华身体下方的患者胸口处摸索着,“按断了也没办法,保持住节奏和深度,其他的事情你别管了。” “我担心……”曹严华继续按着,“别他娘的是开放性骨折,要是扎穿了肺泡就麻烦了。” “你又不是郭宇来。”周军在曹严华身上拍了拍,“放心吧,再来一组,我接手。” 孙立恩手里拿着除颤板,听到了机器准备就绪后发出的提示音后,他马上举起了手里的除颤板道,“充电完毕,160焦,闪开!” 刚刚接手做了十几次按压的周军马上从担架床上跳了下来,孙立恩在确认了病床旁已经没有其他医护人员接触后,迅速按下了手上的除颤按钮。 救命的第六次除颤发出,能量高达160焦耳的电流先从患者的锁骨处喷涌而出,带动着他的心肌全部停止动作,随后进入了被放置在他心尖处的第二个除颤板。随后马上又再次从第二个除颤板里进入他的身体,并且通过锁骨处的除颤板流走。 两次几乎没有任何延迟的电击,让他所有的心肌全部停止工作后,再次重新有秩序的运转了起来。 除颤效果评估都是在除颤后的按压中进行的。王宝国也不例外。周军又上去做了两组按压,然后才被其他医生们叫停——他们已经看到了窦性心律的出现。 王宝国的命算是暂时被拽了回来。 “立恩,你去处理一下胳膊上的伤。”周军喘着粗气,脑袋上的头发凌乱。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孙立恩道,“外面患者人数太多,你辛苦一点,等会处理好了伤就赶紧再去门诊上。”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势严重到需要自己去休息的地步。不过在王宝和医生的处理下,孙立恩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胳膊的伤势有多严重。 血污被生理盐水冲开后,一条长达五厘米的伤口狰狞的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伤口深度不算浅,至少也有一两厘米。皮肤被自身的张力拉开后,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了不健康的灰白色,而孙立恩甚至能从自己的伤口里看到黄色的颗粒状的脂肪。 “这口子不小啊。”王医生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托盘上拿来了一支普鲁卡因道,“你这个得缝针。我先给你少上一点麻醉。” “上吧,少来点。”孙立恩叹了口气,局部麻醉剂量过大,可能会对人的思维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干扰。而无法保持思维敏锐,这是工作过程中的大忌。虽然会很疼,但总比昏昏沉沉,最后导致误诊要来得强。 一支普鲁卡因两毫升,而王医生对孙立恩注射的总量还不到一毫升。少量的麻醉药物浸润注射很疼,但这种疼比起麻醉不完全的情况下进行缝合的疼……简直弱的不堪一击。孙立恩连着叫唤了半天,这才完成了缝合。 “一共给你缝了六针。”因为麻醉不完全,所以修剪伤口以及缝合的过程中,王宝和都是能省则省。五厘米的伤口缝六针,全部用的是单纯间断缝合。“你这个伤口……以后可能得留疤。要不还是等今天下班之后回来,我再给你缝一下吧?” “那也等下班了再说。”孙立恩哑着嗓子苦笑道,“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多来点麻药……疼死我了。” 孙立恩贴身穿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了,而且上面还沾了不少自己的血迹。他无奈的走到休息室里,找了半天后找出了一件干净的洗手服穿在身上,然后才套上了小郭的白大褂,重新走出了抢救室。 “李慧珍,李慧珍患者请到第九诊室。”抢救大厅里开始播放起了广播。孙立恩的第九诊室开始运行了。 第568章 菌血症 今天接诊的第一个患者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孙立恩摩挲着自己胳膊上的绷带,心里有些犯嘀咕。当了一年规培,被缝了两次针。这次数甚至比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积累的还多。要说心里没点想法那肯定是骗人的。 “医生……”第九诊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看上去有点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走进了房间里。她看着孙立恩裸露在外的包裹着绷带的胳膊小心翼翼问道,“你没事儿吧?” 在自己的诊室里被患者问有没有事儿,孙立恩这还是第一次经历。他笑了笑,指着面前的凳子道,“我没事儿,您坐吧。”看着老太太坐下来之后,孙立恩问道,“您这是哪儿不舒服呀?” 老太太看上去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一边絮絮叨叨的诉说着自己的不适,另一方面时不时朝着孙立恩的胳膊瞥上一两眼。 “以前我就不吃海鲜,尤其是不敢吃虾。”李慧珍坐在座位上,向孙立恩描述着自己的背景,“那玩意看上去简直就和农村里的潮虫一个样子——潮虫你见过吧?背上是半圆的,肚子下面好多腿。”说到这里,李慧珍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并且做出了盖棺定论的判决,“看着就恶心。” “嗯嗯,我知道。”孙立恩一边苦笑着点头,一边继续抬头观察着李慧珍的状态栏——这次就连状态栏似乎都在体谅孙立恩刚刚被缝针的痛苦,很直截了当的给出了问题答案“轻微过敏反应”。 “我这不是……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些亲戚嘛。”李慧珍还在嘟嘟囔囔的说着,“他们从老家过来带了好多冷冻的馄饨,说是家里那边的什么老店出品的。” 孙立恩一边点着头,一边低头开始琢磨着要开什么药给李慧珍。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尽可能的多听一听患者的自诉,不光对诊断有所帮助,同样也能让患者心里觉得受到了重视,主管感受上能舒服一点。这也是孙立恩从帕斯卡尔博士身上学来的技巧。 “结果他们就给我煮了吃了。”李慧珍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叹气道,“结果我从吃完之后到现在,浑身上下都在痒痒。我儿媳妇儿说我这是过敏了,非得让我来医院看看病。” “你儿媳妇说的是对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带上手套,走到了李慧珍身旁,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不过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就是有些皮疹。” “我也觉着就是点皮疹,应该不用来医院。”李慧珍对孙立恩的判断表示了赞同,“不过儿媳妇儿非得让我来一趟,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跑一趟就跑一趟了呗。”说到这里,李慧珍再次看向了孙立恩的胳膊,“我刚刚看见了,你那一下可摔的不轻。” “为了抢救嘛,摔一下就摔一下,不打紧的。”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李慧珍道,“你这个痒了多久了?有一天了吧?” “差不多嘞,从昨天中午吃完一直到现在。”李慧珍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上面似乎也有一些红疹,“好在是就有点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孙立恩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笔道,“您这个过敏的程度不算太严重,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摄入的过敏源的量不够。”他对面前的李慧珍认真道,“对过敏您一定要提高警惕,虽然大部分的过敏可能就是身上痒一痒就过去了,但也有一些过敏可能会造成严重的、持久的伤害。比如哮喘,甚至喉头水肿导致窒息,心脏停跳等等……” 孙立恩说的认真,李慧珍却似乎不太放在心上,“我这问题我知道,就是吃了东西之后身上痒痒,不碍事儿的。” “您要这么说,我可就得给您开药了。”看着李慧珍的样子,孙立恩灵机一动,换了一种思路开始规劝,“您这平时总吃会导致身体过敏的东西,那就必须得长时间用药控制,还要去门诊那边开炉甘石洗剂往皮疹上擦才行。” 果然,李慧珍马上就认真了起来,“要一直吃药呀?” “如果您之后尽量避免吃过敏的东西,那就没关系。”孙立恩用手点着桌子,“那样的话,药我也可以不用开了。” “那我不吃了。”李慧珍当下点头如鸡啄米,“以后再也不吃了。” 这也行?孙立恩还以为自己得多劝几次,没想到现在居然能获得这么好的效果。震惊了一秒钟后他才回复正常,然后点着头道,“那就行了。回去之后这两天别洗热水澡,再稍微观察一下皮疹,要是自己消了那就没事儿。要是明天还不消,你再来医院里看一下。”他很快打了一张诊断单,然后贴在了李慧珍的病历上,随后叮嘱道,“回去之后可千万不能再吃让你过敏的东西了啊。” · · · 第一个病例解决,第二患者很快走进了诊室。这次的病例也不见得有什么难度——单纯的热感冒而已。孙立恩看过状态栏确定患者没啥大毛病之后,再让患者去检验科采血化验。并且在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请进了第三名患者。 “医生……我估计这病应该归门诊管,可是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发烧。”患者一瘸一拐的走进屋里,对孙立恩道,“门诊的号我实在是排不上,所以护士让我过来看看。” 这个描述对于诊断和治疗可没有任何帮助。孙立恩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个年轻男人的头顶,然后觉得事情可能会有点棘手。 “冯一鸣,男,21岁。甲沟炎(264.51.33),白细胞指数上升(52.66.34),心率增快(48.44.31),高烧(35.51.45)。” 如果单纯只看甲沟炎,这个病人确实不太应该来看急诊。他应该去看皮肤科或者普外科的门诊才对。不过后面三个状态却让孙立恩顿时提高了警惕,这三个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是菌血症的表现。 甲沟炎引起菌血症?孙立恩皱着眉头,不是不可能,但是确实比较少见。毕竟甲沟炎那个折磨人的劲,很少有人能扛到病情进展到菌血症了才来医院。 “请坐。”让患者坐了下来,孙立恩决定还是从问诊开始,“您哪儿不舒服?” 患者指了指自己的脚,“您……要不来看看这个?” 孙立恩点了点头,拉下面屏,紧了紧口罩上面的封口,然后带上了手套,从自己的桌子后面绕了过来。 这是……一根饱受折磨的大脚趾。脚趾的两侧甲沟中能够看到明显的黄色半透明凝固物和红色的血,凝固物下方能够看到甲片下的脓液。而甲沟两侧的皮肤组织红肿发胀,甚至撑破了表皮,形成了大片的不规则蜕皮。 “是甲沟炎。”孙立恩重新坐了回去,“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昨天……下午吧?”冯一鸣艰难的思考了一下,“浑身上下都觉得冷,我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孙立恩沉默的递过去一根电子体温计,示意冯一鸣把体温计夹在腋下,然后继续问道,“还有其他的什么症状么?比如头疼?发抖?” “有点头疼……”冯一鸣刚说了一句话,体温计就开始发出了“滴滴”的声音,孙立恩接过体温计看了一眼,四十摄氏度。 “你这个可能得住院了。”看完了体温计,孙立恩转头就给冯一鸣开出了血液检查的单子,并且决定自己亲自操作采血——高烧到四十摄氏度的患者,哪儿能让人自己走去抽血啊?这要半路上烧的晕过去了可咋办?“我给你取个血样,你在这儿先等等啊。” “那个谁……梁哥!”孙立恩在抢救大厅里抓到了保安梁哥的壮丁,“麻烦您给我推个床过来。” “咋了?”梁哥一边推着床一边朝着孙立恩跑了过来,又有晕过去的? “有个高烧,先把人送到抢救室里吧。”孙立恩带着梁哥走到了自己的诊室里,然后把冯一鸣安排上了板床,“你就在上面躺着,你家里来人了没有?” “啊?”已经烧的有些糊涂的冯一鸣想了一会才摇了摇头,“就我自己来的。” “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得给你把住院手续办了,你头孢不过敏吧?”孙立恩回到自己的电脑前面,一阵狂敲键盘之后给冯一鸣开出了头孢哌酮注射液的处方,然后想了想,摸出手机给普外打了个电话,“我是孙立恩,咱们普外住院那边现在有没有床位?” “住院部现在是满的,得明天才有床位了。”电话那头的普外值班医生查了一下住院表后回答道,“是什么问题?” “有个患者,甲沟炎可能引发了菌血症。”孙立恩想了想问道,“那咱们这边安排一个门诊手术可以吧?” “甲沟炎的话没问题。一会儿就能完事儿。”电话那头的外科医生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住院的话既然是针对菌血症,那就别给我们科了。让传染病科那边收下来治疗比较对路。” 外科当然不愿意收这种小手术大治疗的患者。能把麻烦的工作推给别人当然最好。更重要的是,外科治疗菌血症真的不太在行。 孙立恩想了想,决定等冯一鸣的家人到了医院,和人家谈一谈情况再说——菌血症是个非常严重症状。如果不赶快处理,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第569章 德克萨斯式缝合 因为甲沟炎进医院治疗的本来就不算太多——这种问题其实早期可以通过遍布各地的修脚师傅解决。而因为甲沟炎而搞到需要住院的就更少了。像是冯一鸣这种因为甲沟炎要住院,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别说孙立恩了,就连周军都没见过几个。 “他的病情……其实在我看来主要就是运气不好。”孙立恩和冯一鸣家属碰面的时候,他已经处理了二十多个病人。这些患者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症状表现的比较着急,所以才来急诊挂号的三级和四级病人。有些发烧的,有些肚子疼腹泻的。在状态栏和详细问诊的双重辅助下,孙立恩很快就把他们都送出了医院。 然后他就迎来了冯一鸣的家属。 “甲沟炎一般来说不会发展到需要住院的地步,除非患者本身的免疫能力受损或者先天低下。”面对冯一鸣的父母,孙立恩尽量用比较简单的语言解释道,“他是不是以前有什么先天疾病?” 抢救室那边给冯一鸣做了传染病五项,HIV检测结果是阴性。但孙立恩还是多问了一句,以防检测出现假阴性的可能。 “他……”冯一鸣的父母对视一眼,然后皱眉道,“他以前倒是经常生病,但是医院从来没查出来他有过什么严重的问题。” 以前经常生病,可能意味着先天的免疫能力低下。不过这并不是马上需要处理的问题,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扭转菌血症比提升冯一鸣的免疫能力更重要。 “你们去给他办住院吧,我给你们开住院单子。”孙立恩想了一会后,决定还是把这个病人交给传染病科去头疼。反正面对各种感染,他们比孙立恩要内行的多。 “这个……会不会很严重啊?”冯一鸣的父母接过住院单后有些迟疑的问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听说……搞不好要截肢的……” “啊?”孙立恩一愣,然后连忙摇头道,“好好的脚指头截了干啥?只要感染可控,而且没有什么坏死的话,肯定不会截肢的。” 大拇指承担了人体步行时绝大部分的压力,如果被截了脚上的大拇指,最好的情况也是这人以后走路都得一瘸一拐。严重一点说不定以后就得一直靠拐杖才能走路。所以只要有的选择,医生都不会考虑去截肢一个患者的脚部拇指。 “那就好那就好。”在人们一开始的预期很糟糕的时候,一旦听闻到的消息比预期要好,他们顿时就会放松不少。“那我们现在就去办住院……谢谢你啊医生。” 孙立恩莫名其妙的被人感谢了一通,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先去抢救室吧,他应该是在那边要做治疗甲沟炎的拔甲术,正好你们去陪一陪。” · · · “你今儿可惹出了不小的热闹啊。”中午午休的时候,布鲁恩出现在了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一个上午过去,孙立恩如有神助似的连着看了四十八个患者。这速度已经和其他的高年资主治甚至副主任医师差不多了。而布鲁恩则是在诊断中心那边连着抽了一百多人的血,忙到中午才找了个空闲的时间过来看看孙立恩。“WOW,你这胳膊是怎么了?又有人用刀捅你?” “自己摔的。”孙立恩不好意思的扬了扬胳膊,“在地面上磕了一道口子。”他警惕的看了一眼有些跃跃欲试的布鲁恩,然后警告道,“我这伤口已经缝好了,没有你上场的机会了!” “缝了几针啊?”布鲁恩浑不在意孙立恩的警告,反而一直盯着他的胳膊两眼发光,“这个伤口怎么也得缝个十五针以上,伤口才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哦。”他盯着孙立恩警惕的目光笑着问道,“到时候留了一条大疤,你要怎么跟胡佳解释啊?” 留疤不可怕,可怕的是胡佳生气,以及生气后可能会出现在孙立恩胳膊上的那两排白生生的贝齿。 “怕了你了……”孙立恩叹了口气,“我这早上才缝起来……” “那就更要赶紧重新缝了。”布鲁恩站起身来笑道,“再晚一点伤口开始愈合起来了再缝,就得把伤口全部撕开——那个感觉我猜你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对吧?” 缝合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孙立恩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三次了。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周军亲自给他打了浸润麻醉,并且在麻醉效果满意后,布鲁恩才有机会拿到持针器和皮针。 “按我的级别,这缝一针下去怎么不得收你三十块钱。”布鲁恩一边在孙立恩的胳膊上穿针引线,一边抱怨着,“你居然还要请科主任来给你当麻醉师?你以为你是谁啊?宋院长?” 布鲁恩来四院工作一年多,首先搞清楚的居然是国内的医院行政级别。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倒是比帕斯卡尔博士要机灵的多。 中午之后,急诊科的医生们开始逐渐回流到岗位上。这让一直神经高度紧张的周军放松了不少——部门里有了足够的医生,科主任自然就不会太紧张。情绪放松之下,周军甚至有了来给孙立恩当麻醉医生的兴致。 反正现在人手充足,不少医生也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过来围观布鲁恩的缝合手法。围观了大概十分钟后,众人无不点头称赞——老布缝的这是真用心。 布鲁恩用的是连续皮内缝合的手法,而且用的还是最细的0号线。五厘米的伤口,他一共缝了二十五针——其中五针用的还是王医生为孙立恩应急处理时留下的针孔。 缝合并不是越多针就越好。以布鲁恩的能力,在这五厘米里缝进去半斤线也不算什么难事儿。但缝合本身是要为“促进伤口愈合”服务的医疗手段。如果达不到这个手段,那就算你能把患者缝成布娃娃也逃不出“庸医”两字。 然而……细致的缝针是有代价的,布鲁恩缝的慢条斯理,周围的围观群众看的兴高采烈。而孙立恩……他感受到了胳膊上的局麻效力正在消退的变化。 “周主任,周主任!”孙立恩艰难的扭过头对周军哀求道,“麻醉过了,您再给我补一下吧……” 周军眉头都没抬,就拒绝了孙立恩的请求,“马上就完了,忍一忍吧。” “对啊,很快了。”布鲁恩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对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微笑,“还有个六针,马上就好。” 第570章 喜忧参半 如果说还有人怀疑布鲁恩不是在找茬,那他的眼睛一定是瞎了。而且是去看冯明都治不好的那种。 一共就五厘米的伤口,都缝完了二十五针了,还上哪儿再来六下?在刚刚缝好的伤口上再系个蝴蝶结啊? 还好,布鲁恩这人虽然是找茬,但也没有真下手再给孙立恩来六下。他哈哈大笑着往已经缝好的伤口上拍了一下,“好了,包扎起来就行了!” “你大爷!”孙立恩早就猜到了布鲁恩会往自己伤口上来这么一下,可他整个人却被布鲁恩“再来六针”的“豪言壮语”给吓住了。以至于往后缩胳膊的速度慢了整整三拍。 要不是孙立恩“你大爷”喊的够快,布鲁恩这个老混蛋肯定会再拍上两下——他连手都举起来了。 “切,躲得真快。”布鲁恩看着自己的目标瞬间消失,不由得抱怨了一声,“好了,包扎正好让实习的护士们来试一试——正好你来给他们指导一下。” 孙立恩疼的眼泪都出来了,这种疼法所造成的反射确实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他瞪着有些朦胧的泪眼怒道,“我还得给他们做指导?我才是个规培!” “这间医院里就你一个人还把自己当成规培医生,孙主任。”布鲁恩哈哈一笑,把皮针扔到了锐器盒里,再把手套脱下来往一旁的生物垃圾桶里一扔,“记得好好教一教,这批实习护士来医院还不到一个月呢。” 布鲁恩从脸上挤出一脸坏笑,然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他顺势靠近了孙立恩的侧脸,然后用低的只有孙立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七个字,“挑几个有潜力的。”然后又是两下坚实有力的拍肩,然后布鲁恩扭着自己那条被崩出了皱纹的牛仔裤,走出了房间。 四院里的刘堂春病毒感染者好像又多了一个。 孙立恩眉头跳了两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布鲁恩的这个说法完全是在给自己打掩护。 现在的综合诊断中心要两个护士,还需要自己偷偷摸摸的借着指导包扎的机会,像是做贼一样搞什么秘密考核? 诊断中心又不是什么地下组织! 花了一秒半理顺了思路,孙立恩朝着走出门外的布鲁恩大喝一声,“你大爷!” 布鲁恩则带着一连串得意的笑声走出了处理间,而且还很潇洒的朝后比了根中指,“这是我今天没有吃到烧鸭饭的报复,妈惹法克!” 布鲁恩很不厚道的公开报复了一下孙立恩,这让他面子上稍微有些难堪。但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布鲁恩的行为其实替孙立恩换回了不少谅解。毕竟他惹的全院都得加班加点抽血取样这是事实,而大家都忙的脚不沾地,自然会有人心生怨恨——这也是人之常情。 很难说孙立恩的这次举动会不会为他以后带来什么问题,而布鲁恩的“公开报复”也未必就能让所有人都哈哈一笑从此忘了这件事情曾经发生过。但布鲁恩的举动却恰恰为孙立恩带来了切实的人际关系上的好处。这一点,孙立恩自己不清楚,而布鲁恩……则像是误打误撞。唯独周军在旁边,看的有点惊讶。 老布明明是个美国人,但这事儿办的可不太简单。谁说外国来的医学专家都是愣头愣脑的来着? “老布这招挺高明啊。”曹严华医生一边笑着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一边和周军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瞬间达成了默契——要是孙立恩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别戳穿了。等他想明白的时候,布鲁恩这个人情才能做的实在。 至于孙立恩……他现在正在露胳膊挽袖子——没缝针的那一边——准备去找布鲁恩算账。不过在周围医生们善意的“你打不过他”的劝解声中,孙立恩最后还是选择大人有大量。不和自己的“下属医生”为难。 阿Q精神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有效果的。它一方面避免了孙立恩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惨状,同时也活跃起了周围医生们的气氛。反正曹严华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轻松的抢救室了。 · · · 下午的门诊活动就逐渐回归了正常,随着急诊门诊和普通门诊全部恢复正常运作,积压了一大批患者的抢救中心终于在下午三点五十分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三五个人在候诊,而护士和保安们则在巡查着急诊大厅里的一举一动。 孙立恩看着自己面前的显示器,上面显示的“候诊患者人数”终于降到了0。他终于放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牵动了左臂上的缝合口,一阵疼痛让他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我听说你今天又挂彩了……”帕斯卡尔博士恰到好处的走进了孙立恩的诊室里,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大约三十五厘米长的长方形物体。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孙立恩疼的直咧嘴的模样,“还在疼?” “不小心扯了一下。”孙立恩放下胳膊笑了笑,顺手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头上的汗,“你这是……?” “布鲁恩说今儿拍你伤口的时候可能有点太用力了。”帕斯卡尔博士朝孙立恩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专门到外面的药店自费买了一板康复……” “康复新液?”孙立恩这才看清楚帕斯卡尔博士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对对对。”刚刚张口忘字的帕斯卡尔博士连连点头,“我听说这玩意自费买可不便宜。” 孙立恩苦笑两声,“我还是觉得他没安好心。” 帕斯卡尔博士把药放在了孙立恩的桌子上,自己则拉过患者坐的凳子坐了下来。“他这人就这毛病,和他关系好一点的肯定得被折磨过一两次才行。”他看着孙立恩非常认真道,“我和伊莎贝拉一直认为他可能有点心理问题。”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状态栏可不这么认为——布鲁恩明显是个性格极其恶劣的正常人。 “今天中午的时候,刘堂春给我打了个电话。”帕斯卡尔博士慢悠悠的说道,“他在跟我打听你最近工作的情况。” “啊?”孙立恩这下可是傻了眼,怎么你刘主任远在非洲都要查岗啊? 帕斯卡尔博士继续道,“我稍微套了套他的话,然后得出了一个……半好半坏的结论。”他抬起眼睛,盯着孙立恩道,“你……今年年底可能要去一趟波利坦维亚。” 第571章 波利坦维亚 这个打探来的消息分为坏消息和好消息两部分。好消息是,孙立恩很快就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朋友胡佳了。而坏消息则是,他得为此专门跑一趟波利坦维亚——而不是在宁远国际机场拉出一条“欢迎我家领导完成对波利坦维亚医疗系统指导任务归国”的横幅就算完事儿。 波利坦维亚……今年年底?孙立恩顿时觉得胸口上有了一块重物压着似的,别的都无所谓,自己胳膊上这条伤疤今年年底恐怕消不掉。 “刘主任说,波利坦维亚那边的医疗系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脆弱一些——当地的医生缺乏训练,而且由于长期缺乏系统性的医疗体系支撑,当地居民有不少人疾病进展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帕斯卡尔博士是参加过医生无国界组织的,他对于非洲国家极其匮乏的医疗资源也深有体会,“刘主任的想法是,让你和年底启程的国内捐赠物资一起过去,然后在当地做一做诊断。一方面能够帮助当地的医生尽快适应新的医疗器械和资源,另一方面也能提升一下自己的水平——那个地方简直就是疾病进展的博物馆。” 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人口数量,在这种人口基数下,任何一种罕见病都会被放大成非常庞大的群体。但中国的医疗资源相比较非洲国家还是要充分许多的,尤其是长期的相对廉价医疗覆盖下,基本大家都是稍微有些不适就会选择自行购买药物或者直接去医院看病。因此,要看到某种疾病的全部进展实际上非常困难——帮助生病的同伴,或者因为身体不适而寻求帮助是人的本能。而早期介入,也就导致了很多时候临床医生根本没有机会去面对发展到终末期的疾病。 而有些疾病随着时间进展,会表现出和早期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最典型的就是梅毒——早期梅毒以皮肤缺损为主要特征。而终末期则会转变为梅毒性脑病或者梅毒性肝病,累及众多器官且症状各异。 虽然说人家是疾病博物馆这显得有些……冷血且不人道。但这话确实也没有说错,至少在波利坦维亚,在刘堂春所在的大马拉维区域中,覆盖数百万人医疗的最高级别医院所拥有的的最先进的诊断仪器,只不过是一台生产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X光机,以及一台中国产的台式光学显微镜而已。 这个区域里的各个部落和村庄中的居民,基本生活在无医疗保障的情况下。如果生了病,那只能选择自己扛过去。如果扛不过去……那在大马拉维区域的某个偏僻角落中就会多出一座矮矮的土丘。 上千年来,一直如此。 对于可能要去非洲,孙立恩一开始有些惊讶,然后就只剩下了担心。原因也很简单——他的执业医资格证恐怕也得年底才能下来。而相关的手续要怎么办,怎么以执业规培医师的名义去非洲开展治疗活动,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倒是觉得,你去一趟没有什么坏处。”帕斯卡尔博士用手轻轻点了点桌子,一幅街边老大爷准备给小年轻讲讲人生经验的样子,“你接触的病人越多,病症越奇怪,那以后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就越不容易慌——当然,你现在这状态已经比很多主治医生都强了——但是人总要想办法进步不是么?” “而且,你去波利坦维亚满打满算一共也就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之前排去的援非医疗队的工作时限就已经到了,时间一到肯定要回来的。出去治疗三个月,给自己开开眼界,然后跟着医疗队回到国内。顺便还能有个‘援非医生’的头衔,这对你来说肯定好处比坏处更多。”帕斯卡尔博士微笑道,“哦对了,我在那边也有些朋友,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请他们还能照顾照顾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立恩只能点了点头,“等之后刘主任和我联系了再说吧……我再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刘堂春是自己的硕士生导师,虽然这个老混蛋还没给自己上过一天课。但导师就是导师,老板就是老板。老板发话了,哪怕骂着街也得先干完了老板的吩咐然后再骂——除非你已经打算和老板彻底撕破脸皮,这个研究生不读了,学位也不要了。 孙立恩用来安慰自己的主要依据是,刘堂春是个敞亮人。老刘同志虽然在挖别的医院的医生的时候特别没脸没皮,但平心而论,刘主任确实是个让人印象深刻而且愿意相信的领导。禽流感的时候,明明是徐有容没有按照规定佩戴个人防护设备,而自己没有遵循院感规定进入了隔离间。但刘堂春从头到尾也没对两人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在暴怒的宋文面前对两人百般掩护,最后搞的自己被发配非洲。光凭这一点,心里还有着年轻热血的孙立恩就觉得,哪怕让自己去非洲支援一年,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感恩这种事儿,说出来就显的即俗且假了。真正感恩的人,会把所有事情都记在心里,然后找个机会努力回报回去。回报也不是为了感谢对方,而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天底下最难还的,永远是人情。 心里揣着事儿,孙立恩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听抢救室那边的医生说,早上那个心脏骤停的王保国介入很成功,介入科的医生们在植入了一枚支架后,已经把王保国送入CCU里进行进一步观察了。孙立恩看着自己的胳膊,低声笑了两下,只要人救了回来,那自己这二十五针就不算白挨。 回到宿舍后,孙立恩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拿起电脑开始搜索一切和波利坦维亚相关的资料。既然自己之后要去那边支援,那就得尽快了解一下当地的基本情况才行。 波利坦维亚是一个非洲中东部国家,曾经是葡萄牙殖民地。当地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建国,通行的官方语言是葡萄牙语,英语和斯瓦西里语。而且由于历史原因,明明国境距离印度洋最近的地方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但她仍然是一个没有港口的内陆国家。当然,波利坦维亚的情况比其他内陆国家要稍微好一点,她可以使用境内的鲁伏马河作为通往印度洋的水运途径,然后通过北部的坦桑尼亚或者南部的莫桑比克的港口再进行进一步的转运。 总的来说,介于内陆国家和“内海”国家之间的波利坦维亚自从获得独立后,就一直处于相对稳定但是贫困的环境下。周边两个邻国相对属于政局稳定但同样贫穷的那种。波利坦维亚一直就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经济支柱——她和莫桑比克以及坦桑尼亚一样,都是标准的农业国。 好在有大马拉维湖和大稀树草原等等特殊自然地貌,数量颇大的野生动物群体以及相对稳定的政局,波利坦维亚目前还在努力发展旅游业。虽然有大量的矿产资源,但为了保证旅游业的优先发展,波利坦维亚当局决定押后矿产开发,仅仅在靠近莫桑比克的西北行省中有一些传统的煤矿和钻石开采。而大规模的工业化采矿,目前波利坦维亚全国仅有三处矿场。一处煤矿,一处铁矿以及一处铜矿。 三处煤矿都处于靠近“入海口”的鲁伏马河河口地区,而作为腹地的大马拉维湖东侧,则以游牧民族,定居村庄为主——除了大马拉维湖东岸的波利坦维亚首都,梅拉蒂港以外——基本没有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 梅拉蒂港以马拉维湖的交通运输以及渔业为主要产业,同时还拥有大马拉维湖地区里为数不多的国际空港。而横跨东西部,从梅拉蒂港到鲁伏马河河口,只有三种交通方式——要么从马拉维湖乘船前往莫桑比克绕行;要么从梅拉蒂港向东北方向出发,经过大约三百公里的低等级公路,土路和大约一百二十公里由中国援建的高等级公路后,抵达鲁伏马河可以行船的中下游地区;要么从梅拉蒂国际机场起飞,在空中飞行约六百公里后抵达鲁伏马河河口。 总而言之,由于波利坦维亚的独特地理位置和经济结构,它呈现出了一种让人有些惊异的面貌。西部首都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东部河口地区是工业重镇。而中间的大片腹地包括了稀树草原,雨林,平原等等多种地貌,且交通极为不便——就连沟通首都和鲁伏马河河口都有难度。 孙立恩关注这些可不是想去投资,地形地貌和交通情况往往与传染类疾病高度相关。比如同为大马拉维湖地区的国家,赞比亚、莫桑比克、马拉维和坦桑尼亚就会和梅拉蒂港有定期的货轮交通。而一条货轮所能“搭载”的旅客以及货物,可远远不止是人和商品而已。 传染病也会跟随着人类的交通四散传播。 罹患了疾病的患者,携带有疾病的动物,货仓里的压舱水,甚至船舱里的空气都可能成为传染病进行传播的途径。 关注了交通,就意味着孙立恩可以有方向的去查阅世卫组织发布的地区传染病报告。胡佳等人目前主要在大马拉维湖地区活动,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忽略掉东部马达加斯加的传染病报告——要从马达加斯加抵达鲁伏马河口地区倒是容易,但要从河口地区抵达梅拉蒂港可是很困难的。 “需要注意的地区传播疾病有结核、疟疾、麻疹、霍乱、马尔堡热、沙拉热、埃博拉、艾滋病……居然还有脊髓灰质炎?”孙立恩看了一会世卫组织的定期报告,然后感觉自己后背上涌出了一层白毛汗。 这哪儿是什么疾病博物馆,这里简直就是传染病收藏馆嘛! 第572章 传统 晚上和胡佳通电话的时候,孙立恩果然从自家女朋友嘴里探听到了进一步的消息。刘堂春这个老货果然是打算把自己整到波利坦维亚去。用刘堂春的话来说,他这是给自己的研究生搞了一个“三个月左右的国际交流项目”,目的是通过三个月的实践提升孙立恩的“综合能力”。 “那你就过来呗,我觉得波利坦维亚其实挺不错的。”胡佳在电话那头笑道,“这地方空气可好了,而且我们的驻地条件也还不错。除了偶尔断电以及吃的东西风味不大一样之外,其他的都不错。”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反正我看刘主任也没打算听我的意见。”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不过去了就能见到你,这么一想好像还挺不错的。” 孙立恩这边自我安慰着,另一头的胡佳则稍微有点着急——她其实不太愿意让孙立恩过来。这段时间在波利坦维亚的工作让她对这个区域有了更深一些的认识,波利坦维亚的情况其实远比孙立恩从网上找到的资料要更加复杂。 这个区域里的人口数量不算太多,医疗队所覆盖的义诊范围主要集中在大马拉维湖沿岸居民聚居区和梅拉蒂港,以及梅拉蒂港周围的交通线上的小镇而已。 但就在这个区域里,胡佳却已经看到了很多自己以前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比如因为某些无法理喻的原因,当地的女性需要在10岁以前行割礼——而用于割礼的工具只不过是摔破了的瓷片,或者带着铁锈的镰刀。 胡佳在过去三个月里,已经见过了十几个因为割礼而遭受感染的小女孩。而在医疗队的全力救援下活下来的……也就四个孩子而已。 医疗队里的妇科医生年纪也没多大,看着这些和她女儿差不多的孩子们遭受如此折磨,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偷着哭了好几回。 而且胡佳敏锐的发现,最近这几个月里,似乎遭受外伤和袭击的患者越来越多了。医疗队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开始频繁接到被人们送来驻地的患者。大多数都是刀伤或者锐器穿刺伤,而且伤者几乎都是卡图族人。 卡图族人是殖民地时期的“优越民族”,他们以农业种植为主业,也是主要掌握国家经济和教育的种族。他们大多数已经跟着殖民者改信了天主教,而剩下一部分则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原始宗教信仰。 和卡图族人相对的,则是在当地占人口大多数的图示族居民。他们以游牧为主,属于比较典型的游牧民族。主要信仰原始宗教,而且信仰内容也很复杂——从巫毒教到各种外来宗教,图示族几乎都信。但有一点习惯他们却从来没变过——对外来人的敌视。 图示族人在大马拉湖地区游牧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之久。他们从殖民地时期开始,就从来服从过外来人的命令,哪怕是顶着水冷重机枪的扫射,图示族人回答纳税的答案也是自己手中的长矛。 对外来人的敌视一直延续在图示族人当中,这种敌视不光是针对医疗组和其他的外国人,同时也对卡图族人有效。同样是生活在大马拉维湖区域的族群,以游牧打猎为生的图示族人和卡图族人开垦出的农垦区域一直互有冲突。双方为了抢占取水点,土地甚至牲畜,经常会产生冲突。在九十年代末期,波利坦维亚甚至爆发过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事件。 在这个区域进行工程的中资建设公司和医疗队对这种气氛也深有体会,中国建筑公司会雇佣武装保安对工地和员工宿舍进行保护,而中国医疗队则直接由波利坦维亚方面派出武装警察进行保卫工作。虽然在波利坦维亚,中国的好感度还算挺高,但胡佳仍然在医院里看到过族群对立的结果。 她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波利坦维亚的局势看似平稳,但谁也不知道这个火药堆会在什么时候被点燃。这种局势变化是她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场景,同为一个国家的民众,两拨人却恨不得拔刀将自己的同胞杀个干干净净。这种思维对中国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自己在这里似乎还算安全——至少不管是相对开明的卡图族人又或者是极端仇视外人的图示族人,他们在寻求医疗帮助的时候,都不会对医生表现出什么威胁。但双方一旦开始针锋相对,很难说会不会殃及池鱼。 迟疑了一会后,胡佳在电话里低声道,“要不然……我去和刘老师谈一谈吧?我……我觉得你留在国内比较好。” “不用。”孙立恩倒是很开的开,“反正就三个月,满打满算九十天,能有多大事儿。”他笑着说道,“我过去的时候给大家一人带一件防弹衣过去总行了吧?” “乌鸦嘴!”胡佳连忙“呸呸呸”了几声,然后正色道,“你过来的时候多带几包方便面才是真的。” · · · 第二天,孙立恩还是按照平时的正常作息起床。不过今天的目的地则是吴友谦的实验室。一想到两个多月之后就要去非洲,孙立恩不禁对实验进度感到有些担心。如果实验不能在这段时间里内完成,那接下来的实验进展必然会受到影响。 因为心里有事儿,孙立恩今天在模拟第九诊室里的表现非常差劲。往常一上午有三个病例需要处理,他今天整个上午才完成了一个半——剩下半个的诊断方向还是错的。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昨天没睡好?”吴友谦中午吃饭的时候,特意把盘子端到了孙立恩旁边,皱着眉头问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的状态差成这个样子。” 孙立恩正在脑子里琢磨非洲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吴院长已经拿着盘子坐到了自己身旁。等吴友谦说话的时候,他才从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非洲“印象”里挣脱了出来。 吴院长对孙立恩那是真的不错,吴友谦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把孙立恩当成了自己的学生在培养。对于老吴,孙立恩也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于是他很快就把折腾了自己一天的事情说了出来。 “去非洲啊?”没想到,吴院长在听闻孙立恩要去非洲之后,不光没有担心自己的实验进展,反而有些鼓励的意思,“挺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为了世界人民的健康福祉,吃上几个月的苦也不算什么。”他用筷子扒拉着眼前的饭菜,“再说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非洲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又破又穷,一文不值的样子。至少比我们当年去的时候要好的多。” “吴院长您也去过?”孙立恩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从来没掌握过的情报。 “去过啊,当然去过。”吴友谦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最早那一拨去阿尔及利亚的我没赶上,后来我参加过两次医疗队。一次去了坦桑尼亚,一次去了马达加斯加。” 参加援非医疗队来看是……宁远医学院的传统?孙立恩点了点头,开始准备听吴友谦讲故事。 “吃完了就赶紧回去,你上午还欠了我一个半病例呢。”没想到吴友谦压根没想跟孙立恩讲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回去你给刘堂春打个电话,问清楚你出发的时间——我这边好安排实验计划。” (再次提醒诸位,波利坦维亚和文中所提到的卡图族以及图示族均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文中所提到的割礼并未影射或者暗示任何群体、族群、和宗教——它是一种普遍存在于非洲国家和部分东南亚国家的风俗习惯。) 第573章 刘堂春(上) 有了目标之后,时间就过的一天比一天快。等孙立恩给胡佳寄出第二次包裹后没多久,他就拿到了自己的执医考试成绩——顺利过关,总分六百,孙立恩不负众望,砍下了四百四十七分的成绩。三百六十分是合格线,这个成绩其实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刘堂春明天的飞机。”孙立恩拿到了成绩结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胡佳打了电话。随后,他听到了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消息,“刘主任说,这次你可能不用来了。” “啊?”孙立恩在电话这头一脸雾水。在等待考试成绩的这段时间里,他可一直都在做着动身前往非洲的准备。“怎么搞的?” “下个月咱们要派医疗船到这边来搞人道主义援助。”胡佳在电话里答道,“我听刘主任说,派来的是岱山岛号。” 岱山岛号是国内唯一一条专门以“医疗船”为目的建造的大型现代医疗船。对外交流时也常常被称为“和平方舟”。作为一条排水量高达一万四千吨的大船,岱山岛号上常备有超过300张病床,同时还有血库、CT室、制氧站等等辅助设备,同时还有直升机甲板用于转运伤员。从布局和构成上来说,这条船就是浮动在海面上的一家三甲医院。 “如果岱山岛号过来的话,那只能停在鲁伏马河口那边。倒是可以覆盖东部的人道主义救援任务需求,但是大马拉维区域怎么办?”孙立恩在两个月里已经把波利坦维亚的地形背的滚瓜烂熟了,“总不能让船上的直升机飞个五六百公里,到梅拉蒂港之后再载着患者回到船上吧?这一趟带一个病人,来回就得小一千公里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胡佳叹了口气,“可是最近的局势真的不太好,本来在梅拉蒂港这边还有好几个国际医疗组织的队伍,可是最近他们都在准备撤出。” 最近波利坦维亚上新闻的次数变多了。鲁伏马河口地区最近遭到了一个四级飓风的袭击。当地因此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洪水和风暴潮。 根据波利坦维亚当局的统计,这场飓风导致最少三百人丧生,经济损失巨大。而更麻烦的是,风暴潮导致了波利坦维亚唯一的一座工业开采煤矿停止运行。而建在河口附近的主力火电站组燃煤储备大约只能维持八天时间。 如果不能在八天内恢复煤矿开采,那么火电站将必然因为缺乏燃料而停止运行。而投资并且运行着这一组电站,以及连接从鲁伏马河口地区到梅拉蒂港特高压供电线路的,是国电公司。 国电的工作人员保住了线路和火电站组,但他们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拯救被洪水倒灌了的煤矿矿道。同时,因为飓风的影响,通过大马拉维湖进行的淡水运输也全部中断。梅拉蒂港目前面临着严重的能源短缺和食物供给中断风险。 是的,作为农业国,波利坦维亚的粮食甚至做不到自给自足。他们的主要种植作物是烟草和咖啡豆,粮食产量甚至无法覆盖本国需求的一半。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就有矛盾的图示族人和卡图族的冲突又愈发激烈了起来。卡图族人主要种植烟草,但也有部分种植粮食的。在食物供给可能中断的情况下,大量卡图族人选择停止售粮,并且开始抢购囤积市面上现有的粮食。 而以游牧为主的图示族人需要定期前往城镇购买粮食。他们都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只能先出售自己手头的牲口后才能买到粮食。而这次来到城镇后,他们发现自己的牲口价格比往常涨了一半,但粮食的价格却涨了超过三倍。 出售牲口的钱只能买到以往能买到的一半的粮食——冲突就这么开始了。运送牲畜的图示族人认为自己遭到了可恶的卡图族人的欺诈。在争吵中,他拿出了车上的步枪并且试图用枪来捍卫自己部落的权益。随后,这个持枪的图示族人被警察射杀。而没了主人的牲畜则被其他卡图族人哄抢一空。 “刘主任说这么下去肯定得出事儿。”徐有容在电话里有些担心道,“我们可能也要准备撤离了。” “等刘主任到了之后,我和他商量一下吧。”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现在在哪儿?周围的环境安全么?” “医疗队从原来的驻地里撤出来了,现在和这边的中资建设公司在一起。”胡佳答道,“政府给我们加派了警卫,中资公司也有自己雇的武装保安,目前还算OK。” 得知自己女朋友还算安全,孙立恩舒了一口气。“我和刘主任见面了之后再谈这事儿吧,你别担心了。” · · · 刘堂春的飞机先到首都,然后下午四点才能抵达宁远国际机场。孙立恩开着车,掐着时间到了机场。过了一会,就在国内到达区域看见了刘堂春那标志性的一头花白头发。 “刘主任!”孙立恩和刘堂春可是一年没见了。他很兴奋的朝着刘堂春招了招手,“这儿呢这儿呢!” 刘堂春顺着声音望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孙立恩在原地跳高招手的蠢样。他咧嘴一笑,推着行李车走到了孙立恩旁边,然后朝着他肩膀上狠狠砸了两下,然后笑道,“不错,长壮实了。” “天天练CPR,练出来的。”孙立恩揉了揉有些生疼的肩膀,然后看着刘堂春的行李问道,“就这一件?” “对。”刘堂春点了点头,“就带了几件衣服而已……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我订的周日回波利坦维亚的机票。”他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的护照搞定了吧?” “搞定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公务普通护照,签证也已经搞好了。” “那就行。”刘堂春推车往前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和孙立恩道,“这次的事情可能会有点变化。” 孙立恩接茬道,“我听胡佳说了,咱们的医疗队可能要撤是吧?” “你小子倒是机灵,还在我身边安插了一个间谍?”刘堂春笑骂了两声,然后有些情绪不佳道,“但愿这次能提前先撤。” 第574章 刘堂春(下) 刘堂春这次赶回来有几个重要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说动有关部门,把医疗队提前撤回国内。 援非医疗队是一种外交行为。医疗队原则上需要在派出地完成时长两年的派驻任务,并且在新的医疗队到达后才能撤回。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所有被派出的医疗队都是完成了两年任务后才返回的。数万人次的医疗队中仅有七次例外。索马里、尼日尔、几内亚比绍、中非、利比亚、利比里亚和塞内加尔。 这七次医疗队提前撤回的原因只有两种——政局变化和战乱。 也就是说,当派出的医疗队在当地进行援助的时候,所在国与中国断交,因此医疗队必须撤出。或者所在国陷入战乱,医疗队的安全已经无法得到保障时,我们也会果断撤出医疗队。 但波利坦维亚的局势尚无法简单的用“政局变化”或者“战乱”来描述。在当地确实出现了冲突,但冲突目前仅限于当地两个不同民族的民众之间。图示族没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或者政党,因此卡图族组成的现政府在现阶段很难被推翻。 两国外交关系稳定,且波利坦维亚目前仅仅只是有“内部冲突”,而非“陷入内战”。要提前撤出医疗队,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刘堂春回到宁远,首先的目的就是想让宋安省提出撤回医疗队的意见。有些事情,他作为副领队和宁远医学院的教授并不好直接推动。只能通过既定的渠道向有关部门进行反应。 “今天得麻烦你了。”刘堂春坐上了孙立恩的车,先是感慨了一下好久没坐过需要系安全带的车了之后补充道,“你把我直接扔到学院门口就行,至于行李——帮我直接拉到院里交给周军。” “您不先回家?”孙立恩奇怪问道,“马上就要去学院啊?” “回家干啥?我老伴在沪市,我儿子在悉尼,现在家里会喘气的除了蟑螂就是苍蝇,我着啥急?”刘堂春把座椅往后靠了靠,找了一个自己半躺着最舒适的角度,“飞机上我吃也吃过了,睡也睡过了,现在正是去办事的好时机。” 孙立恩点了点头,把车里的音响声音关小了一些后稳稳当当开着车往学院方向驶去。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副驾驶座上传来了刘堂春打鼾的声音。 看来飞机上睡过也不妨碍刘堂春再睡上半个小时。这到让孙立恩一开始准备好了的话没法去问了——总不能吵醒已经睡着了的刘堂春,然后逼问他自己是不是还需要去非洲吧? 开了半个小时车,孙立恩的沃尔沃开到了宁远医学院大门口。他轻轻拍了拍一旁睡觉的刘堂春,想要叫他起床。没想到自己的手刚一碰到刘堂春的肩膀,老刘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并且一把抓住了孙立恩的手,并且将他的胳膊反扭了起来。 “哎哟我操。”发现自己扭的是自家的研究生后,刘堂春连忙撒了手,而且还很关心的问道,“小孙你没事儿吧?” 孙立恩被这突然一下扭了胳膊,现在整个肩膀都在疼,捂着肩膀喘息了半天之后孙立恩才带着颤音问道,“我就是打算叫你一下……”言下之意是“您老人家不至于这么大火气吧?” “下意识的,下意识。”刘堂春干笑了两声,他随手捏了几下孙立恩的胳膊,在确定了孙立恩没有被自己扭成脱臼之后这才放下心来,“这段时间总是有点睡的不安稳。” 别人睡的不安稳最多就是多翻身,您老人家睡不安稳习惯扭别人胳膊?孙立恩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刘堂春。肩膀上的疼痛慢慢消退,停在后面的车也开始按喇叭催促孙立恩赶紧挪开。他只能叹了口气,用不疼的那只胳膊指了指门外,“您先去忙吧。行李我让周主任回头给您拿过去。” 刘堂春脚下抹油直接开溜,用一种和他年龄完全不符的矫健姿势窜下了孙立恩的沃尔沃,然后没过几秒钟就混入了人群中。而孙立恩则在后车连续的喇叭催促声中重新开车上路。 等红灯的时候,孙立恩朝着驾驶座遮阳板上面的化妆镜看了一眼,自己的状态栏里倒是没有提示什么硬伤,不过右肩有轻微的软组织挫伤。 刘主任这是咋了?孙立恩坐在驾驶位上,有些困惑的琢磨了起来。虽然一年没见,但孙立恩那疯狂一周可没少和刘堂春打交道。刘主任当过兵,可平时除了那张摆在办公室里的行军床以外,他身上实在是看不出多少军人特质。怎么去了一趟非洲,整个人就像是得了PTSD一样这么紧张? 刘堂春的状态栏孙立恩在他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就一个“紧张”。而且紧张的时间也就持续了几十秒——应该是他被孙立恩惊醒的时候才刷出来的。 孙立恩的琢磨一直持续到了沃尔沃停在停车场里。他半路给周军打了电话,并且大概描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大概内容就是“我被刘主任扭了胳膊,他这行李我一时半会没法搬了,师兄你抽空来停车场拿一下吧。” 为了让周军过来搬行李,孙立恩特意用了“师兄”这个平时不常用的称呼。叫忙的要死的急诊科主任来搬行李,其实也有孙立恩的一个小私心在里面——刘堂春的状态让孙立恩有点担心。把周军忽悠来没什么人的停车场,他也好张嘴向周军问问看老刘最近这是咋了。 整个四院里,和刘堂春认识时间最久的大概是护理部的主任护师肖主任和骨科的郑主任。但要说最了解刘堂春的,那一定是周军。 周军果然没有辜负孙立恩的信任。听孙立恩说完了今天的“遭遇”之后,他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刘老师这是……遇见事儿了啊。” · · · 周军所认识的那个刘堂春,和孙立恩认识的那个还是有些区别。周军是见过刘堂春动手的。 刘堂春虽然现在不太爱说以前当兵的事儿。但以前周军曾经听国刘堂春的“光荣岁月”——当年刘堂春在老山前线当过侦察兵,而且担任的还是捕俘手的位置。以前的部队没有“特种部队”一说,和现代特种部队分工最为接近的,就是侦察兵里的捕俘手了。 周军刚当上刘堂春博士生的时候,现在的宁远四院还只是一块荒地。当上博士的第一年,宁远医学院里一个月发了十一起扒窃案。扒手的手法非常高超,而且胆子大的不是一般。被扒窃的几乎都是正在校园里走路的人。在运动中扒窃,而且连续十一个人都没有发现扒手的踪影——用医学院保卫处的话说,学院里这是进了贼王了。 刘堂春一开始倒是没想着插手进去,直到后来自家夫人带着儿子进了学院也遭了贼手,这才彻底激怒了原本脾气就不怎么好的刘堂春——刘夫人因为嫌热所以摘下来放在包里的项链被窃。而那串项链是刘堂春为了庆祝自己和妻子结婚二十五周年,特意买的礼物。 为了抓住“贼王”,刘堂春特意借来了放在后勤部的学院沙盘。然后自己一个人研究了足足一周,随后为此制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他要诱敌深入,然后一举拿下。 为了这个计划,刘堂春特意买了一条崭新的皮带。皮带靠近后腰的部分有一个夹层,里面装着刘堂春买来的银行点钞练功券。 练功券这玩意的质感和大小都与真正的现金一样。而这条崭新的皮带则是质量稍差的那种人造革做成的。人造革既薄且亮,里面装满了练功券后远看虽然不太容易发现,但只要靠近就能发现里面别有玄机。 计划实施的日子正好是初秋,刘堂春非常鸡贼的在上身套了一件皱皱巴巴的薄夹克衫。而夹克衫的后襟恰好夹在了裤子里面,正好露出了人造革皮带。 右手拎着公文包,左手拿着诺基亚,刘堂春在学院里靠近夜市的地方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故意压低,但激动的感觉一点不少,“我现在就拿钱去开户,你跟我说的是什么股票?你确定这个一定能涨一倍?” 来回走了一趟,诺基亚的电话一直没离开过刘堂春的手。而通话的内容也从激动逐渐变成了警惕,“什么叫我把钱直接给你?我告诉你啊姓张的,我这点钱……”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向着周围扫了一眼,“这钱可是我们实验室的流动资金,绝对不能有闪失的!” 刘堂春演的活灵活现,而周军则根据刘主任的安排,一直在实验室七楼边上架着长焦摄像机进行着全程拍摄,抓贼的全过程都得录下来作为证据才行。 刘堂春晃了晃脖子,身后一直别着的夹克衫也落下来遮住了皮带。他似乎觉得有点累,于是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长凳上,而手里的电话也一直没放下过——他倒是把左手拎着的公文包随手放在了身后,似乎是想稍微靠一下,只不过公文包放的位置有些歪斜,正好露出了一段皮带。 周军在楼上拍了半天,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叼着烟的小年轻正好绕到了长凳的绿化带附近。 小年轻把烟往绿化带里一扔,正想继续赶路,却发现脚上的运动鞋上鞋带开了。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很自然的右脚往绿化带旁边的台子上一搁,伏下身子开始系鞋带。 系鞋带能花多长时间?小年轻几秒钟后身体一动,似乎是系好了鞋带准备起身,结果忽然动作一僵,而这时候周军才从摄像机的取景框里发现,小年轻的手腕被刘堂春一把捏住,而那只被抓住的手上,还带着一段折叠好了的练功券。 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扒手一般只有两种反应,要么转身就跑,要么动手伤人——从暗偷变成明抢。由于事情发生的实在是有些太突然,这位“贼王”甚至还没有发现夹在自己两根手指之间的是练功券而不是真的现金。他猛的一挣,左手握拳直接就奔着刘堂春的下巴打了过来。 刘堂春一低头让过了带着风声的拳头,同时也避开了夹在拳头指尖,闪着寒光的刀片。他突然发力,把小年轻往自己身旁一拽,一脚就踹在了对方的前胸上。然后趁着对方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直接把另一只手里一直捏着的诺基亚功能机拍在了对方头上。 一招制敌,说的就是刘堂春现在的动作。一向以皮实耐用著称的诺基亚功能机被刘堂春直接拍成了飞散的碎片。小年轻突遭重击,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但刘堂春扔不罢休,扣着对方胳膊的手下滑,向下掰弯手掌,另一只手猛地将对方的肩膀往回一拉。手背弯曲的撞在了长凳靠背上。猛地撞击,一下就摘掉了小年轻的右手腕关节。 等到周军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个年轻的“贼王”已经被刘堂春卸掉了上肢双腕关节、肘关节和肩关节,双腿髋关节以及下颌关节,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主任平时动手之前都是琢磨过的。要是一警醒就下狠手,那肯定是心里一直有戒备。”周军很直接的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看样子在波利坦维亚的这段时间里,刘老师心里一直不太安稳啊……” · · · 在波利坦维亚一直心里不安稳的刘堂春,现在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着电话,语气强硬而且信誓旦旦,“钱书记,要是医疗队再不赶紧撤回来,那恐怕要出大事儿啊!” “堂春同志,你这是在胡闹!”电话那头的“钱书记”是省卫健委的二把手,同时和刘堂春也是老相识了,“医疗队是什么性质?怎么能就因为‘你担心’就撤回来?国家形象不要了?组织上的工作原则不要了?” “那些都是咱们卫生系统的生力军呐!”刘堂春似乎有些急了,“波利坦维亚现在局势这么乱,放着医疗队在那边不管,这是要出大事的!” “我没法管这事儿。”钱书记直接撂了挑子,“我可以把你的意见上报,但是撤回医疗队,我没有这个权限也没有这个资格。” “这事儿得赶紧。”刘堂春打蛇随棍上,“你赶紧把这个事情报上去,晚一秒钟,咱们医疗队的队员就多一秒风险。” 钱书记怒道,“你以为我没报过?人家都安排好了,让医疗队和中资机构先驻扎在一起,要是情况有变就和机构一起撤回国内——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你们医疗队的人是人,中资机构的就不是了?” 这个帽子扣的有些狠,狡猾如刘堂春当然是不会接的,“人家有武装警卫,我们又没有!” “给你们加派!这事儿我倒是能说上话。”钱书记也是条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就这么定了。”然后他赶在刘堂春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挂了电话。 人混的时间长了,总会变成老泥鳅的。只不过大家展现滑不溜手的特质时,总有各自的偏重领域。很明显,刘堂春在电话交涉领域远不如对方经验丰富。 放下了电话,刘堂春有些郁闷的沉默了起来。他也知道提前撤回医疗队难度巨大,但他可没想到会有这么麻烦——钱书记连多的话都不肯和刘堂春说,那他应该是真的没辙。 叹了口气,刘堂春摸出了自己的电话簿,开始照着上面的电话一个个打了出去。 第575章 儿行千里 无所不能的刘堂春主任也有吃瘪的时候。当孙立恩见到了一脸愁色,并且通知自己准备收拾东西,下周二出发前往玻利坦维亚的刘堂春时,他再次明确了这一点——无所不能的刘堂春主任看起来吃了一个很大的瘪。 刘堂春确实吃了瘪。整整两天时间里,他打了无数电话,动用了不知道多少关系。但所有的关系的反馈都只有爱莫能助。甚至连刘堂春的老上级彭枫将军都帮不上忙——彭将军甚至隔着电话痛骂了一通刘堂春,说他“没有集体荣誉感”。 打了两天电话之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个样子,刘堂春虽然很不甘愿,但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想。他只能接受了命运的玩笑,然后找到了孙立恩,让他开始找能够包过海关的货运公司。 “找货运公司?”孙立恩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真的懵了,难道刘主任还打算开展一下跨国贸易业务? “对。”刘堂春点了点头,“我买了几十件防弹衣和头盔,这个数量自己携带肯定不行,让他们这些专门搞进出口的人去做就行了。” 刘堂春搞来的防弹衣可不是什么普通货色,带陶瓷插板的六级防弹衣和三级防护等级头盔各四十件。这是他想了好多办法,才从厂家里买来的好东西。 如果不能提前撤回医疗队,那就至少要带够防护设备,这样他才能放心下来。 孙立恩连着打了好多电话,然后才发现,这种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 防弹衣和防弹头盔都算警用装备,在国内属于管控物资。虽然不像是更敏感的枪械和爆炸品那么严格,但要出口仍然需要保定一大堆审批和许可。打了一圈电话之后,他才找到了一家拥有两用物品出口资质的代办企业。 “刘主任,人家说这事儿得面谈,而且价格不会便宜。”孙立恩放下电话,对刘堂春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防弹衣和头盔都属于军民两用物品,这个人家得确定你的用途了才能办。” 刘堂春要来了地址,“行了,我去和人谈一谈。”他看着孙立恩的脸,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两天你也别上班了。我去和宋院长说一声,给你放几天假回家看看爹妈。”刘堂春说着站起身来,从衣架上摘下了自己的薄外套,“你家地址给我,我这边和代理公司把事情谈完了之后就去拜访一下你爹妈。” “啊……?”孙立恩吓的一机灵,这都工作了怎么还有家访呢? “啊什么啊?你瞅瞅你那怂样!”刘堂春对孙立恩的迟疑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屑,“你爹妈生你养你二十几年了,这家伙一杆子让我蹦到非洲去,我不得和你爹妈见见面,说说看是个啥情况?”他冷哼了一声,“我昨儿已经去见过胡佳的爹妈了——你小子这好几个月没往人家家里去过了吧?” 孙立恩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胡佳不让他闲着没事儿就拎着东西往家里跑,尤其是在胡佳自己没回国的情况下。 “等会把酒钱给我结了。”刘堂春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活像是一条老狐狸,“我拎了两瓶茅台上的门,一听说你好久没去了,就说那两瓶酒是你托我送的——你自己脸皮太薄,不好意思一个人上门。” · · · 两瓶茅台酒买来了几天假期,孙立恩开着车行驶在前往常宁的路上,一直没琢磨明白,自己这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从去年过年那几天一直到现在,孙立恩就再没回过家。哪怕中间有五一假期,端午节,国庆节和中秋节,他也一直没回过宁远。自家老爹和老妈大概每隔三四个月会来宁远办事儿,所以偶尔还来看看孙立恩。但要让孙立恩自己找个时间回家探亲,那他是真没时间。 急诊科医生是没有假期的,不过诊断中心的医生倒是有假。不过那些假期全被孙立恩拿来去实验组做实验了。 听说儿子要回家,王彩凤高兴的连周常会都没去参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抄起了锅碗瓢盆,操办了一大桌好菜——每一道都是孙立恩以前最喜欢吃的。而开完会之后,孙宏斌也早早下了班回到别墅里。并且从自己的酒窖里拿出了一瓶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茅台,准备拽着儿子喝两盅。 两口子满心欢喜的心情,在孙立恩到家后到达了高峰,然后又在孙立恩说自己要去非洲的时候,跌入谷底。 “儿子啊……”王彩凤说话的时候带着颤音,“你跟妈说,是不是你得罪什么人了?要是不行,咱们不干了。” 孙宏斌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然后在王彩凤的反瞪中摇了摇头,他转过头看着孙立恩问道,“这事儿……是你自己的意思?” 孙立恩叹了口气,“得有一半是我的意思吧。”他把事情大概的经过和孙宏斌说了一遍,“刘主任原本计划让我去非洲的时候,当地情况还比较稳定。不过最近稍微有一点冲突而已……” “有一点冲突?那是有一点啊?”王彩凤急了,“那都上了新闻了!” 波利坦维亚的局势确实正在向更加混乱的方向倾斜,UN为了保证当地局势稳定,特意把原本派驻在鲁伏马河口附近的两千多名维和部队派遣团调派到了靠近东部的坎杜鲁——那里是沟通波利坦维亚南北,以及梅拉蒂港和鲁伏马河航运的交通要道。 “医疗队现在和中资企业在一起,他们是有武装警卫的。”孙立恩安慰着自己的父母,“而且我们所在的区域主要是卡图族人的聚居区。和他们在一起还是比较安全的。” 来自于父母的担心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抚平,孙立恩连着回答了一堆问题之后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这样吧,刘主任说了,明天他就来和你们见一面——有什么问题,您二老干脆直接问刘主任好了。” 孙立恩原本觉得,凭借刘主任的伶牙俐齿,要解释清楚情况是很简单的事情。但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刘堂春见到了自己父母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不起,这次的事情是我办砸了。” 第576章 说服 刘堂春上门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开着他自己的老旧铃木上了山,停好车后,刘堂春在孙立恩的引导下进了门。 王彩凤和孙宏斌都在门口等着刘堂春。两人还没张嘴说话,刘堂春就抢先一步开始道歉,“对不起,这次的事儿是我办砸了。” 刘堂春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孙宏斌两口子有些惊讶,他们连忙把刘堂春让到了屋里。 到了屋内,分主宾落座后,刘堂春干脆坐在茶凳上低头认错,“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办砸了——我要知道那边现在是这个情况,那我肯定不会让立恩去非洲的。” 抬手不打笑脸人。刘堂春的态度诚恳,孙宏斌和王彩凤虽然内心中不满颇多,但也不好向老刘发作。孙宏斌给刘堂春倒了一杯热茶后,沉默了几秒问道,“有没有办法让他不去?” “理论上……是有的。”刘堂春苦笑道,“可问题是,他的因公出国申请都已经通过外交部门通报到了卫生系统里,这次要是不去,后面的麻烦太多了。” “我们王家已经在非典的时候死了两个医生了。”王彩凤想再争取一下,“小一辈里,就只有立恩还在当医生。我们也不是想要搞什么区别对待,但是让他去……风险太大了吧?” “风险肯定是有的。”刘堂春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而且要比我们平时派往非洲的医疗队所面临的风险更大——这次当地的局势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刘主任您也说的很明白了。”孙宏斌接茬道,“立恩还只是个刚入行不久的年轻医生,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也无所谓吧?既然是这样,能不能就直接让他别去了?” 刘堂春喝了一口面前的清茶,然后叹气道,“我这段时间打了几百个电话。就两个目的,要么把整个医疗队提前撤回来,要么把立恩的名字从名单里去掉……可是到现在为止,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有关部门的回答只有一个——这是国家行为,除非当地陷入内战,否则医疗队不会提前撤出。” 孙宏斌的脸色一下就难看了起来,“刘主任,如果你为难,不行我可以让立恩直接辞职……” “我也这么想过。”刘堂春打断了孙宏斌的话,“我甚至想过自己辞职不去。但是有关部门的回答已经很明确了——未经许可的提前撤出,或者辞职,都会导致黑名单的处罚。我会彻底失去在学校的教职,被开除党籍,同时还会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未来十五年内不得重考。”他看了一眼孙立恩,有些犹豫道,“虽然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不可接受,但立恩要真不当医生了,好像也可以考虑改行去干其他的。” 孙立恩坐在一旁,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刘堂春到常宁之前就给他发短信叮嘱过,“你要是自己愿意去非洲,而你父母坚决不同意,那等会我们说话的时候,你就一声都别坑,低头装死就行。要是你自己也不想去,那就中间帮我说说话,敲敲边鼓。放心吧,最多就是你晚几年拿到执医证,别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孙立恩自己原本是去或者不去都行的。但刘堂春把话说到这一步,他反而真的动了去非洲看看的心思。 为什么不去呢?自家女朋友在波利坦维亚,刘堂春和陈天养也在波利坦维亚,自己就比他们更金贵一点?他们能面对的风险,自己就得怕到辞职退培? 年轻人的念头,总是有些过于冲动的。孙立恩现在就是这么个念头——波利坦维亚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打算去闯一闯。 “立恩学了这么多年,突然一下不干医生了,虽然很可惜,但这个代价咱们还是付得起的。”刘堂春迅速转变立场,直接把孙立恩和孙父孙母以及自己纳为了“咱们”,“但是可能还会有其他的限制,比如落户啊,结婚啊,甚至以后考公务员当兵啊……虽然无关痛痒,但是蛤蟆不咬人——它恶心人。”刘堂春一脸愤愤,似乎很为孙立恩不平,“不就是三个月么?三个月的外派任务而已,犯得着搞这么大阵仗?” 天下父母几乎都会为自己子女的前程担忧。孙立恩的父母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刘堂春用非常不屑的语气说到“不就是三个月”的时候,王彩凤皱起了眉头,“就三个月?” “如果局势有进一步变化的话,不到三个月。”刘堂春摆了摆手,“现在医疗队和咱们的中资机构以及大使馆在一起,要是情况有变,那马上就撤离了。”他继续愤愤道,“没啥危险咋了,没啥危险就不许人不去了?官僚!” 孙宏斌和王彩凤对视一眼,眼神交流中已经有了一点变化。 “这次的事情是我办砸了。”刘堂春摆出一副“舍得一身剐”的模样,“我明天去首都,大不了我就住在卫生系统部门门口不走了……” “刘主任,刘主任。”孙宏斌打断了刘堂春的危险发言,“我刚刚听您说……没啥危险?” “……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危险肯定还是有的。走在平路上也有人摔跤呢。”刘堂春马上把话头转移到了孙宏斌的问题上。“不过咱们的外派医疗团,本身就是对外援助的一部分。在首都那都是挂了号的。一旦局势有变,医疗团肯定是最优先撤退的那一批。”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亲眼所见,“医疗团和中资企业现在共用武装保卫,大几十号人每天在驻地外面巡逻,都带着武器——当地人轻易不往驻地走的。” 在孙宏斌迟疑的时候,刘堂春决定趁热打铁,“我这次还专门买了四十多套高等级防弹衣和头盔——要不是有各个部门的支持和赞助,把我那套房卖了也凑不了这么多东西。大使身旁的武警都没这么高等级的防护装备。这些都是留给咱们医疗队的队员们用的。” 不知道是武装保卫、防弹衣和头盔,还是武警打动了孙宏斌和王彩凤,这对夫妻再次对视了一眼后,对一直沉默的孙立恩问道,“你想去么?” “想。”孙立恩郑重点了点头,“波利坦维亚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人家去得,我也没什么不可以去的。”他微笑着说道,“国外情况和国内不一样,医生还是很受尊敬的。” 第577章 波利坦维亚 刘堂春只用了十几分钟,就扭转了孙立恩父母的担忧。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堂春向孙宏斌和王彩凤描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非洲,以及一大批虽然生活困苦,但是仍然乐观而且充满希望的当地人。 非洲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大片的烟草田,各种奇怪的野生动物,以及众多土著之间的故事就像是一部最为神奇的电影。王彩凤和孙宏斌听的甚至有些神往。 “当地主要的种植作物是烟草,但是比起其他国家的收购价格,当地的烟草价一直都升不上去。”刘堂春喝着茶,对孙宏斌半是感慨半是无奈道,“他们辛辛苦苦种的烟草,全部都得出口给欧美的大型烟草商。几乎所有的烟草田都是这样。人家统购,所以价格就给的很低。算起来每亩地的收入,大概比咱们国内种地收入还差一些。” 刘堂春喝着茶摇着头,“我是农民的儿子,看着那些在田里刨食,结果越刨越穷的人……哎,心里不是滋味。” “那他们的粮食从哪儿来?全进口?”粮食问题是深刻在每一个中国人心底的最大恐惧。孙宏斌马上就追问起了中国人最重视的问题,“那能有保障么?” “没有任何保障。”刘堂春继续摇着头,“我们在那边行动的时候,见到了好多严重营养不良的当地居民。他们把所有的种植烟草的收入都拿来购买进口粮食,也就能够保证一家三口能勉强吃饱。可收入并不是全都可以拿来购买食物的,他们还要留下足够的资金用以购买化肥和其他的工具……只能是饿不死。” “占全国经济主要部分的卡图族人大部分只是饿不死,你就知道靠游牧为生的图示族人日子会是什么样了……由于缺乏最基本的医疗条件,只要一场流感,就能让好几个部落的老少全部死绝。而这样的事情甚至不是我们在危言耸听——这是过去几十年里,重复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 哪怕是刘堂春,说到这里眼圈也有点红,“我接诊过一个图示族的流浪汉,他就在梅拉蒂港乞讨为生。后来我和翻译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他曾经是图示族最大部落的酋长独生子,曾经留学英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是他一手推动了图示族和卡图族的第一次融合。结果就因为卡图族当时流行的流感……他的部落中几乎死了60%的族人。他的父母,子女,妻子全都死于流感和流感之后的部落冲突。后来,图示族才拒绝和卡图族有任何的紧密接触。这种紧张对立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 · · 刘堂春说的嗓子都哑了,回国这么长时间,他除了打电话求援以外,也没有和任何的亲朋好友有过交流,直到遇见了孙立恩的父母。憋了一年多的话全在这个时候倾泻了出来。他见到的非洲,他遇到的人,他吃过的各种没见过的食物,还有……还有梅拉蒂港外平静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马拉维湖。 那里生活着的人们也是有喜怒哀乐,会因为疾病而焦急,因为健康而露出灿烂笑容的人。是和刘堂春一样,和孙立恩一样,会喘气的活人。 作为一个医生,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刘堂春实在是无法像欧洲殖民者一样,把这些人当成“奇怪的野生动物”。他用心去治疗每一个患者,也获得了很多感激。现在的梅拉蒂港居民,甚至给他起了一个“萨比偶”的外号。这个词在葡萄牙语里的意思是“圣人”。 他们管刘堂春叫“圣人”,只是因为他曾经在大街上,用嘴吸出过一个小孩子卡在喉咙里的血块,并且拒绝了当地居民的诊疗金而已。 刘堂春很纠结,他希望自己能给当地居民带来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医疗服务。但同时,他也不想让自己的队员,自己的学生陷入危险之中。但是……刘堂春的选择真的不多。孙立恩的诊断能力是当地最为缺乏的核心关键,他确实很想让孙立恩到波利坦维亚来,哪怕只有三个月。 以孙立恩的能力,三个月最少能为上千人提供诊断建议。而这些诊断建议,对这些患者而言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上千人,那就是上千个家庭,影响人口甚至可能过万。而这同时也能对正在当地经商居住的华人产生巨大的帮助。 但是为了这种诊断能力,有没有必要把孙立恩从宁远搞到波利坦维亚来? 刘堂春一开始倒是没有什么犹豫。但是随着局势的变化,他自己开始逐渐产生了动摇。直到重新飞回宁远后,他真的不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办了。 于是,刘堂春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很不负责任,甚至可以说是可耻的办法——让孙立恩自己决定究竟要不要去。 他早就知道了孙立恩会有什么选择。在四院里看着孙立恩上蹿下跳的时候,刘堂春就知道孙立恩是一个什么性格的医生。让孙立恩自己决定,就等同于把他一脚踹上了前往波利坦维亚的飞机。 飞机降落在迪拜的时候,刘堂春才恍恍惚惚的从自己无数的念头中清醒了一些。孙立恩就坐在他隔壁的位置,头上戴着耳机,一脸好奇的看着窗外。 “第一次出国?”刘堂春从椅背上拿下了自己的外套夹克,虽然已经到了十二月,但迪拜的天气仍然热的吓人。“怎么样?这种长途飞机还坐的惯吧?” “当然了。”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商务舱嘛,再来十二个小时我也能扛得住。” 刘堂春挑了挑眉毛,心里的那些犹豫不决全都消失了,“那我希望一会的飞机你也能这么轻松愉快。” “明天?”孙立恩皱着眉头拿出了自己的机票,“咱们从迪拜先飞……蒙特普埃兹?” “波利坦维亚的第二大城市,也是他们等级最高的机场所在城市。”刘堂春点了点头,“等到了蒙特普埃兹之后,我们要再转一次飞机,这一次就能直接飞到梅拉蒂了。”他笑眯眯的从空姐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行李,很有礼貌的点了点头后忽然对孙立恩道,“你恐高么?” 第578章 七局营地 从迪拜飞往波利坦维亚的飞机还是正常的商业航班。虽然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空姐都是身材高挑的美女,但深色的皮肤实在是让孙立恩有些没来由的紧张——他总是觉得自己可能正在面对一位接受了多粘菌素治疗,因此肤色变深的病人。 等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波音737-800降落在蒙特普埃兹后,刘堂春带着孙立恩在机场里转悠了好几圈,最后连张机票都没买,只花了两包香烟的“代价”,就成功的搭上了一架即将起飞的DC3货机。 “咱们不用安检?”孙立恩跟着刘堂春好不容易爬上了飞机,然后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他看着一旁裸露的机舱金属构件,有些心惊胆战的问道,“这飞机……没问题吧?” “安检啥?”刘堂春笑眯眯的拒绝了其中一位飞行员递来的香烟,然后看着对方点着烟开始进行飞行前的检查,“你小子运气不错,这回至少有个正经飞机能坐。我上次从梅拉蒂飞过来的时候,飞机飞到一半还落在了草原上加了个油呢。” 孙立恩听的一头雾水,他实在是有些分辨不清楚刘主任之前究竟坐的是飞机,还是隔壁屯子王大叔开的手扶拖拉机——哪儿有飞机飞到一半没油了,上草原上加油去的?那是加的航空煤油还是加的干柴火啊? 两名飞行员分着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往飞机的地板上一扔,另一个顺便用脚碾了一下,然后也不和刘堂春他们说话,直接就在对讲机里开始哇啦哇啦的呼叫着机场塔台。过了一会,飞机在毫无征兆下突然启动。原地转动了180度后,这架只有两个螺旋桨发动机的飞机就突然开始加速。孙立恩虽然飞机坐的不多,但他也知道,这种速度也绝对不是平常滑行应该出现的。 这架和岁数比刘堂春还大的老爷飞机用极快的速度冲过了交通跑道,然后用几乎是漂移的角度连续绕过了两个九十度的转弯。孙立恩还没把自己的脸从正方形的舷窗上撕下来,DC3就在巨大的振动和轰鸣声中开始了再次加速,大约十几秒后,飞机猛地一沉,然后在满飞机的“嘎吱嘎吱”声中,飞行了超过七十年的老古董笨拙的飞上了天空。 “欢迎来到非洲!”刘堂春看着孙立恩煞白的脸,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这趟飞机上你想干啥都行,反正也没有空乘,没有安全员——连个机械师都没有。” “只要您等会别把飞机门一推,告诉我要跳伞下去就行。”孙立恩也豁出去了,反正怎么着老刘同志也不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刚才看了,咱们这座位上连安全带都没有。” “货机嘛。”刘堂春一边笑,一边摸出了自己的卫星电话,“等到了地方我直接带你先去营地——有啥想吃的?” “都行。”孙立恩的回答非常实在,“能吃就行,我现在就想赶紧找个地方倒倒时差。”现在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十一点,而在遥远的波利坦维亚,现在还是下午五点,等一个小时后到达梅拉蒂港正好吃完饭。 “那就不在梅拉蒂吃饭了,咱们坐上两个小时车,回营地去吃饭。”刘堂春笑眯眯道,“营地那边是个山东师傅当大厨,那一手九转大肠做的简直绝了——这边人不吃动物内脏,肥肠吃到饱都花不了几个钱。” “我现在这个状态可能……可能吃不了大肠。”孙立恩在不断的振动和噪音中成功的出现了晕机的症状,“我……我来点白粥就行……” · · · 梅拉蒂国际机场,是一条拥有两千五百米跑道,但连个候机室都没有的“非洲特色”机场。除了用铁丝网大概把周围都拦了一下以外,整片机场区域看上去也就和有个高塔的特别宽的高速公路差不多——这地方只有一座机库,而且还是那种只能停小飞机的简易机库。 飞机落地之后,两个飞行员一路把到处都在响的DC3开到了靠近机场入口的位置。七八辆小皮卡直接从机场外开了进来。然后一群光着膀子的当地人开始爬上飞机卸货。他们似乎对飞机里有两个中国人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忽然指着刘堂春喊起了“萨比偶”,其他人才热情的围了上来。众人纷纷和刘堂春握手示好,或者干脆拍着刘堂春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反正热情的像是见到了大明星一样。 两个飞行员和其他人聊了一会,然后把那一包还没开封的香烟重新塞回到了刘堂春的手里。然后也朝着刘堂春竖起了大拇指。嘴里还嘟囔着“Thank you!”,热情的让人有些看不懂。 好不容易从热情的围观中脱身,刘堂春带着孙立恩就往门口走去。而孙立恩则有些困惑的问道,“刘主任,咱们的行李呢?” 这次过来的时候,孙立恩和刘堂春装了三四百公斤的行李。可自从埃塞俄比亚航空的飞机降落在了蒙特普埃兹后,孙立恩就再没摸到过自己的行李。 “大概三天之后能送到,会有人直接把行李从机场拉到驻地去的。”刘堂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拽着孙立恩到了等候在门口的丰田皮卡上,和司机打了个招呼后,把自己的随身行李往车上一扔,“上车。” “上……车?”孙立恩学着刘堂春的样子把行李扔在了皮卡的货斗里,但这辆皮卡是单排座的车型,而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挺大的黑人老太太,让人家给自己挪座位明显不现实,“坐哪儿啊?” “这里不能坐啊?这里连个交警都没有,没那么多规矩。”刘堂春把孙立恩拉上了皮卡车的货斗,自己往下一坐,“做稳当点啊,等会别掉下去了。” 皮卡的货斗不算很深,大概有个四十厘米高。坐下来也就到腹部而已。孙立恩艰难的用两只手抓住了旁边的货斗,然后就看到两遍的景色刷刷略过。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成功的到达了一片看上去就特别眼熟的地方。 蓝色和白色的围墙在旷野中围出了一片地方,大门上面用蓝色的大号字体标注着这片区域的“建设者”,“国建第七局”。 刘堂春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扶着浑身上下都僵硬了的孙立恩下了车,老刘同志一指大门,“咱们到地方了。”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说话,十几个带着建筑安全头盔,手持钢棍的人就从大门里一涌而出。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拿着枪的华人。 “哎哟我去,老刘你回来啦?”带头的中年人远远看见了刘堂春,于是赶紧把人都拦了下来,挥挥手让他们回营地里去。而自己则一路小跑跑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医疗队里好多医生都担心你这一去就不回了。” 刘堂春闻言大怒,连行李都不拿了就撸着袖子往营地里走,“陈天养你个狗娘养的,又他娘的编排老子是吧?” 孙立恩目瞪口呆的看着刘主任瞬间变身老流氓去寻衅滋事,自己呆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应该先帮忙拿行李,还是过去一起帮着老师痛殴陈胖子——又或者帮着陈胖子一起痛殴老流氓。而那个带着安全头盔的中年人则过来很热情的和孙立恩握了握手,“你就是孙医生吧?久仰久仰,我是咱们这个营地的经理,你叫我林哥就行。”他一指身后,“食堂里的师傅特意给你们做了面条,给你们接风啦。”他弯下腰拎起了刘堂春的行李,“快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第579章 生日? 营地里就是一个孙立恩平时见惯了的工地模样。这片区域里有巨大的吊车,有水泥搅拌罐;有不少黄色的,看上去就挺有亲近感的面孔;有令人感到甚至有一丝亲切的机械的机油味道。 “我们这边主要是个预应力混凝土的生产基地,同时也需要负责在这里援建一所中学——就是你看到的吊车那边。”找来几个本地工人帮忙送完了行李的经理林哥对孙立恩热情的介绍道,“咱们这边负责整个西部波利坦维亚的桥梁工程和建筑工程预制件,所以平时来拉预构件的车很多,平时会比较吵。” 孙立恩看着这片繁忙的工地,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冒出了一些安全感。工地里的标语虽然是双语版本,但随处可见的熟悉景象和汉字确实让人觉得这里仍然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那边是专门分给你们医疗队的宿舍,等会我再带你过去看看。”林哥指了指营地最中央的一片区域。那里有两排集装箱式的简易集装箱房,并且还有一个涂成白色的两层四“栋”的集装箱房所构成的建筑群。 “那边的白楼是干什么用的?”孙立恩看着白楼外面密密麻麻的管线有些困惑,他也不是没见过集装箱住房。这玩意以前也能经常在建筑工地里见到,平时大多是用来做工地办公室,或者工人宿舍的。但是外面全部涂上白漆,而且还带着各种不知道作用的管道……这就有些超出孙立恩的知识范畴了。 “那个是你们的医疗楼。”林哥用手一指远处正在开挖的深坑道,“我们这个营地本身也有建设任务。这片区域是波利坦维亚政府准备建立的新兴城镇中心功能区。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医院,一所中学,两所小学还有配套的政府大楼以及其他设施。本来医院应该是比较靠后的任务,不过既然你们医疗队来了,项目部那边就决定先把医院搞定。那四栋医疗楼是为了先给你们提供工作支持,所以暂时启用的临时建筑。” 孙立恩有些目瞪口呆,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来到了波利坦维亚之后,肯定是要坐着破皮卡或者干脆骑着驴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然后找到当地的居民再为他们看病。 现在看样子……自己等于是要在非洲开始坐诊了?这倒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一群人正埋伏在食堂里,准备给孙立恩一个惊喜。 推开了食堂的大门,孙立恩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漆黑——食堂周围的窗户似乎全部都被人给遮住了,一点光亮都没有。 “额……林哥,是这儿么?”孙立恩扭过头想问问看是不是一直领路的林哥带错了路,结果一扭头却看到了一团空气——原本应该是林哥站着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 这光天化日的,难道是闹鬼了不成?孙立恩在原地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林哥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看着漆黑的食堂,隐约猜到了等待着自己的大概是啥。 我就过来三个月,居然还要搞惊喜?孙立恩有一种被人过度重视之后的微妙感觉,大概介乎于得意和尴尬之间。他小心翼翼的走入食堂,克制住了自己把手机拿出来打开手电筒的冲动,一边抹黑往里走着一边试探性的问道,“有……有人么?” “生日快乐!”漆黑一片的食堂突然亮起了灯,一群人从各个角落里跳了出来,眼尖如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一脸坏笑的胡佳。 表现出了足以问鼎奥斯卡金像奖水平的惊喜后,孙立恩走进人堆里,一把搂住了胡佳,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我生日不是今天啊……” “我知道。”胡佳把脸凑到了孙立恩耳朵边上,两个人的姿势那是标准的耳鬓厮磨,“我就是用这当个由头,请大家帮忙给你准备一个惊喜——怎么样,没想到吧?” · · · 孙立恩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就算到了组里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谁曾想整个援玻医疗组的医生们,都对素味蒙面的他颇有好感。理由其实也很简单——出国这么长时间,孙立恩是唯一一个从国内大批向波利坦维亚医疗队寄送国内物资的人。 防蚊液和万金油之类的东西就不用说了,这些玩意在波利坦维亚简直就是生活必需品。可是当地商人出售的要么是价格奇高的欧美出口商品,要么就是从国内不知道哪个三无小厂里批发来的货色。总之,要么贵的要死,要么压根没用。而孙立恩寄到波利坦维亚的包裹,就成了拯救各位医生于水火中的天降甘霖。 除了大批寄来的防蚊液和风凉油万金油,孙立恩为了照顾自家女朋友,还特意从国内买了好多小零食来。这些小零食可成了支撑医疗组里年轻女医生们的救命稻草。在非洲,在这个极度贫穷而且落后的国家,在一天的辛劳工作后回到驻地原本是一件非常令人疲惫的事情。但一想到营地里有从国内送来的锅巴、肉松饼、方便面和酸辣粉甚至泡椒鸡爪之后……所有的年轻医生们都充满了动力。 年轻的医生们对孙立恩感恩戴德,上了点年纪的医生们更是对孙立恩感激的不得了。他们可以接受没有零食的生活,但饮食上的不习惯实在是让他们伤透了脑筋。哪怕已经在波利坦维亚住了一年多,对于这里除了白水煮就是大火烤的“美食”大家实在是受不了。就在年长的医生们因为吃不到合口饭菜几近“精神崩溃”的时候,胡佳带着孙立恩寄来的五箱老干妈以及五香粉和十三香、花椒和固体酱油从天而降。成功的拯救了这些医生的胃和心灵。 大家都是受了孙立恩“恩惠”的,为了他组织一场惊喜欢迎晚宴当然没有问题。毕竟就连七局的厨房大师傅也头疼于调料不趁手的窘境。而胡佳所给的理由更是让大家充满了参与的热情——他们都以为今天是孙立恩的生日。 生于三月十九日的孙立恩,在十二月的非洲,过起了生日。 第580章 婚后生活 虽然是“生日”,但是蛋糕实在是有些难做。在经过所有谋划人员的一致同意下,厨房的大师傅决定用猪肘子代替——波利坦维亚的大马拉维湖地区有养猪的传统,而且猪种还特别好。用橡子养出来的猪天然自带一股奇香,用来做火腿或者卤肉都非常不错。 二十多名医护人员和十几个营地的工作人员一起分四十五个卤猪肘子,更不用说还有几百斤的烤排骨等着供应整个营地。在这里,肉其实比青菜贵得多。所以,孙立恩就得到了最高等级的优待——他分到了一盘蒜炒白菜。 “刘主任和其他人在旁边开垦了一块菜地,不过那些菜要能吃还得最少一个月。”胡佳搂着孙立恩,向他解释着为什么一盘蒜炒白菜算是最高礼遇。“大家平时也就能分到两片菜叶吃。为了补充维生素和纤维素,大家还得每天吃药片才行。” 孙立恩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把自己面前这盘子白菜全给了胡佳,自己则端来了面前的大猪肘子,顺便还把上面插着的生日蜡烛给摘了下来,“缺菜你早说啊,从国内搞新鲜蔬菜可能难一点,冻干的蔬菜寄过来泡水重新发一下总可以的吧?实在不行,发点豆芽也好啊。” 胡佳先是一愣,然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去找刘主任!” 发豆芽其实是一种非常简单而且非常方便的新鲜蔬菜获取方法。但刘堂春他们却一直没能想到这个主意,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没带豆种。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刘堂春一脸酱油汤的听完了胡佳的询问后猛地一拍大腿,自己腿上溅飞了不少油花,“我他妈回国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带豆子呢!” · · · 孙立恩回到宿舍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晃悠的。波利坦维亚曾经是葡萄牙和英国两国的殖民地,本地人有饮用高度波特酒的习惯。这种酒口感偏甜,在冰镇下喝起来口感奇佳,尤其适合就着卤的脱了骨的大肘子一起往肚子里咽。孙立恩很没出息的喝多了,最后还是胡佳把他扛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吧。”孙立恩的好人缘在此刻展现出了一些副作用,不少医生都想过来搭把手。胡佳好不容易才把这群热情的同事们都轰走了,然后才把孙立恩又从床上拽了起来,拖到房间里,拿出一个洗脸盆和肥皂开始给他洗手——吃大肘子的时候大家都是直接上手,孙立恩喝多了之后还一直没洗过呢。这一路把孙立恩搬回来的路上,胡佳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不少油污。 “嘿,美女。”孙立恩瞪着迷迷瞪瞪的眼睛,看了半天面前的胡佳后有些困惑的问道,“我……我见过你么?” “没见过。”眼见孙立恩醉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胡佳不光有些哭笑不得,甚至还有些恼火——老娘跟你也就一年没见,你现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可……那可不行。”醉眼迷离的孙立恩倒是能看到胡佳头上的状态栏,可是上面的字对现在的孙立恩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能看懂,但是无法理解。 孙立恩一边嘴上嘟囔着不行,一边开始努力挣扎。废了好大工夫,他才把身旁的胡佳推开,一边晃晃悠悠的往外走,一边还在口齿不清的道歉,“不……不好意思……啊……姑娘,那个,我……我有女朋友了。” 胡佳气极反笑,就差说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娘是谁”了。 “我很喜欢我女朋友。我……我真的很喜欢她你知道吧?”孙立恩继续口齿不清的嘟囔着,并且非常坚定的往外走,“要不是……为了她……我才不会来非洲呢。” 胡佳停下了阻止孙立恩出门的意图,有些情绪复杂的看着自己阔别了一年的男朋友。 “我不能……不能对不起她你知道吧?那不能!”孙立恩跌跌撞撞的走到了门口,然后如释重负的走出了房间,往旁边的地上一躺,“不……不能……”话还没说完,他就躺在地上开始呼呼大睡。 胡佳站在门口,看着打着呼噜的孙立恩,先是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就是温和的、遮掩不住幸福的微笑。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最后捂住嘴低声嘟囔了一句,“傻瓜”。只是在笑骂“傻瓜”的时候,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流过。 · · · 第二天早上,孙立恩在一阵惊慌中醒了过来——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床边还有一个长头发的人在睡觉,换成谁都得吓的从床上跳起来。不过落在地面上后,孙立恩才认出躺在床上的是自己的女朋友胡佳。 “你醒啦?”胡佳从床上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后问道,“你怎么光着脚站在地上?” 孙立恩看着一旁的房屋摆设,猜到这大概是胡佳的房间,然后才放下心来道,“我……我昨儿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我把你从外面的地板上扛起来的。”胡佳稍微清醒了一点,她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时钟,“这才六点半你就醒了?昨天晚上没睡好?” 胡佳房间里放着的是一张比单人床稍微大一些的“大”双人床。床宽大概一米五,上面躺两个人确实会显得有些拥挤。尤其是孙立恩昨天晚上喝了酒,睡的仿佛一头死猪。因此占据了床上更大的空间。胡佳反而像是去年冬天赶论文的孙立恩一样,侧身躺在床上只占了20厘米宽度。 “睡……睡好了。”孙立恩也看出了胡佳的困意,“你没睡好吧?赶紧再睡一会。”说着,他就想走到床边重新给女朋友盖好被子——十二月的波利坦维亚平均气温大概在22度,说热不热,说冷也算不上冷。不过晚上睡觉,还是得盖一床薄被才行。 “算了,已经醒了。”胡佳从床上坐了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嗔怪道,“你昨天晚上死活都得去外面睡,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搞到床上来。” 这一段胡佳明显是在胡诌,就凭她把自家堂哥打到浮空连击的身手,就算把孙立恩搬上床不太轻松,但也绝对不至于“费好大功夫”。不过孙立恩被酒精影响了的大脑现在依旧运转的不是特别灵光,他马上就相信了自己女朋友的话,并且果断道歉,“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喝多了是啥样。不好意思啊……以后绝对不多喝酒了!我保证!” 胡佳并没有如同孙立恩预料的那样,对这个保证表示认可,反而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适量就行,至少得在床上睡觉。” 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答案让孙立恩愣了好一会,直到胡佳起身换衣服,然后推着孙立恩去水房打水为止。 水房是整个营地的核心生活配套设施之一。为了在这个基础建设并不完善的地区获得安全的自来水,七局直接从国内搞来了一整套的给排水设备。但营地内的管道铺设就没办法做到和国内一样那么完善。取代了安排到房间内的自来水的,是营地内的六个集中供水的水房,以及两个集体公共浴室。 孙立恩和胡佳去水房打了两盆水,然后重新回到房间里开始擦洗身体——集中浴室早上可不提供热水,而他昨天也没工夫洗澡。 “你赶紧收拾,刘主任说今天要带你去看几个病人。”胡佳坐在书桌前,对着桌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发型,“我今天有两台手术要跟,午饭估计跟不上了,你自己去食堂解决吧。” 孙立恩觉着感觉有些奇怪,这种对话……好像经常出现在已婚夫妻之间,而且还得是双职工并且还没生孩子的家庭。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差。 “咱们这边还能做手术?谁主刀啊?”孙立恩问了一个有点蠢的问题,他马上就猜到了答案——肯定是昨天没见到的云鹤市二级教授白胖子陈天养。 “能啊,手术室级别还挺高的。”胡佳没化妆,只是确定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后,简单的用一根发带把头发束在脑后,转过身对孙立恩道,“今天第一台比较简单,是个脾脏切除术,不过第二台就麻烦了——我们要做一台肝移植术。” 第581章 新工作 在孙立恩的认知中,肝移植术的难度是极高的。这不光需要有一间万级洁净等级的手术室和配套设备,同时还需要有一个对肝移植术有丰富经验的团队,一名优秀的麻醉师,一名负责拟定输血方案的输血医学医师,一名制定随后免疫计划的免疫学专家。更不用提捐赠方那边还需要一只同样规模的团队了。 两个团队,往少了估计也得十几号人才能搞定的任务,这就算把整个医疗组都搭进去也不够用啊。 肝移植择期倒是不稀奇,这大约是父母为了拯救子女而做出的伟大牺牲。但……在波利坦维亚,能保证接受移植的患者获得足够稳定且长期的抗排异药物么? “后面的用药能保证么……?”孙立恩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有问题一般直接就问了,“你们团队里的护士也不够用吧?麻醉呢?” “当然不能光靠我们来做呀。”胡佳笑道,“放心吧,下午还有从玛拉蒂港国立医院来的医护人员,他们作为辅助和见习参加手术。人手上没有问题。” 解释完了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后,胡佳又开始催起了孙立恩,“赶紧穿衣服,等会食堂坐不下了!” · · · 虽然食堂大师傅很感激孙立恩送来的趁手的家伙事儿,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饭菜好吃了,其他七局的职工以及众多本地员工来吃饭的意愿大大增强。尤其是那些赶着早上七点到八点十五分,吃免费早餐的波利坦维亚员工们,现在早到打饭的积极性无比高涨。 说起来,提供免费早餐其实也是七局的项目经理们无奈的选择。他们招募的基本都是本地的卡图族人,而过惯了雇农和小自耕农生活的卡图族人们……往好了说是天性比较浪漫而且不爱担心,往难听了说那就是懒。以前营地里规定中国员工早上八点打卡,卡图族员工八点半集合。但往往都是中国员工开始工作了,卡图族的员工们十点钟人都到不齐。 后来在和本地投资设厂的中国民营投资者们沟通了一下后,七局决定效仿当地纺织厂,在起点到八点十五分为卡图族员工提供免费早餐——晚到了就吃不到。结果政策一经推出就获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卡图族员工们的按时出勤率基本达到100%。 但后果嘛……那就是早上的食堂无比拥挤。医疗队来了之后食堂更是显得局促,医生们得和其他员工抢着排队才能按时吃到饭。 他们的作息时间可和工地上的工人们不一样,早上七点五十分,所有的医生们就要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而且接诊的任务一点都不比国内轻松——事实上,医疗队每天需要处理的患者人数甚至比在国内时更多。 孙立恩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场面。 刘堂春在食堂里短暂的和孙立恩交谈了一下,叮嘱了一番孙立恩在非洲诊疗需要注意的事项——主要是一些常用药的处方以及高价药的用药习惯问题后,从一旁拽来了一个嘴里塞满了肉包子残骸,而且手上还拿着两个包子,随时准备往嘴里塞的当地人。 “这是费利佩,中国话说的不错。”刘堂春指着这个又瘦又矮的波利坦维亚人对孙立恩道,“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翻译。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直接问他就行了。” 费利佩朝着挑了挑眉毛,努力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之后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用不太标准的中文笑道,“你好。” 费利佩和孙立恩打完招呼之后就又开始往嘴里塞肉包子,那个“肆意妄为”的劲头看的孙立恩眉头直跳,“你……你没事吧?” “他就好这一口。”刘堂春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小费这就是看见肉包子了亲切一点,平时吃煎饼油条豆浆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么激动。” “豆浆?”孙立恩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了过去,“那岂不是有黄豆?您可以搞一点黄豆来发豆芽的嘛!” “别提了。”刘堂春沮丧的低下了头,没有新鲜蔬菜吃,对他来说还真是一种打击,“我早就问过了,七局这边为了黄豆能屯的时间更长一点,从国内发来的黄豆还全都是灭活的——泡在水里只会臭掉,根本就发不出来。” 刘主任陷入了发不出豆芽的沮丧中,而孙立恩则和手里又抓了两个包子的费利佩走向了白楼。一楼是暂时设置的门诊中心,在遮阳防蚊的凉棚下,援非医疗队的医生们逐渐在这里找到了位置,坐下拿出了纸笔以及血压计和听诊器,准备开始今天的问诊工作。 “小孙你来了?”已经就坐的医生们看到了孙立恩,一个个都像是老熟人一样和孙立恩打着招呼。正在和其他医生们讨论着问题的陈天养看到了孙立恩之后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小子也被发配到非洲来了?” 陈天养的笑话很快引起了其他援非医疗队医生们的集体抗议,孙立恩是被发配来的,那我们呢? 一阵笑恼之后,孙立恩被引到了一旁的患者分流区。陈天养在一旁道,“今天得麻烦你先干干护士的工作——原本负责分流的本地护士得去手术室见习。”他看着孙立恩和继续吃着肉包子的费利佩道,“你们的工作主要就是把前来就诊的患者分配到内科、外科、妇科和眼科以及传染病科。如果有危重患者,那就直接把人拉到白楼里,立恩你直接带着患者先做初步抢救。” 孙立恩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白楼有什么器械?能做什么程度的抢救?”他想先搞清楚医疗队所携带的设备和器械的能力上限,这样才好处理患者。 “只要来了危重症,那就往里面送。”陈天养没有直接回答孙立恩的问题,而是有些无奈道,“咱们医疗队的设备比玛拉蒂港王子医院要好,毫不客气的说,我们现在就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医院。要是我们都处理不了,那送到其他医院也是个死——只要送来了危重患者就收,然后咱们尽力而为吧。” 第582章 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是对自身能力的自信,也是对问题可能超过自身能力上限的无奈。作为整个波利坦维亚地区,尤其是大马拉维地区医疗救治水平最高的医疗团队,援非医疗队在这里的的作用甚至有些类似于首都那几所最出名的医院在整个中国的地位。这里是学习先进医疗技术,为整个国家卫生体系进行兜底的地方。 事实上,每年的援非医疗队人员组成,也需要参考受援国当地的实际情况。比如波利坦维亚目前严重缺乏基础医疗力量,因此派来的医疗队成员大多是在大内科或者大外科工作的,有多年经验的高级职称医生。并且医疗队此次还非常少见的专门带来了三名护士,其中还有一名副主任护师。至少在临床和护理上,本次的波利坦维亚医疗队的主要援助方向,是帮当地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医疗人才体系。 说的再直白一点,急诊其实并不是现在的波利坦维亚能够设置的科室。急诊医生需要装备的器械和掌握的技能实在是太多,仅凭现在的波利坦维亚医疗人才体系,全国加在一起都未必凑的出来一支能够支援到急诊科去的医生团队。 对于前来支援的医疗队成员们而言,时间紧,任务重是每个人都有的共同感受。医疗队和其他医疗队一样,在当地建立了“导师”制度。每个人带最少一个学生,在两年的朝夕相处中,尽可能的向对方传授相关知识和技能。但波利坦维亚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他们的医疗体系基本全靠从国外留学回来了的医生们支撑,而国内几乎没有自行培养医疗人才的能力。 但留学回来的医生们大多有非常繁重的工作任务,他们离开岗位参加学习的代价就是患者无法得到治疗而死亡。因此最后来参加培训的,几乎都是玛拉蒂大学大一的工程系学生。 玛拉蒂大学开始招收学生不过也就是最近三五年。这一批学生几乎是整个波利坦维亚国内接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年轻人。他们年轻,充满活力,对于从未接触过的科学也抱有极大的兴趣。但无奈的是,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水平还是太差,要想在两年内就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医生……哪怕把所有医疗队的成员都换成同协的二级教授也无济于事——陈天养还是二级教授呢,和他搭伙的那个徒弟到现在都还缝不好皮,更别说独立做手术了。 国内的下一批医疗队能不能如期派出尚无定论,把这些跟着自己学了快两年的学生(对陈天养和刘堂春而言是一年)直接留在波利坦维亚,等下一波医疗队抵达的时候,之前交的知识恐怕早就被他们忘掉了。陈天养因此最近一直睡不好觉,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徒弟尽快上手。 孙立恩这边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了。波利坦维亚之前也不知道孙立恩会来,为医疗队挑选“学徒”的时候,是按照1:1的比例从玛拉蒂大学里挑的学生,现在再挑也实在是来不及。最后只能无奈的雇了七局的一名本地员工作为翻译,然后就此打住。 “我以前在广东住过,在那边住了五年。”孙立恩和费利佩坐到了门口,等着七局的营地门打开。趁着这个嘴里没有肉包子的当口,费利佩很热情的自我介绍了起来,“我今年四十一岁了,卡图人。” 孙立恩对于对方在中国住过感到有些惊讶,“你还去过中国?” “去过去过。”费利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并且还显摆了一句粤语,“雷猴啊!” “在中国住了五年?那你怎么又选择回来了?”人群还在门外接受着当地军警和七局安保人员的安全检查,孙立恩他们还有时间再聊两句,“你在中国是干什么去了?旅游?” “做生意。”费利佩露出了有些怀念的表情,“我以前在广东做进出口生意,从广东买衣服、日用品、还有手机。”他拍了拍自己放在桌上的山寨机自豪道,“整个波利坦维亚,曾经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手机都是我进口的。”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费利佩能占一个国家的手机进口额度的20%……这已经不能算普通的伤人了,这简直应该是个巨擘才对。 “那你怎么跑到七局来工作了?我听说你是这边的工作人员呀?”孙立恩好奇问道。 费利佩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苦涩,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他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叹了口气,“自我感觉太良好,结果把自己给坑进来了。” 其实,整个波利坦维亚手机进口的交易量并不大,这是一个人口约为一千两百万人的中型规模国家,但手机2G通讯仅仅覆盖了大马拉维湖地区的约一百八十万人口以及鲁伏马河河口区域的一百四十万人而已。加上其他有手机信号覆盖的区域,大约还有至少八百万波利坦维亚人生活在没有手机信号的区域里。 手机信号覆盖范围有限,也就意味着手机市场有限。四百万人的手机市场虽然不算太小,但对于以价格取胜的费利佩来说,还是有些不够看。 只有扩大和培育市场,才能获取更多的利润。手里捏了几千万人民币,在广州有车有房甚至有些膨胀了的费利佩决定,自己来亲自下场,培育市场挖掘潜能。 怀揣着现代化通讯的梦想,费利佩先是在波利坦维亚注册了一家通讯公司,并且在得到了政府发放的牌照后,在坎杜鲁地区开始了通信设备架设。 费利佩在国内经商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和人脉,他通过废品拍卖的方式,以极低的价格采购了一大批国内通讯商已经淘汰了的老旧基站设备。这都是当年中国企业花了大价钱从欧洲厂商手里进口来的2G甚至3G通讯设备。 “我当时看到品牌之后还觉得自己赚了。”费利佩苦笑道,“那些可都是阿尔卡特、思科、甚至诺基亚的通讯设备。” “然后呢?”孙立恩追问道,他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场商战大戏,拥有雄厚实力的本地通讯公司和费利佩的公司大战三百回合,在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最后费利佩输了个一干二净,只能来七局应聘工作人员。 “然后……”费利佩捂着脸叹息道,“不到一个月,所有的设备全都坏了。本地工程师不会修,中国工程师说没有配件修不了,欧洲厂商说他们十年前就不再生产配件了……我买回来的东西全都成了一堆废铁。” 第583章 非洲病 平心而论,费利佩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他只是错误的购买了一批早就应该淘汰的通讯设备而已。费利佩自己的动机也许是出于赚取更大的利益,但是从客观上来说,他也确实是打算为自己的同胞们谋求一些利益。 孙立恩觉得,自己面前这个爱吃肉包子的波利坦维亚人,至少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你把口罩和护目镜戴好,没有我的许可,不要直接和患者有任何触碰——最好连桌子都别碰。”眼看第一批患者和患者家属已经完成了安全检查,开始排队准备进入营地。孙立恩连忙嘱咐道,“你只需要翻译就可以了,千万记得把口罩戴好。” 世界卫生组织的非洲疫情定期汇报中,波利坦维亚附近的几个国家的埃博拉疫情以及脊髓灰质炎疫情还没有结束。并且目前还有比较大规模的麻疹等等传染病正在流行当中。出国前医疗队的所有成员都打了所有能打的疫苗。他们尚且需要小心进行自我防护,更不用说作为本地人的费利佩了——他很有可能几乎没有接种过疫苗。 很多疫苗也不都是能够终生生效的。因为个人体质不同,具体情况也不同,因此大多数疫苗的防疫有效期基本都在几个月到几年不等。只有一些特殊的疫苗才能达到终身免疫的效果。 出国前才打过疫苗的医疗队成员目前都拥有比较强的抵抗能力,但本地工人就很难说了。因此七局特意为医疗队规划出了一个接诊和分流区域,并且因此特意警告了本地工人们,没事儿千万别去医疗队那边晃悠。 费利佩大概也明白孙立恩是什么意思,他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了还没拆封过的N95口罩,护目镜以及橡胶手套。十二月的波利坦维亚气温不低,早上的太阳威力不比宁远的初夏弱。全副武装当然很不舒服,哪怕一旁放着营地冷库冻的冰块,头顶上有遮阳棚,冰块后面还有大功率工业风扇吹着。 但这总比被前来求助的患者感染要强。费利佩是见过埃博拉的,那些呕血的时候甚至能把自己器官碎片一起呕吐出来,最后浑身上下肌肉液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同胞让他怕极了。 只要不感染,热点就热点吧。 很快,第一批患者就被引导了孙立恩的桌前,他们虽然排着队,但队伍的形状实在是有些歪歪扭扭。这一批人里,有些是患者本人自己来求助的,有些则是全家一起出动。这倒是和四院里的患者们情况差不太多。 “这个患者……”费利佩非常敬业的听着自己同胞说的话,一边对孙立恩翻译道,“他说自己后背在晚上的时候疼的非常厉害……” “结石,去外科那边吧。”孙立恩在纸上快速记了两笔,他也不确定医疗队有没有带什么体外碎石的设备,不过他猜应该是没有——体外碎石机的尺寸和海扶刀的治疗床差不多,大几百公斤甚至一吨多重,要从国内送到这里难度很大。外科大概可以试着听过尿道镜为他取石? “第二个患者……他是个农民。他说自己的脚上个月破了个口子……”费利佩继续翻译着,结果话才说了一半,孙立恩就打断了他。“糖尿病足,先去外科看看能不能清创缝合,如果不行的话可能要截肢——之后还要配合内科治疗才行。” 费利佩瞪大了眼睛,“要截肢?” “破溃一个月,恐怕已经有坏疽了。”孙立恩叹了口气,非洲人民的饮食结构非常不健康。尤其是这些自己种植水果的农民,他们自己缺乏稳定的淀粉和蛋白质摄入渠道。经常大量食用自己种植的水果。由于非洲地区日照充足,当地瓜果的糖分非常高。这种饮食条件下,确实也很容易出现二型糖尿病。 而这种病发生在波利坦维亚人身上……后果比在国内发生就严重的多。限制糖分摄入,患者可能根本就填不饱肚子。如果不限制糖分摄入,他们又会出现严重的高血糖,甚至可能发展到高血酮症和糖尿病足——总之,在波利坦维亚,糖尿病是真正的“不治之症”。 截肢的后果对于农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但如果不截肢,坏疽就能要了他的命。 费利佩为那个一脸苦色的农民做完了翻译,然后看着对方一瘸一拐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但叹气之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下一个。”孙立恩摇了摇头,继续记录着后面的患者情况。他打算做个统计看看,非洲地区各项疾病的流行病学调查几乎都是一片空白。他手头的记录当然也只是一个很小的样本,但至少可以记录下来,为之后的研究者们提供重要的数据。 这些流行病学调查数据,也许可以为之后的波利坦维亚医学发展作出一些贡献。 后面来的几个患者都算是非洲本地常见病,两个从事采石和挖沙的高度疑似尘肺病患者,一个眼角膜脱落,七个鼻窦炎,孙立恩甚至还发现了两个人皮蝇患者。 人皮蝇是既是一种病症,也是一种昆虫的名字。双翅目狂蝇科的人皮蝇会在人的衣物或者寝具上产卵。一到三天后,虫卵孵化成为幼虫。人皮蝇的幼虫对人的体温有高度敏感性,它们会尽一切可能钻到人的皮肤上,然后用口器轻柔的咬开一个口,然后自己钻进去。 孙立恩遇到的这两个患者大概是人皮蝇而非人瘤蝇患者。他们的胳膊上有一个会缓慢上下起伏蠕动的圆点状隆起。黑色的皮肤并不太容易看出红肿,但状态栏仍然稳定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它直接在这两名患者头上写了“人皮蝇感染”五个字。 看完了第一批患者,孙立恩有些疲劳的往后靠了靠,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确实是到了非洲的感觉。除了结石、糖尿病足和鼻窦炎以外,都是他没怎么见过的症状。尤其是人皮蝇——虽然听说国内的牧区也偶尔会有发病,而且甚至还有寄生在患者消化道内的双翅目昆虫,但那毕竟只是听说,哪里能和亲眼所见相提并论? 孙立恩在状态栏的辅助下大显神威,而他身后的费利佩则显得有些困惑且失落。在下一波患者完成安检进入营地前,他决定先提一个问题,“中国的医生都和你一样这么……这么……”他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词汇,“这么厉害?” “比我厉害的医生太多了。”孙立恩完全没有客套,他很认真的说道,“我只是一个刚刚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生,连初级职称都没有,只能算是医生体系中最低的一级。” 孙立恩目前还只是规范化培养住院医师,只有等他完成了三年规培,并且完成了结培考试之后,才能算是拥有了“住院医师”这个初级职称。至于“比自己厉害”的医生那就更多了,论插管和心血管意外,孙立恩认为自己远比不上曹严华。神外方面他和徐有容大概差了十几条街,危急重症不如布鲁恩,免疫学比不上帕斯卡尔,肾内泌尿他比不上周策和曹鑫曹博士……他完全没有客套,孙立恩确实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特别厉害的医生。 反正不少人也这么说——不能做手术的急诊内科医生……那也算医生? 费利佩叹了口气,有些惆怅道,“我们……还有很多课需要补呀。” 第584章 马队急诊 当个医生不容易,要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医生就更不容易了。 白楼手术室里,陈天养正在破口大骂,骂自己的徒弟,骂麻醉的徒弟,骂胡佳的徒弟,总之逮着谁骂谁。反正在陈天养看来,这个手术室里除了中国医生以外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废物。 “那是肝脏,肝你懂不懂?!”陈天养骂了一圈,指着自己的徒弟继续破口大骂,“我们今天的手术目的是什么?!” 陈天养的学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陈天养每次骂完一句,他就会不自觉的颤抖一下。等陈天养骂完了,他已经哆嗦成了一团,过了好一会不抖了,他才小心翼翼的低声道,“切除……脾脏?” “我是在问你问题,不是在等你反问我!”陈天养跳脚道,“知道要切脾脏,你在患者左腹比划什么刀子?!脾长在哪儿你不知道?!” 年轻的徒弟在陈天养面前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胡佳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劝道,“陈主任,威利斯这才跟你学了一年,局解上的知识储备不够也没办法……” “我知道!”陈天养很失态的打断了胡佳的开脱,“可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在波利坦维亚待几天?我还能教他多久?!”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徒弟怒道,“还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就要回国了。到时候就要你自己面对患者,你去承担拯救他们生命的风险。而你现在却连脾脏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手术室里一阵死寂。其他的徒弟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而医护人员们则有些神伤。对于培养医生而言,两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陈天养和刘堂春之前都在坦桑尼亚,如今突然来了波利坦维亚,他们的徒弟接受培养的时间就更短。 说实话,虽然威利斯现在都分不清楚脾脏长在什么地方,但那也只是对人体结构缺乏相应知识而已。波利坦维亚当地的卡图组人主要信奉天主教,而图示族人则信仰原始宗教。不管是天主教信徒还是原始宗教信徒,双方都对人死后的遗体看的非常重——天主教认为人死后长眠于地下,并将在世界末日之时从地下爬出,接受最后的审判。而原始宗教看重尸体则是因为一些更加——“现实”的理由。部落里的大巫师和巫医们认为,死者的新鲜遗体是用来施法诅咒其所属部落的绝佳材料。要防止遗体被其他部落所利用,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火化,或者将死者的遗体放置在茫茫的稀树平原上。让秃鹫和鬣狗将死者重新带回到自然之中。 因为双方的理念原因,要在波利坦维亚请来几位大体老师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与其指望本地居民主动捐献,还不如试图从邻国进口一批来。 威利斯和其他外科口上的“学徒”们,目前主要学习人体解剖学知识的手段是看书和图谱,并且抓住一切机会观摩手术。但医疗队的手术范围实在是太广,而且很难和大型教学医院一样凑齐各个器官的病变,轮着等“学徒”们参观。会来医疗队求助的患者,大部分都是重症,谁也说不准下一个来求助的重症患者所病变的区域是不是学徒们即将学习的部位。 患者病变严重,而且难以多次重复同样的手术以加深记忆和增强对于人体解剖学的了解。再加上学徒们原本就没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教学方案就更显得苍白无力。威利斯跟着陈天养学了一年,目前做切开和缝皮倒是没有问题。但他到目前为止能够独立完成的手术却只有阑尾切除术,而且还是大开腹的阑尾切除——腹腔镜他还没学会。 还有三个月就要走了,徒弟却只会切阑尾。这样的现实让陈天养血压蹭蹭往上冒,他恨不得掀开威利斯的左右顶骨,然后把自己几十年积累的所有经验和知识都塞进去才肯作罢。 威利斯低着头,完全不做辩解的听着陈天养骂人。他只是偶尔会在陈天养骂的快咳嗽的时候过来拍拍师傅的后背,然后再次迎来一阵新的狂风暴雨袭击“无菌原则不要了?!”。 手术室里的大家都在劝着陈天养,忽然门口传来了刘堂春的声音,“老陈,你手术做完了没有?” “忙着骂人,还没开始呢!”陈天养扭头喊道,“干啥玩意儿?” “立恩那边送来了一个重伤员,我一个人搞不定。”刘堂春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的认了怂,“车祸伤,小肠应该漏了,内出血大概400CC……” 陈天养瞥了一眼床上的患者,然后扭头瞪着威利斯问道,“你告诉我,这个患者要切开的话得从什么地方切?” 威利斯伸出手,在患者的上腹部分横着比划了一下。 “这次对了,患者有严重的脾囊肿,B超显示脾肿大的比较严重。上腹横切口是比较合适的入路——记住了!”再次瞪了一眼威利斯后,陈天养转身往门外走去,“都别着急开始手术,我先去旁边看看,等我来了再开刀!”说完之后,他又扭头看向了胡佳,“小胡,带上你徒弟跟我走一趟。刘堂春这老家伙要是搞不定,那事儿估计不小。” · · · 被孙立恩直接送到手术室的这名患者,确实问题不小。他是被一群骑着光背大马的图示族人送到营地门口的。 图示族的骑士们上身精赤,马鞍旁放着弓箭和长矛,身上用红色的颜料涂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看上去就不像是好招惹的对象。 被这群骑士围在马队中间的是个身高最少一米九的大个子。他的身上没有涂颜料,而是穿了一身用各种羽毛拼接成的大氅,同时背上还背着一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图示族人——他也穿着羽毛大氅,但双眼紧闭,而且大氅上沾满了血迹。 马队的到来引发了正在排队的众多卡图患者的惊慌。受雇于营地的安保队员们也显得很紧张。今天执勤的队伍是来自欧洲的G4S安保团队,其中有不少人都曾经作为法国外籍军团成员在马里执行过任务。眼见至少四五十号人骑着马狂奔而来,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给手中的武器上膛,然后进入掩体准备据枪瞄准,甚至直接开火。 还好,马队在距离营地大概两百米的位置向两侧分开,并且露出了马队中间穿着羽毛大氅的骑士。这个大个子勒住了马,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使劲朝着营地晃着,并且嘴里还大声喊着英语,“Don`t shoot!” 孙立恩和费利佩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朝着营地外跑去。 G4S的安保成员们也猜到了对方大概是来求援的,但马队的冲击确实令他们顾虑重重。眼见孙立恩和费利佩冲了出来,几个武装保卫马上把他们拦在了身后,并且先强行给两人套上了防弹衣和头盔,然后才带着费利佩过去作为翻译了解情况——孙立恩则被按在了营地门口的掩体后面。 过了大概几分钟,费利佩和那个身高体壮的武装安保队员又跑了回来,不过这次安保队员的后背上背着那个穿着羽毛大氅的上了年纪的图示族人。看到了孙立恩,费利佩连忙冲他喊道,“快来救人,他被车撞了!” 第585章 脾破裂 穿着羽毛大氅的年轻图示族人是个巫师,而他背后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图示族人则是他的祖父,也是整个部落里的大巫师。 按照年轻人的说法,大巫师几个小时前正在一片草丛里做着祈祷,祈祷要求周围不能有族人在场。因此年轻人和马队向其他方向分散开来,准备等到大巫师祈祷结束后再把他接回来。 但几个小时后,在年轻人和其他骑士去迎接大巫师的时候,却发现整个部落的精神支柱,已经是六十岁高龄的大巫师却躺在地上,除了胸口还有轻微起伏以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他已经魂归自然了似的。 年轻人和马队的骑士们很快就发现了导致大巫师昏迷不醒的主要原因,在大巫师身旁的地面上有一道清晰的车辙印,从车辙旁边折断的草叶判断,大巫师应该被车辆撞伤了不到二十分钟。最令他们愤怒的是,车遮印并没有中断或者转向的痕迹——对方明明看到了面前有人,但却没有任何停止行驶或者转向以防止事故发生的意图。 这简直就像是他们故意瞄准了正在草原上祈祷的大巫师,然后一脚油门撞了上去似的。 在其他骑士们彻底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前,年轻人首先作出了决定。祖父还没有逝世,而被车撞死很明显不符合巫师们一贯的传统。部落中的巫师们在自觉时日无多时都会手持木杖,去草原上寻找一头雄狮,然后在和狮子的搏斗中死去。祖父作为整个部落最受尊敬的长者和大巫师,他不应该死在这种……这种外来机械上。 图示族人虽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怀有戒备之心,但医生除外——稀树草原上想要获得药物和治疗实在是太困难了。而游牧生活又对身体造成的损害极大,不少游牧在草原上的了不起的汉子都在刚过40岁时就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最后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把自家的牲畜和家人拱手让给了部落里的其他人。 年轻人决定来寻求帮助。哪怕图示族人平时和外界接触较少,他也听说过援非医疗队的大名。这支从东方来的医疗队伍医术高超,能够轻松治愈很多巫医们束手无策的病症。而且,这支医疗队从来不收取任何费用——哪怕需要大量使用珍贵的药物,他们也从来不收报酬。 年轻人带着祖父,跋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和马队抵达了中国医疗队的营地。并且把祖父送到了“穿白衣服”的人手中。他原本打算郑重的向面前的年轻医生承诺,只要能救回祖父,哪怕需要收走自己的姓名也无所谓。但在他说话之前,年轻人就急匆匆的向作为翻译的卡图族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自己转身往屋子里跑去。 难道……年轻人脑海里闪过了一丝不详的念头,难道祖父已经没救了? “你,把你的人都叫过来。”年轻人说话的企图再次被打断,费利佩抓着他的胳膊就往门外跑去,“所有的人,全都叫来。不要拿武器,把马拴在门口。” “为什么?”年轻人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马队骑士是部落里护卫巫师的卫队,让卫队放下武器来营地?作为整个部落未来的首领,他不得不考虑到各种因素——祖父曾经说过,在他的祖父还小的时候,那些白皮人曾经就布置过这样的陷阱。当时整个图示族中最强大的部落的大巫师和卫队就放下武器,进入了白皮人的庄园里。五天之后,大巫师和卫队的皮肤都被剥了下来,然后被白皮人制作成了十几面大鼓。 “他的伤很严重,他肚子里都是血。”费利佩指着躺在桌子上的大巫师急道,“我们这里没有足够的血浆给他用,只能从你们身体里抽。” · · · 陈天养看着被送到手术室里的大巫师,神色严峻。 大巫师的伤势很重。虽然刘堂春和孙立恩两个人已经排除了他可能有颅脑损伤以及脊椎损伤的可能性。但他仍然处于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之中。 大巫师身上有多处严重受创,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他的肋骨——他的右胸肋骨最少断了六根。老头子每次呼气的时候,右胸上的皮肤都会鼓起一大块来。这是明显的连枷胸表现。再加上偏移向左侧的气管,以及患者明显的意识淡漠,呼吸浅快以及X光的肋膈角消失的症状,陈天养确定,面前这个老头可能还有右侧血胸。 “别愣着了,再愣着这人死了。”陈天养大概看了一下情况,马上就开始制定起了手术方案,“胸外我不太熟,但也能做。让小王过来给我当一助,小胡,你去准备器械……”他转过头对刘堂春问道,“血库里还有多少血?” “他是O型RH阳性血,但是咱们血库里的备血不够。”刘堂春皱着眉头答道,“血库现在一共备了十二个单位的A型悬浮红细胞,还有八个单位的A型血浆,都是准备给下午的肝移植患者用的。” “马上组织献血。”陈天养当机立断,他直接喊来了隔壁手术室的所有医护人员,宣布终止对隔壁床的脾切除术。“那个脾明天再切也死不了人,先救这边要紧。” 胡佳首先决定献血,“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 组织献血这种事情对医生们来说那可真是司空见惯。整个医疗队中,O型血的除了胡佳以外,还有一名妇产科医生和一名内科医生——刘堂春自己也是O型血。 “胡佳你等会再抽,我们先献血。”刘堂春把主动要求献血的胡佳按了回去,“咱们这边没有分离器,没有采血设备。只能直接输血,你和你徒弟操作,我们先献。” 孙立恩补充道,“我已经让费利佩去组织献血了——和这个老人家一起来咱们营地的还有五六十号人,动员一下让他们献血应该不难。” “血的事情,你们搞定。”陈天养在这一刻尽显二级外科教授的风范,“小王来了没有?我们赶紧讨论一下手术方案——五分钟内开始手术。” 手术室里热闹的不是一般,而穿着手术衣的孙立恩则站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患者右上腹的皮肤。 状态栏提示患者有脾破裂出血的症状,但是在没有CT检查,X光没有诊断依据的条件下,贸然提出脾破裂只会让人觉得孙立恩正在胡扯。他只能保持严密观察,然后全力祈祷自己能够在手术开始前找到脾破裂的特征表现——右上腹肌腹膜刺激征。 只要他开始出现了腹膜刺激征,那就有足够的理由对患者进行B超检查……孙立恩忽然愣了愣,援非医疗队携带的设备有限。对于这种危急重症患者而言,自然应该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一下,这样才能尽可能明确损伤程度。 反正援非医疗队的治疗又不收费,谁会因为没有证据进行B超而投诉呢? 孙立恩一拍脑袋,转身就去推B超车,顺便还抽空和刘堂春交流了一下,“血胸这么严重,说不定其他腹腔器官也有损伤,我觉得还是加个B超保险一点。” 刘堂春赞许的点了点头,“这么大年纪的患者是应该小心一点……”话还没说完,他就皱起了眉头。孙立恩的第一探就是患者右上腹,而结果也很直接——脾脏破裂和脾包膜下血肿表现的非常明显。 “老陈,赶紧动手。”刘堂春确定了自己没有老眼昏花之后,马上催起了陈天养,“这人还有脾破裂!” 第586章 求援 毫不客气的说,整个波利坦维亚甚至附近几个国家乃至整个非洲东南地区,都不会有人比陈天养的手术能力更强。如果把需要手术的区域集中在肝胆区域,那整个非洲地区陈天养说自己最强,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跳出来表示异议——南非的斯兰德大学医院普外主任史密斯教授是和陈天养交流过的,他对陈天养的能力颇为推崇。 脾切除的手术也是传统肝胆胰外科的治疗内容之一。在波利坦维亚做了一年手术,结果到目前为止一例脾切除都没碰上的陈天养顿时来了精神,他凑过来看了一眼B超上的图像,然后马上凭借自己切过上千个脾脏的经验做出了判断,“出血最少800cc,三级以上损伤,得做部分切除甚至全切。” 医疗队此行没有携带自体血回输所需的收集和净化设备。虽然脾破裂所导致的出血污染较少,是相当理想的自体血回输来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天养也只能看着从老头肚子里抽出的血液叹气,“这要能输回去就方便多了。” 手术室里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准备着手术事宜,由于设备限制,麻醉医生只能先进行了单侧气管插管——往常在国内常用的双侧插管单侧通气功能现在都成了奢望。而孙立恩自己则被胡佳拉着开始进行术前消毒和器械核对。手术室里的氛围很紧张, “家属和随行人员完成验血了,有二十个人可以献血——疟疾、乙肝和艾滋的快检都做了。”医疗队里除了眼科以外,几乎所有超过一人的科室都向手术室支援了医生,甚至连妇科都有人来帮忙准备手术——她是作为二助上台的。而二助抵达手术室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门诊那边现在工作基本全停了,有空的医生们都在准备搞采血。” 直接输血有很多劣势,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它的输注速度有限。直接输血法的标准做法,是通过预充了5ml3.8%枸橼酸钠溶液的注射器,从供体身上每次抽取45ml血液,然后注射进需要输血患者的静脉内。这样的操作,抽血速度有限,而且输血速度也有限。完成一次400ml输血,最少要折腾上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输血400ml,在平时绝不算慢,甚至比起一般输血治疗的5~10ml/min有些快了。但在需要抢救性输血的时候,这个速度是绝对不够的——加压输血的最大速度能够达到每分钟100ml左右,而直接输血不管医护人员有多熟练,20ml/min的物理速度上限是无法被突破的。 在有输血医学科辅助的医院里,陈天养也许还敢要求医生们同时开通两条甚至更多的静脉通路,对患者进行多通路加压快速输血。但是在波利坦维亚,在条件简陋的七局营地里,再给陈天养三个胆子,他也绝对不敢这么干。没有专业的输血科医生坐镇,万一在多人直接供血的过程中出现了输血反应,那连手术都不用做了——这人死定了。 大巫师需要进行两台手术才能活下来,第一台是解决主要问题的血胸和肋骨骨折手术。第二台则是随时可能开始的腹部脾破裂手术——如果在血胸处理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还有活动性出血,那随时都得停下胸口的手术,转而紧急开腹并且切除部分甚至大部分脾脏并且止血。 两台手术都是最紧急的急诊手术,而且两台都是会死人的严重伤势。刘堂春首先认怂,而陈天养也认识到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时兼顾两台手术的。原本预计负责一助的医疗队医生被他挪到了机动手术的位置上,如果术中需要紧急开腹,那就让这位宋安省二院的黄医生来主刀血胸。 如果要切脾,那肯定得让陈天养来动手才行。 刘堂春被陈天养留了下来,负责和麻醉医生一起监控患者生命体征,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组织输血抢救。孙立恩也没能跑掉——他是二助,专门负责手术时拉钩暴露术野。 得到了任务的孙立恩一阵激动,自己这个急诊内科的医生居然还能有拉钩子的时候。不过旁边的胡佳则有些担心的问道,“你不晕血吧?” “不晕不晕,放心好了。”孙立恩连忙摇头,开什么玩笑,急诊医生要是晕血,那还是趁早转行去搞行政比较好。 一切嘈杂都在五分钟内重归寂静。陈天养很罕见的在手术开始前闭眼沉默了十几秒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天养很有些不甘心。如果是在同协,或者在宁远四院,有足够先进的设备和相对完善的血库保存制度,再来一批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这台手术的风险能被降低到很低的程度。 但这是在波利坦维亚。陈天养没有任何选择,他只能接受人对人直接输血,他只能中断自己预定好了的脾切除手术,并且把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都调动来手术室,才有可能把面前这个老人家安全送下手术台——至于能不能采取对患者损伤最少的手术方案,能不能尽可能缩短患者的康复时间,陈天养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睁开了眼睛,并且对身边的胡佳低声道,“让隔壁手术室把患者送回到病房去,然后把威利斯也叫过来——让他观摩一下手术。” 说完了话,陈天养伸出手,沉声道,“记录,手术开始!” · · · 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虽然得知医疗队的医生们正在全力进行一场抢救手术,所以根本没办法分出人手来接诊,但携家带口前来求助的本地居民们仍然守在营地门口。他们已经被疾病折磨了很久,只要能够得到治疗的机会,那他们就愿意继续等下去。 至于图示族马队的骑士们——他们中所有的O型血成员都已经按照400ml的额度完成了献血。还有十一名AB型血的骑士在听说了自己的血能救人后,也欣然决定献血——这一批全血也将被保存在七局营地的临时血库里。非洲地区最罕见的血型就是AB型,当初为了给今天预定进行肝移植的患者凑够二十个单位的全血,医疗队到处想办法。最后还是从七局的中国工人身上采到了足够的血液。如今能一口气拿到十一个单位的AB型全血,医疗队的医生们也显得很开心。 “乌萨马,最早进去的那一批人回来了。”年轻的巫师坐在旷野中,面前的火堆劈啪作响,这是图示族人休息时驱赶蚊虫的小技巧。“他们看到了大巫师。”一个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年轻人对年轻巫师激动道,“大巫师被外来人切开了胸膛,我们被骗了!” “那是外来人的医术。和我们的祈祷一样,是为了治病的技术。”年轻的巫师摇了摇头,“你太着急了,乌恩。” “我已经让人回去通知部族了。”乌恩仍然激动道,“他们切开了大巫师的胸膛,还从勇士的身体里抽血搞邪恶的巫术!乌萨马,血只能用在诅咒做法上,你是知道的!”他愤怒道,“我要召集全部族的勇士,如果大巫师死在了外来人手里,那就要让他们用性命来赔偿!” 年轻的巫师沉默的站起了身,然后一耳光扇在了乌恩的脸上。 “你的父亲当年曾经因为寒热症来找大巫师看病,大巫师为他祈祷了整整三天三夜。”年轻巫师的面色阴郁,他大声质问道,“但后来你的父亲还是死了。你现在是不是还要集合部落里所有的勇士,杀掉大巫师为他赔偿?!” “没有一个巫师能够治好所有的疾病,外来人的医生也不能治好所有的疾病。”乌萨马从马鞍旁一把抽出了马刀,直接架在了乌恩的脖子上,“大巫师伤的很重,没有一个巫师能把他救回来。外来人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搞清楚我们的身份,我们是来求援的!” 第587章 脾切除 孙立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手是在抖的。 当然,他并不晕血——一个急诊科医生如果说自己晕血,那他一定是想借机向外界传达诸如“我被外星人绑架了”之类的消息。 孙立恩这是激动的,激动于自己居然还能有上手做肋骨内固定的机会。 大巫师的手术过程中险象环生,多亏预先从图示族骑士身上抽了3200cc的全血,并且用储血瓶保存了十几分钟。在陈天养完成了对大巫师的肺部止血工作,并且正准备埋入引流管的时候,他的血压突然低到了难以检测的地步。陈天养马上就一刀划开了他的上腹部,并且向右一步,让出了胸口部位的操作位置。 黄医生迅速接手了陈天养让开的位置,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埋管,而所有的医生们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上的工作。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患者的脾破裂出血进一步发展,体内大出血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要了他的命。 陈天养一刀就切开了大巫师的上腹,随后一汪暗红色的血液就从切口里涌了出来。血液从 “先不着急,听我口令。”胡佳带着自己的徒弟,手里捧着刚刚从外面送来的全血准备开始加压输血,但却被专心盯着伤口的陈天养给制止了,“我先做阻断……” 陈天养把自己的手直接塞进了患者体内,然后他直接拿出了一小块脾脏扔到了一旁的弯盘里,同时嘴里还嘟囔着,“碎了。” 第二次把手塞进患者腹腔之后,陈天养摸索了几秒钟,先用手指捏住了脾动脉,然后下达指令,“加压输血,给我一根血管钳,弯头的。” 胡佳迅速把血管钳递了过去,陈天养用血管钳完成了无任何术野下的脾动脉阻断术,然后他开始紧紧盯着监控仪,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血压上来了。”加压输血下,胡佳甚至没有估算自己的输血速度到底给了多少——她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通过中心静脉通道挤完了一袋全血。同时,她的徒弟在中心静脉通道的下方也通过加压的方式输注着乳酸林格液。速度比胡佳略低,一瓶四百毫升的乳酸林格液过了两分钟还没下去一半。 老巫师伤的确实很重,但他的生命力也和非洲稀树草原上的茅草相仿,低血容量刚刚被纠正,他的心率就开始稳步下降,并且血压也很快恢复到了大型手术可以接受的范围。 “这人运气不错。”陈天养又看了一眼检测仪,在确定了患者的血压稳步上升后点了点头,“他的腹腔主要出血点就脾脏而已,控制住了出血,其他地方都没问题。” “长时间的出血可能会有DIC的危险,你还是动作快一点。”陈天养刚刚放松了一点,在远处充当输血医师,指导胡佳和她的徒弟加压输液的刘堂春就催了起来,“赶紧把脾脏上的问题处理好,阻断时间过长当心脾坏死。” “不是我老陈吹牛逼,做脾脏上的手术,我可是一等一的快手。”陈天养一边和刘堂春斗着嘴,一边还在嫌弃孙立恩拉钩技术不行,“你这牵开的角度太小了,使点劲啊,早上没吃饭?” “吃了。”孙立恩一边点着头,一边手上又用了些力气,努力把牵引钩拉的更开了一些,“我怕拉的太狠,患者切口被撕开……” 刘堂春转变枪口,开始对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冷嘲热讽了起来,“你当你是骨科的木匠,能手撕活人?你就放心的拉钩子,反正疼也疼不到你身上。”说完话,刘堂春还朝着自己身旁的徒弟认真道,“听见了没有?别学你孙师兄——胆子太小,干不了急诊。” 刘堂春在和自己的徒弟说话,而他的这个波利坦维亚徒弟名字比较特殊——他叫“科诺”,翻译成中文就是“上校”的意思。 波利坦维亚位于坦桑尼亚和莫桑比克之间,民间风俗也和两地颇有相近之处。当地居民最大的特点就是取名时选词非常“随意”。不光“今天”、“昨天”、“明天”可以作为人名,甚至职务、日用品、乃至打招呼的“哈喽”都可以当成人名。 反正从部队上退役下来的刘堂春总是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弟在拐外抹角的占自己便宜——老刘临退役的时候才混了个少尉,如今天天带着个上校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这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老刘坚持管自己徒弟叫“小子”或者“我那小子”,具体怎么叫取决于自己是在直接招呼科诺,还是和别人提起了科诺。 科诺是个挺老实的孩子,第一次跟老刘上台接手患者的时候甚至吐了一次。不过后来却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上进心。反正陈天养一天到晚都在念叨刘堂春真是运气好,他每念叨一次,刘堂春脸上得意的表情就能再旺一分。 “师……兄干的很不错。”科诺老老实实的对刘堂春道,“师兄比我厉害多了,至少他第一次进手术室的时候没有吐。” 手术室里响起了一阵欢乐的笑声,就连威利斯也笑出了声——医疗队规定在队内交流必须用中文,这也能够反向帮助这些“留学生”们通过语言环境尽快学会中文。只有学会并且能够流利使用中文,医疗队和后面再排出的团体才好继续培养他们。 为了留下一只撤不走的医疗队,宋安省派出的医疗队那可真是费劲了心思。 “你们聊完了没有?聊开心了吧?”陈天养吆喝道,“切除完了,威利斯你过来关腹,我看着。” 正在做血胸开胸埋管的王医生也抬起了头,示意自己的徒弟过来关胸,“我这边也搞好了。” “刘主任,剩下的800CC还要加压输血么?”胡佳抬头问道,“我这边已经挤进去六袋了。” “不用了,剩下的血挂肘正中静脉通道,慢速滴就行。”刘堂春吩咐道,“等关腹关胸完成,这个人差不多也就算救回来了——你们术后注意一下护理,尤其要加强对输血不良反应和呼吸功能的监控。” 医疗队没有ICU,重症患者只能大家一起轮班护理。这其实也是个很无奈的事情。 “行了,这边事儿基本搞定了。”陈天养脱下了自己的手套,松了口气后开始轰起了孙立恩,“这里用不上你了,赶紧出去分流病人——老规矩,优先危急重症啊。” 刘堂春则补充道,“眼科和妇科那边可以直接送人过去,其他科室你过上半个小时再放病人进去——我们这帮老骨头得喘半小时才有力气继续给人治病。” 第588章 传统习惯 孙立恩抖着手走到了营地,整个人精神爽朗。没上台拉过勾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如今这个任务顺利结束,这让他心里舒畅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等的太久了,孙立恩一出现在营地门口,众多患者就一起站起身来准备继续往前靠近,而更远处的图示族骑士们也赶了过来,想要询问大巫师的治疗情况。 武装保卫们再一次紧张了起来,他们大声吆喝着,花了半天功夫才重新组织起了秩序,并且专门派出了两名懂得当地语言的保卫,持枪带着年轻的巫师乌萨马来到了孙立恩面前。 “你好,外来人。”乌萨马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并且很客气的把自己腰间挂着的腰刀解了下来,递给了一旁紧张的武装保卫,并且对他们道,“面见巫医的时候不能携带武器,这个礼仪我们也有。” 给孙立恩当翻译的费利佩非常有职业素质的翻译完了乌萨马说的每一句话,就算对武装保卫说的话也一一翻译了出来。然后他低声对孙立恩道,“这个人应该是个巫师,他外面披着的那一堆羽毛是他的身份象征。” 孙立恩一愣,然后低声问道,“那刚才送进去的那个老头……” “肯定是同行,说不定还是同一个部落里的。”费利佩的翻译味道挺正,“如果是同一个部落里的,可能还是有直系血亲关系的。” “我祖父的情况怎么样了?”乌萨马在费利佩说完话后问道,“他现在……还好么?” 没想到来了非洲,还要和患者家属搞谈话。孙立恩笑了笑,这活他熟,“现在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但是因为刚刚才结束手术,所以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完全保证他的安全。” “所以,祖父还需要继续住在这里?”乌萨马皱着眉头,这种情况他可没怎么经历过。以往的巫医生涯经验教给他的知识中,并没有“住院观察”这一套。 “是的,目前来看,最少得七天以上。”孙立恩答道,“但毕竟他的年龄大了,恢复起来的速度肯定不如年轻人那么快。所以七天肯定得有,一定能够平安离开……那时间就不好说了,往长了说,一个月都有可能。” 乌萨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沉默了很久后问道,“那这段时间的食宿问题,我们需要怎么解决?” “医疗队的治疗是不收费的,后面的住院和日常起居也不收任何费用。”孙立恩在来之前,刘堂春就已经和他交代过了这些细节内容,“饮食的话……如果患者之后能够进食了,而且也愿意吃我们的伙食,那也不收费。” 在中资机构营地里开设医院就这一点好,涉及到医疗队运营费用的问题,国家层面能解决的一律解决,中资企业能负担的也全都负担。这样当地贫困患者来接受治疗的后顾之忧就小了很多——至少不会出现因为无法负担最基本的食宿而拒绝治疗的情况。 “巫师的饮食是有特殊要求的。”不用乌萨马说话,费利佩就首先开始了解释,“图示族的巫师不吃水里的动物,不吃带羽毛的动物,也不吃食肉的动物。他们每三天就必须吃一次羚羊肉,每隔十天,需要彻底禁食一天并且进行长时间的祷告……” 孙立恩一边听着费利佩的解释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不吃鱼虾这倒是好办,不吃鸡鸭倒也无妨——反正七局食堂这边的伙食里提供的肉食主要也是猪肉。 不过比较麻烦的是彻底禁食和吃一次羚羊肉。相对来说,彻底禁食一天是最好解决的。虽然没有和四院一样的复合型营养液可以用,但挂着葡萄糖滴一天,至少人不会饿坏。 可这羚羊肉……孙立恩实在是琢磨不出来应该上哪儿去搞。 “我们能够提供狩猎的肉,但是猎场距离这里太远了。”乌萨马犹豫道,“从狩猎场到这里,最少需要一天时间,这种天气下鲜肉是一定会坏的——但是祖父牙齿不好,从几年前就没办法吃肉干了。” 虽然孙立恩很想说一句“这种事情关我屁事,吃不到羚羊肉也死不了人”,但毕竟自己现在是代表国家提供医疗援助的医护人员,自己不管这些,总要为国家挣点脸面才行。于是他只能积极开动脑筋帮忙思考对策,“要不这样,您稍微等一会,我把其他患者分流完了之后再请我们这边食堂的大师傅来想想办法?” · · · 分流完成后,在孙立恩的请求下,同时看在那一堆趁手调料的面子上,全营地里最忙的食堂大师傅亲自抵达现场,花了大概五分钟了解了事情经过后,大师傅直接甩出了孙立恩之前想说的话,“不吃行不行?” “这是我们的传统,不能违背。”乌萨马摇了摇头,“按照传统,巫师们只有在死后才能从义务里解脱出来。” 大师傅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用四川话低声嘟囔了一句,“哈批龟儿贼还搞出花花儿来咯?”然后又换了一个解决方案,“那一天是必须全吃那个撒子羚羊肉,还是可以混着搭?” “只要吃到了就可以。”乌萨马认真道,“就算是我们部落,也没办法保证每天都能提供刚刚猎杀的羚羊肉——要捕获它们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 “你刚才说,你们有羚羊肉干?”大师傅似乎找到了解决途径,“你现在身上有没有带着?” 乌萨马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块递了过来,“这个就是。” 大师傅把这块肉干拿到了面前,敲了敲肉块,然后皱起了眉头,“狗日滴,介似块寺头嘛!”然后又闻了闻,继续摇头,“连盐都么嘚,狗都不词!” 从专业角度狠狠的嫌弃了一番非洲肉干后,大师傅用小刀从肉干上削了一片肉下来,然后用纸袋子装好,“这一片可以用三次了,放心吧,没问题!” 在孙立恩准备质疑对方究竟了不了解大巫师伤情的时候,食堂大师傅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这个肉用粉碎机打成粉末,往水杯里掺一点点喝了就好了嘛!”他非常认真的对孙立恩和费利佩解释道,“要想老人家病好的快,这种肉还是别吃的好。非吃不可,那就搞一点肉粉粉意思一下,意思的意思你懂吧?” 孙立恩是搞明白了意思的意思,不过费利佩嘛……就不一定了。 第589章 肝移植 意思意思的意思,就是“凑合一下”。反正重点是要吃到羚羊肉,又不是只能吃羚羊肉——肉干打成粉末兑水也行,直接喂给老头然后再喂点水也行。 实在不行,还能把粉末封装到胶囊里然后给老头灌下去嘛——羚羊肉胶囊,也算是吃了羚羊肉了不是? 困扰着孙立恩的问题被厨房大师傅用一句话给解决了。这让他颇为惊讶,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明明应该是非常简单的问题,但自己却没有想到这种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孙立恩认真的思考了几秒,也许是因为自己来到非洲之后心理包袱太重,所以反而陷入了某种“误区”中。 乌萨马这边在问题得到了有效解决后也显得放心了不少,在得知自己等人可以守在营地附近,以尽快获得老巫师转危为安的消息后,他想了想问道,“这一片区域是卡图族的传统领地,如果我带着太多人在这附近驻扎可能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吧,我今天先让他们回去。”说着,他转身指了指远处的一棵树道,“我就在那里先住下,之后如果我不能守在这里,那我就让其他的骑士过来守着。” 乌萨马的安排让一旁的武装警卫都放松了不少,“这样的话,我们安保上面没问题。” 四方会谈顺利结束,送走了乌萨马后,费利佩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他一边抖着腿,一边用咏叹调发表着自己的感叹——“吓死我了!” 这话是用中文说的,孙立恩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了?” “那可是乌萨马,几乎整个图示族的未来精神领袖,而且我听说他们这些图示族的巫师,在正式成为巫师以前,都要亲手杀死两个卡图族的小孩,然后生吃掉他们的心肝……” 孙立恩越听越觉得胡扯,“你确定?图示族得有多少巫师啊?” “几千总有吧?”费利佩不太确定道,“这种事情也没有官方报告的……” “那你怎么能确认他们在成为巫师之前要吃小孩心肝的?”作为一个和疑难杂症经常打交道的急诊内科医生,孙立恩在没有见到库鲁病的患者或者相关的流行病报告之前,他是不太会相信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的。“几千巫师,每个人吃两个小孩,那就是上万人被吃掉了。这么大规模的吃人要是真的存在,整个世界都会把他们当成珍稀动物来参观的。” 从自己的经验和个人感受上出发,孙立恩对于“巫师都会吃小孩”的看法持高度怀疑态度。但这个怀疑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正看费利佩的样子,他是真的相信这个传说。“再说了,就算是吃,那也是吃的小孩,又不吃你。” “图示族人很残暴的。”费利佩摇了摇头,对孙立恩认真道,“你要和他们打交道的话,身边一定要有武装警卫才行。他们的排外已经成了刻在血脉里的习惯,你们中国人的长相又和本地人不一样,很容易被当成袭击目标的。” 他看了一眼孙立恩后,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穿着你们医生的制服问题就不大。哪怕是图示族的疯子,他们也不会袭击医生。” 孙立恩想起了四院门口的安检仪,以及自己肚子上的那道刀疤。他叹了口气,把那些不愉快从脑海里甩了出去然后问道,“马上就中午了,我看外面的人还是挺多,要不咱俩就别去食堂了,我找人打份饭回来,一起加个班吧?” 费利佩睁大了眼睛,“你们中国医生不需要休息?” “当然需要啊。”孙立恩苦笑道,“不过外面这么多患者,咱们稍微辛苦一点,他们就能早点看上病,不好么?” 费利佩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其他的医疗队可没有你们这么敬业——他们一周工作四天,而且也就从早上工作到下午。只有中国医生和古巴医生每天都要出诊,而且动不动就要加班……” · · · 等到下午结束问诊,孙立恩和费利佩才算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费利佩用非常简单的动作表达了一下自己现在最大的期望,他指了指食堂的方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最后用一个比较粗俗的手势表达了用食物填满肚子的希望。 等孙立恩和其他几个医疗队的医生出现在食堂之后,他们才惊讶的发现,整个食堂原本应该和七局员工争夺食物的医生们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哦对了……”孙立恩在几秒钟之后恍然大悟,今天还有一台肝移植手术在等着陈天养他们呢。“陈教授他们应该是在做肝移植吧?” 和孙立恩一起出现在食堂里的是眼科医生卫华以及妇产科的钱益红医生。这两位都是参加过不止一次援非医疗队的老队员了,这两位医生在听说自己的同事还没从肝移植台上下来后,先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招呼上了孙立恩,一起转头往白楼走去。 “肝移植难度很大,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要做肝移植手术,那一个不小心就是两条人命——捐肝的活不下去,需要肝的直接下不了台。”往白楼走的路上,卫医生和钱医生对孙立恩大概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他们决定去帮忙,“眼科的医生做细微缝合的经验丰富,而妇产科的医生处理腹腔和盆腔内的出血经验比较多——尤其是这次捐肝的是母亲,接受肝脏的是女儿。” 二十来个医疗队的医生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就是彼此在工作上唯一的后盾和依靠。这和在医院里工作时,嫌弃会诊麻烦的态度截然不同。在医疗队里,几乎每一天的工作都是建立在多学科会诊基础上的。每一个医生都会在日常工作中,尽可能的以自己的特长为其他同事提供帮助,而且毫无保留。 孙立恩等人很快就出现在了白楼的手术室外。手术室外,还有很多焦急等待着的医生们。 “怎么回事儿?”年纪最大的妇产科钱益红医生直接了断的问道,“手术搞了多久了?” “钱院……钱医生。”另一个妇产科的医生看到了钱益红,连忙说道,“陈教授说吻合有点问题,他正在重新处理血管。” 第590章 穿越时空的援手 如果是在国内,非紧急状态下的肝移植,一般都会花很多时间对手术进行预先准备。比如肝脏血管的血管进行成像,对肝脏进行CT甚至MRI扫描,比如大量备血,比如启用自体血回输装置,比如通过3D重建,对供体和受体的肝脏进行血管吻合模拟。总之,在真正手术之前,医生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和方法,在虚拟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用一切手段模拟出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但这种求稳的方法,在波利坦维亚无法实现。 波利坦维亚作为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医疗资源匮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全国连一台CT机都没有,更别说能够搞肝脏血管成像,同时还能完成3D重建了。 原本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展开肝移植手术的。但毕竟中国医疗队在附近几个国家都有驻点,于是这一个患有血吸虫性肝硬化的患者首先被送到了相关检查器械最为充沛且丰富的坦桑尼亚。 坦桑尼亚虽然可以做肝移植术,但根据坦桑尼亚当地政策,这名患有血吸虫性肝硬化的16岁小姑娘需要自费才能接受手术。而且今年派驻到坦桑尼亚的中国医疗队里,并没有能够独立完成肝移植术的肝胆外科专家。因此,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只能通过水路交通先抵达坦桑尼亚,然后在当地进行自费的CT扫描。最后,两人拿着当地医院做好了的CT扫描结果,回到波利坦维亚,并且等待手术机会。 这样折腾了的后果,就是CT扫描的时效性几乎差到不能用的地步。就算是坦桑尼亚,他们的医疗器械也基本都是靠外部援助所得。老旧且精度差的机器扫描出的结果,再加上长达四个半月的时间,给波利坦维亚的首台肝移植手术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和不确定性。 巨大的挑战和不确定性放在陈天养身上,结果就是一连串的粗口和摇头。 陈天养在手术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台手术会很麻烦,因此他决定尽最大可能做好一切准备。因为预见到术中出血可能会很大,所以为了这台手术,医疗队特意通过波利坦维亚红十字会、联合国维和部队以及当地华人华侨社团组织了好几次献血。终于为这个在非洲地区罕见的AB血型小姑娘筹备到了10000cc的全血。 但其他问题,陈天养是真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比如现在让他破口大骂,甚至觉得可能要下不了台的增生血管问题。 供体肝脏正在同步进行切除,理论上来说,陈天养这边的切除速度要比供体切除更快才对。但根据隔壁手术室的情况回报,陈天养现在落后了大概三十分钟。 小姑娘的血吸虫性肝硬化已经到了失代偿期,严重的水肿和乏力以及黄疸只是最基本的表面症状。她的肝脏内有大量的血管增生。而这些血管,要么是没有被坦桑尼亚那老旧的CT机通过血管增强扫描出来,要么是最近四个月才新发出来的增生。总之,陈天养现在一边骂着街,一边飞快的在小姑娘的肝脏上封堵着出血点——由于增生血管实在是太细,他只能不停的阻碍再松开肠系膜上动脉,通过新发的出血点来判断肝脏断面上的血珠究竟是个什么性质。 总而言之,陈天养现在很急。 “陈主任,我们来帮忙。”就在陈天养压力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卫医生带着自己的头戴式放大镜走了进来,“我帮你结扎增生血管,你继续往下切。” 非器官移植科的医生来搞肝移植,这种跨界要是放在国内医院,就算没有什么灾难性后果,也有可能被当成严重违规行为。但这是为了保证手术顺利进行下去的被迫的选择,谁都不可能从这里面挑合规问题——真要论合规,这台手术的捐肝人甚至没有接受完整的心理评估呢…… 陈天养往下让了一点地方,继续开始操刀切除剩余的肝脏。这次他的动作就很小心了——不光要留下足够右半肝背驮式肝移植的操作空间,同时还要尽量暴露出肝左、中静脉的合干,为之后的腔静脉成形术留出足够多的静脉以方便缝合。 挑战还是很巨大,但至少陈天养已经有了下手的机会。 妇产科的钱益红正在调整输血策略,她叫停了接下来的全血输注,而是要求改为生理盐水静注补充血容量。同时,她还让胡佳拿出了两支低分子肝素,准备随时应对可能的DIC——患者目前已经进行了超过一小时五十分的手术,出血量超过1200cc,再加上她属于终末期肝硬化,术中出现DIC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孙立恩嘛……他站在手术室的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躺在手术床上的患者,用自己的眼睛充当起了生命监护仪。 “菲娜·穆巴恩·莱巴多恩,女,16岁。血吸虫感染(70165.35.18),肝硬化(26294.24.18),肝切除术中(02.18.31)” 除了明确的三个状态栏之外,孙立恩在肝切除术后发现了三个浅浅的影子,他大概能看得到前两个分别是“腔静脉栓塞”和“胆道感染”,但第三行字实在是太浅,他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DIC的可能性最大。 刘堂春一直站在远处,双手抱胸看着手术过程。这台手术之所以能够进行,老刘同志在其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能够把这对母女安排到坦桑尼亚接受CT血管增强扫描,靠的是刘堂春的面子。能在短时间内凑够10000cc全血,靠的是刘堂春的面子。甚至能够让这对母女决定在援玻医疗队里接受手术,而非继续寻求教堂、巫师甚至神灵的帮助,靠的也是刘堂春——但这次靠的不是他的面子,老刘的面子还卖不到波利坦维亚农妇的身上。他靠的是自己的诚恳和苦口婆心。 刘堂春和患者父母进行了多次诚恳的交流,他非常认真的准备了一大堆肝移植的病例和PPT,但最后打动了这对父母的,还是刘堂春的肺腑之言。 “我们从中国来,从几万公里以外的亚洲来,在你们的土地上行医治病,并不是为了获得你们的顶礼膜拜。”刘堂春诚恳道,“几十年前,我们的国家也很贫穷,我们的人民也在遭受病痛的折磨。所以当我们有能力了的时候,我们想要去帮助更多的、还在遭受折磨的人民。就像是我们穿过了时间,对曾经贫穷困苦的自己伸出了援手。” 刘堂春看着陈天养手下速度变得稳定且流畅,悄悄松开了自己藏在腋下的,已经被攥到发白的手掌。 第591章 七局夜生活 波利坦维亚自独立以来的第一例肝移植手术,在中国医疗队的操刀下“顺利”完成了。两人随即被送入了两间早就被准备好了的病房中。 中国医疗队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无中生有。七局的工作人员都快抢破脑袋了才给医疗队搞来这么几个拿来当房间用的合格住人集装箱,要在平均每个房间收治六名患者的病房里,单独准备两间病房根本不可能。留给肝移植小姑娘菲娜的房间是之前的器械仓库,而菲娜的母亲住的病房则是陈天养的房间。 刘堂春的房间里摆着满满当当半屋子的医疗物资,同时还放着一张行军床——行军床的上面,陈天养正在打着鼾和衣而眠。 刘堂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看到屋子里的样子后叹了口气。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自己的床边,把两个枕头塞进了被子里,装出一副有人躺在床上的样子,然后直接扭头走出房门,找到了正在食堂吃饭的孙立恩。 “今儿晚上我睡你屋。”刘堂春用完全不接受讨价还价的态度向孙立恩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反正你和小胡住一个屋,你那个房间也暂时用不上。” 正坐在孙立恩对面的胡佳被闹了个大红脸,孙立恩费了好大劲才把嘴里的东西给咽进了肚里,然后发出了一声迟到的诧异声,“啊?” “‘啊’个鬼。”刘堂春毫不见外的一巴掌拍在了孙立恩头上,“我那屋让陈胖子占了,他那个呼噜声跟摩托车一样,我不占你屋没法睡了。” 刘堂春嘱咐完了之后,去食堂窗口寻摸起了残羹剩饭。孙立恩想了又想,从一旁的袋子里摸出了一袋辣条。 “刘主任,要不您拿着个就点……馒头吧?”孙立恩看着刘堂春手里的两个凉馒头,觉着自己手里的辣条有点拿不出手。他有些为难的看着刘堂春的道,“我也不知道您还没吃饭——要不然我和胡佳就多打点菜给您留着了。” “这就挺好。”刘堂春倒是完全不介意,倒不如说他有些喜形于色。“这玩意下饭的很——之前你给小胡寄来的辣条不到三天就被人抢完了。” 刘堂春就着辣条风卷残云的吃完了两个馒头,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咕咚咕咚灌了一杯温乎茶,然后伸了个懒腰,“带劲!” 孙立恩已经不好意思到了极点,他从自己给胡佳拎来的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找出了两块猪肉脯和一小袋红油笋片,“刘主任,还有这个……” “这就更好了,有荤有素。”刘堂春来者不拒,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剩余的小零食后送了口气,饶有兴致的看着孙立恩道,“今天你送到手术室来的那个……那个……”刘堂春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对方的具体代称,最后只能靠外貌来描述,“那个穿着一身鸟毛的车祸伤是怎么回事?” 孙立恩大概描述了一下今天自己见到的“五十匹马携滚滚黄沙而来”的西部片景象。然后道,“反正我听费利佩的意思,这些骑马的应该就是图示族人,咱们接诊的患者大概是什么……巫师?我听那个年轻人的意思,倒是有点像当地的巫医。” “巫医?”刘堂春咂摸咂摸嘴后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他们对治疗提出了什么要求么?” 医生最怕的就是不懂但是硬装懂的人充内行,对于治疗方案指手画脚不光会对治疗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同时也可能会带来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麻烦——按照对方要求治疗,患者出事儿了那是医生的责任,治好了是巫医的功劳。不按对方要求治疗,患者出了问题那也是医生的责任,患者好了也是巫医的功劳——医生们为了抢功劳所以才不承认按照巫医方案进行治疗。 总之,这种事情麻烦太多,就算生猛如刘堂春,也不想在国外趟这摊浑水。 “他们的态度还是挺不错的。”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答道,“至少比我之前在国内见到的不少家属好说话的多。” 国外的巫医比国内患者家属更好说话,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而且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讽刺现实的令人不喜的味道。不过刘堂春倒是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只是点了点头,“那就好。”他开始了更详细的询问,包括乌萨马住宿的地方,患者家属对于治疗有什么要求和态度,以及武装警卫们能不能镇得住场子等等问题。在确定一切都还在控制范围内后,刘堂春松了口气,“那就好。” 聊了一阵,食堂里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食堂的大师傅晃悠到了刘堂春面前,朝着老刘扔了一根烟后道,“刘主任,要不你们换个地方聊吧?今天是周二,得全面消毒才行。” 刘堂春点了点头,“那行,我们先走。”他看着食堂大师傅,认真道,“今天这馒头碱有点大。” 大师傅听闻一愣,然后用夹着点燃香烟的指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会吧?料都是我提前分好了的……” 刘堂春继续补充道,“面发的不够,糖少了。” 大师傅再愣,然后转而暴怒,朝着后厨大喊道,“巴姆!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你个狗日的又偷白糖了是不是?!” · · · 在七局营地周围讨生活的当地居民有很多。其中一少部分能够在七局里获得工作,另一部分则无师自通的做起了七局的生意。 每天晚上大概六七点,七局附近的道路两旁就开始有人摆摊。一群能吆喝两句中文的当地人纷纷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努力向着营地内以及道路上的中国工人们兜售着各种小吃。 波利坦维亚地区的“小吃”,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各种各样的烧烤。本地有种植香料的传统,大把大把新鲜的黑胡椒撒在烤的冒油泡的鸡肉上,再佐以本地生产的玻璃瓶啤酒,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中国工人外出消费的机会不算太多,搞基建的工程队平时也少有消费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中国工人的工资以人民币结算,钱是直接打到个人工资卡里的。他们能够直接消费的机会基本只有在营地内商店购物这一项而已。 不过,这种小小的障碍并不能阻碍当地人的机智聪明。夜市旁专门设有几个特殊的商铺,他们并不出售任何商品,反而会以一个相当划算的价格从中国商人手里收购各种物资,然后支付以波利坦维亚卢比。越是本地人需求旺盛的商品,收购价格就越贵。 孙立恩和胡佳现在就在外面的夜市里逛着“街”,他回宿舍里拿了一包方便面,然后卖了四万波利坦维亚卢比。按照夜市的价格估计,这一包方便面能买二十串洒满了黑胡椒的烤鸡腿肉,或者一瓶啤酒。 “终于有人陪我逛街了。”胡佳靠在孙立恩身上,一脸幸福享受的表情。“诶,你喝酒不?”胡佳忽然眼前一亮,她指着一旁的摊位问道,“营地里的商店不卖酒,不过这里倒是买得到。” 孙立恩连陪胡佳喝酒的勇气都没有,“算了算了,刘主任说明天要带着我出诊呢。今天陪你喝酒,明儿我肯定起不来。” 胡佳白了孙立恩一眼,然后自己买了一瓶印着外文看不懂写的是啥的酒,“那就明天晚上等你回来了一起喝。”她看着孙立恩,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这种酒量,以后怎么陪我爸啊?总不能我每回都把你扛回去吧?” 孙立恩闻言一惊,“敢问我未来老丈人能喝多少?” “一斤半起步,三斤才醉。”胡佳认真道,“不过他喝不过我。” 第592章 钱益红 孙立恩起床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腿肚子有点抽筋的预兆感。昨天晚上胡佳随后一句话,让他现在都有些心有余悸。 这以后要是得和老丈人一起吃饭……要不然提前先吃两片头孢招架一下? 这种担忧一直持续到了坐上越野车,准备出发去四十八公里以外的卡图族村庄为止。 和孙立恩坐一辆车的,是昨天见过面的那位妇科女医生钱益红。车辆开动后没多久,孙立恩就注意到钱益红一直举着手机,看着屏幕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不知道被重复拿出来看了多少次的照片,虽然是彩色的,但那种特别有年代感的成像质量,再加上遍布磨损和折叠后的痕迹,无一不在昭示着照片三十年往上的久远历史。 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很有年代感的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帽子,看着活像是个兽医所的检疫人员。虽然年轻,但是脸色很不好看。仿佛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和极不健康的黄疸混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让孙立恩觉得担心。 而小姑娘身旁,则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黑人。同样也是女性,右手还抱着一个大概四五个月大的孩子。 “这是……您以前的照片?”孙立恩在旁边看了很久,终于在那个脸色很不好看的小姑娘脸上,找到了几分和钱益红的相似之处。“您以前也来过非洲?” “对呀。”钱益红放下手机,笑了出来。“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前辈呢——我第一次来非洲是去马里时候是90年,那个时候已经是第二批医疗队了。” “那您怎么现在还来非洲?”孙立恩听到这个很有些好奇,“医院选拔援非医疗队员,基本都是只选派还没来过的医生吧?” “后面再来非洲,我都是自愿的。”钱益红头稍微抬起来了一些,她有些怀念的看着窗外的非洲天空,说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作为第二批医疗队队员抵达波利坦维亚后,低年资的妇科主治医生钱益红在飞机落地后第三天,就患上了疟疾,而且还是最为凶险的恶性疟。 当年治疗恶性疟的手段并不太多,主要靠的还是氯喹和其他几种奎宁药物。但这些药物在钱益红的身上效果始终不太好。前前后后拖了一周多,医疗队的领队看钱益红的情况越来越差,这才决定启用了队里带着的新药——复方蒿甲醚。 复方蒿甲醚是当时在国内获得了审批的一种三类新药,作为青蒿素的一种复方制品,复方蒿甲醚能够有效解决青蒿素治疗迅速但复发率高的问题。但由于当时我国缺乏广泛注册专利,通过国外药物有效性试验以及商业化的经验,所以这种新药也只是在国内有部分制造和使用。 医疗队带着复方蒿甲醚来波利坦维亚,大概也存着小范围实验性用药获取实验数据的心态。不过在他们正式展开实验之前,这药居然先给自己人用上了。 使用了复方蒿甲醚后,钱益红的疟疾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但无奈恶性疟对身体的伤害太大,而且之前拖延的时间又有些久,她后来还一直处于严重贫血的状态,身体状况颇为堪忧。虽然希望给钱益红尽快进行输血以缓解症状,但在验血阶段,医生们才发现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居然是A型RH阴性血——也就是俗称的“熊猫血”。医疗队的成员中没有任何一人是同样的RH阴性,而要在基础医疗同样薄弱的一塌糊涂的马里寻找到A型RH阴性血……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医疗队和大使馆开始协商,准备把钱益红送回国内继续治疗时,钱益红所工作的卡地医院门外,忽然来了很多当地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 她们是来献血的。 第一批医疗队抵达马里之后,展开的众多工作中,有一项最重要的就是为当地居民提供产科和妇科服务。两年的派驻期间,医疗队为当地居民接生了数千名新生儿。在医疗队被派驻到卡地医院以前,当地产妇的自然生产死亡率高达14%。而在两年的服务期间,当地产妇的自然死亡率被压低到了不足1%的地步。 马里地区属于极不发达地区,当地妇女普遍会在成年之前就结婚生子。很多即将为人妇的妇女在临盆前还只是个懵懂无助的孩子。在国内待久了的医疗队工作人员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她们对这些产妇多加照顾,同时还积极在当地普及相关的妇科知识。毫不客气的说,中国医疗队在当地两年,影响的却是这一区域未来二十年甚至更长远的未来。 当地居民对中国医疗队感激万分,而当他们听说新来的医疗队医生中,有人需要输血,几乎所有在卡地医院生过孩子的妇女们都坐不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善恶观念,她们对我们这么好,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帮帮中国医生。 这些年轻的母亲们带着孩子,甚至带着丈夫一起来献血。这些认为血液是可以被拿来施加诅咒的当地人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够帮助到中国医生,你们要抽多少血都可以——就算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只要用得上,那就抽。 卡地医院的当地医生费了好大劲才安抚了这些激动的献血者。而中国医疗队的领队也作出了决定,只接受成年且身体素质达标的当地人献血。 一天之后,三名被确定为A型RH阴性血的妇女成功进行了献血。她们身体里红色的血液被输入给了同样年轻的钱益红身体中。她很快就好转了起来,并且在一周后,和其中一名献血的妇女拍摄了一张合影。 这张合影被钱益红一直珍藏在身边,直到这一次再来非洲前,因为担心照片损毁,她才让自己的儿子把照片翻拍成了数字版本,并且放在了自己的手机里。 “自从那一次之后,每一次的援非医疗队我都会报名。”钱益红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她笑着说道,“算上这一次,我已经是第五次来非洲了。” “您来这里,是为了再见一见当年为您献过血的人?”孙立恩听着这个故事,有些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找到她们了么?” “我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们,我听人说,她们后来都移居到国外了——下落不明,一直都没能再见一面。”钱益红显得有些遗憾,“不过,再见她们一面并不是我报名的主要目的。” “那您的目的是什么?”孙立恩对面前这个上了年纪的妇科医生有些肃然起敬,“这里的条件这么差,远不如国内呀。” “马里当年的条件也远不如国内,而我在当地甚至没有接诊一名患者,没有接生一个孩子就病倒了。”钱益红认真道,“我没有为非洲作出任何贡献,他们就付出了这么多来拯救我的生命——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尽自己的一切能力,去回报他们吧。” 第593章 脸黑 越野车摇摇晃晃开了两个多小时,在途径狮子、鬣狗、长颈鹿和一群卷毛狒狒之后,医疗队一行人“顺利”抵达了他们要去开展巡诊的卡图人村落。 一群小孩热热闹闹的朝着车队跑了过来,伸出双手围绕着车辆讨要糖果。但是当他们看到车上坐着的并不是年轻的白人NGO,而是有些年纪的亚洲人而且还穿着白大褂之后,小孩子们顿时一哄而散,嘴里还喊着几个有些奇怪的词。 费利佩翻译说,小孩子们喊的是“穿白衣服的魔鬼”。 穿白衣服的魔鬼们吓跑了要糖的小孩,却引来了大人们的围观。白大褂上印着的红色CHINA字样,以及CHINA下的红十字在他们眼中就代表着健康和解除病痛的希望。 小孩子们被大人抓鸡崽一样提溜着走到了医生的面前。有些医生在忙着给小孩喂糖丸,而另一些则没这么幸运——他们已经七岁了,到了需要复种卡介苗的时候。 能吃到糖丸的小孩眼巴巴的看着喂糖丸的“穿白衣服的魔鬼”,希望通过自己纯洁的小眼神再获得一颗糖丸的馈赠。而那些被打针了的小朋友则带着眼泪,嫉妒的看着和自己同村的小朋友——凭啥他们能吃糖,我们却要被打针? 一名医疗队的医生和几个本地医生负责给孩子们进行计划免疫。而其他的医生们则从卡车上搬下了桌椅板凳,开始在几株巨大的椰子树下围坐起来,开始准备问诊。 孙立恩看着椰子树上硕大的椰子,不禁有点担心——以自己这个人品……等会不会有哪位同事被树上的椰子掉下来砸到头吧? 事实证明,当地人为了保证医疗队医生们的安全也确实是煞费苦心。在明确了医生们要坐诊的区域后,孙立恩见到几个不知为何穿着切尔西球衣的本地人拎着柴刀和一根粗麻绳走了出来。武装警卫稍稍靠拢了一些做出了防备动作,而他们则把麻绳套在脚上,用嘴叼着柴刀开始爬树。 那棵看上去得有四五层楼那么高的树,他们居然只用了十来秒的功夫就爬了上去。孙立恩对这套技能看的极为眼红,要是自己能这么爬,以后去儿科请老师来会诊岂不是又快又方便? 五个本地人砍光十二棵椰树上所有的椰子,一共耗时五分钟时间。五分钟后,医疗队的医生们就能在保证头部安全的情况下开始接诊了。 孙立恩今天的任务是负责内科问诊——原来预定今天要出诊的内科梁医生身体不太舒服。听骨科的医生说,可能是走路太多,有点疲劳性骨折的先兆。 至于孙立恩嘛……反正已经拿到了执医证,孙立恩至少可以充满着自信来给人看病了。 · · ·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不像是肺炎。”孙立恩接诊了几个理应是呼吸内科的病人。主诉基本都是发热,乏力和头部血管跳动疼痛。诊断过程还算顺利,状态栏也确诊只是轻微感冒。全过程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就是费利佩翻译的有些费劲。 “这些人说话是带口音么?”给这个病人开出了两粒布洛芬后,孙立恩转头对满头大汗拼命喝水的费利佩问道,“我看你翻译好像挺费劲的。” “他们说的都是本地土话。”费利佩又喝了一口水,“土话里没有那么多用于形容症状的词汇,比如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血管跳动疼痛。”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土话直接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脑子里有一头瞪羚。’” 当地土话缺乏严谨的语法和足够丰富的词汇。所以当地人会将一些名词原封不动的拿来充当形容词。比如“瞪羚”,既可以表示跑得快,也可以表示跳得高,甚至可以拿来表示身材匀称或者干脆形容“跳跃状的”。反正怎么用都行,而具体的区分就只能靠翻译自己去理解。 孙立恩深表同情的看了一眼费利佩,看样子今天他得多吃些肉包子才能把消耗的脑细胞都补回来。 后面的诊断风平浪静,除了有一名需要在现场动手术进行沙蚤病治疗的患者以外,并没有引起什么“全体医疗人员都放下手里的工作过来围观”的情况发生。 孙立恩是第一次看到沙蚤病的患者,患者的脚底初有大量的灰白色赘生物,和周边的健康皮肤相比颜色差距巨大。而且这些灰白色赘生物基本都以圆形为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有些不对劲。 而这种疾病的治疗方法也很简单——他们甚至不需要医疗队的医生来亲自操作,当地医生就能处理。用一片手术刀片,把赘生物表层的死皮横向切开,随后将里面的白色寄生虫虫体挖出来,最后进行消毒即可。 虽然治疗简单……但是在这种环境下进行手术,对患者本人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局麻是肯定没有的,抗感染措施也相当有限。会感染沙蚤病的患者大部分都极为贫穷——他们之所以会感染,主要是因为赤脚踩在隐藏有沙蚤的沙地上。随后雌性沙蚤在患者脚部吸血并且产卵所致。 连双鞋都买不起的患者,当然不可能有钱买的起对抗术后感染的抗生素。医疗队在当地医生完成手术后,在确定患者并没有青霉素过敏后,开出了两盒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并且还送了一双解放胶鞋给他。 手术和药物只能治疗一时的疾病,一双鞋只能让他在鞋还没有坏的时候原理沙蚤病。要真正解决沙蚤病,只能让当地人富裕起来,至少富裕到能够购买一双属于自己的鞋的地步。 但这个真正的治病良方,却是医疗队开不出来的。 孙立恩满怀感慨的看着治疗,然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开始给当地人看病。一个小小的村庄,大概也就两三百人口。但几乎人人身上都有病,而且大部分都还是慢性病,这让孙立恩很是诧异。 午餐是当地人提供的椰子和医疗队自带的新鲜采购的鸡肉。在钱益红的建议下,大家一致决定今天体验一下椰子鸡的味道。 清甜的椰汁把鸡肉煮熟,配上自带的酱油和当地的柠檬汁和辣椒,味道竟然还算不错。 “要是有沙姜就好了。”钱医生吃的挺开心,不过还是有些遗憾于条件受限。沙姜就是山奈,作为一种既可以食用又可以药用的植物,在我国南方地区有广泛种植。只可惜在非洲实在是找不到。 大家一起吃椰子鸡,最大的问题就是锅不够用。当地居民看到了医生们的吃法后也开始模仿了起来。鸡肉和椰子都是现成的,但没有酱油做蘸酱味道实在是差了一些。于是用餐开始后大约半小时,医疗队带来的一瓶酱油就被当地居民全都要光了。 孙立恩吃了个七七八八,正准备撕个馒头收尾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呼救的声音。 得……自己的脸黑果然还是发生了。孙立恩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着呼救的方向看去——不会是真的有人脑袋被椰子砸了吧? 两个年轻的本地人抱着另一个年轻人朝着医疗队所在的椰子树林跑了过来。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患者,那个“脑子里有瞪羚”的患者。 “芒滕·巴木沙·穆尔贝恩,男,21岁。窦性心动过速(00.15.22),意识不清(00.05.11),抽搐(00.04.2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到了非洲的原因,状态栏提示的症状也开始简陋了起来。 第594章 比想象中更严重 虽然状态栏的提示很简陋,但患者的情况可一点都不“简单”。孙立恩一眼就断定,这个吃过布洛芬的年轻卡图族人状态非常不好。 第一眼看上去,他的状态有些像是癫痫。突然起病、意识不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这都是癫痫的经典症状。虽然没有角弓反张,但光凭这四个特征就可以断定是癫痫。 但他还有其他的问题。 患者虽然是黑人,但孙立恩记得很清楚——几个小时前给他看病的时候,芒滕的嘴唇还带着血色。而现在……他的嘴唇青紫,颜色甚至比皮肤还要更深。与此同时,孙立恩第一眼看到的症状还有浑身大汗。 这样看起来,与其说是癫痫,倒不如说是心肺有问题。结合上状态栏的“窦性心律过速”,浮现在孙立恩脑海里的第一个诊断是“运动性晕厥”。 运动性晕厥是一种可能由多种原因诱发的晕厥,可能诱发的原因包括血管减压、重力性休克、体位性低血压、阵发性肌无力、原发性意识等等。但大部分的运动性晕厥持续时间都很短,一般就在几秒到几十秒不等。芒滕的晕厥很明显已经超过了这个时限——这意味着他的晕厥很有可能正在预示着更加严重的后果。 医疗队现在所携带的诊断设备有限,血压和心率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血压132/62mmHg,心率130次/min,呼吸24次/min。 好在这次他们还带了心电图仪,快速检查结果相当直接明了——窦性心律过速,同时有高耸T波。 患者的V2-5导联T波有明显的“帐篷状”特征,同时T波波峰变尖,升肢与降肢对称。这是明显的高血钾症心电图特征。 “他晕倒之前在做什么?”孙立恩叫来了费利佩进行翻译,并且迅速查问病史。有这种高血钾症心电图特征,意味着患者目前虽然有高血钾症,但高的时间并不长。如果是严重高血钾,随着血钾继续升高,患者的T波和P波以及QRS电压都会继续下降——反而不会表现出这么明显且典型的“帐篷状”心电图。 “他们正在进行训练,准备参加明年四月的伦敦马拉松比赛。”费利佩很快就把对方的答话翻译了过来,并且补充道,“芒滕是主力选手,他晕倒前正在进行今天的第八个一千米冲刺训练。” 孙立恩皱着眉头看着还在抽搐的芒滕,他的情况实在不太好。而且问题很棘手——高血钾症有很大可能引发急性心肌损伤,从而降低心脏排血功能。但这和他的心率以及血压对不上号。现在这个季节进行这种强度的训练,中暑的可能性当然也有,但中暑的表现症状应该是低血钾,这又和心电图的表现对不上。 “他今天吃饭了没有?”孙立恩看着芒滕精瘦的长跑运动员体型,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什么时候吃的饭?” “今天早上,吃了……吃了一块鸡胸肉。”费利佩翻译道,“他最近的体检结果体脂率有点高,所以教练给他安排了减脂计划。” “有点高?那是多少?他吃了多长时间的减脂餐了?”孙立恩看着这个精瘦的年轻人,很难相信他的体脂率居然算高的。 “11%,他们教练的要求是4月体脂率必须降低到9%。”费利佩道,“这种早上只吃一块鸡胸肉的食谱已经持续了大概五天时间。” 孙立恩没有继续提问,而是从自己的医药箱里拿出了血糖仪和血糖试纸。从芒滕的指尖采了一点点血液后,他很快就从这台小小的仪器里得到了一个重要参数。 “随机手指末梢血糖含量2.4mmol/L。”孙立恩看着这个数据,低声嘟囔了两句,随后站起身来,从医疗队带来的药箱里翻了一阵,然后提起声音问道,“刘老师,咱们带50糖了没有?” “这儿呢。”刘堂春从一个袋子里摸出了葡萄糖,“是严重低血糖?” “只有2.4,不晕才怪。”孙立恩接过了装着50%浓度葡萄糖的塑料瓶,熟练的抽出了一支注射器,从里面抽了40ml液体,“我先给他补一下糖看看效果。” 40毫升的50%浓度葡萄糖溶液被缓慢推入了芒滕的静脉血管中。完成了静推后,刘堂春又递了一袋10%葡萄糖过来,开始静脉滴注维持。 包括医护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在地上抽搐着的芒滕,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后,他的呼吸频率略微降低了一点。等第一袋10%葡萄糖输入差不多一半后,这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本地人都欢呼了起来,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跪坐在芒滕身旁捂着嘴大哭着。这是他的母亲,一个虽然只有37岁,但看上去最少得50多岁的寡妇。 看着患者渐渐苏醒了过来,孙立恩原本还挺开心。可状态栏却仿佛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等待着把桌子上物件推倒在地的中华气死猫一样,跳出来刷了一波存在感。 芒滕头顶上的“意识不清”刚刚消失,随后就增加了一个“烦躁”的状态。 与此同时,芒滕的呼吸依旧急促,正常人的呼吸频率大概在每分钟16~18次。昏迷时,芒滕的呼吸频率高达每分钟27次,清醒后现在也在大约每分钟25次左右。同时口唇苍白,时不时还发出两声干呕。 更要命的是,他的下肢肌肉震颤仍然没有任何好转。心率也维持在140次/min的水平。 刘堂春皱起了眉头,孙立恩也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咱们这里不能查血气,没有这个设备。”刘堂春首先打破了平静,他对费利佩道,“这个患者的情况比较严重,他应该不只是因为低血糖晕倒——很可能还有其他的严重症状,但具体问题还无法确定,必须要到营地进行进一步检查才能明确。” 费利佩对芒滕的母亲翻译了一下,然后孙立恩继续补充道,“治疗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他的肾脏可能会受损,心脏也可能有损伤,但是具体情况还得看检查结果。” 孙立恩并不是满嘴跑火车吓唬人玩,光凭心电图上的T波高耸以及“帐篷状”,他就可以确定患者目前有高血钾症。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大量运动,从而产生了肌肉损伤——甚至可能是横纹肌溶解。 低血糖脑病导致运动性晕厥,同时合并有横纹肌溶解,这就是孙立恩的诊断。 第595章 紧急救援 芒滕的情况很差,就算放在四院,也是要马上送入ICU进行后续治疗的那一类患者。但对于医疗队而言,情况却有些棘手。 作为支援波利坦维亚的医疗项目中的一环,医疗队此次派驻还携带了一批相对比较“先进”的医疗设备。其中包括了三台心肺监护仪,呼吸机,透析机等等设备。但这一批并不是主要的援助装备——它们更多的是要承担作为“教具”的角色,在医疗队的使用过程中为当地医生做示范,并且让他们积攒足够多的经验和技术。 也正因为这样,医疗队所携带的生命监护和支持设备数量非常有限。本来20个医生,要按照三甲医院的设置,全都填进重症医学科里都不够用的。所以大家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孙立恩来了之后……情况突然不太一样了。 原本还算宽裕的重症医学科必须设备突然不够用了。原本医疗队还有两台透析仪和一台心肺监护仪可以用,但严重车祸伤的老巫师被收入治疗后,心肺监护仪被占用完了,透析仪还剩下一台,呼吸机也没了——医疗队原本只有两台呼吸机,一台专用的麻醉呼吸机放在手术室里负责手术,另一台则配给了进行肝移植的小姑娘。老巫师也需要呼吸机支持,他用的那台就是才从手术室里搬出来的。 芒滕的情况不太好,刘堂春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是低血糖脑病合并横纹肌溶解,那重症监护的治疗过程至少需要十天时间——低血糖脑病并不怎么要紧,及时补充葡萄糖就行。真正麻烦的还是横纹肌溶解。 横纹肌溶解对患者本人会有几重伤害。首先最严重的就是大量死亡的肌肉细胞所释放出的钾。血钾浓度过高,会直接抑制患者的心肌,从而导致患者的心肌张力减低。这种情况如果继续持续下去,很有可能发生心律失常甚至直接导致心脏停搏。 血钾的浓度同时会释放乙酰胆碱,影响患者的迷走神经——甚至可能会出现类似有机磷中毒的症状。而高血钾同时还会影响患者的中枢神经,从而令患者出现神志不清或者烦躁不安的情况。 除了高血钾以外,横纹肌溶解同时会导致大量肌红蛋白被释放到血液中。这些蛋白会阻碍肾小球工作,从而造成急性肝肾损伤。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急性肝肾损伤如果不能马上急性干预和对症治疗,势必会导致急性的肝肾衰竭。 而目前在这个村子里,除了通过注射10%葡萄酸钙对抗高血钾对心脏的影响,医疗队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剩下的不管是抑制乙酰胆碱过量分泌,还是纠正高血钾导致的代谢性酸中毒,又或者是清除患者血液内的肌红蛋白以保护肝肾,这些手段都不是巡诊的医疗小分队所能提供的。 患者路上能不能耐受转移,从目前的角度上来看并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内容——如果把芒滕留在这里,最多48小时,他就会因为高血钾导致的心律失常或者急性肾衰竭而死亡。现在对于刘堂春而言,最优先考虑的应该是收治这名患者之后,剩余的医疗资源能不能够处理之后随时可能再被送来的危重患者。 说难听一点,这份担心如果是在国内,完全可以交给患者家属来抉择。毕竟ICU的治疗费用极为高昂,而且就算患者被及时转移到了医院里,也有可能出现无法挽回的肾衰竭乃至肝衰竭。而后续的治疗难度之高,花销之大,能让很大一部分家境贫困的患者家属选择放弃。 但这不是在国内,刘堂春所代表的也不光只是宋安省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向国外派出的医疗队代表着中国,代表着国家。这个分量有多重,刘堂春心里清楚的很。 “我们现在缺乏足够的医疗设备,而且他的情况又比较严重。”刘堂春沉吟了片刻后做出了决定,“医疗队现在的医疗设备先给他用上问题不大,但我们也得考虑之后还会送到驻地的患者。” 孙立恩在一旁听的有些心情沉重,医疗队的家底他也清楚。如果收治芒滕,那最少要长时间占用三台宝贵的生命维持和监护仪器,以及一张床位和最少两名医生的精力以及时间。医疗队不是挪不出这些医疗资源,但这些资源和时间如果用在其他患者身上,那能救回来不知道多少人。 就算刘堂春决定放弃这个年轻人,大家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最多只是自责一下,为什么自己的能力不够。 “我们先把患者转移到驻地。至少先保住他的命。”刘堂春继续道,“然后马上和岱山岛号联系,让他们派直升机过来转移患者,让他在和平方舟号上接受后续的治疗。” · · · 刘堂春一句话,拯救了一个已经残缺了的家庭,拯救了一个女人未来的生活,但也给医疗队、岱山岛号以及波利坦维亚政府和军方带来了一堆麻烦。 岱山岛号医疗船是应波利坦维亚政府的请求,由中方派出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的。作为世界上的首艘大型专用医疗船,船只上的设备非常齐全。甚至比一些普通的三甲医院设备更为先进和专业。 但先进和专业的医疗船,所配备的直升机却仍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研制的直-8基本型直升机。作为13吨级的通用直升机,岱山岛号上的直-8拥有800千米左右的续航能力。 然而岱山岛号目前位于鲁伏马河口位置,距离七局营地的直线距离约为470公里。直升机本身的油量并不足以支撑它飞一个来回。如果要执行这次的患者转移任务,要么飞机在七局营地进行油料补给,要么就必须选择飞行途中的某个机场降落补充油料。 这还只是具体运行中的一点小麻烦而已。 虽然岱山岛号是医疗船,但仍然属于海军序列。她的直升机自然也属于军用飞机。而外国军用飞机要飞入一个主权国家,在该国领空内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这需要非常复杂和麻烦的审批才行——并且还需要由波利坦维亚方面主动提出求援请求,并且被我方接受后,才能开始审批流程。总而言之,麻烦多多。 但比起一条性命而言,这些麻烦也仅仅只是麻烦罢了。 刘堂春的态度非常坚决,患者必须尽快送到岱山岛号上接受后续治疗。而岱山岛号方面也明确表示愿意接收患者——只要波方愿意提供相应协助即可。 载着芒滕的车辆一抵达七局营地,刘堂春就带着自己的翻译和学生上了另外一辆车绝尘而去——他们的目的地是梅拉蒂港。刘主任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向波利坦维亚当局通报了患者情况,并且请求提供相应援助,但是在非洲待了快两年的刘主任深知当地行政机构的缓慢和低效能夸张到什么地步。于是他决定,带着人亲自过去盯每一个流程和步骤。 反正医疗队在波利坦维亚人气极高,深受当地居民的爱戴。用自己的面子去换一个患者生的希望,老刘同志觉得一点都不亏。 而在营地里,孙立恩和胡佳正在组织着对芒滕的进一步抢救和治疗。他的动脉血气检查在几分钟前刚刚出炉,结果非常不好。 芒滕的血液pH值为7.28,二氧化碳分压27.7mmHg,氧分压88.6mmHg,钾离子浓度5.53mmol/L,钠离子浓度144mmol/L,剩余碱为-11.9mmol/L,血乳酸8.4mmol/L。而血常规结果也不太乐观,白细胞计数17.81×10^9个/L,中性粒细胞7.88×10^9个/L,红细胞计数3.71×10^12个/L,血红蛋白121g/L。 更让人担心的则是他的血清肌红蛋白,肌酸激酶指标。其中血清肌红蛋白大于12000ng/ml,肌酸激酶高达3814U/L. 孙立恩一边指挥着对患者进行吸氧、大量补液和维持水电解平衡以外,也用上了之前从徐有容那里学来的碱化尿液技术,以及保肝治疗。而另一边,他也在催命一样催促着检验那边尽快完善尿常规检查——在对患者进行肾替代治疗之前,他至少要先搞清楚,芒滕的肾脏究竟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损害。 第596章 瑞兽孙立恩 刘堂春一个下午跑了四家相关政府机构,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至少被他从政府大楼里抓住的副总统对这件事情相当重视,从刘堂春打完电话之后就一直在着手推进各个部门的协调。 不过在管理空域方面,哪怕有副总统不吃不喝的催,仍然有很多协调工作需要进行。波利坦维亚的空域使用费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是一笔无法忽视的巨大收入,要在众多航线中,找出一条适合直升机飞行的线路空隙,并且调配其他航班的飞行时间和顺序,其实是一项大工程。 鉴于岱山岛号所在海域位置,以及路线转移和飞行安全的考虑,整个飞行实际航行里程大约有一千三百公里。从鲁伏马河口到梅拉蒂港的航程中,飞机将在坎杜鲁进行第一次油料补给。而返程的油料补给点就有些麻烦,如果继续在坎杜鲁进行油料补给,那会导致最后一段航程的油量非常紧张——返程是逆风飞行,油料消耗会比平常飞行高出接近20%。等飞机抵达鲁伏马河口的时候,油量可能会被减少到一个甚至非常危险的地步。 这个问题,就算是波利坦维亚的副总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甚至试图让军方在坎杜鲁东北方向约240公里的地方建立一个临时的油料补给点,供这次飞行使用。但军方却表示没有能力在48小时内于丛林中开辟出适合直-8降落的降落场。就算用炸药开辟,连平整降落场带运输油料进行补给,最少也需要三天才能做到。 刘堂春死活没想到,整个计划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泡汤。岱山岛号上的指战员们倒是很热情,甚至提出了对飞机进行临时改造,内部加装油桶的建议。但这么搞的飞行风险太大,除非别无他法,刘堂春实在是不想玩这么一出。 疲惫不堪的刘主任回到了营地里,随后叫来了孙立恩询问患者的治疗情况。 “人情况怎么样了?”刘堂春半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有些费力的抻了抻腿,“后面的检查完善了没有?你的初步诊断做了没有?” “做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从手上的铝制文件夹板里拿出了自己的诊断书,“初步诊断为运动型横纹肌溶解症合并低血糖昏迷;急性肝肾功能损伤;代谢性酸中毒伴高血钾症。” 症状和刘堂春预计的差不多,他点了点头,“以前每年宁远搞马拉松的时候,都会有几个这样的选手被送到医院里来——不过同时有横纹肌溶解综合症和低血糖昏迷的倒是少……”他话锋一转问道,“治疗方案呢?” “目前的治疗以吸氧、大量补液、维持水电解质平衡、碱化尿液、利尿、保肝为主。”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透析仪已经上了,不过一个小时前的血气分析结果还是不太好——PH值倒是上升到7.31了,但是还到不了7.4的碱化尿液目标值。” “急性肾功能衰竭的并发代谢性酸中毒并没有被完全扭转,这是个慢功夫。”刘堂春摇了摇头,“咱们这边没有CRRT(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的设备,只能用普通的血透机先顶着。”他嘱咐道,“注意一下血透机的工作时间,积极监控患者的血钙和血钾浓度变化。” “患者从入院到现在也有六个小时了。尿量很少——现在也就20毫升。”孙立恩继续道,“我已经把数据发给周策他们了,让咱们院里的医生看一看,是不是需要再用一些……其他的手段。”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其他手段可以用的呢?急性肾衰竭的患者在透析仪的支持下也能活下去,但要让一个波利坦维亚的贫困男性持续接受透析治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急性肾衰竭无法被扭转,那他除了肾移植以外没有任何出路可言。 刘堂春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他摇着头叹气道,“尽人事知天命,咱们努力做就行了。” 孙立恩看着刘堂春面前的波利坦维亚地图,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转移患者的事儿……您有眉目了么?” “还在讨论。”刘堂春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他一指地图道,“现在的问题是,咱们的直升飞机航程不够,如果天气不合适的话,说不定还没飞到河口就没油了。” 孙立恩看着那副地图,琢磨了一会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标志问道,“这是啥?” “那是咱们维和部队的驻地。”刘堂春看着孙立恩的手指答道,“国内派的维和部队,大概有两个营的士兵在那边——如果波利坦维亚的局势继续恶化,这里是咱们的撤退路线之一。” 把队伍带到维和部队营地进行撤离,是刘堂春这次回国争取来的底牌之一。这种事情倒是没什么可瞒着其他医生的。毕竟在这种局势动荡的国家里,多一张底牌,大家的心里也会安稳很多。虽然维和部队距离七局营地足有两百多公里,但这支队伍还真就是医疗队的最大靠山——什么人都不如人民子弟兵靠得住。这是几乎所有中国人的一致看法。 “部队?”孙立恩顿时眼前一亮,“在维和部队营地进行油料补给不行么?这里离河口地区也就四百公里不到吧?” “那也不能在人家那里补给啊,维和部队严守中立,咱们的飞机是海军的……”刘堂春先是否决,然后有些迟疑,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好主意啊!” 之前刘堂春陷入了一个误区,他一直认为岱山岛号和船上所搭载的飞机因为属于海军现役,而且执行的任务是应波利坦维亚当局请求运输伤员,所以不能算是“中立方”。但现在一琢磨,老刘突然品出了其他味道。 我们在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任务本身是运送一名伤患去接受治疗——这肯定是中立行动嘛! “我现在就和那边联系。”刘堂春兴高采烈的摸出了海事卫星电话,顺便还站起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小子还真是个瑞兽,一句话给我解决了好大一个难题!” 第597章 阴谋 孙立恩帮刘主任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与此同时,孙立恩又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原本状态已经稳定了的老巫师,现在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 老巫师的病情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令情况发生变化的,是老巫师的儿子,图示族的头人德玛。 德玛和一群年轻力壮的部落骑士,手持长矛和砍到围堵住了七局的营地。他们愤怒的朝着营地里紧张的武装保卫们怒吼着,要求他们马上把老巫师“释放”出来。 图示族人不喜欢用现代武器,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会购买并且使用枪械。尤其是骑士们身穿的都是宽大的袍服,里面就算掏出两三把步枪甚至RPG出来都不算稀奇。 因为有这种预期,所以武装警卫们一开始就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整个七局营地里都响起了刺耳的电铃声——这是高度戒备的信号,所有人员都需要在听到信号后马上进入指定的掩体内,等待可能到来的袭击。 营地里的其他工作人员早就已经抵达了提前开挖好的掩体,唯独医疗队还在外面磨磨蹭蹭——需要转移的患者人数有些太多,而且留在营地的住院患者大多行动不便。要不是驻守在营地里的几个武装保安帮忙,只怕再过一个小时转移也完成不了。 “马上把大巫师交出来,你们这群该死的外来人!”德玛勒马停在了营地大门口,对着围墙内据枪瞄准的武装保卫展露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同时一挥手中的长矛怒吼道,“还有,把开车撞伤了大巫师的罪魁祸首也交出来!任何在我们的土地上伤害巫师的人,都要用他的性命来洗刷部落的耻辱!”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枪械上膛声,以及波利坦维亚政府军的上尉手持高音喇叭的呵斥,“这里是政府军戒备区,你们的行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威胁,马上放下武器离开,否则我们会使用武力!” 所谓话赶话没好话。武装警卫紧张的要死,说点粗口简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而政府军上尉说话又是这种硬邦邦的调子——这对图示族的骑士们而言,这简直就是对方在故意挑衅。 他们是今天早上,才从采购牲口的外来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 采购牲口的外来人是个白人,他已经和图示族打了十几年交道——在中国医疗队和其他的国际慈善组织医疗队来到波利坦维亚之前,这个名叫汤米的白人就是德玛部落最信任的外来者。他会购买图示族的牲口,并且以和牲口等重的物品来交换。比如枪支,粮食,盐巴或者铁锅。在持续了十几年的交易中,汤米一直都以货色齐全以及交易稳定,彻底压倒了其他的竞争者,因此在周边地区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尊重和信任。 其他参与进来的竞争者,要么试图用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换取图示族的牲口,要么干脆就在几次交易之后不见踪影。对于图示族来说,汤米这种稳定的货物来源意义非常重要。更何况,他还能够提供外来人的武器。 而一直稳定每周交易一次的汤米今天突然带着自己的货物来到了部落里,并且向德玛转告了这样一个重要消息——大巫师被外来人用车撞成了重伤,然后还把人扣押在了戒备森严的营地中。这个消息让汤米非常不安,他觉得其他的外来人要对整个部落不利。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一次交易之后,他会停止和德玛部落持续了十几年的交易,直到局势彻底稳定了位置。 而这一次,汤米带来的货物里只有武器。 · · · “出什么事了?”孙立恩身旁,进来探望病人的年轻巫师乌萨马跟在孙立恩身后,蹲在挖好的防弹壕中紧张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躲进了这里?” 费利佩也很紧张,他朝着孙立恩低声道,“外面……好像都是图示族的人。” 孙立恩一头雾水,他只是在听到了警告后,马上按照预案和其他医生转移患者。对于医生来说,患者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会发出警告,警告的内容具体是什么,他们压根就没有时间去关心。 “他说啥?”孙立恩让费利佩赶紧翻译乌萨马的话,同时找来了负责医疗队安全的保卫询问具体情况,“外面出了什么事了?” 在得知是自己的父亲带着人围堵了营地后,乌萨马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我已经让人回去跟他说了……”他忽然停止了说话,张着嘴,嘴唇轻微蠕动了几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种异常的举动当然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作为翻译的费利佩马上开始了追问,“怎么了?” “是……是萨玛,是我弟弟。”乌萨马绝望的看着天,“他……他一直和汤米他们走的很近,他一直想……一直想要把所有的外来人和卡图族人都赶出我们的土地。” 萨玛是乌萨马的弟弟,之前曾经提议要血洗营地的乌恩就是萨玛的心腹。 作为次子的萨玛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父亲当做继承人培养了起来。而乌萨马则因为表现出了某些“天赋”,从小就开始接受祖父的训练,准备成为新的大巫师。在图示族的政治体系里,大巫师算是最高领袖,但实际掌握权力的却仍然是头人们。大巫师的主要职责是为整个部落提供一个膜拜的偶像,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大巫师们就是虚位元首。 但这种持续了上千年的传统并不利于头人们掌握权力,萨玛一直认为大巫师这个位置必然将会影响他对部落的掌控力——至少汤米是这么告诉他的。 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萨玛一直和哥哥有些不和。他无数次的希望哥哥能够公开表态支持自己的理想,而这些尝试全都被乌萨马拒绝了——乌萨马甚至警告过自己的弟弟,如果他试图掀起战争,那自己就会动用大巫师的权利,解除掉他身为头人的一切权利。 乌萨马今天第一次进入营地,就被自己的父亲带着人马围了起来。他甚至不需要多猜,就能想到这里面一定有萨玛的阴谋,弟弟一直想要除掉自己。在双方搏杀中,自己死于误伤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甚至绝望的认为,父亲也知道自己和祖父就在营地里。而父亲和弟弟选择在此刻发难,正好可以把部落里的巫师力量一扫而空,顺便宣布是外来人杀死了自己和祖父。然后以此为借口,召集其他部落掀起战争。 自己和祖父是导火索,而整个七局营地,以及营地里的人……都只不过是陪葬品罢了。 第598章 开火 孙立恩对这种部落里的权力斗争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赶紧把患者从掩体里重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掩体里没有电力供应,医生们只能采用持续听诊器听音,手动按压气囊等方法维持患者生命体征。 生命体征的维持是大事,而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则是一件更大的事情。要知道现在整个营地里不光有七局的员工以及医疗队而已,半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现在也驻扎在营地里,随时准备应上级要求组织撤离——这半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是梅拉蒂港里中国机构的后路。结果现在后路可能被截,紧张都是其次的,大家更担心的还是无法顺利完成原先的预定任务。 一群人正在焦虑的时候,一旁的病床上忽然传来了一声低语,“水……” 乌萨马仍然坐在地面上沮丧的抓着头发,而首先对这一句本地土话作出反应的则是费利佩,“孙医生,这个患者醒了。” 孙立恩往旁边一看,惊讶的发现老巫师睁开了眼睛,正在向这里求助,“水……” 周围能抽出手的医护人员迅速凑了过来,而乌萨马也终于回过了神,蹿到了自己祖父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随后喜极而泣道,“您醒了!” 乌萨马还想说点什么,医疗队的工作人员不由分说就先把他推到了一边去。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老人家,要是让你使劲摇晃两下伤口再裂了可怎么办?现在可不像之前一样,有一间随时可用的手术室,以及一个能抓壮丁的陈天养来用。 孙立恩和几个医生紧张兮兮的检查了一圈后,这才放下心来。老巫师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但至少状态栏证实了老人家目前主要的负面状态都是手术术后,并没有新的新增症状。 一个遭受了严重创伤的老人家,术后第三天就清醒了过来,这简直是个小小的奇迹。 由于担心老巫师长时间无创呼吸机后喉部肌肉松弛,同时因为大量失血后患者的胃肠道功能很弱,所以他要求喝水的请求被医护人员很“无情”的拒绝了。不过用几毫升的水润一润嘴唇还是可以的。胡佳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取出了一袋5糖给老头挂上,用于补充营养和水分。而折腾了一阵后,老巫师越来越清醒了。 他侧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孙子,表情有些惊讶,“你怎么也死了?” 在乌萨马说话前,他就意识到情况和自己的猜测有些不同,“这些外来人……是医生?” “是的,祖父。”乌萨马走到了那张平板床旁边,半跪在地上说道,“您伤的很重,我认为只有外来人才能让您活下去……” “你做的很好。”老巫师摸了摸乌萨马的头,“外来人比我们更聪明,他们能够制造出轻易杀死我们的武器,也能治好巫师们无法治愈的疾病。你是对的,我的孩子——永远不要吝啬求教。” 老巫师刚刚醒过来没多久,说话很是费力。这一段话,他分了好几次才勉强说完。胡佳想要去制止老巫师继续说话的尝试被孙立恩阻止了,为了让更多人尽快安全下来,孙立恩决定冒一个险。 “我们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费利佩在孙立恩的催促下开始了翻译,“外面的图示族人已经把整个营地给围了起来。他们认为,是我们撞伤了您,并且把您和乌萨马扣押在了营地里。” 老巫师微微侧了侧头,看着因为紧张而有些结结巴巴的费利佩问道,“外面的头人是谁?萨玛?还是德玛?” “是德玛头人。”乌萨马低声道,“他身边还有萨玛的亲信。” 老巫师沉默了片刻后轻轻闭上了眼睛,“我的匕首……在你身上吧?” 乌萨马连忙从身上解下了一把巴掌大的小刀,这把小刀倒是做工颇为精细,黄金色的手柄上,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红色宝石。虽然形状不规则,但分量着实不轻。 “你拿着吧。”老巫师低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巫师了——解除掉德玛的头人职务,然后再寻找一个新的头人来取代他。” 孙立恩看着有些无奈,他虽然不太懂勾心斗角的事儿,不过毛主席曾经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人家现在枪杆子都快顶脑门了,你拿一把小匕首就能解除人家的职务……?这不靠谱吧? 因为觉得人家不够靠谱,孙立恩琢磨了片刻后决定再启用一次刘主任的“储备粮”。老刘同志目前还在梅拉蒂港,要赶回营地得几个小时。要等他回来拿出之前从国内买的防弹衣和头盔——那黄花菜都得凉。 孙立恩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医生去踹刘主任的宿舍门了,而乌萨马则拿着祖父的匕首,一个人往营地门口走去。 他身上的羽毛大氅随风飘着,而步伐却稳定了很多。仿佛拿在他手上的并不是什么黄金匕首,而是真正可以改变局面的神兵利器。 费利佩有些焦虑的看着局势变化,然后一咬牙一跺脚,跟着乌萨马就往营地门口跑去。他手里还捏着一个扩音器——远处的骑士们距离营地大门还有个四五十米的距离,要是没有扩音器,想要让对方听到乌萨马的声音还真得废点力气。 “德玛头人!”乌萨马终于抵达了营地门口,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自己,他干脆爬到了营地围墙的上面。营地的围墙是用预先编织好的钢丝和厚尼龙带缝出的大口袋,里面用挖掘机装上九个立方的土壤后,顿时就变成了一堵长宽高都为三米的厚实土墙——能防弹的那种。在武装保卫的帮助下,乌萨马脑袋上扣着头盔,而身上则被强行披上了一件防弹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大巫师!”乌萨马一边喊着,一边举起了手里的黄金匕首。 匕首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出了耀眼的光芒,这很快就在骑士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头人了!”乌萨马继续高喊着,和他一起爬上墙的费利佩努力伸长了胳膊,尽量让扩音器靠近他的嘴巴,“袭击巫师驻地是大罪,把德玛捆起来!” · · · “他们在喊啥呢?”七局营地的经理林哥一边汗流浃背的和孙立恩等人搬着箱子,一边往营地那头看去。现在还没响起枪声,局势似乎还算可控。 “还能是啥,估计也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微言大义震慑住对方,再许高官厚禄令对方阵脚大乱——这都是咱们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骨科陈医生一边回答着,一边往自己身上披着防弹衣,“这么穿就行了?” “光穿防弹衣也行,不过刘主任说如果要用,就得连陶瓷板一起插上。”孙立恩从自己面前的箱子里取出两块防弹陶瓷板,插进了陈医生的防弹背心里。“就这么穿,大家都过来领东西——要是不会的话,问旁边的武装警卫!” “啪!”一声脆响突然从门口处穿了过来,听起来有些像是鞭炮声。在场的中国工人和医生都还没啥反应,可本地的工人们顿时都趴在了地上。 “开枪了!”停留在营地内部的武装警卫们迅速向着自己的预设阵地跑去,进入阵地后马上打开了枪械保险,随时准备还击。 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第599章 肃杀 肃杀,是现在的主要气氛。而换成大家比较能够理解的形容,在波利坦维亚的这片草原上,武装警卫们紧张且一脸懵逼的看着面前的人马,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手持武器的图示族骑士们调转了方向,把十来个人围在了队伍中间。而在地面上,有一个身体略有些肥胖的图示族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红色的血液在他身下慢慢流淌而出,然后被黄色的土地吸食殆尽。 乌萨马站在三米高的围墙上,手仍然朝天高举着匕首,脸上却全是泪水——泪水从他的眼角处不断地涌出,顺着他黑色的脸庞向下流淌,最后落在围墙外的黄色土地上。泪水和那些血液一样,迅速被土地吞噬。 “德玛头……父亲……”他嗫嚅着,看着自己父亲倒下的地方,手上的黄金匕首仿佛有万斤的重量,压的他的胳膊微微发抖。 费利佩很有眼力的把扩音器从他嘴边挪开,并且眼疾手快的关掉了扩音器的电源开关——要不是他动作快,刚才乌萨马的那一声“不!”的悲嚎声就会被扩音器扩大个几十倍传出去了。到时候要么是武装警卫们开枪,要么暴起发难的那个骑士被德玛的心腹们就地枪杀。怎么也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况——其他的骑士们看到德玛已死,马上调转枪口围住了德玛的心腹,而他的那些心腹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为死去的头人拼命的欲望。 一场带有现代特色的古典人伦悲剧在非洲的土地上再次上演,但这片大地仍然如同过去几千年时一样,只是贪婪的吞噬着他们的血泪。然后静静蛰伏着,等待着下一次的血泪祭祀。 孙立恩穿着防弹衣,脚下拌蒜似的来到了营地门口,在掩体后面,他清楚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德玛,以及正在放下武器的其余骑士们。武装警卫们大约是看出了事情变化的方向,原来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也重新扣在了扳机护环上。他们甚至有心情照顾一下孙立恩,顺便把他穿反了的防弹衣调整成正确的方向。 “外面是怎么回事?”营地里的武装保卫里也有华裔,孙立恩抓住询问问题的这个保卫据说是从法国外籍兵团退役下来的突击手。“你们开枪了?” “没有。”回答孙立恩的华裔保安摇了摇头,“墙上那个小巫师举起胳膊喊了几句话,然后对面就突然响了枪,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幅景象了——我可以肯定不是我们的人开的枪,这不符合公司规定的交战条例。” G4S公司虽然也承担一些进攻性任务,但那都是作为武力承包商,直接从某些国家军方那里接来的订单。七局作为有政府背景的工程商,当然不会从武力承包商处购买进攻性服务。他们要的只是单纯的“安全保护”而已。 在双方交火之前,首先开枪击毙对方首领的斩首式行动,是彻头彻尾的进攻性行为。 华裔保安解释了几句后,费利佩和乌萨马也走了过来。乌萨马比费利佩高了半头,身体也要健壮的多,但他现在几乎是被费利佩搀着走路。等他看到孙立恩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惨笑,“你们现在……安全了。” · · · 刘主任带着波方的飞行计划批准书抵达营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的事情了。 营地外还有十几个图示族的骑士们来回巡逻,但他们并没有任何为难刘主任的意思。远远的看见了刘主任那辆白色车门上涂着红十字的越野车后,他们干脆就勒马停在了原地,并且远远的朝着车辆挥手,示意他们直接通过。 “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自家营地外面多了一批骑着马的武装巡逻队员,刘堂春要是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难度实在是太高了。他刚一回到营地,就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安监经理询问起了情况。可惜的是,这位经理昨天只是按照预案进行了一次避难,避难解除之后就回到了食堂里抢饭,他压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虽然内心深处的好奇已经快把老刘逼疯了,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他叹了口气,拎着手里的皮包,急匆匆的赶到了营地里安排给大使馆的房间里。驻波利坦维亚的武官早就在房间里等着刘堂春了。 “辛苦辛苦。”武官先从刘堂春手里接过了飞行计划书,迅速打开看了一眼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先坐,我马上和舰上联系——你吃早饭了没有?” 武官说话大概是以客套为主,刘堂春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后,从口袋里摸出了半截已经凉了的烤玉米道,“早饭吃了,半拉玉米,现在正好在你这儿吃剩下半拉——小赵你早上吃了没?要是没吃的话……干脆跟我就和就和?我这还有一根烤玉米没动过呢。” “等我忙完了再说吧。”武官笑了两声,然后打通了往岱山岛号上的海事卫星电话,“我是赵和平,波利坦维亚方面的飞行计划书已经送到了,我现在给你们传真过去——收到之后请你们立刻组织力量进行推演分析,然后把具体飞行计划报告给我。” 部队上打电话大概都是这个风格,明确简单而且直接。赵武官挂掉电话后正准备和刘堂春再说几句话,却发现老刘同志已经捏着半截烤玉米,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摇着头笑了笑,从衣服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刘堂春身上,而自己则坐到了办公桌后开始处理今天的工作任务——武官办公室里有很多机密内容,他绝不可能让刘堂春一个人坐在屋里睡觉。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变通的办法,比如自己盯着刘堂春,然后让他在这里捏着玉米呼呼大睡。 刘堂春正在睡觉,而孙立恩则开始了新一天的接诊工作。 “刀伤?”今天的病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老弱病残,但他们都不是来看内科病的。从早上到现在,孙立恩已经接诊了十二名患者,所有人都是刀伤。仔细一问后,孙立恩才得知,这些人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村民。 他们的村庄昨天晚上被一伙马贼袭击了。村庄里几乎所有的粮食都被掠走,已经收割好了的烟草被付之一炬。而还没有被收割的烟草田,也被这伙人在田地里倾倒了汽油和废弃的机油。 “那你们村里的年轻人呢?”孙立恩问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 “都死了。”费利佩翻译的时候,表情狰狞。他咬牙切齿道,“他们集中了所有身高超过一米五的男人,然后枪杀了他们。”费利佩突然高声骂了几句当地土话,吓的孙立恩对面的患者一哆嗦后,他朝着孙立恩道,“是图示人,只有他们才会骑马,也只有他们才会对我们有这么深的敌意!” 第600章 复仇 只有图示族才是游牧民族,这是非常简单的推断。纵观整个波利坦维亚,也没有几个卡图族人会选择养马——他们宁可使用简陋的公共交通,或者自己购买摩托车甚至汽车,也不会养一匹需要饲料和精心照顾的马。 波利坦维亚经济虽然是以农业为主,但他们本地所拥有的马匹却品种优良——殖民者百年以前曾经在这里大批饲养马群,图示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获取了马匹的。经过上百年的繁殖,波利坦维亚的阿拉伯马出现了一些独特的特征。它们比起真正的阿拉伯马更耐粗饲,对抗炎热的能力以及耐力也要比阿拉伯马更强。 殖民者的存在,让一个曾经是半游牧半狩猎的民族变成了纯游牧民族。同时,他们也彻底改变了波利坦维亚地区混沌的民族意识。他们根据职业划分,把生活在波利坦维亚的原住民区分成了两个民族——卡图族和图示族。卡图族人数较少,常年耕种。而图示族人口众多,以游牧和狩猎为生。 卡图族人对抗殖民的反抗很快就被先进的武器所镇压。他们成为了殖民者经营种植园的主要劳动力。与此同时,殖民者也在波利坦维亚地区广泛开展猎奴活动。无数的图示族人被绑架到了种植园,然后沦为种植和采摘的黑奴。 原本两个民族都是一家,现在都沦为奴隶后本应该团结在一起。但……图示族人不断的反抗运动引起了殖民者一波又一波的“反攻”。无数的图示族人和卡图族人被吊死在种植园外作为威慑和惩罚,人数较少的卡图族人首先屈服了。他们成为了殖民者的左膀右臂,在他们的武力威胁下,帮助殖民者管理种植园,“管理”其他的同胞。被压迫的既有卡图族人,也有图示族人。 这样的背景下,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甚至有逐渐成为死敌的迹象。但殖民者的存在反而成为了阻止种族仇杀的平衡器。对他们而言,两个民族的人都是干活的上好牲口。哪个牧羊人会允许自己放牧的羊群自相残杀呢? 深深的矛盾和敌视持续了上百年,直到波利坦维亚获得了“自由”为止。那一天,整个波利坦维亚上下所有人都给予了对方最诚挚的拥抱。过去的仇恨就让它过去吧,在上天的见证下,我们自由了! 然而后面的故事……却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 · · 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只能努力安抚着费利佩和面前患者的情绪,让他们重新冷静下来。中国人也有过那样惨痛且毫无尊严的日子,但我们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并且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或者国家,能够奴役我们。这种像是宣传口号似的描述,在波利坦维亚的现实反衬下却显得无比真实。 年轻的大巫师乌萨马就站在一边,他静静的听着费利佩歇斯底里的控诉——反正他也听不懂中文。但“卡图”和“图示”两个词他还是听的很清楚的。再结合上这几个患者的描述,他就是再傻也能猜到发生了些什么。 “那些马匪和暴徒……”等费利佩稍微平静下来了一点后,他才出声问道,“领头的那个人,是不是脸上有一条伤疤?” 右臂上有刀伤,现在正在接受孙立恩缝合的妇人看着乌萨马的样子,先是紧张的往后缩了缩,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并且补充道,“他……他和你穿着一样的衣服。” 费利佩眼神不善的盯着乌萨马,他现在已经被愤怒刺激的两眼通红,“是你们部落的人?” “是,但也不是。”乌萨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后,叫来了自己的随从。他低声和随从说了两句话后,重新抬起头来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带头的那个,应该是我的哥哥。”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只是对费利佩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费利佩怒道,“是你们从部落居民手里强征几百头牛羊,交给还活着的幸存者当做赔偿,还是从你们的部落里挑出几个替罪羊杀了塞住我们的嘴?”费利佩猛地一挥手,“这一套我见的多了,我告诉你,想把这种事情掩盖下去——你休想!” 孙立恩倒是能听见费利佩和乌萨马在争吵,但是这种事情他实在是没法管。再加上双方说的都是当地土话,他也懒得去分辨其中内容——面前这个老妇人伤的不算太重,只要把皮瓣缝合一下基本就没事了。 缝合是每一个医生都会的工作,尤其以外科和急诊最为擅长。孙立恩虽然算是内科,但好歹也是急诊内科。缝合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挑战性,真正的挑战是如何在这种开放环境下对患者伤口进行充分的冲洗暴露,并且给予最合适的缝合。 在医院里,至少房间可以被视为是“洁净”的。就算是被戏称为换药室的肛肠科污染手术间,至少环境本身可控,污染源也就那么一处。但现在……孙立恩这里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就是露天环境,头顶上加个防晒的棚子。而且稍远处还有两个没戴口罩的人正在争吵——孙立恩仿佛已经看到了从他俩嘴里冒出的吐沫星子随着风,落在了这个老妇人的伤口上。 “你们两个!”忍了一会后,孙立恩眼看这俩人还没有闭嘴的迹象,他干脆不打算忍了,转头喊道,“要吵架换个地方吵去!我这里做缝合呢!” 费利佩停下了争吵,他的胸口快速起伏着,看样被气的不轻。听到了孙立恩的话之后,他往一旁挪了两步,然后高声朝着孙立恩问道,“孙医生,在中国出了凶杀案,是不是得报警啊?”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的孙立恩一愣,“当然啊……出人命了那肯定得让警察来处理啊。” “没错!”费利佩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转过头对着乌萨马高喊道,“我们不需要你们的部落派出什么战士,这里是波利坦维亚,我们有自己的司法系统。犯人必须得到公开的审判,然后被司法处死!” 孙立恩皱着眉头继续给老妇人的伤口进行着冲洗。一瓶五百毫升的生理盐水已经被用了一大半,给老妇人的伤口处注射了利多卡因后,他用手术剪把已经没有修复价值的皮瓣清理了一下,现在开始缝针。 “缝合好了之后,短时间内这条胳膊的活动可能会有些受限。”孙立恩叫来了费利佩做翻译,并且朝着费利佩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我不管你和那个乌萨马有什么矛盾,现在是工作时间。你的工作是替我翻译——要找他吵架,你下了班之后再去。” “为他们复仇,是为了阻吓其他的图示族激进主义者,减少未来的伤亡人数。”费利佩倒是突然冷静了很多,“但现在的医疗行为,是为了减少现在的伤亡人数。是我有些昏头了——对不起。” 第601章 过去与现在 今天的医疗队无比繁忙。孙立恩自己一个人就处理了超过五十个刀伤患者——主要是伤势不算太重的那种。需要缝合,但不需要手术治疗。 而医疗队今天光肌腱缝合就做了八例——负责缝肌腱的骨科医生最后实在是累的快疯了,所以干脆请了妇科的医生过来带班,而他则坐在一旁负责监督情况。 妇科今天其实也很忙,但忙的是另一个方面。 被屠杀的村庄中,死亡的成年男性大约有两百名。这样一个规模的村庄里,女性数量一般会比男性多出至少50%左右。 而这三百多名女性中,除去年龄较大的几十人,剩下的几乎所有女性都遭到了马匪们的侵犯。受害者中年龄最小的仅有三岁零七个月大。 东南非洲地区原本就是艾滋病高发地区,这群马匪在……实施暴行的时候又是绝对不可能采取保护措施的。所以,除了几个年轻太小的小女孩需要就撕裂伤进行后期手术以外,其它的女性则需要全体进行艾滋病阻断治疗。 医疗队的妇科医生们……几乎是留着眼泪才做完的全部处理措施。她们看着面前这些已经麻木且毫无反应的中青年妇女,以及和自己女儿抱头痛哭的年轻母亲,甚至是被侵犯了的小女孩脸上的泪珠时,真的绷不住了。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年轻的妇科医生路过孙立恩所在的位置时,看到了一脸镇定的乌萨马。她哭着朝乌萨马喊道,“那些也是人,也是和你的母亲和妻子女儿一样的人!你们这群畜生!” 乌萨马听完了费利佩的翻译,然后沉默了下来。过了一阵他才说道,“被驱逐出部落的,只有我的哥哥萨玛一个人。他离开部落的时候,连一匹马都没有。”乌萨马沉声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一天之内纠集出一个有武装的马匪群落的,我更想不明白,除了我们部落以外,这片土地上还有谁能有这种……力量。” 费利佩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不过这次他却用了中文——很明显,他也不想让乌萨马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真不愧是他们——说谎成性!自从国家独立开始,只要有了这种仇杀冲突,图示人就一定会说‘杀人的不是我们的人’。”他很不雅观的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该死的骗子!” 孙立恩先劝住了正在哭的妇科医生,让闻讯而来的胡佳把人先带回去冷静冷静,然后才皱着眉头道,“费利佩,我们是医生,不是什么联合国特派的观察使团。” 平时笑眯眯好好说话的人突然皱起眉头认真起来,自然显得特别有威慑力。费利佩点着头听着孙立恩说话的内容,心里有些忐忑。 “如果你觉得,这些……事情的发生让你无法冷静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孙立恩很小心的避开了“种族仇杀”这种说法,然后继续道,“那我建议你最好转岗去其他位置,或者干脆辞职。”他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们来到你的国家,是为了救助所有受伤的,患病的人。我们的工作仅限于医疗服务,而且我们也被勒令不得以任何方式介入到你们国家的内政问题之中。”孙立恩顿了顿,指了指远处被胡佳带往医疗楼的妇科医生,“她刚才的行为,和‘介入所派驻国内政’的区别已经很小了。一个不小心,她在这里工作了两年的所有功劳就会烟消云散,然后变成一个非常严重的处罚,这是你们所愿意见到的么?” 费利佩艰难的摇了摇头,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背后传来的一阵轻微骚动。 老巫师坐在轮椅上,被人慢慢的从医疗楼里推了出来。乌萨马连忙迎了上去,然后很有些不满的朝着推轮椅的刘堂春的道,“为什么现在就把大巫师送出来?他还没有康复!” 费利佩压住了自己的复杂情绪,走到了刘堂春身旁翻译了一下,然后低声提醒道,“大巫师是部落的精神领袖,他的安危可能会影响到图示族对医疗队的态度——您最好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刘堂春瞪着黑眼圈不满道,“我就是把人往其他地方转移一下,你们瞎操的什么心?”他超孙立恩喊道,“过来帮忙!把人推到我房间去!” 医疗队一次性接诊了上百名卡图族的女性患者,这些人里有很多都需要住院治疗——至少也要持续使用抗生素,并且接种破伤风疫苗才行。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住院部里,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压榨出来接受患者了。老巫师自己一个人住着一间病房,而在他已经清醒,并且状况稳定的现状下,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医疗资源浪费。刘堂春才舍不得让他继续挤占医疗资源呢。 老巫师朝着自己的孙子摆了摆手,“把我的房间让给那些女人,是我的决定。”他叹了口气后问道,“我听说……马匪的领头人是萨玛?” 乌萨马沉痛的点了点头,“我已经问过部落里的人了,他是一个人离开部落的。” “那就是有其他的力量参与了进来。这股力量很希望看到我们和卡图人互相杀戮。”老巫师虽然年龄已经很大,但思维依旧敏锐。“这件事情,不能由我们来处理,你和这里的卡图族官员们沟通过了么?” “他们说,这种规模的马匪靠本地的士兵是不可能剿灭掉的。必须从梅拉蒂里抽调卡图士兵。”乌萨马显得有些焦虑,“但这和我们以前的协议有冲突……” “以前的协议,是为了安抚我们的族人。”老巫师摇了摇头,“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尽快解决掉萨玛和他的匪帮,所有的族人都会被当成帮凶。比起族人的焦虑,这个明显是更加紧迫的威胁。” 乌萨马和祖父讨论了一会后,乌萨马急匆匆的离开了营地。而老巫师则眯着眼睛,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我听乌萨马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做手术的医生是陈天养教授,他现在……还在手术室里。”孙立恩摇了摇头,不敢占据这份功劳,“我只是做了自己的工作而已。” “乌萨马虽然年轻,但是看人没有问题。他说是你,那就是你好了。”老巫师用出了老年人特有的“不讲理”技能,“推着我的这个医生年龄也不小了,还是你来推我吧。” 刘堂春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自己坐到了孙立恩的位置上继续分流病人。而孙立恩则一头雾水的推着老巫师,带着一旁的费利佩往刘堂春的房间走去。 “我们和卡图人,原本应该是同一个民族。”人老了就喜欢讲讲以前的故事,这一特质对所有国家的老年人都同样有效。老巫师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双腿,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张老旧的照片,“你看看这个。” 孙立恩皱着眉头接过了照片,然后被照片上的情形吓住了。 照片拍摄于一个明显带有欧洲特色的种植园里,地点应该是种植园的某条走廊。靠近照片右侧的位置上,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波利坦维亚人。而他正神情悲伤且没落的看着自己面前……面前的两块残肢。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断足,以及一只被砍下的小小的手掌。 “照片里的人,是我的父亲。被砍掉右脚和左手的,是我的姐姐。”老巫师叹了口气,“那一天中午,因为我的父亲没有采到足够的棉花,殖民者先砍掉了她的右脚作为警告。然后到了下午,天上下起了大雨。父亲仍然没有采到足够的棉花,他们又砍下了我姐姐的左手。” 孙立恩手捏照片,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手却不自觉的颤抖着。 “他们砍掉了我姐姐的左手后,她因为疼痛和失血死了。”老巫师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那些魔鬼觉得不能让她这么简单的死去,于是他们……吃了她,然后把这两段残肢扔在了我的父亲面前。”老巫师转过头,对孙立恩道,“而当时负责下刀的,是卡图族的管家。死在他们手下的图示人,成千上万。” “我不憎恨卡图人,但我也无法原谅他们。”老巫师再次叹了口气,“我恨的,是那些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的外来人。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他们让卡图人和图示人互相敌视了上百年之久。但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剩下的企图得逞,我们不会自相残杀,绝不会!” 第602章 拖字诀 老巫师的愿望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卡图族和图示族不是生活在没有国家系统的蛮荒时代中。一个有近千人定居的村庄被马匪突袭后,马匪们行刑式杀害了数百人——除非这个国家是索马里那种一点自持能力都没有的窝囊废,否则没有任何一个政府会坐视不管。这是国家尊严受到了严重挑衅的特殊情况。他们不光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在自己的土地上发生且无人追责,更不会允许图示族派出自己的骑士,在这个区域进行搜索甚至巡逻。 除非图示族愿意被纳入到波利坦维亚的民政体系里,照章纳税之后再老老实实的服兵役。否则梅拉蒂港方面绝对不可能允许图示族的武装力量介入进来。老实说,现在的卡图族政府武装力量一点都不弱,要不是历届政府一直希望可以把图示族容纳进来,要不是历届政府都还算是冷静且正经,要不是因为卡图人对种族清洗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图示族?再多的勇士和马匹,在飞机坦克大炮面前那也是脆弱的。 第二天早上,一批面色不善的波利坦维亚军警就来到了七局营地外面。他们倒不像是曾经由德玛带领的骑士们那样,一言不合就直接包围——这批军警甚至没有和营地进行任何类型的沟通,就直接带着装甲车把守住了营地所有的出口。 然后一个国民军上尉,连带着本地的警署署长一起走到了营地的主要出口,用非常官方而且傲慢的态度,要求七局和医疗队马上交出所有正在营地内的图示族人。 当然,他们的原话相对来说比较“文明”,他们的大意是官方的情报显示,有一批图示族的激进分裂主义分子正潜藏在七局营地内,他们要求七局营地让这些人全都“和平的”走出大门,和有关部门合作,接受调查,政府保证这些图示族人的安全和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云云。 接受调查这种事情,要是能和对方嘴上说的一样简单,那还开这么多装甲车,带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国民军士兵过来干什么?协助调查前就先气势汹汹的说对方是“激进分裂主义分子”,这岂不是在审判前就已经给人家定了罪?反正这个警署署长说的话,营地的经理林哥是一个字都不打算信的。 然而不信归不信,一个国民军上尉加一个警署署长,已经足以表明对方所代表的官方身份。营地是中资机构的建设营地,同时还承担了一小部分的使馆功能。但营地的正式身份依旧是“企业园区”,而不是“外国使团”。营地本身必然受到波利坦维亚的法律管辖,营地内除了外交人员以外,都没有治外法权的保护。也就是说,如果对方打算强行闯入七局营地,那至少在国际法上是完全合规合法的——G4S的那些武装保卫也绝对不会朝着这些不速之客开枪。 营地内有大量的重要机械,有大量储备好的美元现金和当地货币,还有一个大号的营地超市……反正以林经理和当地官员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万一被这群人闯了进来,估计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地的尘土。 不想让对方进来,但又不能直接对抗当地执法力量,七局的经理们以及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刘堂春陈天养很快的开了一个小会。随后大家一致决定,采取刘堂春的建议。不和对方正面对抗,同时也不痛快合作。总之就是拖——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听从他们的要求交出营地里所有的图示族人!营地里还有几十名图示族的工人呢! 中国公司雇佣当地人作为员工,一方面是公司经营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落实中国企业在非洲的企业责任。只有培养出具备技术和经验以及先进管理方式的员工,才有可能在波利坦维亚建立起现代的,先进的轻工业乃至重工业体系。只有成为了工业国,波利坦维亚才能摆脱贫穷落后农业国的身份,这里的人们才能真正的富裕起来。 让其他国家富裕起来,这种事情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的的确确是中国在非洲的一系列举措的真正目的。而为了保住这些已经在建筑和金属加工上有了一些经验的图示族人,营地方面决定和门外的国民军上尉以及警署署长过过招。 “署长先生,您请稍等一下。”林经理带着几个年轻人,扛着塑料桌子和阳伞就走了出来。他们一边露出最诚挚的微笑,一边客气道,“这么热的天气,您还亲自奋斗在工作的第一线,辛苦辛苦。” 林经理点名让费利佩来做翻译,费利佩也表现出了对得起林经理信任的专业态度。虽然在营地里围观的孙立恩等人听不懂他的翻译,但是那个神态和语气,大家甚至仿佛能直接听懂费利佩在说什么,不外乎是马屁连天,阿谀奉承。 不知道是费利佩的翻译起了作用,还是林经理带人在出口设置的“露天餐吧”起了作用。聊了几句话之后,对方似乎是有了更多的耐性——他们转而要求营地在六个小时内把所有图示族人交出来,而不是马上开门,让国民军进去搜捕。 刘堂春的策略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先稳住外面的警署署长和上尉,让他们不至于马上开始搜捕。拖住对方,给自己留出回旋空间。 第二步则需要刘堂春亲自上阵——他要以医疗队的名义,直接给梅拉蒂港方面打电话。 大巫师和乌萨马算是医疗队接诊的患者,根据两国派驻援助医疗队的协议,医疗队方面会对所有需要治疗的患者进行治疗,而波利坦维亚方面应对医疗队的工作给予协助。现在人还没彻底治好,营地外就来了军警,要求把所有的图示族人交出去——这是对医疗队工作的粗暴干扰和直接影响。 医疗队在波利坦维亚的人气之高,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刘堂春在这里才待了一年多,就已经得了个“圣人”的外号,而连续派出医疗队长达十二年的古巴医疗队则干脆获得了驻地周边居民的特殊优待——出门就有人带路,二十四小时轮班志愿门卫,甚至连采购食品都不需要花钱。只要是当地农民能够种植的作物,古巴医生是可以随便拿的。 电话打了出去后,前一天才被刘堂春抓了壮丁的副总统马上表示了高度重视。结束电话后大约二十分钟,国民军的中尉就接到了自己的上级通知。这位上尉连屁都没放一个,马上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七局营地。 这下轮到警署署长坐立不安了。 第三个方案嘛……随着天空中渐渐响起的轰鸣声,七局营地的第三方案准时抵达现场。 来自海军岱山岛号上的直-8中型直升机,从薄薄的晨雾中露出了自己的身影。 第603章 他乡遇故知 直升机的出现,就像是一针去甲肾上腺素被静脉滴注进了低血容晕厥的患者的血管里一样。几乎是在直升机出现的瞬间,整个营地就沸腾了起来。那是我们的飞机!这个念头在海军航空兵的标志出现的时候,就出现在了所有中国工人的脑海里。 和中国工人不同的是,本地工人显得有些紧张。他们不停的用蹩脚的中文向自己身旁的中国同事们咨询着,想要确定飞机的来意。 要是连中国工人们都要撤出波利坦维亚,那这个国家可就真的快要待不下去了。 贫穷且虚弱的国家,很难有属于自己的国家民族意识。对于波利坦维亚的这些工人来说,自己学会了技术之后,不管去哪儿都可以工作。他们更加担心的,是局势有没有恶劣到这种地步。 直升机在预设好的降落场降落了下来。早就得到了消息的刘堂春和胡佳却没有着急把病人转移到飞机上——直升机需要在营地里补充一次油料。从开始加油操作到加油完毕为止,大概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这二十分钟里,冒然把芒滕从监控上撤下来,可能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三十八拜都拜过,就差这一哆嗦了。医疗队的工作人员们,尤其是刘堂春主任可不想冒任何可能会导致功亏一篑的风险。 从直升机受油开始,转移方案的时间点都是以秒做单位的。两名跟机降落在波利坦维亚的军医也很快和刘堂春接上了头。 孙立恩被刘堂春叫来准备进行基本的交接和情况说明,毕竟这个病例是孙立恩诊断出来的。由孙立恩进行交接,也算是变相的贯彻了“首诊负责”制度。 孙立恩低着头,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芒滕的情况——他已经接受了两天共计两小时的透析治疗,但代谢性酸中毒的情况仍然没有得到完全扭转。这可能意味着现在对他进行的透析强度不够。这个情况应该是要和部队上的医生沟通一下的…… “孙医生?”刘堂春身旁的医生忽然朝着孙立恩打起了招呼,“你也在?!” 孙立恩抬头一看,发现了一个稍微有些陌生的青年男子。看着确实有些眼熟,但孙立恩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他了。倒是状态栏仍然非常敬业的给出了提示,至少孙立恩知道,面前这个军医名叫林华。 “咱们之前在三亚见过面的。”林华显得非常高兴,从国内一路到了非洲,居然还能在当地遇到曾经见过面的医生,这实在是太巧了。“你还记得我吧?当初你和陈教授一起送了一个髂静脉自发性断裂的患者过来……” 孙立恩对“林华”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对林华的长相印象也不算太深刻。但那个自发性髂动脉破裂的病人孙立恩却印象极为深刻。尤其是陈天养和一群参与会议的外科大牛们,穿着泳裤,用伏特加洗了手就直接现场急诊手术的情形,他至今记忆犹新。 “啊!你是林医生……林华对吧?”孙立恩瞬间换上了一脸的惊喜和不可置信。其实惊喜和不可置信都大部分是真的,只不过程度上有些浮夸的表演成分。“这可真是太巧了!”一边说着,孙立恩一边和林华紧紧的握了握手,“您这是……跟着岱山岛号过来的?” “是啊。”林华笑道,“我这次跟船过来,也是上级直接命令。而且这次的任务也正好和我的科研课题有关——就是研究战创科的人道主义救援应用嘛。”他和孙立恩握着手,同时朝着孙立恩身后打量着,“我听说陈教授也在……?” 孙立恩楞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这还真是,我女朋友也在呢。除了患者不一样,当初在三亚见面的人可是又都凑齐了。”他看了一眼身后,并没有看到陈天养那个白白胖胖的身影,于是解释道,“陈教授估计是有手术在做——他现在可是整个医疗队里最重要的外科核心。” 两人稍微寒暄了两句,刘堂春就开始过来催命了,“有事儿回去拿我的海事卫星电话聊,现在赶紧交接吧。要是误了计划,中间再出什么差错可就不好了。” 刘堂春的话虽然不中听,但道理却是没有错。孙立恩和林华连忙开始了交接。交接的主要内容就是移交病例,并且就患者的情况进行一些基本的复述。 “这个病人的生命指征在过去48小时内还算比较稳定,至少没有再发过室颤。”孙立恩快速道,“目前的主要治疗方向还是对症治疗,给予患者吸氧和持续血液净化处理。他的血钾浓度还是高。肾功能受损的情况我们做过了评估,情况还算可以。目前患者已经进入了多尿期,碱化尿液促排是有效的。” 林华一边点着头,一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点,与此同时,他身旁的另一位医生则干脆拿出了录音笔进行记录,以防有什么地方林华记错或者记漏。 直升机的加油作业提前了一分四十八秒完成。胡佳和自己的徒弟也一起推着转移担架床走到了直升机旁边。芒滕在众人的合力协作下,被稳稳当当的抬上了直升机。 “那就先这样。”林华收起了自己的记录本,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后面还有好几个小时的飞行呢。我们先走一步,等回国了之后,我一定去一趟宁远。到时候请孙医生还有陈教授一起吃顿饭。” 虽然从心理上孙立恩觉得林华这话还是以客气为主,但看林华认真的表情,孙立恩还真有些摸不准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念头。“宁远你可一定要来,不过吃饭就免了。”孙立恩笑道,“袁平安的基层援助任务已经完成了,副高职称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到时候咱们一起敲他一顿好了。” 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中最值得开心的四件事情之一。虽然和林华算不上“故知”,但这种跨越了几万公里的缘分还是让孙立恩挺开心的。等到飞机起飞后,他才想起来和胡佳一起分享一下这种愉快的心情。 “三亚的林医生啊?”胡佳转运病人的时候忙的要死,压根就没工夫抬头去看接机的医生长啥模样——就算知道长什么模样,她也未必认得出林医生那张不太有特征的脸。不过她倒是也挺开心,“这可真是缘分了。” 缘分不缘分的刘堂春不知道,但至少芒滕的存活几率大幅增加。而且医疗队空出了一整套生命支撑系统。更重要的是,随着芒滕被送上了岱山岛号后,医疗队顿时解放出了一对医生“师徒”以及为数不多的护士“师徒”。手上有了更加充沛的医疗资源,刘堂春的紧张感才终于算是减缓了一点。 “刘队长,神内那边想请您去会诊一下。”刘堂春看着直升飞机腾空而起,原本阴霾笼罩着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正想回去和营地的林经理再讨论一下如何打发营地外的警察时,之前那位被诊断为疲劳性骨折的内科医生忽然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了刘堂春面前,而且还显得有些着急,“他们前天接了一个女患者,现在的情况有些……说不好。” “说不好?”刘堂春眼神顿时一顿,“怎么个说不好?好的那种,还是坏的那种?”好的“说不好”,大概就是指患者在接受了一些基础治疗后出现了出乎医生意料的好转。而“坏的”,就正好相反——明明症状什么的都还算明确,可治疗就是起不到效果。 “要是好的就不用请您会诊了。”内科医生摊了摊手,“我也去看过那个女患者了,但是我也拿不准——脑脊液和血液的细菌涂片都是阴性,脑脊液压力偏高。我们按照病毒性脑膜炎处理,给了阿昔洛韦0.5g静脉滴注,一天三次输液。但是没有改善,反而出现了神智改变的情况。” 第604章 诊断小天才 神奇的非洲,拥有着众多尚不为人知的诡秘病原体。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新发现一种全新的疾病。刘堂春在听到了内科医生的报告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种破事儿不会真让老子碰上了吧?” 对其他的临床医生来说,发现一种全新的疾病很可能是以后晋升职称的有力支持。但对刘堂春来说,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自己所带领的医疗队,能够平平安安的挨过最后三个月。其他的老刘啥都不想碰。 要啥首次发现啊?平平安安的不好么?前脚刚被土著给围过,后脚又被政府军围了一次——要是碰见了什么诡异的首发疾病,那是不是还得被WHO的专家组再围一次? 刘堂春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强忍住了继续发散念头的想法,转而问道,“涂片做了几份?全都是阴性?” “都是阴性。血涂片做了两个,脑脊液和痰液都是三个。”内科医生的脸色倒是有些兴奋,“没有培养出菌落,但是抗病毒的药物用了三天也没有效果……刘主任,会不会是真菌?” “真菌脑膜炎?”刘堂春摇了摇头,“咱们这边搞检验的医生又不是傻子,病毒在涂片上看不出来,真菌还能看不出来?” 算上朊病毒,能够感染人体的致病体有六种。从小到大分别是朊病毒,病毒,细菌,真菌,单核细胞生物,多核细胞生物。但医生们却并不能简单的通过阿昔洛韦无效,判断出感染了患者的是其他致病体。毕竟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广谱抗病毒药物”,一般的 多核细胞生物很少能够穿过脑血屏障进入大脑,脑包虫到能算是其中一种,但患者目前的症状明显不支持脑包虫的诊断。而单核细胞生物和真菌所导致的脑膜炎一般发病速度不会有这么快——它们可能造成的后遗症也更加严重。 这个患者三天前入院,主诉只是头疼和发热。接受了三天的抗病毒治疗后,症状反而加重到了意识不清,回答不切题的地步。刘堂春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觉得可能还是有必要组织一个全体会诊。 一个人搞不定的事情,就请两个人来看看。同理,神内和内科医生以及急诊科主任都摸不清楚门道的疾病,是绝对有必要组织整个医疗队进行集体会诊,大家一起共同头脑风暴的。 孙立恩接到了要举行医疗队集体会诊的通知后,还真有些心里犯怵。自家事情自家知,要是自己掺和进去,鬼知道最后会冒出个什么奇怪的疑难杂症出来。可惜孙立恩的这点担心,却完全不被刘堂春放在心上。用刘堂春的话来说,“年纪轻轻的,搞什么封建迷信?你搞罕见病有一手,那就不要吝啬发挥自己的本事!” 刘主任点名要孙立恩“发挥自己的本事”,孙立恩也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不参加会诊的理由,于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医疗队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了食堂的一角,大家就着手里的不锈钢餐盘吃着饭,开始了集体讨论。 “患者主诉是入院前六天开始头疼。”接诊的神内医生看起来有些发愁——他连啃鸡腿的速度都显得远不如从前利索,“疼痛性质主要是持续胀痛和偶尔的针刺样疼痛。患者入院前两天,开始出现了恶心,呕吐的情况。入院前三天最高体温39摄氏度。” 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特点——这名年仅23岁的女性患者在入院前,曾经向另一个医疗队求援过。来自法国的一支民间医疗队接诊了这名女性,并且给予了“输液抗感染”的治疗。用药内容尚不明确,但至少从患者主诉上来看,药物治疗是有一些效果的——她至少不怎么发烧了。 然而法国的这支医疗队属于区域巡回类型,他们在每一个地区驻扎的时间都相对较短。在连续治疗了两天后,法国医疗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负责这个女性患者的医生很好心的向她推荐了中国医疗队,并且强烈建议她尽快到中国医疗队的驻地进行后续治疗。 “我们和法国医疗队那边取得了联系,他们说为患者使用了头孢曲松,以及……布洛芬。”神内医生有气无力道,“我们和法国医疗队那边讨论了一下,他们认为患者是脑膜炎球菌感染。但这完全是根据患者症状所进行的经验性用药——他们没有对患者进行脑脊液涂片或者其他检查。” “所以,患者退烧的主要因素可能是布洛芬,而不是头孢曲松控制住了她的感染。”刘堂春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汤,若有所思道,“你们给她做的检查项目里,哪些有异常?” “脑脊液压力高,比参考值高了30%。”神内医生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严重贫血,白细胞指数是正常参考值下限的三分之一,中性粒细胞百分比只有40%。” “所以你们怀疑应该是病毒感染,而不是细菌感染。”刘堂春点了点头,这个思路应该是没错的。“连续使用了三天阿昔洛韦无效,再加上培养阴性,所以你们现在抓瞎了——从指标上看应该是病毒感染,从培养和涂片上看大概率不是真菌和细菌感染。”老刘同志也没管其他人到底有什么看法,他一指孙立恩,“说说你的看法吧。” 孙立恩在来到医疗队前,就以“暖男”和“诊断小天才”而闻名。他来到医疗队这么几天,倒是一直没能展现出“诊断小天才”的特质——芒滕的诊断其实并不困难,是个医生都能看的出来他可能有横纹肌溶解。所以随着刘堂春的点名,整个角落里所有的医生都向他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孙立恩斟酌了半天后,摇了摇头道,“现在的资料还不够多,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看着刘堂春,小心翼翼的问道,“不过,我倒是觉得现在的数据和检验结果不一定就能证明患者没有被细菌感染——不是所有的细菌都能被轻松培养出来,也不是所有的细菌感染都有白细胞升高。” 刘堂春来了兴致,“展开讲讲,你觉得是某种苛养菌感染?” “这只是一个猜测。”孙立恩强调道,“苛养菌或者厌氧菌不容易被培养出来,而且患者的过去病史不明,治疗内容也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他看着刘堂春道,“为什么法国医生会认为患者有脑膜炎球菌感染?” “他们主要是经验性用药,也就是说这个患者初期的症状符合脑膜炎球菌感染的发病特征……”神内医生解释道,“主要就是发热,头疼,呕吐……”说到一半,神内科的医生忽然猛地一拍大腿,然后爆了一句粗口,“卧槽!” 和他一起爆出粗口的,还有一旁的免疫风湿科专家,他扭头看向了孙立恩急切道,“你怀疑是红斑狼疮?” 脑膜炎球菌感染的患者中,大部分都会有一过性的细小红斑。法国医生可能是把狼疮的皮损误认成了脑膜炎球菌的皮损先兆。而中国医生则缺乏对黑人患者进行细致皮肤检查的经验——在黑色皮肤的遮盖下,轻微狼疮的红斑并不容易被视觉发现。 如果这个女性患者确实有红斑狼疮,那她感染了某种厌氧菌或苛养菌的可能性就迅速大幅上升。同时,这还能很好的解释患者为什么会出现白细胞指数严重下降,中性粒细胞百分比仅有40%的问题。 第605章 两重意思 孙立恩的一个提问,引发了整个医疗组的激烈讨论。刘堂春看着自己这个正笑的高深莫测的学生,心里确实有些震惊了。孙立恩的推论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提问让最核心的疑点直接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刘堂春眯起了眼睛,心里却在反向倒推,盘算着孙立恩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诊断方向有问题——就连刘堂春自己,都是刚刚才看到的患者所有检查报告。老刘同志无比确定,孙立恩肯定是先有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才会在会议上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至于孙立恩嘛……他脸上还在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里却在不停的嘟囔着,“不会吧?不会吧?” 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随口问了一句而已,各位大佬不用搞得好像是已经看穿了答案一样吧? 作为一个仅仅只是拿到执医证的医生,孙立恩习惯把所有医生的诊断都当做是“正确”诊断来对待。如果法国的医生认为患者有脑膜炎球菌感染的,那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些可以支撑这个判断的有力证据。虽然检验证明,法国医生误诊了。但那个证据,很有可能就是引导整个诊断流程的核心证据。 至于苛养菌和厌氧菌的培养问题,这是孙立恩在四院得到的经验教训。比如黄毛得的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就一直没有通过细菌培养明确过。状态栏不会出错,如果培养不出来,那就一定是培养或者采样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调查过文献之后,孙立恩决定还是不要去责怪自己的室友史岩技术太次——大部分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感染,都是通过mNGS检查明确的。 假设,假设这个女性患者的情况真的和其他医生猜测的方向相符,那么真正考验医生们的难题就要来了——如何在不确定患者感染类型的基础上,对某种未知的感染源进行治疗? “如果孙医生的猜测没有错,如果我们的推论是对的。”内科医生在和周围几个医生讨论后发言道,“那么首先我们基本可以肯定,头孢曲松对这种感染效果不佳。也就是说,这种细菌对β-内酰胺类抗生素耐药或者抗药。” “我倾向于抗药。”刘堂春补充道,“患者病情发展的太快,如果是耐药,至少应该有一个病情逐渐回升到治疗前状态,然后恶化的过程。入院后三天神志不清而且还有高颅内压,这更像是病情被布洛芬掩盖了。”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处理的这个细菌有两种可能。”内科医生点了点头,继续分析道,“它可能是能够分泌β-内酰胺酶,能够水解抗生素或者有牵制机制,阻碍抗生素进入靶位的种类。至于PBPs靶蛋白变异和细胞壁通透性改变暂不列入考虑——这两种主要是耐药而不是抗药。”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能够分泌β-内酰胺酶的细菌都有哪些,又有哪些可以穿过脑血屏障,导致脑膜炎出现。”刘堂春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点了孙立恩的名字,“说说看吧,你有什么想法?” 这次点名轮到孙立恩抓瞎了,“我……我也不知道。”孙立恩有些抱歉的摇了摇头,“我现在也就是有这么一个想法,具体的……还是要看检验的数据。”他小心翼翼的提议道,“不过,就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细菌,也可以试着治一治吧?” 其实以孙立恩的想法,要抢在这种不知名且能够分泌β-内酰胺酶的细菌搞死患者前明确感染的细菌类型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这里是非洲,不是可以做mNGS检测的四院。患者入院后三天病情就已经加重到了意识不清的地步。要是还执着于细菌培养,那等到结果出来的时候,基本也就能给这个患者签死亡证明了。 与其纠结于细菌的具体种类,还不如通过它表现出的特质来进行广撒网式的治疗。革兰氏阴性菌对头孢曲松不敏感,但至少还有氨基糖苷类抗生素,大环内酯类抗生素和喹诺酮类抗生素可供选择,甚至可以选用美罗培南等抗β-内酰胺酶的β-内酰胺类抗生素。 “比如,联合使用多西环素和莫西沙星。”孙立恩提出了自己的治疗方案,“多西环素的抑菌作用广泛,莫西沙星作为喹诺酮类药物,也能很好的穿过脑血屏障和脑组织结合。” “想法不错,但是不现实。”刘堂春毫不客气的否决了孙立恩的建议,“我们没储备莫西沙星,带着的左氧氟沙星她过敏。”他看向了一旁的神内科医生,“患者现在的肝功怎么样?” “不算太好,但还不到需要担心的地步。”神内医生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向在座各位医生展示了一下患者五个小时前的肝功能化验截图。“谷丙转氨酶84,其他几个都有不同程度上升。” “考虑到患者的高烧,这点上升问题不大。”刘堂春看向孙立恩,“这个病人,你和胡医生一起看一看。主要学习一下人家的用药方法。” 刘堂春对孙立恩的诊断和临床思维没有什么更多意见,孙立恩在这两项上的主要短板也就是经验不足。通过吴友谦院长一年的特训,孙立恩的能力比以前强了不少——至少他能够摆脱做题似的刨根问底的学生习惯,转而专注于解决患者的疾病问题。这一点让刘堂春甚至感觉有些惊喜。 不要觉得医生对患者病情缺乏刨根问底的执着是什么坏事。能够搞明白什么时候可以糊涂,什么时候必须明确,这才是临床医生成熟的标志。袁平安被送到四院学习,就是因为他学霸的气质太过鲜明——为了搞清楚一个疾病的具体发展过程,他能去连续查阅一天的资料。这种性格搞学术科研必然是一把好手,但搞临床可不能这样。日常生活是没有暂停键的,在医生们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患者的疾病也在不断的发展之中。一个疾病到了终末期,甚至病情无法被扭转的患者,也用不上那个迟到的答案。 至于让孙立恩去和医疗队神内的胡医生学习一下,老刘其实有两重意思。第一重,还是希望孙立恩能够通过观摩其他医学院校出身的医生工作,对临床治疗和用药有一些新的心得体会。毕竟孙立恩现在工作经验尚浅,他所提出的治疗方案大多来自于医学教材和药典。从刘堂春的角度来看,稳妥有余但灵性不足。 另一重意思嘛……刘堂春觉着这个来自宋安省脑科医院的神内医生能力挺不错,要是能挖到四院来,必然能够大有作为。 第606章 无心插柳 孙立恩被安排跟着神经内科的胡医生一起治疗患者。对于这个安排,孙立恩倒是挺习惯的——这才是个规培应该有的样子嘛。 但胡春波医生可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孙立恩简直就是自己平时看的网络中的男主角。年龄不大,可本事不小。老一辈们辛辛苦苦搞半天都搞不清楚的事情,他能一句话点破关键。这不光是男主角,还得是学霸流的才行。 碰到主角要跟着自己治疗,胡医生的压力简直比自家导师全程跟组更大。毕竟网络里的男主角那可都不是人,动不动就杀人全家、淫人妻女的比比皆是。胡医生自家老婆长得漂亮,女儿也正好高中二年级,正是出挑好看的时候。他担心了足足五秒钟才清醒过来,这是自己的现实生活,不是什么网络里的情节。 “孙医生,这是患者的检验报告。”胡春波拿着报告,心里有些忐忑的走到了孙立恩面前。这些报告他都是看了几遍甚至十几遍的。胡春波自认为看不出里面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提示内容。但要是孙立恩一眼就能看出问题……自己这面子可没地方放。 哪怕再过三个月,大家就各自回工作单位了。胡春波也觉着,自己这张无处安放的大脸会烫上好几年——连个急诊内科的规培都干不过,这么多年工作都干到狗肚子里去了? 好在孙立恩看了一遍检查报告之后,并没有指出什么不得了的失误。他只是认真点了点头后对胡春波道,“那用药怎么处理?” “我打算咨询一下我们院里的执业药师。”胡春波答道,“队里这次带的药不算太多,特殊使用级的就带了四种。泰能、美罗培南、利奈唑胺和万古霉素。”他有些发愁道,“其实我觉得你那个联合用药的法子不错,不过多西环素和这四种抗生素有没有什么联合作用,这我也搞不清楚。” 药物联合作用,这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临床上使用的抗生素种类繁多,医生们也不可能记住每一种药物和其他药物的联合作用。要研究出一个合适的联合用药方案,要么得让医生们去查阅各种药典以及药物说明书甚至最新的研究报告,要么……直接打电话问本院的执业药师。 “用相对比较小剂量的多西环素进行抗菌治疗,然后通过广谱抗生素治疗感染,这个方案的重点是控制病情进展,并且通过实验性治疗来判断细菌的敏感类型。”孙立恩生怕自己之前解释的不够清楚,于是又强调道,“多西环素的使用应该能够给我们争取出足够多的时间,这样万一喹诺酮类无效,也能及时转成其他抗生素。” “我倒是有点其他的想法。”胡医生琢磨了半天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头孢曲松是三代头孢,但是对产ESBLs的革兰阴性杆菌效果不佳——她这个感染明显不是耐甲氧西林黄金葡萄球菌,毕竟那玩意比较容易被培养出来。”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逻辑和之前在餐厅里大家讨论的一致。 “所以,目前最有可能是病原体的,也就是产ESBLs的革兰阴性杆菌。”讨论这种事情,就是得自己说出来才有用。自己在心里琢磨几百次,都不如说出口一次有用。“目前咱们储备的四种限制使用级的抗生素里,泰能不适用脑膜炎,利奈唑胺主要用于革兰阳性球菌的治疗——万古霉素更是只能用于对抗耐甲氧西林金黄葡萄球菌感染,所以咱们能用的其实也就只剩下了美罗培南。” 孙立恩从“泰能不适用于脑膜炎”之后,就已经陷入了茫然之中。利奈唑胺他甚至一次都没有用过。看着胡医生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孙立恩只能附和着点头。看得出来,胡春波早就动过了使用限制使用级抗生素的念头,而且还详细查阅过了四种药物的说明书。 “更妙的是,美罗培南主要通过肾脏排泄。这并不会对患者的肝脏造成更多负担——哪怕用上了多西环素也是如此。”胡医生越说越兴奋,“多西环素对肝脏的负担会随着药物使用剂量变化而迅速上升。但我们用多西环素主要是为了抗菌而非杀菌,所以剂量并不会太大。” 孙立恩点着头,这一部分他是真的听懂了。 药物的代谢基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肝脏内代谢然后随着粪便排出人体。另一条则是通过肾脏代谢,进入尿液后排出体外。 多西环素需要在肝脏内代谢,因此对肝脏的损伤也较大。所以药物说明中特意指出,这种药物不能和其他有肝毒性的药物共同使用。 而目前来看,通过肾脏排泄且对产ESBLs的革兰阴性杆菌敏感的抗生素,有且只有美罗培南了。 “那就用美罗培南。”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方案至少以孙立恩的角度来看,找不出任何有问题的地方。“我现在就去通知药房?” “那哪儿能啊……”胡医生苦笑道,“这是限制使用级抗生素,得让刘主任批准才行。” “啊?”孙立恩眨了眨眼,美罗培南他没用过,但泰能孙立恩却用过不止一次。以往孙立恩开泰能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种流程。 胡春波被孙立恩的一脸懵逼带的也一脸懵逼了起来,“这……你们医院上限制使用级抗生素,不用科主任批准?” 孙立恩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我以前用的时候,处方都是直接下去的。” “啥?”胡春波一脸震惊,“你开过这个药?” “对啊。”孙立恩继续点头,然后不好意思道。“以前没考执医的时候,我用的是刘主任的处方权,后来刘主任来非洲,我就用组里其他医生的处方权……” “然后你觉得需要的时候,就能开限制使用级抗生素,而且还不用主任批准?”胡春波已经不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了,他开始满脸的艳羡,“我说小孙……”他压低了声音,认真问道,“你们四院现在还招神内医生不?” 第607章 萝卜与坑 优秀的猎头,能轻松挖来各种优秀人才。而刘堂春这样的挖掘机,能让目标自己主动往碗里跳。 哪怕孙立恩并没有和刘堂春就此交流过,他也能大概猜到老刘同志让自己跟着胡医生治疗患者有什么其他目的。身为刘堂春的学生,要是连这么一点敏感度都没有,那才叫丢人现眼。 对于有一些动心想要跳槽的目标,孙立恩觉得自己应该尽量掩盖住刘堂春的迫切希望。毕竟他也不知道刘主任对于优秀人才究竟饥渴到了什么地步,愿意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把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那就有一说一,问啥答啥呗。孙立恩一边附和着笑了两声,一边对胡春波讲了讲自己这段时间的亲身体验,最后总结道,“我也不知道院里现在招人是什么个情况,不过胡医生这么优秀的人才要是对我院的职务有兴趣,那至少从我们院的人事角度上来看,肯定是不会有什么阻碍的。” 胡春波肯定是动心了,当然,一个有了老婆孩子的医生对于另一家医院动心,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能够不经科主任审核就能使用限制使用级抗生素”而已。让胡春波动心的,是以刘堂春为代表的四院风格——科主任们充分放权,对于下面的年轻医生有足够的信任,同时还能给予他们足够的发展空间。 从四院的角度出发,每一个年轻的医生都应该有足够的成长空间。毕竟科主任作为科内医疗技术最高者,他所能处理的患者类型应该是科内最广最大的。但科主任的本事再大,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四院每天收入的大量患者就算分到了专科科室,数量之大也不是一个科主任就能全部处理完的。 所以,四院的科主任们不光不会试图去限制手下医生的发展,反而会努力让他们尽快成长起来,然后为自己分担一些工作量。 但胡春波所在的宋安省脑科医院则和四院的行事风格不太一样。和四院相比,他们……更保守一些。 省脑医院的保守主要体现在科主任的作风上。省脑医院内一共有三个神经内科,四个神经外科,以及两个脑血管神经介入科。这种科室分裂一般只有一个原因——原来的科室里出现了一名也能当科主任的,高年资主任医师或者副主任医生。 两个能当科主任的医生在同一个科室里待的时间久了,那就一定得出点事儿。为了留住人才,也为了不出事,医院只能选择再开一个科室,用于“盛放”另一位能当科主任的副主任医师或者主任医师。 但医院的资源是有限的,能来到脑科医院寻求治疗的病人数量也是有限的。多一个科室,原来的科室势必就会被迫减少资源。也许在神内开到第一个的时候问题还不算太大,但三个神内,四个神外,两个脑血管介入科……这样大量开设分科的结果就是谁都吃不饱,谁都不痛快。 而为了避免再多一个人新开科室来和原来的科室抢饭碗,省脑医院选择了一种令人遗憾的方式——科主任们开始严卡手下医生的晋升途径,只要科主任还没有退休,一个科室里就只能有一名主任医师准备接班,两名副主任医师准备下一轮晋升,五名主治互相卡位抢夺副主任医师的位置。 主任医师们严守技术,而且对年轻医师从不放权。三个神外科里别说让主治医生做手术了,就连副主任医师们的手术排班数量也是严格受限的。 胡春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就业的一名普通高年资主治医生。他平时不太习惯和上面的领导拉关系,眼看自己三十六岁,女儿都要上初中了,可仍然是一名其他条件全都符合,但就是没有晋升机会的“万年主治”。 平时在家里,胡春波没少被老婆念叨。女儿似乎是因为进入了叛逆期,也开始从胡春波的小棉袄变成了扎心机——一天到晚和她老妈一样,对自己的父亲一脸不屑。 还没到中年,心情却郁闷到快要出心理问题的胡春波想尽了办法,才抢到了一个来非洲支援的名额。按照规定,医生在完成了为期两年的支援后,原单位在医生符合职务晋升的条件下,必须提升一级职称等级。 这就是胡春波医生的指望,是支撑着这么一个颇有些恋家气息的男人,在遥远的阿非利加州工作两年的动力。 但在这一年零九个月的工作中,胡春波渐渐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回去的医生们,确实人人都提升了一级职称。但并不都是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有些医生被提升了一级之后,被挂到了某些行政或者院办里去。有些则干脆顶着提升了一级的职称,被安排到了医院的其他院区或者干脆就“发配”到了基层医院。 这个道理也挺简单,医院里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医生离开了原岗位去非洲支援,原来的坑自然就被别人占了。等他们回去之后,运气好的能有新坑待,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去其他菜地里碰碰运气了。 省脑医院下面有三个院区,但没有一个是在宁远的。最近的一个,离宁远也有三百二十公里远。 胡春波医生并不是“动心”想要跳槽,他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紧换个地方。万一被发配到了省脑医院下面的院区,搞不好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宁远。 在胡春波医生眼里,现在的孙立恩不光是网络里的“学霸派”男主角,而且还是刘堂春派来的面试官。为了能在和刘堂春交涉的时候多一点点资本,能在四院里抢下一个神经内科的“萝卜坑”,胡春波认为自己不光需要救回手上的这个病人,他还需要彻底搞清楚这个病人究竟被什么东西所感染,并且尽一切可能,削弱患者的后遗症。如果有可能,让这个患者彻底健康之后再离开医疗队的驻地。 心理压力巨大的胡春波医生在心理安慰自己,只要让小孙医生点了头,自己的职位应该就稳当了——要让一个规培印象深刻,总比让刘堂春那条老狐狸为之震惊来的容易些。 孙立恩和胡医生聊了几句,然后同意给对方帮个忙——他在见过病人之后,就会拿着胡医生的报告去找刘堂春,从刘主任处拿到动用美罗培南的许可。 很快,孙立恩就在病房里见到了那个被不知名病原体所感染的23岁女性患者。胡佳的徒弟正好也在屋内——她刚刚完成了对患者的采血检查。这个留着非洲黑人中少见利索直短发的小姑娘朝着孙立恩大方的点了点头,然后用不甚正宗的中文打了个招呼,“师公好。” 孙立恩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却不太明白为什么索娜要对自己说“施工好”。难道是最近这小姑娘看上了施工队的哪个糙汉子不成? 索娜的小心思被孙立恩放在了一旁放置不管,他更关心的还是躺在床上的患者情况——如果感染了她的并不是细菌或者病毒,那可就麻烦大了。 “莱妮·穆巴恩·艾仕特,女,23岁,轻微盘状红斑狼疮(568.49.21)细菌性脑膜炎(261.01.25),颅压升高(237.59.21)。”状态栏依旧保持着非洲特色的“简陋”提示,除了姓名性别和年纪没有缩水以外,其他的提示基本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不过孙立恩倒是松了口气,至少状态栏证明,这个叫莱妮的女性患者确实是被细菌所感染的。 “我现在就去找老板要美罗培南的许可。”孙立恩转头对有些忐忑的胡春波道,“我感觉……这确实是个细菌性的脑膜炎。” 第608章 一路平安 在波利坦维亚的日子过的比孙立恩想象的更快,接下来的十二天里大家都平安无事。没有不长眼的当地警察来围堵营地,没有本地武装人员不怀好意的在附近徘徊,更没有什么罕见的危急重症患者出现。一切突然岁月静好,顺顺利利。这些天里,甚至刘堂春都在琢磨,自己那一大批防弹衣和头盔是不是得想办法折价卖给七局的工作人员算了。 但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一直没有从营地里撤走,在这十二天里,驻波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看着他们从使馆的车上搬着行李下来,医疗队和营地里的工作人员们还是有些心里犯嘀咕的。没听说外面又有什么消息出来呀,为什么大使馆一幅要马上撤走的样子? 第十三天的晚上,医疗队的医生们正在和往常一样,试图从那群如狼似虎的工人们嘴里抢食堂大师傅的杰作。忽然,刘主任面色严肃的走进了食堂。他低声叫来了组立所有的医生,然后压低声音道,“都先别吃了,咱们一起开个会。” 能让医生们放下手里吃的的事情不多,除了患者有问题以外,恐怕就是开会了。刘主任既然说要开会,那就……去呗?各位医生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低下头把留在饭盘里的主菜塞进了嘴里。 会议并不是由刘堂春主持的,他也只是列席会议的“领导”之一。负责主持会议的,是孙立恩还没见过面的驻波利坦维亚黄大使。 “各位,咱们又见面了。”黄大使年龄不算太大,倒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眉间的皱纹却深的像是刻上去似的。“上次见面还是在你们刚到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话语声,对刘堂春问道,“这位医生是……?” 黄大使问的是一旁坐着的孙立恩。刘堂春连忙解释了一下孙立恩的身份,然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正好咱们队里的急诊这方面人手也比较少……” “没事儿没事儿。”黄大使摆着手笑了笑,“我就是觉着这个小医生比较面生,一年前给你们开欢迎会的时候好像没见过他,所以才问一句。” 他轻咳了一声,继续着刚才的话头,“本来呢,按照一般规律,咱们第二次见面应该就是你们结束任期,准备回国的时候了。但这一次,咱们的见面得提前一点。同时,我也向各位通报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你们的任务期要提前结束了。” 这个消息引起了会议室里的一阵骚动,虽然波利坦维亚之前局势不太好的时候,大家都盼着能够早点结束任期回到国内。可最近这十几天里明明……明明没什么其他消息了呀。为什么突然就有消息说需要让大家提前回国? “最近的局势有一些不好的变化。这个消息大家可能还不清楚,正好我也在这里向大家通报一下。”黄大使大概是看出了众人的担忧,他等着骚动渐渐自然平息后才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道,“三天前,波利坦维亚政府接到了一封……战书。战书是由之前从图示族部落里叛逃的德玛头人之子萨玛发来的。萨玛在信里宣称,他已经和部落里的勇士们一起武装了起来。并且要推翻现在的政府,建立一个只有图示族的国家。” 在座的人,不管是不是医生,只要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都一起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标准的“政局不稳”。是每一个来非洲支援的医生们最担心的东西之一——一旦出现了政局变化,那医生们的安全就很难再有保障。尤其是在对方宣称要建立一个“只有图示族”的国家后,跟着而来的恐怕除了战争以外,还会有针对外国人和其他民族的袭击。 “虽然我们评估了之后认为,波利坦维亚政府的武装力量足够平定叛乱。但战争过程中所产生的附加伤害是无法避免的。而且……他们还提出了针对咱们医疗队的悬赏。”黄大使叹了口气,“他们悬赏两万美金,要中国医疗队医生的脑袋——不论死活,每个人两万。” 这个消息就已经不再是让大家觉得“担心”的程度了,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的医生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然后就是背上冒出一股浓浓的寒意。 这是第一次,有人针对中国医疗队的医生,发出死亡威胁。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向了孙立恩和刘堂春——毕竟大家都知道,图示族的内乱和他们两个处理的病人脱不开关系。 “刘主任你们之前接诊的那个老人家,是图示族部落里身份最高的大巫师。”黄大使叹了口气,“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事儿,萨玛才会把咱们医疗队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个情况我已经和上级汇报过了,从今天开始,营地内的保卫人数加倍。我们会专门会给医疗队配备一支安保队伍。”黄大使轻轻敲了敲桌子,“还有,现在开始你们停止接手病人,没办法马上出院的,梅拉蒂港那边的医院会过来接手——咱们医疗队两天后全体撤离营地。通过陆路交通抵达鲁伏马河口地区,然后直接把你们撤到医疗船上。” “那我们带的那些徒弟呢?”医生里最先发问的,是妇科的钱益红医生。她举着手问道,“我们带的这些徒弟,都是刚刚开始入门没多久的年轻人。他们的基础医学教育都没有接受完全,我们撤了以后……他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们后续会去和波利坦维亚政府交流。”黄大使很明显没有想到医疗队会提出这个方面的问题,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解释道,“如果波利坦维亚政府方面同意,也许他们可以作为留学生到国内留学。大家要是有这个意向的话,到时候我们会优先安排各位来当他们的老师。” “那还是免了吧。”陈天养坐在桌子后面瓮声瓮气道,“我那个徒弟,简直笨的要死。要我回国还得教他,我恐怕得被活活气死。” · · · 医疗队马上就要撤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营地。当然,营地对内宣称的仍然是医疗队即将离开营地,去其他地方巡诊。 质朴的当地人相当不舍,但却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有家人或者干脆就是本人接受过医疗队治疗的患者,纷纷按照当地习俗提着自家养的鸡前来道谢。条件稍微差一点,没有鸡可以送的,就干脆提上六瓶本地产的啤酒,毕恭毕敬的送到营地来。 由于提高了安全保卫等级,同时营地里的医疗队也停止了收治患者的工作。因此这些感谢的礼物只能被堆放在营地门口的指定区域,等攒够了一波之后,再由安保人员逐个检查后放入营地。一时间,营地里的工人们都生出了一股自己仍在国内的错觉——这不就是小区门口的快递指定暂存点嘛! 营地里的患者们能出院的全都出院了。到了最后一天,老巫师和乌萨马也出现在了出院的队伍里。 “孙医生,谢谢你。”老巫师用不怎么正宗的中文向孙立恩道了谢,甚至还和他握了握手。“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孙立恩还想客气客气,却被老巫师用一把递过来的腰刀堵了回去,“这是个小礼物,送给你们的——每个医生都有,你也不例外。” 费利佩在旁边翻译着老巫师的话,然后低声对孙立恩解释道,“这把刀是巫师们给普通人祝福的法器,带在身上能免掉不少麻烦——你最好还是接下来比较好。” 孙立恩听到这里,才接过了这把腰刀,然后认真道,“谢谢您的礼物。” 乌萨马则推着轮椅,对孙立恩道,“萨玛的事情,我们还在和政府沟通。他们仍然不同意我们派人去清理,不过我们已经让其他部落的头人们小心提防,同时也尽量收拢族人,让他们不要成为萨玛的帮凶。”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悬赏的事情,我们听说了。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的。” 送走了乌萨马和老巫师,最后一波出院的患者全都离开后,费利佩才小心翼翼的凑到孙立恩面前问道,“你们……这次不是出去巡诊吧?” “怎么不是啊?”医疗队全体队员都被叮嘱过,为了安全着想,绝对不能向包括中国工人在内的营地其他工作人员透露行程。因此,孙立恩也只能对此予以否认,“这次我们要往鲁伏马河流域去巡诊,时间会比较长。” “你们一个本地学生都不带,甚至连翻译都只带了中国翻译。”费利佩叹了口气,“你们在营地里可能不知道,不过外面早就传疯了——萨玛悬赏五万美金,要中国医生的脑袋。”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这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们确实是去巡诊的。”他朝着费利佩拍了拍自己腰上的腰刀,“你看,我们还有大巫师的祝福呢,肯定没问题。” “这次我也跟不过去,以后要是有机会了,在国内再见吧。”费利佩笑了笑,搂着孙立恩的肩膀拍了两下,然后压低声音道,“要是有问题,直接把刀拿出来,会管用的。”他松开了孙立恩,然后笑着朝他摆了摆手,“赶紧去吧,你们的队伍要集合了。注意安全,祝你们一路平安。” 第609章 加快进度 孙立恩几乎可以肯定,费利佩看出了自己等人这趟并非巡诊,而是实打实的撤离。其实这一趟撤离还真瞒不过有心人,毕竟这么多车上带着大家所有的行李,医疗队平时巡诊出门哪里有这种阵仗? 但有纪律有约束,孙立恩就绝对不能和这个与自己几乎是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翻译说实话。他甚至不能和费利佩挥挥手说一声“珍重”。 队伍集合了,医疗队的所有医生们都在准备上车。大家表情都有些异样——毕竟这次的撤离对外保密。不少医生在驻扎进营地的几个月里,和营地里的中国同胞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现在要走了,却连声再见都不能说。这感觉实在是有些让人心里不舒服。 车队在四辆防弹陆巡的掩护下驶出了营地,医生们则从座位下面拿出了配发的防弹衣和头盔,一声不吭的穿戴在了身上——这也是随队保卫们的要求。在看到中国医生人手一件带着陶瓷插板的六级防弹衣时,保卫队长眼睛都绿了。他们自己都没有六级防弹衣,公司配发的是四级防弹衣——只能在十米的距离上抵挡7.62毫米口径的手枪弹而已。 “这玩意确实结实的很。”和孙立恩坐在一辆车上的胡春波医生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胸口。防弹衣发出了沉闷的噗噗声,“我听保卫说,这种防弹衣近距离都能挡住步枪弹,在战场上可是能保命的好东西。” 孙立恩点头附和,“确实是好东西,刘主任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搞来的。”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防弹衣叹气道,“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了……”加上插板,防弹衣本身就有接近九公斤重。不少女医生穿上这身防弹衣之后连走路都慢了一大截。再加上两斤多重的头盔,整套防护装备重达二十斤。能穿着这身衣服正常小跑就算身体素质不错了。 “咱们坐着车呢,重一点也不妨事。”胡医生笑道,“不过就是穿着有点发闷,要不是车里有空调,我还真有可能受不了这个。” 两人正在聊天,忽然从副驾驶处响起了前车保卫的警告,“不明身份武装人员靠近,全队警惕,车队集中!” 这才刚出营地,就碰见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了?孙立恩心里一紧,然后就和胡医生一起按照预案规定伏低身体趴在了座位上。就在孙立恩努力把脖子处的护颈往下面拨拉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乌萨马和老巫师送的弯刀。 “让前面的车先不要开枪,我们有刀!图示族巫师送的祝福的弯刀!”胡医生明显也和孙立恩想到了一起,不过他的反应更快一步,“前面的车里也有,让前车的医生们把刀拿出来给他们看!” 孙立恩抬起头,眼睛顺着窗沿往外看去,车队两侧出现了不少腾起的尘土,这显然是有不少骑着马的骑士正在跟随着车队向前奔驰。 烟龙慢慢向着车队靠拢。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仿佛一阵阵闷雷从四面八方向着车队压迫了过来。车队前后距离已经被缩短到了足以引发连环车祸的地步,不少武装警卫已经紧张的打开了枪械保险,随时准备和马队交火。 孙立恩忽然直起了身子,他指着马队喊道,“是乌萨马!” 年轻的新任大巫师一马当先,出现在了烟龙的最前头。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向着车队一侧望着。等看到车队的窗户边上露出了他和祖父赠送的腰刀后,乌萨马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他骑着马,身上的黑色羽毛大氅被风带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波浪。黑色的手臂高高举起,然后朝着车队使劲挥了挥。 烟龙朝着两侧散去,马蹄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不见。车队重新恢复到了正常行进状态,之间的车距也从一米拉开到了十五米。 “他们应该是专门来送行的。”看着远去的马队,坐在副驾驶上的保卫把保险重新拨了回去,然后松了口气对车后的孙立恩以及胡春波道,“你们到底治好了什么人?图示族以前可不会对外来人表示出这样的敬意。” “一个普通的老人家而已。”孙立恩笑了笑,没再说话。 · · · 波利坦维亚境内虽然有不少路已经有了中国施工队正在修筑,但基础建设毕竟是一项需要时间才能看到成效的工程。车队的行驶速度时快时慢,能开在中国施工队建造好的公路上是一种享受。但离开营地后不久,道路就变成了被大车碾压出来的天然土路。再过两个小时,甚至连土路都没有了——地面上只有两条车辙印,而车辙印中间和两侧都是茂密的杂草。 “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停车。要上洗手间的先忍一忍——这种到处都有草的地方可能有蛇。”对讲机里传来了刘堂春的声音,刘主任不顾众人的阻拦,自己坐到了开路的头车上。一路上有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是第一个向后发出通知和警告的。如今车队进入了稀树草原,刘堂春的任务就更重了。 “刘主任警惕性挺高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的胡春波此刻彻底清醒了。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干急诊的都这样?” 孙立恩摇了摇头,“你觉着我能和刘主任一样?他那是以前当兵留下来的习惯。” “刘主任以前还当过兵呢?”网络爱好者胡春波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兵种?三五十个人近不得身的特种兵?” 孙立恩哭笑不得的答道,“什么特种兵能三五十个人近不得身啊?你说的那不是特种兵,那是只豪猪。”他指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武装保卫道,“你要不要问问咱们这个保卫大哥,他能不能三五个人近不得身?” 这次和孙立恩等人坐一辆车的保卫,就是之前那个法国外籍兵团退役下来的突击手。他扭过头来对胡春波笑道,“平时喜欢看网络吧?” 胡春波点了点头,“喜欢看。” “那你记住。”突击手对胡春波认真道,“网络里的兵王啊狙击手啊,那都是骗人的。没有一个字儿是真的。” “人家写嘛,有点夸张也是正常的。”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否定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胡医生试图为自己的爱好做一些小小的辩解,“如水意你知道吧?他写的就很好啊。” “我也是水大粉丝。”突击手悠悠道,“我当初就是看了他的书,才下定决心去外籍兵团的。” 感情你也是个爱好者?胡春波有些纳闷,既然你也喜欢看网络,和我抬什么杠啊?自言自语到了这个时候,胡春波突然一愣,“诶,不对啊。你要是水大的粉丝,怎么会去法国?水大黑法国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去法外的时候,他还没开始黑法国人。”突击手悠悠道,“还好,法外在水大手下还算看得过去,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那几年自己到底是因为啥才去当兵的。” 孙立恩在一旁听的一头雾水,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当一个合格的吃瓜群众。而胡春波则起了个串场穿插的作用,“所以说,刘主任以前当的是什么兵种啊?” 琢磨了一会,孙立恩觉着自己知道的这点事儿应该也不算泄密。于是才转述了一遍周军之前对自己讲过的内容——刘主任以前是某部队侦察营的战士,上过老山战场,职位是捕俘手云云。反正孙立恩自己倒是记住了这些内容,但捕俘手是个什么工种他也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具体刘主任都干过什么,孙立恩实在是一无所知。 法外的突击手听完了这一串描述后,和胡春波对视了一眼,然后摇摇头重新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嗨,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还叫我们来干什么?我服役了四年,也就在马里开过枪——而且还没打中人。上过老山的捕俘手……他来当医生干什么?嫌自己当兵的时候下手太重,来当医生平衡一下?” 絮絮叨叨了一路,车队终于在当地时间晚上六点四十分左右进入了预定休息的营地——这里是美国两个NGO医疗队的撤退营地,他们预定在明天开始撤离。美国的医疗队之前和中国医疗队多有联系,双方还能经常性的互通一下有无。比如抗生素,医疗器材甚至干脆连医生都可以相互暂时借用一下。大家关系一直挺不错的。 然而当车队在营地门口停了足足半个小时,明明能看见营地里有人却没人开门的景象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刘堂春站在门口,给自己认识的两个医疗队领队打了二十分钟的电话。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听的意思。在门口叫人开门也没人来管——明明门口两侧的塔楼上都站着持枪戒备的警卫人员。 过了一会后,刘堂春面色难看的回到了车上,和安保人员讨论了一下后,下令车队越过营地,向备用休息区前进。和他相熟的一个医疗队领队通过海事卫星电话发了一条短信来,内容大概是说营地现在被军方接管,军方认为中国医疗队属于高风险目标,一旦接纳就容易导致基地遭到武装分子袭击。 至于具体是哪儿的军方……刘堂春朝着窗户外很没形象的啐了一口痰,做了一句评价,“这帮狗日的在朝鲜被揍的还不够疼。” 第610章 夜袭 备用营地是一个距离原定休息营地半小时车程的村子。这个村子是刘堂春曾经巡诊来过的地方——村里的长老和刘堂春的关系相当不错。 一个只有百十来人的小村子,突然迎来了十几辆车,四五十号人的访客。村里人一开始当然有些紧张。直到看见了刘堂春的脸后,他们才放松下来。青壮们放下了手里的武器,而不少妇女和儿童还朝着刘堂春叫着“萨比偶”。 “今天得宿营了,大家抓紧时间下车休息。”刘堂春和长老们交谈了几句,获得了在村中各家院落里露营休息的许可后,他连忙开始了安排,“咱们队伍里的男同志们辛苦一点,分三班轮一下夜岗。要是有动静,那就赶紧喊人。” 一部分武装保卫们被分散到了村子的几个制高点和路口进行设防,而其他人则各自找了自己觉得合适的位置隐蔽监控。医生们则分成了两组,女医生们由钱益红带队,在村子最宽阔的院子里驻扎了下来,负责给队伍里的所有人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就是把自热的干粮加热一下而已。而男医生们则被刘堂春分成了三组,准备轮流守夜。 其他医生们都是一晚上三班里倒一班即可。而孙立恩则被刘堂春叫到了面前。老刘同志苦口婆心道,“其他科的医生让他们值一班,我都担心他们半夜睡觉——这些专科医生夜班睡觉也是正常情况。所以,身为急诊科的兵,你得给自己加点担子。” 刘堂春平时有事儿直接说的性格决定了他一旦开始讲道理,那就没道理可讲的残酷现状。孙立恩当然知道老刘同志的性格,毕竟当兵出身,今天被预定营地突然拒绝驻扎,确实也让老刘同志有些紧张。反正小心无大错,大不了明天在车上睡一觉算了。 “刘主任,我盯一夜倒是没问题,反正我今天也不怎么困。”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准备接下值夜班的任务,“不过我从小到大就参加过高中大学两次军训,其他的我啥都没经验。这大晚上的让我值班可以,值哨这个……我也没干过啊。” “这个简单。”刘堂春摆了摆手,“我给你找个位置,你今儿晚上别动窝了。只要视线里有动静,只要动弹的不是野生动物……算了,只要你看见视线里有东西在动,就马上通过无线电叫我。记住,要是不能说话,那就按三下无线电上的发射按钮。” 刘堂春的安排说的孙立恩背后一阵寒意,“刘主任……不至于吧……?” “咱们现在情况挺紧张的,不过你别怕,这主要还是预防措施。”刘堂春正色道,“我今天晚上也不睡,另一个点我盯着。” · · · 吃完了胡佳亲手加热的干粮,孙立恩按照刘堂春的安排,在一个隐蔽的屋顶上爬了下来。这间屋子建的有些年头了。大概是因为建造当初,当地人为了在房间里多一个能挂东西的柱子,因此干脆把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给围到了房子的正中心。借着树荫隐蔽起来后,从孙立恩的这个角度看下去,整个村子几乎全都能收入眼帘。 “你主要看的就是村子周围的土墙,还有土墙远处的石头。”刘堂春在对讲机里吩咐道,“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动静了就在对讲机里喊我,记住了没有?” “知道了。”孙立恩坐在屋顶上,用手搂住了旁边的树枝,艰难回答道。在他身旁,还有一名挂着步枪和瞄准镜的武装保卫。这个保卫是个白人,而且自带一股冷峻气质。自从他上了屋顶之后,这人就一直趴在孙立恩身旁,并且用自带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着各个方向。但不管他究竟有些什么动作,反正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主任,我这旁边已经有一个保卫了,这个点是不是就不用我看着了?”想了半天,孙立恩还是决定问一问刘主任。毕竟这个名叫“安德烈·亚历山大诺维奇·伊万诺夫”的武装保卫头顶上只有“高度警惕”这个状态。看人家的样子,自己也许反而会成为碍事儿的那个。 “他看他的,你看你的。”刘主任的声音很快就在对讲机里响了起来,“还有,没事儿别说话,保持频道畅通。” 孙立恩耸了耸肩膀,开始朝着空无一人的旷野观察了起来。 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盯哨的孙立恩可是一点都没敢保留。状态栏直接保持着全程开启状态。反正只要没有人,状态栏就不会有显示。要是视野里有了人,那状态栏就会直接把这人的名字挂在视野里最显眼的地方。虽然没有试验过自己的状态栏最远能够观察到多远的敌人,但孙立恩可以肯定,用来覆盖整个村庄应该问题不大——至少他可以忍着头疼,看到村子最东南角一侧正在休息的轮班男医生们。 非洲旷野的晚上其实比很多人现象的更为喧闹。非洲草原的夜晚并不怎么适合人类居住——猎食动物大多会选择在夜间出没。而它们活动时产生的噪音,叫声甚至搏斗厮杀的声音,都会在寂静的夜空里传的很远。孙立恩趴在屋顶,眼睛不停的四下张望着,而心里却在怀念着四院的生活。在国内的日子虽然辛苦,在急诊科医院里上班的日子虽然累人,但毕竟大多数时候,还是有秩序和安全的。来了非洲这才半个月,孙立恩的脑袋就被人悬赏了两万美金……这也太吓人了。 孙立恩就这么趴在屋顶上琢磨着,直到他的视线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状态栏晃动。 卧槽?真来人了?孙立恩顿时心里一紧,右手连忙往胸口的对讲机摸去。结果却因为心里太紧张而且动作太大,直接把对讲机碰的掉了下去。 对讲机即将落地的瞬间,那个一直趴着不动的俄罗斯籍保卫伸出了左手,轻轻巧巧的接住了孙立恩的对讲机。然后快速在上面按动了三下。 “不要说话,往后慢慢爬。”俄罗斯保卫用英语低声说道,“从后面的梯子下去,直接去找你们老板。” 孙立恩听从着专业人士的指令,手脚并用的朝着后面退了下去。状态栏一共显示了六个,也就是说,外面最少有六个不明身份的人朝着村庄悄悄摸了过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了,这个时间点悄悄靠近村庄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 急诊医生大概都有这种遇事不乱的大心脏,孙立恩往后退的过程非常顺利。他悄悄下了房,然后转身就朝着刘主任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没跑多远,他就看到了以同样姿势朝着自己跑来的刘堂春,以及刘堂春身后跟着的三名武装保安。 刘主任自己手上也拿着一杆枪,看样式有些像是游戏里见过的AK47。他看到孙立恩之后,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孙立恩把刚才的事情一说,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六个人?”跟着刘堂春的武装保安里,就有今天和孙立恩一车的那个法外突击手。他低声嘟囔了几声后对刘堂春的道,“刘叔,安德烈能解决最少一半的敌人。咱们直接找掩体做阻击就行。” “你去把所有的队员都叫起来,让他们把防弹衣穿好了。”刘堂春则对孙立恩道,“告诉大家,就地隐蔽。如果我们这边枪响了十分钟我还没回来,那你们就和剩下的人都一起上车,直接朝着东北方向跑。往东北再开四个小时,就是联合国的维和部队营地,到了那边,你们就安全了。”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问刘主任大家都跑了他怎么办,老刘同志就猫着腰带着三个武装保卫往村西南侧跑了过去。 这样矫健的刘堂春,是孙立恩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第611章 不明原因脑膜炎 医生们很快就在孙立恩的催促下穿上了防弹衣。女医生们被安排到了车辆旁边进行隐蔽,而男医生们则手里拿着他们能找来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比如棍棒或者乌萨马赠送的腰刀——腰刀不算太长,比成年人的小臂勉强长上一些。虽然腰刀本身并不怎么适合搏斗,而且医生们也没有学过如何使用腰刀和人搏杀,但手里握着开刃的武器,确实能让人心里安稳一点。 孙立恩则靠在一旁的土墙下,努力竖起耳朵,尽一些可能搜寻着枪声的讯号。刘主任说了,枪响之后十分钟内他要是不到,那大家就得马上上车跑路。 人在紧张的时候是很难客观估计时间的。孙立恩一边等一边看表,一分钟,五分钟,八分钟,一直等到了十分钟。但枪声依然没有响起,夜空下除了鬣狗的叫声和一些虫鸣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这可咋办?孙立恩彻底傻了眼,刘主任光说枪响之后十分钟的处理预案,他可没说抢不响了大家该怎么办。不过看那个趴在屋顶的老毛子的沉稳劲头,孙立恩倒是觉得枪声不响大概是件好事儿。 说不定……说不定来的不是敌人呢? 等了好一会,甚至都等的孙立恩有点困了,刘堂春有些疲惫的身影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大家纷纷从地上爬起来,等着刘主任向大家通报情况。 “来的不是敌人。”刘堂春疲倦的摆了摆手,“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立恩,你过来一下。” 孙立恩不明就以的凑了过来,看着刘堂春疲倦的样子低声问道,“刘主任,真没事儿?” “也不能算没事儿。”刘堂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道,“我听小胡说,你在四院这段时间,又处理了几个传染病?” 如果不算让刘堂春被发配到非洲的禽流感,孙立恩在后面的日子里又处理了三个鼠疫患者以及两名HIV阳性患者和一名布鲁氏菌病患者。他掰着指头数了数,然后点头道,“确实是处理了几个传染病的患者……” “你站岗时发现的那些人,是从之前拒绝咱们进入的那个营地里逃出来的美国医疗队专家。”刘堂春悠悠道,“他们逃离营地,是因为营地里爆发了一种不知名的传染性脑膜炎。营地里实施了军事管理,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和阻断传染源。他们从营地里逃出来,想要寻求咱们的帮助。” 孙立恩闻言一惊,美国专家都搞不定的传染性脑膜炎,而且还是严重到需要军管的……这得是什么来头? “咱们这次来的专家里,大部分都是普通科室的医生。没有专门的传染病专家,他们处理传染病不够专业。”刘堂春继续解释道,“我刚才已经给国内打过电话了,国内的意见是,尽力帮忙。”他瞥了孙立恩一眼,“做这个决定的可不是宋院长,你懂我意思吧?” “懂懂懂。”孙立恩点头如鸡吃米,这种事情他连猜都不用猜,就能想得到肯定是国内的相关部门作出的决定——要不然也不能花刘堂春这么长时间。“那您的意思是……” “咱们爷俩回去闯一趟龙潭虎穴——还得带上小胡。”刘堂春当机立断,“偷偷跑出来的这六个人就地隔离,咱们的行程暂时中止。” 孙立恩对此有点不同意见,“现在的重点应该还是找出传染源,同时想办法阻断传播途径。这种事情咱们两个就够了,不用扯上护士一起……” “我知道你小子是心疼媳妇儿。”刘主任一脚踢在了孙立恩的防弹衣上,然后自己趔趄了一下。“这不是小事儿你知道么?有个护士在旁边盯着,至少能拦住你这个小王八蛋摘口罩!”趔趄了一下的刘堂春看上去非常生气,他朝着孙立恩吆喝道,“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执行命令知道不?!” 两个人争执的声音有些大,顺着夜风传到了稍远处的医护人员休息区里。胡佳一路小跑从车辆停放区跑到了两人身旁,并且用非常冷静且不允许有反对意见的语气道,“我要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这事儿不是开玩笑的!”孙立恩是真急了,他自己有状态栏,就算是真的碰到了某种未知的烈性传染病,至少还能有个警告提示。刘堂春身为经验丰富的急诊科主任,来处理这种未知传染病至少也算是半个行业内人士。可胡佳……她甚至不是传染科的护士。以前胡佳在医院里一直都是手术室的器械护士,她和传染病这专业不挨着呀! “我没有开玩笑。”胡佳冷静道,“我是器械护士,整个医疗队里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无菌操作的要求。对个人防护和防感染的实际经验,你们这些医生也比不上护士。”她认真盯着孙立恩的眼睛,“这种时候,与其让我像个童话里的柔弱公主,躲在城堡里等待前线的消息,还不如让我和你一起上战场——说不定我比你还能打。” 胡佳当然比孙立恩更能打,虽然这个“能打”是物理层面上的。面对这样一个能打的女朋友,孙立恩虽然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算了,那咱们就一起去吧。”孙立恩搂了搂胡佳,两人身上的防弹衣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孙立恩甚至认为自己感受到了胡佳的心跳。“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放心。” “这话应该人家跟你说。”刘堂春在旁边冷哼了一声,“至少小胡没有在手术室里摘过口罩!” 除了孙立恩和刘堂春以及胡佳外,胡春波也被拉到了治疗小分队里。原因无他,这次不明原因的传染病主要表现为脑膜炎,这也算是神内的治疗专业。作为医疗队里唯一一名神经内科专家,他应该,也必须随队一起去美国医疗队的营地里。 两辆车晃晃悠悠的开到天光渐亮,这才终于在鱼肚白的天空照耀下看见了那座陷于黎明前黑暗的美国医疗组营地。 第612章 四十八小时 营地门口,灯火通明。孙立恩等人的车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听见了营地里传来的鼎沸人生,甚至还有狗叫的声音。 “里面够闹腾的。”刘堂春和孙立恩胡佳坐在一辆车上,他眯着眼睛看着美国营地,嘴角扬起了一丝冷笑,“估计是发现有人跑了,正在组织力量准备找人吧。” 车辆停在了营地门口,两个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美国大兵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们朝着孙立恩等人乘坐的车辆连连摆手,示意他们马上离开。 刘堂春从车上走了下来,对两个大兵说了些什么。孙立恩在车里清楚看到了两个大兵的表情突变,然后其中一个人扭头就往营地里跑去,看样子像是去请示上级军官了。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两个阴着脸的美国军官从营地里走了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白人军官怒气冲冲的朝着刘堂春大喊大叫了起来。喊的是什么内容,孙立恩倒是没听清,可他看到了白人军官直接从腰带里拔手枪的动作。 武装保卫们迅速从车上跳了下来,并且用自己手里的武器指向了对方。而在白人军官身后的那个亚洲裔军官也脸色大变,他一把抢过了白人军官手里的手枪,并且朝着对方大喊了起来。 局势顿时混乱了起来。几个持枪的士兵也不知道是应该先拿枪对准营地门口的武装保卫和刘堂春,还是先跟随长官把白人军官围起来。双方稍微僵持了一会,改变局势的突变发生了。 白人军官忽然抱着头跪倒在了地上,他面目狰狞,双目尽赤,几乎是嚎叫着跪倒在了地上。但惨叫持续的时间并不算久,大概几秒钟后,他就忽然张嘴吐了一地。污物从他口中喷射而出,在地面上溅出接近一米多远。 突然的剧烈头疼,再加上喷射状呕吐物。孙立恩第一时间就从车里蹿了下来,这像是典型的脑动脉瘤破裂症状。和孙立恩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站的更近的刘堂春。他早就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在白人军官双手抱头跪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冲到了对方身旁准备施救。 其实……在非洲这种环境下,脑动脉瘤突然破裂那基本上是没救的。动脉瘤破裂会导致患者迅速出现脑疝,然后致死。除非紧急开颅,同时释放颅压并且止血,否则这人死定了。 然而就在孙立恩和刘堂春冲上前去准备施救的时候,包括那个手里捏着夺回手枪在内的所有美国大兵都惊恐的四下散去。仿佛跪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并非自己的同袍战友,而是什么会吃人的魔鬼。 刘堂春感觉情况不对,连忙停下了步伐。而孙立恩也从状态栏上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状态栏并没有提示这个白人军官有任何的脑出血症状,反而提示了一个持续时间27小时的急性脑膜炎。 “你们营地里的传染病就是这种症状的?”刘堂春朝着远处避之不及的亚裔军官喊道,“所有的人都这样?嘿!我在跟你说话呢!像个男人一样有点胆子行不行?” 亚裔军官往后躲出去至少十米,才对刘堂春喊道,“有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像他这样了!医生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所有头疼的人几乎都在一天之内就死了!” 这话听的孙立恩心里咯噔一声。按照状态栏的提示,这个白人军官发生了急性脑膜炎的状态不过27小时,也就是说差不多发病后48小时,几乎所有人患者都会死亡。 这么短的病程,这么高的致死率……孙立恩的知识体系里能和现在这种情况对的上号的只有两种疾病——鼠疫或者埃博拉。 但鼠疫在人群中传播的时候,并不会全部都表现为急性脑膜炎;埃博拉的致死也需要最少两天且症状特殊明显。孙立恩不认为美国的医疗专家们会认不出埃博拉的样子。 如果不是鼠疫或者埃博拉……这又会是什么病?孙立恩眉头紧皱正在思考,而胡佳则从车上跑了下来。不由分说就给孙立恩带上了N95口罩和护目镜,并且还递过来了两副乳胶手套,“把防护做好,救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 · · · 在几个上了年纪的美国专家帮助下,跪倒在地上不停哀嚎着的白人军官被搬运上了担架,并且送入了营地内的隔离营地。孙立恩和胡佳以及有些胆战心惊的胡春波也在刘堂春的带领下,见到了带队的美国医疗组队长。 美国医疗组队长是个看上去非常富态的黑人女性。要不是对方说话的时候那一股浓浓的美国翘舌风味,光看对方这一脑袋的剧烈自然卷,以及充满本地风情的穿衣风格,孙立恩还真会把她当成本地人。 “,我们又见面了。”黑人女性朝着刘堂春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我本来以为,你们会直接离开的。” “伊维拉·莫里森博士,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有话不愿意直说——那条短信是你让马蒂森发的吧?”刘堂春和对方握了握手,“介绍一下,这位是孙立恩,我的学生,有丰富的处理传染病的经验。这是胡春波,神经内科专家,处理急性脑膜炎的权威人物。这位是胡佳,你可以认为她是整个波利坦维亚地区经验最为丰富的护理专家。”刘堂春三句话就给自己带来的三人每人发了一顶高帽子戴上。“我和国内通报过了,国内指示我们尽全力为你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所以我带着这几位专家来了。” “感谢你们的慷慨,刘博士。我们现在真的非常需要帮助,任何帮助都行。”伊维拉叹了口气,“马蒂森……已经死了,是我用他的海事卫星电话给你发的消息。” “什么?!”这下轮到刘堂春震惊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不可能吧?他……他不是传染病专家么?” “他是第一个发病然后死亡的,就在他两天前和你通完话,并且同意了你们来营地驻扎之后。”伊维拉的神情有些悲伤,“在他死后,营地里突然就开始流行起了这种……不知名的烈性传染病。两天之内,连同营地里的医生以及负责安保的士兵……如果再算上刚刚发病的安德鲁上尉,营地里一共有二十七人发病。其中……十九人死亡。没有一个人能活过48小时……”她有些悲伤的看向了刘堂春,以及站在他身后,震惊的说不出话的孙立恩和胡海波摇了摇头,“我们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传播途径是什么,这里太危险了,你们不该来的。” 第613章 来源成谜 “我们是医生。”刘堂春并没有直接回答伊维拉的话,他只是轻松的笑了笑,“我们会选择重新来到营地的原因,和你没有离开这里的一样。” 孙立恩等人在穿好了防护服之后,迅速投入到了照顾发病患者的工作中。在孙立恩的强烈坚持下,胡佳同意只作为无菌操作监督在一旁盯着。实际操作全部由孙立恩和胡春波甚至刘堂春亲自完成。 刘堂春对孙立恩的坚持没说什么话,胡春波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没什么怨言——他还以为现在的工作算是招聘前的试用考验呢。 但现场的情况比大家想象的更为恶劣一些。美国营地很奢侈的用上了单独的个人房间作为隔离房,但由于是临时建筑,无法构建符合传染病防治标准的负压房间。为了让房间里的病人稍微好受一些,所有房间里都开着空调——这导致隔离房间实际上成为了正压室。 这很危险,尤其是在面对一种传播途径尚不为人所知的传染病的时候。孙立恩等人投入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房间里的空调全都关掉。然后转为开窗通风——隔离间被集中安置在营地的东南角,这里又正好是营地的下风口。开窗通风比起之前那种空调加封闭环境安全了许多。 “所有的患者都表现出了剧烈的持续头痛。”胡春波自己自告奋勇,先去隔离间周围转悠了一圈,然后忧心忡忡的回来了。“八个患者全都有不同程度的血压上升,再这么持续下去,恐怕在急性脑膜炎发展成脑疝之前,他们就都得活活疼死。” “用止痛了没有?”刘堂春皱着眉头问道,“美国人搞精麻药物没有咱们这么严格,都疼成这样了……应该上止痛了吧?” “上了,而且用的还是芬太尼。”胡春波报药名的时候直嘬牙花子,“枸橼酸芬太尼注射液1.5毫升融入150毫升生理盐水里静脉滴注,为了防止呼吸抑制还上了正压呼吸机,但用药的患者没有任何情况改善——他们还在喊疼。” “芬太尼都没用?”刘堂春这下可是真的吓着了,“他们有耐药性?” 胡春波有些迟疑的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吧?美国人滥用精神药物的多,但也不至于滥用到所有人都对芬太尼有抗性。”他看着刘堂春和孙立恩,“我怀疑……这种疼痛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神经向大脑传递信号——可能是脑膜炎导致的神经受损,和神经性头疼类似,但更接近于错觉的那种头痛。” 大脑是人体最主要的核心感受器官。其他神经传递来的感觉,会在大脑里被“翻译”为人主观可以理解的感受。比如疼、痒、冷、暖等等。但大脑受损后,人体有时会出现各种奇怪的,无法解释的感觉。比如感觉背上多出一双翅膀,比如明明浸泡在冷水中却觉得浑身燥热。如果连芬太尼都无效,那就只能说明这些患者并不是真的“感受”到了疼痛。他们的大脑正在向他们持续发出错误的警告。 “脑部神经受损导致错误感觉的案例我听说过。”刘堂春皱着眉头问道,“但是按照之前那个军官的说法,这种急性脑膜炎患者里有一半都表现出了剧烈头疼,十几个病人每一个都在掌握疼痛的区域有损伤,这概率太低了。” 刘堂春和胡春波正在争论患者的疼痛究竟是从何而来,而孙立恩则在一旁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情况有点不太对劲。 状态栏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在他靠近隔离房间的时候用巨大的红色字体刷出“警告”。没有什么“高传播风险”,也没有“高致命风险”,状态栏就像是懒洋洋的看门老大爷一样,看了一眼觉得没啥问题,就又重新捧着茶杯回到躺椅上开始打盹了似的。 实际情况和预期差距太大,孙立恩一时竟然有些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二十七人在短时间内相继发病,而且症状表现一致且致死率极高。这摆明了应该是传染病,为什么状态栏却不提示? 孙立恩的困惑持续了一会,但当急诊医生的就这一点好——就算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也能先根据经验和患者表现出的症状数值来进行相应处理。 “甘露醇有的吧?先给每个人都来一瓶。”刘堂春大手一挥,停止了和胡春波的争论,他转身对孙立恩道,“控制颅压争取时间,把他们之前的治疗记录全都找出来,不管死活,所有的记录都要。” 孙立恩点了点头,快步朝着伊维拉的办公室走去。自己一行人在美国营地那可真算得上是“人生地不熟”,找以前的治疗记录,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去问问伊维拉。 “治疗记录?有的,我把它们放在这里了……”伊维拉听到了孙立恩中式英语的请求后点了点头,转身开始去翻找起了报告和资料。处于谨慎起见,孙立恩看了一眼伊维拉的状态栏——没有急性脑膜炎的提示,除了焦虑和紧张以外,伊维拉女士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 “这些发病的人……”孙立恩在伊维拉去寻找报告的时候,决定稍微做一些病史采集。由于患者们大多因为剧烈疼痛无法有效对话,伊维拉成了现在最可靠而且最容易提供病史的来源,“在你看来他们有什么共同点么?” “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男性。”伊维拉的回答角度充分体现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高度敏感性,“二十七个发病的患者全部为男性,而且是刚从国内派驻到非洲的——他们抵达这个营地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这个世界上还有只传染单一性别的传染病?孙立恩深深皱起了眉头,虽然不是传染病专家,但是接受过医学教育的孙立恩深知传染病面前,众人平等。也许有一些身体比较弱,有基础疾病的人会更容易受到传染病的威胁,但总的来说,传染病并不会对性别有所偏好。 “还有什么其他的特点么?”孙立恩继续问道,“这些人之前在美国……都居住在同一个社区里?”他开始怀疑起了这种烈性传染病是否是直接来自于美国的。 “那些大兵在被派驻到非洲之前,大部分都在德特里克堡陆军基地接受训练。”伊维拉摇了摇头,“但是医生们之前并没有去过那个区域。他们在来到非洲之前,分布于国内的六个州。我可以肯定,他们是在来到非洲以后被感染的——如果美国有这么严重的传染病,那新闻媒体早就报出来了。” 第614章 病史采集(上) 不是在美国感染的疾病,而且感染者都是男性……孙立恩从伊维拉口中得知了一些情报,但他丝毫看不出这些情报现在有什么作用。 比起这个,还是治疗记录更有参考意义一点。孙立恩抱着一摞报告回到了隔离区的办公室,这里被腾出了一间空房给孙立恩等人使用。同时两支医疗队所携带的所有药物都向孙立恩等人敞开供应——为了做到心里有数,胡佳自告奋勇的去先行清点药物库存了。而孙立恩和胡春波则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文书工作——刘主任召集了几个还敢上一线的美国医生,一起去照顾病人了。 根据美方的治疗方案,他们对二十八名患者进行了分组治疗。一组按照细菌感染,使用了包括美罗培南在内的多种抗生素。另一组则用上了包括更昔洛韦和阿昔洛韦在内的抗病毒药物进行治疗。第三组就更绝,他们甚至用了两性霉素B来对抗可能的真菌性感染。 然而三组病人接受治疗的表现并没有什么直接区别。死亡人数依旧迅速攀升。抗生素组十名患者里六人死亡,抗病毒组十名患者中七人死亡,抗真菌组七名患者中六人死亡。数据上看,几乎所有治疗都没有对疾病产生影响。所有发病的急性脑膜炎患者,不论采取哪种治疗方法,死亡率始终高达70%以上。 “这事儿不对劲呐。”孙立恩越看越心惊,他放下了手里的治疗记录,对胡春波道,“对所有治疗都没效果,这得是啥感染源?” 同时有二十八人发病,这肯定不是什么遗传性疾病——导致发病的必定是某种能够同时感染二十八人的病原体。 “和脑子有关系,致死率这么高……总不能是疯牛病吧?”胡春波也有些发愁,他首先能想到的和现在情况对得上的疾病就是疯牛病。但人感染了脘病毒后出现的克雅氏病进展不会这么快,而且症状也不会表现的如此一致。这个想法马上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难治是没错,但病程对不上。” 孙立恩的注意力则被剩下的几个幸存者吸引了过去,“如果所有人都会在发病后四十八小时内死亡……”他点了点手上的记录,“那这个发病了……五十四小时的士兵怎么还没死?” 安德鲁·杰克逊,一名年仅19岁的美军士兵。病历上记录他是第一次服役,并且是第一次被派遣到海外。病例中记载安德鲁过往健康,在五年前有过滥用毒品的历史。接受了社区戒毒后通过征兵站的体检成功入伍。 “他和刘主任的那个老朋友,就那个叫马蒂森的前后脚发病。马蒂森刚发作,他就开始出现了表情淡漠,发烧呕吐的现象。”胡春波也看到了这个病例,他点着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道,“发病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十四个小时,但是他还活着。” “虽然可能比死了还惨一点,但他确实还活着。”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和其他死者最大的区别应该就是年轻——其他死亡的患者平均年龄在三十二岁,年龄越大死的越快……但是也有例外。”孙立恩又抽出一张病例,“这个人是马蒂森的老师亚历山大·杰斐逊,今年六十九岁,他发病了四十九个小时,也还没有死。” “如果这两个病人的情况不是特例,那就说明他们两个身上都有某种能够减缓死亡的特征。”胡春波点了点头,孙立恩的发现非常重要。“年轻的可能是抵抗能力更强,免疫系统更加活跃。这种活跃导致了他死亡的速度稍慢一些……也就是说确实是某种能够被人体免疫系统清除的病原体感染了他们。这肯定不是脘病毒。” “而这个年龄大一些的……我怀疑他死亡速度慢,完全是因为年龄。人的大脑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稍微缩小的。”孙立恩点着亚历山大的病例道,“因为有脑萎缩的状态,所以他对于颅内压增高的耐受更强一些。” 这个逻辑是通畅的。但……孙立恩和胡春波一起摇起了头,“这两个人不是一个治疗组的啊。” 亚历山大接受了两性霉素B注射治疗,而年轻的安德鲁则是美罗培南的治疗接受者。两人分属不同的治疗组,情况也不能简单的沦为一谈。 “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生病的只有男性。”第一个猜想方向目前看来暂时行不通,孙立恩的思路自然就朝着第二个方向发散开来,“从十九岁到六十九岁,感染患者只有男性?这说不通呀。”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对于孙立恩的这个疑问,胡春波倒是很看得开,“男人到死都是男孩,别看年龄差别大,其实男人的生活基本都一样。尤其是在美国这种标榜着自由开放的国家,所有男人的生活基本都一样——啤酒、体育、女人。”胡春波摇着头笑道,“不说美国了,中国情况也差不多。我实习的时候见过十七岁的梅毒,当了主治见过七十岁的梅毒脑病。其实都一样。” “也就是说……”孙立恩细细咀嚼着胡春波的话,他的脑子正在全速运转,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推论,“他们感染的途径,可能是一场……一场二十八人全都参与了的大Party之类的?聚会上的酒水或者烟草制品……甚至可能是某个从事特殊服务业的女性患病,所以二十八人才同时感染了?” “很大胆的推测。”胡春波点着头,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嘟囔着年轻人还是缺乏生活,“不过最后一个不太可能,毕竟一个晚上接待二十八个客人,就算是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女性也扛不住。而且你得知道,美国人到了非洲还是很怕艾滋病的。美军的安全套是免费配发制度,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 “所以不是性传播,但是其他途径依然是有可能的。”孙立恩顿时来了兴致,他似乎看到了诊断的关键所在,“我再去问问伊维拉女士,说不定她有什么主意。” · · · “对此我没有任何可能的念头,亲爱的。”伊维拉女士带着疲倦的笑容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开展了三次流行病学溯源活动。但是没有任何一次活动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会患病,而其他参与了活动的人却能够保持健康,不光是女性,营地里还有十几个没有得病的男性呢。” “那您能和我说说,你们最近都有什么集体活动么?”孙立恩还是不死心,以往的职业生涯告诉他,如果想要找到问题的正确答案,那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才行。“比如大家都参与了的party?” “这个倒是经常有。”伊维拉女士点了点头,“我们也曾经怀疑过这个问题,但是过去两个月我们都对供应商提供的啤酒和雪茄做了抽样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又是一条路被堵死了。孙立恩愁的直想挠头发。“那他们有没有什么小规模的团体活动?比如小聚会之类的?” “这种事情,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跟你说了,亲爱的。”伊维拉女士摊了摊手,“如果是他们的小聚会,那我肯定是不知情的。如果你还是想问的话,我建议你去问问看刚刚发病的胡恩上尉,或者他的副手朴中尉。” 第615章 病史采集(下) 不用伊维拉女士多做说明,孙立恩也能猜到,朴中尉就是那个夺下了胡恩手中手枪的亚裔军官。这位军官至少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够和平沟通的角色,既然伊维拉女士这么说了,孙立恩也就决定去问问看情况。 在营地的角落里,孙立恩找到了这位“能够和平沟通”的朴中尉。大概是因为看着自己的上级在面前发病的样子过度受惊,朴中尉选择了一种非常愚蠢的方法来抚慰自己的精神。在孙立恩找到他的时候,朴中尉的脚底下摆着两瓶喝光了的杰克丹尼,而他还在用颤抖的手倒着第三瓶——第三瓶酒也只剩一个瓶底了。 “天老爷,你这是想自杀么?”孙立恩赶紧夺下了对方手上的酒杯。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的容量是700毫升,三瓶喝下去差不多就四斤……这个量一口气喝下去真的是会死人的。 朴中尉似乎想要反抗孙立恩,但喝多了之后他的胳膊却根本不听使唤。在半空中抓了两下之后,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孙立恩叹了口气。看到对方头顶上这醒目的“急性酒精中毒”之后,孙立恩就知道,急诊科最常见的工作又回来找自己报道了。 “这人咋回事,也发病了?”胡春波看见孙立恩扛着一个人回来之后吓了一跳。把人从孙立恩背上放到地面后,他才闻到了那一股能够穿透N95口罩的浓烈酒味,“喝多了?” “是。”孙立恩言简意赅的点了点头,“估计是看见自己的上级发病,然后吓着了。”刚刚看状态栏的时候,孙立恩已经核实过了。朴申勇中尉并没有急性脑膜炎的症状,他只是单纯的喝多了而已。“咱们这儿有纳洛酮么?这货喝了三四斤威士忌下去。” “小胡去清点药房了,你问问她。”一听到这个夯货居然喝了这么多酒之后,胡春波连忙开始翻找起了药盒,“我先给他催吐吧……他们这里有没有洗胃的机器?” · · · 事实证明,美国大兵所驻扎的地方,医疗设施都不会太差。胡佳不光从仓库里找到了一堆限制使用级的抗生素,同时还找到了四套尚未拆封的呼吸机。就连洗胃机都找出来了一台,更不必说配套使用的活性炭了。 清点完了仓库之后,胡佳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赞叹,“果然都是有钱人。”就连ECMO都有的医疗组,她反正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孙立恩刚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问她要纳洛酮,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有患者使用芬太尼过量导致了呼吸抑制,还是营地里有人酗酒导致酒精中毒。反正胡佳还是先从药房里找了两瓶交给了孙立恩。现在清点基本完成了,她也终于可以回到工作地点去看看情况了。 “这样不行,上镇定!”胡佳刚刚走到隔离区,就听见了胡春波的喊声,很明显,有患者的情况不太好了。“先生,先生!” 隔离间里,孙立恩和胡春波正在全力抢救着刚才发病的那个白人军官。胡佳进屋的时候,正好能看见那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军官正像是过电似的在床上抖着糠。过了一小会,这种大范围的抖动就变成了更吓人的全身收缩。躺在床上的胡恩双拳紧握,浑身痉挛。但脸上表情却很淡漠,只是一双眼睛瞪的又大又圆,朝着右侧凝视。 胡春波拿着手电筒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对光反射消失,瞳孔散大。”他抬起头来,朝着孙立恩凝重道,“是全身强直-阵挛性发作。” “他的病例以前没有记录过癫痫病史,这应该是个全新的症状。”注射完了20毫克安定的孙立恩的眉头紧锁,“这肯定和脑膜炎有关系。” “也没有第二种解释了。”胡春波放下了手电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慢慢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双腿,“这进展的也太快了……” 从急性脑膜炎发病到癫痫大发作,一共只过了四个小时。这种进展速度就算以急诊的角度来看也算非常快了。 胡春波是被吓住了。他以往处理的神内疾病大多数都属于那种极其难治而且后遗症严重,但基本已经不会再进展的疾病。这种又急又快,而且在短时间内取人性命的疾病他接触的真的不多。 孙立恩皱着眉头,绕着胡恩转了一圈又一圈。状态栏上除了“癫痫发作”这四个逐渐淡化下去的字以外,没有新的提示。 癫痫,癫痫是什么意思?孙立恩边走边琢磨着。癫痫俗称羊角风,是一种大脑皮质层异常放电所导致的,重复出现的意识和行动能力丧失的慢性疾病。 大脑皮质层异常放电,就像是电脑中的某个关键部件突然短路了一样。大脑这台精密仪器的运转受到阻碍后,整个系统就会开始逐步重启……孙立恩忽然停下了脚步,脑膜炎是可以引起癫痫的。但这一般都发生在脑膜炎被治愈以后——一部分脑膜炎患者在被治愈以后可能会留下癫痫的后遗症。但在表现为癫痫症状的脑膜炎却并不太常见。 如果……如果癫痫和脑膜炎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和致病的病原体有关呢?孙立恩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并且他也很快找到了支持自己这个假设的证据——胡恩的癫痫发作并不是典型的全身强直-阵挛性癫痫发作。 一般的全身强直-阵挛性癫痫发作,患者首先会出现意识丧失,同时进入强直期——浑身上下所有的骨骼肌会出现持续性收缩。之后转入阵挛期——全身间歇性痉挛。最后则是惊厥后期。这个阶段上可能会有断站的强直痉挛,大小便失禁,口吐白沫或者干脆就喷出血沫。 但是胡恩的发作却是以阵挛开始,而且还是以四肢为主的强直性阵挛,随后转入全身强直期。强直期后再次开始的,才是全身性阵挛。 这个发作顺序不太对劲……孙立恩努力回想着自己学来的知识。如果把这个痉挛的症状拆开来看,他应该是首先出现了强直性发作,然后才转入了全身强直-阵挛性癫痫发作。 而强直性发作,一般出现在遭受了全脑弥漫损伤的患者身上。 “胡哥……如果他一开始的症状是强直性发作的话……”孙立恩结结巴巴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会不会是在提示,致病源并不是只针对脑膜,而是对大脑的其他部位也有损伤?” 第616章 求证 不管是细菌还是病毒所引起的脑膜炎,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累及部位仅限大脑脑膜。这里有足够的生长扩张空间,有充分的养分和相对较容易发展的“领地”。 生物都倾向于消耗最少的资源以获取最大的扩张。这种“高效”的特质对人类和微生物同样起效。 但如果胡恩的脑损伤并不局限于脑膜,而是深入到了其他区域甚至是脑白质中。那么,孙立恩他们需要处理的,就绝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不明病原体导致的脑膜炎”。他们甚至可以直接排除常见细菌和病毒致病的可能性。 “应该再做一个脑脊液检查。”胡春波迅速做出了决定,并且转身朝着胡佳问道,“他们这里有离心机吧?” “有。”胡佳点了点头,“这里设置了一间器具相当齐全的检验实验室,而且检验医生们都还在岗位上——他们没有发病的。” 胡春波和孙立恩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检验科的那群宅男没有染病,这更让他们两个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现在发病的这一批人颅内压都太高了。做脑脊液穿刺检验有风险。”然而,胡春波和孙立恩对患者进行脑脊液穿刺检查的要求被刘堂春给否了。“本来就死的快,再穿一下脑脊液,你们是担心他们脑疝的几率还不够大?” “可是这个检查真的很重要,如果想要就他们的命,脑脊液检查必不可少。”胡春波也急眼了,他朝着刘堂春嚷嚷着,“不做检查,所有人都得死。做了检查明确了诊断,至少还能活下来几个!” “你们已经有方向了?”听到这里,刘堂春不由得有了点兴趣,“要做脑脊液检查,你们觉着一定能在脑脊液里看到病原体?” “普通的不好说,不过颈旁穿刺应该可以。其实最好是做脑白质活检,不过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你肯定不会同意的。”胡春波答道,“刘队长,给个许可吧,这是在救命呢!” “胡搞,还脑白质活检,你怎么不把人脑袋劈开看看?”刘堂春朝着胡春波瞪起了眼睛,不过瞪眼之前,他却先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我们是来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的,并不一定要搞清楚他们得了什么病——意思到了就够,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刘队长,我们是医生。他们是病人。”胡春波急的脸都红了,他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刘堂春,“他们的罪过再大,也不过是没让咱们进营地。现在我们有了想法,有了方向,甚至有了一定把握诊断,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意思意思?!” 刘堂春在医疗队里名望极高,而且平时因为处事公平,级别也够高,基本是说一不二的主。胡春波为了救几个态度不好的美国人就敢和刘堂春这么当年对着干,甚至连胡佳都觉得胡春波的态度有点不合适。 沉默了几秒钟,眼见胡春波的脸越来越红,刘堂春忽然哈哈一笑,朝着孙立恩道,“你看,我这眼光不错吧?” 孙立恩含笑点头,这年头敢和刘主任顶嘴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敢为了几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敢和刘堂春据理力争的医生那就更是少数中的少数。医生需要服从上级医生的命令,但也需要对上级医生的不合理命令进行反抗。什么时候服从,什么时候反抗,这实际上是个非常困难的题目。 至少胡春波这一次做的挺好。 “给患者做颈旁穿刺风险太大,我还是不能同意的。”刘堂春又笑了笑,才对着一头雾水的胡春波道,“不过,我有一个解决方案。” “两个小时前,有一名患者治疗无效死亡。”刘堂春对着胡春波道,“我已经和伊维拉博士谈过了,她同意我们对患者进行解剖查找病因。”刘堂春顿了顿,笑着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个许可,去把那个可怜人的脑袋劈开,找到病原体,然后把其他人救下来。” 胡春波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我会去查的……不过其他人……不一定能救的下来。” · · · 胡春波去做尸检了。而另一头,孙立恩则又去找了伊维拉女士。这次,他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们之前聚会的时候,游泳了么?” “游泳?”伊维拉女士很明显没有想到孙立恩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会后才点了点头,“非洲太热,小伙子们喝了啤酒之后想要凉快一点,所以经常去营地东边的那个小池塘跳水。” “这一批发病的人里,都是去游过泳的对吧?”孙立恩步步紧逼,继续问道,“很多人都去游过泳,这个无所谓。他们全部都有过游泳史,对不对?” 伊维拉女士的表情从困惑到若有所思,再从若有所思到了震惊。她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们高度怀疑,但目前还缺乏决定性证据。”孙立恩点了点头,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池塘有多远?能不能找个人带我去?” “东面,出了营地之后直接就能看到。”伊维拉女士还沉浸在震惊中,她甚至忘了找人带着孙立恩出去看一看,“但是……二十八个人发病……这不可能……” 科学这种事情,有时候就和推理一样。当你排除掉所有可能之后,剩下的最后一个选项,无论它有多么不可思议,都是最终的真相。孙立恩走到池塘边,看着这一池还算干净的池水摇了摇头,谁能猜到就是这一池水,在几天之夺走了十几个人的性命呢? 从池水里取了样,孙立恩重新回到了营地中。并且把样本交给了正在看着显微镜的检验科医生。他对着美国检验医生道,“这个样本,你们仔细看一看。” 美国检验医生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样本,然后问道,“那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呢?”他解释道,“不同的目标,我们得用不同的方式去处理样本。” “寻找一下,这里面有没有自由生活阿米巴原虫。”孙立恩答道,“等会送来的人体组织样本里,你们需要寻找的也是同样的东西。” 第617章 中国医生 孙立恩和胡春波同时怀疑的,是一种名为“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的少见疾病。 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是由自由生活阿米巴原虫通过鼻腔黏膜,经由嗅神经侵入大脑,从而引发的全脑神经炎症反应。严格来说,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所侵袭的大脑结构并不仅限于脑膜。但由于这种疾病会表现出明显的脑膜刺激征,所以才被命名为了“脑膜炎”。 到目前为止,这种罕见疾病全球各地均有报告。但全部都是散发病例,少见有群体性发病的案例。如果能够确认美国营地里爆发的这种高死亡率脑膜炎的确是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那这个案例绝对是可以发到四大神刊甚至《自然》《科学》上的重大发现。曾经被人们认为是并不会对广泛群体造成威胁的福氏耐格里阿米巴原虫竟然会导致如此大规模的感染,这对整个医学界都会造成巨大轰动。 然而,孙立恩和胡春波现在纠结的,并不是这样一篇案例报告应该发布在哪个杂志上。他们现在揪心的,是这种“脑膜炎”的高致死率。 国内一共报道过三例福氏耐格里阿米巴原虫导致的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三个病例报告的时间跨度超过三十年。感染了这种疾病的患者中,两名是人民子弟兵,一名是年轻的农民。但三个患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治疗无效,病情迅速恶化后死亡。 在全球范围内看,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的死亡率高达97%以上。没有特效药,没有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以这个全球统计率计算,美国营地里发病的这二十八人中,能有一个人活下来就算烧了高香了。 由于病例报告数量过少,全球各地的医生们至今尚未总结出一套针对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一些体外研究表明,两性霉素B和庆大霉素对福氏耐格里阿米巴原虫有杀灭效果。但要让这些药物穿过脑血屏障,在脑内达到有效浓度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唯一看上去有希望的药物投送方法,是通过鞘内注射,向患者输注药物。 之所以是“看上去有希望”,也是因为这种治疗方法并不能增加多少患者的生存几率。至少在治疗中活下来的患者,也并不都是接受了这种治疗。 可以说现在的情况一点都不乐观——哪怕真的找到了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的证据,这二十多个人里依旧有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 但搞明白了原因之后,至少可以尝试着去挽救生命。这就是诊断的意义。 孙立恩送来的样本几乎是同时和胡春波那边传来的尸检结果一起出炉。湖水中有福氏耐格里阿米巴原虫,而在尸体的大脑组织中也确实找到了阿米巴滋养体。 “可以确诊了。”孙立恩和胡春波又对了一遍检查结果,然后点了点头,“传染源有了,病原体也找到了,按照原发性阿米巴脑炎治疗吧。” 得到诊断结果的刘堂春有些惊讶,“你们能确定么?全都是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而且目前来看,证据也足够充足。”孙立恩主动站了出来,向刘堂春解释道,“我们没有时间对每一个患者都做脑脊液涂片,不过做鞘内注射的时候,顺带取一下脑脊液做个涂片就能明确。” 被叫来听结果的伊维拉女士也显得有些迟疑,“可是……这种疾病从来都是散发,自从它被发现以来,还从来没有过群体性发病的记录。” “我们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第二种可能了。”胡春波对自己做的尸检非常有信心,“至少我检验的那具尸体必然是死于原发性阿米巴脑炎所导致的枕骨大孔疝。这么多有共同经历的患者表现出了一样或者极为相近的症状,要说他们感染的不是原发性阿米巴脑炎,这违背了奥卡姆剃刀原理。” 用哲学观点指导实际操作,有时候是容易出错的。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胡春波的话语却非常有说服力。至少伊维拉女士是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了。 “有道理。”刘堂春此刻彻底转变了角度,开始帮着胡春波说话。他对伊维拉女士认真道,“我倒是觉得,在没有更多其他证据的前提条件下,至少我们应该先按照胡医生和孙医生的诊断来进行治疗。哪怕在治疗过程中再找到了其他的证据,再改变治疗方法呢?按照现有的资料来看,如果不治疗,要不了多久,这些已经发病了的患者就都得死。鞘内注射高浓度两性霉素B,说不定还能救回来一两个。” 伊维拉女士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点头道,“这看起来是唯一的方法了。”她对一旁的胡春波和孙立恩道,“那就按照原发性阿米巴脑炎治疗吧。”说完之后,她转头对刘堂春道,“这个诊断我需要向CDC汇报,他们依然有可能是在国内感染的。” 刘堂春对这个要求没有什么意见,他还很好心的问道,“你们现有的医生能不能胜任治疗?如果人手短缺的话,我可以把我们医疗队的队员重新叫回来。” 鞘内注射是一项需要由医生完成的治疗内容。至少在国内的医疗体系里,这个操作必须由医生们完成。胡春波和刘堂春都有进行鞘内注射的经验,但孙立恩仅仅只是抽过脑脊液而已。要对八名患者进行多次鞘内注射,只靠刘堂春和胡春波的话人手上会有一些紧张。 “如果不耽误你们行程的话,能得到中国医疗队的帮助就最好了。”伊维拉女士笑的非常勉强,“我们两支医疗队一共有十四名医生,现在没有发病的只有八人,其中两个是检验科的……”她叹气道,“而且还有六个人昨天晚上私自离开了营地。他们应该是去找你了吧?” “是的。”对这种事情,刘堂春当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又不是我刘堂春从你们医疗队挖了六个医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好好感谢一下他们。要不是他们昨天晚上徒步走了十几公里来寻求帮助,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二十八个患者甚至连正确的诊断都得不到。”他对伊维拉女士认真道,“不管你们当初拒绝我们进入营地的原因究竟是为了自身安全,还是为了让我们远离这种当时尚不知名的烈性传染病——你首先要记住,我们是医生,是来非洲进行人道主义援助的中国医生。没有一个中国医生会在传染病前当逃兵,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也是我们的信念。” 刘堂春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的一字一句道,“在威胁到人类健康的不知名疾病袭来的时候,你可以永远相信中国医生。” 第618章 鞘内注射 尽管说了些漂亮话,但就算是刘堂春也不敢保证,自己这一行人真的能从死神手里夺回哪怕是一个患者的性命。 八名还活着的患者全部被转入了同一个大型病房进行集中照顾,而中国医疗队也兵分两路,陈天养带着三名外科方向的医生来到了营地进行援助。四名医生,再加上原本就在营地的孙立恩,刘堂春和胡春波,七名医生和一名护士照看八个病人,按理来说人手已经充沛到了有些奢侈的地步。 但……在这种程度的监护下,患者依旧一个接一个死去。等到了晚上,八名患者中有三人因为脑疝发作而死亡。整个病房里还剩下五名患者。 平时在医院里的时候,医生们也要面对这种患者不停死亡的糟心事情。但这种数小时内接连三人死亡的事情还是太“刺激”了一点。就连陈天养都觉着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明明诊断是对的,治疗方案也是对的。但患者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这种结局对医生们的冲击是极大的。 “要不是来之前做了做功课,我都快要觉得孙立恩的诊断出问题了。”陈天养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绿茶喝着,“这也死的太快了。” “急性发作后死亡率极高,预后极差……这都是文献上写过的东西。但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才能明白,这两个‘极’是什么意思。”胡春波也有些意兴阑珊,身为医生的自尊到目前为止大概还能剩下一些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残渣。而且都碎到了跪在地上用勺子舀半小时都舀不起来的地步。 “当医生嘛,就是这样咯。”刘堂春伸了个懒腰,多次连续的胸外按压抢救无效让他也累的够呛,“不要想着能把每一个患者都救回来。尽力而为,能救一个是一个。” “一点有效手段都没有,我们这么搞连尽力都说不上。”陈天养对此有不同看法,身为外科医生的他早就习惯了尽量掌控局面。对急诊科的这种“尽人事知天命”的处事态度有些看不惯。“除了在他们脑疝的时候在胸口上按个二十分钟,顺便按断几根肋骨以外,咱们还得想点其他办法吧?” “预防性开颅怎么样?”孙立恩坐在地面上喘了半天,才举起手企图发言,“这些患者的颅内压上升的太快了,就算用上了甘露醇也阻挡不了颅内压上升。那作为预防措施,先把他们的颅骨都去掉一块释放颅压行不行?” “导致他们出现颅内压升高的并不只是脑室的脑脊液流通阻碍,还有全脑性的炎症反应。”胡春波摇了摇头,“单纯取出颅骨骨瓣的作用不是很大。” “那就再加激素冲击治疗。把炎症反应先压下来再说。”孙立恩晃着自己面条一样的双臂,半是认真半是赌气道,“这么个搞法,我得死在他们前头!” 作为整个医疗队里职称级别最低,同时也是最年轻的急诊科医生。孙立恩在抢救过程中当仁不让的成为了进行抢救的主力。胸外按压之类的工作,全都以孙立恩为主。其他医生在旁边轮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职业习惯问题,反正孙立恩在看到了其他医生的胸外按压姿势之后,气的直接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抢位置做按压——他们那姿势也太不标准了。 职业病的结果就是孙立恩目前累的仿佛一条咸鱼。要不是胡佳一直在旁边给孙立恩加油打气,同时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脸上的口罩,孙立恩还真想扯了口罩躺在地上睡一觉。 既然不能彻底休息,那就只能从其他角度来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孙立恩半躺在地上,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用大剂量激素把全脑炎症控制一下,再配合上开颅释放颅内压。双管齐下,为两性霉素B生效争取一下时间嘛。” “这倒是可以。不过激素用多大的量?甲泼尼龙1000mg?”陈天养摇了摇头,“给美国人搞激素冲击,这活儿我们没经验啊。” 刘堂春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陈天养,“来非洲以前,你有黑人治病的经验么?”他晃了晃腰,对一旁的孙立恩道,“你去给帕斯卡尔博士打个电话,问问看他的意见——搞免疫抑制方案这个他比较在行。”随后,他转过头对陈天养道,“你开人脑袋有经验吧?“ “真开啊?”陈天养有些惊讶的问道,“手续啥的怎么搞?” “之前抢救也没手续。人道主义援助嘛,怎么对患者好怎么来就行了。”刘堂春摆了摆手道,“你要是摸不准怎么开颅,那就去打电话问问有容,她开人脑袋那可是一把好手。” · · · 帕斯卡尔博士在电话里大吃一惊,“你们发现了……二十多例集中发病的原发性阿米巴脑膜炎?” “已经死了二十多个人了。在我们明确诊断并且证明了诊断正确后,又有三个患者因为颅内压升高所导致的脑疝死亡。”孙立恩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现在的情况非常紧迫,我们必须尽快找出一个能够遏制住他们全脑炎症反应的办法。要不然残存的五个患者也撑不了多久——要是没有办法,我怀疑他们可能全都看不到后天早上的太阳。” “全身激素冲击是个办法。”帕斯卡尔博士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要求后,马上开始动起了脑筋,“你们这次过去带抗疟药了吧?我是说双氢青蒿素。” “带了。”孙立恩有些不明就以的答道,“可是他们的症状和疟疾不沾边啊。” “双氢青蒿素对免疫系统也有抑制作用。”电话那头,帕斯卡尔博士解释道,“你们直接800mg的甲泼尼龙,再配合双氢青蒿素一起做抑制方案好一点。这种复合方案要比单纯使用青蒿素或者用甲泼尼龙更安全,起效速度也快一点。” 在确认了孙立恩记下了这个方案后,帕斯卡尔博士继续道,“我推荐鞘内注射甲泼尼龙,这样对神经系统的效果更好一点。” “我们已经给患者鞘内注射两性霉素B了。”孙立恩显得有些为难,“再打800mg的甲泼尼龙……这个用量会出事的吧?” “康复用量是每次20mg缓慢注射,对抗干燥综合征的时候用量能上升到40mg。”电话那头的帕斯卡尔博士有些无奈道,“人体内的脑脊液总量也就一百多毫升不到两百,鞘内注射个40mg之后再静脉滴注吧。” 第619章 眼神 鞘内注射是一件有些风险的治疗手段。在临床上,鞘内注射多用于治疗中枢神经型白血病。通过脑脊液系统给药,能够在四到六小时之间让药物充满患者的脑底表面蛛网膜下腔。这种给药方式成功的避开了脑血屏障对于化疗药物的屏蔽作用,让药物成功的进入各脑池循环。通过鞘内注射重复给药,能够很好的维持药物在大脑中的浓度。 但鞘内注射也有风险。这种风险主要体现在药物本身的容量上。人体脑脊液一天能够生成大约五百毫升,但各个脑室和脊椎中所能容纳的脑脊液一般不超过一百五十毫升。这些液体本身能够有效的支撑起人体的中枢神经,并且起到优秀的缓冲和清除炎性物质的作用。 脑脊液循环障碍,是最常见的颅内压升高原因之一。由两个侧脑室中丰富的脉络丛生成的脑脊液通过室间孔进入第三脑室,再经中脑导水管流入第四脑室。随后通过第四脑室的正中孔和外侧孔流入脑和脊髓的蛛网膜下腔,并且通过矢状窦旁的蛛网膜颗粒回收脑脊液。这种相对复杂的流动系统和联通系统意味着整个脑脊液循环系统远比血液系统更加脆弱。一般在治疗中,医生一次能够向脑脊液系统里注入的液体体积不会超过60ml。 在之前的治疗中,为了让两性霉素B尽快通过脑血屏障,并且在患者的脑部达到有效浓度,治疗组已经为所有患者注射了两次合计50ml的两性霉素B和葡萄糖溶液。两次注射的间隔为两小时。而现在距离上一次注射只过去了七十分钟。 就算患者之前没有接受过两性霉素B鞘内注射,医生们也不可能一口气在他们的腰椎里注射800mg甲泼尼龙。这在物理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大剂量使用两性霉素可能导致肾损伤或者患者的下肢和背部疼痛之类的问题,医疗队的医生们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只有活人才会受到副作用和不良反应的困扰。死人是不会抱怨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在疼痛的。 在得到了“可以使用双氢青蒿素和甲泼尼龙共同使用进行免疫抑制”的提示后,刘堂春连忙打电话给了医疗队,要求尽快送青蒿素过来使用。而甲泼尼龙的鞘内注射计划则被暂时押后了半个小时。在青蒿素送到之前,甲泼尼龙先进行静脉注射。 接下来的治疗过程基本就是静观其变,忙乎了一天的孙立恩和刘堂春终于可以找地方眯一会了——爷俩从昨天开始就没睡觉,晚上在哨位上盯梢到凌晨,然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美国医疗队营地进行诊断和治疗。辛苦了两天,在自己人的支援下他们终于可以休息上几个小时了。 孙立恩迅速陷入了无梦的深沉睡眠中。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一下子到了放松可以睡觉的时候,人反而睡的有些不太踏实。深沉的睡眠似乎只持续了几分钟,在胡佳叫醒他的时候,孙立恩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就不能让我再多睡一会了? 可当他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六个小时的时候,委屈就变成了困扰,睡了六个小时但是还是困,这可咋办? “我们已经和国内联系过了,大使馆和国务院都帮不上忙。”伊维拉女士也明白波利坦维亚目前局势不太稳定。由于军方的两名负责人一个发病一个酒精中毒,作为营地目前的主要负责人,她需要挑起最重的担子。但现实情况却是残酷的。无论是美国的非洲司令部,还是驻波利坦维亚大使馆都向伊维拉女士表示“爱莫能助”。而常规的民航则无法运送这么多的遗体进入美国境内。 “我们现在无法撤离,只能等到……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再想办法。”伊维拉女士显得有些沮丧,“如果找不到遗体运送的机构,那就只能……先把他们葬在这里了。” “这种事情我也帮不上忙。”刘堂春并不怎么关心其他的事情,他只是有些揪心于自己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可能要葬身他乡。不管为什么美国大兵会出现在这个区域,并且还担负着营地保卫的工作。毕竟这些美国医生来到波利坦维亚,也是为了治病救人。“不过我可以把这件事情跟波利坦维亚当局反映一下,说不定能有点用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在和今天预计到达的营地通话后,刘堂春决定取消今天的行程。没有到达美国营地的医生们继续在村庄里修整——正好还能帮当地居民看看病。而到了美国营地的医生们就再坚持一晚上看看情况。要是过了今晚,没有人死亡或者说死亡的人不算太多,那就算是治疗方案有效。剩下的工作可以继续交给营地里的美国医生。 要是患者都死了……那至少医疗队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不是? “唯一可惜的就是咱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胡春波医生在座位上扒拉着营地提供的美军自热食品。这种食品味道其实比较一般,但最大的好处是能吃上一口热的。为了保证安全,营地里的食堂已经接近三天没有运行过了。“要是让我在这里待上半个月,绝对搞一篇SCI出来,说不定还能发到二区呢。” “那你还是别想了。”刘堂春也在吃自热干粮,不过老刘同志有些吃不惯自己手里的这份菜单,他一边吃一边抱怨着,“美国人真是没见过世面。饺子里怎么能包奶酪呢!”扔下手里的自热食品后,刘堂春毫不在意形象的在一旁的墙壁上蹭了蹭手,“要发文章,你还是得来我们四院。你看小孙,刚规培了一年,新英格兰都发了一篇了。” 孙立恩和徐有容合作的case report已经在新英格兰上进行了预先的网络发表。程雯的病情引起了不少业内专家的兴趣。虽然文章上留的联系方式是徐有容的邮箱,但是孙立恩这些天也接到了不少跨洋追来的电话。给孙立恩打电话的人来头一个比一个大,从知名医学院的教授到业内大牛。大家最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个小姑娘能不能来我们这里做一个免疫检查?” 和柳平川的估计一样,普通的医生大概只会觉得这个病例看起来很有些吓人。但上升到行业内专家这个层次,大家首先关心的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脑包虫都是吹气一样扩张,但陈雯的病例却表现成了颅内的二十七个小白点。如果能够找到导致陈雯病例和其他病例区别的原因,那么医生们很可能就能找到能够应用在其他脑包虫感染者身上的治疗方案。至少也能找到某种可以抑制包虫囊生长的手段。 这个意义极为重大,也难怪国内那帮看着国自然项目眼红的大佬想尽方法想搞到前面去。 “新英格兰?!”胡春波的眼神又变了,看不自觉看向孙立恩的眼神里,充满着羡慕和嫉妒。就像是……就像是看到了一篇没有人署名的SCI文章一样。 第620章 爆炸 没有人署名的SCI文章正在啃着干粮,而且啃的也有些痛不欲生。不知为何,分到孙立恩手里的这份干粮是素食版本的。是的,军粮也有素食版本。而且是连牲口都不吃的那种——孙立恩吃了两口“黑豆与米卷饼”后,直接把这份主餐扔在了一旁。而在营地里万认宠爱的本地土狗摇着尾巴过来闻了闻那份主餐,随后把头一转,夹着尾巴就跑走了。 孙立恩在角落里啃着药水味的水果糖,在营地里不要钱的环境照明灯中,看到了陈天养蹒跚的步伐。 陈胖子今天累的差点壮烈在手术台上。一天开了五个颅,虽然都只是简单的去除骨瓣手术,但由于缺乏趁手的道具,陈天养只能用骨科的电钻先在需要去除的骨瓣周边打孔,然后再用线锯上的锯条穿过颅骨,从硬膜上挤过去之后向上提锯开始切割。一个10cm乘以9cm的窗口需要最少钻三十八个洞。 单以钻孔来算,陈天养今天在五个人的脑袋上钻了一百九十个洞。锯掉了四百五十平方厘米大小的颅骨。 等最后一个患者的颅骨被锯开,并且硬膜被切开之后,陈天养甚至没有力气举起手里的持针器,把患者的头皮重新缝上了。他尝试了好几次,最后只能无奈的把工作交给了一旁同样疲惫不堪,但状态稍微好一点的二助。至于二助当时绝望的眼光,以及同样颤抖的双手嘛……反正陈天养是没看在眼里的。 晃悠到了营地,陈天养一眼就看见了孙立恩正坐在地上,而且还在往嘴里塞东西。并且他的旁边还摆着一个黄色的袋子,袋子里面往外正在冒着热气儿。这个场景陈天养熟悉,这就是在吃自热干粮嘛! 陈天养一边加快了自己蹒跚的步伐,一边以恶狗扑食的姿势一把抢过了孙立恩身旁的那个黄色袋子。虽然包装和他们吃的国内军用口粮不大一样,不过看孙立恩这个架势,这袋子里装的铁定是主餐,而且还是他准备留着之后慢慢享受的那种。 孙立恩只见面前的白胖子突然加速,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那个狗都不肯吃的素食主餐。陈天养张开嘴,三口并作两口,直接把已经有些压缩过了的素食干粮再次压缩了一回。然后直接填进了肚子。 等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进去之后,陈天养才察觉到自己舌头上弥漫的这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他一遍努力往外“呸呸呸”的吐着食物残渣,一遍半是崩溃的朝着孙立恩喊道,“这是什么破玩意?狗都不吃!” “您说对了,这玩意还真是狗都不吃。”孙立恩强忍着笑,递过去了自己刚刚冲好的能量饮料——这玩意也是军粮里附赠的饮料。冲好的饮料闻起来就带着一股廉价的化学橙汁的味道。 虽然能量饮料也不怎么好喝,但现在只要不是狗尿,恐怕陈天养都能喝得下去。又呸了半天之后,陈天养才算是终于抬起了头来。如果不算那双因为持续吐口水而变得通红的双眼,现在的陈天养至少看起来比刚才健康了许多。 “这玩意就比狗尿强一点,强一点有限。”陈天养放下装水的土黄色塑料袋,然后做出了如上评论。他转过头看着孙立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好一个年轻医生,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你吃的这都是啥?人能吃么?!”反正看陈胖子的样子,要是面前有个桌子,他能把桌子敲成粉碎性骨折。 “这是人家发过来的,我也没挑……”孙立恩赔着笑,“那边还有不少存货,我正准备去换一个呢。陈老师要不咱俩一起?” “挑个肉多的!”陈天养继续沉痛的批评着孙立恩的“不思进取”,“咱们这是来干啥来了?啊?咱们是来救人的!中国有句古话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带着孙立恩往堆放着口粮的地方走去。“七级浮屠是啥你知道不?那就是佛塔啊,还得是七层高的!这么高个塔,那得换多少肉吃?” 孙立恩跟着陈天养往前面走着,忽然听到耳边有一阵奇怪的嗖嗖响。听起来……倒像是以前看过的战争片里,侵华日军飞机扔炸弹的声音。 陈天养也听到了这个动静,他刚刚停下脚步,就听见稍远处刘堂春发出的一声爆喝,“趴下,迫击炮!” 刘堂春在孙立恩和陈天养心里建立起的信赖在此刻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两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瞬间趴倒在了地面上。孙立恩刚刚趴在地上,就感觉地面微微一颤,随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直接拍打在了他的侧身。 “轰!”一声爆炸声响起,几秒钟后,一堆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等孙立恩抬起头时,才惊恐的发现,那间作为伊维拉女士办公室的简易集装箱房已经消失在了地面上。 “往掩体跑!”孙立恩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刚刚理解了“伊维拉女士办公室被炸毁”的这个事实,却还没来得及产生任何其他的反应。随后耳边就又传来了刘堂春的暴喝声。急诊科主任的喊声是很有催动力的。孙立恩从地面上跳了起来,但却没有像是刘堂春指示的那样去掩体,他直接冲到了办公室的残骸旁边。 状态栏没有任何提示,孙立恩在残骸看了三圈,状态栏连一个字都没有——就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他妈的疯了?”刘堂春从孙立恩背后冲出,狠狠一脚把孙立恩踢趴在了地上。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了孙立恩的后背上,同时嘴里用最大的声音喊道,“迫击炮,隐蔽!” 第二发,不,第二轮炮击在刘堂春的大喊中准时抵达。这一次被炸的,是办公室南侧约二百米处的兵营。几顶帐篷被掀上了半空,然后带着被破片炸出的破洞,飘飘忽忽的落在了地面上。 “所有人,检查身体!”刘堂春从孙立恩身上爬了起来,然后狠狠一脚踹在了孙立恩的大腿外侧,“孙立恩,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伊维拉女士应该不在办公室。”孙立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被刘主任恶狠狠踹了一脚,但他却一点都当回事——就算有再大的怨气,凭着刚才刘堂春用身体掩护自己的那一扑也消了。更何况刘主任和自己一样,身上也没穿防弹衣。“她应该在其他地方……刘主任,咱们得赶紧走了。” “穿上防弹衣,到掩体里去!”刘堂春没有搭理孙立恩的汇报,他拖着孙立恩的胳膊,然后把他半甩半扔进了营地的掩体里。等看着孙立恩和其他医生们穿好了防弹衣之后,他才对孙立恩低声道,“伊维拉博士……在爆炸前一分钟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孙立恩拉着防弹衣的手忽然僵住了。 “朝我们开火的是重型迫击炮,口径最少在一百毫米以上。”刘堂春把头盔扣在了自己头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海事卫星电话拨了出去,“躲好了,我们得找人救命了。” 第621章 急诊作风 炮击持续了两轮。前后大概两分钟左右的时间。等众人确定炮击暂时结束,而且也没有新的危险分子靠近之后,整个营地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中。然后就是美国大兵们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喊着“Medica”的动静。 营地里的士兵人数不算少,没有发病的美国大兵们大约有个三十多人,但现在几乎人人带伤。而算上没有受伤的检验科医生,整个营地里还能活动的美国医生加在一起也不到六人。要处理三十多号人,而且大部分都是重伤员。这么大的数量,他们根本处理不过来。 “走吧,去帮帮忙。”刘堂春挂掉了电话。根据电话里的回应,维和部队会派出一支小分队前来接应协助撤离。但由于路途过远,这只掩护小分队得过十二个小时才能抵达美国人的营地。 别看美国人的营地刚刚遭到了这么大阵仗的袭击,这片营地依然是整个区域内最为安全的地方。刘堂春一开始制定的撤离方案之所以会把这里当做一个重要的休息营地,正是因为看上了营地周围坚固的防御工事。 既然打定主意要用人家的防御工事,那就干脆用个彻底。刘堂春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和在这里的美国人先共患难一会。毕竟以后还得靠他们来固守营地呢。 “立恩,你和胡春波一组。”刘堂春不光打算救人,还打算把这些伤员尽可能的救回来。“胡佳你和我还有老陈一组,收治危重病人。其他人两两结对,拿上医药箱去!尽快完成对病人的分类和初步收拾——三级以上和四级往我们这里送!” 孙立恩和胡春波拔腿狂奔,冲到了距离爆炸最近的地方开始搜救。那些躺在地上中气十足喊着“Medica”的美国大兵被他们直接无视了。这就和急诊科平时的工作原则一样,首先去救治那些不吭声的,躺在地上或者靠坐在什么东西上一声不吭的患者——哭喊叫疼的一般还能活好一阵子。而这些不吭声的……要是不尽快处理恐怕真就得死一地了。 “肢体离断伤,失血过多昏迷。”孙立恩带着自己的小医疗箱和胡春波一起冲到了第一个还活着的伤者身旁。这是个黑人,孙立恩目测他原来大概得有个一米九左右的身高。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哥们之后能剩下一米二的身高就算不错了。他的两条腿只剩下了大约十公分的残肢。原来的那两条大长腿估计是在爆炸中被飞溅的弹片直接削飞了出去,而就孙立恩观察状态栏的提示,这两条残肢也未必能剩下多少——他还有非常严重的旋股内侧动脉破裂状态。 肢体离断伤,尤其是这种由爆炸的弹片造成的肢体离断伤其实不是特别容易造成患者大出血。人的肢体断裂后,肌肉会出现猛烈的收缩。收缩力度之大,甚至可以阻断动脉出血。但这种收缩并不会持续太久,除非尽快进行动脉结扎,否则这个美国大兵会在几十个小时之后身高缩水到仅有30公分——被人装进一个不大点的木头盒子里,然后上面盖上一面星条旗以示庄重。 孙立恩并不想去揣测这个美国大兵愿不愿意被装进木头盒子里,毕竟对人来说,轮椅大概是一个比骨灰盒更宜居的地方。他从自己的盒子里拽出一把止血钳,极其粗暴的把钳子头捅进了黑人的大腿残肢断面里。 胡春波看的直皱眉头。这种血刺啦胡的场面对于一个神内科的医生来说还是太刺激了一点。等孙立恩用钳子找到了破裂的旋股内侧动脉动脉之后,他直接用止血钳锁住了那条动脉,然后就这么把止血钳扔在了患者的断肢里面,然后开始处理其他伤口。 胡春波看着孙立恩一通操作猛如虎之后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他拽了拽孙立恩的袖子,“小孙,这么处理伤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立恩停下了手,往后微微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被钳子插入断肢的剧痛唤醒了的可怜人,然后问道,“没有其他危险程度更高的伤口了啊。”他还以为自己和状态栏同时看漏了某个严重的创口呢。 “你……”胡春波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创口上全是污染物,土啊沙子啊都混到肉里了。你做动脉结扎之前不先清理一下伤口?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那也得有命才能感染呢。”孙立恩一听这个就干脆低头开始干活去了——他才没工夫去给每一个伤员做清创。“急救搞什么清创啊?让他被送进火葬场的时候,骨灰里少混进去点沙子?” 孙立恩现在说话冲的不得了。这大概是刚才看到伊维拉女士的办公室化成粉末之后的PTSD表现之一。而在他忙着抢救伤员的时候,胡春波不光没有过来帮忙,反而还试图让自己先给伤员做个清创——脑子拎不清楚啊?第一天干急诊啊? 哦对……胡春波好像还真没干过急诊。孙立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和合作惯了的四院医生们一起抢救病人。自己身旁的这个胡医生是专门搞神经内科的——而且还是从专科医院里出来的。 想明白了之后,孙立恩顿时感觉自己的态度不太合适了。他有心和胡医生道个歉,但却首先听到了胡春波的道歉声,“不好意思,我干内科的职业病犯了。” 胡春波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他确实认为自己这个建议提的实在是太蠢了些。孙立恩虽然只是个规培,但他可是刘主任的学生。在大急诊中心里干了一年多的规培,还能被刘主任从国内专门叫来非洲,那肯定是有本事的。 外行指挥内行,这是要出大问题的。被其他外行指挥过不止一次的胡春波深知这种诊疗被人干扰了的感觉。而自己不自觉的犯了这种错误,被小孙怼两句那也是自己活该。 孙立恩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胡春波,然后又重新投入了繁忙的抢救工作之中。伤员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连一句客套话都没工夫说的地步。 “给他身上贴个黄色胶带,然后马上跟我去找下一个!”孙立恩用最快的速度结扎了黑人士兵两条腿上的所有开放动脉,然后拽着医药箱就朝着下一个伤者跑去。他视野里的下一个危机对象正因为开放性气胸而陷入了呼吸衰竭中。孙立恩一边跑着,一边从药箱里往外掏着工具——他一直对医药箱里没有电工胶布有些意见,这玩意和儿童雨衣一起配合着处理开放性气胸简直不要太好使。 一片狼藉的美国营地里,一群穿着防弹衣,带着防弹头盔的中国医生正在为了抢救生命而全力奔跑着。而在营地以东五公里的地方,一群打扮成图示族人模样的精壮汉子正忙着拆解自己阵地上的120毫米迫击炮。一个长得和乌萨马有些相似的微胖年轻人正坐在两箱迫击炮弹上,恶狠狠的抽着烟。 “司令,可以撤退了。”黑暗中,有人朝着年轻人喊道,“炮击的效果很不错,美国佬的营地里一片火海!” “我说过,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微胖的年轻人恶狠狠的嚼碎了口中还带着火星的香烟,他朝着美国营地的方向恶狠狠的挥舞着拳头,“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清理自己国家的正义之举,没有人!别以为用军火援助就能让我当你们的狗,该死的美国佬!” 第622章 安心 孙立恩和胡春波在营地里来回奔波着,胡春波跟在孙立恩身后,越看越觉得心惊。他现在越来越庆幸自己道歉的足够快且态度足够诚恳。 十八名重伤员里,孙立恩一个人处理了其中十一名。而且先后顺序看似毫无规律,实际上却完美的分出了先后顺序。那些体表有大量创口血污,其他几个医疗小组优先救治的病人被孙立恩直接无视了过去。他专门挑那些已经在生死边缘的患者进行应急处理。 别人处理的是“看上去很严重”的伤患,而孙立恩则专门挑着“真的很严重”的病人治疗。而且几乎每次在跑动的过程中,他就能从自己的医疗箱里摸出对应病症的紧急处理工具。这又进一步节省了时间,提高了孙立恩处理病人的效率。等到最后一名股骨骨折的美国大兵被孙立恩做了应急固定和止血后,胡春波才看见了孙立恩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的狼狈样子。 狼狈,疲倦,头疼,后怕。孙立恩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他第一次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影子,却也能让孙立恩心里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喘不过气来。 断肢和伤残已经是炮击下能获得的最好结果了。孙立恩在寻找重伤员的时候,不止一次路过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尸块。他非常确定自己看到了足以拼成四到五人的尸块——他甚至还看到了一颗躺在地上微微跳动的残破心脏。 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孙立恩又抬起头来,环视周围确定没有其他重伤员需要自己前去处理后,他扭过头去,把刚刚吃到肚子里的饼干和果酱全都吐了出来。 胡春波在一旁静静的等着孙立恩呕吐完毕,然后递来了一瓶矿泉水,半晌后,他对孙立恩道,“辛苦了。” 孙立恩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他艰难的从地面上站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的朝着最早发生爆炸的地方走去。虽然刘堂春说了,伊维拉女士在爆炸前几分钟刚刚进入办公室,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那个带着一脸疲倦,但还是亲切管着自己叫“亲爱的”的黑人老太太……就这么……死了? 曾经是办公室的废墟里冒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孙立恩在这里转了好几圈。状态栏依旧什么都没有提示,他只能在废墟里艰难的探索着。 熏黑了的文件,变成了碎片后还能艰难认出上面图案的马克杯,和徐有容同款的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蓝色围巾……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伊维拉女士大概和徐有容是校友关系。 胡春波叫了几次孙立恩,但他却始终是一副没听见的表情。心里觉着有些不对劲的胡春波连忙向刘堂春报告了这个情况。 “随他去吧。”刘堂春远远的看了一眼孙立恩在废墟里徘徊的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小子的心里承受能力是可以的,他大概是因为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么突然的事情,所以不太能接受。等他反应过来了就好。” 有了刘堂春的许可,其他人当然也不会再说些什么。胡佳走到了孙立恩身旁大概五六米的地方,两只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她想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孙立恩在废墟里徘徊了一阵,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小心翼翼的蹲了下来。半晌后,他用双手捧着一截东西站了起来。动作小心翼翼,表情悲伤无语。 在即将落下的夕阳余晖中,胡佳看到了孙立恩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手掌,上面还连接着一根无名指。手指上,有一枚朴素的银白色戒指——正是伊维拉女士平时戴着的那枚。 孙立恩捧着这一节断掌走到了收治伤员的地方。那些受伤较轻的大兵,以及没受伤的美国医生们一脸悲伤的看着那节断掌,沉默不语。 在军方驻守的营地里有女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尤其是伊维拉女士这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性。营地里的年轻小伙子们对她当然不会有什么绮念,而伊维拉女士也用自己特有的母亲般的魅力关怀着所有人。她就像是自己家的妈妈一样,会一边抱怨着孩子最近不爱吃饭,一边帮这些第一次远离故土的年轻士兵们整理着领口的位置。 尤其是在马蒂森先生发病后,在整个营地都陷入恐慌了的时候,她仍然勇敢的站了出来。用无比的勇气让营地重回正常运转的轨道——哪怕她没有解决这个恐怖的疾病。 沉默中,士兵们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对这位拥有着超乎寻常勇气和博爱胸怀的女士表达了最后的哀悼。 · · · “终于松了口气啊。”坐上了涂着白漆,写着UN字样的防爆车后,胡春波终于松了口气。他和孙立恩,胡佳,刘堂春以及陈天养坐在同一辆防爆车上。开车的,是个年轻的中国维和部队战士。 陈天养在连着开了五个人的脑袋之后,又接连做了三台截肢术。直到维和部队的车辆抵达营地之前,他都一直在手术台前面站着。如今终于上了中国战士开着的维和防爆车,陈天养顿时扛不住了。他甚至没和其他人说一声,就自己一个人悄悄钻到了防爆车后面用来装运物资的车厢里,然后倒头就睡。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车厢里就回荡起了一阵仿佛摩托车发动机发动的剧烈噪音。 开车的小战士一开始听见这个动静之后还有些紧张。他大概是以为自己手下的这个装备出了点什么问题。在紧张的进行了几次检查后,小战士终于忍不住了。他扭过头对一旁坐着的孙立恩问道,“那个,医生啊……你有没有听见摩托车的声音?” 孙立恩先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爆笑声。突如其来的笑声笑的小战士一脸紧张,生怕自己不光装备出了问题,同时还在副驾驶座上拉了一个神经病医生。 “是陈医生在后面打呼噜呢。”孙立恩笑到肚子隐隐作痛后才停了下来,似乎这么一笑之后,心里的积郁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他给美国营地里的人做了接近两天手术,中间就吃了一顿狗都不吃的自热干粮。”说到“狗都不吃”的时候,孙立恩又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连忙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深呼吸了几下之后才继续解释道,“紧张了这么长时间,而且还遇到了恐怖袭击,他累坏了。这不一上车就睡着了。” 小战士一边开车,一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打量孙立恩,然后才摇着头道,“开车的时候不要搞这么吓人的事情,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孙立恩赔笑似的点了点头,然后靠在了靠背上。 人民子弟兵来了,他感觉到无比的放心。随着车辆颠簸行驶,他也陷入了睡眠之中。梦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那个有些发胖,但总带着微笑的黑人妈妈。 第623章 他乡遇故知 医生们抵达维和营地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联合国驻波利坦维亚维和部队是由多国共同组成的联合队伍。除了中国维和士兵以外,还有来自孟加拉,巴基斯坦以及尼日利亚的士兵。四国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整齐列队,手持武器,列队欢迎。 不过,事实证明士兵们的热情算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车队进入营地的时候,车上的中国医生们睡的东倒西歪,基本没有几个人看到了这场列队欢迎的仪式。 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举动同样也包括了丰盛的接风宴会。大概是在任务区域太久没有遇到过其他同胞,也有可能是因为人民子弟兵对于人民一向都这么热情。总之,维和部队上的大厨给医疗队全体人员献上了一场丰盛的接风晚餐。 一群累的睁不开眼的医生们坐在圆桌前面,看着桌上十来道精心准备的大餐,可就是提不起劲来去吃。人人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赶紧结束这顿晚饭,然后继续去补个觉。 当然,也不是所有医生都困的像陈天养一样。之前被留在小村庄里,没有和孙立恩他们一起赶往美国营地的女医生们休息的都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她们感受到即将回家的感觉,今天的晚宴上都是些特别有国内气息的菜肴。比如放在圆桌最中央的不锈钢脸盆……里面装着的就是一把一把的竹签。竹签上面还穿着各种肉片鹌鹑蛋甚至蔬菜之类的。 这不就是冷锅串串嘛!女医生们顿时来了精神,这种东西她们可是两年没吃过了。 不光有冷锅串串,仔细一看,桌上摆着好多国内小吃。手抓饼,砂锅粉,凉皮,烤冷面,甚至每个人面前还有一杯结着冷凝水的奶茶。奶茶虽然是用绿色的搪瓷缸子装着的,但用铁勺搅一搅甚至能看到底下有黑色的珍珠。 “原本按照预定计划,我们应该是在昨天晚上就能见到各位医生的。”主持欢迎晚会的是一位大校,他和其他穿着军礼服,带着蓝色贝雷帽的军官们向医生们举了举手里的军绿色搪瓷缸子,“因为环境原因,也是因为部队纪律,我们今天晚上的欢迎晚会没有酒。但我个人觉得,在这种环境一下,一杯冰镇的珍珠奶茶可能比茅台更对各位的胃口。” 女医生们纷纷笑了出来,而男医生们则迟钝的四下看着,不太确定是应该一起跟着笑一下,还是干脆举起军绿色的搪瓷杯来个干杯。 “这一杯,不光是为了迎接各位。”大校举着手里的杯子,对医生们认真道,“同时也是为了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在波利塔内亚这段时间内的人道主义救援工作。” 孙立恩端着自己面前的搪瓷杯,想了想,把杯子递给了身旁的胡佳。估计自从到了英国留学之后,胡佳就一直没有再尝过奶茶的味道。孙立恩看了一圈,也没有在饭桌上看到能够续杯的器皿。他猜这玩意大概是限量供应,一人一杯。所以稍加思索,他就把自己手里的奶茶递到了胡佳身边。 “我不太想喝凉的。”孙立恩这么低声解释道,他看着正在发表讲话的大校,神情放松了不少。这里是军营,想来那些武装分子再怎么狂妄,也不至于直接袭击这里。 按照刘堂春的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将在几个小时内结束——他们将从这个营地经由陆路出发,向北穿越边境之后进入坦桑尼亚。进入坦桑尼亚之后,医疗队就算是安全了——至少比起波利坦维亚,坦桑尼亚政府和军方对于环境和安全的掌握度更高一些。 “各位在波利坦维亚的工作,对于缓解民族矛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校把搪瓷杯举的更高了一点,“你们的工作和我们的一样,都为本地的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一杯奶茶,也是向我们的同行致敬。”他举着杯子,眨了眨眼睛之后笑着说道,“多亏现在是在任务期间,我这人还真喝不惯茅台。” 中国医生们发出了会意的笑声,而出席晚宴的其他国家军官很明显并不能听懂这个玩笑话。维和部队内使用联合国的五种官方语言,中文发言倒是没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地方。不过人家听不听得懂就又是一回事儿了。 晚宴进行的非常随意,当然,除了维和部队方面刻意营造出的随意气氛以外,菜品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没有几个女人能在阔别已久的奶茶和烤冷面前保持冷静。而手抓饼和冷锅串串也确实很难吃的优雅。其他国家出席宴会的军官在吃完了自己那一份晚餐之后就离开了会场。没过多久,这里基本就只剩下中国医生和中国军人了。 “孙医生,好久不见。”孙立恩正啃着一根泡在冷锅串串里的鸡爪子,突然听到了身旁有人在向自己打招呼。转头一看,孙立恩还真发现了一个熟人。 状态栏让孙立恩避免了记不起对方名字的尴尬,“刘闯?你怎么在这儿呢?”来人正是刘闯,那个带着坦桑尼亚装甲兵司令儿子,到四院看病的年轻军校军官。一年多不见,刘闯的肩膀上已经挂上了一杠两星的军衔。 “我毕业了,然后下连队的时候正好轮到了我们去北欧驻训。”刘闯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一下连队就会被安排到维和部队里来。” 他乡遇故知,这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孙立恩现在比当初见到了三亚军医林华的时候更开心——他和林华不算太熟,但他和刘闯见的面却要多的多。后来罗尔斯在四院接受后续治疗的时候,他还和刘闯见过好几次。 “罗尔斯怎么样了?他还在国内么?”孙立恩好奇的问道,罗尔斯是他治疗过的第一个外国人。而且罹患的疾病还是国内非常罕见的镰状细胞病。四院血液科凭借着罗尔斯的病例发了好几篇文章出去,只不过住院半月后罗尔斯就出院了。所以文章缺乏后续的跟踪报道。 “他已经回国了。”刘闯朝着北边指了指,“他现在是坦桑尼亚陆军装甲兵的上尉,当上了副营长……更巧的是,他们部队的驻地还就在北边的边境线上。距离这里开车大概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 “可惜的是现在见不到他。”刘闯叹了口气,“部队上纪律管的很严,我们不能随便和外籍人士接触。他们又是在坦桑尼亚——我也不可能跨境去见老同学。” 孙立恩和刘闯又聊了几句,然后听到了刘堂春的呼唤。 “立恩啊,距离咱们出发还有两天左右。这几天你也别闲着,给自己加加担子。”刘堂春看上去容光焕发,和一旁精神萎靡不振的陈天养形成了鲜明对比。“营地里有维和医院,他们最近也在处理本地居民就诊的需求。明天早上,你跟着王医生一起去医院里看看。”他看着孙立恩认真道,“你不直接接触病人,只看病历和治疗过程,明白吧?” 孙立恩的脸实在是太黑了一点,要让他上手治疗病人,不知道又得冒出来多少稀奇古怪的疾病。这一点刘堂春心知肚明。但光让孙立恩来一趟非洲,没几周就得回国,老刘同志反正是觉得有些亏的慌。 总要让孙立恩多见识几个病人才好嘛。 第624章 肛肠手术 作为维和部队的附属机构,营地里的维和二级医院的组建和维和部队还有些不同。毕竟维和部队的士兵只要去北欧的四个联合国指定训练营进行训练,然后完成培训项目后即可上岗。但维和医院的医生却需要有相当高的水准才行。毕竟维和医院不光只为维和部队的士兵和军官们服务,同时也需要为驻地附近的当地居民提供医疗卫生保障。这也就意味着,每一个维和医院的医生都应该至少应该在战创伤科之外,有至少一项自己比较擅长的分科。否则就凭维和二级医院里八名医生六名护士的人员配置,是不可能做到卫生保障的。 这样一专多强的医生,孟加拉和巴基斯坦以及尼日利亚不是没有。但是由于社会差异,这些国家里有这种能力的医生大多不属于军队体系。想要让他们来联合国的维和部队行医难度颇高。因此,在波利坦维亚建立的这所二级维和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是从国内调配而来。 来自海军远海医院的王医生就是这样一个维和医院军医。作为战创伤科的资深主治医师,王医生不光擅长处理各种战创外伤,同时还对普外科和肛肠外科颇有心得。 “我们今天有两台手术。孙医生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看一看。”王医生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不知道部队上的医生是不是都是这个性格。刘堂春让孙立恩跟着王医生看看治疗,查查病历。王医生不光没有不满,甚至还在努力配合着孙立恩的节奏和步伐。“我听刘队长说,你以前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参观过肛肠外的手术对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事儿在四院基本都快人尽皆知了。况且只是工作上的安排区别,没什么好否认的。 “那正好,今天这两台都是肛肠外的手术。患者是咱们维和营地里的战士——一名巴基斯坦士兵和一名尼日利亚士兵。”看得出来,王医生对于拉着孙立恩看手术还是琢磨过内容的。“正好让你先看两台以前看过的手术,重新熟悉一下内容。” 根据历年来中国外派维和医院的手术统计,肛肠科的手术是除了车祸伤和战创伤以及牙科手术以外,维和医院里最常进行的手术门类之一。这大概也与维和部队驻地工作压力巨大,而且条件相对较差有关。这两名士兵的疾病类型均为肛周脓肿,总的来说,是那种死不了人但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病症。 由于感染发生的位置比较私密,而且很多患者在刚刚发病的时候往往认为自己只是得了痔疮。因此在医院所看到的肛周脓肿患者,一般脓肿都已经发展到了比较大的程度。这两位士兵的情况也和其他国内患者类似——他们都误以为自己得的是痔疮,只需要稍微休息几天就能好。等到他们的上级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并且命令两人来医院报到后,他们的肛周脓肿都已经发展到了比较严重的地步。 “尼日利亚的这名士兵已经出现了脓肿的自行破溃。”王医生在更衣室里换着衣服,他对一旁的孙立恩道,“孙医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直接上手做一下清创和挂线——我在旁边可以指导。” 孙立恩对于这个提议一点兴趣都没有。倒不是因为孙立恩看不上肛肠外科手术。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他是一名专业的急诊内科医生,同时还是一名优秀的诊断医生。手术这种事情和他实在是不太搭调。紧急止血之类的操作他能搞,但手术本身还是算了吧。拿着人家的重要隐私部位练手,孙立恩觉着自己要真这么干了,那一定是会遭报应的。 更何况刘主任已经明令禁止了孙立恩直接参与到治疗中。孙立恩自己也觉得,要是手术到了一半突然开出一个什么罕见病出来,事情会有些不好处理。因此他只是拒绝了王医生的建议,然后很有礼貌的表示自己旁观一下就好的愿望。 王医生对此也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反正手术都得做,要是孙立恩愿意替自己分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那么,手术开始。”王医生带着孙立恩走到了手术室旁的换药室里。由于手术的部位比较特殊,因此肛肠科的相当一部分手术是不在手术室里进行的。这也给了接受手术的患者们一种特别的手术体验机会——一边挨刀的同时,还可以玩着手机。这种安排反正在神外和普外是不可能有的。 在接受了腰麻后,患者采取侧躺位开始接受手术。王医生迅速进入了主刀手术的状态,稍微摸了摸脓肿,确定了波动最明显的脓肿中心区后,王医生抄起手里的手术刀,照着脓肿的中心点开了一道约有五厘米长的口子。 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的递来了一个不锈钢盆。做了切开之后,伤口里的脓液几乎是喷涌而出,稀里哗啦的倒进了王医生手边的不锈钢盆中。脓液喷涌了接近三秒,然后才开始转为零星外滴的状态。不锈钢盆中除了灰白色的脓液和红色的血液以外,甚至还夹杂了一些深紫色的液体。 王医生和孙立恩同时“嗯?”了一声。 脓液的量远比两人一开始预期的要大。以患者自己的主诉和发病时间来看,王医生一开始是认为这可能就是个普通的肛周脓肿病例。切开引流之后,如果能发现内口就一次性做个根治术。如果发现不了内口,那就单纯切开引流,然后等待形成肛瘘后再给予二期手术。 但紫红色的液体意义就不太一样了。这意味着患者可能出现了肛周坏死性筋膜炎的症状。 “这么寸?”王医生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孙立恩。肛周脓肿和肛周坏死性筋膜炎可不是一种概念的东西。当肛周坏死性筋膜炎出现的时候,患者的死亡率会瞬间从肛周脓肿的近乎于0提升到8%~67%之间。 不过好在现在这个尼日利亚士兵的病程不算太长,就算有坏死性筋膜炎,程度应该也并不严重。再加上他没有其他基础疾病,积极手术清创引流后配合上广谱抗菌治疗,他活下来的概率还是挺大的。 而孙立恩发出“嗯?”的声音,则是因为尼日利亚士兵头顶上的状态栏提示。 “化脓性链球菌感染(51.37.18)”以及“肛周坏死性筋膜炎(03.11.07)”。 第625章 彻底清创 让孙立惊讶的主要原因,是坏死性筋膜炎的持续时间。 坏死性筋膜炎是一种发展速度极快的疾病。如果发生在肢体上,则坏死性筋膜炎一般会在24小时左右波及到整个肢体。而发生在肛周或者腹膜后壁这种位置的时候,它的进展速度甚至会比发生在肢体上更快。 但三小时……三小时就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孙立恩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医生进行引流操作的动作。大量腥臭的紫红色液体在生理盐水和双氧水的冲洗下不断的从伤口里冒了出来。而且还有越冒越多的趋势。 “是坏死性筋膜炎。”王医生继续着手上的操作,“孙医生,内科方面的治疗你来指挥,我现在没有分心的精力了。” 也难怪王医生会有这种要求,为了让冲洗进行的更加彻底一些,他已经在患者的右侧肛周开了五条切口。通过止血钳钝性分离切口里的脂肪组织和坏死的筋膜后,他还需要操作组织钳把坏死的筋膜拽出来——操作众多,但现在的换药室里只有一名麻醉医生而已。 单纯的肛周脓肿切开引流术原则上甚至不需要麻醉师,只要用利多卡因浸润注射完成局部麻醉后就可以进行手术。要不是患者本人强烈要求,王医生还真不会请麻醉医师对他进行腰麻。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光听医生们交流的频率突然上升,这名来自尼日利亚的维和士兵也能猜到自己的情况有些不对。麻醉医生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心率和血压都在快速上升。进行口头安慰没有收获到应有的效果,麻醉医生在征求了主刀王医生的同意后,直接对患者进行了5%葡萄糖稀释异丙酚注射麻醉。 “田护士,让手术室那边准备一下。”王医生还在继续操作,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了起来,“这手术得转到那边做了——这么搞下去要出事的。” 孙立恩给出了内科上的抗感染治疗方案,“青霉素G皮试,确认没有过敏之后两百万单位静脉滴注,每天四次。”他又看了一眼患者的状态栏,确定没有化脓性链球菌引发的脑膜炎和心脏内膜炎后维持了判断。“王医生,筋膜炎的范围有多大?” 王医生结束了一侧的清理,然后直接开刀切向了患者的另一侧肛周,“这一刀下去大概就知道了……卧槽。”他爆了一句粗口,“两侧都有?!” 另一侧肛周也喷涌出了脓液和紫红色的液体。只不过量比另一侧少了一些。 “两侧臀大肌浅筋膜全部坏死了。”在另一侧肛周附近又开了三刀清创后,王医生嘟囔道,“深筋膜有波及,会阴部筋膜估计也够呛……”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下麻烦咯。” 五刀开下去,一共涌出了超过1000ml的液化坏死组织。黑人士兵的皮肤本来就黑的厉害,也确实不容易看出皮肤红肿的地方。但明明是个坏死性筋膜炎,却被当成了肛周脓肿进行治疗。这让王医生现在感觉很没面子——尤其是在旁边还站着一个孙立恩的情况下。 手术室在田护士的通知下,很快完成了全面准备。屁股上挨了五刀,而且看样子还要再来个五刀的尼日利亚士兵被迅速转移到了手术室里。 “怎么个情况?”陈天养也出现在了手术室里,而且是全副武装的样子。“我刚刚在外面听你们的小护士说手术出状况了?” 虽然脸上罩着口罩,但孙立恩隔着几米远似乎也能感受到王医生现在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烫。出于对同行的“人道主义关怀”他连忙解释道,“患者情况在几个小时内快速进展,王医生开刀的时候才发现肛周脓肿已经进展成了肛周坏死性筋膜炎。” 其实根据状态栏的提示,这才是最贴近事实的情况。患者发生坏死性筋膜炎的持续时间不过三个多小时,进展到这个地步是所有人都不可能提前预想到的。而五十多个小时前,确实是也化脓性链球菌导致了这名士兵出现肛周脓肿。只能说,今天是王医生有点走背字。自发破溃的肛周脓肿能在三个小时内进展到坏死性筋膜炎而不是转为情况更加稳定的肛瘘,这种情况本身就非常罕见。 “哦,坏死性筋膜炎啊。”陈天养听了孙立恩的解释之后点了点头,“那确实是进展的很快。”他看了一眼被护士们从侧躺位重新摆成截石位的患者,以及那些看上去就颇为狰狞的手术创口后问道,“要帮忙不?我觉着小王你自己应该能搞定对吧?” 王医生现在才认出自己面前的这个矮胖矮胖的医生是陈天养,他不由的大喜过望,“陈教授您来了那可太好了。”王医生一指躺在床上的患者认真道,“他的坏死性筋膜炎累及的面积很大,而且病情也比较复杂……主要是会阴部和臀大肌深筋膜也有感染迹象。这个我确实没啥把握,既然您来了,那就正好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呗?” 似乎是为了让陈天养动手的时候少一些顾虑,他还特意强调道,“维和医院的运行和国内医院不太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能把这些战士的性命保下来就行。我现在就去跟上级汇报,他们一定会同意您接台做手术的。” 陈天养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说实话,老陈毕竟上了年纪,之前在美国营地里连轴转做了十几台手术的疲劳还没有彻底恢复呢。但……他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个……惨不忍睹的屁股。 坏死性筋膜炎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就算救回来了,说不定也会因为肌肉黏连致残。早期进行彻底的清创,之后积极进行负压持续吸引(VSD)之后,坏死变成液体的筋膜至少还能涨回来一部分。到时候致残的情况说不定能稍微轻一点。 陈天养叹了口气,站到了手术台前,对一旁的王医生道,“你给我当一助。”他侧了侧头,看向一旁的孙立恩,“你小子也别想跑——你是二助,知道不?” 第626章 夹除筋膜 孙立恩当然是跑不掉的,整个手术室里加上自己,一共就四个有执医证的医生,其中一名还是麻醉。要是孙立恩突然决定不干了,那这台手术恐怕真的得下不来台。 以前曲艺界的艺人们经常说什么“救场如救火”。手术室里的事情那可比五千名观众白白坐等两小时而看不到演出更要命。 陈天养站住了位置开始主刀,顿时就显露出了在手术台上沉浸了几十年的功力。哪怕只是做一个坏死性筋膜炎清创术,他也要比半玩票性质的王医生强出了太多。 “坏死性筋膜炎的清创术,最重要的就是得尽量取干净这些坏死筋膜。”陈天养一边做着手术,一边嘟嘟囔囔的数落着王医生的手术不够到位。“你看看,这里你都不开切口,怎么能把筋膜取出来?”一边说着,陈天养手起刀落,在患者的大腿根部上又来了一刀。“你不要觉着自己是在做什么肛周脓肿,所以把切口都局限在肛周附近。这现在已经进展到坏死性筋膜炎了知不知道?坏死性筋膜炎是什么啊?啊?要死人的!不清理干净,这人直接死在医院里了怎么办?” 王医生被训的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是决定稍微为自己的决定做一些辩护,“现在的切口已经足够对患者进行清创了。切口太多的话,之后的康复可能会变得很艰难也很漫长……” “活人才能考虑康复阶段。”陈天养似乎早就猜到王医生会用这种话来为自己开脱,“你现在不把这些坏死的筋膜都去掉,过不了多久就得考虑髋关节解脱术。要是进展的再快一点,病情再严重一点,那就可以考虑替人家选一口什么样的棺材了!” 孙立恩在旁边手捧不锈钢盆,接着滴滴答答流下来的坏死组织液体,听着陈天养花式训人,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自己当初选内科还是选对了的。 手术过程中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不少年轻医生绞尽脑汁,自认为已经考虑到了手术中的方方面面。但却每次都能被年资更老的医生们挑出一堆问题来。 医学是一门科学,而治疗则更像是艺术。但外科手术治疗,在其科学本质和治疗艺术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丝“手艺”的味道进去。 资历更老的医生们就像是在行业内充分积累了经验的老艺术家,而王医生这种三十不到的主治医生,顶多就是比较有天分的艺校毕业生。他们的经验缺陷直接导致了他们的上限不够高,而多加注意小心谨慎,最多只能提高下限。 而在老师傅眼中嘛……上限不够的作品,就和废物没什么区别。哪怕术中再小心翼翼避免失误,仍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不要担心什么附加损伤不可控制,这种手术不可能再有时间让你转给上级医院了!”陈天养还在继续教育王医生,“你这个心态要拿捏得清楚,有些手术你们二级医院处理不了。这个时候,做损伤控制手术没有问题。可现在这种坏死性筋膜炎的清创术,你们也不是没有这个精力和资源去处理。转诊到你们这一级就终止了知不知道?” 王医生点了点头,陈天养确实说到了点上。作为一家维和二级医院,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接受维和一级医院转诊而来的患者。而在遇到了本级医院无法处理的危重症患者时,二级医院需要对患者病情进行初步处理,随后再把情况相对稳定了的患者上送到三级医院去。 由于二级医院的工作特点,王医生他们在平时的工作中不自觉的就会带上一丝“畏手畏脚”的模样。虽然是长海医院出来的优秀军人医生,但工作的职责却主要是负责稳定伤情然后向上转送,所以他们平时的风格比起治愈疾病,更倾向于控制损伤。 但是,这个尼日利亚患者明显不能套用控制损伤的治疗指导思想。他的病情到目前为止都不算危重,而且必将进展迅速。在患者病情不够危重的时候,三级医院无法接收患者。可要是等到病情足够危重,再经历数个小时的转运之后,恐怕三级医院也对此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名维和士兵,必须也只能在二级医院接收彻底治疗。要是再拖,那可能就不是“能不能不留残疾”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保住命”的问题了。 陈天养训人的时候,手里也没闲着。患者两侧大腿处被他补了五个切口,十几瓶生理盐水和双氧水就像是不要钱一样拼命往患者的伤口里灌着。孙立恩手里的不锈钢盆满了再换,前前后后换了六七个盆,陈天养才渐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两侧臀大肌浅层筋膜全部夹除,深层筋膜部分夹除了。”陈天养晃悠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顺便开了个黄腔,“等会要处理会阴筋膜了啊,你们对自己尺寸不够自信的可以先回避一下。到时候伤了自尊心,我可给你们缝不起来。” 主刀医生能开玩笑,那就说明情况基本可控了。孙立恩放下手里的不锈钢盆,活动了一下酸涩的双臂,“陈老师,我先去看看配药的情况。” 从孙立恩下达使用青霉素的医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但药还是没配来。这让孙立恩感觉有些困惑——配个青霉素溶液而已,这种操作应该不算很难吧? “药早就配好了。”田护士对孙立恩说道,“可是这个过敏试验……不太好做。” 青霉素毒性低,但是需要先做皮试后才能使用。对这名尼日利亚士兵进行皮试之后,按照规定,应该在观察三十分钟无不良反应后再进行输注。 药还没有配来,一部分是因为皮试结果尚未出炉,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护士们不太能判断这位被全麻了的病人是否有明显的不良反应。 皮疹在黑色的皮肤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认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手术室里需要遵循无菌操作,孙立恩恨不得给自己脸上来一巴掌,闲着没事儿用什么青霉素啊?这是嫌手术室里的护士们工作压力还不够大? “换药吧,别等青霉素皮试了。”他一脸歉意的对田护士道,“给他上头孢曲松。” 第627章 HIV阳性 比起青霉素,头孢类药物的最大好处就是不需要皮试。根据国内专家共识和指引,头孢类药物发生过敏的几率是青霉素发生过敏的五分之一,而过敏性休克极为罕见,发生率在百万分之一到千分之一之间。比起青霉素的10%过敏率和万分之四的过敏性休克,头孢类药物至少在目前的专家共识下,并不需要特意进行皮试检验——更何况头孢菌素的皮试结果并不一定准确,它的假阳性率比起其他抗生素要高的多。 而且相比较起一代和二代头孢菌素,由于三代四代头孢菌素的C7侧链与青霉素侧链不同,和青霉素发生交叉过敏反应的几率极低。因此,绝不能一概而论的认为青霉素过敏患者就不能使用头孢菌素。 四代头孢现在都属于限制使用级抗生素,部分三代头孢也属于限制使用级。孙立恩建议给出的头孢曲松,是三代头孢中唯一一种不属于限制使用的头孢菌素。它同时符合了低过敏性、对化脓链球菌敏感和广谱抗菌对抗坏死性筋膜炎的需求。 “头孢曲松够不够?”陈天养一边对这名尼日利亚士兵的会阴部筋膜进行着夹除清洗,一边对孙立恩道,“这个感染的情况比较严重了。你要是不太有把握的话,用限制使用级的抗生素也可以——手续后面让王医生补上就行了。” 陈天养是有些担心孙立恩用药方案的。在他看来,这种程度的肛周坏死性筋膜炎,很有可能进一步发展成更严重的腹膜后坏死性筋膜炎。哪怕现在手术做的再干净,外科也不可能清除掉所有的致病细菌。如果抗感染治疗方案因为“限制使用”这种理由而力度不足,那之后的情况只会更麻烦。等坏死性筋膜炎发展出了全身性脓毒症,那就真的很难救了。 “头孢曲松应该够了。他的症状并不支持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葡萄球菌)和其他的耐药菌感染。”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决定相信状态栏,并为这家维和二级医院省下一些药物储备。“不过我对他疾病进展的速度有些担心——传染病五项做了没有?” 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手术室里陷入了一阵沉默。王医生抬起头,对孙立恩道,“传染病五项?” “他的病情进展有些快了。”孙立恩皱着眉头道,“这个……传染病五项做一下,至少我们都放心啊。”他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们不会没做过吧?” “按照规定,维和部队的成员在派驻前都需要进行体检的……”王医生低声说道,他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却被陈天养打断了,“也就是说,你们没有给患者做术前的传染病五项检查?他是不是HIV阳性你也不知道?”陈天养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手术刀,并且对一旁的护士道,“拿生理盐水来,再拿两副手套。” HIV这个东西,和非洲的绑定程度就仿佛狮子长颈鹿和稀树草原与非洲的关系一样紧密。作为HIV最有可能的发源地,以及目前全世界流行最严重的HIV疫区,非洲人民饱受HIV困扰长达数十年之久。而波利坦维亚所在的东南非洲地区,HIV的平均流行率约为9%,远高于我国万分之九的水平。而尼日利亚当地的HIV流行率的发病率比东南非洲地区略低,约为5.4%。但仍然属于必须要小心的一批国家。 “大家都检查一下,做好防护措施。”王医生一边摇头一边对其他的医生护士们说道,“小田,送血液样本去检验科查一下。还有,让尼利日亚营那边调这个士兵之前的体检报告来。” 孙立恩自己是有些拿不准,毕竟状态栏上没有明说这个尼日利亚的士兵是否是HIV阳性。但三个小时的坏死性筋膜炎,就导致了两侧臀大肌全部浅层筋膜坏死——至少以孙立恩的知识水平而言,这事儿说不通。 陈天养重新用生理盐水洗了手,确定自己手上的手套没有破裂后,他又重新换上了两幅全新的手套。然后重新拿起手术刀和器械开始了后面的手术。患者的会阴部筋膜还需要进一步摘除和冲洗,就算对方是HIV阳性,该做的手术也得往下做才行。反正陈天养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HIV阳性但是隐瞒了病史的患者。大不了术中做好防护,术后一边骂娘一边吃阻断药呗。 手术在两个小时后宣告结束。陈天养和王医生先后在患者的两侧臀部和肛周附近切了十二个开口。一共排出了超过1400ml坏死的组织液和脓液。幸运的是,经过医生的努力,这名尼日利亚士兵暂且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排泄器官以及排泄功能。但不幸的是,HIV快检证实了孙立恩的担忧。 HIV阳性。 “板马日哩,这是搞么斯!”陈天养在手术更衣室里小心翼翼的脱掉了自己的手套,然后暴跳如雷的骂起了街,“这个敲死,搞不清白咧!” 陈天养暴跳如雷,刘堂春的表情也极为难看。在得知维和医院竟然没有对患者提前进行传染病五项检查后,他就一直阴沉着脸。直到看过了陈天养的双手,确认上面没有伤口,并且确定了孙立恩没有上手操作之后,他才对王医生慢慢道,“你没事吧?” 王医生也检查了自己的双手,然后脸色有些难看的答道,“我倒是没事……” “这个事情,主要责任不在你们。”刘堂春直接给这起事故定了性——他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这名士兵在一年前的体检中没有检查出HIV阳性。那就说明,要么当时的检查是有问题的,尼日利亚军方伪造了士兵的HIV检测报告。要么……就是军营的管理纪律有问题,这个兵是在驻扎波利坦维亚任务期间染病的。” 这两个猜测都很可怕。不管是哪一个,都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外交后果。刘堂春转身对孙立恩和陈天养道,“今天的这个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不管关系有多亲近,也不能透露一个字出去。”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并不觉得今天的事情有和别人汇报的必要。而陈天养则提出了自己的担心,“这玩意就和看见蟑螂一样。一个HIV阳性,就意味着军营里有更多人可能是阳性。维和医院有疾病预防的职责,他们不能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吧?” “按照流程和规定上报,其他的事情先压下来不动。”刘堂春想了想,对王医生道,“你们先向咱们中国营的上级领导回报,然后再根据他们的意见操作。” 第628章 消化内科 作为医院系统中的一员,择期手术术前未对患者进行传染病五项检查,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错误。但刘堂春的建议还是给医生们留下了一些回旋的空间。至少他没有说这次的手术算择期——就以这名尼日利亚士兵的术后总结来看,他没有发生脓血症确实需要归功于手术进行的足够及时。 急诊手术中,来不及对患者进行传染病五项检查也属于正常现象。 至于后续的上报和内部处理调查流程,刘堂春就对此没什么兴趣了。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自己带着的队员身体健康。在确定了孙立恩和陈天养都没有出现高危暴露后,他直接带着老陈同志离开了医院,并且继续嘱咐孙立恩,“只搞内科工作,别上手。” 王医生显得有些尴尬,不过现在尴尬并不是最让他感到尴尬的事情。 “王哥,真不是我想偷懒。”在王医生看来,孙立恩正在试图用一种非常没有诚意的方法来远离自己和维和医院,“你也看见了,我这脸黑的实在是有些厉害。你要让我再跟一台手术,我怕再跟出点什么疑难杂症。” 当对方毫无保留的表现出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时,再一副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继续盛情邀请就显得有些不要脸了。王医生叹了口气,然后道,“那就这样吧,孙医生你去……去消化内科那边看看,等我下了手术,就过来找你。” 消化内科是整个维和医院里最“繁忙”但也是最“清闲”的部门。说它繁忙,是因为每天来消化内科挂号的病人都不算少。但清闲,则是因为消化内科实在是不太容易遇到什么危急重症。 孙立恩被一杆子支到了消化内,身为急诊内科规培生,孙立恩原本应该在四院内进行为期两年的轮科,然后再到急诊科强化训练一年。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估计孙立恩的轮科是要彻底泡汤了。孙立恩在心里嘟囔着,不知道刘堂春让自己来维和医院,是不是也存着让自己体验体验轮科的意思。 · · · “让他轮科?我有病啊?”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刘堂春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他才继续重拾了刚才的话题,“要把这么个好苗子看住了多难啊?我恨不得像个地主老财一样一天到晚围着他转圈圈。还轮科……万一被其他科吸引走了怎么办?” 急诊主任深知急诊科对于一个年轻的规培医生来说,自家的科室究竟有多……可怕。能发现一个好苗子,而且人家也确实有在急诊干下去的意思。那刘堂春自然要在各个方面为孙立恩保驾护航。比如轮科的分配上……孙立恩就和其他规培医生不太一样。 其他人都是去各个科室轮科之后拿个内科或者外科的规培证,而孙立恩嘛……按照刘堂春和规培办的“交易”结果,他会在急诊和综合诊断中心来回轮科,三年之后拿一张内科规培证书。 为单独一个规培生制定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规培方案不是不可能,但这真的很难。要不是宋院长大力支持,而且刘堂春又足够死皮赖脸且威胁能力十足,想要规培办要单独为孙立恩出一套规培方案……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让他在急诊抢救,急诊内科,还有急诊诊断上轮一圈就行了。”刘堂春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最后的总结。“其他专科有什么好玩的?在急诊抢救病人多好玩啊?一天到晚工作充实,总比专科里喝茶看报纸要有意义吧?” 陈天养瞥了一眼刘堂春,不屑道“也就是你们大急诊中心能这么搞。其他医院的急诊内科哪是这个风格?他们的工作就是让病人别死在医院里,然后拖到门诊上班。” “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刘堂春摊了摊手,“要是四院也是这么个运行风格,我早就不干了。” · · · 孙立恩满心希望自己在消化内科能过上几个小时喝茶看报纸的悠闲日子——要是没有中文报纸,能玩玩手机好像也不错。 但现实并没有给孙立恩这个机会。 昨天晚上的晚宴提供了不少“中国特色”小吃。而这些小吃嘛……最大的共同特点就是辣。 冷锅串串不辣不好吃,凉皮和烤冷面也要足够辣了才能让人胃口大开。砂锅粉做的是酸辣口味,就连手抓饼里放的也是麻辣牛肉。 可这一顿饭并不是专供给中国士兵们吃的……尼日利亚,孟加拉和巴基斯坦的维和营地晚餐里也有这些小吃。孟加拉士兵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们平时的饮食也是以辛辣为主。但另外两个国家来的维和士兵们可就没经历过四川辣椒和湖南辣椒的双重攻击了。食物美味,但辣椒辣嘴。结果就是饭没吃完,冰镇的奶茶被他们抢了个精光。 在国内小吃届横行过的人都知道,又油又辣的脂肪和蛋白质进了肚子之后,灌上一升冰镇且甜的奶茶,第二天一定是得拉肚子的。可问题在于,尼日利亚士兵和巴基斯坦士兵不知道。 于是,一堆人挤爆了维和医院的消化内科诊室。有些士兵甚至愤怒的朝着中国医生喊道,“你们在给我们下毒!” 这几个愤怒的士兵转身就被巴基斯坦士兵乱拳打了出去。和医生们比较熟的那个巴基斯坦上尉一脸苦笑着用中文诉说着自己的病情,“医生,我拉肚子。” “昨天喝多了奶茶了吧?”孙立恩被消化内科的医生们当做生力军用了半个多小时了。前后接待了十来个病人之后,现在孙立恩已经彻底进入了角色中。“回去多喝热水,这个药冲到热水里,一天三次。” 以万金油态度发下去的这种药物是蒙脱石散。孙立恩和消化内科的医生基本已经陷入了机械式工作的状态里。来一个说自己拉肚子的,就塞六袋蒙脱石散出去。半个小时里,扔在诊室地面上的蒙脱石散包装盒又长高了不少。 “医生……我肚子疼。”就在热热闹闹分发蒙脱石散的时候,孙立恩忽然听到了一旁有个人低声朝着自己说起了话。和其他士兵相比,这人说话非常的没底气,声音有些弱——要是不仔细听,甚至会被大脑直接当成噪音过滤掉。 孙立恩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穿着破破烂烂尼日利亚军装的白人。他有着非常醒目的酒糟鼻,浑身上下散发着刺鼻的酒味。孙立恩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老酒鬼了。 “彼得·安东诺夫·勃列诺维奇,男,46岁。酒精依赖症(230583.44.31),反流性食管炎(41368.57.31),酒精戒断综合征(56.33.21),呕血(39.18.07),黑色食管(03.47.52)” 孙立恩眯起了眼睛,心里稍微有些发慌——黑色食管是个啥玩意? 第629章 损伤调查 要了解“黑色食管”的意义,首先,需要明确一个概念——食管原来是不是黑色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人体内部的器官,没有一个天然就是黑色的。人体上自然能够表现出黑色的,除了毛发之外就只有皮肤和虹膜而已。 那么,什么情况下,器官会变色呢? 首先,在接触到某些染剂的时候,部分器官有可能产生变色。比如孙立恩曾经用来吓唬人玩的靛胭脂注射液,就可能会让肾脏和输尿管内壁短时间内变成蓝色。长时间吸烟的烟民,肺部可能会因为焦油附着而出现黑色斑点。 除此以外,绿脓杆菌会让被感染区出现绿色脓液,黄疸会让虹膜和皮肤被染上一层暗黄……但黑色的情况很少。 体外皮肤变成黑色也许还有很多种解释,但体内器官变成黑色……孙立恩马上能想起来的就那一种可能——坏死。 这不能怨孙立恩见识太少,毕竟半个多小时前,他才看陈天养和王医生从一个尼日利亚士兵的屁股里放出了一点四升的坏死组织液和脓液。现在一看到“黑色”和“紫红色”,孙立恩满脑子都是那些掉落在自己手中的不锈钢盆的液体的声音和味道。 面前这个俄罗斯人说的是英语,但后续交流很明显就不能再让对方使用这种带着大列巴味的俄语了。他在屋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病情不算太严重,而且还能说英语俄语和中文的翻译——就是刚才那个苦笑着说自己肚子疼的巴基斯坦上尉。 不得不说,巴铁的同志就是贴心。孙立恩只是想稍微了解一下面前这个俄罗斯人的基本情况,并且询问一下病史而已。没想到这位巴基斯坦上尉居然和彼得的关系还不错。他甚至没让彼得多说什么,就开始讲述起了自己所知的内容。 彼得出生于苏联,成长于苏联。但在他参军入伍之后,苏联却消失了。 作为一名装甲兵维修师,彼得是他所在的装甲师里最后一批被退伍的军人。先是炮手们因为弹药被卖空而成批退伍,再是装甲兵们因为没有了坦克和装甲车而离开。最后,彼得坐着他修好的卡车,被团长送到了文尼察的大街上。并且给了他五千卢布——这是他帮着修好了那些坦克,然后卖给那些军火贩子的分红。 苏联消失了,坦克消失了,就连彼得身为军人的身份也一起消失了。像他这样的机修师在俄罗斯几乎遍地都是。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的彼得最终决定,把所有身家都换成伏特加以及一张前往尼日利亚的单程机票。 来到了尼日利亚之后,彼得找到了一份在尼日利亚军队中进行机械维修的工作。他每天都会在内疚和后悔中睡去,然后再更深的痛苦中醒来。日复一日的酗酒持续了二十多年,每天如果不喝一整瓶伏特加,他甚至会虚弱的无法动弹。 说到这里,巴基斯坦上尉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并且对孙立恩解释道,“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热爱自己国家的士兵身上,都会招来同样的结局,只不过这些北方的邻居确实喝的……多了些。”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倒是对听故事没什么意见。但前提条件是,这故事得有助于他诊断病情。巴基斯坦上尉嘟嘟囔囔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情报都没有,这就让孙立恩心里有点着急了。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胃部不适?反酸或者呕吐之类的?”因为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孙立恩直接开始引导起了巴基斯坦上尉问话。虽然他还不确定黑色食管是个什么病,不过看样子,至少要给彼得做个胃镜才能明确诊断。因此,孙立恩试图把话题往彼得的症状上引导,最好听起来像是个什么胃癌之类的症状,这样他才好开出胃镜的检查项目。 “有的,他最近吐了三次血,每次的量都不是很大。”巴基斯坦上尉和彼得交流了几句后说道,“而且他最近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乏力。” 一天喝一斤伏特加,只是觉得头晕乏力的话,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特别能喝。孙立恩果断跳过了这个描述,转而追问道,“吐的是什么样子的血?黑色的,仿佛鱼子酱一样的那种?” “不,是鲜血,鲜红的那种。”上尉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吐完了之后,才发现有血。以前有过恶心胃酸的情况,但从来没有吐过血。” 和消化道有关血液的类型中有很多讲究。最基础的就是看血液的颜色和形态以确定出血点究竟是在食道内还是食道以下的位置。如果是食道以下的胃出血或者十二指肠出血,那么血液会被胃里的胃酸以及消化酶凝固,并且形成黑色的半固体。有些时候,不太严重的胃出血或者十二指肠出血也可以表现为黑便。 而呕出了鲜红的血液,这就意味着受损后流出的血液并未接触到胃酸和胃里的消化酶。这直接让孙立恩把彼得的消化道出血症状锁定在了贲门以上,咽部一下的地方。 再结合一下状态栏提示的黑色食道……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总不能是食管里的某条静脉破裂了吧? 食道内部有错综复杂的供血结构。就算是某一根静脉断裂了,那也不应该会出现“黑色食道”的诊断啊……孙立恩有些想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彼得现在的症状已经足以孙立恩做出胃镜检查的决定了——消化道出血原因待查。他想了想,又在自己面前的诊断单上写下了“消化性溃疡?”“急性胃粘膜病变?”以及“消化道肿瘤?”三个可能的猜测方向。 孙立恩当然不会把“黑色食道”写上去,他还没有这么浪。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做个更为详细的检查还是有必要的。连续酗酒超过二十年,鬼知道酒精对彼得的身体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 第630章 体质问题 门诊时间在两个小时后正式结束。孙立恩却没有急着离开消化内科诊室。他实在是很想见识见识这个“黑色食管”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由于二级维和医院人手不太够,医院里唯一一台胃镜被放在了消化内科的诊室里。只有等诊室清场了之后,医生们才能开始对彼得进行检查。而检查过程中也稍微出了一些意外。常年酗酒的彼得对口含的麻醉剂反应不佳。探头刚刚进入咽喉,就严重的引发了彼得的干呕甚至呕吐。多次尝试无果,最后消化内科的医生只能在麻醉医生的帮助下,对彼得进行了全身麻醉。然后才平顺的开始了胃镜检查。 黑色的探头渐渐深入了彼得的喉咙,然后出现在医生们面前的,就是一片可以被称得上是“光怪陆离”的景象。 彼得的食道上段还算正常。可当探头进入到食管中下部的时候,那个样子就诡异的多了——食管中下部内壁上满是白色和黑色的弥漫性痕迹。有些黑色的痕迹看上去还不算太深,它们在粘膜上表现的边界不清,而且还有些发绿。 孙立恩能找到的最符合自己看到图像的描述就是霉菌。彼得的食管看上去就像是一根内壁发霉了的PVC管,而且还是那种前半截完全正常,后半截突然开始发霉的类型。彼得的食道黏膜上,正常区域和发白发黑区域的界限十分明显。反倒是发白和发黑的区域之间界限不明。 “这是啥……?”见多识广的消化内科医生看到了这个景象也有点蒙。他转动着探头看了一圈,然后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发霉了吧?” “做个活检看看?”麻醉医生在一旁双手抱胸,也是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反正都已经下了胃镜了,那就顺手取个样呗。” 消化内科的医生从善如流,他正准备开始操作的时候,手轻轻一抖,碰了一下探头。 探头上的画面一花,等画面重新停止的时候,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食管壁上白色的黏膜脱落了一大块下去。而脱落了的黏膜下方,有几块鲜红的组织呈现——上面正在缓慢的向外渗血。 “食管黏膜不会这么脆弱吧?”孙立恩发出了提问,他是真的没怎么见过胃镜操作。不过想来要是食管黏膜都这样一碰就掉,那这患者就可以彻底告别固体食物了。 “不会……平时碰到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消化内科的医生皱着眉头,又操纵着探头往下看了看,“贲门黏膜正常,病变范围仅限于食管的中段和下段。”他操作着取样钳,在彼得的食管下部和中部各夹了一块组织,“样本我现在就送到检验科去。” 孙立恩和消化内科的医生一起赶往了检验科,消化内科的诊疗室里就剩下了因为不能去跟着看热闹所以有些郁闷的麻醉医生,以及正在渐渐苏醒的彼得。至于那个巴基斯坦上尉嘛……他非常热情的表示自己会留在诊疗室门口,等着彼得彻底醒过来。 “这病人什么级别啊?样本还得还两个人送?”检验科的医生明显被这个阵仗镇住了。他接过了样本之后,马上开始进行切片检查,“你们到外面等等,我这儿估计半个小时能完事儿。” 在门口等待结果的孙立恩和消化内科的医生愉快的聊了起来。孙立恩这个“诊断小天才”的名头还没有响亮到远在波利坦维亚的维和医院都能知道的地步。两个医生在进行日常的“病例分享”过程中,孙立恩不断收获着面前这名消化内科医生的惊叹。等两人聊了一阵后,对方生动形象的给孙立恩起了个外号,“你这就是医学界的柯南嘛!” 孙柯南同学摊了摊手,对此表示了无可奈何,“这些事儿都不是我自己找的……人在家中坐,事情找上门啊。” · · · 检验报告在两个医生的蹲守下出炉了。检验科的病理检查结果是“考虑糜烂、炎性渗出,镜下见大量急、慢性炎细胞浸润”。这个检验结果和之前的胃镜检查结果一对,诊断内容就自然而然呼之欲出了——急性食管坏死(黑色食管)。 “住院吧。”消化内科的医生挠了挠头,语气中却没有无奈——反而是兴奋多一些。其实也很好理解,这种食管疾病发生的概率低的吓人。国内仅有17年报道过一例而已。加上国内的报道,全球一共报告过七例。现在第八例就发生在了自己面前,任何一个医生都会感到兴奋——光凭这个,他至少就有三篇文章可以发。 急性食管坏死的发病机制仍不清楚,七例报道中的患者大部分都有基础疾病。其中胃食管反流病、酒精中毒和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最为常见。酒精性肝炎和肝硬化肝性脑病也有报道。而彼得的情况又比较特殊,他是唯一一个长期饮酒,却没有酒精性肝炎或者肝硬化的病人。 是的,彼得虽然有严重的酒精依赖,但他却奇迹般的没有罹患肝硬化或者酒精性肝炎。对此,孙立恩和消化内科医生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最后大家只能把这归结为俄罗斯人的体质问题。而急性食管坏死也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病变。至少七例报道中只有那个肝硬化肝性脑病的患者最后死亡,而死亡原因也是肝衰竭而非食道坏死所致。 “给他上抗生素对抗感染,用奥美拉唑抑酸控制损伤。甲氧氯普胺止吐,纠正一下电解质平衡就行了。”消化内科的医生和孙立恩商量了一会后,敲定了治疗方案。“主要还是以控制损伤,促进身体自然灌注再通为主。” 食管内部供血结构复杂,医生们虽然无法找到导致急性食管坏死的血管,但人体本身拥有的代偿能力却能让这个区域的供血自然恢复。他们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保护好食管,控制进一步损伤,然后等待。 孙立恩看着这个检测结果,然后在心里下了个决心——回国之前,他不打算再直接参与到治疗里了。 这莫名其妙的罕见病体质,不知道用什么药才能治得好。 第631章 回家的路 在营地里待了两天,医疗队的众人得到了两个很不幸的消息——第一个是往北前往波利坦维亚的道路被阻断了。 反政府武装在横跨鲁伏马河上的大桥上安装了爆炸物,和政府军激战了一天一夜后,他们成功的摧毁了大桥,然后退到了鲁伏马河以北的丛林中。 往北走的路不通了,但对医疗队乃至整个维和部队来说,更麻烦的是第二个消息。 梅拉蒂港陷入了反政府军的包围。尽管政府军正在全力组织防御并且准备反击,但在波利坦维亚各地突然冒出来的反政府军却极大的阻滞了准备回援首都的政府军。梅拉蒂港外战况激烈,而且局势对政府军很不乐观。 驻扎在鲁伏马河以南八十四公里的维和部队任务是在本地监督和平进程。而突发的波利坦维亚内战并不属于他们的任务内容。在得到联合国授权之前,维和部队也只能驻守在自己的营地里,并且恪守中立原则,绝不参与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内战之中。 但这就给医疗队的撤离带来了麻烦——不能按照原定计划通过鲁伏马河大桥进入坦桑尼亚境内,而随着局势彻底陷入混乱,通过波利坦维亚其他城市的国际机场离开这里的打算也成了泡影。 “我们现在能够保证的,就是你们可以在营地里无限期的待下去。”在欢迎晚宴上主持的那位大校对刘堂春说道,“由于我们是维和部队,必须恪守中立原则。所以营地不能直接排人护送你们离开……营地内也不能接受海军直升机降落。” 维和部队恪守中立这是维和部队用血换来的教训。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组成的维和部队在索马里地区屡遭袭击。当时的美国维和部队指挥官认为恪守中立原则在当前情况下已经毫无意义。随后,在联合国的批准下,美国维和部队向索马里军阀以及武装分子展开了进攻性报复行动。而这场行动最后以彻头彻尾的悲剧收场。索马里方面死亡三百余人,九百多人受伤。美军方面超过90人伤亡。这场失败被美国人拍成了好莱坞大片《黑鹰坠落》。而在这一事件之后,联合国维和部队撤出索马里。这片土地就此再无安宁可言。 在“黑鹰坠落”前的六个月里,联合国通过空运的方式为索马里筹集到了2.6万吨粮食,极大地缓解了当地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和粮食危机。而在破坏了中立立场后,那些饥肠辘辘的普通人究竟是成为了军阀手下的炮灰,还是干脆在乱世中像一条野狗一样被杀死……已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再去关心了。 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进攻性行动,欧美国家维和部队士兵残暴虐杀当地平民,轮奸妇女的行为让再次派驻维和部队进入当地已经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而非洲联盟向索马里派出的维和部队效果非常有限。可以说,联合国维和部队破坏了自己恪守的中立性原则后,在当地造成的结果是灾难性的。不管对维和部队,当地民众,甚至对于被派驻国家而言,这都是一起彻头彻尾的悲剧。 因为有这种前车之鉴,现在的维和部队更加恪守中立原则,他们深知一旦中立原则被破坏,代价就可能是成百上千,甚至更多人的性命。甚至还有一个国家未来几十年的前途。中国维和部队在营地里遭到不明身份的武装分子袭击并不积极开火还击,这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大胆勇敢的应对方案。 也正因为这一点,维和部队的营地内不能接受和平方舟号上的直升机降落。哪怕中国维和军人们深知,自己的同袍们只是希望来这里执行撤离任务,把已经离国两年的医生们带回到安全的地方。这也会破坏中立原则,可能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刘堂春愁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立了起来,但左思右想下,他也拿不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无奈之下,他只能摆了摆手问道,“营地附近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在这里安不安全?” “最近的无人机巡逻结果不是很理想。”大校摇了摇头,“营地外三十公里左右的位置上发现了不明人员露宿的痕迹,从痕迹上判断,大概有一两百人。而且他们携带有重型装备——很可能是火箭炮,重型迫击炮或者榴弹炮。” 前路已断,后有追兵。刘堂春的惆怅似一江春水,连绵不绝。 “他们管我叫队长,这些人我得平平安安的带回去才行。”思来想去,刘堂春决定稍微激进一点,“飞机不能在营地里降落,那你们有没有可能给我们搞出一片安全的地区?” “您的意思是……野外起降?”大校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话,现在的营地区域太远了,我们得组织前出至少一百公里才行。” 维和部队营地距离鲁伏马河口,岱山岛号执行任务停泊的区域还有三百多公里。如果只是空中转一圈,那船上的直-8油量勉强够用。但如果要让飞机从船上起飞,野外战地降落,维持动力等到所有医生都登机后再起飞,这个油量就会非常紧张。作为直-8的最早装备单位之一,陆军出身的大校非常熟悉这一型号飞机的性能情况。他甚至不需要参谋计算,就能判断出自己必须带队护送医生,前出至少一百公里并且建立降落阵地,才有可能完成这次撤离任务。 “我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刘堂春很诚恳的请求道,“我老刘死在这儿没什么所谓,反正我当过兵,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但他们不一样啊……”刘堂春用手指点着桌子道,“他们都是富有经验的医生,来这里苦了两年了,至少应该让他们回去,为祖国和人民和党继续工作三十年呐。” 军人最吃的就是“祖国人民和党”这套组合拳。这六个字对军人来说,效果堪比去甲肾上腺素。大校当时就眼睛红了起来,“老班长,您放心,我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你们平安送回去!” 老班长是现役军人称呼退役老兵的惯用叫法,用这三个字称呼对方,那就是把对方看做自己人的证明。刘堂春打蛇随棍上,站起身来朝着大校敬了个礼,“那就麻烦同志你了。” 第632章 调剂生活 维和军营虽然比起七局营地更加封闭一些,但也并不是和外界完全没有沟通的渠道。至少这里的3G信号强度还算不错。新闻可以看,而且周围也有不少试图向军营兜售商品的小贩。 从医疗队入住军营的第二天开始,小贩们的人数就开始锐减。不少和军营做生意赚到钱的小贩甚至还特意跑来提醒军营里的老主顾们“小心危险”。 刚脱狼口,又入虎穴。看着手机上的新闻消息,以及周围小贩们的紧张状态,医疗队的医生们忧心忡忡。 好在刘队长还在,好在还有个刘队长。营地里的医生们见到刘堂春为了联系撤退事项到处奔走的样子,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 在营地里等待着撤退细节的医生们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大家稍一商量,决定一起到维和医院里帮忙值班。顺便和维和医院的医生们交流一下在过往行医的经验。 至于孙立恩……他和刘堂春展开了一场促膝深谈,然后成功获得了暂时休假的特权——除非维和医院有什么需要诊断的病人,否则这几天就当之前当哨兵换来的假期。 得到了这种厚待,孙立恩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他早就盘算好了,第二天早上怎么也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床洗漱。毕竟算上从国内加入吴友谦的治疗组开始,他已经大半年没有休息过了。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尽管胡佳已经尽可能的减少了自己起床时的动静,孙立恩却仍然在胡佳挪动身子的瞬间就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看着自家女朋友穿好衣服出去洗漱,然后就死活睡不着了。 从醒过来开始,孙立恩整个人就是一副半懵逼的样子。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很想搂住自家的漂亮小女朋友赖上一会,然后继续倒头睡觉。但身体上,生理上,过去一年以来的规培生涯却让他感觉屁股上像是有针在扎一样坐立不安。别说再睡一觉了,孙立恩坐在床上看着胡佳干净利索的穿好了衣服,把头发扎在脑后准备出门的样子,心里全是罪恶感。 胡佳倒是没察觉出孙立恩心里的这点变化,她笑眯眯的从门口的镜子前面走回到了孙立恩身边,然后朝着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去给维和医院的护士帮帮忙,中午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怎么样?” 孙立恩从床上像根弹簧一样蹦了起来,然后摆出一副苦瓜脸,“算了……实在不行我去操场上跑两圈吧。” “闲不住?”胡佳歪着头,看着自家男朋友抽风一样的行为。然后忽然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看看你现在这个贱兮兮的模样!” 别说胡佳批评自己贱了,孙立恩都想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骂上两句“贱骨头”。平时在医院里看病人看的几乎快站着睡着,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彻底睡他个三天三夜的自己……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孙立恩在操场上绕了三圈之后实在是无聊的快出毛病了,趁着其他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他试图溜进维和医院里面再找王医生或者昨天见到的那个消化内科医生聊聊天。但这个企图刚刚付诸实施,就被警惕的医疗队员们发现了。胡春波带着两个男医生就守在维和医院大门口,一见孙立恩贼头贼脑的走了进来,顿时来了精神。三个人一人搂腰,两人抓胳膊,直接把孙立恩扭送回了食堂。 孙立恩被扭送到了食堂之后,胡海波还专门从大师傅那里要来了一杯加了糖的冰镇绿豆汤塞到了他的手上,并且还语重心长道,“孙医生,你可不能再往里面跑了——刘主任可是放了话的,你要再敢进医院,他就把你腿敲折了。” 刘堂春说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实在是不敢正面挑战一下自家老板的心理底线。老刘同志的战斗力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孙立恩早就听周军描述过了老刘同志一人卸五个医托关节的英勇事迹。万一刘主任脑子一懵,咔咔给自己卸几个关节……孙立恩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遭不住,遭不住啊。 孙立恩坐在凳子上,吸溜着冰镇的甜绿豆汤。耳朵里却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叹息。 职业病犯了的孙立恩猛地一扭头,差点把自己脖子给拧着。他一边揉着生疼的脖子,一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今天这个菜的味道,不够得体。”带着地道白金汉郡腔的英语在食堂里响了起来,而且还带着一股明显的幽怨感,“大师,你今天做红烧肉的时候,白糖烧过头了。” “滚蛋!”食堂大厨带着蓬勃的怒意骂道,“要不是看你脑子有坑,老子早他娘的揍你了知不知道?!” 当然,食堂大厨说的是中文。他听不懂英文。而抱怨的那位……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一看就知道是个典型的“外国人”。 这位老外的脑袋上包着好几圈绷带,看上去之前的外伤一定非常骇人。不过,比起自己脑袋上的创伤,他明显对于红烧肉糖色烧过头了这件事情更加在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这道菜确实有失误的地方——红烧肉吃起来带着一股糊味,这和吃一块肥肥腻腻的焦炭有什么区别?!”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可是第一次看到有外国人对中国大厨做的菜这么挑剔。而且挑剔的这位还是来自于号称美食荒漠的英国。 英国倒不是没有能挑剔一位中国维和部队炊事兵作品的美食家,但这种美食家怎么也不应该被派到维和部队里来。 孙立恩饶有兴致的溜达了过来,他还真想看看这位美食家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食堂的大师傅明显早就被这个老外缠的生了气,只可惜语言不通。对方听不懂的骂娘战斗力锐减95%以上。炊事班老班长能把人骂哭的多年绝学施展不出来,一身的功力去了九成,实在憋屈的很。 看到孙立恩来了,老班长就像是白区的贫农见到了红军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然后用油乎乎的大手“咔嚓”一下握住了孙立恩的双手,“同志啊,你……你快来给我帮帮忙,这外国人快把我烦死了!” 第633章 脑子有病 老班长几乎快哭出来了。五天前,这个外军士兵每天都顶着他那被包裹的像是印度人一样的脑袋,在食堂里晃悠来晃悠去。 食堂重地,哪容其他人在这里到处乱晃啊?更何况这人看上去还是个重伤员,脑袋被裹的仿佛印度人似的——鬼知道他脑子上到底得有多大个坑。在这个又是锅碗瓢盆又是煎炒烹炸的地方,他就不怕感染了? 可惜老班长的清场要求被维和医院的医生们给怼了回去。按照维和医院神外科医生的说法,这个病人头部骨折加脑出血之后,先是在医院里昏迷了四天,然后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吃一顿正宗的中餐——光凭他这种对中国美食的热爱,那就值得让他在食堂后厨里转悠。 更何况医生们惊讶的发现,在患者得到了“只要你能自己走路,就可以去食堂参观”的许可后,这名来自德国的维和士兵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好转了起来。本来医生们预计他可能下辈子都得拄着拐杖走路,却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他就已经能够在步行器的辅助下开始踉踉跄跄的站立了。 在维和医院里接受了长达两个月的治疗后——也就是五天前,这位名叫迈耶的德国士兵成功的获得了在食堂内自由行动的权利。然后他就开始出现在了食堂的各个角落,并且对老班长的手艺百般挑剔。 “哪有这样儿的?哪有他这样的?”老班长激动的快哭了,“同志啊,不是我老谢自吹自擂。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可是给军区机关做饭的。那么多首长领导吃了都没说过我这儿不行那儿不行的,他一个德国人,一道菜里能给我挑出四五个毛病!”老班长狠狠的跺了跺脚,“我虽然英语不灵光,但是‘Very bad’和‘This is not good’还是能听懂的!” 孙立恩有点拿不准老班长究竟是因为“被人挑刺”而愤怒,还是因为“一道菜就能被人挑出四五个毛病”而激动。他苦笑着拍了拍老班长的手道,“说不定就是因为人家舌头特别灵呢?我们刚来的时候晚宴是您的手笔吧?整个医疗队的医生吃着都觉得很好啊!”他转过头对迈耶用英语道,“我觉得这位厨师的技术非常好,我们刚来的时候那一顿晚宴就非常完美。” “那天晚上的奶茶有失误,茶叶在开水里煮的时间太久了。导致奶茶唱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没想到迈耶居然开始掰着指头数起了晚宴上菜品的不足。“那个冷却的竹签火锅,使用的竹签提前用沸水煮的时间不够,菜品里有一股竹子的草味。而且辣椒用的太多,激烈的口味反而遮盖了食物本身的味道,这完全浪费了厨师们熬了一天的猪骨和母鸡高汤……” 孙立恩听的目瞪口呆,迈耶说的问题虽然他一个都没有发现。但是现在听起来居然好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他顾不得去安慰再次炸毛的老班长,而是好奇的问道,“您以前是厨师?还是供职于某家国际知名的美食杂志?”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么一个挑剔而且敏感的美食家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德国国防军士兵,并且还被派到了波利坦维亚来——莫非他是专程为了来蹭老班长的手艺? “不不不,我以前是个工程师。”没想到迈耶连连摇头道,“在我签署合同参加国防军以前,我在斯图加特的奔驰工厂里任职。” “那您这种天赋是什么时候展现出来的?”孙立恩更好奇了,他转身对老班长道,“这人真是绝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厨师,也不是美食家——他以前在奔驰工作。” “啥奔驰?我看他就是个笨吃!”老班长气鼓鼓的原地转圈,“我做的菜哪儿不合适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想到迈耶对于自己的天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一无所知,“我高中的时候在英国交流过,当时我还觉得鳗鱼冻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街边小吃……”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有些恶心犯呕的表情,“我严重怀疑那个时候我的脑子有点问题。” 孙立恩把之前晚宴上菜品的小遗憾,以及刚刚迈耶嘟囔的“红烧肉糖烧过头”的评语转达给了老班长后,重新看向了迈耶。 “迈耶·穆勒,男,28岁。颅脑损伤(1459.48.33),颅骨缺损(1457.32.18),食欲亢进(1435.37.15),异地口音(1422.25.48)” 前面两个状态还算情理之中,不过这个……食欲亢进和异地口音是怎么回事?孙立恩看到这里忽然一愣,然后苦笑了起来。 “你笑啥?”老班长看着孙立恩突然开始发笑,顿时紧张了起来。食堂里已经有一个神经病一样的德国人了,要是再来一个发了神经病的中国医生,他可能也得疯。 “我……我笑他。”孙立恩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自己不去医院也能看到罕见病嘛。他没搭理老班长,反而笑着对迈耶道,“你以前说英语的时候,不会带这种……口音吧?” “当然不会。”迈耶耸了耸肩膀,做出了一个非常老外的摊手动作,“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去的是柴郡。”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用这种口音说话呢?”孙立恩继续问道,“哦对了,我还没听过德语呢,早上好用德语怎么说?” “这种口音说起来顺口啊。”迈耶非常自然的回答道,然后他准备应孙立恩的请求说一句德语。但刚一张嘴,他整个人却楞在了原地。 孙立恩盯着迈耶的动作,过了几秒钟后笑着问道,“是不是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迈耶非常严肃的点了点头,然后对孙立恩道,“我这是怎么了?”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感觉你能上新闻了。”孙立恩摸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兜,然后找出了纸笔递了过去,“如果感觉自己说不出来的话,你能写出来么?” 迈耶虽然还有些困惑,不过依旧照做了。“Guten Morgen”这两个词从他笔下流畅的出现,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纸,有些欣慰道,“感谢上帝,我还能写。”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吃的菜……有些不够档次,不够精致?”孙立恩点了点头,继续问起了问题,“比起普通的沙拉,你更愿意吃那种由大厨精心制作的菜肴?” 迈耶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那当然啊,有好吃的东西,谁会愿意去吃那些粗制滥造喂兔子的食物?” 孙立恩用笔在纸上快速记了两笔,然后对老班长道,“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同志,有话你就直接说吧。”老班长翻了个白眼,“我还赶着回去做菜呢——中午的菜可还没炒完。” “好消息是,这个德国人确实是脑子有病。”孙立恩非常认真的解释道,“不过坏消息是,他挑的那些不足,应该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在吹毛求疵。” 第634章 拱火 多亏了吴友谦和老东西所在的治疗组,孙立恩对于病例的见识远超同年限的普通规培。也多亏了老东西“全科辅助”的定位,哪怕是神内的疾病,孙立恩也有所了解。 孙立恩之前询问的问题有神经内科诊断的两大特征——定位诊断和定性诊断。定位诊断用来判断导致症状出现的脑部区域,而定性诊断则用来判断这种症状是原发或者继发,一过性或者持续性。 孙立恩的诊断有两条,他认为自己面前这个迈耶有两种少见的脑创伤后遗症——美食家综合征和异地口音综合征。 神经内科上的综合征就这点好,疾病的命名和内容表现高度一致。美食家综合征意味着患者出现了食欲亢进和挑剔食品的症状。而异地口音综合征……则是患者发生了口音变化,且难以自己恢复。 疾病的影响简单易懂,而且对患者没什么伤害——甚至在旁人看上去还有些滑稽。孙立恩最喜欢这种综合征了。 不会对患者带来病痛折磨的疾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能完全算作是疾病。至少孙立恩更愿意把这种事情当成是“命运的小小恶作剧”来看待。 “你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只是一个“恶作剧”,不过既然是疾病的一种,那身为医生,孙立恩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迈斯进行一些解释,“人的大脑是一个非常复杂而且精密的结构,它所遭到的任何一点损伤,都有可能在人身上表现出巨大的差异。” 迈斯听的若有所思,“所以……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头部受过伤?” “这个我需要再看看你的病历才能确定,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道,“不过有一点我不太确定——罹患了美食家综合征的患者很多都会伴随着食欲亢进的问题。如果不加控制,非常容易出现体重问题……”他又看了一眼迈斯状态栏里的“食欲亢进”后继续道,“可是在你身上,我似乎没有看到这种情况。” “你的意思是,我会一直觉得很饥饿?”迈斯稍稍一愣,然后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按照迈斯的说法,自从自己醒过来之后,他就无时无刻不被饥饿所折磨着。虽然还不至于到“令人发狂”的地步,但那种感觉实在是让人感觉相当难受。 这可是孙立恩没有想到的答案,他还以为迈尔斯是那种“有症状但是不太严重”的类型——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状态栏不够敏感,所以没有及时淡化“食欲亢进”的提示。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医生说?这么长时间里你就一直忍着饥饿?”孙立恩越来越觉得奇怪了,这个德国维和士兵真的只伤到了右侧大脑皮层、基底节区或者边缘系统结构?如果他的这种隐瞒症状的行为确实是病理性的,那就说明状态栏和他的主治医生都有失误——迈斯并没有完全好转,恰恰相反,他的情况可能正在恶化中。 “因为按照热量计算,我应该已经吃饱了。”迈斯一本正经的回答着孙立恩的问题,完全没有表现出什么病理性的症状,“我算了一下,要缓解这种持续的饥饿所需要摄入的热量,是我平常摄入热量的十二倍左右。这很明显已经超出了‘饥饿’的范畴。” “你这不是很清楚么?”孙立恩奇道,“那为什么不报告给医生?” “因为它对我并没有什么阻碍。”迈斯解释道,“持续保持饥饿,能够让我维持对食物的兴趣。同时它还能催促我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甚至还能帮助我持续清醒。如果代价只是它本身的话,这笔交易其实挺划算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迈斯这迥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究竟是德国式方脑袋的运行规律,还是他伤到了控制逻辑思维的中枢神经。 “这样挺好的,我并不希望把这个毛病治好。”迈斯看着孙立恩在原地眨巴眼睛的样子,想了想强调道,“能够品尝出一道菜的一层又一层的口味,我觉得这样挺好——就算一直饿着我也完全可以接受。” “想让你重新变成以前那个觉得鳗鱼冻很好吃的德国人其实是很有难度的。”孙立恩解释道,“不过我们应该有办法解决一下饥饿感的问题。” 以往国内收治的病人里,出现美食家综合征的并不算太少。对于治疗这样的病人饥饿感,医生们已经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给患者用颠茄片或者颠茄合剂。通过颠茄制剂减缓平滑肌蠕动,增长胃排空时间。通过增长胃排空时间,反射性影响摄食中枢,从而抑制饥饿感。 “这套方法其实比较容易,甚至不需要打针,只要吃几片药就行。”孙立恩学着迈斯的样子摊了摊手,“吃完药之后,你的饥饿感很快就能消失。持续几次之后,这种难忍的饥饿感就能够被控制起来了。” “那口音的问题你能解决么?”比起吃饭,迈斯显然更注重于自己的口音问题。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德国士兵,前奔驰工厂工程师只能说带着白金汉郡口音的英语,这势必会对他未来从军的道路造成阻碍。 不过这个问题,孙立恩就没什么办法了。“异地口音我解决不了……可能所有医生都解决不了。有些病人在一段时间的康复后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有些则不会。这个问题并不是医生能解决的。” 迈斯听到这里,沮丧的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以后只能想办法去英国工作了——但愿迈凯伦能把我招进去。” 老班长在一旁等的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他扯了扯孙立恩的衣服,一脸不忿道,“同志,这个外国人是不是又在说我做的菜哪儿不对劲了?”他一指后厨道,“大锅菜火候难控制,做起来出点失误是难免的。但是我老陆做的菜,那是机关领导都竖大拇指的!他要是觉得我老陆没能耐,等会做完了午饭,让他到后厨去。我用小锅炒一桌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炊事兵!” 孙立恩本来想解释一下,不过既然自己挺闲,而且看样子迈斯也挺闲的样子,他骨子里那股看热闹的心情顿时占据了上峰。孙立恩甚至没先问问迈斯,就直接把事儿应了下来,“没问题,陆班长,你可得拿点真本事出来,让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外开开眼!” 第635章 卤鸡腿 陆班长确实脾气不小。等中午饭都做好了之后,陆班长也没找地方先休息一会养精蓄锐。他直接拽着孙立恩和迈斯就进了后厨,然后开始挑选食材。 既然要让老外长长见识,那就不能继续做普通的红烧肉大锅菜。陆班长虽然看上去像是个白区里盼着解放军来的老农,但脑子还是挺狡猾的。要让一个舌头比狗鼻子更好使的老外心服口服,那就得在味道和外形上下功夫——食材本身并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调味和卖相。 老外大部分喜欢大酸大甜的调味方式。那就先来一道松鼠鱼让他见识见识。这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特别喜欢吃猪肘子——那就再来个酱肘子。陆班长一边在冷库里挑着食材,一边盘算着等会要做什么菜。 中国人讲究荤素搭配,两个肉菜中间得有一个素菜做调剂。那就来个简单的香菇炒油菜,最后再来个汤……陆班长挑起一块自己今天早上才做好的嫩豆腐,决定做个文思豆腐。 三菜一汤,既能让老外开开眼,同时还不超招待标准。陆班长深深觉得自己简直太机智了,以后应该专门设个炊事参谋的岗位,自己去当个参谋长也不错。 · · · 孙立恩中午吃了顿好的——而且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吃独食。他中午专门守在食堂门口,然后偷偷把胡佳拽到了后厨来。 陆班长的这顿饭吃的胡佳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就连迈斯都赞不绝口——他指出的唯一问题是酱肘子是由高压锅烹煮而非砂锅慢炖,这样会导致肘子肉质整体有些偏松软。但这实际上给了酱肘子一种更加偏向于半固体而非肉类的独特口感,并不见得就是缺点。 陆班长这一顿饭做的也很尽兴。甚至后厨里还有几个炊事员帮忙打下手做饭。大家心里就只有一个目的,彻底征服了这个德国人之后,把他赶出厨房去。这货平时在后厨里晃悠来晃悠去的,实在是太讨人厌了。 在听到了孙立恩翻译的迈斯的评价之后,陆班长单方面宣布了胜利。并且得意洋洋的问道,“怎么样?服了吧?” “我一直都很敬佩中国的厨师。”迈斯微笑着回答道,“对食物的掌握,平衡口感和烹调时间,甚至还有菜品的卖相,你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嘿,还挺会夸人的。”陆班长得意的笑了笑,“知道了就好。以后别到我们厨房里来捣乱了。” “捣乱?不不不,我只是参观而已。”迈斯打断了孙立恩的翻译,“我来厨房参观是获得了营地指挥官和医生许可的。” 陆班长的得意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惊慌失措的跳了起来,对着孙立恩急道,“你说啥?!” · · · 医疗队的撤离方案终于在刘堂春的不懈努力下重新制定了出来。上级在充分考虑了波利坦维亚的动荡局势,以及当地迷雾一般的具体情况后决定,通过联合国渠道请求营地内的维和部队护送前出,向东前进一百二十公里后,在稀树草原和东部雨林的交界区域寻找适合建立降落场的地方。 至于表面上的名义嘛……刘堂春联系上了之前那位被他抓来监工的副总统。而副总统则根据刘堂春的请求,向维和部队打了电话,请求他们在稀树草原和东部雨林区域为接收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建立一个临时的直升机降落场。 由于局势动荡,周边国家向波利坦维亚出口粮食的货轮大部分都停止了航行。而梅拉蒂港也因此陷入了粮食短缺的境地之中。虽然波利坦维亚政府的总储备量足够供应首都和其他区域至少三个月,但交通断绝的情况下想要获取这些供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人道主义救援确实非常重要。建立临时的直升机降落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对于这种请求,中国驻波利坦维亚维和工程部队责无旁贷。但考虑到这一区域现在复杂的形势变化,维和部队决定在出动的同时,派出中国营和巴基斯坦营两只装甲营,对工兵部队的行动进行护卫。 行动迅速被敲定,而孙立恩等人也终于可以登上准备撤离的装甲车了。一群医生穿着防弹衣和头盔,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装甲车里。而个人行李则大部分都被抛弃了——装甲车内空间有限,平均一辆车里最多就留出三个位置。其他的位置都坐着全副武装的蓝盔士兵。除了工程兵部队的卡车里能够携带一些行李以外,整个车队基本没有多余的物资储存空间。 抛弃个人行李这种事情,大家一开始多少都有些不乐意。但在参观过了装甲车内部结构后,就算再不乐意,医生们也必须承认——这里面确实没地方。 为了保证行动隐蔽,撤离被安排在了晚上。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征兆,突然进行的那种。虽然医疗队的医生们早就得到了提醒,但依然被打了个手足无措。等大家都找到了自己需要乘坐的车辆并且坐了上去之后,紧急集合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了。 “咱们多的也不说了,既然跟着部队走,那就按照部队的规矩来。”刘堂春的声音在每一辆装甲车的无线电频道里回响着,“一切行动听指挥,任何行为和请求必须首先获得车长同志的同意。”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大家心里都有数。孙立恩看着和自己坐在一辆车上的胡春波,胡医生反正看上去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在国外工作生活了两年,历经波折之后,终于能够回家了。想必大家都是一样的激动。 “车辆行驶过程中,防弹衣和头盔不得离身。哪怕不舒服,也得穿着。”刘堂春继续强调道,“咱们就遭罪这么一趟,等回国了,我请大家好好搓一顿。” 孙立恩强忍住了自己阻止刘堂春立flag的想法,反正都坐进了装甲车里,就算遇到什么问题,那也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他默默的缩进了又硬又薄的装甲车座位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看起了文献。他的脚边还有两个饭盒,那是陆班长专门做给自己的烙饼以及卤鸡腿。 陆班长听说孙立恩他们要走了,表现的还特别舍不得。他在迈斯的“帮助”下,做出了一锅自己和迈斯都满意的卤鸡腿,然后给每个医生塞了五个。 第636章 梅库拉 装甲车摇摇晃晃,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柴油和机油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不光味道难闻,而且还让人有一种晕车的难受感觉。 孙立恩自己平时从不晕车,可在这种环境下,他就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吐出来——装甲车里是有射击孔的,为了让乘坐的乘员们稍微舒服一点,八个射击孔里打开了两个。外面偶尔能吹进来一些凉风,但效果也就仅限“有凉风吹入”而已。 但是现在没有人敢要求停车休息,刘堂春在无线电里已经说明白了——所有人一切行动听指挥。车长同志不说休息,那就没有人敢请求停个车下去吐一会。毕竟人家已经说过了,要是真的不舒服想吐,可以直接吐在车里。 部队作风当然简单粗暴一点,但这也是有好处的。装甲车队和工程车队形成的队伍滚滚前进,路上基本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或者阻碍。当然,危险还是有的。在离开营地后大概二十分钟,有几个不明武装分子朝着车队方向开过枪。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切车队行驶迅速,几十声枪响之后,装甲车上连块油漆都没有被蹭掉。 “差不多了,到再过半个小时就能休息了。”车长同志的声音在轰隆隆的噪音里听的不太真切,不过胡春波还是听到了这话,并且做出了回应,“车长同志,你这忽悠小姑娘的本事就别跟我们整了——这话你已经说了三次了!” “真的能休息了。”车长咧着嘴笑道,“车队指挥要求我们半个小时后停车补充油料,放心吧,最少能给你们留出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来。” 车队在野外进行油料补给明显是不太安全的。但车辆因为油量不足而导致紧急情况下无法行动却要比有计划的补充油料更加危险。四十分钟后,车队在一处没有遮挡的平原地带上停了下来。装甲车辆停在外围,油料补给车和工程车辆则被围在了中间。装甲车里的维和士兵们迅速下车开始构筑防御阵地,而大部分医生们则连滚带爬的从装甲车里逃了出来,朝着地上哇哇大吐。 “呕……吐……吐两口差不多就行了……呕!”刘堂春也是下车呕吐的医生之一。当年的老刘是个步兵,这种机械化步兵的日子他也没经历过。不过身为医疗队的队长,刘堂春哪怕吐,也得一边吐一边提醒其他医生尽量收着点,“吐完了之后,把之前发的补液盐拿出来,兑到水瓶里喝了!” 呕吐,尤其是剧烈呕吐会让人丧失大量的水分、钾和钠。大量丧失这些物质而又得不到补充后,人体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最严重的情况下,可能会因为低血钾而出现心脏停跳等等致命性问题。 严重呕吐对人体的影响,和中暑非常类似。虽然没有体温升高,但大量丢失水分和钾钠等物质的情形一致。所以常用于治疗轻微中暑的补液盐就成了呕吐后补充丧失物质的最好方法之一。 孙立恩有些心疼的扶着胡佳,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还在努力把补液盐往自己的水瓶里灌。同时还在躲避着一旁胡春波吐出的污物。反正现在的停车区就和呕吐物地狱没什么区别。 吐了好一阵,就在旁边的维和士兵们都看着有点恶心想吐的当口,防御阵地的东北侧天空上忽然出现了几个缓缓下落的白色光点。 “隐蔽!”车长们连拉带踹的把正在呕吐的医生们按到在了地上。然后也不管人家身上沾着呕吐物,就用双手拽着衣服把人往车上扔。几乎是在车长们有动作的同时,步兵们整齐划一的拉动了枪栓。上百人同时拉动枪栓的“咔咔”声,倒是听着就很让心安。 “怎么回事?”孙立恩倒是动作挺快,他直接把胡佳拽上了自己坐的那辆装甲车,同时还一脚把靠在门边上呕吐的胡春波给踹了进去。他自己则眯着眼睛朝那几个光点看去——光点挺刺眼,而且下落的速度明显不像是什么有自行飞行能力的人造物。 “是照明弹。”孙立恩所在装甲车的车长眯起了眼睛,“你们进车里别动,可能要准备接敌了。” “所有人注意,不得发动车辆,实施灯火管制和无线电管制!”车长正准备进入作战位置,外面却传来了带队大校的喊声,“进入车辆待机!” 照明弹在天上飞的很高,而从四十多秒的留空时间判断,这大概是120毫米重型迫击炮发射的照明弹。不过照明弹照射的区域距离防御阵地至少还有个四十公里远。正在使用迫击炮照明的这伙不明武装分子距离防御阵地最远大概60公里。 “怎么跑到那儿去了?”刘堂春已经退役多年,但这点基本的敏感性还在。在老山前线的时候,发射照明弹那都是部队夜晚大规模冲锋攻击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手段。没有人会利用重型迫击炮照明弹放烟火玩儿。“这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吧?” 大校正准备说话,却忽然看到照明弹下方的区域里一阵橘红色的闪光快速出现然后消失。他皱了皱眉头,从一旁的参谋手里要过了地图看了一眼。 “那片区域是梅库拉城区……”大校看了一会地图,然后捏住了拳头,“是反政府武装正在进攻城镇。” · · · 对于车队来说,远处的交火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是个好消息。但对于维和部队的官兵们来说,眼睁睁看着一场战争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他们却不能对此施加任何影响。心里的憋屈和怒意,让大家都捏住了拳头。 现代战争和中世纪的那种围城战不是一个概念。在重型迫击炮甚至榴弹炮的覆盖式攻击下,不管是现代城镇还是中世纪式的城堡要塞都是一个样子。而这种规模的炮击,最后只会有一个结果——当地驻军和平民大批死亡。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对一个城镇进行突然的炮火袭击,其本质和屠杀没什么区别。 “油料补充加快速度,所有车辆必须在十分钟内出发!”大校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下达了命令。 梅库拉是一个因为交通和贸易而兴起的城镇。它之所以得名梅库拉,完全是因为城市东侧有一座梅库拉山。在稀树草原上突然出现的山峰可以拥有非常卓越的观察条件。现在是晚上七点,天刚刚黑下来。夜间行动有利于躲避梅拉库山上可能存在的观察哨,这能极大的减小车队遇袭的风险。 孙立恩搂着怀里的胡佳,突然感受到了车辆启动的动静。他对胡佳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看来你得再晕一会了。” 第637章 刘堂春的失误 第二天清晨,车队平安抵达了预定建立降落场的地点。经过了一个通宵的行驶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累的只想睡觉了。 但任务必须尽快完成。否则车队和医疗队就得在危险地带再过一夜。同时,海军的飞机飞行计划也已经确定。如果因为需要睡觉而耽误了降落区域设立,那后面的麻烦可大了。 “同志们,考验你们意志的时刻到了!”大校同志在工作开始前,给维和部队的工程兵们加油打气,“我知道你们都累,我也知道你们都需要休息。但是我们还有职责在身!”他一指自己身后的医疗队众人大声道,“同志们加把劲,把从国内来的医生们安全送上飞机,咱们就能回营地了!” 医生们大多已经在路上休息过了——哪怕只是在两次呕吐的间隙之间眯了一会,和这些彻夜未眠的战士们相比也算是休息过了。他们被刘堂春集合在了一起,然后一起进入了工程兵们提前挖好的临时掩体里继续休息。 刘堂春刚刚带着人进入掩体,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就听见了工程兵营地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然后就是两个士兵一脸紧张的扛着另一名士兵朝着医生们跑来。 “怎么了?”刘堂春连忙上前去迎,同时开始观察被扛来的这名士兵的情况——他的右手处有一块明显的焦黑。“烧伤?” “触电了!”两名士兵里个头比较小的那个急声道,“设备展开的时候有一节电缆被磨破了绝缘层……” 刘堂春指挥着两人把伤员放躺在地上,然后朝着掩体喊道,“老陈,李荣,立恩,小胡你们过来一下,带上药箱!”随后自己直接爬跪在了地上,直接用自己的耳朵开始听起了伤员的心音。 触电烧伤是烧伤的一个变种。和传统的烧伤不同,它可能看上去烧伤面积并不大,造成的损伤似乎也比普通烧伤小很多。但电流会顺着电阻最小的方向穿过人体,并且对穿过的组织造成严重烧伤——它造成的烧伤伤势要比表面看起来严重很多很多。 刘堂春一口气叫四个人过来的原因也在于此——身为外科专家的陈天养负责把关判断是否需要急诊手术,麻醉医生李荣则负责评估和稳定患者生命体征。孙立恩有处理严重烧伤患者的经验,而胡佳则是团队中技术最为娴熟的护理人才。如果需要在这种“野战环境”下对患者进行紧急治疗,那这四个人就是整个手术治疗的骨架。 孙立恩扛着药箱跑到了刘堂春身边,二话不说就扯出了听诊器和剪刀递给刘堂春,同时低声问道,“是电击伤?” “看起来是的。”刘堂春点了点头,他用剪刀直接剪开了这名士兵上身的衣服。彻底将他的上身暴露了出来。 根据皮肤表面的焦黑痕迹来判断,电流应该是从他的右手进入,然后从右侧肩部穿出。还好,电流流经的面积不算太大,应该没有直接穿过心肺之类的重要器官。 孙立恩在一旁看着这名双眼紧闭的年轻士兵,心里盘算着应该怎么跟刘堂春说明情况。 “林伟杰,男,21岁。上肢三度烧伤(00.02.54),电击伤(00.02.54),肩袖撕裂(00.02.47),右侧肢体活动障碍(00.02.44),右侧肢体肌张力上升(00.02.31),癫痫样症状(00.00.01)” 林伟杰的右侧肢体突然抽动了一下。手臂上的动作比较小,但腿却明显往外踢出了大概二十来公分,正好踢在了刘堂春的小腿上。 刘堂春被这一脚踢的晃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趴在了地上。他以为是这名小战士醒了过来,连忙跪倒在地拍起了对方的肩膀,“同志,同志?你醒醒!” 刘堂春尝试了好几次,但林伟杰依旧躺在地上没有反应。肢体偶尔抽动两下,牙关紧闭。 胡佳在旁边询问着两位送林伟杰来治疗的士兵问题,两人都一口咬定说林伟杰过去肯定没有癫痫的问题。 “可能是电击对他的神经有影响。”孙立恩很没形象的蹲在地上,在药箱里翻找着需要的治疗药物,同时还在询问着刘堂春的意见,“插尿管,先给他10mg安定?” 刘堂春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同时嘱咐道,“马上开始补液,总量先按照1500ml上。” 陈天养和李荣商量了一下,认为目前没有必要马上开始急诊手术,“直升机还有八个小时就到,让他和咱们一起上飞机,到设备更为齐全的岱山岛号上接受治疗更保险一点。” 预设的降落区域距离维和部队营地有一百多公里远,用汽车后送明显是来不及的。而使用直升机后送的结果和直接送往岱山岛号上区别不算太大——岱山岛号上的医疗设备和医生水平肯定要比营地里的二级维和医院更高。 “补液呢?怎么还没搞好?”刘堂春确定了林伟杰的心率还算正常,但是血压略高后有点着急——孙立恩到现在为止,居然还没有开始对患者进行补液。这小子难道平时搞罕见病搞的连怎么处理烧伤都忘了? “刘主任……”孙立恩有点慌了,他翻开了第三个药箱,“药箱里只有常规药物,没有生理盐水啊!” “你放的哪门子屁……”刘堂春顿时火就起来了,开什么玩笑,医疗队撤离的时候个人行李都放弃了不少,就是为了尽可能携带上一些路上会用到的医疗物资……他忽然楞在了原地。孙立恩打开的三个药箱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号医疗箱,里面装着外科常用的器械,而刘堂春清楚记得,自己当时还和整理补充药物的维和医院医生说过,外科器械太重,带一箱就够了。另一箱可以用来专门装生理盐水之类的溶液。 而大型箱……医疗队一共就拿了两个。 “去问问部队上的卫生员,他们应该有带。”刘堂春已经顾不上去搞明白究竟是装车的时候出了差错,还是维和医院那边出了岔子——没有在装车前打开每一个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这就是他自己的失误。“立恩,你腿脚比较快,你去跑一趟。记住,快去快回!” 第638章 突发奇想 刘堂春确实有失误,而且这种失误在他自己看来很大,很严重。所以,刘堂春罕见的慌了。 “我叫卫生员过来。”送林伟杰过来的战士拿出了自己身上的对讲机开始叫人,“还需要拿什么东西?” “让你们的卫生员把所有的生理盐水都拿来,葡萄糖也要。”刘堂春深呼吸了两口,稳定住了自己的心理波动,然后转身对孙立恩道,“我状态不太对,你来接手组织抢救。” 孙立恩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然后点了点头。“您休息一下,我先组织。”说完,孙立恩就转身开始去干活了。刘堂春则慢慢走到了一旁的地面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休息。 “胡佳,给患者上尿管。李老师,麻烦您上手给做静脉置管。”孙立恩迅速开始使唤起了包括自己女朋友在内的三个人,“陈老师,您去叫一下骨科的老师吧。请他们过来看看要不要先给患者做一下固定。” 三个人都得到了明确的指令,而孙立恩则低头开始掰起了安瓿瓶。地西泮(安定)注射液是封装在易开型安瓿瓶里的,不需要用砂轮磨口就能比较轻松的掰开。孙立恩一边掰着,一边盘算着后续的治疗抢救方案。他忽然意识到手里的注射器等会用完了之后还不能直接扔掉。毕竟没带注射液,很可能就意味着医疗队里连静脉滴管都没拿。 卫生员很快就冲到了医生们所在的区域,并且带来了整个队伍中所有的生理盐水——能够用于注射的生理盐水只有两瓶,共计500ml。 给烧伤病人补液是急救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仅凭两瓶生理盐水,是完全无法满足补液需求的。刘堂春认为,林伟强需要最少1500ml补液。而孙立恩也认同自家老师的判断——这点盐水根本就不够用的。 部队上的卫生员也很少携带大量生理盐水,一方面是因为这玩意实在太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平时需要处理的伤员类型中,需要通过静脉补液的那些基本就直接后送到战地医院去了。卫生员的工作比救护车上的院前还少一点,他们主要负责外伤固定和临时止血,包扎以及轻伤的清创。这两瓶生理盐水,原本还是他们备在身上准备冲洗战友伤口用的。 “这样不够的。”孙立恩有点急了,他有状态栏,搞搞诊断组织一下治疗没有问题。但状态栏也不能凭空变出几瓶生理盐水啊。他深吸了两口气,学着刘堂春的样子冷静了一下,“葡萄糖有多少?” “只有口服的。”卫生员也着急了,“你们啥都没带?” 这倒是提醒了孙立恩。他先让胡佳把生理盐水给林伟强挂了上去,然后开始找起了药箱。 “这也不够啊……”找了一阵,孙立恩果然在药箱找到了四盒注射用蒸馏水,不过四盒一共四十支安瓿瓶,凑在一起也就40毫升注射用蒸馏水……这也不够啊。 在椰影婆娑下,孙立恩急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这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全新体验——患者病程明确,治疗方案固定,但却因为没有足够的生理盐水或者706代血浆而无法施展……这种感觉简直太难受了。 刘主任也很着急,他站起身来绕着地面上的一颗椰子树转了一圈又一圈,过了几分钟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椰子树若有所思。 “椰子,椰子可以用。”刘堂春的声音忽然把孙立恩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只见刘堂春像一只大马猴一样,在树下又蹦又跳,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椰子树喊道,“把椰子摘下来,椰青水可以当成生理盐水用!” 孙立恩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认真看了一遍刘堂春的状态栏——刘主任不会是晕车吐太狠了,出了什么呕吐性脑病吧? 状态栏的观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发现,刘主任看上去很正常,很理智。这就轮到孙立恩震惊了。之前在抢救那几个有机磷中毒的消防员时,孙立恩就被徐有容教训过了。往人体里注射的药物是有严格要求的,原料药在无菌手术室内用注射用蒸馏水或者注射用生理盐水溶解,再给病人用都不行。用椰子水……? 孙立恩怀疑如果自己提出了这个建议,那可能会被直接注销掉执医证。 “椰青水是可以作为注射液使用的,以前有过先例。”就在孙立恩试图阻止自家老师这种破天荒的想法时,医疗队里年龄最大的钱益红医生走了出来,并且对孙立恩解释道“这个办法用来应急没问题。” 孙立恩还没说话,一旁的两个卫生员顿时来了精神。工程兵那边为了开辟降落场,已经砍掉了十几棵椰子树了。医生们要注射液没有,但椰子那可多的是。两人马上自告奋勇前去搬椰子,而且还做了保证,“您放心,一定挑最漂亮的椰子过来!” 两个卫生员一溜烟跑没影了。而孙立恩却还是有些担心,“钱医生,这椰青……真的能用么?” “能啊。”钱医生点了点头,“我虽然没用过,不过我的老师曾经用过。” 钱益红的老师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曾经在当时还是广东省一部分的海南岛上工作过。当时海南的基础建设还很差,几乎所有的医疗物资都依赖于广东海运。一旦遇到台风之类的天气,海运几乎必然会中断。而中断后,岛上的医疗物资就会很快耗尽。 63年六月,台风崔丝登陆广东。巨大的风浪阻断了从广东向海南岛运输的船只。当时在澄迈县瑞溪公社卫生院里工作的温先诚医生,在没有注射用葡萄糖的情况下,为了给十五名患者治疗急性腹泻,大胆采用了椰子水进行静脉补液进行治疗。 十五名患者中,除了一人腹泻后酸中毒和合并胃出血,一人三度营养不良死亡以外,其余十三人全部治愈出院。 “椰子水的用量上可以大胆一些,当时的纪录里,1到3岁的儿童有把人,8个月大的婴幼儿有两人,7到15岁的儿童也有两人。他们的用量最大到了900毫升,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而三名成年患者最大用量到了2000毫升。”钱医生介绍道,“当时没有推广开来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后面往海南的运输力量足够了,而且岛上也开始自建了制药厂。” 孙立恩听的目瞪口呆,椰子水居然还真的可以直接做静脉注射?而刘堂春则笑道,“当年我们在老山的时候,听老兵们讲过类似的故事。不过这是那边的经验——咱们八十年代的时候,前线的供应还是很充足的。” 第639章 林伟强 由于众人中,只有钱益红医生对“椰子水静脉补液”比较熟悉,因此进行取液操作的工作,也就被她当仁不让的包揽了下来。 椰子需要选用相对较嫩,且摇晃起来没有水声的。以几十年前温医生的经验,使用黄皮或者绿皮的椰子都行。但重点在于椰子本身要干净且新鲜——表面没有裂纹,蒂上没有变黑。 在选好了椰子之后,用刀剥开椰子皮,并且用酒精对椰子进行消毒。等酒精挥发干净后,用注射器针头穿刺椰子,并且用垫着无菌纱布和脱脂棉花的空瓶乘接椰子水。 空瓶玻璃瓶是卫生员们拿来的生理盐水容器。他们使用的生理盐水还是坚硬的玻璃瓶而非轻便的塑料瓶。这反而为医生们提供了不少便利。如果是医院里平时用的那种软质塑料袋装的生理盐水,想要在洁净条件下重新灌装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钱医生的动作很快,而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索劲。很快,灌装好的椰青水就被接入到了林伟杰的静脉中。 孙立恩一直拿着一支肾上腺素站在林伟杰身边,紧张的注视着他头顶上的状态栏。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是椰青水引发了过敏反应或者其他的什么问题,他就马上朝着林伟杰打肾上腺素。 好在他最担心的不良反应并没有出现,在持续的补液下,林伟杰的状态正在逐渐稳定下来。 “已经和船上的同志们通报过了。”带队的大校在一个小时后出现在了医生们工作的掩体附近,他朝着刘堂春点了点头,“小林等会和你们一起上飞机,到船上之后他们接手治疗。” 刘堂春点了点头,大概介绍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以及对林伟杰的应急处理措施,“目前为了止痛,我们用的是杜冷丁。” “这些……椰子?它们是怎么回事……?”大校看着在林伟杰身后,堆积的仿佛一座小山一样的椰子堆。他似乎有些震惊于自己看到的居然是一堆椰子而非什么天然形成的小山包——平心而论,上千个椰子被整齐码放在一起时,没有几个人能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椰子”。 “它们……原本是用来给林同志补液用的。”刘堂春说起自己的失误时,显得有些无奈,“我们这次跟车的时候,装载物资的准备工作出了问题——医疗队这次携带了两份手术器具,但是没有带足够的输注液体……” “然后热情的战士们就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们不停的向这里运输着干净的椰子。一个多小时里运来的椰子……已经堆成山了。”刘堂春耸了耸肩膀,“虽然我们大概只需要五个。” 当战士们知道,自己砍下的椰子树上的椰子可能用于拯救一名同袍的生命后,这群年轻小伙子爆发出的战斗力是惊人的。 斧头,手锯,油锯,工程车辆,甚至炸药都被广泛用于了椰子树的砍伐上。原定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完成的树木清理被压缩到了不足四十分钟。预定的降落场区域附近一公里范围内,所有的椰子树都遭了殃。 被砍伐下的椰子一开始是被战士们肩挑手抗送来的,后来就变成了独轮小车,再后来……上百个椰子被扔上了皮卡车,然后一趟又一趟的往掩体位置输送。哪怕医生们再三强调过椰子数量已经足够,这些年轻的战士们依然在往这里输送着干净的新鲜椰子。似乎多一个椰子,自家战友的性命就能再安全一分。 · · · 降落场的施工在三个小时后完成,这比预计的提前了大约两小时。 虽然很难量化那些急于拯救自己战友的年轻人的主动性为提前竣工贡献了多少力量。但孙立恩个人觉得,那几千个椰子简直就是一座丰碑。 反正砍都砍了,大校无奈之下决定等医疗队上了飞机之后,就把这些东西全部拉回营地。大概算一下,营地里的维和官兵们平均每个人能分到四个椰子。这种东西对于营地的官兵们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调剂品。 毕竟维和部队内部的纪律严格,他们不能像某些国家独立派出的“维和部队”那样,享受每天定量的啤酒或者其他软饮料供应。 孙立恩和胡佳两个人看护着逐渐恢复了清醒的林伟强。他看上去对自己受伤的这件事情很有些懊恼,并且表示自己以前确实没有过任何的癫痫病史。 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右腿就不规则的抽动了几下。 “电击本身会对人的神经造成一些影响,不过大部分都是短期的。”孙立恩努力安抚着他的情绪,试图让林伟强稍微冷静一点,“等会你跟我们一起上飞机,等到了和平方舟上之后,会有其他医生负责照顾你的。” 林伟强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船上……有小护士么?” 胡佳挑了挑眉毛,“肯定有护士呀,不然怎么照顾病人?” “我是说……”林伟强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那种……年轻漂亮,而且还没结婚的小护士。” 孙立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他咳了半天后喘息了一会,然后才带着一丝滑稽的心情问道,“咋的,你打算给自己找个护士女朋友啊?” “不不不,我有女朋友的。”年轻的小战士脸上纠结和无奈的意思溢于言表,“要让她知道我进了医院,她肯定又要说我打算出轨。到时候我解释不清楚呀……” 在部队里,有女朋友的人和单身狗们是两个不同的阶层——已经结婚了的那些老帮菜们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作为刚刚成为初级士官的新人,林伟强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原本按照女朋友的设想,他应该在义务兵退伍前考入军事院校,然后向着专业军官的方向发展。可林伟强却选择了成为一名士官,专门在工程兵部队中继续服役。两个人因此出现了一些矛盾。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赌一口气,林伟强在成为士官之后,一次探亲假都没有用。直接跟着原部队来到了波利坦维亚,然后驻扎至今。 “你这次受伤的情况不算轻,之后十之八九要把你送回到国内去。”孙立恩拍了拍林伟强的肩膀,对电击伤可能造成的残疾闭口不谈,“到时候和你女朋友好好谈谈吧。”1/3 第640章 绷不住了 从最好的角度分析,林伟强这次受伤也会多多少少留下一些右侧上肢活动不便——毕竟电流从他的右手手掌处进入,然后又从右肩穿出。触电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肯定已经对他的上肢造成了严重损伤。毕竟状态栏也说了,林伟强的右肩肩袖撕裂。 肩袖撕裂一般出现在间接暴力动作之后。大部分是因为患者本人过于用力的挥动上肢所致。林伟强自己的肩袖撕裂大概率是因为触电后想要挣脱电缆,剧烈上举手臂后所致。 因为目前给林伟强用了镇痛剂,所以他大概只是以为自己的肩膀有扭伤。但实际情况可要比这个麻烦的多——如果电流通过了他撕裂的肩袖部位,并且导致断裂的肌腱组织烧伤,那就不太可能通过常规的外固定进行自然修复。要修复这样的肩袖撕裂,那就只能通过手术。 手术切除烧伤的肌腱组织后,虽然有了自然康复的可能,但也有可能面临残存肌腱 关节损伤,同时还伴有皮下组织肌肉烧伤……孙立恩虽然不是骨科医生,但他也能肯定,这一定会对林伟强的上肢运动功能造成严重的损伤。至于以后,就算能够通过手术治疗和持续的专业康复恢复绝大部分功能,那也必须经历一段长时间且痛苦艰辛的日子。 二十一岁,刚刚成为下士的年轻军人,本来应该在获得了海外维和的工作经验后,回到国内继续为国防事业发光发热。现在却面临着几乎是注定会落下残疾的命运。孙立恩心里觉得有些不忍。 · · · 直升机出现在了降落场上空。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有突然出现的RPG或者其他的什么防空火力。医疗队的医生们抛弃了几乎所有的携行物品,然后扛着林伟强上了飞机。每个人身上就带了身份证件,护照以及手机之类的必须物品而已。孙立恩扔东西的时候倒是没觉着有什么问题——作为急诊医生,这种事情他看的很开。不过就是些身外之物,回去了之后再买就是。但唯独那二十一把图示族赠送的腰刀让大家有些头疼。 “都留下吧,到了咱们的船上之后也确实用不上。”刘堂春首先做了决定,他把自己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放在了大校身旁的空地上。“你们要是有空,或者有机会见到图示族现在的大巫师,那就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吧。虽然一路上都没用上,不过身上有个家伙事儿确实让人心里放心了不少。” “让人放心”这当然是个客套话,面对持枪的武装分子,就算是手里捏着屠龙宝刀那也得心惊胆战。不过大校还是点头把东西都收了下来,然后郑重道,“这个算是人家赠送的礼品,我会和上级联系询问处理方法的。如果有可能,那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你们带回去。” 所有人都在飞机上找地方坐了下来。这次的飞机明显是为了执行运输任务而做了紧急改造。原本飞机上最占地方的医疗器械和专业设备全都被挪下了飞机。要不是地板上有专门固定担架的扣具,那说不定还得让孙立恩他们先按住了担架床,然后飞机才能起飞。 飞行过程不算平稳,至少和普通的民航没法比。军用直升机在设计之初就没有把舒适作为需要考虑的部分。防震和噪音也一概不管——光从执行人员运输的直升机上没有座位和安全带这一点上,就能看出部队装备的粗暴了。 但现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任何人还要求飞行员开的“平稳一点”。能到安全的地方就好。 · · · 岱山岛号上,十几名身穿白色军装的海军战士在飞行甲板上列队,等待着直升机的降落。而在岱山岛号旁边大概五链的地方,停着一条看上去颇为漂亮的私人游艇,虽然比起岱山岛号,这条船简直小的有些滑稽,但在游艇里,这绝对算得上是大船了。而船尾上面挂着巴拿马旗,也让它有了些莫名的滑稽感——因为船艏上印着一行日文。 “武田丸”号游艇已经在这个海域停泊了超过五天,并且一直和岱山岛号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要不是经常能在武田丸号上看到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游泳,而且那个女的看上去行动还有些不便,岱山岛号肯定要换一个停泊的位置——鬼知道他们是不是间谍呢?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对有钱的日本夫妻会选择在这附近下锚游玩,但这里毕竟是波利坦维亚领海。岱山岛号在此执行人道主义救援任务,确实也没有权利把日本游艇赶走。更何况人家还挺有礼貌,船只发动之前都会有个女性通过无线电,用非常地道的中文向岱山岛号汇报他们的目的和等会需要采取的动作。看得出来,他们一点都不想惹麻烦。 直升机很快平稳降落在了飞行甲板上。首先下飞机的是林伟强和他的担架床。然后才是穿着防弹衣和头盔的医生们——穿戴着防弹衣和头盔登机是刘堂春强烈要求的。在确定了加上这些东西,飞机也不会超重后,飞行员们才勉强同意了老刘的请求。 孙立恩站在飞行甲板上,被灿烂的阳光照的有些睁不开眼。他看着面前整齐站队的海军战士,以及那一捧递给刘堂春的鲜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终于……到家了。 以前孙立恩虽然也很尊重这些人民子弟兵,但平时更多还是感觉到陌生且有距离。用周军平时开玩笑的话说,医生们的职责是救人,而军队的职责是通过杀敌救人。双方的职责互有重叠又互相冲突,感觉陌生也很正常。 但现在,孙立恩看到面前的这群黝黑面孔,以及他们头顶上的“八一”帽徽时,竟然有一种想要抱一抱这群人的念头。 孙立恩还只是有这么个念头而已,而行动力更强的女医生们已经展开了行动。她们完全没有形象的扯掉了身上的防弹衣,把满是汗味的头盔往旁边一扔,直接就冲向了还没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解放军同志怀里。这群年轻的士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但军令如山,说是列队欢迎,那就一动都不能动。结果几秒钟之后,甲板上就多了一群搂着海军战士们,开始嚎啕大哭的中青年妇女们。 刘堂春和钱益红两人一个个把这些女同志们从小战士的脖子上摘了下来。不过两人也没有提出什么批评,而是不断念叨着,“好了好了,不哭了。咱们到家了。” 不劝还好,越劝越哭。她们大多已经精神紧张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情绪突然一下就绷不住了。好在医疗船上女兵众多,要不然还真镇压不住她们的情感宣泄。 孙立恩搂着胡佳,低声问道,“你就……不用去抱了吧?” “你要不吃醋,我也想去。”胡佳朝着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海风中,孙立恩搂着自己的女朋友,听着周围的动静,恍惚间有一种已经回到了四院里的感觉。 第641章 旧日重逢 上了船,理论上就应该能彻底安顿下来准备回国事宜了。但想法和现实还是有差距,孙立恩上了船之后才发现……在这里想要睡个安稳觉都是难事。 船上的住宿仓分三类,一类是病房,一类医生宿舍,一类水兵宿舍。医生宿舍里还有四五个空房间,这些房间被分配给了医疗队里的女性医生们。由于是固定床,想要挤一挤住两个人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而其他的男医生嘛……那就只能发扬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和水兵们住在一起。其实住住集体宿舍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周围都是年轻小伙子,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晚上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可问题在于,人家是现役军人,每天是要承担训练任务的。 孙立恩一开始忽视了这一点,等回到宿舍里睡着后没多久,他就听见了几声模模糊糊的电铃。感觉有点像是以前上课的时候,学校里打的上课铃。 梦里模模糊糊往教室里跑的孙立恩,忽然听到了周围一阵乱响。到处都是人行动时带起来的声音。同时还有不少人在喊,“快!紧急集合!” 孙立恩身为急诊科医生的快速反应能力瞬间就让他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他抄起自己放在床旁的药箱,就跟着兵荒马乱似的人群冲了出去。 等冲到甲板上之后,在海浪和月光的抚慰下,孙立恩才慢慢明白了过来——好像……这个紧急集合和自己没啥关系? 孙立恩站在整齐的队列外,一手拎着药箱,身体还在前后晃悠着。他也有点琢磨不清楚,自己应不应该直接转身离开。不过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军官们前来训话了。 “你们这群人,是不是太平日子过惯了?啊?”带队的看样子是个中尉。他怒气冲冲的朝着士兵们喊道,“紧急集合,八分钟才到位!我告诉你们,这要是打仗,你们这群狗日的都他娘的沉到海里喂鱼了!” 孙立恩站在队列旁听着人家骂人,心里暗暗叫苦,这下看来是走不了了——几十号人在甲板上挨训呢,他要是拎着小药箱到旁边吹冷风……怕不是等会回去睡觉的时候要遭到其他士兵同志们的打击报复? 中尉同志骂完了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孙立恩。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对着士兵们说道,“看看,你们旁边站着的就是个普通医生!你们紧急集合居然被一个医生给追上了——他才第一天上船!” 得,这是又拉仇恨了。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但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没有让他辩解的空间。而中尉又继续接着孙立恩拉起了仇恨,“既然人家来了,那就是客人!现在,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客人参观训练!” 飞行甲板上响起了一阵掌声,然后就是各种体能训练在孙立恩面前展开。孙立恩看着面前一个又一个晃过去的状态栏,上面基本都带着个“愤怒”或者“激动”的状态。 “麻烦你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中尉没有直接参与到训练中,他走过来对孙立恩笑了笑,同时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空地,“要是累了,你可以先坐一会。” “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们训练吧?”孙立恩一个人抱着药箱站在飞行甲板上,稍微有点抖。“其实……我可以直接回去的,我也认识路……” “有人参观,他们的训练热情会高一些。不过女医生不行。”中尉用一双坚实有力的大手,把孙立恩按在了甲板上坐下,并且认真道,“要是有女同志参观训练,那这帮货就得玩命训练。万一有人训出点问题来,反而给船上的医生们添乱。” 其实在医疗船上工作的士兵们还好一点,毕竟每天都有军医姐姐和护士妹妹看。至少比起陆军边远哨所和野战部队的士兵更有些出息。不过也仅限于“有些”而已。刚上船的时候,那些被女医生们搂住放声大哭的士兵们,黑脸上全是遮不住的红。这份红有一半是因为紧张,另一半还真是因为害羞。 人家都这么说了,继续要求回去休息那就是不给面子。孙立恩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摸出了两袋5%葡萄糖水放在一旁。准备看看有哪个幸运儿操练的太狠,需要紧急补液。反正现在孙立恩已经看开了,意外事故就像是自己的影子。它总会在某个时候从角落里窜出来,然后向大家展现一下自己的存在。 体能训练进行了大概四十分钟,一个身影急匆匆的从船舱里跑了出来。那个影子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然后朝着坐在甲板上的孙立恩直溜溜的跑了过来。 “你就是孙医生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来人是个女兵,看上去大概比孙立恩小个几岁。年轻,但是看样子还挺着急——头发已经被汗水沾在了额头上,显得有些凌乱。 “我是。”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些困惑的站了起来,“您……找我有事儿?” “我找了你半天了。”女兵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孙立恩跟上自己的步伐,然后就朝着船舱全速跑去,“你认识一个叫林兰的人吧?” “林兰?”孙立恩愣了一会,才试探性的问道,“是个……女的?” “对。”女兵一边跑着一边回答着孙立恩的问题,“腿上有伤,有点行动不便。她现在在船上。” 啥玩意?孙立恩愣了好一会,才从这种极具冲击且戏剧性的事实里回过神来。 “她丈夫在船上接受治疗。”女兵带着孙立恩,一路往船舱内部走去,“持续发烧两天,联合使用抗生素治疗,但是效果很不好。”她一边走一边向孙立恩解释着现在的情况。“刚才林兰见到了刘队长,然后她被刘队长认了出来。所以刘队长现在让你赶紧过去看一看——他们两口子你以前都治过对吧?” 可不是都治过嘛。孙立恩叹了口气,为小林薰的不幸遭遇默哀了三秒。不知道这位曾经的甲亢患者现在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第642章 另一种可能 自从和小林丰一起回到日本后,小林薰的日常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阿斯特拉斯办理了离职手续后,他进入了武田制药,并且在武田制药的全球关系部任职。从林兰的话来说,小林丰这是变成了武田制药的“药代头子”。 任职一年以来,小林薰也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工作环境。虽然因为自己的姓氏和长相,导致一批人马上就认出了自己是总裁的儿子。但工作上大家还是尽量以正常的眼光和处事方法来对待小林薰。该加班,太子爷也得加班。该挨骂,太子爷也照骂不误。 “和大家一样待遇”的小林薰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倒不如说他还觉着挺舒服。日本文化里最重要的核心内容就是“和大家一样”,对于一个日本人来说,突然让他成为群体里的异类简直就和酷刑差不多。 不过虽然是和大家一样对待,但身为小林丰的儿子,小林薰总是有一些这样或着那样的特权的。刚入社一年的新人,就享有一个月的年假——这种待遇反正以前在武田从来没有过先例。 既然有假,小林薰自然也不会拒绝。毕竟身为日本社畜,和大家一样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甚至不能算是“美德”了,这根本就是义务。在阿斯特拉斯的时候,虽然工资不高而且地位很低,但至少以前的主要工作目标也就是和各路运动团体接洽进行赞助而已。现在到了全球关系部,大病初愈的小林薰真的感觉自己有点扛不住。 “如果要休假的话,就带着妻子去度假吧。”小林丰在家里吃着林兰做的晚饭,表情放松且惬意。虽然林兰做菜总是不自觉的往高蛋白减脂餐上靠,但口味确实不错。小林丰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可能吃胖了不少。“我的船刚完成了今年的检修,正好你们可以开上去玩一玩。” 林兰还没坐过游艇,对于这种度假方式颇感兴趣。而小林薰……他本意是想去一趟中国,再去看看老娘舅和林兰的其他亲戚们。但看林兰想要出去玩玩散心的样子,小林薰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自从亲戚们知道林兰骨子里应该算是男性后,杂七杂八的流言多了不少。尽管有家人和老娘舅这些人的支持和爱护,这些莫名其妙的恶意仍然让林兰骨子里有些发寒。就像是在逃避一样,林兰实在是不想回家。 就连选择船舶停靠地点的时候,她也是赌气似的选了非洲——从日本开船到非洲耗时实在太久,以武田丸一千六百吨的排水量,以及自持能力计算,就算能够在中途获得足够的补给,要开到波利坦维亚外海,至少也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 于是这对新婚夫妇就乘坐着小林丰的私人飞机,先飞抵迪拜。然后登上了游艇,朝着鲁夫马河口航行了过来。 一路上偶尔停一停,玩一玩都还算惬意。等船停泊在了鲁伏马河口之后,林兰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条中国军舰。 他们把停泊地选在了军舰旁边。这大概算是林兰用另一种方式来舒缓自己对故乡的思念。 然而让林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小林薰忽然病倒了。 其实这几个月里,小林薰一直都有些身体不舒服。但因为工作实在是太忙,再加上心里总觉得“大约是之前的病还没有完全好转”,因此小林薰一直也没有对自己的身体健康过于担忧。过去几个月里偶尔出现的发烧最后都会自己好转,所以他也没有去医院进行检查。 但这次小林薰病的有些重,重到了林兰都开始担心的地步。小林薰不光有着三十九度的高烧,而且还伴有全身皮疹和淋巴结肿痛的症状。 武田丸号上是有随船医生的。但他的主要职责还是负责处理突发外伤,对于内科,这位医生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在给小林薰用了退烧药以及抗生素后,建议林兰带着小林薰直接去旁边的医院船上寻求帮助。 既然决定要去求助,那就得赶紧上船。和医院船联系过后,小林薰和林兰爽快的得到了登船许可。甚至岱山岛号还派出了一条交通艇用来运送已经烧的有些迷糊且无力的小林薰——让这样的病人乘坐游玩用的摩托艇实在是有些太不人道了。 在岱山岛号上,等待小林薰接受检查的林兰被刘堂春一眼认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呢?”路过病房的刘堂春瞪着眼睛问道,他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同样是躺在床上的小林薰,然后又被吓了一跳,“他怎么又躺下了?” 林兰愣了一会,才认出面前这位是当初治疗过自己的医生——住院查房的时候,刘堂春来过好几次。她连忙对着刘堂春说了小林薰的状况,并且恳求对方再帮帮小林薰。 而刘堂春的回应也非常直截了当,“你等着,我叫孙立恩过来。” · ·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刘堂春对着自己的学生解释道,“按照人家的说法,你是最近一个治疗过他的医生。而且……他这个症状吧……你要有点敏感性。” 刘堂春和孙立恩说话的时候,特意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他看着自家徒弟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有些着急了,“我说的敏感性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过去一年多次无原因重复发热,考虑肿瘤呗?”孙立恩点了点头,虽然没怎么睡醒,不过这点经验他还是有的。“如果是肿瘤,直接请方舟的医生们做个扫描不就知道了?” “我现在担心的是,你当初诊断的内容有没有出问题。”刘堂春瞪了一眼孙立恩。虽然从名义上来说,林兰和小林薰都算是他经手的病人。但实际操作和治疗基本都是让孙立恩自己上手进行的。从法规的角度上来说,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上级医师进行监督,不会有什么风险。但……万一有了疏漏,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之前的诊断是甲亢导致的甲亢危象。甲亢危象引起了血压上升和骨质疏松……”由于是那惊涛骇浪的一周中最靠前的病例之一,孙立恩对于小林薰的印象非常深刻。更何况他也是靠着这个病例,才拿到了后面武田的额外津贴,甚至还给四院挣了一座诊断中心。他抬起头来,看着刘堂春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觉得……甲亢的原因有问题?” 孙立恩认为导致小林薰甲亢原因的,是长时间和父亲关系不和,精神压力过大所导致的毒弥漫性甲状腺肿(Graves病)。但现在看起来,刘堂春似乎有其他看法。 “甲亢的原因可能有很多,Graves病当然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刘堂春仿佛听到了孙立恩的心声,他皱着眉头说道,“但如果不是Graves病呢?” “还有可能是肿瘤,或者……其他的自免疫性疾病。”孙立恩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然后猛的抬起了头,“不会是……SLE吧?” 第643章 弥补错误 孙立恩怀疑SLE,倒不是怀疑小林薰的性别有问题。毕竟状态栏已经明确了这是一位男性。SLE虽然在育龄女性中高发,但男性里也是有发病的。 他怀疑小林薰有SLE的主要原因,还是根据一年前以及现在的病程为依据做出的推断。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如果状态栏确实漏诊或者孙立恩自己推断错了导致甲亢的原因,那么现在孙立恩就有理由把小林薰的症状和一年前的甲亢危象联系在一起进行判断。 治疗甲亢危象,除了积极维持患者的生命体征以外,要想彻底解除甲亢对患者性命的威胁,就只能采取碘-131治疗或者手术切除部分甲状腺才行。小林薰在四院接受的是碘-131治疗,同时在甲亢危象期间,为了尽快阻止小林薰的甲状腺分泌过量甲状腺激素,他还接受了激素和碘剂治疗。 过量摄入碘反而能够压制甲状腺分泌。而过量使用激素,则能够同时抑制甲状腺和小林薰的免疫系统。 如果当时他已经患有SLE之类的全身免疫性疾病,那么通过激素治疗,确实有可能出现症状好转甚至看上去痊愈的情况。 孙立恩琢磨到这里,背上冷汗都快出来了。不琢磨还行,越琢磨他就越觉得这还真他娘的有可能是个漏诊。 虽然哪怕真的是漏诊,这种复杂且不典型的SLE漏诊也属于完全正常的范围。但孙立恩还是觉得心里特别不安稳。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孙立恩骑着自行车,不小心撞碎了邻居大爷的花盆,然后躲回家的那个晚上一样。 “总之,等会接诊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刘堂春把孙立恩专门叫到没人的地方面授机宜,也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学生——尽量用更加宽广的眼光和思维去看待这个病人。他确实担心孙立恩一开始的诊断有疏漏。而万一这种疏漏确实存在,那把之前的症状和现在的症状分开看待,势必会再次导致漏诊甚至误诊。 其他的规培生甚至住院主治一旦误诊,刘堂春自然是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但孙立恩不太一样……平心而论,一个连规培都没完成的年轻医生遇到这种复杂病例,能在看到出血和情绪激动的时候想到甲亢而不是跟从徐有容的意见,这就很不容易了。就算孙立恩真的漏诊,刘堂春最多也就说两句“下次注意”之类不咸不淡的话就算了。 但愿小林丰不会因为可能的漏诊而勃然大怒……但愿他别反手要四院为那个诊断中心付费。 · · · 孙立恩时隔一年,又重新见到了小林薰,以及他的妻子林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小林这段时间……好像是长胖了一点。 “孙医生。”林兰看到了孙立恩之后,有些激动的站起了身来,她对这个年轻的小医生印象非常深刻——毕竟老娘舅在自己面前不停地念叨着“孙医生是你的救命恩人呐”。再加上孙立恩之后几乎每天都来询问自己情况的那个认真劲,让林兰不自觉的对孙立恩多了几分信任感,“又要给您添麻烦了。” “这倒是真的。”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永远都别见到你们。” 医生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说这种“再也不见”的话,还真不能算是无礼。倒不如说,这种话里深藏着医生们的深切期盼,期盼着患者从此健健康康远离医院。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总不能把人轰走了事。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床头上拿起了刚刚出炉没多久的检查报告。 白细胞14.01×10^9/L,血红蛋白87g/L,降钙素原0.385ng/ml,C反应蛋白226mg/L。 孙立恩马上就找出了报告中的异常部分,尤其是降钙素原和C反应蛋白这两个指标——岱山岛号上的检验室使用的是抗夹心免疫化学发光法,参考值是0.1ng/ml。小林薰的指标直接超了接近四倍。而C反应蛋白则超出了三倍左右。 看到这个检查报告,孙立恩心里的愧疚感顿时减轻了不少。这个指标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SLE,反而像是某种感染而导致的结果。 “从这个数据上来看,像是某种感染。”孙立恩对林兰解释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症状的?” “之前几个月有过几次发烧,不过吃了退烧药就好了。”林兰回忆了一下后回答道,“像是这次一样这么严重的……过去从来没有过。他昨天开始发烧,船上的医生给他用了一些抗生素和退烧药。但是今天还是发烧。” 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了从不离身的小本本和一根笔,开始纪录起了自己询问到的病史,“除了发烧,浑身无力,咳嗽……”他看了一眼小林薰的头顶,然后继续道,“皮疹和淋巴肿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症状么?” “小林薰,男,25岁,骨髓增生明显活跃,C反应蛋白上升,发烧,咳嗽,皮疹,抗核抗体阳性,抗磷脂抗体阳性,抗β2-GP1-Ab抗体阳性。” 虽然没有仔细去看后面的持续时间,但孙立恩已经没有功夫去管那些事情了。后面的三个抗体阳性让他的手稍微有些抖。 第一个抗核抗体阳性,一般出现在自身免疫疾病,肿瘤以及甲状腺疾病患者身上。而后面两个抗体则多意味着患者可能有抗磷脂综合征(APS)。 而当抗核抗体阳性和抗磷脂综合征(APS)凑在一起的时候,每一个合格的内科医生都应该首先想到系统性红斑狼疮(SLE)。 抗磷脂综合征大多跟随着其他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出现,尤其多见于SLE患者。单独出现的概率不是没有,但单纯发生的APS并不会直接导致抗核抗体阳性反应。 孙立恩表面看上去挺镇定的。但他的内心深处却不断的传来了对自己的质疑,“你之前的诊断真的没有问题么?”“小林薰和父亲关系不和,但是真的不和到了会引起甲状腺问题的地步么?”“如果之前的治疗没有使用激素,他会不会就因为你的误诊死了?”“你做对了么?” 内心动摇的孙立恩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以往那种在状态栏辅助下所向睥睨,不管什么疑难杂症他都能看得出来的感觉彻底消失了。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南极,而且被人扒了个精光扔在野外。身上发冷,骨头里发冷,甚至……心里也在发冷。 状态栏没有出过错,那出错的只能是自己。孙立恩浑身发冷,他开始不断的回想起了之前自己诊断过的病人。那些病人的病因有没有可疑的?有没有自己可能搞错了的?会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诊断失误,耽误了治疗?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孙立恩不断的沉陷在自己的自我质疑中无法自拔。甚至连林兰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进去。而林兰则敏锐的发现了自己面前的孙医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孙医生?”她小心翼翼的叫了两声孙立恩,但得到的只是孙立恩有些敷衍的“嗯嗯”回答。在断定孙立恩确实没听自己说话后,她有些生气的拽了一下孙立恩的袖子——这也确实由不得她不生气,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遭受着疾病折磨,而孙医生却一脸的心不在焉,这哪儿行啊? “啊!”孙立恩的思绪被猛地扯回到了现实,他盯着面前的林兰,愣了几秒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询问病程的时候走神了。“不好意思啊……”孙立恩有些心虚的向林兰道着歉,“我……”他正在努力开动脑筋,为自己走神的行为寻找借口。而林兰则叹了口气,主动替他解了围,“我听说孙医生你也是今天刚刚上的船。还要麻烦您给小林看病,实在是不好意思。”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应了两句,心里决定就算天大的事情,也得等到给小林薰看完了病再说——纠结于过去,对现在的情况而言毫无帮助。在纠结其他人的性命之前,必须先集中注意力,拯救面前这个患者的性命。 就算之前真的搞错了小林薰的病因……至少自己现在还有一个弥补的机会。 孙立恩深呼吸了两次,然后对一旁的军医问道,“船上现在有什么设备可用?” 每一个上船的患者,都是由岱山岛号上的军医负责接诊和治疗的。这是人家的病人,孙立恩就算要为之前可能犯下的大错做些弥补的工作,也得经由军医许可才行。 接诊小林薰的军医姓姜,是远海医院出身的内科医生。他是知道刘堂春来头的,而在得知自己接诊的这名患者和患者家属一年前就是被孙立恩的诊断救回来之后,他对面前这个刚刚拿到执医证的规培医顿时有了兴趣。 能够在那种情况下诊断出甲亢危象,而且还能一眼看出另一位严重外伤的患者有内出血,这个规培医很有本事呀。 “现在能用的有两台CT,可以做PET扫描。”姜医生回答道,“MRI没法做……毕竟船是钢铁制的。不过其他的设备基本都有。” “做个胸部的CT扫描,再抽血做一下培养。”姜医生的配合确实很到位,孙立恩甚至误以为这里就是自家主场了。“先看看肺部的情况再说。” 状态栏后面的三个抗体阳性反应检查肯定得做,但以小林薰现在的症状表现,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直接的理由,能够让岱山岛号对这三个抗体进行检查。那就只能先从目前表现的症状开始下手。 如果不去看状态栏后面的三个抗体阳性反应,那小林薰的症状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感染。不过感染的病灶尚不清楚——从咳嗽这个症状出发,最有可能的感染病灶自然是呼吸道或者肺部。CT扫描能够以比较快的速度确认小林薰的肺部是否出现病变。 至于骨髓增生明显活跃嘛……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CT检查肺部基本正常,那小林薰的问题可就大了。淋巴肿胀,骨髓细胞增生活跃,长期的反复发热……这是典型的白血病或者肿瘤表现。 对抗生素不敏感的不明感染、分期和分型不明的白血病、SLE或者某种能够影响到全身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孙立恩目前能够想到的解释就只有这三个。而不管小林薰中招了其中的哪一个……恐怕都不是岱山岛号上的医疗设备可以轻松解决的。 孙立恩一边和姜医生交流着诊断和检查方案,一边暗自叹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祈祷还能有弥补错误的机会,或者干脆祈祷这次的疾病和之前的误诊没有任何关系。在他看来,小林薰好不容易从鬼门关上转了回来,和林兰刚刚过上舒心的日子。这样的让年轻人……再面临一次生离死别? 孙立恩第一次开始痛恨起了自己是个医生。如果不当医生……至少他不会这么煎熬吧? 第644章 其他检查 CT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炉了。小林薰的肺部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影像学变化,但影像科同时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小林薰的两侧腋窝下有多枚淋巴结肿大。 “不是呼吸道感染,也不是肺炎。”孙立恩拿着这张CT图像看了一会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下就麻烦了。” 没有发现明显的感染灶,反而找到了疑似转移的证据。这下看来……只能往白血病上去考虑了。 孙立恩只能在内心深处劝慰着自己,就算是白血病,大部分也都是可以治疗甚至可以完全治愈的。小林薰的症状是过去一年反复发热,到了前两天才突然高烧不退。就算是白血病,大概率也不是急性的那种。 “接下来还是做个骨穿明确一下症状比较好。”姜医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小林薰的症状确实和白血病类似。船上虽然有能力进行诱导化疗,但考虑到患者的情况,似乎还是等明确了症状之后,回国接受治疗比较好。 “既然要做骨穿……”孙立恩想了想,决定再小心一点处理小林薰的症状,“那就再做个淋巴结的活检吧。至少先看看他的淋巴结肿胀原因。如果活检发现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那咱们这里能做基因检查么?” “可以做。”姜医生点了点头,“船上有相关设备……不过一直没怎么用过。可能需要重新校准一下。” 比起在普通的三甲医院,岱山岛号上对患者进行治疗有一大好处——绝大部分的实验如果不需要患者配合或者不需要从患者身上取样。那么基本都可以现行口头告知,然后在医疗记录中纪录即可。 不过活检和骨穿……并不属于这一类检查。孙立恩和姜医生一路走到了病房里,然后对忐忑不安的林兰提出了进行骨穿和淋巴穿刺活检的要求。 “为什么要骨穿?”林兰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她和其他许多国人一样,对各种肿瘤疾病有很高的敏锐度,“孙医生,小林究竟是什么病?” “我们还不知道。”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仅凭CT和血常规检查,我们还不能把他的症状和一两种特定的疾病联系在一起。为了缩小这个怀疑圈,我们需要进行更多的检查。” 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里有一些不老实的地方。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所能怀疑的疾病无非是感染、白血病或者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三种而已。 “骨穿是检查骨髓的,也就是说你们会觉得他骨髓有问题。”然而林兰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她对着孙立恩道,“你们觉得他有白血病?” “我刚才已经说了,新的检查是为了帮助我们缩小怀疑圈。”孙立恩解释道,他确实不希望林兰现在开始就认定小林薰得了白血病。一方面,白血病的诊断需要有足够的证据。另一方面……他担心林兰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比起小林薰,林兰才算是真正的“大病初愈”。不光是从身体上,精神上也是。 林兰当了二十三年的女性,而且还是一名很有天赋和潜力的运动员。而一场车祸后,她的右腿上留下了一条狰狞的伤疤,脑袋上缺了一块颅骨,职业生涯彻底报销。同时还被诊断出没有生殖能力……甚至她原本应该是个男人。 孙立恩实在是不敢想象,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精神会遭到多大的打击。他小心翼翼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不敢刺激到林兰——她一年前才做过开颅手术,要是再情绪激动一下来个脑出血……岱山岛号上可没有一个徐有容能施以援手。 “虽然我们觉得……白血病的可能性不高。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应该做一下检查比较好。”姜医生在一边帮腔,他看孙立恩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以及林兰现在还是凹下去一块的脑袋,哪还能不知道孙立恩在担心什么。“而且这两个活检,对于我们怀疑的其他情况也能起到辅助检查的作用。” 林兰站在原地,两只手握拳,闭上眼睛思考了几秒钟后对孙立恩郑重道,“既然孙医生您觉得有必要做,那就做吧。”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后面不管要做什么检查,只要是您认为有必要的,不需要再来询问我的意见。我对您有充分的信任。” 这种程度的信任,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必须把这个情况……和小林的父亲通报一下。”林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后她就坚定了起来,“不管以前怎么样,至少薰和他现在相处的还算愉快。这种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他才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您需要借用海事卫星电话的话,刘主任那边就有。” “我……我还是回到船上跟他说吧。”林兰摇了摇头,“我……我一个人不太敢在船上待着,今天晚上我可以陪床么?” 这个孙立恩倒是不清楚,不过一旁的姜医生很贴心的给出了答案,“可以的。现在船上的病床并不算太紧张,让你陪床没什么问题。” · · · 离开了病房后,孙立恩朝着姜医生点了点头,“给您添麻烦了。” 姜医生笑着摆了摆手,“这怎么能叫添麻烦呢?原本这个病人可是要我从头盯到尾的。您来把大部分的工作都挑走了,我只需要做一点辅助就行。这种好事儿,我可是求之不得。” 姜医生也没说客套话。孙立恩只不过看到了一张血常规报告,就已经有了大概的诊断方向。而姜医生自己却做不到这一点——他并不掌握小林薰一年前的病史,更不会把目光一开始就往白血病或者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上去靠。这种近乎“跳崖式跳跃”的思维方式,他肯定是搞不来的。 姜医生对于孙立恩很感兴趣,他很想见识见识,能够让刘堂春这种人特意拽来非洲的规培医究竟有些什么能耐。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初步见识到了孙立恩的神奇之处。 第645章 条件所限 骨穿的结果和淋巴结穿刺的检查结果几乎是先后脚送到了姜医生和孙立恩面前。而看着这份检查报告,两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不是白血病。 骨穿结果提示骨髓增生明显活跃,这是个不太好的征兆。但淋巴结活检却把两名内科医生的眼光直接从白血病上给拽了回来。 淋巴结活检提示急性化脓性淋巴结炎。 孙立恩是在水兵宿舍里拿到这份检查报告的。拿到报告的时候,他正在和宿舍里打扫卫生的水兵聊着天。而听到有脚步声之后,那名拿着拖把的水兵顿时从床边上蹦了起来,拿着拖把在地面上使劲来回拖着,总而言之,一副干活干的热火朝天的模样。 在见到来人是姜医生后,那名水兵扔下拖把后松了口气,“吓死了,我还以为是连长来了呢。” 姜医生平时也挺喜欢和这些小战士聊聊天的,不过今天他却没有这个兴致。他把检查报告往孙立恩手里一塞,然后急道,“不是白血病,是感染!” 孙立恩低头看完报告,眉毛拧在了一起。白血病是不会导致急性化脓性淋巴结炎的。这必然是一种感染。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和胡海波接手一起治疗的那个女性患者——那个名叫莱妮的细菌性脑膜炎患者。 在改用美罗培南之后,这名女性患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起来。但因为局势变化,这名女性患者在接受治疗三天之后,被家人接出了医院。胡海波和孙立恩到最后都没搞清楚,她究竟是被什么细菌感染了。 不过莱娜和小林薰的状况有一点相似——他们都接受过其他抗生素治疗,而且这些抗生素对他们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 “得尽快明确一下感染的病原体。”孙立恩和姜医生沟通了一下,决定加快一些检测进度。“光做了血培养不够,痰培养也得做一下。” “你还是觉得他有呼吸道感染?”姜医生稍微一楞,自从看过CT之后,他就放弃了对小林薰做痰培养的想法。CT上看不出感染灶,那就意味着采集样本时也未必就能正好采集到感染的细菌。对于这种检查,他有其他想法。“我觉得……要不然还是做一个全身扫描吧?” “他就是感染,这就做PET……”孙立恩正想拒绝这个要求,但他忽然一想,然后猛地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对啊!做个PET嘛!” 部队医院有一个特色,那就是治疗生病或者受伤的战士时,往往不遗余力,不计工本。只要战士需要,再贵的治疗那也得上。 但孙立恩所在的第四中心医院不一样。他们在医院里开出检查的时候,不光需要考虑患者是否需要,同时还得衡量检查的价格患者以及家属能不能承担得起。有些太过昂贵的耗时的检查项目,就算能够马上检查出患者的情况,地方三甲医院的医生们也未必能开——万一开了之后人家承担不起,就此拒绝治疗,那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孙立恩拒绝PET扫描的理由也就在于此,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岱山岛号上进行PET扫描,本身是不会收费的。就算要收,凭借武田制药的身家,小林薰也绝不至于付不起检查费用。而现在进行PET扫描,不光能够确定一下感染病灶所在的位置,同时还能再确定一次小林薰身上是否有实体肿瘤。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孙立恩当然不会反对。 “那我就去安排了。”姜医生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却又被孙立恩叫了回来,“咱们船上……能做mNGS么?” 孙立恩不是打算抄近道,他问这个问题,还是出于小心谨慎的目的。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小林薰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但状态栏上的三个抗体阳性实在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如果小林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那感染机会致病菌的概率就会大幅上升。而这些机会致病菌中,有不少都会对一种或者多种抗生素有抗药性。 如果真的是机会致病菌……孙立恩真的担心自己能不能赶在细菌干掉小林薰以前,就瞎猫碰到死耗子似的碰上正好有效的抗生素。如果要稳妥,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直接使用mNGS技术,确定致病菌的类型。 “这个……船上还真做不了。”没想到姜医生却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mNGS平时用到的机会太少,而且这条船设计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技术呢。” 岱山岛号于05年开始了前期设计工作,06年正式开始动工建设,07年下水并且于08年交付部队使用。而mNGS技术第一次应用在检测感染源上,却是从13年一名14岁的儿童在前往波多黎各旅行后,回国出现了严重的脑积水和癫痫开始的。临床医生百思不得其解下,最终决定寻求更加先进的技术帮助。而mNGS技术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第一次应用在了寻找人体感染源上。 最终这位14岁的小患者被确定罹患了钩端螺旋体病。而这整个过程也被发表在了当年的《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并且在16年,这项技术被正式引入国内,开始了广泛的应用。 而05年就开始了设计工作的岱山岛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十一年后才进入国内的技术设备留出足够的空间。 “如果一定要做,那只能从船上取样本,然后空运到坦桑尼亚,并且再通过民航或者固定翼飞机,把样本送到南非去。”作为军医,姜医生对自己所在的任务执行区域非常熟悉。“波利坦维亚没有相关技术和设备进行mNGS检测,坦桑尼亚和莫桑比克也没有。最近的大概就是南非——要不然就得往迪拜那边送。” “这……”现在轮到孙立恩嘬牙花子了,他只知道岱山岛号是按照“三甲医院”级别进行的设计和建造。却没想到这里的设备会受到船只设计年代和船体的特殊环境影响——船上没有MRI已经够让孙立恩震惊的了。 “还是先做个PET扫描吧。”孙立恩叹了口气,条件有限,只能先挑着能做的检查先做了再说,“我去和家属聊聊,至少先搞清楚之前给他用的是什么抗生素再说。” 第646章 询问病史 抗生素治疗无效,对于患者本人来说当然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对医生们而言,这在某种情况下反而是一种重要的提示。 至少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并不存在对所有抗生素都有抗药性的细菌。每一种分类下的细菌,都势必会对至少一种抗生素敏感。而急性化脓性淋巴结节炎就是最好的性质提示——感染了小林薰的必然是某种细菌。 孙立恩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尽快明确感染了小林薰的病原体固然重要,但也并不是非得搞清楚这是哪一种细菌才行。只要找到对它有效的抗生素,一样能够完成治疗。但是林兰只知道小林薰接受了抗生素治疗,具体是哪一种却完全没有头绪。而小林薰自己烧的糊里糊涂,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用了什么药。 那就只能去问问游艇上的船医了,还好,虽然船医是个日本人,但是英语水平还算不错——至少孙立恩能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一共给小林先生用过……两种抗生素。”船医在接受孙立恩的询问时,看上去有些紧张,“我给他用了左氧氟沙星和亚胺培南。” 孙立恩在听到了这两种药物名称后,眉头挑的极高。“为什么要用这两种?” 左氧氟沙星是喹诺酮类抗生素,属于一线常用类。船医给小林薰使用这种药物倒没什么问题。但亚胺培南作为碳青霉烯类抗生素,在国内所有医院里都属于“限制使用级”。作为最高级别控制的抗生素,直接使用在小林薰身上明显是不合适的。 “小林先生……身份特殊。”船医很无奈的解释道,“而且船上设施有限,在使用了左氧氟沙星两天无效后,我只能选择亚胺培南注射液作为最后方法。” “两天?”孙立恩敏锐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林兰对他叙述的病程可是只有一天,而且是前一天高烧,第二天就马上把人送到了医院船上。怎么在船医这里又变成了连续使用两天左氧氟沙星? “小林先生特意嘱咐过……”船医依旧一脸的无奈,“为了让夫人不要太担心,所以治疗的内容不能告诉夫人。” “这个……蠢货。”孙立恩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甚至觉得要是小林薰早点说出自己身体不适,说不定还能早一点上医院船接受治疗。不过站起来之后,孙立恩却又猛的一屁股坐了下去,并且开始询问其他的内容。 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就算有什么不满,那也得等到小林薰醒过来之后再发作。 “他之前主要是什么表现?”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了笔和小本本开始纪录,既然不能从林兰那里获得最全面的第一手病史,那么询问船医就成了现在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小林先生从上船了之后就一直有些不舒服。”船医回答道,“他和我抱怨过腿疼,但是没有同意我进行触诊的请求。在腿疼的同时,还有皮疹和发热的情况。” “没有同意触诊?”孙立恩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理由是什么?” 船医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有钱人的想法我一直都摸不清楚——小姐之前也有些身体不舒服,在我询问她是不是最近处于生理期的时候,小林先生还朝我发了火呢。” 孙立恩眨了眨眼,你问林兰是不是在生理期……小林薰没撕了你都算正常的。林兰的染色体性别是男性,而现在的生理和社会性别都和女性一致。但依旧不会有正常的生理期反应,最多也就是偶尔有一些不规则出血罢了。 “在这之前,我是说,在小林薰上船之前,他有没有表现出过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孙立恩继续进行着自己的询问,并且保持了作为一个医生的良好道德品格——绝不透露病人的隐私问题。 林兰的染色体问题和小林薰现在的疾病没有任何关系,那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向面前的这位船医透露这一情况。 “这个……”船医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上去很疲惫,而且每天的睡眠时间也不太长,但总体上来说还算是挺健康的。” “在他抱怨自己腿疼,并且拒绝了你的触诊之前,大概一周左右吧,这段时间你们上过岸么?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孙立恩把怀疑目标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船上其他的船员里,有没有和小林先生有同样症状的?” “没有。”这次的问题船医回答的斩钉截铁,“在小林先生表示身体不适之前五天,我们在埃及停靠过一回。小林先生和夫人一起下船游览了一下,两人一直没有分开过。”船医特意强调了“一直”两字,并且直截了当道,“作为制药公司的员工,我认为小林先生就算有冶游史,也不会感染那些特殊疾病。主人舱里的安全用品数量非常丰富,绝对不会出现‘不够用’的情况。” 孙立恩轻咳了一声,把“开罗”两个字写在了自己的本子上。刚刚得知林兰回答病程不准确的孙立恩决定把怀疑主义发扬到底,她和小林薰在开罗的行程过程具体如何,还是要等孙立恩亲自问过之后才能算数。 “我昨天还采集了一些小林先生的痰液和血液样本。”船医继续道,“这些样本已经通过武田制药的渠道送往了日本的医院。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进行mNGS检查。” “那可太好了!”孙立恩大喜过望,这可算是正随了自己的意,“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样本大概在后天能够送到日本,四天之后就可以回报结果。”船医的表情看上去很有些得意,“最晚四天之后,我们就能够拿到报告。” 孙立恩抬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得意洋洋的日本医生问道,“为什么要送回日本?如果送到迪拜或者送到南非,不是应该更快出结果么?” 迪拜和非洲有mNGS检测机构,这个消息还是姜医生告诉孙立恩的。而孙立恩对日本医生说这个话,倒不是单纯的想要分享情报——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面前这个日本医生会觉得“四天”出结果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情况。 按照四院的流程,mNGS检测就算不在院里的检验科做,而是外包给外面的检验公司处理,最长也不会超过18个小时就能拿到结果。 小林薰从表示不适,到高烧不退一共就过了五天。再等四天……鬼知道小林薰四天之后还能不能喘气呢! 留着一脸震惊的船医在船上发呆,孙立恩转身回了医疗船。来船上之前,他开出了一系列的入院套装检查,算算看时间,差不多应该出结果了。与其指望四天之后得知小林薰体内具体有什么病原体,孙立恩决定还是先靠自己比较安全。 第647章 突如其来的阳性 为了治疗小林薰,岱山岛号上的医生们特意组织了一次多学科会诊。并且还请了刚刚抵达医院船的援玻医疗队的医生们一起参与会诊。 会诊这种事情,参与的医生水平越高,会诊的科室越多,得出的结果也就越容易接近事实真相。 而小林薰之所以能够在入院第二天上午就获得这样一次多学科会诊,还是多亏了孙立恩送来的病史资料——患者曾经接受过亚胺培南注射治疗。 亚胺培南之所以是限制使用级抗生素,不光是因为它价格较高,更重要的是,它的作用显著。 对亚胺培南不敏感的细菌可不算太多。除了肠道菌以外,偶尔还有铜绿假单胞菌和奇异变形杆菌等零星几种抗药菌的报道。 会诊中,医生们主要讨论的焦点在于“单纯使用一次亚胺培南,是否就能够认定为抗药”而争论不休。一般来说,临床上判断抗药,主要依靠的还是药敏试验和医生们的经验。 药敏试验是判断患者感染细菌是否抗药的金标准,但它的启动需要医生们确实采集到导致患者生病的治病病原体,并且通过相应检查设备进行。对于小林薰这种患者而言,能够判断抗药的有且仅有医生的经验。 而在座的医生们却对小林薰感染的病原体是否对碳青霉烯类抗生素抗药,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就算是对敏感细菌使用了亚胺培南,患者病情在短期内没有好转的情况也一抓一大把。”岱山岛号的感染科主任朝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刘堂春拍着桌子,“给患者用抗生素,必须要足量,足程才能判断是否抗药!” “患者仅仅发病了五天,就从一个健康人变成了高烧不退,意识都有些不清楚的病人!”吵架这种事情,刘堂春就没怕过人。“足程足量,你这是教条主义!我就问你,足量了,但是足程前人死了怎么办?你还能把人从太平间里扛出来,再打上两天抗生素?!” “那也不能用一次用药的结果就判断抗药!”内科主任和刘堂春对着吹胡子瞪眼睛,“五天那是从发病到症状进展严重,如果亚胺培南有用,只是因为他身体的康复进度还没有表现出来怎么办?你一天换一种抗生素,是想看看患者是先死于肝肾功能衰竭,还是先被这种未知病原体干掉?” 孙立恩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平时他印象里四院的大会诊可不是这么个风格。至少四院里的医生们讨论起来,不会把面前的桌子拍的哐哐响,同时也不会针对另一位医生展开……人身攻击。 难不成是因为在部队医院的关系,就连医生们都带上了一股子火药味? “少跟我提什么丰功伟绩!你这才是经验主义!”刘堂春试图用孙立恩的诊断天赋来说事儿,没想到却被对面的内科大主任直接给顶了回去,“我们是现代医学,现代医学你懂不懂?循证医学!你要非说患者对碳青霉烯抗药也行,拿证据出来啊!拿检验结果出来啊!” 刘堂春把笔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扔,“妈了个巴子的,要不是因为你们船上设备落后,老子还用在这里跟你费口水?!” 两位大佬吵架的火气越来越大,其他医生们要么憋着笑等着看两个加在一起一百二十岁的老头动手打一架,要么根本不敢作声。唯独钱益红医生咳嗽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我说,两位老同志。咱们是在讨论患者情况的,不是给你们两个准备擂台让你们打一架的。” 刘堂春和内科主任两个人这才从剑拔弩张的态势转变成了怒目而视。不过两个人看样子还是在跃跃欲试——等对方说错一句什么话之后,自己再跳起来把对方喷个体无完肤。 “刘主任这是咋回事儿啊?”胡春波坐在孙立恩身旁,低声朝着孙立恩询问着内情,“他和黄主任有什么恩怨?” “我上哪儿知道去……”孙立恩摇了摇头,按理来说刘堂春从部队退役之后,就直接进了宁远医学院学习。而毕业之后就基本一直留在宁远行医,怎么也和沪市的远海医院扯不上关系。更不可能和远海医院的内科主任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对。 “总不能是因为陆军和海军看不对眼吧?”胡春波还在嘟囔着,“没听说咱们内部有这种矛盾啊……” “您老人家就别瞎猜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说不定就只是单纯的不同意对方诊断意见呢?” 会诊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着。为了防止两个老头突然又跳出来决定单挑,其他的医生们纷纷加快了讨论速度,并且很快得出了一个共识。 孙立恩看着共识,差点学着刘堂春的样子,跳到桌子上骂街。 会诊意见是,“完善检查,不能排除结核。” · · · “结合结核,结你妈的核!”孙立恩怒气冲冲的对姜医生抱怨道,“搞什么啊?就因为他咳嗽了两声,就得怀疑是结核?” “他还有中度贫血。”大家都是搞内科的,姜医生当然知道孙立恩在恼火什么——“不能排除结核”的意思基本可以理解为“鬼知道他是什么病”。不过在孙立恩面前,姜医生还是想要维护一下自己团队的形象的。“尿常规提示他有蛋白尿,不过入院还不到24小时,现在还出不来统计数据。”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对于姜医生突然换话题的行为表示了一下抗议。然后问道,“现在给他上的是什么抗生素?” “暂时停了。”姜医生示意孙立恩先不要激动,“我让检验科那边抽血去做结核抗体检查了。等结果出来了再说。”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个结核吧?”孙立恩已经没力气去和姜医生急眼了,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自己搞错了。结核表现多变,而且对碳青霉烯类抗生素确实不太敏感。 “我又不傻。”姜医生用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孙立恩,“这不就是为了给主任们留点面子嘛,等抗体检查报告出来,一看是阴性,不就能继续考虑其他方向了?” “姜医生,你要的检查出来了。”一个护士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并且将手里的报告书递给了姜医生,“要不要现在就把病人隔离起来?” “隔离他干啥?”姜医生摇了摇头,结果报告一翻,“你看嘛,我就说肯定不是结核,这儿上面都写着呢,结核抗体阳性……阳性?!” 孙立恩探了脑袋过去,看着姜医生手里的检查报告,和他一起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中。 小林薰的检查结果非常明确——结核抗体(+),也就是抗体阳性。 第648章 重大进展 这是什么意思?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孙立恩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每一个医生都可以肯定,之前会诊的“不能排除结核”,纯粹就是一句为了让没有意见的“意见”显得不那么苍白的遮掩而已。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检查出了结核抗体阳性。孙立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个人的自负。 开玩笑说了一句“小心天降陨石砸死你”,结果直接一颗陨石就掉下来精准无比的砸死了人,这种事儿谁能接受啊? “必须考虑到假阳性的可能。”沉默了好一阵后,孙立恩才做出了决定,“抽血跑个PCR,查一下结核菌。” 结核抗体阳性并不能直接说明患者就曾经得过或者正在感染结核杆菌。这个指标临床意义并不是特别大。尤其是在普遍接种了卡介苗后。 结核病的金标准永远是痰培养。而在这之下,患者需要表现出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就算接种过卡介苗,应该也是刚出生的事儿。”姜医生皱眉道,“卡介苗产生的抗体一般也就到三四岁,过了二十岁应该就没有保护了。他这个年龄表现出了抗体阳性,我觉得应该重视一下。” “我这不是挺重视了么?”孙立恩看了一眼姜医生,“跑个PCR看看嘛——现在等痰涂片不现实。而且他也没有典型的结核症状。” “我的意思是,先上利福平和异烟肼。”姜医生认真道,“他的情况比较严重,早点开始用抗生素治疗也许病情能够更早得到控制。” 这下轮到孙立恩犹豫了。平心而论,如果在四院里碰到这种情况,那绝对是要一边完善检查,一边给患者上抗结核药物进行试验性治疗的。但小林薰的状况不太一样,他的症状表现的有些重了——至少比普通的结核患者更重。 是应该按照经验,对他用抗结核药物,还是应该跟随着“循证医学”的原则,在完善治疗以前维持现在的治疗方案? “给他用吧。”孙立恩思考了片刻后决定同意姜医生的意见,“不过PCR还是要做……”他想了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继续道,“既然查了抗体,那就把其他的抗体都查一下嘛。” “其他的已经在查了。”姜医生露出了“山人自有妙计”的笑容,“我看送去的血液样本还挺多,就开了抗核抗体,抗磷脂抗体之类的检查。” 孙立恩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至少能把状态栏的两项提示明确了。后面要再提抗β2-GP1-Ab抗体,至少有了个由头。 不过,孙立恩摸不清楚头绪的地方还有很多。至少他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小林薰的感染会表现出这么奇怪的状态——凭什么他的结核抗体是阳性呢? 搞不清楚,那就寻求帮助。孙立恩自己一个人想不明白也没关系,这不是还有一个免疫学专家就在四院里吃香的喝辣的么? 帕斯卡尔博士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 “我听说你们已经撤出来了?”在看到来电号码的瞬间,帕斯卡尔博士就接通了电话,并且急切的问道,“你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安不安全?” “我们现在在海军的医院船上,肯定是安全的。”孙立恩首先感谢了一下自己的同事兼上司的关心,然后就开始抛出了问题,“帕斯卡尔博士,我想咨询一下……结核抗体阳性这个指标,除了感染结核以外,其他的疾病可能会造成这个指标阳性么?” “结核抗体?”帕斯卡尔博士琢磨了一会后答道,“据我所知,是有的。” 人体的免疫系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复杂到我们现在都没有搞清楚它的具体运作原理——这个结论其实可以套在几乎所有的人体系统上。而在一些特定情况下,疾病会扰乱人体的免疫系统,从而让这套精密而且凶悍的系统出现错乱情况。 “一般来说,如果出现了这种错乱,那么很多其他的指标也会同时出现假阳性。比如抗核抗体阳性,抗平滑肌抗体、抗线粒体抗体和其他的一些风湿免疫指标也会同时出现阳性反应。”帕斯卡尔博士解释道,“这种错乱一般是因为自身免疫性疾病或者过敏导致的。区分主要是依靠患者的临床表现。” “除了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和过敏以外……”帕斯卡尔博士沉吟了片刻后继续道,“就我所知,一些非结核分支杆菌也有可能引发结核抗体阳性的反应。主要是因为分枝杆菌之间存在着结构和成分上的相似性,这也会导致它们存在有共同抗体。” 就是这个!孙立恩大喜过望,他用非常敷衍的态度和帕斯卡尔博士说了声再见后,直接冲到了检验室所在的船舱。 姜医生正好也在检验室里皱着眉头,他盯着自己面前的检验报告,一脸的纠结。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这怎么可能?没道理啊……” “姜医生!”孙立恩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是不是……小林薰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抗体阳性?” 姜医生像是见鬼了一样看了一眼孙立恩,“是……这刚出了两项,抗核抗体和抗磷脂抗体都是阳性。” 这就对了!孙立恩大喜过望,一把抢过了检验报告,自己又看了一遍。同时说道,“非结核分枝杆菌有可能引起结核抗体假阳性——不,其实应该算是阳性。” “其他的分枝杆菌和结核杆菌有结构和成分上的相同,它们可能会共享抗体。”孙立恩向姜医生传达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知识,“也就是说,感染了他的应该是某种分枝杆菌——但绝对不可能是结核!” 孙立恩无比肯定,小林薰绝对不是什么结核杆菌隐性感染患者。隐性感染不会有症状,而他现在的症状又和结核对不上。更重要的是,状态栏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去提示。 骨髓增生明显活跃,C反应蛋白上升,发烧,咳嗽,皮疹,抗核抗体阳性,抗磷脂抗体阳性,抗β2-GP1-Ab抗体阳性。 八个状态里,前面四个可以被看做是感染的提示,皮疹则可能是感染,也有可能是过敏。后面的三个抗体阳性,则应该是在提示孙立恩“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 第649章 孙立恩的奇妙比喻 “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都是条件致病菌。”姜医生皱着眉头想了想,决定先不去纠结小林薰为什么会感染一种条件致病菌,“具体的种类鉴别和诊断,还是交给检验科来做。治疗方案是不是要调整一下?” “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对利福平敏感,但是对异烟肼有一定的抗药性。”孙立恩在来之前就已经大概了解过了这种分枝杆菌的情况,“目前的专家意见是联合用药,利福平、乙胺丁醇和异烟肼一起用。” “我查一下资料……”姜医生这下可就不敢直接听孙立恩的意见了。毕竟孙立恩刚刚拿到执业医师证没多久,他就算在诊断上再有天赋,在临床治疗上也必然经验不足。这种大事,姜医生实在是不太敢直接听孙立恩的意见。 “哦对了……”孙立恩对姜医生的态度不光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还点了点头。人家这也是对患者负责嘛!“如果是迅速生长分枝杆菌的话,溃疡分枝杆菌可能是完全抗药的……” “布鲁里溃疡?”姜医生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沉思了一会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他的症状不像啊。” 这次轮到了孙立恩发愣,布鲁里溃疡?那是什么玩意? 看着孙立恩一脸呆滞的样子,姜医生仿佛也被传染了一样愣住了,“你不知道布鲁里溃疡?就是溃疡分支杆菌感染导致的疾病啊……” 两只呆头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半晌之后,两人一起发出了一阵爆笑。 “我还以为你知道!”姜医生一边笑着,一边从眼角边抹去了被笑容挤出的泪水,“你都知道溃疡分支杆菌了,怎么连布鲁里溃疡都没听过?” 孙立恩一边笑着,一边艰难回答道,“你知道布鲁里溃疡,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 “没办法啊。”姜医生直起了腰,一边摇头一边答道,“他的症状太不典型了,谁能往这上面去想?” 布鲁里溃疡是一种主要发生在西非和中非地区雨林中的少见疾病和地区性疾病。虽然已经明确了溃疡分支杆菌是致病菌,但对于这种细菌的天然宿主和传播途径等等,人们仍然一无所知。唯一还算靠谱的推测是,这种细菌有可能本身就生存在热带雨林的土壤里或者昆虫上,很有可能是通过昆虫的叮咬进行传播。 而姜医生一开始没有想到布鲁里溃疡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小林薰的症状几乎和布鲁里溃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高烧不退,腋下有淋巴肿块,而且还没有布鲁里溃疡典型的皮损——这要是能想到布鲁里溃疡那就真是活见鬼了。 孙立恩听完姜医生的描述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的所识所学都告诉他,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布鲁里溃疡是由溃疡分支杆菌感染引起的,而溃疡分支杆菌属于快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孙立恩慢慢理着思路,一边想一边说道,“迅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的最大特征就是引发皮肤病,同时生长迅速。”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光看“迅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这是十一个字就能看得出来,这种细菌的生长速度肯定比其他的分枝杆菌更快。 “但是他从不适到现在已经第六天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如果是布鲁里溃疡,那他为什么表现出来的症状和已知的布鲁里溃疡完全不一样呢?他有全身症状,布鲁里溃疡没有;他有淋巴结节,而布鲁里溃疡应该是有皮肤下结节;他只有皮疹,而布鲁里溃疡的最大特征皮损他却没有表现……”孙立恩顿了顿,“一匹有翅膀,有尖嘴,只有两只爪子还长着羽毛的马……那不应该其实是只鸟么?” 这个比喻有些抽象,姜医生琢磨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孙立恩在说什么,“你觉得不是……?” “我觉得可能性很低。”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一种疾病,表现出一两种少见甚至是罕见症状还能以‘我们对它不够了解’来开脱,但这种……几乎所有症状都是反着来的,就不得不让人警惕了。” 孙立恩以前也这么否决过徐有容的诊断。他很清楚这些被医生们轻描淡写说出的“症状类型”的总结究竟有多痛苦。这不光是医生们的心血,同时也是无数病人被病痛折磨后的结果。 对于这样的经验,孙立恩实在是无法轻易忽视。 换一个角度说,就像他的奇妙比喻一样,有翅膀,有尖嘴,有两只爪子还长着羽毛的东西,就算不是鸟——它也不应该是一匹马。 “如果不是布鲁里溃疡……”现在轮到姜医生沉吟了,“其他的几种非结核分枝杆菌的症状也都不像啊。” 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都属于机会致病菌,能够治病的就这么几种。 “不是堪萨斯分枝杆菌,也不是海分枝杆菌,患者并没有表现出肺结核样病变。” “不是瘰疬分枝杆菌,他没有颌下腺和下颌下淋巴结肿胀。” “也不是鸟-胞内分枝杆菌,这也是会引起结合样病变的。” 孙立恩和姜医生对着资料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仍然无法从这些目前已知的致病非结核分枝杆菌里找到和小林薰症状对得上的。 “不行……这么下去就是大海捞针了。”姜医生首先决定放弃,“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分枝杆菌,至少大部分分枝杆菌都对利福平、乙胺丁醇和异烟肼的联合用药方案敏感。先按照这个方法给他治吧……” 孙立恩则缓缓抬起头来,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这倒是没错……”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资料迟疑道,“可如果……不是非结核分枝杆菌呢?” “啊?”姜医生听到这句话真的有点火了,折腾了这么久,你又给我玩这套?“那能是什么玩意?” “我的意思是……”孙立恩斟酌着用词,“能够引起结核抗体阳性反应的,都是分枝杆菌对吧?” “这不你刚刚才说的么?”姜医生气极反笑,“怎么,这个理论有问题?” “理论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的视角有问题。”孙立恩举起了手里的资料,指向了“海分枝杆菌”这一项。“您看看这个。” 姜医生看了看那段他已经快看烂了的文献,“这有什么问题?” “海分枝杆菌会引起皮肤丘疹、结节与溃疡,病理检查见有抗酸菌,在临床上容易被误认为是麻风分枝杆菌……”孙立恩重复着念了一遍这段文献后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感染了他的就是麻风分枝杆菌呢?” 第650章 确诊 麻风病,是人类有史以来记载过的最古老的三种慢性传染病之一。麻风、梅毒和结核从人类这个物种有了记载历史的能力伊始,就一直和整个人类族群捆绑在一起。 但和结核以及梅毒不同的是,麻风病的传染性其实很弱。除非和未经治疗的麻风病人长期亲密接触,或者接触了感染麻风分支杆菌的犰狳,否则正常人一般不会感染这种慢性传染病。 麻风病恐怖的地方主要在于其致残性——由于麻风杆菌不断造成皮损和周围神经损伤,而周围神经损伤会让人肢体痛觉和感觉减缓甚至消失。这就导致许多晚期麻风患者四肢完全没有知觉,从而在日常活动中不断损伤肢体,最后导致严重伤害从而造成残疾。就算平常非常注意,没有出现肢体损伤的情况,麻风本身也会造成毁容等等严重后果。 “麻风?”姜医生想了想,然后缓缓点头道,“确实……有可能。” 麻风分枝杆菌感染会造成结核抗体阳性反应,而接种卡介苗能够为普通人提供一定的麻风免疫力。它们在临床上的关系甚至比生物学分类上的关联更加紧密——麻风病患者中,有一类免疫能力较强的患者会表现为“结核样型”,而以皮肤损伤为首要症状的结核患者也不是没有。 麻风和肺结核都需要长期治疗。一般来说,少菌型(PB)麻风病患者最少需要接受六个月的联合治疗。如果是多菌性麻风(MB)的话,则需要一年的连续联合抗生素治疗才行。结核病也需要6~12个月才能治愈。 而且双方的治疗方案重合度很高,麻风病目前的主要建议治疗方案是采用氨苯砜(DDS),利福平(RFP)和氯法齐明(B633)三种作用机制不同的抗生素进行联合治疗。 氨苯砜可以和利福平一起治疗肺结核,利福平是治疗结核的一线药物,氯法齐明则是治疗抗药性结核的主要药物。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姜医生一开始就是对的——应该按照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对小林薰进行治疗。 “我现在就去取皮肤样本。”姜医生不是没见过麻风患者,但国内的麻风病发病率越来越低,现在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刚被感染了的早期患者了。这也让姜医生对于这种病放松了警惕,甚至要不是孙立恩提醒,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往这上面去想。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又重新推了一边自己的诊断,过程和逻辑都没有问题。现在的麻烦就在于找到小林薰感染的原因,以及对林兰进行检验和干预——她并不一定会感染麻风,但和小林薰生活在一起,她所面临的感染风险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 想到这里,孙立恩无奈的朝着病房里走去。这对苦命鸳鸯一年前刚刚从生死线上转了一圈,现在又面临了这种……威胁。就连孙立恩都替他们感到难过。仿佛老天爷就盯着这对夫妻,一次又一次用最恶劣的玩笑考验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孙立恩对这对夫妻之间的感情倒是挺有信心。小林薰对林兰的关心绝对是出于真心的——至少孙立恩不觉得其他人在想到自己的妻子正在接受手术时,会担心到血压变化过大而导致耳道出血。为了先救回妻子的性命,小林薰可是一直顶着轻微脑震荡和颞骨骨折的双重折磨,一直坚持到了给她交完治疗费用为止。 · · · “好的,我知道了。”林兰在听完了孙立恩的诊断后,轻轻点了点头。她穿过身,继续抚摸着自己丈夫的发丝。摸了两下后才问道,“如果开始治疗的话,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难受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麻风。”孙立恩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并且用状态栏不停观察着林兰的状态。“这需要等活检的结果出炉了才能确定。” “如果确定了是麻风,那我们就可以确定他现在的症状是因为麻风反应造成的。”孙立恩回答道,“麻风反应是他的自身免疫系统和病原体作战的结果,可以通过免疫抑制剂来控制……” “也就是说,只要确定了他是麻风病人,就有办法让他……让他好受一点了?”林兰低头想了想,然后轻轻摸着小林薰的头发,“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你要是真的得了麻风就好了。”她微微笑着,倒是看不出任何紧张或者害怕,“这样的话,医生就有办法让你好受一点啦。” “虽然麻风病的传染性不强,但你也得尽量小心一些,减少和他的接触。”孙立恩低声道,“我们等下也会对你采血检查一下,如果你没有被他传染的话,通过口服利福喷丁就可以预防感染了。” “这个不着急。”林兰认真道,“他现在这么难受……还是先搞清楚小林的问题吧。” · · · “可以确诊了。”姜医生端着咖啡,手里拿着活检报告向孙立恩摇晃了一下,“从他的右侧大腿上取了皮肤组织检测,切片能够看到局部神经有泡沫状细胞、淋巴细胞累及。” 孙立恩伸了个懒腰,“细菌数量呢?”这是个关键性问题,如果细菌数量少的话,那么小林薰接受半年治疗即可。 “目前看是6+。”姜医生报告了一个不太好的结果,“你看一下检查报告,要是没什么其他意见,我就准备给他上U-MDT治疗方案了。” “检查没问题,可以确诊了。”孙立恩快速扫了一边检查报告。报告上提到,镜下明确检出了麻风分支杆菌。“不过……先给他上沙利度胺控制一下麻风反应吧?” 小林薰的高烧不退是明显的麻风反应。这同时也让孙立恩松了口气——小林薰并不存在什么免疫系统问题,如果他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反倒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麻风反应了。 “没问题。”姜医生现在对孙立恩那是言听计从。“那我先去下医嘱——那些船员也得接受预防性治疗才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其他船员也算是和小林薰密切接触过。他们也有被感染的风险。等会开始给小林薰进行治疗后,他打算让林兰去船上通知船员,给所有的船员都做一次检测,然后再分发足够的药物进行预防。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刘堂春忽然出现在了检验室里,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海事卫星电话,“武田制药的那个老小林到处打电话找你,他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你给他回个电话。”刘堂春有些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他儿子啥情况?你搞清楚了没有?” 孙立恩点了点头,摸出自己的海事卫星电话准备拨号,一边拨号一边说道,“确诊了,是麻风病。” 第651章 断联 小林丰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他披着一件黑色羽织,身上的和服虽然精致,但明显有些不够整齐。脚踩木屐,却没有穿袜子。他捏着木盒,站在锦鲤池旁,却迟迟没有往池水中撒任何饵料。鱼群在他面前翻滚着泛起白色的细碎浪花,就像是正从天空上缓缓落下的白色雪花。 “会长……”小林丰身后的秘书低声道,“外面太冷了,这样对您的身体……” “闭嘴。”小林丰的回应带着明显的怒意,他转过身来,就连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带着愤怒,“我还没有老到挨不得冻的地步!” 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后面的秘书肩膀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花。他低垂着双眸,继续道,“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一个小时了。今天的东京天气不算太好,并不适合赏鱼。” 鱼群又翻滚了几下,似乎是因为畏惧寒冷,又似乎是畏惧暴怒的小林丰。它们渐渐沉入了水底,开始去寻找更加温暖的水层。 “会长,如果想要赏雪的话,我建议您等到四个小时以后。”秘书仍然在心平气和的和小林薰说着话,“根据气象厅的预测,四个小时后这场雪就会逐渐停止。而那个时候正好是非洲当地下午的时间。我相信到时候孙医生或者林兰小姐一定会跟您联系的。” 小林丰沉默了很久,雪花片片洒下,彻底浸透了他的肩膀。 “我只希望阿薰能够平安回来。”一向睥睨商场,为了武田制药甚至可以将自己妻子离世押后处理的小林丰,在这一刻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老人。“哪怕他的妻子其实是个男人,哪怕公司从此以后就要归别人所有。” “我们获得的情况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秘书沉默了一会后回答道,“那位医生虽然是医院里检验科的最高级别领导,但他的部门已经开始被架空了。很难说这份迟到了八个月的情报究竟有多少是真的。他可能只是想找一个外援罢了。” “我不想管。”小林丰迈着被冻到发麻的双脚,渐渐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有点累了。” · · · “您好,我是孙立恩。”孙立恩顺利打通了小林丰的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小林丰的秘书,“我听说……小林先生正在找我?” “会长已经休息了。”电话那头的中文水平明显比小林丰强了不止一点,字正腔圆的中文甚至让孙立恩误以为接电话的是某位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他给您多次致电,是希望得到小林薰先生病情的进一步消息。” “我只能向患者家属透露情况。”尽管确定对方应该是小林丰信得过的人,但孙立恩还是不敢大意。“如果小林先生醒了,您可以让他再跟我联系。” “我知道您无权向非患者家属透露小林先生的病情。我也无意打探小林先生的个人隐私。”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非常字正腔圆,而且用词也很正经,“小林先生在一周前开始休假,和他同一个部门的同事有没有必要暂停工作,开始接受隔离和检查?” “这个……可能需要。”孙立恩想了想,回答的有些勉强。麻风病主要通过接触传播。但如果小林薰咳嗽的话,飞溅出的唾液里可能会含有麻风分枝杆菌。“他们的家人可能也需要注意一下……” “好的。我会通知公司内部开始进行检测的。”秘书先生依旧非常冷静的回答道,“那么,会长和其他家里的工作人员也需要检测咯?” “是的。”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需要为患者的病情保密,但公共卫生也是医生们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虽然人家嘴上说的简单,只要让同一部门的工作人员“隔离并且开始检测”。但致病菌这么多,总不能每个人都做一遍mNGS吧? “他得了麻风病。”思考再三,孙立恩决定还是直接跟人家明说。“麻风病的传染性不强,但是潜伏期很长。和他亲密接触的人都需要做一下相关检查。” “麻风病?”秘书很明显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后问道,“我虽然不具备医学专业背景,但是这种病……应该不会对生命造成威胁吧?” “不会,而且就小林薰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还属于早期患者。”孙立恩在电话里强调道,“通过一段时间的积极治疗,他是完全可以恢复正常的。” “那就好。”秘书虽然依旧很正经,不过孙立恩还是能听出对方明显是松了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约定好了等小林丰醒来之后就再次通话,孙立恩挂掉了电话去忙活其他内容。除了林兰以外,游艇上的工作人员和所有直接接触过小林薰的人,甚至包括孙立恩在内都需要服用利福喷汀进行预防性治疗。 然而孙立恩的电话一直没有再次响起。等孙立恩忙到了晚上,才反应过来小林丰还没给自己打过电话。 这事儿……要不要跟小林薰说一下?孙立恩隐约觉着心里有点不太安稳,但也说不上来这种不安稳究竟出自何方。 不过事情总有好的一面,在接受了两次50mg沙利度胺治疗以控制反应后,小林薰的病情逐渐趋稳。目前已经可以在床上短暂的坐一会并且回答问题了。 他现在正在隔离病房内接受着标准化的U-MDT治疗方案。进一步的检查证明,小林薰的腿部有轻微的感觉变化,但感觉障碍并不严重。 船上没有会说日语的工作人员,他和医生们的交流全都需要通过林兰来进行。 “我中午给你父亲打了电话,但你父亲的秘书说他已经休息了。”孙立恩在隔离病房外,对小林薰说道,“他向我询问了一下你的情况。因为麻风病有一定的传染性……所以出于公共卫生安全考虑,我向他透露了你的情况。” 小林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虚弱,但表情还算镇定,“您做的很对。” “不过……我们原本约好了在你父亲醒过来之后再次通话。但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跟我联系过。”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还是把话都说出来比较好。“这种情况不太多见,你觉得有必要再和他联系一次么?” 第652章 亲情 东京羽田机场,一架涂装低调的空客A340飞机平稳的飞上了天空。在通过管制区域后,朝着西南方向直飞而去。 飞机采取了一条平时不太经常飞行的航线,它将直接穿越中国和缅甸,越过孟加拉湾后进入印度境内,随后直接飞入印度洋,并且最终将降落在科摩罗联盟首都莫罗尼的赛义德·易卜拉欣王子国际机场。 从东京羽田机场直飞赛义德·易卜拉欣王子国际机场,总航程一万一千三百公里。而为了让这趟行程成行,小林丰的秘书打了二十五个电话,并且以小林家的名义支付了超过一千二百万日元的费用,才让这趟飞行成为了可能。 整架飞机上一共载有十二名乘客,同时,羽田机场的机务工作人员和武田制药方面紧密合作,成功的在五个小时内拆除了飞机上的八十个座位,并且安装了两台由武田方面提供的负压隔离转移仓。 小林丰坐在飞机上,神情很是阴郁。而那位打了二十五个电话就成功安排好了飞行的秘书,正在和一旁的国立感染症研究所专家低声交谈着。 “麻风病已经不是以前那种需要强制隔离的疾病了。”这位专家看上去年纪不小,至少比小林丰还大个十几岁。“政府也已经彻底检讨了以前的隔离政策,现在并不会对麻风病患者采取歧视态度。小林会长只是太过担忧自己的儿子,所以有些紧张罢了。” “国内的民意可不这么想。”秘书和专家所在的位置距离小林丰有个十几排的位置,他说起话来似乎也显得轻松了一点,“田村先生,民众大部分都是愚昧的,如果他们知道武田未来的继承人有麻风病,这可能会对公司形象造成严重的打击——包机让薰回国的消息如果走漏,说不定还会有些团体来找弊社的麻烦。” “也对,现在已经不是有麻烦就可以去找雅酷扎的昭和年代了。”田村摇着头,看上去还为此有些遗憾,“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愚蠢。现在甚至不需要像赤军的时候一样去演讲……只要发两个帖子,一群没有脑子的蠢货就会做出一堆一堆的蠢事。” 秘书在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东西。这趟飞行需要接近十三个小时才能落地。而如何从科摩罗到达三百公里外的鲁伏马河口,并且成功登上中国的岱山岛号医疗船,最后再把小林薰从船上转移回来……这些工作都还需要秘书先生去安排。 “会长先生,上一次和孙医生联系已经过了八个小时了。”秘书起身,走过了一排排空置的座位后,低声在小林丰身旁说道,“您也许应该和孙医生联系一下。” “不用了。”小林丰面沉似水,阴郁道,“现在联系他有什么用?他还能把薰诊断成其他病?” “这并不是孙医生的错。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人犯错。”秘书仍然以冷静的口吻劝道,“薰平时的工作要求他经常出国,他也有可能是在国外的某些地方接触到了这种病菌。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但没有人需要为此付上责任。” 小林丰看上去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秘书马上用与以往不同的强势风格发言打断了他,“会长,您现在处于一种并不够冷静的状态下。在这个状态里所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必然是愚蠢而且错误的。请您三思!” 小林丰看了一眼自己的秘书松本,这个尼琦出身的家伙已经在自己身边勤勤恳恳工作了超过四十年。而这四十年里,他这么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人志啊……”小林丰叹了口气,用双手上下揉搓着自己的双眼,然后放下手,发出了一声轻叹,“你已经五十七岁了吧?你也老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把头发全都染成金黄色的。”松本用非常认真的态度说道,“之前驻沪领事馆的滨田副领事曾经对我说过,退休了之后想去说漫才。我觉得这个想法挺不错的。” “你也已经开始思考退休之后的生活了?挺不错啊。”小林丰往座位里又缩了一点,“我也想退休了。”他顿了顿忽然道,“如果你和滨田结成组合去说漫才的话,组合名就叫DOWNTOWN吧。” · · · “不行,电话是关机状态。”小林薰拿着自己的卫星电话,反复尝试了好几次后都没能打通自己父亲的电话,“我给松本秘书打个电话问问吧。”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孙立恩也在一旁试图安慰小林薰,同时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感觉你父亲的秘书应该是个很靠得住的人,也许等一会他就会把电话打过来了。” “松本先生……应该是挺靠得住的。”小林薰放下电话后苦笑了两声,“如果他不准备装傻的话,一般都是很靠得住的。” 孙立恩没太听懂这个意思,不过他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小林薰这边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剩下的事情他也管不着了。而他还有一个想要去看一看的病人。 那个横纹肌溶解合并低血糖脑病的马拉松运动员芒藤,现在还在岱山岛号上接受着治疗。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一点了么?”孙立恩在普通病房里看到了这名年轻的马拉松运动员。他看上去比之前似乎还要瘦一点,而且脸色也不算太好。 芒藤能说英语,他看着孙立恩,用有些虚弱的语气答道,“我还好,医生,我还好。” 如果只是横纹肌溶解,在经历了长达十几天的连续治疗后,芒藤应该基本痊愈了才对。怎么现在他还是这个状态?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芒藤的状态栏。状态栏的结果基本都是正常,唯一一个新增的状态是“悲伤”。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孙立恩对芒藤道,“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以后的比赛?别担心,只要积极治疗,你还是可以参赛的……” “不,医生。不是因为那个。”芒藤用无神的双眼看向了孙立恩,他盯着孙立恩几秒钟后,两只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是妈妈……我的妈妈被杀了。” 第653章 天才的定义 随着医疗队撤离了波利坦维亚后,当地局势朝着内战的深渊迅速滑落。各地的卡图族村庄纷纷受到了袭击,由所谓“图示救国军”组织所领导的武装分子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各个村庄和交通通道上。 由于叛军主力还在围攻梅拉蒂港,政府军目前的主要行动目标依然是击退叛军主力,保卫首都安全。而其他地方的驻军力量已经被降到了最低点。不少地方的卡图族民众试图通过武装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家园。但武装了的卡图族又和真正的图示族游荡部落产生了一次又一次的流血冲突。 旁观者都知道,这是典型的祸水东引。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被驱逐出部落的萨玛干的很成功。他已经成功的在两个族群之间挑出了火星,而这些火星似乎就要点燃长达百年的积怨,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引起腥风血雨了。 芒藤的母亲就是在一次没有预兆的袭击中,被爆炸的弹片夺走生命的。 这个年轻的马拉松选手哭着向孙立恩讲了事情经过,爆炸杀死了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教练。两个平时和他一起参加训练的队友也被炸成了重伤——其中一个队友甚至被炸断了双腿。这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孙立恩甚至听到了几个自己曾经治疗过的患者的名字……他们几乎都死了。 自己费尽心思送这些人重新回到了健康的道路上,结果转头来他们就死于了毫无道理的袭击……孙立恩听的愣住了。他双拳紧握两手发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病房的。等孙立恩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脑袋下面枕着胡佳的腿。 “这些事儿咱们也没有办法。”胡佳轻轻摸索着他的头发,不知为何,孙立恩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我们做了很多啦,你甚至和陈教授他们一起救下了大巫师不是么?” 大巫师在整个图示族政治体系里,几乎是处于最重要的位置上。他是图示族的精神领袖,是政治上的“最高裁决者”。是图示族所有成年人的“父亲”和“保护者”。通俗一点来讲,大巫师就是每一个图示族人的家人和领导者。 “大巫师现在已经是乌萨马了。”孙立恩叹了口气,“我真觉得应该给他送本高中政治书之类的……哪怕是孙子兵法呢。不知道为啥,我总觉着乌萨马这个人……有点靠不住。” 乌萨马是个将感情看的很重的人。这一点孙立恩在和他的相处中深有体会。但同时,他也有着当地土著政治领导人的特有缺陷——固执,骄傲,以及……偏信。 乌萨马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这在图示族里绝对是少数。在伦敦政经学院里度过了青年中的四年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并且脱下西装,重新穿上了那身黑色羽毛大氅。 有着这种经历的乌萨马在处理问题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高任一等”的眼光。这种不自觉的骄傲在对中国工人或者医疗队医生的时候,还不算特别明显。但孙立恩总觉着……这个年轻大巫师看其他卡图族人甚至图示族人的眼光有些异样。 与其说他是在看自己的同胞,倒不如说他正在审视着一群双脚走路的动物。 “这家伙看人的眼光让我觉着发寒。”胡佳和孙立恩有同样的看法,她叹了口气,“你搞清楚咱们的身份——外人参与到别人国家大事里面总是感觉不太好。” · · · 虽然很想晚上和自家女朋友一起住,但受现实情况所限,孙立恩最终也没能得逞。 小林丰终于和孙立恩联系了,这是在晚上他遭到其他单身海军官兵鄙视时的事情。 “我们会在五个小时后降落在科摩罗联盟首都。”电话里,小林丰说话的语气已经平和了很多,“之前因为一直在准备包机的事情,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没能和您及时沟通,实在是不好意思。” 孙立恩在电话这头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水兵战士们的各路“攻击”,顺着通道来到了信号稍微好一点的甲板上。 “我希望在薰的情况稳定的前提下,尽快带他和林兰回国。”小林丰在电话那头郑重道,“您作为薰的两次主治医生,我希望得到您的许可和协助。” “小林薰现在的情况比较稳定,我们在船上对他进行的治疗也是常规治疗。”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答道,“一开始按照我们的预计,他应该在船上接受至少一周的抗感染治疗,然后再想办法回国。不过既然您是包机,那我觉得现在小林薰上飞机问题不大——之后包机可能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消毒才行。” “我们有负压隔离仓,而且有两个。”小林丰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我这就让秘书去准备中间的转运事宜了——船上的转运就麻烦孙医生您了。” 孙立恩放下了手机后叹了口气,这是又给自己找了事儿啊。 姜医生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书,按照平时的作息习惯,他应该在半个小时后睡觉。 “姜医生,姜医生?”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金属舱门的敲击声并不算明显,不过这点问题全都被孙立恩的大嗓门给弥补了。“我是孙立恩!” 听到了孙立恩的声音后,姜医生几乎是以触电般的速度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一边朝着门口跑去,一边开始迅速回忆自己对小林薰进行的治疗内容。孙立恩这个医生实在是有些邪门,很多在姜医生自己看来完全没有问题的诊断和治疗,都能被这个年轻的小医生挑出毛病来。 最可气的是,人家居然还是对的!不管是从诊断逻辑,还是从最后的检验证据,姜医生都不得不承认,孙立恩这个年轻的规培医是对的。自己在没有完全掌握患者情况,或者完善诊断逻辑的情况下,出现了严重的误判。 姜医生今年三十七岁,去年刚刚评上副主任医师。比起其他的万年主治,他已经算是这个行业里典型的“年轻有为”了。部队医院体系里的副主任医师分量颇重,要不是有真材实料,姜医生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年龄拿到副高职称。 但在孙立恩面前……年轻有为的姜医生第一次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如果自己这样都算是年轻有为,那孙立恩算什么?年幼天才? 虽然思绪万千,但姜医生还是保持着稳定的表情打开了舱门,“孙医生,找我有事儿?” “是这样的。”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用语,对姜医生道,“小林薰的父亲组织了一架包机,飞机五个小时后就会在科摩罗降落,他希望把小林薰从咱们船上转移到包机上。” “这个……有点麻烦了。”虽然姜医生有些庆幸孙立恩并不是发现了什么诊疗上的问题,但转移病人的事情同样麻烦,“你先进来吧,有什么情况咱俩慢慢谈。” 第654章 回国 从医院船上转移患者,比孙立恩想象的最麻烦的情况也更麻烦。 作为海军现役舰船,医院船就等于是在海洋上流动的国土。而且比起挂着中国旗的普通商船,岱山岛号还多出了“军用”这个属性。 如果要从岱山岛号上直接把小林薰和林兰转移到第三国,则需要第三国的入境许可和当地医疗机构的接收证明。也就是说,如果需要开来一架直升机,降落在岱山岛号的飞行甲板上接人,就需要最少五份同意——岱山岛号降落许可,岱山岛号飞行甲板指挥许可,结束治疗许可,科摩罗联盟入境许可,科摩罗当地医院接受证明。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还是先让小林薰直接回到他的船上去。”姜医生解释完了这些许可都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文书工作后提议道,“他的游艇是带飞行甲板的,停一架直升机应该没问题吧?” “他的直升机甲板只能停轻型飞机……”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个内容他刚刚询问过上船来接受预防性治疗的船员,但却得到了一个不太妙的答案,“而且船上的航空煤油补给不够,就算勉强降落,怎么返航也是个问题——科摩罗联盟离这里还有三百多公里呢。” “当地没有能够水面降落的轻型飞机?”姜医生皱了皱眉头,“要不然,干脆让他们在科摩罗那边找法国人帮忙。” “法国人?”孙立恩一愣,这怎么又有法国人的事儿了? “法国人在当地有驻军,科摩罗联盟的军事基本是由法国人代管的。”姜医生解释道,“科摩罗联盟的部队加在一起也就五百多人,与其找他们,还不如直接让法国人帮忙转运。” “如果法国人也不好帮忙或者不愿意转运麻风病人,那就只能让患者家属想想办法了,租赁一架能够在水面上降落的,航程足够的飞机,或者干脆用小型直升机把人先运输到坦桑尼亚都行。实在不行,还能直接选择开船过这三百公里——十来个小时的转运,小林薰现在的身体情况完全可以承担。”姜医生继续解释道,“反正只要别让咱们的直升飞机再飞一次就行——从波利坦维亚领海内起飞,再降落到第三国……那个手续和许可麻烦到我一想就头皮发麻。” 孙立恩早就听傻了,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称是,然后把情况全盘转述给了小林丰。 “明白了。”小林丰在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异议,“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麻烦你了。” 一夜之后,被一旁水兵战士们叫起来的孙立恩听到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自然而然的——小林薰和林兰已经被安全转移到了他们的游艇上。小林丰对全舰的工作人员和医疗队的医生们表达了诚挚的感谢。感谢的方式是提供了一大批新鲜的蔬菜水果,据说有不少还是从日本直接空运过来的。 第二个则更令人兴奋,医疗队的回家路线已经安排妥当,他们将在明天启程,途径坦桑尼亚和迪拜,直接飞到沪市去。 一旁的水兵看上去远比孙立恩更高兴,“孙医生,你能回家啦!” 孙立恩先是愣了一会,然后才从床铺上跳了起来,“真的?” “真的!”水兵拍着孙立恩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们能回家了!” · · · 一路飞行过程中,不管是在坦桑尼亚还是在迪拜,医疗队的医生们都得到了当地使领馆工作人员的最高级别协助。大家甚至连行李都不用自己提——当然,主要也是因为大家“逃离”波利坦维亚的时候,把几乎所有的行李都扔掉了。就连女医生们也仅仅保留了几件换洗衣物和贴身的衣服而已。而男医生们的情况就更惨,虽然只是听说,不过据传言有人上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扔东西扔的太狠,袜子居然连一双都没剩下。 胡佳也扔掉了不少行李,而在迪拜的行程一共有两天。而且持中国护照进入迪拜是免签的——因此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孙立恩负责拎包,同时负责刷卡。而胡佳嘛……她负责买买买。 “我当初就说了,送礼物这种事情,还是得男的先干。”孙立恩朝着店员递出了自己的信用卡,同时结果一旁店员递来的冰凉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你看,我现在就感觉挺好。” 武田给孙立恩送了一年的特殊津贴,现在留在他账户上的钱到底有多少……孙立恩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手头这张卡每年收一万的年费,而额度基本足够他现场买下一架小型私人飞机。 “真的?”胡佳笑盈盈的看着自家男朋友,“我跟你讲哦,旁边就是爱马仕。你要是这么有底气,我可要进去逛一逛了。” “爱马仕?”孙立恩琢磨了一下这个品牌,“包多少钱一个?” “十几万……?”这下轮到胡佳心里没底了,“你……”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孙立恩一把拽着胡佳的手就往旁边的爱马仕走去,同时,孙立恩还在朝着店员喊道,“东西先放在这里,我等会过来拿!” 事实证明,胡佳是典型的心疼男朋友派小姑娘。虽然嘴上喊的挺吓人,但是到了爱马仕专卖店里后,她却只是带着孙立恩看了一圈。然后在店员的微笑中带着孙立恩又走了出来。 “不是说要去买包嘛?”孙立恩被胡佳带着这么一趟搞得有点晕,“怎么又出来了?这店里没有你想要的款式?” 胡佳瞪了一眼孙立恩,不过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一个有些让孙立恩摸不清楚应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我今年多少岁?” “二十四岁。”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胡佳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过自家女朋友究竟多少岁他还是记得住的。 “我一个二十四岁的护士,上班的时候拎个爱马仕的包。你猜猜看别人是会觉得我傍了个有钱秃顶的中年男人,还是会觉得我拎了个假包?”胡佳拽着孙立恩重新回到了之前的那家芬迪里,然后拿上了孙立恩给自己买的衣服以及皮包,“我觉着这双鞋真的没啥必要……” “我觉得好看。”孙立恩很认真的说道,“反正在迪拜买还便宜点。” · · · 整个医疗队里,就属孙立恩和胡佳的行李最多。除了给胡佳买了一身行头之外,孙立恩还在胡佳的建议下,给刘堂春和周军以及宋文各自买了点小礼物。给胡佳父母买的礼物是孙立恩掏的钱,而给孙立恩爹妈买的各种零食和礼物,则是胡佳用自己那点津贴买的。 等飞机平稳降落在沪市的时候,这对情侣不自觉的抱在了一起,甚至脸上都有些泪水滑落。 机舱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驻波利坦维亚医疗队全体成员终于回国了。 第655章 多次误诊 自从回到了沪市之后,孙立恩就一直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感觉。他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轻柔如雾气的白纱,恍恍惚惚,没什么真实感。 不管是和胡佳等人一起回到了宁远,还是在欢迎会上接受了台下众人的欢迎,甚至直到孙立恩决定利用十天假期回到常宁去看看父母,而胡佳也决定随行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很不真实。 “你想啥呢?”孙立恩依旧决定开车回家,而一旁的胡佳则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吃着零食——从回到宁远开始,她就报复性的买了上千块的各色零食。而这些东西蛮不讲理的把孙立恩的宿舍房间填了一半。 “我……”孙立恩迟疑了片刻后叹了口气,“我现在还有一种自己活在梦里的感觉。” “我爸妈要不是出去参加研讨会了,我肯定没时间跟着你去看叔叔阿姨。”胡佳在旁边点了点头,对孙立恩“正在做梦”的感觉给予了肯定。“平时肯定没有这种机会啦,说是做梦也说得过去哦。”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决定还是把自己刚才到了嘴边的话给憋回去。 和胡佳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个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咱们到那边就得中午了。”孙立恩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后盘算了一下说道,“等会就别先回家了,先去食堂吃饭吧?” “好呀。”胡佳虽然没有去过常宁中富的食堂,不过自己却是听布鲁恩博士和帕斯卡尔说过的。她兴致勃勃的问道,“能点菜嘛?” “点菜?”这个问题孙立恩也不知道答案,他去自家公司食堂的次数和布鲁恩博士一样多。“你想吃点啥?” “我想想啊……”胡佳想了想,提出了要求,“滚蛋的饺子下车面,来碗面条吧!咱们回国到现在还没吃过面呢!”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隐约觉着胡佳这个要求大约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吃面条——这是怕给别人添麻烦才这么说的吧? 心里略带感动,孙立恩像个傻子一样在车上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终于叫出了语音助手。然后给自家老娘打通了电话。 “妈!”孙立恩在打通了电话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咱们中午能吃面条不?” “那还能少了你的?”王彩凤当然不知道孙立恩这边是开着免提,她有些嗔怪道,“不过你这孩子,哪有你这么安排菜的?人家小胡第一次来咱们家吃饭,你就让吃个面条?” 孙立恩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这个情况下,好像要说是胡佳要吃也不太合适。 “万一让人家小姑娘觉着咱们家薄了她,跟你生了气了,你个小兔崽子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王彩凤继续批评着自己儿子成熟的想法,“人家刚一回国,都没说在家陪陪爸妈就往咱们家跑。人家姑娘啥意思你不懂啊?还就吃个面条?” 孙立恩咳嗽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不过王彩凤是不打算给自己儿子开口辩解的机会了,“你要想吃面条,等吃完了这段饭我给你下去。哦对了,你赶紧问问小胡,人家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 · · 中午的饭菜……反正在孙立恩看来,这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一点。 虽然大部分菜看上去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用料之考究,却是孙立恩从来没见识过的。别的都不说了——伊比利亚猪排拿来做糖醋排骨,M9级牛排做牛肉烧土豆……孙立恩甚至还在砂锅鸡里看到了巴掌大的鲍鱼。 “也不知道你这孩子喜欢吃啥。”王彩凤老早就在楼下等着孙立恩的车了。等两人下车走来,往上快走了两步一把抓住了胡佳的手就往食堂里面引,“今天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反而把孙立恩一个人晾在了外面。 十二月的宁远,天气寒冷。孙立恩目瞪口呆看着自家老妈的行为举止,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中午的这顿饭算是家宴。说“算是”,主要是因为席间还有两位不算亲人,但依旧和孙立恩家关系密切的人物。 去沪市学习医院管理的梅英医生回来了。这顿饭上,她还带着自己的表姑。 孙立恩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位有些陌生的学姐——她看上去可比去年见面的时候精神了太多。这一刻,孙立恩深刻感受到了临床工作究竟能把一名医生摧残到什么地步。当然,这也和之前纸箱厂工作压力巨大有关。 “梅主任……梅院长,您来啦?”孙立恩刚一张口,就觉得自己可能叫错了称呼。梅英现在是中富医院的院长,叫主任不太合适。 “叫什么院长。”梅英笑眯眯的和孙立恩握了握手,然后嗔怪道,“怎么,不认我这个学姐啦?” 孙立恩笑着改了称呼,然后把胡佳介绍给了面前这位大自己十几岁的学姐,“这是我女朋友胡佳,四院的护士。” “姐姐好。”胡佳笑盈盈的和梅英打了个招呼,然后接了一套女性寒暄的常见连招,“姐姐的气质真好。” 大家稍微说笑了两句后纷纷落座,梅英和自己的表姑坐在中间位置,孙立恩一个人坐在下首——胡佳和王彩凤以及梅英坐在一起,三人悄悄聊着些什么内容。 彩色丰富,孙立恩吃的也很开心。这些菜肯定不是自家老妈的手笔。毕竟老妈已经快五十岁了,让她一个人操办这么一大桌子菜确实也有些难为她。这顿饭必然是大厨的手笔——听说这位大厨还是被自家老爹用高薪从某个五星级酒店挖回来的行政总厨。 但调味还是自家的风格。孙立恩一边啃着红烧肉,一边琢磨着等会要从哪里下嘴啃这只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鲍鱼。一边有些感慨的想到,这位行政总厨刻意模仿着自己老妈做菜的调味风格,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工夫在里面。 饭吃到了一半,孙立恩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动作。梅学姐的表姑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从饭桌上夹着白灼虾,然后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从饭桌上偷菜这种事情,孙立恩可是从来没见过。而坐在梅学姐旁边的胡佳也发现了这个动作,她想了想,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找出了两个没用过的自封袋——这是她打算用来装没吃完的零食的。 “阿姨,您用这个。”胡佳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走到了梅英表姨身旁,然后蹲下身,递出了自己手里的自封袋,“用这个袋子装虾,不会弄脏衣服。” 梅英的表情从惊讶到愤怒,到尴尬再到有些不知所措,她迅速站了起来,用带着明显慌乱的语气问道,“姑,你这是……” “阿姨,您装这些虾是为了给谁呀?”胡佳用眼神制止了梅英的询问,自己仍然蹲着身体,笑盈盈的问着,“家里有人喜欢吃虾?” “对呀。”梅英的表姑不好意思的笑了出来,她接过了胡佳手里的袋子,把自己口袋里的三只白灼虾放了进去,“我表侄女最爱吃虾了……家里平时吃不起,我看桌上这些虾好像也没人动筷子,心想要是浪费了怪可惜的……” 梅英此刻已经捂着嘴哭了出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已经认不得自己的表姑,心里还记着那个没爹没骂妈的表侄女最爱吃虾。 · · · 家宴因为这件突发情况而暂时中断了一会,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梅英的心里状况稳定下来不少后,她才重新回到了餐桌边,“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没事儿的。”王彩凤很明显对胡佳刚才的反应非常满意。这份应对能力不光得体,而且最大限度的照顾了梅英的情感。她走过来按着梅英的肩膀,“你应该开心呀——大姐现在还记着你呢。” 梅英感激的笑了笑,然后深吸了两口气。她忽然对孙立恩道,“小孙,我记得你们四院是专门搞了一个诊断中心对吧?而且你也在里面任职?” “对。”孙立恩点了点头,他早就看见了梅英放在身后的那个牛皮纸袋,现在再一听人家这个问话,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估计又有什么疑难杂症正等着自己呢。 “我这里有个病人……情况比较复杂。”梅英果然从自己身后抽出了牛皮纸袋,“这个患者是前天到我们院里的,但是神内和感染科的意见不太一致。” 按理来说,在饭桌上不太应该拿着病例出来进行讨论,而梅英一开始的打算也只是准备饭后找机会,私下里听听孙立恩的意见。但现在被表姑的事情一闹,她有些急切的想要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所以才拿出了这份病历。 梅英从沪市回来后,开始了四处挖人的工作。配合着已经一期改建完毕的原纸箱厂医院现中富医院,梅英的野心正在逐步变成现实——中富医院的定位就是一家以重症医学为主要拳头,急诊为招牌,辅以神内神外,心内心外,肾内和泌尿外,透析中心和感染科的综合型民营医院。 比起以前那种以慢性病和老年病为主,全靠吃医保的纸箱厂医院,梅英更希望自己手下的中富医院成为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能够真正为患者解除病痛的医院。 但这有难度,而且难度还不算小。中富是私营企业,没有错从复杂的股东关系。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后,决定把第一期给中富医院的投资定在了两个亿。 两亿资金对于私营企业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于一家医院来说……并不充裕。由于是改建,土建等等的费用还算稍低。但采购设备和高薪挖人的空间就不是那么足够了。 梅英打算再换一条路试一试。她发动了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关系,准备免费为一批疑难杂症患者进行诊断和治疗。然后先在行业内把自己的牌子打出来——要是能顺便上个电视或者网络热搜就更好了。 但让梅英没想到的是,她找来的第一个患者就在年轻的中富医院内部引起了严重的对立。神内科和感染科的医生差点因为这个年轻的患者打起来。 “患者今年十四岁,两年前第一次入院。”梅英一边看着孙立恩翻阅病历,一边补充着自己掌握的情况。“她当时是因为半天抽搐了两次被送入医院的。” 李雨涵小朋友第一次被送入医院,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那是一月份的下午,在学校上课的李雨涵突然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这可吓坏了上课的老师和旁边的同学。 她被同学和老师们迅速送到了校医室,等她刚刚躺到了校医室的床上,而惊慌失措的老师和同学还没来得及向校医描述她的症状时,第二次抽搐发作了。 连续两次抽搐,直接让老师给李雨涵的父母打了电话。她被紧急送入了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急诊科接诊后,迅速把她交给了神内的医生进行诊断。而神内的医生依据李雨涵一周前有过上呼吸道感染症状,双侧球结膜水肿,颈抵抗阳性和双侧巴氏征阳性,乳酸脱氢酶349U/L,磷酸肌酸激酶240U/L,α-羟丁酸脱氢酶268U/L以及头颅CT未见异常,脑脊液常规正常为依据,认定李雨涵罹患了病毒性脑炎。给与更昔洛韦治疗14日后好转出院。 但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九天后,李雨涵第二次入院。这次的原因是头晕。 第一人民医院再次接诊了李雨涵,她表现出了颈抵抗可疑,双侧巴氏征阳性,克氏征阳性的症状。脑脊液相关检查依旧未见异常,乳酸脱氢酶上升到了489U/L,磷酸肌酸激酶805U/L,α-羟丁酸脱氢酶489U/L。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上一次诊断出了误诊,这次第一人民医院终于给她做了头颅MRI,检测显示,李雨涵的左侧顶枕叶脑回肿胀伴皮层异常信号——T1W1低信号,T2WT高信号,FLARI以及DWI图像上显示为高信号。 然而,第一人民医院经过院内会诊,依旧认定李雨涵患有病毒性脑炎。给与抗病毒、丙种球蛋白和甲泼尼龙冲击治疗。十天后,李雨涵病情好转出院。 当时她的家长为了确定孩子接受的是正确的治疗,半年后还带着她又做了一次MRI检查,结果显示她左侧头部的病灶有明显的缩小。 又过了半年之后,李雨涵十三岁的生日刚过,十一月天气转凉的时候,她再次出现了抽搐,而且这次情况更加严重。除了频繁抽搐以外,她还出现了昏迷的症状。 这次李雨涵的父母多了一个心眼,他们没有再选择去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而是带着孩子,坐着救护车直奔宁远,来到了第二中心医院接受治疗。 二院查体后发现李雨涵有压眶微弱反应,认定她这是陷入了浅昏迷状态。同时查出了她有左侧巴氏征阳性,右侧巴氏征阴性,颈抵抗阳性症状。乳酸11.36mmol/L,头颅MRI显示她的左侧病灶比起MRI复查的时候有略微扩大,而且右侧顶枕叶多发异常信号。同时还呈现出了弥漫性脑萎缩样改变。在确定了李雨涵有明显异常脑电图后,宁远二院诊断李雨涵患有急性播散性脑脊髓炎,症状性癫痫。给与了甲泼尼龙以及丙种球蛋白冲击治疗。针对癫痫,给予拉莫三嗪止惊治疗。好转出院后,二院的医生要求她继续口服泼尼松进行治疗。 在孙立恩看来,这是三次明显的误诊。 第656章 认真 孙立恩当然还没有厉害到马上就能诊断出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究竟有什么问题的地步。但他非常肯定,现在再次入院的李雨涵并没有被彻底治好过。她在三天前再次入院,而且症状表现的更加严重。半天内,她连续抽搐了十多次。 一个小姑娘,能三年内神经系统感染四次?孙立恩直接从脑子里就否决了她再次经历某种感染性神经炎症的可能性。除非这孩子的脑血屏障是个筛子,而且自身的免疫能力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绝不可能三年内出现四次感染性的神经系统炎症。 很明显,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两次病毒性脑炎以及宁远市第二中心医院的三次诊断都有问题。 “梅姐,你的意思是让这个患者就在咱们医院里治疗?还是干脆转院到我们四院去?”孙立恩琢磨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如果是转院的话倒是好办,我直接和院里联系就行。” 梅英看上去有些纠结,她本意是想让这个病人成为中富医院打响名头的第一枪,但自家医院的神内和感染科却在这个病例上意见冲突的厉害。神内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至少应该拉着肾内科一起上手。而感染科认为多次发病意味着患者脑部的病灶具有持续感染性,他们倾向于结核性脑炎——患者最近一次入院的CT表现正常,只是因为多次使用激素冲击治疗,且持续口服泼尼松所致。 两个科室意见相左,诊断迟迟下不来,而且林雨涵的病情还在继续发展中。她的癫痫发作还在继续,现在几乎只能在地西泮的作用下才能安稳睡上一觉。看着这么可怜的孩子,梅英身为一个医生和女性,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带着这个病例来,是想请援军的。”梅英左思右想,最后叹了口气道,“如果小孙你有什么看法,而且还是能在两天内确定,并且我们医院现在能治的,那就把人留下来。如果不行……那就转到四院去。家长的工作我来做。” 有了这个话,孙立恩就好办多了,他放下筷子道,“没问题,我现在先去看看病人。” 王彩凤压根没有表现出自己儿子刚回家就要出去的不满,她反倒是对孙立恩的决定颇为赞许,“赶紧去吧,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 · ·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是中国人民最朴素的善意表达方式。在天灾面前,各地群众积极捐款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大多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也是最朴素的善意表达。 孙立恩吃了个八成饱,这个程度对急诊医生来说刚刚好。吃太饱了容易犯困,吃不饱又容易出现低血糖。他开着车,载着梅英往现在的中富医院驶去。而她的表姑则被留了下来——胡佳在这里负责看护。 “麻烦你啦。”在车上,梅英叹了口气,“我这次可真的有点头疼了,没见过这种病人。” 梅英以前虽然是科主任,但也只是妇产科主任。纸箱厂医院以往规模不够大,妇科产科没有分家。周边居民但凡有一点选择,也宁可去远一些的妇幼医院或者第一人民医院。纸箱厂医院以前的妇产科基本都是空转。 从这一点上来说,梅英缺乏处理协调整间医院运转的经验。她甚至缺乏协调两个以上科室,进行同步工作的经验。 但梅英仍然要比不少从其他岗位上空降下来的院长更加专业,她比这些院长们更加懂得一线医生面临的挑战和风险。同时也对这些医生们的职业未来和个人野心更有共鸣。 从长远角度来看,梅英必然会是一个优秀的医院管理者,但她现在还需要一些额外的帮助。 “其实我也没怎么见过这种病人。”孙立恩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连续三次以上误诊,这种事情别说见……我连听都没听过。” “你觉得连续误诊了?”梅英倒是没往这里想,她一直觉得这四次大概是某种漏诊——常宁第一人民医院和宁远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大概是漏掉了某种潜在病症,而正是这种病症导致了李雨涵的三次发病。 “肯定是连续误诊。”孙立恩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四次发作都是癫痫样症状,而且都伴有明显的锥体束受损表现和脑膜刺激征表现。如果是感染所致,她早就因为其他并发症死了。” 脑膜刺激征和锥体束受损都是比较严重的症状,当它们出现在一个十几岁小女孩身上的时候,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但李雨涵却表现的……并不是很严重。 平心而论,浅昏迷和半天内抽搐十余次都是非常严重的症状表现,但和致残,智力损伤甚至死亡相比,它们已经算非常轻微的了。 “所以我觉得,之前的三次,包括现在这一次,都不是感染。”孙立恩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里,然后对梅英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更倾向于自身免疫性疾病或者某种先天疾病。” 梅英下了车,带着孙立恩往装修一新的中富医院走去,她的步伐很快,“我先带你去和她现在的主治医生见个面,然后咱们直接去病房看看患者。”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正常流程。作为宁远四院的规培医,他的执业地点被局限在了四院里。理论上来说,在自家的中富医院给人看病这也算违规行为。不过好在自己并不打算直接大包大揽,把李雨涵的所有治疗内容都收到自己身上。只要有了一个正确的诊断,其他医生也完全可以继续接手开始治疗。 “梅院长,您来了。”接诊了李雨涵的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副主任医师,他看到梅英的第一眼就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迎了上来,“感染科那边还是坚持感染的判断……” “他们就是搞感染的,当然看啥都是感染了。”梅英笑着安慰了两句面前的副主任医师,“老钱,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孙立恩孙医生。宁远四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她特意强调了“综合诊断中心”六个字,并且说道,“今天正好孙医生来了常宁,我请他过来帮忙出出主意,做个会诊。” “哦哦,宁远四院的医生啊。”这名钱副主任换上了满脸喜色,“郑国友还好吧?他现在是在你们院急诊科当副主任?” “郑主任是骨科的。”孙立恩纠正了一下面前这位钱副主任的说法,“去年他发了一次心梗,不过问题不大,装了两个支架。最近都还挺好的。” 钱副主任这下的表情就变成了亲切,“挺好挺好,孙医生……是郑主任的学生?” “我是跟着刘堂春主任学习的。”孙立恩继续保持着微笑,完全没搭理面前这位医生如同对暗号一样的认证,“我在来的路上听梅院长说了,您觉得这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 “有这个怀疑,但是还没有完善检查。”钱副主任露出了有些为难的样子,“患者家属现在对医院还是有些不信任。我们和他们的沟通比较困难。” 梅英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个之前没有遇到过的困难。自己之所以能够说动李雨涵和她的父母来名不见经传的中富医院治疗,靠的就是承诺“治疗免费”。两年内多次发病后,李雨涵的家庭已经从原来的“还算过得去”变成了如今的“困难重重”。如今女儿再次发病,被免费治疗吸引来的这家人不太应该出现不配合的情况。 “我们去和家属谈谈吧。”和孙立恩短暂商量了一下后,梅英决定改变一下预定计划,直接带着孙立恩和钱副主任一起去和李雨涵的家长谈一谈。 · · · 李雨涵所在的病房是个家庭化的单人间。房间用粉红色涂刷着墙壁,上面还贴了一些看上去儿童大概会喜欢的卡通壁画。房间里有一组沙发以及供陪护人员午睡的木床,同时还配备了电视等设备。 这样的病房,在公立医院里不是没有。不过价格奇高不说,还非常抢手难订。梅英和中复医院看样子是准备走高端路线的,这样的单人病房基本成为了中富医院里的主流配置。 “李先生。”梅英敲开了病房门后,见到了一脸忧愁的李雨涵的父亲,她微微一笑,看着一旁病床上的李雨涵问道,“孩子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是……抽。”李雨涵的父亲哀叹了一声,“梅医生,我能不能带着孩子出院?” “出院?”梅英有些惊讶的反问了一句,她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李雨涵,“她的情况没有好转吧?” 李雨涵的父亲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么治下去孩子还能不能好。万一和她姐姐一样,治到最后还是救不回来,我们受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脖颈上,让他难以呼吸。 “既然我们承诺了免费治疗,就一定不会收你一分钱的。”梅英沉声道,“而且我们也在非常积极的组织治疗……”梅英话还没说完,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立恩突然开口了,“您刚才说,孩子的姐姐之前也生病了?” 李雨涵的父亲抬起了头,对于这个问题,他明显不太想去仔细回想,不过面前这个年轻人穿着白大褂,想来大概也是医生。他深吸了两口气后回答道哦,“是的。” “这在病例上没有记载。”孙立恩拿出了自己手上的病例,快速翻阅了一遍后有些不满道,“这病史采集是怎么做的?” “我们……”钱副主任显得有些尴尬,“我们之前询问的时候,患者家属没提过这个事儿。” “你们没有问过,我们……”李雨涵的父亲叹了口气,“她姐姐八岁就没了……孩子她妈受了很大刺激,之后我们都尽量不提这个。” “她姐姐是什么问题?”孙立恩趁热打铁开始询问病史,一个八岁的孩子夭折虽然是一件非常令人难过的事情,但如果能够发现两个病例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能为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拼一条生路出来。“也是这种抽搐发病?” “她也抽过……但不是因为这个没的。”李雨涵的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开始眼睛不太好,做过一次视网膜上的手术。后来本来以为就好了,结果孩子她姥姥送她上学的时候……走在街上她就突然不行了。送到医院……医生没救回来。” 这个描述有些空虚,不过孙立恩还是敏锐察觉到了里面的一些不对劲,“视网膜的手术?” “对……是视网膜的……脱落。”李雨涵的爸爸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这个一定要问么?” “这个可能对我们的诊断有很大帮助。”孙立恩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了一下,然后走到了床旁,开始观察起了面前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先不看状态栏,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孙立恩就能看出来她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作为一个十四岁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少女,她的身高有些太矮了。 “她有多高?”孙立恩一边询问着状况,一边看起了她的状态栏。 “李雨涵,女,14岁,高乳酸血症(10347.42.51),体毛多(9872.21.14),运动耐受能力差(8873.29.17)” “一米四。”李雨涵的父亲对自己女儿的身高很清楚,“她是比同龄的孩子矮一点。” “梅院长,麻烦你看看孩子身上是不是体毛重。”孙立恩稍微后退了一点,让出了床边的空间,同时贴心的替梅英拉上了床旁的帘子。过了大概几十秒后,梅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孩子后背上体毛比较重——她用激素以前就这样?” 孙立恩花了几分钟和李雨涵的父亲解释了一下什么是激素,然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十来岁的时候就这样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大概有个方向了。但这个诊断却短时间下不来,“孩子的母亲在哪儿?” “她在家。”梅英替李雨涵的父亲回答道,“入院以来一直是她陪着孩子,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会。” “请孩子母亲过来一下,我有些问题要问。”孙立恩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就带着梅英和一脸懵逼的钱副主任走出了病房。 梅英有些急迫的问道,“你有方向了?”孙立恩在病房里的问题明显是有针对性的。而且不是那种“把问题锁定在某一个科室”的针对,从问题上来看,孙立恩这是已经有了高度怀疑的疾病。 “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前,这还只能是一个猜测。”孙立恩答道,“她的症状并不典型,所以才会出现两次被诊断为病毒性脑炎的情况。”他顿了顿继续问道,“咱们院里现在的设备,能做基因检查么?” “做不了。”这下轮到钱副主任说话了,“基因方面的检查院里没有相应设备,如果要明确某个基因点位上是不是出现了突变,那就只能采样之后送到外面的公司去做检测。”他看着孙立恩,有些迟疑的问道,“你怀疑是遗传病?” “目前来看,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孙立恩点了点头,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诊断思路,“孩子的姐姐也曾经有抽搐史,我认为这是一个重大提示。” “所以你要请孩子的母亲来医院?”梅英恍然大悟,“你认为这是某种母系遗传疾病……线粒体脑肌病?”她刚一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就开始摇起了头,“不对,这孩子没有偏袒,没有智力发育障碍……” 孙立恩点头肯定了梅英的猜测,“我也是这么怀疑的。所以我说她的症状不够典型。这个突变点位很有可能不是传统的点位。” · · · 多亏了老东西持续的高压以及吴友谦院长的培训,孙立恩现在对于遗传性疾病的敏感度高的简直不像是个急诊科医生。 如果梅英继续询问下去,孙立恩就会直接把林雨涵的病症精确定位到MELAS综合征上。这是线粒体脑肌病的一种分支,而且也是最不容易被神经内科医生想到的一种神经内科疾病。 MELAS患者多在40岁前发病,发病的中位年龄在16岁左右。而且大部分患者都有明显的偏瘫和智力发育障碍等症状。像林雨涵这样,发病年龄在12岁,而且没有任何智力障碍和偏瘫的报道几乎没有。 造成前面几次误诊的原因也很简单,林雨涵的发病症状不够典型,而且常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宁远市第二中心医院对她仅仅进行了一次MRI检查。尤其是第二中心医院,他们的误诊其实错误最为严重——急性散播性脑脊髓炎的头颅核磁异常信号多累积脑白质,而林雨涵的影像学证明她的病变主要集中在皮层。由于没能仔细对比,动态观察她的头颅影像学病变化,二院不光错失了发现MELAS最重要的MRS波谱分析乳酸峰,而且还将她误诊为了急性散播性脑脊髓炎。 想到这里,孙立恩对二院神内反而多了一些同情。他们没能多次进行MRI检查的理由,不用说孙立恩自己也能猜出来——患者家属经济情况不允许。他们也是想一次性搞定问题,尽量别给这个可怜家庭的经济情况再一次重创。 林雨涵的母亲很快就赶到了医院,并且在孙立恩的询问下透露了更加有价值的病史信息。 林雨涵的外祖母因为心肌炎去世,而林雨涵的母亲自身耐力很差,经常出现心慌的情况。她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也被诊断为心肌炎过,并且接受过相应的治疗。 “给患者和她妈妈采样,送检测吧。”送走了林雨涵的母亲后,孙立恩放下了笔,对着一旁的梅英道,“给她们做线粒体DNA突变点位基因分析,把林雨涵的激素治疗停掉。给她用左卡尼汀,辅酶Q10和B族维生素补充剂。癫痫样发作的话……继续口服拉莫三嗪。只要控制住了她体内的高乳酸血症,口服拉莫三嗪就够了。” 从头到尾都在目瞪口呆的钱副主任终于反应了过来,并且开始按照孙立恩的建议下医嘱。而梅英则在一旁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合理推测。”孙立恩笑了笑,他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大脑全力运转是非常累人的,尤其是在开着状态栏的时候。“排除掉所有可能的选项,剩下的就是正确答案了。” “哪有这么容易。”不知道是不是打算为自己开脱一下,钱副主任搭腔道,“光要把这个病定到遗传性疾病上就要花不少功夫,能这么快诊断出MELAS综合征……孙医生了不起啊。” “我其实没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孙立恩叹了口气,“这次的诊断之所以顺利,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要不是林雨涵的父亲提到他那个早夭的女儿,我可能还得在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上打几个绕绕。” 孙立恩说这话真不是客气,再天才的医生,也需要有足够的证据才能锁定病因。连续四次入院,林雨涵的父母都没有提过自己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事情,这就不光只是其他医院采集病史有失误这么简单了。说不定他们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甚至对医生说过谎。 孙立恩并不想去评判这对家长举措的对错,他只是有些庆幸,庆幸于林雨涵基因突变的点位和常规MELAS综合征患者不太相同。庆幸于林雨涵的父亲在悲伤之下说漏了嘴。 以及庆幸自己还有一个状态栏能够依靠。 “我之前听过一个同协出身的医生说过。”孙立恩坐在座位上,回想起了自己和袁平安的一次谈话。 “我们同协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啊?都是一样询问病史,一样开药,一样治疗。”下乡支援的袁平安在电话里对孙立恩感慨道,“可是疑难杂症患者就是愿意往同协跑,而且同协就是能看好人家的病。你说这是为啥?” 没有等孙立恩回答,袁平安自己就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答案,“其实就是两个字,‘认真’。我们同协是最好的医院,是为整个医疗系统兜底的医院。所有在地方医院上多次转诊的病人来同协,那都是没办法了的。所以我们必须认真。认真采集病史,认真分析,认真研究……同协其实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就是靠这两个字而已。” 第657章 必胜 做出线粒体脑肌病的诊断,只需要询问一批问题即可。而要确诊线粒体脑肌病,则需要最少36个小时。 常宁虽然是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城市,但毕竟和那些一线超一线城市没法比。这里能够进行基因检测的只有两家公司,而且最快的承诺结果时限是36小时。 在这十八个小时里,对李雨涵采取新的治疗措施毫无疑问是存在风险的。最坏的情况是,她并没有线粒体脑肌病,而确确实实是受到了某种感染。那么在这种脑膜刺激征明显的情况下,对她停止使用激素和免疫球蛋白冲击治疗就会有很大的风险。 不管梅英和钱副主任有多少支持力度,这都是一个非常难搞的局面。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医院对于李雨涵一家的支持方案没有任何保留。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是可用的——只要得到了患者家属同意即可。 “在确诊的证据出来之前,出于谨慎考虑……”孙立恩在办公室里,和钱副主任以及梅英商量道,“我建议还是先上个CRRT,先把她体内的乳酸水平降下来。” 针对患者体内出现的高乳酸血症,医生们一般能够采取的治疗手段都是直接针对导致血液内出现高乳酸的原因。毕竟高乳酸血症对于治疗反应不佳,只是对症治疗而不扭转局面的话,患者的预后一般都不太好。 但现在,医生们并不是无法对根本原因进行干预,而是无法对患者进行确诊。在这个先决条件下,使用CRRT进行针对治疗是可行的。 “其实我更倾向于使用血浆置换。”钱副主任显得比孙立恩更加激进一点,“血浆置换对于快速降低她体内的各种肌酐和乳酸效果更好。CRRT现在能够起到的主要作用不过是让她情况不至于恶化而已。” “这也是个方案……不过她的情况又不太一样。”孙立恩的意见仍然是求稳,“她的肌酐水平很高,但是还没有到需要采取血浆置换的地步。采用CRRT控制了乳酸过后,她的肌酐水平自己就会降下来的——现在的高肌酐水平只是高乳酸血症累及肌肉组织的结果。” 孙立恩的建议得到了梅英的支持,“先求稳,如果患者情况出现了变化,或者之后的基因点位检测有问题的话,再考虑上血浆置换。” “还有一点……”孙立恩想了想,对梅英道,“这个患者属于遗传病,而且现在才十四岁……是不是应该转到儿童医院或者其他儿科比较强势的医院处理更好一点?” 林雨涵今年十四岁。按照一般原则,她已经可以去普通科室接受治疗了。但考虑到她从十一岁就开始发病,而且罹患的还是遗传性疾病——去儿科就诊似乎更加符合她的经历和现状。 遗传代谢病专科门诊正在大部分的儿科医院里开始设立。比起一般医院里的科室,遗传代谢病专科门诊明显要更有优势一些——他们处理过的遗传代谢病患者人数更多,经验和设备也更加丰富。 就患者利益而言,林雨涵如果能够转院去这些专科,必然能够接受更好的治疗。 “我其实无所谓了……反正诊断是咱们医院出来的就行。”梅英有些无奈,“可你也看到了,这孩子她们家的经济境况不太好。在咱们医院,还能有治疗费全包。去了遗传代谢病专科门诊……他们未必能够支付得起这个治疗费用。” 话虽如此,但应该通知的还是要通知到。梅英一边叹着气,一边给住院部打了电话,她让管床医生先去和林雨涵的家长谈一谈,然后再说其他的。 线粒体脑肌病是最常见的母系遗传病之一,中富医院并非无力治疗。但他们同时也必须面对一个令人颇为无力的现实——中富医院本身并不打算以“擅长治疗遗传病”而扬名立万。 梅英的目标是把中富医院打造成专注于危急重症和严重创伤外科的综合性医院。虽然可以把林雨涵交给内科去治疗,但……如果林雨涵的病例真的让中富医院一战成名(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后面慕名而来的儿科和遗传病患者恐怕得把内科医生们逼疯掉。 “算了算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梅英无奈的做出了决定,“他们要是愿意在这里接受治疗,那就治到底。总不能看着一个小姑娘就这么丢了性命嘛。” 孙立恩笑了笑,低声道,“如果梅姐你为难,我爸妈那边我可以去做工作。” · · · 孙立恩对自己的身份变化适应的很快。在中富医院里,他不光是一个超执业范围执业的“违规医生”,同时他……还算是这家医院的“少东家”。 中富医院的股份被孙宏斌夫妇两买下了70%,剩下的30%则被分给了员工持股计划——所有在医院内就职超过五年的医生,均可从员工持股计划中分得自己的那一份分红。 从这个举动上大概就能看出来,孙宏斌两口子是真的打算好好运营这家医院的。而且他们一开始决定进军医疗行业的主要原因,则是为了给孙立恩留一条后路。 “医院就是给你留的后路。”晚上在家里,孙宏斌第一次和孙立恩开诚布公的谈起了自己收购纸箱厂医院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非典,如果再爆发了这种大规模传染病,你们急诊必然是首当其冲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话倒是没错。急诊科和呼吸内科以及感染科都是面对突发疫情时,最容易遭到波及的科室。 “你大舅和小舅因为非典,人没了。”孙宏斌叹了口气,“我和你妈就你一个孩子。他俩殉职了,老人还有我和你妈可以依靠。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们老两口可就谁都靠不上了。”他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如果再来一次非典,所有的医生都被要求上第一线去的话……你可以不去。” 孙立恩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家老爹后面还有话说。他也非常肯定,要是再来一次非典,自己绝对会抗在最前面——状态栏实在是太好用了,如果用来辨别烈性传染病,他的处理速度甚至能比大通量的专用核酸试剂更快。 “我不是鼓励你当逃兵。”孙宏斌摩挲着双腿叹气道,“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人以‘不上前线就开除’的话来威胁你的时候,你是有后路的。” 这话说的就很……泄气了。要不是在自己家,而且身边坐着的是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孙宏斌绝对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来。哪怕身边都是自家人,他还是觉得说出这种话之后,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如果我跑了……”孙立恩斟酌着词句,反问道,“如果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医生跑了。那还有谁能挡在疾病和普通老百姓中间呢?” “医生在大规模传染病面前,就像是士兵遇到了战争一样。”孙立恩往后靠了靠,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人人都怕死,这是我们的天然本能。可如果士兵在战场上怕死跑了,那就会死更多的人。死的人可以是他的战友,他的朋友,他的亲人和爱人。”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孙宏斌道,“如果再来一次非典,我不会退,胡佳也不会退……可能几百万医生里会有那么一两个怕了的。但是更多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我们的面前是疾病,身后是人民。我们是人民医生,怎么可能不战而逃?”孙立恩轻轻笑了笑,然后抱了抱自家老爹的肩膀,“不过您放心吧,现在院感的权限越来越高,防护设备也越来越丰富。就算再来一次非典,我们也一定能赢。” 第658章 升职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孙立恩接到了梅英的电话。李雨涵的检测结果出炉,她和她母亲都有m.3243A>G的异质性突变。也就是说,两人的线粒体基因组第3243位核苷酸由A变为了G。 线粒体脑肌病中最常见的基因突变类型。以往MELAS患者中,80%都是M.3243A>G异质性突变,约有10%是M.3271T>C异质性突变。而李雨涵和她的母亲都存在有M.3243A>G突变,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李雨涵比她母亲发病更早且更加严重。有研究显示,突变经过连续的世代遗传后,会导致突变的mtDNA逐渐增加,出现遗传早现现象。由于患病初期,李雨涵的父母并未向医师提供心肌炎病史和一女早夭的病史,同时经治医师也没有多加注意,所以才导致了连续三次误诊的出现。 “误诊的事情,我已经和李雨涵的父母谈过了。”电话里,梅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不过,他们还是打算向卫健委提起投诉。” “这也是人家的权利嘛……”孙立恩听着也有些无奈。平心而论,前面的三次误诊并不都算是医生的过错。虽然线粒体脑肌病是最常见的一种母系遗传病,但在患者家属没有提供足够病史的情况下,让神经内科医生诊断出最近十年国内外仅仅报告过200例的遗传病,而且这个病例还是发病不典型的那种……这个难度还是太高了些。“不过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觉得前面接诊了的医师犯下了什么错误。” “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惜人家也不听我的。”梅英又嘟囔了几句,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宁远?” “我和胡佳的假都到下周二,不过我俩觉得一直呆在家里休假……反而有点不习惯。”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已经和我们主任打过电话了,后天我们就去宁远,多出来的假期挪到春假的时候再说。” “后天?”梅英忽然高兴了起来,“那可太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 · · 梅英去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是为了谈院区合作的。 仅凭中富一家的投资,至少仅凭中富的一期投资,中富医院永远不可能成为梅英当初设想中的样子。任何一家名头响亮的三甲级综合医院,背后都是数十亿甚至上百亿的持续投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持续发展的结果。 一家在医疗行业里从来没有开展过业务的民营企业,突然开始买下了一家医院。如果不打算学着莆田系医院的样子坑蒙拐骗,而是打算扎扎实实的开始进行医疗服务。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强援才行。 公立医院可以背靠大学,可以和其他研究机构甚至国外机构开始合作。但民营医院没有这么好的资源,如果想要发展起来,那就得用一点其他的手段。 比如和某家公立医院合作。 这家公立医院最好是那种自己的业务忙到快要顾不过来,而且周边地市甚至临省患者都会选择的医院。这样对方就完全不必担心达成合作协议后,自家的业务量被摊薄。同时,这家公立医院还要有比较强的培养体系,这样才能够为中富医院不断输送人才,填充由现有骨干支撑起来的医疗体系。 最后,这家公立医院最好还没有其他的分院和院区——这样也就不用担心还有别的分院来和中富医院争夺资源。 就目前来看,整个宋安省内,只有宁远第四中心医院符合这一系列条件。而且最令梅英开心的是,孙立恩还能在宋院长面前说得上话。 当然,孙立恩自然是不可能左右的了宋院长的。但他能够替梅英传达一下寻求合作的态度,并且还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方式。 孙立恩倒是没怎么把这事儿当回事。宋院长虽然平时挺酷的,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挺好说话,愿意和基层医生们沟通交流的院长。 按照梅英的计划,她会首先去宁远医学院,拜访一下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们,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天。第四天她再去四院,和宋院长当面谈一谈合作的事情。而孙立恩则需要在回到四院的第一天,就和宋院长通报一下相关事宜。 重新回到了四院,孙立恩上午压根就没有开始任何工作——按照院里的安排,他和刘堂春以及胡佳作为援非医疗队的四院员工,还要先接受一下表彰。 是的,刘堂春也回来了。告别四院长达一年的刘堂春,和孙立恩以及胡佳一样,在家里待了三天就浑身上下都痒痒。于是,他在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之后,毅然决然准备提前回来上班。 “立恩,你做一下心理准备啊。”在礼堂就坐的时候,刘堂春对自己的学生低声道,“胡佳到非洲的时间和我差不太多,她有晋升的可能。不过你去了不到三个月……要晋升就难一点。” “我还有晋升机会呢?”孙立恩苦笑着反问道,“我现在还是规培,最多就是有执医证可以独立执业而已。上哪儿找晋升机会去……”他顿了顿,笑着问道,“要不然刘老师您给我记个功,让我无论文毕业算了?” “你还用担心论文?”刘堂春“嘿嘿”笑了两声,“陈雯的病例报告下个月发,新英格兰的一篇case report,别说一个硕士毕业,这玩意都够你吃到副高了。” 论文这事儿是所有医生都绕不过去的门槛。研究生毕业要论文,博士毕业也要论文。论文根据SCI分区和影响因子大小,不同区域学校和机构都有不同要求。 以宁远医学院为例,专硕毕业一般要求两篇中文核心。而学硕则要求更严,要求一篇三区或者以上。如果三区发不了,那就两篇四区以上SCI,而且合计影响因子大于三分。 而孙立恩的一篇case report能上新英格兰。这是什么概念呢?一区文章,影响因子70.67分。 如果这一堆影响因子能够拆分,孙立恩的一篇文章光算影响因子就足够拯救二十三名学硕于茫茫无边的苦海之中。反正刘堂春自己都没发过一区文章,而如今自己的名字即将出现在通讯作者一栏里,并且被刊登上新一期的新英格兰……说实话,老刘同志的内心五味杂陈。 表彰会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宋院长带领下的四院都不是很有心情搞表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多看几个病人。不过,孙立恩还是从宋院长口中听到了两个了不得的消息。 “刘堂春升任副院长,主持和领导急诊科以及诊断中心工作。”宋院长在台上面无表情的宣布了“上级研究决定”的人事变动内容,“孙立恩任综合诊断中心诊断组副组长。” 第659章 安排 让孙立恩担任综合诊断中心诊断组副组长,这是一个听上去很了不得的名头。不过,就实际情况而言……孙立恩的工作内容没有任何变化。 他还是急诊科的规培,还是要在工作中去综合诊断中心工作。诊断中心的诊断组目前一共五名医生,徐有容是组长,布鲁恩博士、孙立恩和周策以及袁平安都是组里的成员。帕斯卡尔博士目前主要担任诊断中心主管主任的职务,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自己的科研项目上。一小部分时间用来出门诊,或者被请来会诊。 徐有容虽然是组长,但实际上……整个诊断组的工作模式仍然是围绕着孙立恩进行的。孙立恩接诊疑难杂症患者,孙立恩组织进行查体和病史询问,孙立恩召开讨论会议,孙立恩想出了诊断的方向,孙立恩布置治疗方案,最后孙立恩治好了病人。 这个体系运转了一年,问题也有一些。但凭借着自己的所学,以及状态栏的辅助,孙立恩一直牢牢坐在诊断组的核心位置上。 可问题也就出在了这里。偌大的综合诊断中心,预计每日接诊的患者人数应该在几十人左右。但仅凭一个孙立恩,是绝对无法完成这么大数量诊断的。他就是个有挂的医生,也不是神仙。 徐有容等人完全可以独立接诊,但他们的诊断能力距离“诊断中心诊断组医生”还有一些差距。毕竟以前大家都是专科医生,看病诊断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些“这人的病和我以前看过的神外/肾内/神内疾病有些类似”的主观色彩。 虽然孙立恩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综合诊断中心依旧在保持正常运转,而且徐有容等人也确实在工组中表现出了自己的进步。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综合诊断中心的诊断组需要有最少三组甚至更多的治疗诊断小组,才能让这个部门脱离孙立恩,开始独立运转。 “这是个信号。”刘堂春是这么对孙立恩解释这次人事变动的。“宋院长有心把综合诊断中心做大,现在的治疗组必须扩容。” 这和给我一个头衔有什么关系?孙立恩有些不解,“那就直接招人呗……宋院长总不能是希望刘老师您亲自出马去挖人吧?”在孙立恩的理解中,宋院长宣布的这次人事变动大概是为了提前给刘堂春一颗甜枣吃吃。 “你啊……”刘堂春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宋院长这是看重栽培你。她把你提到副组长的位置上,让徐有容顶在前面。整个诊断组等于是你当组长——反正徐有容那个小丫头也不管事儿。”刘堂春很有些感慨的看着自己的学生,“以后再招的诊断组医生,甚至招来的团队最高也就是个诊断组副组长。最多和你平级,事实上还是要低你一头。懂了吧?这是宋文为了让你安心,所以做的调整手段。” “让我安心?”孙立恩这下可有点受宠若惊了,“我安心有啥用啊?” “你在四院还有一年时间规培。”刘堂春瞥了孙立恩一眼,“规培结束之后呢?你是打算在四院继续留院工作,还是打算去其他地方?再招来精通诊断的医生不是不行,但却需要时间。如果赶不上趟,那院里的综合诊断中心说不定就要停摆。这个损失不是更大?” 孙立恩倒是没有想过这些,“我还能到啥地方去啊?专硕还有两年呢,刘主任您在四院里待着,我还能长翅膀跑了不成?” “所以我不是也被升职了?”刘堂春发出了一阵颇有深意的笑声,“给了个副院长的位置呢!” · · · 刘堂春出任副院长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到了几乎所有医生的耳朵里。普通的住院和主治们对此倒是没什么看法,反正急诊科主任变成副院长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稀奇的事情。 而其他的主任和副主任们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简直是要聚在一起弹冠相庆了。以往刘堂春以主任医师的身份担任急诊科副主任的时候,他的猎食范围已经覆盖了本院和周边医院的所有科室。只要出现了优秀的,有潜力的年轻医生,刘堂春就一定会来松松土。 每年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医学生规模都在逐渐减少,以往招人就不算容易,以后再招医生势必会越来越困难。而在这种情况下,刘堂春还要四处出击,为他的急诊室挖掘人才——那其他科室的窟窿可怎么办? 现在刘堂春不当主任了,他改任了副院长之后需要主管急诊和综合诊断中心。这也就意味着老刘同志以后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亲自下场挖人了——好歹是个副院长,不能这么不讲究。 而且大家还品出了一些其他的味道,以前四院的分工比较简单,宋院长主抓急诊业务和其他运营问题。柳院长负责其他专科门诊和科研工作。虽然护理部的肖主任还没有按照惯例开始担任副院长的职务,但是院内的护理工作是她负责的。 宋文如今把急诊业务放了出来……这个信号就值得大家去品了。至于具体能品出些什么东西出来,这就得看品味的人是站在什么角度分析的。 比如周军就信誓旦旦的说,宋院长这是要高升了。 “宋院长要是高升了,对咱们全是好处。”周军对自家师弟笑道,“按照年龄和资历,如果上面不空降院长下来,下一任的院长肯定是柳院长。” “那诊断中心就彻底成了香饽饽了。”孙立恩倒是对这个不太在意,他有些为难道,“可是……周……周师兄,我现在去找宋院长说合作的事情合适么?” “合适,当然合适了。”周军笑眯眯的说道,“宋院长搞不好还有些话要和你说,你现在过去,正好省的人家在叫你去一次。” · · · “你这次干的不错。”宋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亲切接见”了有些忐忑的孙立恩,“我听刘堂春说了,你在那种缺少检验设备和医疗资源的情况下,还是治好了不少人。” “在非洲行医难度很大。”孙立恩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觉得有些心有余悸,“我们是当地水平最高,设备最全面的医疗机构。如果有病人是我们处理不了的,那整个波利坦维亚都没有人能救的了这个病人。所以医疗队的医生们都非常认真。” “凡事就怕认真。”宋文点了点头,“以后在副组长的这个岗位上,也要认真。不要觉得你是个规培,以后结培了就只是个普通住院。我对你的期待很高。”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种时候豪言壮语是没有用的,只要认真回应就行,“我一定认真工作。” 宋文又瞥了一眼孙立恩,然后低下头开始看自己的文件,“还有事儿么?” “有。”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对有些错愕抬头的宋文道,“常宁中富医院那边希望和咱们四院展开合作,梅英院长这几天都在宁远。您最近要是有时间的话……要不要见见她?” 第660章 邀请 梅英约了和自己的老同学,现在的临床内分泌教授晚上一起聚餐。而就在她准备前去赴约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 “梅院长,我们宋院长对合作计划挺感兴趣的。”孙立恩在电话里传达了这样一个消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早上直接来医院就行。” · · · 孙立恩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也和宋文拓展四院营收范围有关。 四院本身的底子是大急诊中心。重症医学科是继急诊中心后,整个四院里力量最强的科室。 重症医学科是很赚钱,身为医院管理者,宋文绝不会回避这一问题。恰恰相反,她对于自家重症医学科发展迅速其实颇感自豪。 只有急诊把人的命保住,患者才有可能进重症医学科继续治疗。也只有重症医学科发展起来,才能有更多的患者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并且开始接受康复训练。 急诊——重症——康复,这是一条上下打通的路径。也是对于危急重症患者而言最理想的治疗途径。 但是现实情况往往和实际不太相符。急诊科转入重症医学科继续接受治疗的患者不少。但从重症医学科转入康复科的病人……却少得可怜。 康复是一项需要长期进行的专门学科。它能够有效帮助患者开发出身体的补偿机能。有些因为重症彻底丧失了自理能力的患者,在长期康复后,很多都能够达到“部分生活自理”甚至“生活完全自理”。有些甚至可以做到“恢复部分劳动能力”的地步。 但前提条件是,患者和患者家属必须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长期的,科学的坚持康复训练才行。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了这个“长期”上。 四院本身地处新城区,周边的楼盘不少,但大部分都还是在建。而被送到四院的危急重症患者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其他区域甚至其他城市居民。要他们在四院里接受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康复训练,从经济上就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而经济上的不可能,导致了四院的康复科转入率极低的现实。况且康复科患者全都是门诊,就算有人想要在医院里住院进行康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为了康复,专门在医院附近租房或者干脆置业。不过有这种经济实力的患者和患者家属,大概率会选择去康复训练水平更强的专业康复医院。 四院有极高的急诊水平,很强的重症医疗能力,但康复科却年年亏钱,年年叫苦。 宋文的目标很简单,她打算剥离康复科。至少要剥离掉一大部分。以四院目前的情况来看,康复科保留三分之一的人手也完全可以正常运行。这么做不光能为医院省下一大笔开支,同时也能为扩充其他科室腾出资源来。 但是康复科三分之二的人手需要有个去处。这些康复科的医师和技师们也应该有个更合适的岗位而非单纯被解雇。 中富医院的合作请求,就像是瞌睡碰见了枕头。宋文几乎是在五分钟内就琢磨好了合作内容。通过增强中富医院的重症医学科水平,促进他们的康复科建设。顺便再把手里头这一批康复科医生们塞过去。 至于为什么不加强一下他们的急诊科水平嘛……宋院长主要是怕刘堂春或者周军来找自己玩命。 从急诊挖人的性质恶劣程度基本和劳烦儿科医生出差在同一个水平上。 四院虽然家大业大,但现在这个年头,地主家也没存粮。除了康复科以外,其他科室能抽调过去的人手实在是没多少。 不过宋文并不担心对方拒绝自己的建议,毕竟她手里还有一个更加具有有获利的筹码。 宁远医学院。 宁远医学院作为宋安省唯一一所医学专业院校,每年都能培养出大量医学人才。同时,她的名号在宋安省医学领域乃至周边省份里都是最响亮的那个。在宋安省内,只要不是其他知名院校的附属医院,那么任何一所医院都必然对宁远医学院有极大所求。要么求医生,要么求科研,要么求培训…… 宋文决定更进一步,为自家医学院的重症医学系和康复系找一个好的实习单位和就业新去向。 如果要把中富医院变成宁远医学院的直接附属医院,学校自己还有些不乐意。但这种互相合作的非直接附属医院嘛……那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 · · 孙立恩并不知道自家医院的院长和自己家医院的院长要谈些什么,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离开急诊门诊几个月后,重新上岗前需要经过一些熟悉过程。这不是医院规定的强制内容,但孙立恩个人觉得挺有必要。 这几个月里,医院内部换了一套系统。以往分开的病史采集,开药,检验报告和影像资料四个模块全部被统一在了一起。 “其实以前就有这个想法,这种系统也是成熟的。”在一旁协助孙立恩熟悉系统的袁平安笑着说道,“不过,据说因为检验科那边一直反对,所以才没有实行。” “那怎么现在又可以用了?”孙立恩有些好奇,“这种八卦我都不知道,袁医生你从哪儿听来的?” “八卦嘛,这种事情你去问问女医生或者小护士呗。”袁平安一摆手,“这都是我媳妇儿告诉我的……咋,胡佳没跟你说过?”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胡佳平时可真不跟自己分享什么医院内部八卦。仔细一想,她好像都不怎么跟自己说工作有关的事情。 “真好啊……”袁平安一脸的羡慕,“我现在每天回去听媳妇儿说八卦,还得仔细听才行。连看文献的时间都没有了。” 孙立恩瞥了一眼袁平安,“这话你可注意别跟别人说啊,不然回去之后嫂子把你关节全卸了再给你装回去,重复个一两次谁都救不了你的。” 两个人正在办公室里聊着天,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袁医生?抢救室送来了一个病人,您过去看一下吧。” 袁平安一挑眉头,对着正在研究屏幕的孙立恩发出了邀请,“孙组长,咱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第661章 不信邪 袁平安是个不信邪的主。人人都说孙立恩脸黑,只要他接手的病人,不是罕见病也得是个不典型症状。虽然最后都能找到正确病因,但遇到这样的病人,毕竟有些劳心劳神。其他医生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也不会请孙立恩去会诊。 而袁平安则有不同看法。他觉得,孙立恩来会诊检查出了患者的罕见病,这是个好事儿。 不管来会诊的是不是孙立恩,疾病本身并不会因为医生的诊断而产生变化。诊断出了罕见病,至少明确了治疗或者控制疾病的方向。这对患者来说当然是个天大的好事儿——这总比被误诊为普通疾病,然后多次治疗无效反而让病情出现了进一步发展的强。 “啥问题?”袁平安现在虽然还是急诊科的主治医生,但完成了支援任务,当了一年住总而且还有足够分量的文章做后盾,下一次评副高他是十拿九稳的。因此现在在急诊科里,大家基本也都把袁平安当成副高来看待。要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病人,轻易也不会叫他去会诊。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袁平安决定干脆叫上孙立恩一起过去看看。 “男性,二十五岁。活动后胸闷。”来叫袁平安的是个年轻的医生。孙立恩在急诊科见过他两次——大概是新来的实习生或者轮转过来的规培?“患者自诉有长期乏力,不过一直没有就医。” “啊?”袁平安听到这里有些惊讶,“怎么一直没看病呢?” 患者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拖延治疗,这并不稀奇。但这种事情一般都发生在“检测结果提示有病,但患者自己没感觉”的情况下。像是这种患者本身有明显不适,但还拖了“长期”没有就诊的,实在是比较少见。 “这我就不知道了……”年轻医生有些不好意思,“询问病史的时候我不在旁边,是曹医生让我请您过去的。” 曹医生说的必然是曹严华。按理来说,运动后胸闷的病人大概率是胸痛中心医生的工作范畴。可是曹严华会要求袁平安参与会诊……这事儿就有点奇怪了。 孙立恩和袁平安等人很快就赶到了抢救室,并且看到了正在床旁皱着眉头的曹严华。 “这个病人吧……我觉着可能应该收到你们诊断中心去。”曹严华医生先是低头看着检验报告说着话,然后才抬头看到了孙立恩,“哟呵?孙组长你来啦?” “曹哥,咱们能正常点不?”孙立恩笑眯眯的回应道,“还是说以后都得叫官职,我得改口管你叫曹组长?” 曹严华是四院急诊科胸痛中心抢救小组组长。虽然肯定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毕竟也是个领导职位。所以孙立恩才有这么一说。 “好好好,正常点。”曹严华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回恢复了正经。“这次病人情况不太对劲,所以找你们过来看一看。” 说“病人不对劲”的时候,曹严华往旁边走了两步,并且用了比较小的音量。看得出来,他不太想让患者直接听到自己的这个“评价”。 “什么问题呢?”袁平安结果了话头开始询问,“这是个……胸痛?” “问题就出在这里。”曹严华点了点头,“患者无既往高血压史,无家族胸痛史。刚刚查了血脂,全部都是正常——但是心脏超声提示患者左右心房,二尖瓣和三尖瓣都存在不同程度反流。刚刚做了冠状动脉CT和造影检查,提示左主干狭窄99%,三分岔病变;前降支狭窄99%,TIMI血流一级;回旋支狭窄99%,TIMI血流也是一级。” 这个病情就很严重了。但……并不算难以诊断。冠状动脉严重狭窄,这基本等于宣布这个患者需要支架或者搭桥手术。从三支狭窄来看,要么患者本人是天生的右侧循环优势,要么是右侧冠状动脉里出现了代偿性增生。 “都上了造影,怎么没把支架做掉?”袁平安和孙立恩有同样的疑问。一般来说,做过冠状动脉造影之后,医生会直接在造影中为患者安装冠状动脉支架才对。这样省的之后再来一次,对患者和医生们来说,都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处理方案。 “因为不确定造成狭窄的原因。”曹医生拿出了血脂检测,“血脂是正常水平。这个水平的25岁患者一般是不会出现冠状动脉狭窄的。” 冠状动脉狭窄最容易发作于血脂含量超标的患者身上。这是医生们在行医中的最大共识之一。越是生活不健康的患者越容易出现这种问题——体内血脂含量过高,导致脂肪会以远超正常的速度凝集在冠状动脉或者其他动脉血管壁上。而一旦沉积凝集的脂肪开始在免疫系统的作用下变化成硬化斑块,那就会开始导致血管内的血流动力发生变化。 人体的血管就和河道一样。河底一块无法被河水推动的石头,能导致泥沙在石头附近开始迅速堆积。而硬化斑块出现后,必然会有一层又一层的脂肪附着在斑块上,并且再次被免疫系统攻击,从而成为新的斑块。 当斑块厚度足以堵塞大部分血管后,冠状动脉狭窄就出现了。而狭窄的冠状动脉会导致心肌供血不足,从而产生包括胸痛在内的大量症状。最严重的时候则会引起室颤和房颤,甚至心脏停跳。 而这也就是曹严华医生请求会诊的原因——这个患者的血脂含量正常,血糖也在正常范围内。这等于一条泥沙并不多的河道里,突然多出了三座泥沙聚集成的小岛。 在没有搞清楚小岛形成的原因前,曹严华医生实在是不太敢通过直接挖开岛屿的方式疏浚河道——如果这三座河心岛的存在意味着患者有更严重的底层问题,那就必然会导致误诊。 “这倒是个事儿……”袁平安皱了皱眉头,他开始回忆容易诱发硬化斑块的原因。“血脂正常,查凝血和免疫抗体了么?” 凝血异常也是导致冠心病发作的一个主要原因。如果血液错误的开始在血管上凝集,那么确实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冠状动脉狭窄。而免疫抗体则是另一个方向——血管炎。 血管炎可能发生于人体所有的血管之中。而这种原因多变的炎症最终会导致血管内壁出现破损和炎症反应。而被破坏了的血管内壁会直接导致血流出现异常,从而诱发血液凝集或者血脂沉积。 第662章 标志物 要搞清楚了血管狭窄的原因,专科医生们才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处理这个病人。不同的原因,需要搭配不同的治疗方法。 患者目前只是出现了心肌供血不足的一些征兆,但并没有到诱发室颤的地步。他并不需要马上进行治疗以恢复心肌灌注——至少在急诊的监护下,目前还不用。至于他因为代偿而产生的右侧循环,目前根据造影的检查结果,问题不算太大。 “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再发一次心梗。”曹严华医生叹了口气,“三支病变一般不考虑支架,就算要做手术,也得行搭桥术。这种程度的狭窄和病变,上支架用处不大而且还容易再复发。” 三支病变是对患者冠状动脉病变的一种程度描述,同时也是决定是否采用PCI或者搭桥术的指征之一。大部分冠状动脉性心脏病患者的冠状动脉里都有不同的区域会同时发生狭窄。一般来说,患者出现超过50%的狭窄就可以被认定为是冠心病。而大部分人会51%以上狭窄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增生代偿。 孙立恩没有参与到曹严华和袁平安的谈话中,他看着床上的病人状况,挑了挑眉毛。 “王戈,男,25岁。C反应蛋白升高(1933.21.29),补体C3降低(1834.49.28),蛋白尿(1818.43.28),冠状动脉炎(935.17.34),系统性红斑狼疮【非活动期】(781.39.52)” 这个……没有自己出马诊断的必要了吧?孙立恩在心里嘟囔着,他有心看看袁平安现在进步到了什么地步。虽然男性罹患SLE的概率不算太大,但在不明原因导致冠心病的结果下,基本每个医生都会考虑到这一点并且完善相关检查。 唯一的问题就是,袁平安什么时候能开始怀疑这病人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 孙立恩眨了眨眼,重新看回到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这个状态上。SLE他见的已经不少了,不过像是这个患者一样出现蓝字写明了疾病类型的这还是第一次。 莫非状态栏在见到了一定数量的同一疾病后,就能直接把答案也一起给出来?孙立恩心里有点兴奋也有点期待。要是以后不用再苦苦琢磨状态栏的提示了,这倒是能给自己省不少问题。 不过我到底看过几个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患者来着……?孙立恩有点困惑,普通的腹泻和感冒他也见了不少。为什么现在就SLE有蓝色提示呢? “先完善检查吧。”袁平安和曹严华沟通了一会后,正式接手了这名病人。“先让他在抢救室里待着,查一下传染病五项……血常规我看看。” 已经知道了答案的时候,想要忍住不揭开老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孙立恩在旁边憋的有点痛苦。要不是非活动期的SLE患者一般病情进展不会过于迅速,而且患者本身的冠心病问题也不算严重,他早就直接说出来了。为了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孙立恩决定去和这位名字天生占人便宜的王戈聊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孙立恩习惯性的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本子和笔,他笑着问道,“我听医生说,你好几年以前就开始觉得乏力了?” 王戈躺在病床上,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有些无奈的说道,“是啊。” “那怎么一直没来医院检查过呢?”孙立恩用脚勾来一张凳子坐下,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继续问道,“没时间?” “不愿意来。”王戈叹了口气,“我怕医院。” 这倒是个全新的理由。孙立恩有些诧异的看了一面王戈,这小伙子身上没有红斑狼疮标志性的皮损,而且他看上去身体也挺健壮的样子。这种健壮的青年人发现自己身体不适,不是应该比较重视么? “我怕医院。”王戈似乎怕孙立恩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来医院万一给我看出个大病来怎么办?我年纪又不大,能有什么严重问题?” 孙立恩的脑海里顿时充满了骂人的冲动。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然后继续和颜悦色的问道,“那你这次怎么稍微一不舒服就来医院了呢?” 医生的工作是治病救人。而帮助患者树立正确的健康观也是治病救人的重要一环。 “我女朋友逼我来的。”王戈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小时了,差不多了吧?我还有事儿呢。” “不管你有什么事情,最好都停一停。”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指着王戈被捆起来的腿说道,“你这腿上为什么绑的这么结实……理由你知道么?” 在王戈回答之前,孙立恩首先给出了答案,“你刚刚做了一场心脏冠状动脉造影,造影的结果显示,你心脏上有三条血管的狭窄度到了99%。” “然后呢?”王戈脸上仍然是一脸的无所谓,“又没堵上!” 孙立恩差点被这一句话噎出心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戈,“哥们,平时没少混论坛吧?” “冠状动脉就是给你心脏提供氧气和养分的主要通道。”孙立恩对面前这位疑似NGA论坛出身的国家一级抬杠运动员科普道,“你现在用手把自己嘴捂上,鼻子捏死。然后使劲吸气——能吸到一点点空气进来那种。这就是99%堵塞的感觉。你的心脏还和你不一样,你躺在床上可以一动不动。它还得不停的跳动来保证你活着。你一边跑跑跳跳,一边捂住口鼻试试?过不了几秒钟你就受不了了。” 王戈看上去似乎被说服了——至少说服了一部分。他还是想抬个杠,“那就把狭窄的地方打开嘛。” “你是三支病变,不是一支。”孙立恩把造影的照片拿出来给王戈看了看,“这就意味着单纯使用支架价格会非常昂贵。三个狭窄,最少要用三根支架。一根国产支架大概一两万块,三个支架加之后的CCU监护,大概得收你个十几二十万。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你以后就不复发。” “你们这是抢钱!我要报警!”王戈顿时激动了起来,他挣扎了两下,却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的捆在床上。 “我劝你别挣扎,也别太激动。”孙立恩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如果因为挣扎导致你突然室颤,那就得马上给你做支架——这十几二十万你肯定得拿出来。” 蛮不讲理的人会在尽可能多的地方展现自己蛮横的态度。但唯独在钱的面前表现得非常谦恭。王戈马上停止了挣扎,不过依然瞪着孙立恩怒道,“你们领导呢?叫他过来,我要投诉你!” “投诉科在二楼,而且工作人员不接受办公室外投诉。如果你想要投诉的话,就好好听我说话。这样在省下一大笔钱的同时,你还有机会自己走到二楼去投诉。”孙立恩把本子往旁边一扔,声色俱厉道,“五年前开始乏力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身上其他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王戈被孙立恩突然的态度变化弄的一愣,然后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有些眼睛干。” “有没有关节肿胀,口干,低烧?”孙立恩继续追问道,他实在是不想继续拖下去了。这种病人……还是赶紧治好了让他赶紧滚蛋比较好。 “有。”王戈点了点头,然后一脸震惊道,“你偷窥我?” ……孙立恩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拳头,然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朝着对方脸上来一下。他扭头对一旁的袁平安道,“袁医生,听见了吧?” 袁平安点了点头,“听见了,我再让人查一下他的风湿标志物。” “还有,让患者家属过来吧。”孙立恩背对着王戈,倒是不用再掩饰自己一脸的厌恶了,“我觉得直接和家属沟通比较好。” 第663章 转科 家属沟通一般情况下要比直接和患者进行沟通更麻烦。原因也很简单——患者经历的痛苦和折磨只有患者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感觉。而作为“旁观者”以及潜在的“出资者”,患者家属会考虑到的东西总是比患者本人更多一些。因此,患者本人做出决策大多数情况下都比家属更加迅速,而且倾向的方案也更加积极。 不过孙立恩实在是不想再和王戈说话了,就连一个字都不行——他怕再说下去,自己真的朝对方脸上狠狠来一拳。 做了二十六年普通人类,孙立恩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在他看来,王戈现在欠揍的程度已经远超初中时造谣自己暗恋邻桌小胖妞的痘痘脸,成功荣获了“孙立恩这辈子最想揍的人”排行榜第一名的荣誉。 与其继续为难自己,不如干脆和患者家属开始沟通。孙立恩直接找到了王戈的女朋友,并且要求她马上和王戈的家人联系。为了尽快见到王戈的家人,孙立恩甚至特意对王戈的女朋友强调了一下现在情况的紧急程度,“他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而且是那种我们很有可能救不回来的生命危险。” 就算再挑剔的律师,也不能从孙立恩的告知中找出不合适的地方——三支病变狭窄99%,而且患者已经有了心绞痛的症状。这放在全世界的任何一家医院都属于高危病人。而孙立恩特意拿出来的病重通知也再一次加强了他说话的可信度。王戈的女朋友当时眼圈就红了,然后赶紧掏出手机来给王戈的父母打电话。打完电话之后,她收起手机,动作稍微一僵,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孙立恩的腿就开始哭,“医生,医生,你……你救救他!” 孙立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心里对王戈的那些不满也瞬间烟消云散,他和旁边两个女护士连忙把王戈的女朋友拽了起来。 这么一个刚刚从高速公路收费站私自成精跑来医院的ETC,也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女朋友嘛……孙立恩心里叹了口气,为目前还是单身的小郭默哀了短暂几秒——这种人都有女朋友,你这个不抽烟不喝酒,身材高大而且还长得挺帅的小年轻怎么还是单身呢? “你现在跪在这里求我一点用都没有。”孙立恩虽然挺动容,但他还是狠下心来对面前这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女孩子说道,“王戈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只有尽早开始接受治疗,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他的安全。但是他现在对治疗非常抗拒,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马上给他治病——只能看看他家人过来之后,能不能同意治疗。” “他……他拒绝治疗?”王戈的女朋友哭的一抽一抽,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什么?” 孙立恩很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是觉得自己的病情并不严重吧?”孙立恩顿了顿继续道,“反正我和他沟通了半天,什么都说不通,反而被他怼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王戈的女朋友看上去很震惊,她甚至停止了哭泣,只是一脸不解而且困惑的重复嘟囔着,“为什么……?” 这个问题,孙立恩比她更想知道答案。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孙立恩觉得这个答案可能是因为王戈是个杠精。但医学上也不是完全没有解释——王戈可能有心源性脑病。 心源性脑病属于心脏病患者相对比较常见的附带病变。它的发生原理比较容易理解——当心脏在存在病变时,势必会影响到身体内部的血液循环。而大脑作为人体的耗氧大户,对于血液的依赖程度极高。当血液循环受到影响的时候,大脑的正常运作也必然会被打乱。 当被确诊患有心脏病的患者突然出现躁动不安,抑郁或者出现幻觉的,在排除了其他器质性病变之后,就可以确诊为心源性脑病。 不过……就算明确了王戈有心源性脑病,对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帮助。心源性脑病意味着他现在不能做出理智的,有法律效力的决定。而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代替他行使医疗决策权的,只有他的直系亲属才可以。 当然,如果在王戈的亲属抵达医院之前,他突然又发了心梗。那么医院可以通过院办授权而进行治疗。但王戈现在并没有发病,甚至这种风险也不算太大。孙立恩自己衡量了一下之后,决定还是保守一点——在王戈的亲属到达医院并且签署同意书之前,先通过正常渠道申请院办授权。这样万一王戈突发了心梗,至少医生们还能对他施救。 虽然这么干有些……管太多的嫌疑。但孙立恩还是决定走一下流程。虽然这么个搞法,之后院办的工作人员估计得骂他一顿。 院办同意进行治疗的手续并不好跑,而且每一次有这种申请那都是性命攸关的事情。院办的工作人员们都得像搏命一样用最快速度搞完审批。而这么折腾一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孙立恩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条人命。至少他觉得那个痛哭流涕的女孩子值得一帮——大不了等下班之后,他自己掏腰包给院办的工作人员送两箱饮料。 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孙立恩还是被震惊到了一下——院办方面在得知孙立恩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申请审批后,一句怨言都没有。他们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审批。 “你现在面子可比我大。”袁平安在看到了孙立恩手里的授权之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歹是综合诊断中心诊断组副组长的申请,院办的态度就是不一样嘛!你这待遇基本和咱们周主任一样了。” “这也挺好。”孙立恩看着手里的授权书,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这感觉真不错。” · · · “我感觉不太好。”孙立恩拿着王戈的检查报告,叹了口气,对一旁的袁平安道,“这就不太好玩了。” 王戈的肾功能入院之后开始出现了快速恶化,最新出炉的结果显示,他的血肌酐比起入院时已经上升了27.3 μmol/L,同时尿袋中的尿液增加速度也突然开始放缓。 “急性肾损伤……但是造影剂没这么快吧?”面对这个结果,孙立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造影剂肾病。但他很快就又否决掉了自己的这个猜想,“SLE?” “现在确诊SLE还是有一点难度,毕竟他还没有凑够所有的症状。”袁平安对此持保留态度,“蛋白尿有了,抗核抗体阳性也有了。但就算加上C3C4补体降低,还是不够四项诊断条件。” 孙立恩皱着眉头又想了想,“这个病人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一点,要不然还是转到诊断中心吧?”他习惯性的摸出电话来,“我和徐医生谈一下。” “还用打电话?”袁平安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是副组长,直接收不就行了?” 第664章 矛盾差错 王戈被送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孙立恩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岗位上。 至于急诊门诊嘛……曹严华医生决定不插手,他请了其他医生过来代替孙立恩的位置。 “好久不见。”布鲁恩博士抱了抱孙立恩,然后用厚实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欢迎你回来。” 帕斯卡尔博士等德克萨斯人走开了之后,才过来握了握孙立恩的手,“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个礼物来干啥?” 孙立恩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帕斯卡尔博士是在说王戈。 “他的情况比较麻烦,所以我觉着最好还是请您看一看。”孙立恩解释道,“我认为他有SLE。” “那就上免疫抑制。”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麻烦的应该不是这个——控制SLE的方案你肯定非常清楚。” “他同时还有冠心病,三支病变。”孙立恩点了点头,“急诊的监测显示他出现了急性肾功能损伤。” 帕斯卡尔博士皱起了眉头,这可就有点难搞了。“血脂是正常的?” “对。”孙立恩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三支狭窄应该是SLE的结果,这种程度下上支架有些危险。” SLE患者如果出现了动脉炎或者其他的免疫体攻击血管内壁的症状,他们的血管壁就会渐渐开始失去弹性。变得既硬且脆。这种情况下行介入术安放支架,负责安装的金属导丝很有可能直接穿刺动脉乃至主动脉。再加上三支病变本身就意味着支架安装意义不大,所以孙立恩才有此一说。 “这个有点麻烦。”帕斯卡尔博士琢磨了一会后有些无奈,“这种病人不能上激素,万一激素导致高血脂,那他狭窄的那些冠状动脉很可能就会被直接堵死。” “我也是在担心这个。”孙立恩很老实的说出了自己求援的原因,“我的想法是,看看能不能先对他进行保守治疗。” 不是孙立恩前后变化太大,而是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适合搭桥手术。 王戈入院后快速出现了急性肾功能损伤。引发损伤的可能性有很多,不管是狼疮还是因为冠心病导致的肾脏灌注不足,甚至是因为使用了造影剂后又不能大量补液促泄从而导致的肾缺氧损伤,都有可能引发这种急性损伤。 搭桥手术是治疗三支病变的最佳渠道,但在患者已经出现了肾损伤的情况下,再进行手术风险就太大了。 现在的王戈就像是一个玻璃娃娃,到处都有问题但全身上下都碰不得。 情况很不乐观。 “外科不能解决的问题,那就只能通过内科来解决。”孙立恩下达了自己作为副组长的第一条指示,“先找一个合适的免疫抑制方案出来,给他上CRRT(持续性血液透析),补液量适当提升一点,尽快让他把造影剂代谢出去。” 这会是一个漫长而又急迫的过程。由于SLE的存在,很多常用手段不能应用在王戈身上,而且很多原本并不应该出现问题的器官也会接连陷入衰竭中。要想救回王戈,孙立恩和他的团队就必须控制住现在的局面,赶在身体的诸多器官出现问题以前,截住这条名为SLE的正在不断倒下的多米诺骨牌队列。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他的急性肾损伤问题。 周策从住院部赶了回来,开始参与到了救治过程中。他对孙立恩的判断有一些不同见解,“如果是SLE导致的急性肾衰竭,速度应该不会这么快。我个人倾向于造影剂肾病。” 帕斯卡尔博士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这个患者的情况明显属于重度活动的SLE。出于保险起见,我建议先上一轮激素冲击,至少把SLE压制下来再说——只要CRRT和激素起效,只要频繁检测他的血脂,同时控制脂质摄入,应该就能让冠状动脉堵塞的风险降到最低。”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楞了一下。 他没顾得上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周策继续说话,直接从办公室里快步走到了王戈的病房里。 王戈刚刚被转移到房间里不久,在这里陪伴着他的仍然只有他的女朋友——他的父母正在高铁上往宁远赶,但是距离抵达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孙立恩一声不吭的闯进了病房,然后对王戈的询问完全不做回应。孙立恩看了一眼王戈的头顶,然后拿起了他病床上的检验单看了起来。 “医生……”王戈的女朋友有些担心的问道,“他……他有什么问题么?” “现在的问题很大。”孙立恩一边阅读着检测报告,一边皱着眉头回答道,“最大的问题是,我觉得他的问题有问题。” 这话说的非常拗口,但孙立恩实在是没办法直接跟患者家属解释,这能怎么说呢?“你男朋友的系统性红斑狼疮活动程度和我从外挂上看到的不一样”? 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活动程度是有明确评分估计的——不同的症状有不同的分值。根据患者表现出的症状进行记分,0~4分属于静止期,5~9分是轻度活动,10~14分属于中度活动,而大于15分则是重度活动。 状态栏明确说明,王戈的SLE属于静止期。也就是说,他表现出来的症状分值总和应该在4分以下才对。 但血管炎在SLE评分中有8分,如果杠精是精神症状的话,那这也是8分再加上状态栏有提示的蛋白尿为4分,如果这三个症状都是SLE所致,那王戈的SLE活动评分总分高达20分。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当做是“静止期”的。 所以帕斯卡尔博士才认为,王戈的SLE处于重度活跃期。而正是这个矛盾之处,让孙立恩重新发现了状态栏提示中的矛盾。有蛋白尿和血管炎的SLE患者不可能是静止期,而王戈又确实有血管炎和蛋白尿——尿常规证实了蛋白尿的部分,而血管炎则是他在血脂正常情况下出现三支病变的唯一解释。 这不对,这很不对劲。孙立恩可以肯定自己自从得到状态栏这个能力之后,状态栏就从来没出过错。既然提示了“静止期”,那王戈的SLE就必然是静止期才对。 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检查报告。如果状态栏没有错,那……究竟是什么出了问题? 第665章 诱导 “CRRT治疗继续,免疫治疗先放一下。”孙立恩重新回到了办公室里,更正了自己的指示后,他低声对帕斯卡尔博士道,“老帕,你跟我出来一下。” “怎么了?”在综合诊断中心主任的办公室里,帕斯卡尔博士给孙立恩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可可,“你脸色不太好看。” 孙立恩坐在沙发上搓着自己的脸,试图组织一下语言。但他很快就沮丧的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接口向免疫学专家提问。 为什么状态栏会出现这种矛盾的解释?为什么一个至少8分起步的SLE患者会被认定为静止期?孙立恩的脑子里有太多疑问,但却没有任何办法询问。 “我……”孙立恩又喝了一口热可可,他叹了口气问道,“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感觉?”帕斯卡尔博士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揉搓了一下自己姜红色的头发,琢磨了一下之后问道,“是对诊断?” “说不上来。”戏演到这里,总不能突然放下杯子走人。孙立恩硬着头皮继续表演着,“我总觉得……他的SLE和病程有点对不上号——虽然SLE的诊断应该是没错。” “有50%的患者会在SLE中表现出肾损伤或者肾功能不全。”帕斯卡尔博士似乎非常看重孙立恩的“感觉不对劲”,他努力剖析着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血管炎导致三支病变这是没问题的,毕竟他的血脂并不高。” “如果是SLE导致的血管炎……”孙立恩敏锐的抓到了一个可能发展起话题的点,“那应该是全身性的吧?” 系统性红斑狼疮导致的血管炎可没有好发区域一说,它能够累及众多位置的血管——更多的情况下,狼疮血管炎都出现在体表和肢体末端。大量的免疫复合物会沉积并且阻塞肢体末端的微小血管,并且导致坏疽或者干脆肢体坏死。 而王戈的体表一切正常,压根就看不出有任何血管病变的样子。 “他也没有报告自己有雷诺反应,没有肢体疼痛……他什么血管炎的症状都没有。”孙立恩越说思路越顺,“他的免疫复合物就这么聪明,只堵他的冠状动脉?这说不通。” “这确实是个疑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非常诡异多变的疾病。它的大致病变方向虽然都差不多,但具体表现出的症状却天差地别。而且每个人的情况都有所不同,或许有什么其他原因导致了这名患者的冠状动脉更加容易出现堵塞——比如先天畸形?” “造影已经做过了,是正常的。”孙立恩继续理着思路,他必须得让帕斯卡尔博士意识到情况有些异常。“而这个肾功能不全也有些疑问。如果他真的有狼疮性血管炎,那么他出现狼疮性肾炎的可能性就有80%左右——肾脏对于血液灌注和自身免疫系统疾病都非常敏感。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肾脏损伤似乎表现的有些太慢了。” 帕斯卡尔博士成功的被孙立恩带偏了方向。他也开始有些迟疑,“这个……确实有点奇怪。”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一直有些心里不安稳。”孙立恩松了口气,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了,“患者的C3C4补体低,抗核抗体阳性,蛋白尿,系统性狼疮的诊断标准对上了三个。要诊断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基本没有问题。但现在他的症状和病程和SLE对不上。” 这就是互相矛盾的地方。静止期的红斑狼疮并不会引发这些症状。 “那就说明……”帕斯卡尔博士和孙立恩异口同声道,“还有其他的问题导致了这些症状!” “什么病会同时导致冠状动脉炎症,蛋白尿和……精神症状?”孙立恩想了想,还是把精神症状加了进来。他实在不认为国家一级抬杠选手能找到女朋友——而且还能感情这么好。 帕斯卡尔博士沉吟了一会,“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的答案是韦格纳肉芽肿。” 韦格纳肉芽肿是肉芽肿性血管炎的旧称,这是一种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该病变偶尔累及大动脉,主要侵犯上下呼吸道和肾脏。同时,这种疾病也能够引起神经系统病变。 “很少有韦格纳肉芽肿患者首先表现为精神症状,但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患者会在病程进展中出现神经系统病变——虽然外周神经病变最常见,但中枢神经确实也有可能受累。这可能会导致精神症状。”帕斯卡尔博士喝了一口咖啡,“如果是魏格纳肉芽肿,那患者很可能会有和SLE一样的口腔鼻腔症状……这个诊断就麻烦了。” 症状不够典型的SLE和肉芽肿性血管炎的症状表现高度重合,因为同属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他们甚至连生化检查特征都基本一致。能够彻底区分两者的方法不多。这也导致肉芽肿性血管炎的患者大部分都极难确诊——这种疾病的平均确诊时间长达5~15个月,甚至有10%的患者需要5~10年的时间才能被确诊出来。 “给他做个CT扫描,看看肺部有没有病变,再从肾脏和支气管内膜取样做活检。”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我再去问一下溃疡的问题……” “你一开始的治疗方案需要稍微调整一下。”帕斯卡尔博士补充道,“对于韦格纳肉芽肿患者来说,早期接受治疗是非常有必要的。越早开始接受激素和免疫抑制治疗,他们的生存期就越长——没有接受系统治疗的话,这个病的预后是比较差的。” · · · “溃疡?我现在就有。”在病房里,王戈听到了孙立恩的问题之后做出了直接回答,“我昨天照镜子的时候看见的,不过不疼。” 孙立恩看了看王戈自己掰开的嘴唇,确实是一块溃疡没错。“你以前还有过类似的情况么?” “你不是监视我了么?你不知道?”刚刚配合了一下的王戈又犯病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来问我干什么?” “你不要胡闹了!”这次轮到王戈的女朋友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跟医生说话呢?” “噢哟,急了?”王戈仍然一脸的不当回事,“就是个溃疡,看看你这样子,这能有什么事儿?” 孙立恩轻咳了一声,对一脸震惊且不可置信的王戈女朋友道,“他……以前不这样吧?”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王戈的女朋友摇头答道,她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我只是出国交流了一次,三个月而已。他……他就变成这样了。” 第666章 评估 王戈的父母终于赶到了医院。他们在和自己的儿子交流了几分钟后,也被这种无时无刻都在抬杠的状态给吓着了。 “这孩子……不会是被什么东西给上了身了吧?”虽然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但看到自己熟知的孩子突然性情大变,王戈的父母还是心理有些犯嘀咕。孙立恩听着这对夫妻在门外低声嘟囔着,“要不要找个什么师傅来驱驱邪?” 孙立恩在旁边只能苦笑,等王戈的父母交流的差不多了,他才出声道,“您二位跟我来办公室吧,这里谈话不太方便。” 在会议室里,孙立恩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开始对王戈的父母转述现在的情况,“他本来是在打篮球的时候突然胸口发紧,浑身无力才被送到医院的。经过我们的检查,确认他的冠状动脉里三根主要的血管全都狭窄——99%狭窄,这个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 为了表示严重程度,孙立恩特地准备了一张心脏的解剖学彩图出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就是王戈病变的区域。这三根血管负责了普通人70%左右的心脏供血。他三支病变之后,这70%的血液就无法被正常供应了。”孙立恩放下图片认真道,“但是在急诊检查中,我们发现他和传统冠心病患者不太一样。他的血脂是正常的。” “血脂正常,意味着导致了冠状动脉狭窄的,并不是动脉硬化斑块。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目前来看,最有可能的是血管炎和免疫沉降物质。”孙立恩从一旁拿出了风湿标志物的检查单,“根据这个检查报告,我们认为他有系统性红斑狼疮,但光凭这个还没办法解释他身上所有的症状——包括他的性格变化。” 王戈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觉得……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生病?” “当然。”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如果是撞鬼,我们当医生的可没法治。” 孙立恩解释了半天肉芽肿性血管炎和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异同,也不知道王戈的父母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总之,我们认为他得了两种极为相似,但是略有区别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孙立恩最后直接说了大白话,“这两种病都可能会对他的生命造成直接威胁,而治疗的方法则是激素冲击。” “那就用。”王戈的父亲非常痛快的给出了决定,“只要能治病,我们都用。” “但是有个事儿我必须得跟您说在前面。”孙立恩摸出了激素冲击治疗的知情同意书,“激素冲击,对他现在的心血管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如果使用激素,他现在正常的血脂很有可能会迅速上升——最坏的结果是引发心梗。” “啊?”王戈的父亲顿时变了颜色,“那不是特别危险?”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会给他上生命监护,万一出现了心梗,我们也一定会全力救治。但这个风险还是存在的——有些很严重的心梗经过治疗后也能转危为安,可是有些心梗患者就是救不回来。” 平心而论,孙立恩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决定的选择。如果不进行激素冲击治疗,只是单纯使用羟氯喹等传统免疫抑制剂方案,肉芽肿性血管炎还会继续发展下去,王戈很有可能挺不过出院。而使用了激素冲击配合免疫抑制剂,王戈则有可能再发心梗,还是有可能在住院期间就死掉。 “我有一个建议。”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如果您二位同意的话,我先叫一个心外科会诊。让心外科的医生评估一下,看看能不能给王戈先做搭桥手术。做完搭桥之后,再给激素冲击。虽然这样会加大感染的风险,但他的心脏至少是安全的。” · · · “肾内那边只要认为患者能够耐受手术创伤,那我们可以试一试。”心外科对综合诊断中心的会诊请求高度重视,佟春来主任亲自来到了综合诊断中心参与了会诊。“但是有个问题……这个患者其他血管的质量怎么样?” 心脏搭桥手术一般有三种路线,每一种都需要直接从患者身上摘取一段血管,然后缝合在冠状动脉狭窄的近端和远端。传统方式采用大隐静脉,但由于大隐静脉内有静脉瓣,血流会受阻。因此术后发生阻塞的可能性远高于胸廓内动脉旁路术和桡动脉旁路术。 胸廓内动脉旁路术和桡动脉旁路术顾名思义,都是摘取动脉进行搭桥缝合。从效果上来看,胸廓内动脉旁路术的效果最好。十年通畅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不说,甚至还能够根据心肌供血生理需要而调节血流量。 而桡动脉旁路术的历史几乎和大隐静脉旁路术一样悠久。虽然由于桡动脉比较容易痉挛,从而导致功能性关闭而被一度放弃使用。但是随着钙拮抗剂被应用于解挛以及预防痉挛后,这项曾经被医生们放弃的方案又重新回到了一线临床使用范围中。 而对于三支病变的患者来说,单纯使用桡动脉旁路术和胸廓内动脉旁路术都是不太现实的设计——这两处的血管长度都非常有限,尤其是效果最好的胸廓内动脉。所以,现在的冠状动脉搭桥术中,一般采取复合方式。同时使用大隐静脉,胸廓内动脉和桡动脉。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能取出适合搭桥的血管。这种问题在王戈的身上变得尤为现实。 肉芽肿性血管炎会侵犯全身血管,它会累及动脉,静脉和毛细血管。甚至有可能累及到大动脉。在肉芽肿性血管炎存在的情况下,王戈身上很可能连一条可用的血管都取不出来。 “他的肉芽肿性血管炎……我们还没办法完全确诊。”孙立恩有些为难,“血管质量真的不好说,您看需不需要做一下活检,评估一下血管的可用程度?” 第667章 坑 孙立恩的不成熟想法马上就被佟主任给无情否决了,“怎么检?直接开胸取胸廓内动脉?都取了我为什么不直接做?”他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叫我来会诊,先问过心内了没有?” “没有。”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他有些困惑的反问道,“三支病变,搭桥是适应症啊,我叫心内会诊干什么?” “你这……简直胡闹!”一向好脾气的佟主任都差点骂娘,孙立恩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听到了“sh”的发音。“这个患者有血管炎你不知道么?!” “知道啊……所以才狭窄的……”孙立恩越说越心虚,他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血管炎患者,怎么能用搭桥?!”佟主任拍着桌子吼道,“缝上去之后引起炎症瀑布怎么办?” “那您一开始……”孙立恩彻底懵了,这他还真没想到。 “我以为你已经找过心内了啊!要不然我跑过来干啥?”佟主任稍微冷静了一点,“这种病人,心内也未必就敢直接上支架,毕竟血管的脆度大。这种病人一般做扩张也不会超过75%。”他话锋一转,继续怒道,“那也不能直接越过心内叫我们来会诊啊!有血管炎,缝上去的血管都未必长得起来!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是为了搏最后一把!你这职称考试怎么考的?这么基础的内容……”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应不应该解释一下自己现在还是个规培。不过佟主任却直接摆了摆手,“算了,我都快忘了你还在规培了……”他瞥了一眼孙立恩,“这种事情,以后先问问看你们诊断中心里的其他医生。还好我多问了一嘴,要不然这算重大医疗事故你知不知道?” 孙立恩送走了还在生气的佟春来主任,然后低头沉默了一会。自己刚刚升职还不到一天,就重新温习了一边被上级医生痛骂的规培感受。这感觉……确实不太好。 但是现在没什么时间给他沉痛反思了,王戈的治疗方案必须尽快确定下来才行。他叹了口气,开始请心内科会诊。 果不其然,心内科的医生们在看到了病例之后也有些犯难。在和孙立恩再三确认过情况之后,心内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可以做支架,但是扩张程度得看运气。运气好的话,75%差不多。运气要是不好,那就50%。”心内科的住总看着造影叹了口气,“而且这种患者……术中出现血管损伤的概率也很大。” “我会去和家属沟通的……您要不要一起来?”孙立恩想了想问道,“这种事情上,也许请专科医生解释更合适吧?” “这我倒无所谓。”心内科住总叹了口气,“不过手术价格的事情,你还是得和家属好好谈一下,这一口气最少三个支架,手术费用可不便宜。” · · · “怎么又改了方案了?不是说要搭桥么?”果然,一个小时之内突然要改变治疗方案的现实引起了王戈父母的激烈反应,“你们医院还有没有谱?” “这个是综合了专科医生的意见的结果。”孙立恩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无论如何也得填回去才行。他努力解释道,“心外科的医生认为对王戈进行搭桥手术风险太大,除非别无他法,否则这种赌命的行为还是不要做。” “赌命”这个说法就很严重了。虽然还是很不满,但王戈的父母还是冷静了下来。人在医院,他们又不懂医疗内容,所以他们还是准备听从医生的建议。 “心内科其实也有些犯难……”孙立恩越说越心虚,但是身为医生的责任还是逼着他继续解释道,“王戈因为有血管炎,他的血管会比一般人脆很多。如果按照普通患者的状态去做扩张,那很可能最后导致冠状动脉破裂,这是会死人的。心内科的医生评估了一下,做支架的话,效果最好也就只能扩张到原来的75%,如果他的血管很脆弱,那可能就只有50%甚至更低。” 这似乎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点。王戈的父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道,“也就是说,他做支架的效果会很差?” “会比普通患者差。具体差多少,得看他的身体情况而定。”孙立恩摊了摊手,“但是相对的,做支架的风险要比搭桥小的多。” “做支架也更贵吧?”王戈的父亲眯着眼睛问道,“孙医生,如果您想赚钱,我完全可以给你……私下里表示一下。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最好的治疗方案。” 孙立恩听这种话原本应该生气,但现在他却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王先生,其实支架手术的费用要比搭桥更低一些。搭桥手术一场下来最少要十万块,而且创伤也会比较大。搭桥术之后,王戈要在CCU里住最少十天,这至少又是十万块钱的开销。但如果采取搭桥术,哪怕用进口支架,加上监护室的住院费用,大概也就是十五万左右。”他用最诚恳的语气道,“如果我是为了所谓的回扣,我肯定会建议王戈去做搭桥手术。但这个方案对他并不是最好的。” 也不知道是孙立恩的诚恳态度打动了王戈的父母,还是算了账后,他们也认可了孙立恩的说法。总之,经过一阵讨论后,王戈的父母点头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 “孙医生,我这个人性格比较直,有时候说话不太注意。”临走的时候,王戈的父亲还专门和孙立恩道了个歉,“刚才我说那些,并不是对您或者对医生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有些紧张。”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和王戈的父母较劲。如果他自己一开始就考虑周全,先提出了介入支架的方案;而不是单纯搞教条主义,以至于像现在这样,提出一个方案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得推翻,王戈的父母肯定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自己挖的坑,坑到自己之后还能说什么呢? 第668章 张教授 治疗方案确定了。治疗也开始有序进行——首先进行介入,然后开始激素冲击并且合并使用免疫抑制剂。诊断组的医生们正在紧张进行工作,而孙立恩则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宋文的办公室里。 孙立恩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宋文对面,他现在满脑子都在琢磨自己被叫过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不会是王戈的父母投诉自己了吧? “让你当副组长,并不是让你去当内裤外穿的超人。”宋文掐灭了手上的香烟,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孙立恩道,“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当这个副组长么?” “有一些猜测。”孙立恩答道,“不过猜的对不对我就不知道了。” “不用想,你肯定猜错了。”宋文笑了一声,从一旁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件,“这些都是有意来咱们综合诊断中心任职的医生。有些自己能带团队,有些三十岁就已经是副高,甚至还有正高的主任……咱们综合诊断中心是棵梧桐树啊。” 尚书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没有综合诊断中心,没有神奇的孙立恩和他的诊断组,就算四院自己出资建这么一座诊断中心,也引不来金凤凰。对于医生们来说,能吸引他们的不光有完善的医院设备和架构,还得有足够优秀的团队和相当数量的病人才行。 四院诊断中心的名号已经逐渐从行业内开始向着其他区域蔓延,不光是宋安省的医院,周边几省的医院在遇到了难以诊断和治疗的病人时,除了建议患者往沪市和首都转院以外,现在也会多加一句“宁远四院的诊断中心也可以去看看”。 孙立恩去了非洲的这几个月里,外省来诊断中心就诊的患者人数持续增加。整个治疗组在这段时间里先后接诊了超过七十名患者。确诊了其中五十一人,而剩下的十九人中有三人死亡,十六人选择转院去首都或者沪市。 留守在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能力不差,但缺了孙立恩之后要稳定发挥作用,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宋文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决定为综合诊断中心增添至少一个额外的诊断组。一方面,新的诊断组能够分担孙立恩-徐有容治疗组相当程度的工作压力;另一方面,两个治疗组之间有个良性竞争,也能促使孙立恩等人进一步提升自己——同时还能让新来的治疗组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而不至于一家独大。 诊断在国内并不是一项专门的学科,至少在医学教育方面,国内从根子上就禁止开设这种临床分科。包括输血医学在内,很多其他的临床学科都没有相应的本科教学。因此,这样的人才培养就更显吃力。要在国内找一个做过几千例手术的神外医生不算什么难事,但要找出一个专精诊断的同时,还能诊断包括内科、外科、骨科、急诊、遗传与代谢病和感染科等在内的医生……这是真的很困难。 平时,诊断一个罕见病或者疑难杂症患者,多次多学科会诊是最起码的手段。病理学检查和影像学检查也许要做个十次八次,才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怀疑范围。 但如果这个罕见病或者疑难杂症是危急重症……那患者很可能根本没有时间等待医生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错。任何一次失误,都有可能以患者的性命为代价。这个代价太过沉痛,以至于医生们和患者都不愿意承担。 作为医生,作为医院经营者,作为一个医学院的院长。宋文对于这个问题有更深一层的看法。她不光对这个问题认识极深,同时也有改善这种情况的愿望和能力。 既然这种困难开始对人民群众产生了影响,那就想办法去解决他。宋院长决定,以四院为基点,开始为专门的诊断学科设立进行预备工作。 这是一件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可能直到自己退休乃至死亡都看不到成果,反而会搭进去很多东西的长垣工作。但这是一件应该去做的事情——既然应该做,那就去做。宋院长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开始着手为诊断科进行升级。 首先,诊断科需要一名足够有名头的门面。 在宋文的设想中,四院诊断科的门面必然会是孙立恩。但他现在还太年轻,学历太低,职称也太低。只靠徐有容和帕斯卡尔撑门面,又有些不太合适。徐有容刚刚晋升副高,而帕斯卡尔博士虽然名头够大,但毕竟是外国专家。没有入籍中国,那就只能是个“外国专家”,而不是能够引领一个学科发展的“自己人”。 “我目前的想法,是聘请这位……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的张教授。”宋文从文件里找出了一张简历递了过来,“他虽然是传染病科出身,但是研究方向和诊断科的方向高度重合。而且对遗传病和罕见病也有很深的见解。”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宋院长要让自己看这份简历,孙立恩还是老老实实的接了过来开始阅读。这位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的张教授今年五十五岁。他的经历比较特殊。一开始,作为麻醉医生,张教授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了副高的位置。而三十五岁成为副高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放弃麻醉科的职务,转而去读了内科临床博士。 由于本科是临床医学,当时还是张副主任医师的张教授转行去学内科,在专业上倒是没有限制。但这仍然算得上是一项匪夷所思的转行。 除了这个转行之外,孙立恩倒是没有看到什么特别吸引眼球的地方。他放下了看到一大半的简历问道,“这位张教授……他的资历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请他来做诊断组的组长,是不是有些不够重视人家?” 张教授本人是云鹤医学院出身,同时在学校里有自己的课题和教职。作为三级教授,他如果选择来四院工作,那四院方面至少应该提供一个科主任的位置才算是“像话”。这位张教授是完全有资格和能力成为学科带头人的。 “他自己要求的,要上一线临床。不做学科带头人——而且云鹤医学院的教职他也打算放弃掉。”宋文慢慢解释道,“他去年被诊断出来有渐冻症。” 第669章 懂? 渐冻症大概是人们最为熟知的罕见病之一。由于霍金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有一种可怕的疾病,会慢慢让人失去所有的行动能力,随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注视着前方,并且通过电脑系统,用奇怪的合成声说话。 对医生来说,这种疾病确实也很可怕。它可以被诊断出来,但没有任何治疗或者方案能够减缓疾病进程。患者的肌无力、肌萎缩和肌张力增高会继续持续下去,直到呼吸肌麻痹,或者因为肺部感染死亡。 渐冻症会逐渐让患者失去所有的行动能力,但并不会直接杀死患者。这种缓慢而无法避免的死亡简直是人类所能想到的死法中最恐怖的那种。 使用正压呼吸机,并且持续吸痰也许能够维持终末期渐冻症患者的生命,但这样的生命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这就像是在维持一团保持着人类外形肉团的活性一样。 张教授被诊断为渐冻症,这对一名医生来说……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 “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在渐冻症彻底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多干几年。”宋文对孙立恩解释道,“因为这个身体原因,他不能继续去做那些可能很长时间都出不了答案的研究工作。所以他想上临床…带着他的几个学生,来咱们的诊断中心干一干。” 引入一名……命不久矣的三级教授。这对医学院和医院来说其实是一件亏本买卖。引进高端人才,一般学校和学院都会给出价格不菲的安家费。同时还要为对方配套相应的科研资金,提供实验室以及工作人员等等。同时还需要将相应的资料上报到省一级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再经过审核后才能通过。 这么多工作,这么多付出,换来一个最多只能工作个三五年的三级教授,绝大部分的学校和医院都不会去做这种亏本买卖。 但宋文却有不同的想法。 一方面,她设想中的诊断科学科建设,需要有一个能够拿出来撑场面的人物。而同时这个人又不能在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反过来成为学科发展的阻碍。 另一方面,宋文也确实想成全一下张教授,给他最后一个燃烧自己生命和热情的舞台。让他为自己所热爱的行业,释放出最后一点力量。 这绝不是对人家的怜悯,这是一种真正的尊重。尊重人家作为医生,作为教授,作为一个人的选择。 “那没问题啊。”孙立恩没想这么多,他只觉得,让这位张教授自带团队来诊断中心当个副组长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不过人家要是来了,我这种假冒的副组长就可以下了吧?”他鼓起勇气道,“宋院长,我的规培期还没结束。副组长这个职务实在是不太合适……” “你能当一辈子规培?”宋文用一个“少跟老娘废话”的眼神制止住了孙立恩的话头,“我早就跟你说了,诊断组组长这个位置是你的。你现在硬性标准不够,规培这三年谁都逃不了。但是其他地方,能做在前面的,我们就先做。”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孙立恩干脆把自己今天给自己挖坑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他是真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领导职务。“我甚至连心血管炎是心脏冠脉搭桥的相对禁忌症都不知道……” “巧了,我也不知道。”宋文瞥了一眼孙立恩,“你是真打算把自己打造成全才?那要专科医生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你这么能你自己全包了呗?” 孙立恩被一句话堵的差点没喘上气来。宋文则是叹了口气,换了一种劝的方案,“我知道你现在不适应,你觉得自己身上担子重了,而自己能力不够……”她凝视着孙立恩,过了几秒钟后问道,“那你告诉我,整个四院,乃至整个宁远。谁搞诊断的能力比你强?谁能在规培第一年给医院挣来一个综合诊断中心,发一篇新英格兰,甚至还招来了两个国外专家?你说出一个人来,副组长的位置我就不让你担着。” 孙立恩被反问的哑口无言。虽然每一件事情都算是赶巧,但掰着指头一件一件的算,他还真的做出了一套堪称“伟业”的事情。至少别的医生,不论他究竟有多天才,学术上有多少成就,也不太可能就在规培期间干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你孙立恩的事情,医院里的医生们都看在眼里。你不当这个副组长,我是无所谓的。但其他人会怎么想?”宋院长继续对孙立恩循循善诱道,“说难听点,你孙立恩位卑言轻。但是你确确实实为医院,为患者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个贡献是和你现在的收入以及地位不相匹配的。当然,武田的津贴不是公开支付,这个另作讨论。” 孙立恩点着头听宋文说话,心理有些得意,但也有些无奈。在状态栏的帮助下,他确实做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但他也同样认为,哪怕有状态栏帮助,自己要和三级教授任同样的职位有些太困难。 “你有功劳,但是报酬和功劳以及付出不成比例。如果你是个主治,那反而好办一点。”宋文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现在,绕不过规培,就不能在职称和待遇上动脑筋。唯一合适的方法,就只剩下职务了。反正综合诊断中心是个全新的单位和架构,这里动一动也算方便。” “所以……重点不是我怎么样,而是其他医生必须对得看见?”孙立恩琢磨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问道,“只要他们觉得我得到了晋升,那就行了?” “聪明。”宋文欣慰的点了点头,心想孙立恩这货总算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这个职务,对你来说也是个激励措施。你得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别忘了,和你同样是副组长的那可是个有几十年工作经验的三级教授。”她小秘密的看着孙立恩道,“我知道,你是不怕自己丢脸的……” 孙立恩听到这里,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但是,刘堂春、周军、徐有容、袁平安甚至我……我们都是要面子的人。”宋文眯着眼睛,对孙立恩温和道,“他们也许都好说话,但我宋文要是丢了面子,那就有人要遭罪了……懂么?” “懂!”孙立恩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当场立正站好,“我……懂了!” “懂了就行。”宋文摆了摆手,“去忙吧——记得去找一趟吴院长,他之前还打电话问我你啥时候能回来呢。” 第670章 损毁伤 等孙立恩见到吴友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虽然昨天就已经和吴友谦联系过,但吴院长却身在外地,今天早上才能回来。因此,两人的见面时间就被改到了第二天中午。 “吴院长。”孙立恩在吴友谦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这个老头,两个多月没见,老头感觉又干瘪了一点,而且皮肤看上去也有些发皱。似乎两个月的时间,在吴友谦身上足有两年多长。 “坐。”吴友谦指了指面前的座位,然后轻轻咳嗽了几下,“我听说,你现在升官了?” “孙组长”这个称呼已经成了最近两天里大家用来调侃孙立恩的主要方式。比起以前的“孙主任”,孙立恩其实觉得这个称呼更让自己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孙主任”这个叫法大家都知道是在开玩笑。但“孙组长”……这个叫法就不一样了。他现在真的是组长…… “是……”事实摆在面前,孙立恩就算再不适应,也只能捏着鼻子自己习惯习惯。但现在还没来得及习惯的孙立恩决定还是稍微转变一下话题,“吴老师,您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也就是那点毛病。”吴友谦摆了摆手,“我都这个岁数了,没病没灾是不可能。多干一点是一点。”他盯住孙立恩问道,“这次我找你过来,还是老东西的事儿。” 老东西在孙立恩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也一直没有停下“成长”的脚步。几千块均价六万的计算卡全力运转,几乎每一秒钟,老东西都在获得巨大的进步。 “老东西目前已经到了一个瓶颈阶段,至少项目组目前还找不到新的改进方向。”吴友谦给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了水,然后又给孙立恩也倒了一杯,“它的诊断正确率平均有88%,但是最近这几周里,不管再怎么进行学习,诊断正确率都提不起来。” 孙立恩不懂AI大数据的这堆东西,他双手接过了一次性水杯,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太懂这一套玩意——太高科技了。”吴友谦挑了挑眉毛,“项目组的意思是,希望先小规模开展一下应用,让临床的医生们提提意见。” 这个倒是也在情理之中。花了这么大价钱,这么多人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精力,老东西以后肯定是要投入到临床上去的。不然这个投资永远也收不回来。 “但是,我对小规模实用,有个要求。”吴友谦往后靠了靠,舒展了一下筋骨后说道,“这个实用,只能你孙立恩来用。” “啊?”孙立恩一愣,“为什么?” 吴友谦轻轻啜了一口茶水道,“给你用,那是收集一线临床医生的反馈意见。给其他人用,那就是‘提前把还没有经过大规模临床诊断的工具交给普通医护人员’,这个区别还是很大的。” 孙立恩看病历的诊断正确率和老东西不相上下。而比起老东西,孙立恩作为活生生的医生,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他能够直接和患者沟通,并且询问更多有针对性的问题。老东西可没有这么聪明,它只能根据医生们输入的病人资料和情况进行分析。 88%的正确率,意味着老东西已经比很多临床上的医生们诊断更为精确。而这也就意味着,把老东西交给那些普通医生,必然不会得到什么反馈。项目组反而还要担心老东西那12%的错误率。而孙立恩则不同,他接诊的患者大部分都能够得到充分的医疗资源倾斜,老东西在得到回馈的同时,还能避免误诊发生。一举两得。 “我已经和武田制药以及宋文那边打过招呼了。”吴友谦放下水杯,为这一番谈话做出了最后总结,“他们都已经同意让老东西进入综合诊断中心参与实验——你记住,事后验证可以。绝对不能提前开始诊断,这是原则问题。” · · · 下午,孙立恩回到诊断中心没多久,就看见了几辆厢式卡车驶入四院,并且在综合诊断中心大楼旁边停了下来。 “这是干啥呢?”孙立恩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下面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往诊断中心里搬运着黑色的大金属箱子,有些不解的对一旁的徐有容说道,“咱们这里又有新设备了?” 诊断中心投入使用已经小一年了,武田承诺的治疗设备还在陆陆续续到位并且搬运安装进诊断中心里。但这些设备的安装一般都需要大型机械协助。能直接让工作人员通过叉车搬运进来的设备……孙立恩还真没见过。 “这是不是吴院长说的那个……AI?”徐有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外面的车辆,“机箱上还印着宁远医学院的标志呢。” 老东西虽然只是一个程序,但他还是一个需要大量运算能力和网络宽带支撑才能运行的“半成品”。四院虽然是个相对比较新的医院,但仍然无法满足老东西正常运行所需的网络带宽。因此,项目组干脆决定,把之前临时设置在宁远医学院实验楼里的运算中心先搬到综合诊断中心里来。 运算中心使用的计算卡是Tesla V100。一个4U大小的机柜里能塞进去8张运算卡。而这次搬运到综合诊断中心的设备,都是高达两米的42U大型机柜。四十台机柜正在被工作人员用特制的钢轨和装着橡胶轮的板车一台台的运进诊断中心,而孙立恩等人则站在楼上看着热闹。 男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哪怕是再无聊重复的工作,只要涉及到他们没怎么见过的机械设备,那就一定能够引起围观。而且这种吸引力不管年纪大小,统统有效。 孙立恩在窗户边上看着热闹,孙立恩看到了板车突然有个轮子掉了下来,孙立恩看到了两米高的机柜重重砸在了一个搬运工作人员的腿上。 “卧槽!”袁平安和孙立恩以及周策布鲁恩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然后转身就朝着楼梯拔腿狂奔。布鲁恩博士还“顺手”拽上了他作为兴趣爱好而准备的急救箱——一个高达八十厘米,重十二公斤的高强度工程塑料箱。 四个人用了不到四十秒,就从综合诊断中心大门里窜了出去。速度之快,仿佛身后有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正在撵人——周围其他的工人刚刚围住了那个被砸到腿的工作人员,孙立恩等人就一边大喊着“让一让!”一边冲到了伤者身旁。 惨叫和痛呼声接连响起,那个被压住了大腿的工作人员紧紧掐着自己的腿嚎叫了起来。而布鲁恩博士已经在旁边放下了箱子,开始往外掏起了急救器材。 “谭俊倪,男,27岁。右足指骨粉碎性骨折(00.00.57)右胫骨粉碎性骨折(00.00.57),右腓骨粉碎性骨折(00.00.57),右髌骨粉碎性骨折(00.00.57),右膝关节右股骨粉碎性骨折(00.00.57),股骨头脱臼(00.00.57),右腿全段毁损伤(00.00.57)。” 孙立恩看了一眼患者的状态栏,然后心顿时沉了下去。 这条腿可能保不住了。 · · · 毁损伤,是人的肢体所能遭受到的最严重、最难治疗的损伤之一。而高能量损毁伤则更加危险。 整条右腿所有的骨头都是粉碎性骨折,这就已经到了需要考虑截肢的地步了。而当这种粉碎性骨折还伴随着毁损伤的时候,“保住这条腿”就成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奢望。 人体是精密而且复杂的系统。为了保证一条腿能够运动,它需要肌肉以提供运动的动力,需要神经以发出运动指令,需要骨骼为运动提供支撑,需要血液为肌肉提供能量和氧气,需要皮肤以保护组织,需要关节以变化动作方向——需要一条腿正常活动的组织系统几乎和维持一个人的生命一样数量众多。而这些系统都在“毁损伤”的那一个瞬间,成为了一团烂肉。 第671章 保住 四院见过的毁损伤不少,不光是急救中心的救护车会直接把患者从受伤地点送到四院里来。因为挂着大急诊中心的牌子,因此骨科能力远超周边医院的第四中心医院也经常接收从其他医院专门转院过来的毁损伤患者。 这样的患者,到了医院之后一般只有一个要求,“保肢”。 保肢,不光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失”的观念。同时也是因为对绝大多数患者而言,失去一部分肢体,就等于丧失了劳动能力。也就意味着他以后的人生将成为家庭和社会的负担。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几乎所有的患者和家属都会提出保肢的要求。 但医生们的出发角度和患者以及家属有些不同。就算是再厉害的骨科医生,也不可能让毁损伤患者的肢体恢复到原来状态。就像是钉子钉进了木头里,再怎么小心翼翼拔除钉子,木头上仍然会留下钉孔——损伤已经形成,而且远超人体自身的恢复能力极限。这就意味着任何手术方案都只能尽量“促进恢复”,而不可能做到“完全修复”。而修复的程度,则取决于患者的肢体伤势,以及年龄等一系列因素。 哪怕是医生们判断患者有机会恢复一定程度的肢体能力,患者也有可能在漫长的手术中出现各式各样的危险。而在这里,最常见的术中风险就是出血性休克和DIC。人的肢体供血丰富,毁损伤会导致受伤区域里几乎所有的血管破裂。对大出血的患者进行麻醉原本就是高风险行为,而这些患者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其他医院就诊后转院来第四中心医院的,再接受长时间手术,风险极大——长时间的出血会导致人体自发进入高凝状态,耗尽凝血物质后导致DIC出现。 总的来说,由于恢复困难而且手术难度大,且手术过程中患者随时可能面临更加严重的并发症风险,所以四院骨科的医生们其实更加倾向于截肢而非保肢。 · · · “上止血带。”布鲁恩博士一把从自己的医疗箱里扯出了布质的止血带,快速而粗鲁的绕在了谭俊倪的右腿上,然后铆足了力气,把止血带上面自带的扭杆拧了四圈。 谭俊倪的痛呼声更大了。他朝着布鲁恩博士破口大骂,“草泥马!疼!” “看起来他精神还不错。”布鲁恩博士完全没有搭理谭俊倪的想法,他指挥着终于回过神来的其他工人们一起把机柜搬起来了一点。随后孙立恩和袁平安一起动手,把谭俊倪连人带腿从机柜下面拽了出来。 “轰!”一吨半重的机柜重新落在了地上,谭俊倪的伤口触目惊心。周围的工人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有两个人甚至直接扭头就吐了起来。 毁损伤看起来比脱套伤还刺激。孙立恩第一眼甚至没能认出这连在谭俊倪身上的一滩烂肉,到底哪里是股骨,哪里是胫骨。他看了看旁边——就连一旁的周策脸色都不太好看,大概肾内科一般也看不到这种伤势的患者。 “怎么搞的……”徐有容这时才穿着平底鞋赶了过来,她也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但毕竟是在巴尔的摩ER干过的医生,她很快就震惊了下来,并且开始安排转运,“小郭!把推床推过来!” 小郭一个人推着转运床,一路漂移到了孙立恩身边,然后和布鲁恩博士一起,把谭俊倪搬上了转运床。孙立恩则忙着给抢救室里打电话,压根没看到小郭连带转运床停下的时候,和自己的距离差五厘米就能撞上。 “你们老板在哪儿?”徐有容充分发挥出了高级别医生应该有的组织能力。她抓住一旁一个看上去脸色相对好一点的工人问道,“让他赶紧过来,后面的治疗和抢救都要他签字——还有,让他赶紧联系家属!” 工作期间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毫无疑问这应该属于工伤范畴。徐有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得赶紧把老板叫来,这样才好给医院提供抢救谭俊倪所需的授权以及签名。至于治疗费用……老板更跑不掉了。 “我……他……我们……”被抓住的这个工人结结巴巴的嘟囔了好一阵子后才勉强答道,“谭老师和我们不是一起的,他……他是医学院的老师。” · · · 严格来说,谭俊倪是宁远医学院的工作人员而非教师。他是宁远医学院信息科的工作人员。 前年从宋安大学信息系计算机网络管理专业毕业的谭俊倪,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从初中开始,在贫困县生活的他就开始接受各个机构和渠道的资助以继续学业。而谭俊倪也确实非常认真且刻苦。他一边接受着来自社会的善意,一边和自己的奶奶照顾着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以及因为矿难高位截瘫的父亲。 升高中的时候,谭俊倪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同时还拿到了一笔不算太过丰厚的奖学金。而谭俊倪并没有把这笔钱用在给自己置办些衣物上——他用这笔钱买了十四份本地腊肉,同时每一份腊肉还搭上了自己种的十斤红薯和十斤土豆。按照自己从接收到第一笔资助开始留下来的捐助人地址,把这些礼物寄了出去。 和礼物一起寄出的,还有他写的一封信。内容很简单,他简单汇报了一下自己的中考成绩,并且感谢了这些捐助人的帮助。同时还向他们保证,自己会继续努力学业,等学业有成,一定要把自己受过的帮助,百倍还给这个社会。 穿着露出脚指头破胶鞋的谭俊倪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他以全县第七名的成绩,考入了宋安大学信息系。大学四年中,他卡着时间献血,用一切时间勤工俭学。同时还参加自己所能参加的所有义工活动。大学毕业后,他应聘进入了宁远医学院信息科。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他把几乎所有的收入都寄回了家里。奶奶已经过世,二伯一家凭借着谭俊倪寄回去的钱,照顾着他的父母。 就算这样,他仍然每个月从牙缝里扣出两百块钱,然后把这些钱捐给助学机构。但这么生活下去,压力实在是太大。所以谭俊倪才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加入到吴友谦领导的项目组里,负责计算中心的工作管理中就是办法之一。项目组能为他每个月多发一千七百元的补助。 搬运计算中心机柜原本并不是谭俊倪的工作内容。但拿了十四个月补助的谭俊倪认为,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来帮忙。毕竟搬运工作外包给了搬运公司,但这些工作人员缺乏搬运精密设备的经验。前一天晚上,谭俊倪还专门跑了一趟四院诊断中心,然后用卷尺量出了搬运所需的轨道长度。 可意外……还是降临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谭俊倪的情况在医学院里格外特殊,宋文闻讯赶到抢救室的时候,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 在看到了他的右腿后,宋文眼睛都红了。她一把抓住了孙立恩的衣服,几乎是声色俱厉的低声吼道,“我不管你要用什么药,用什么设备,请什么医生……我只要一条,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的腿给我保住!” 孙立恩被宋文红着眼睛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有些为难道,“可是宋院长……这毁损伤的范围太大……” “我他妈的不管!”宋文改用双手抓住了孙立恩的衣领,仿佛是孙立恩才害的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陷入如此境地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的腿保住!” 孙立恩看着宋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而宋文瞪了一会之后,慢慢放开了双手,低声道,“你要保的不只是一条腿,你保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前途、未来……你保的是他的命。”她抬起头来,眼里有泪,“我要你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它!” 第672章 手术方案 保腿这种事情,一百个孙立恩凑在一起能起的作用都不如一个屁大。能够决定保肢是否成功的,有且只有执行手术的骨科医生而已。 郑国有带着科室里的骨干医生们赶到了现场,然后开始了紧急评估。而刘堂春则带着周军组织抢救。刘副院长和郑国友两个人稍微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面露难色。 “损伤面积太大了。”郑国友最担心的还是强行进行保肢手术的风险,“按照以往经验,足部和小腿毁损伤就需要大概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进行清创和缝合,这次还有膝关节和股骨……就算不处理股骨脱臼的问题,手术时长很可能超过六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组织可能会坏死——他的股神经也断了,这种神经一旦断裂,接回去一点用处都没有。” 六到八小时,是接驳断离神经和血管的时间上限。超过这个时间,患者的断离的神经和血管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缺氧性损伤乃至坏死。手术时长六个小时,意味着医生们手术的过程中,谭俊倪的整条右腿都会处于持续无血流灌注缺氧的状态中。不可逆转的缺氧性损伤会令谭俊倪的腿继续丧失功能。就算没有因为坏死而形成坏疽,经过长时间且痛苦的治疗后,留在他身上的也有可能只是一条“看起来像腿”的无用组织。 刘堂春的看法更加极端,“他现在的出血还是太大……止血气囊的压力已经快到60千帕了,这个出血还是太快。必须尽快做髋关节解脱然后封闭血管,要不然这个人得活活流血流死。” 两位主任都不建议进行保肢手术。但宋文却固执的像一头牛一样,“积极治疗,优先保肢!” 作为院长,宋文在这里替谭俊倪做医疗决策没有问题,但她现在明显已经有些不理智了。刘堂春和郑国有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刘堂春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宋院长,你先冷静一下。”刘堂春低声道,“要不然你还是和家属先联系一下吧?至少听听他们的意见……”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宋文瞪了一眼刘堂春,“他是工伤,治疗费用院里全包了。你们尽一切力量,明不明白?” 官大一级压死人,刘堂春虽然依旧坚持让宋文先去和家属联系,但无奈的是,电话那头的家属并不能明确表达意见——谭俊倪的母亲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而谭俊倪的父亲高位截瘫,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接电话的是谭俊倪的二伯,他倒是非常直接的给出了意见,“俺们一切听领导的。” 宋文获得了明确的授权,而在她的推动下,治疗流程也在迅速展开。哪怕郑国有和宋院长在一旁讨论了很久,也没能改变她的念头。孙立恩站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谭俊倪被送入了手术室。 “宋院长……”宋文和孙立恩一起站在手术室外,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把话说明白才行,“他这条腿不太可能保得住。” “我知道。”眼见谭俊倪进了手术室后,宋文仿佛失去了所有动力一样,坐在了等待的座位上。她盯着手术室的门叹了口气,说起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学校招聘的时候,他原本是进不来的。” · · · 谭俊倪大学毕业后,和许多其他同学一样,为找工作而奔忙。他先后应聘了几家IT产业公司,但因为大量加班占用了谭俊倪平时参加义工的时间,所以他最终也没有选择任何一家报酬丰厚的公司。而是转头来应聘宁远医学院的职位。 在所有的应聘者中,谭俊倪的学历是最低的,穿着是最破的,相关工作经历也是最少的。但与之相比,他的专业最符合招聘要求,拥有着最长的志愿者服务经验,同时还拥有着最多的献血记录。 而正巧,这一次应聘过程中,宋文出席了面试活动。并且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与众不同。在和人事部门以及信息科沟通后,谭俊倪成功进入了医学院信息科,并且成为了一名运营管理人员。 宋院长现在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和这个有关。虽然很难说谭俊倪被聘用和宋文的倾向有没有直接联系,但她却会觉得心里梗着一块什么东西。 宋文的决定有一大部分是感性因素,而另一小部分则是出于理性考虑。 作为学校工作人员,谭俊倪出于为学校和医院工作考虑的原因,为了节省科研经费、保护国家财产安全。在非工作时间参与到了设备的运输和搬运中,并且因此身受重伤。这样的无私行为理应受到正面激励。不管是治疗费用,还是其他方面都理应如此。 作为一个医生,宋文深知保肢手术的挑战性和困难程度。但她也非常清楚,有些基层医院倾向于采取截肢而非保肢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担心手术失败、担心患者没有支付治疗费用的能力或者……嫌保肢治疗太过繁琐辛苦。医生首先要对患者的生命负责,而受损的组织会释放出大量的钾,肌红蛋白等等有毒物质。很多医院并没有足够的能力,他们没有能力处理这种类挤压综合征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接回去的腿甚至连“看起来像条腿的肉块”都不是——它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然而,虽然宋文非常清楚郑国有拒绝保肢手术的理由。她仍然强行要求先行保肢,一方面是相信四院的骨科技术和能力——她确信郑国有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四院在以后可能的舆论争端中首先处于一个有利位置——我们非常重视谭俊倪的情况,并且用尽了一切能够用上的最好手段。 她不光是一个帅气的中老年妇女,同时也是一所医院的院长,一座医学院的院长。三重身份,让宋文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需要先进行三方面的综合考量。 哪怕是这种……看上去简直歇斯底里的行为也是如此。 · · · 手术室里,郑国有正在调配人员进行手术。 足部的毁损伤涉及到的骨骼和神经最多,同时对于患者之后的恢复影响也最大。在这个区域里,郑国有选择了自己手下最年轻的副主任主刀——这一区域的手术预计要进行大约四个小时。没有一副好体格可盯不下来。 股骨部分则由年轻的骨科住总负责。这个区域虽然关键,但相对足部来说,血管的直径和神经都更加粗大。进行缝合难度不大,而且还能为他积累到一次宝贵的经验。 而郑国有……在经历了一次心梗之后,他已经不怎么直接上手术台了。这次手术,他更多是充当技术指导和定海神针的作用。 “优先修复血管和神经,皮瓣和骨骼放在后面——肌腱缝合如果来不及做,可以留到二期再进行。”郑国有在手术室里分配着工作,用的还是一贯的“农场主吆喝爱犬”的口吻。“缝合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因为赶时间就缝的马虎了——宋院长可在外面等着呢,谁要敢拖后腿,那就等着被宋院长扒皮填草,挂在医院大门口吧!” 虽然郑国有说了个笑话,但是在场的医生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谭俊倪的伤情实在是太重,甚至已经到了他们自己有些害怕的地步。 要把这一滩烂肉重新缝成一条腿……其中的难度可真不是靠一句“扒皮填草”就能简单跨越的。 “老郑。”穿好了手术衣的刘堂春也出现在了手术室里,这次虽然是多名主刀同时进行手术,但毕竟和之前的神外——骨科多学科联合手术有所不同,严格来说,这里应该是骨科的主场。刘堂春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指挥协调多学科进行治疗,而是来给自己的老朋友做主的,“我看宋院长有点……不够冷静。” “这话还用你跟我说?”郑国有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同学,“有屁快放,我这里急的火上房了。” “术式尽量挑时间短的来,这个道理你肯定也明白。”刘堂春低声道,“骨头上的事儿,你们也别犯轴,没有必要在那儿费时间玩拼图——能置换就置换掉。” 郑国有看了一眼刘堂春,“还有屁么?” “嘿……老子好心过来给你……算了算了。”刘堂春眼睛一瞪,随即又和善了起来。“关节上你费点劲也无所谓,但总体时间把握一下。反正是医学院出钱,不用替学院省。” “我又不傻,这种事情你一个副·院·长都能想到,我老郑能想不明白?别在这儿碍事儿,赶紧滚蛋。”郑国有把刘堂春低声轰了出去之后,站在门口,叉着腰看了看现场情况,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少听那个智障胡指挥,还真以为自己当了个副院长,就能把手往我这儿伸了?胫骨平台都他娘砸碎了,上假体?上了的假体往哪儿钉啊?瞎胡闹!” 骨科医生们终于发出了一阵会意的笑声。而郑国有却没有笑。他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确定整个手术室里除了麻醉和护士以外,其他都是自己的骨科医生后,摇了摇头。 “行了,把刀都放下吧。”郑国有叹了口气,“准备行髋关节解脱术……我来主刀。” 第673章 解脱术 院长要求保肢,这最多是个行政压力。而谭俊倪现在需要尽快截肢以拯救生命,这是科学判断。 在人命面前,行政压力不值一提。毕竟人命才是最大的政治——至少在中国的社会体系里,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的。 作为骨科医生,郑国有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为谭俊倪行保肢术。理由也很直接,这条腿接回去没有任何恢复功能的可能性,同时还会让谭俊倪为之付出极大的代价。这种代价可能是时间,可能是精力,可能是他原本就不怎么丰厚的薪金,甚至可能是生命。 不管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过几年就要退休的老人,郑国有都坚决反对为了一条腿付出这么大代价。但如果行截肢术,谭俊倪的性命基本可以被视作安全。而且尽早截肢,还能让他尽快开始适应假肢,之后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相对来说也更容易一些。 原本郑国有还觉着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宋文也是个医生,而且还是急诊医学上的专家。她怎么也不至于搞不清楚这里面的轻重缓急——这种事情,一个搞不好那就连命都没了,怎么还能硬顶着先要保腿? 和宋文说了两句之后,看着院长一副中了邪的样子,郑国有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冒了出来,他把宋文叫到一边,就是打算再心平气和的讨论一次。要是她还继续犯浑……郑国有都有心思直接把工牌往地上一扔,直接辞职算逑。 如果一家医院的院长,连这种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那这家医院也真就算是干到头了。 心里虽然有这种念头,但郑国有还是觉着心里一阵悲凉。之前看新闻的时候见到有些医院推行什么狗屁微笑服务,强行要求医生护士不得在接诊的时候戴口罩,他还替这些同行们感到不值。没想到,现在这种事情就轮到自己头上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在角落里,宋文看上去冷静了很多,她盯着郑国有问道,“是不是接不回去?” “是没必要。”郑国有没想到宋文居然会直接说这个话,“这接回去就是块好看一点的烂肉,啥功能都没有。他还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宋文打断了郑国有的解释,她盯着郑国有道,“手术室里,一切以你为准。你做决定就行。” “哪怕是截肢?”郑主任有些奇怪为什么宋文会有这么矛盾的表现,但现在的重点并不在这里。“你要让我做主,这人一推进手术室,我就得把他腿给截了。” “你决定就可以。”宋文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然后低声道,“我的姿态已经做完了。” 郑国有又看了一眼宋文,然后才叹了口气摇头道,“搞这些弯弯绕绕干什么……”一边摇着头,他一边走到了刘堂春身旁,开始安排手术细节。 · · · “解脱完成,小田,你过来缝皮。”郑国有举着手术刀,往后退了一步。他对自己这次手术的用时不太满意。以前的巅峰时期,老郑做一次髋关节解脱术只需要二十五分钟。而现在……连切带搬,整整花了四十分钟才进入缝皮阶段。 “郑老师,您感觉咋样?累不累?”说话的“小田”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是骨科目前的住院总。他有些担心郑国有的身体,“您这心梗的毛病过去也没多久,这种体力活就交给我们干得了呗。” “老子心梗都过去一年多了。”郑国有瞪了一眼面前的“田总”,“现在说这便宜话?你小兔崽子早点升成主任,把我这担子接过去啊。” “那哪儿成。”田医生憨厚的笑着,“等我当主任,那钱主任都要退休了。” 钱主任比郑国有小五岁,是骨科目前的副主任。作为小师弟,他和郑国有的关系处的相当不错,也是骨科里公认的未来主任首选。 “老钱未必就想当这个主任。”也许是因为今天心理有些波动,郑国有说话显得有些感慨,“当主任有什么好的?钱不多挣,事情还一大堆,院长也是……”说到这里,郑国有突然闭了嘴——他差点把宋文做姿态的事儿当成负面教材拿出来说事儿。 “行了,你们先做着。”虽然只是一台40分钟的手术,但郑国有还是觉得有些疲劳。自从装了支架之后,肖秀荣的监管就接连跃升了好几个等级。别说上台做什么手术,就连平时出门遛弯都得由肖主任监督着。不让跑不让跳,看见关门的电梯想要快走两步去按按钮,都能被自家老伴骂个狗血淋头。 这种强度的监管过了半年,但郑国有不光没胖,反而又瘦了几斤。原因也很简单,肖主任为郑国有制定了惨无人道的低脂低钠降糖餐。什么红烧肉炖鸡块,从此就成为随风往事。肖主任为了郑国有,每天就算请假都得回家亲自做饭。而做的“饭”嘛……就像是喂兔子一样。一眼看过去,全是绿色。 缺乏锻炼,而且没有什么脂肪摄入。郑主任成功的在半年内减重五公斤,同时也开始感慨体力大不如前。 四十分钟的手术就得休息了……郑国有一边往休息室走着,一边暗自叹气,这看来是真的得准备退休了。 “你咋就出来了?”让人没想到的是,休息室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刘堂春。刚一进休息室,刘堂春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你……不是又胸前区疼了吧?” “滚蛋。”郑国有一脚轻轻踹在了副院长的屁股上。“手术做完了,让小田缝皮,我出来歇会儿。” “这就完了?”刘堂春一愣,然后忽然皱起了眉头。 “你……”郑国有正想让刘堂春有屁就放,但这话却被刘堂春给打断了。 刘堂春摆了摆手,对着郑国有道,“你记住,出去就说截肢是我让你截的——你回去跟你手底下那群医生对对口供。” 郑国有一愣,然后笑着问道,“怎么着,你打算帮我把这个雷给扛下来?” “抗呗,还能咋整?”刘堂春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我就没见过宋院长这么愣过——这种只能截肢的也要保……保她奶奶个腿儿!”虽然话说的狠,但刘堂春依旧一脸无辜,“可这个雷我不抗咋办?你来抗?再把你发配到非洲去待上两年啊?” “那我给你订机票,下个礼拜再去非洲?”郑国有越说越觉得有意思,“上回去非洲没经验,这次我给你把家伙事儿都准备齐了再送你上路。” “滚!”刘堂春朝着老伙计比了个中指,“老子最多丢个副院长的帽子,还犯不上再被发配一次。”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摇头,“娘的,为了保你这个老东西,老子还丢个副院长的位置!亏死了!今天晚上你请客吃饭!” 第674章 血浆置换 孙立恩在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有些心情忐忑的看着文献。 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宋文一定要保肢,但至少他已经成功的说服了自己的院长——这事儿不归我管。 内科医生在这个时候的无力感是很强烈的。和那些玩刀子的同事不同,内科医生不可能靠注射或者口服一些什么药物,就让一条被砸烂了的腿重新恢复一定功能。这种事情从物理上就是不可能的。 虽然平常内科医生们总有点看不上外科医生粗暴直接的治疗方法——哪里不对切哪里。但任何一个内科医生都必须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外科能帮得上忙。而他们……最多只能尝试着在外科治疗结束后,帮忙打扫一下战场。开药防止感染并且加速一点患者康复而已。 但有些战场,却是外科无法涉足的领域。 王戈就被外科判了死刑。他的手术不是不能做,而是一做就死。所以这个情况下,有且只有内科医生能够对他施以援手。 在帕斯卡尔博士的“精心调整”下,王戈同时接受着多种药物的共同治疗。包括贝利尤单抗和马来酸氯苯那敏注射液、重组人白细胞介素-2、注射用胸腺五肽和泼尼松。 药物对王戈造成了比较明显的副作用,他的甘油三酯在激素等影响下一路飙升,最近一次检查的时候,王戈的甘油三酯已经快到50mmol/L了。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数字,第一次查出这个数据的时候,孙立恩甚至怀疑是综合诊断中心的检验部门设备出了问题。但很快,他就看到了从王戈身体里抽出的血液样本——那是一管粉红色的血液。 正常人类的血液基本就两种颜色——鲜红色的动脉血和暗红色的静脉血。而粉红色很明显并不属于这两种颜色。这是暗红色的静脉血和白色脂肪混合在一起后呈现出的“独特”色彩。 “这玩意看上去就像是我以前看过的一篇里的描述。”徐有容在看到这管血的时候,做出了如上评论,“以前还挺有名气的一篇网络,里面说女主角的血是粉红色的。” 孙立恩一边下着医嘱一边问道,“那个女主角后面是不是因为急性胰腺炎死了?” “死倒是没死。”徐有容认真回答道,“她后来血变成彩虹色了。我还在和瑞秋研究,这得得了多少病才能把血变成七种颜色——大概算下来,她得死个五六回吧……” 粉红色血液,意味着患者体内的血脂已经高到了无法被接受的地步。正常人类的血脂含量一般在0.45~1.69mmol/L的水平上。1.7~2.25mmol/L就算边缘升高,而大于2.26mmol/L就是高血脂症。 比高血脂症患者的血脂高出接近25倍,这就是王戈现在的状态。高血脂状态,意味着他的血液将极为粘稠,这很容易导致进一步的冠状动脉阻塞,或者脑血管阻塞。 但激素冲击治疗不能停,其他的免疫抑制剂也不能调整。这种情况下,孙立恩果断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手段。 血浆置换。 “给他上血浆置换,用量请专科医生给个意见。我的想法是至少换一倍容积。”孙立恩和徐有容继续商量着处置方案,“他现在体重是68公斤,总血容量大概在4760毫升。红细胞比值0.45,总血浆量2600毫升左右。”孙立恩一边在手机上按着数字,一边快速给出了自己的方案,“交换一倍容量血浆,能够清除原血浆的63.2%……他的血脂应该能降到18左右……” 徐有容皱着眉头道,“那还是太高了……还是问问看专科医生吧,我觉得这种病人最少得换两倍容量,清除到86.5%之后,至少能把他的血脂降低到个位数。” 被请来会诊的专科医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高血脂病人。他看着孙立恩和徐有容给出的方案,有些担心的问道,“单从换浆的角度来说,我们一般建议换一倍容量就够。这种方案清除率已经够高了,而且并发症也少一点。但是18.4mmol/L的血脂含量……这也没有彻底解除他发生心脑血管意外的风险啊……” 一般情况下,这么高血脂的患者都会有非常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而医生在接诊了这样的患者之后,通常会直接干预对方的生活习惯,并且辅以药物治疗甚至血浆置换。采取多种手段,把患者血液内的脂肪清除出去。 但现在王戈的情况和和那些患者不太一样,他的高血脂并非来自于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而是来自于医生为了拯救他生命而使用的大量激素。在这种情况下生活习惯的手法无法生生效,而其他建立于阻碍脂肪吸收的方案也无法应用在王戈身上。 仅凭血浆置换,能把他的血脂降低到什么地步——降低到什么地步才能够防止可能会发生的心脑血管意外,对于这个问题,专科医生没有经验,孙立恩他们也没有经验。 “现在的办法并不是很多我们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案就是边治边看。”在经过好几分钟的考虑后,孙立恩决定实话实说。他对专科医生问道,“一边监控患者生命体征,一边调整血浆置换方案行不行?” “血浆置换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单凭生命体征很难完全的判断出患者的情况。”专科医生叹了口气,“别的不说,低血钾之类的副作用就不会直接体现在患者的生命体征上,迟发性的低血钾也有过报道。其他的副作用就更不好说了。” 这个问题……其实孙立恩有解决办法。只要他一直盯着王戈就行——状态栏的反应速度远比其他的什么生命体征监护设备快得多。而且反应也更加迅速。 但孙立恩也不能直接告诉专科医生,“你们放心大胆的上,我比生命线监护仪更好使”。他要是敢说这种话,一旁的徐有容都能直接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你们先做着看吧……”孙立恩想来想去,只能这么选择,“就算有迟发性的副作用,我们加强监护也算是能及时发现。可要是出了心梗或者脑卒中,就算救回来了,附带损伤还是太大。” 第675章 不是一回事儿 心肌缺血梗死了,那心肌细胞就彻底死了。成年人的心肌细胞和神经细胞都属于再生能力极差的一类细胞。因此,心机缺血导致的心肌梗死和脑卒中所导致的脑神经死亡,因此,心梗和脑梗会造成的几乎都是不可逆转的损伤。而在临床上,治疗这两种疾病也最追求速度——越快扭转心梗和脑梗,就越容易控制损伤范围。损伤范围越小,就意味着患者之后的恢复越容易,后遗症也更少一点。 正是因为临床上无法扭转这两处的损伤,所以在治疗中,医生们一旦认定这两个区域可能存在风险,就会积极进行干预。 以现代医学的发展,急性胰腺炎的致死率已经低到了一个可以不那么认真对待的地步。但脑梗和心梗依旧是中国居民导致死亡病因的第一名和第二名。 如果能够解决心肌细胞和神经细胞再生的问题,也许很多不治之症就都有了解决办法。或许有一天,那些饱受疾病困扰的患者都能够在一针药剂的帮助下,重新获得一枚健康的心脏,一颗正常的大脑。 但这种事情,现在的医生们还做不到。所以,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免患者发生心梗或者脑梗。 低血钾是很危险的症状,它会诱发各种肌肉麻痹,甚至引发更为严重的心律失常乃至心脏停跳。但血浆置换所导致的低血钾是完全可以被预防的——只要加强监控血钾,随时准备补钾即可。 治疗方案由专科医生负责执行,孙立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看着各路文献。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安——王戈的血脂上升的太快,幅度太大了些。以往虽然听说过有些患者在接受了激素冲击之后,会有血脂上升的症状,但孙立恩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上升的这么快。 激素冲击不是没有风险的。在进行激素冲击治疗之前,家属需要首先签一份告知书,上面列明了各种激素冲击可能带来的风险。 然而查阅相关文献的工作并不怎么顺利,最近知网改版后,孙立恩经常碰到好好的文献无法下载的问题。万方上的资料不够全,PUBMED上的论文倒是有些相关内容的,不过都是付费文章——一篇2000年左右的日本论文,期刊网站定价39.96美元。 虽然医生们非常愿意互相交流经验,但很明显,资本主义的期刊出版社并不这么想。二十年前的论文还要接近三百块钱才能下载,而且论文本身不过四页PDF加六张图而已。这已经不是明抢的事儿了……这简直就是知识垄断。和这种收费一比,知网一篇论文三五块那简直就可爱的像小白兔一样人畜无害。 虽然心里全是不满,但病人的健康仍然很重要。孙立恩一咬牙一跺脚,成功的花出了人生中交给国外期刊杂志的第一笔费用。然后下载到了这篇2000年的日本论文。 这是一篇肾移植后患者出现高血脂症的病例统计和讨论。作者详尽的纪录了129名肾移植后出现高血脂症的患者情况。并且提出使用甲基强的松龙治疗的患者改用他克莫司之后,原本的高血脂有了明显改善。 看完论文之后,孙立恩有点失望。这论文内容倒是很严谨,论证也很详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本人原本就偏向于低脂饮食的关系,论文中记载的最严重的高血脂患者的甘油三酯也不过282mg/dl,换算一下大概在31.83mmol/L的水平而已。这距离王戈50mmol/L的血脂水平还有一段距离。 虽然日本患者的甘油三酯水平上升的没有王戈这么快,但在接受500mg/D甲基强的松龙治疗的时候,患者出现高血脂症的概率还是很高。论文记载的947名患者中,129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甘油三酯升高。差不多13%的高血脂症发病率,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你干啥呢?”袁平安晃悠到了孙立恩身边,伸着脖子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然后有些惊讶的问道,“查文献?” “我有点担心王戈的血脂水平。”孙立恩叹了口气,“这才激素冲击第二天,他的甘油三酯就到50了……” “这个……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么?”袁平安琢磨了一会后,有些不解的问道,“接受激素冲击治疗之后,血脂上升是很正常的副作用吧?” “是。”孙立恩点了点头,“但是从正常,突然飙升到50,这个水平也太高了。我担心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因素导致了这么高的甘油三酯水平,所以查一下文献看看。” 袁平安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继续摇头,“我真不觉着这个情况有什么特殊的——以前我在同协见过更夸张的升高幅度。在接受了激素冲击治疗之后,这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啊……”他摇了摇头,继续问道,“算了,我怎么想的无所谓,你查到什么相关内容了么?” “没有。”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是没见过这么高升幅的,所以专门查了一下……还花了二百多块钱呢。” “还要花钱?”袁平安更震惊了,“你用啥查的文献?PUBMED?” “就是PUBMED。”孙立恩特意打开了自己的付款界面和纪录,“全文需要下载付费的。” 袁平安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一眼孙立恩,“你真给啊?”顿了几秒钟后,他忽然笑了出来,“也对,你以前应该没怎么搞过科研,好多宝贝你都没见过。”说到这里,袁平安很不客气的从电脑前面挤开了孙立恩,然后双手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一个网址,“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这种感觉……有点像以前在大学宿舍里的日子。 “你从PUBMED上,搜到自己需要找的文献之后,把这个PMID编号记下来,或者这个DOI编号也可以。”袁平安手把手的交着孙立恩如何绕过资本主义知识壁垒,“然后在这个网站上输入就行……” “你们干嘛呢?”徐有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办公室里,但孙立恩办公桌这边的“男子俱乐部”的氛围实在是太过浓烈,以至于徐有容自己都不太愿意靠近,“咱们医院里的网络访问内容可是有信息科盯着的啊,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回头万一下个通报批评,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这网站你肯定用过。”袁平安头都没回的说道,“不就是看一下P和 HUB嘛,信息科还能吃了我?” 徐有容沉默了好一会,“我记着这个网站国内访问不了的……” 袁平安突然抬起了头,他看了一眼表情不太正常的徐有容,然后咳嗽了一下,“我说的是PUBMED和SCI-HUB。” 徐有容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办公室,袁平安也继续低头看着屏幕,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孙立恩低头记下了袁平安说的两个网站,过了一会之后才问道,“你俩刚才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吧?” 第676章 新人 事实证明,即便有状态栏的协助,孙立恩也不可能精确掌握到一个人身体所有异常的来源——人体是一个过于精密的系统,而我们对它所知甚少。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引发整个体系出现超出预期的反应。 接受了激素冲击之后,王戈的血脂上升的很快,而且幅度也很大。但这大概率是正常现象。也许是因为王戈的身体对于激素反应比较敏感,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其他因素。但总的来说,在接受了两倍容量的血浆置换后,王戈体内的血脂重新回到了一个比较正常的水平上。而且在经过了两天的严密观察后,医疗团队确认他没有其他的更多症状——被提升到50mmol/L的甘油三酯单纯只是因为激素冲击而已,王戈并未表现出任何其他不适。 而谭俊倪的情况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尽管郑国有主任当机立断为他做了截肢术,但大量失血仍然引起了严重的后果——他已经在ICU里昏睡了两天,目前仅仅只是度过了最危险的DIC阶段而已。 大量出血和大量补血都是发生DIC的高风险因素。但这两个情况都不是医生们可以避免的——大出血这个基本不归医生管,而大量补血这个要是不管……那是要出人命的。 虽然是昏睡了两天,但谭俊倪的其他状况都还算可以。除了DIC以外,他并没有其他的严重并发症,同时也没有出现严重感染的迹象。对他来说,事情似乎已经从最坏的谷底里走了出来,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他至少还能活着离开医院。 孙立恩就不太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大概坚持不到活着离开医院的那一刻了。 “我的老天爷啊……”孙立恩以头抢地,以脸朝下的姿势扑倒倒在了自己的桌子上。“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等你招了规培医生,或者以后有其他规培医生轮岗过来,就基本是个头了。”袁平安在旁边玩着电脑上的游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幸灾乐祸道,“部门里就你一个规培,病人也是你收的,病程记录这些东西你不写谁写?” “那以前的纪录都是谁写的?”孙立恩从桌面上抬起了头,“怎么今天这些事儿全都堆到我这里来了?” “以前是徐有容在写。”袁平安哈哈一笑,“不过,她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得出去。组长不在,那就只能副组长你来了。” · · · 病程记录并不算“太复杂”的东西,它只是一项单纯的、令人感到乏味的、几乎看不见尽头的重复工作。但同时也是内科医生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之一。 徐有容过去写的病程记录孙立恩没见过,不过想来……大概还是外科医生都有的那一套。模板复制粘贴,每天的纪录基本都是“同昨日”或者“如上”。要不然她也不能把这种无聊的工作坚持上接近一年的时间。 平时的孙立恩确实是没时间来写病例记录的。自从接受了吴友谦的入组邀请后,他就一直在一周七天连轴转,平时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和空闲。而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好多原本应该他去做的事情,就被徐有容悄悄的接手然后继续干了下去。 “说起来,徐医生是有啥事儿啊?”孙立恩继续写着自己的病例,沉默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抬头向袁平安发问道,“还有,你今天不是休息么?怎么下午又跑到院里来了?” “亚男今天有个手术要做,估计再过一个小时就能结束了。”袁平安笑着说道,“我俩等会打算去看电影。” “羡慕啊……”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自家女朋友了——手术室里最近的工作多的要死,胡佳每天下班都累的一塌糊涂。孙立恩也不太想去打扰自己女朋友的休息。“那徐医生是咋回事儿?” “她……好像是私事吧?”袁平安有些迟疑的说道,“她只说有点私事,也没跟我说详细内容。女同志有私事,我也不好多问,反正我倒是跟她说了,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说就行。” 综合诊断中心诊断组里的工作氛围比起其他科室要好上不少,一共就这么几个医生,大家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参与治疗的医生们按照固定比例分相关治疗费用,而大部分的治疗组成员目前对职称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再加上组里的医生都属于那种有话直说,从来不往心里憋着的类型。大家相处的相当不错,甚至有些大家庭的意思。 “私事啊……”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知道是不是瑞秋又来了中国。不过和袁平安说的一样,既然人家已经说是“私事”,那再去询问就有些不太礼貌了。 “说点开心的。”孙立恩叹了口气,把写了一小半的病程扔在了一旁说道,“咱们这里要新来一个诊断组了你知道吧?” “知道啊。”袁平安点了点头,他捞过一旁的可乐喝了一口,“你之前不是说过?” “张教授明天就到了。”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明天他就带着成员进组,我听说这次他带了五个人来。” “五个?”袁平安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转头认真的在电脑屏幕上操作着自己的战列舰去炮轰二十公里外的敌舰,“那感情好啊,咱们工作压力一下子就小多啦。” “我也这么觉着。”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往座位里面又缩了一点,“不知道他们这次过来,会不会带上一个规培生一起过来?” · · · 张教授带着的队伍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现在了四院门口。除了宋文、柳平川和刘堂春以外,孙立恩以及整个治疗组几乎全员到齐——除了布鲁恩博士,他需要坐镇综合诊断中心,以防王戈的情况突然恶化。 “张教授,欢迎您的到来。”宋文很热情的握住了刚刚下车的张教授的双手。虽然只走了两三步路,但孙立恩也能看的出来,张教授的腿脚很有些不方便。他的步态不稳,两条小腿在向前迈出的时候有明显的外撇。 “宋院长。”张教授握住了宋文的手,有些感慨的上下摇了摇,“我要感谢您啊,还能给我一个发挥余热的地方。” “您要在这里发挥的可不是什么余热。”宋文认真道,“我相信您一定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为患者服务上来。” 两位大佬正在寒暄,从考斯特中巴上接着走下来了几个人。孙立恩一开始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下车的人,直到最后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中巴上晃了下来之后,他才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最后下车的那个白胖子……那不是陈天养么?! 在场众人似乎都对陈天养的到来没什么表示,就连刘堂春都没往那边多看一眼。孙立恩揉了揉眼睛,甚至调出了状态栏进行再次确认,然后才敢确定——这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和张教授一起来到四院的,除了陈天养以外,还有三个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医生。一个看上去比孙立恩大一两岁的女医生,以及两名和袁平安年龄相仿——脸上痘痘不少,头发不多的年轻男医生。 第677章 新团队 年纪不大,头发不多,痘痘不少。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三名医生看上去就很靠得住的样子。 会议室里,坐着宋文和两位副院长,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以及诊断组组长以及副组长。从各种角度上来说,四院都非常重视这次接待。就连孙立恩都能感觉得到,面前这位张教授不是一般人。 “院里这次很有诚意,刘……副院长和宋院长也都对我开出了非常丰厚的条件。”张教授说话稍微有些大舌头,不过孙立恩还是能够听得明白。“这屋子里的,要么是院里的领导,要么是以后的同事,要么……就干脆是我的学生和老朋友。”说到“老朋友”的时候,张教授还特意朝着一旁的陈天养点了点头,然后才笑着说道,“但说一句有些不礼貌的话,我从云鹤赶到这里来,不是冲着分配住房和什么额外津贴来的。” “这当然。”宋院长点了点头,“就如同我和张教授您承诺过的那样,四院会全力为您办妥其他手续,而目前您也可以开始接诊——具体技术上的问题,会由刘堂春院长为您解决。” 刘堂春极其隐蔽的震惊了一下,然后接过话头笑道,“如果您愿意用我的处方权,那就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张教授您坚持要使用自己的处方权,那可能就得多等一个礼拜左右。” 张教授笑着点了点头,“我没有意见。”他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面,像是放下了一件一直担心了很久的重大问题似的,“能开始给人治病就行。对现在的我来说,任何一天都是很宝贵的。这些麻烦事情,也就拜托你们了。” 这话说的很客气,但也很让人动容。孙立恩看过了张智甫教授的状态栏,他的时间……确实不太多了。 张智甫教授的状态栏里用白色字体写出了“渐冻症II期(18435.21.18)”的状态。而且在孙立恩眼里,那个II后面,正有一个浅浅的新I出现。 渐冻症从二期开始,就有了明显的症状。患者会出现流延,部分活动困难,构音略有含糊,饮水有咳等等症状。这个阶段是渐冻症确诊率开始上升的分期,在此之前,很少有患者能够在一期时就获得明确诊断。 而往后继续发展到三期,患者就会开始出现吞咽不便,构音不清,多肢体运动困难等等问题。这个阶段下,患者丧失全部的生活自理能力,只能依靠轮椅移动。 目前处在二期中前期的张智甫教授还能在一线临床工作。但等到病情发展至三期后,他恐怕就很难继续坚持在临床工作了。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尤其是对一个决心把自己之后所有还能自由活动的日子都奉献给临床工作的医生来说,每一天都是极为宝贵不可浪费的。 “好了,客套话就说这么多。张教授你来我们医院,是为了给人看病而不是听我们客气的。”柳平川站起身来,宣布这场进行了不到十分钟的欢迎会议结束。“目前院里需要诊断的病人不算太多,孙副组长那边现在收了一名病人,目前正在接受治疗当中。”柳平川指了指一旁的孙立恩道,“张教授,您和您的团队可以先参与到这个病人的治疗过程当中,也尽快适应一下我们四院的工作环境和风格。” “这太好了。”张教授也是个爽快人,他点了点头,对孙立恩道,“那就要给孙组长添些麻烦了。”他丝毫没有因为孙立恩的年轻而表现出任何异常举动。没有惊讶,没有质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仿佛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26岁的规培医生,而是一名已经在疑难杂症诊断方面浸淫了几十年的行业专家。张教授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带着一个团队来参与到孙立恩对患者的治疗中,是一种打扰和令人不快的行为。 “您太客气了,我们也确实需要其他专家的意见。”孙立恩的态度放的非常端正,“那咱们现在就走?” 在从急诊中心走向综合诊断中心的路上,陈天养依旧一言不发,而张智甫教授则抓紧时间为孙立恩介绍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团队情况。 “陈教授我想就不用介绍了——我来四院还是多亏了他的介绍。”张智甫努力用正常的速度跟在孙立恩身边,而孙立恩也用了一个比平常慢两成的速度走着,“这位是马永芳,内分泌科的副主任医师。”张智甫首先介绍的是那位看起来比孙立恩大不了两岁的女医生,“她是我爱人的学生。” 这都是什么怪物……二十九岁的副高?孙立恩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去问女士的年龄。但他已经通过状态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马永芳医生今年二十九岁,居然就已经是副高职称了? 孙立恩明年二十七岁完成规培,同时研究生毕业。按照相关职称要求,他能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当上主治医生就算一切顺利。而理论上,孙立恩成为副主任医师最快也得三十三岁——如果他不准备继续就读博士学位的话。 换句话说,马永芳医生必然是在27岁那年——也就是孙立恩明年的时候——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并且还通过了主治医生考试。这样才有可能在今年成为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要求博士学位获得者以主治医生身份工作至少两年。 甚至不需要多问,孙立恩也能肯定,面前这位马永芳医生应该是八年制出身的超级学霸。 “这位是陈学荣医生,心内科的主治。”张智甫继续介绍着另外两人。陈学荣又高又瘦,看上去活像是个饿惨了的篮球队中锋。他指着个子稍矮,但鼻子有些塌的那个医生说道,“这个是王国南,普外科主治——他是陈天养的学生。” 王国南和陈学荣朝着孙立恩友好的点了点头,不过看上去两人似乎有些精神不济。而马永芳就更直接一点,“孙医生,科里有咖啡机么?” “有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诊断中心里有自己的茶水间,咖啡和茶叶都是不限量供应——如果觉得现在喝的饮料不合口味,还可以直接申请采购新品。一般三天内就能收到。” 据周策说,这是综合诊断中心最让其他医生羡慕的地方。虽然孙立恩平时有咖啡和水就够了,但周策他们却为了冰箱里的饮料制定了非常严密的轮转计划。总的来说,除了苏打水和快乐水始终保持足量供应以外,其他各种类型的饮料都有机会出现在茶水间的冰箱里。 “那可太好了。”马永芳点了点头欣喜道,“我们今天早上就喝了一杯咖啡,现在实在是有点累。” “这个好办。”孙立恩想了想,指着一旁始终保持微笑的袁平安道,“你们直接跟着袁医生一起先去喝咖啡补充一下精神,我带着张医生去看看病人。等见过了病人之后,咱们在会议室见。” 第678章 突击 按理来说,领导工作而下属去喝咖啡,这是一件非常不合适的事情。但张智甫医生却抢在组里医生反对之前同意了这个建议。 “我上年纪了,每天睡上三五个小时就差不多了。年轻人可不一样。”他先接过孙立恩的话头,对自己睡眠时间比较少的现状进行了一番批判之后,对几位年轻医生道,“我先和孙医生去和病人沟通一下,这一路跑过来也没让你们好好休息……先去喝些咖啡提提神,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那中午你们就直接回去先休息。” 张智甫教授的态度非常平易近人,这也让孙立恩心里舒服了不少。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位教授来四院的目的就是为了继续治病救人。但知道自己以后的同事兼竞争者并不是那种特别难搞的人,至少能让孙立恩这颗小心脏稍微安稳一些。 从急诊中心到综合诊断中心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孙立恩很快就带着一行人来到了大楼里。 不得不说,综合诊断中心的外观还是挺能唬人的。木质结构和带着构件痕迹的清水混凝土,在这栋四层高的建筑上完美且和谐的融为一体。据说市建委还准备用诊断中心大楼去评一下鲁班奖。 建筑的事情,孙立恩不太懂。但作为使用者,他能明显感觉出这栋四层楼的好用之处——大楼本身并不怎么独特,但上下通道的数量却要比旁边的急诊中心还多。光平缓的上下楼梯就有六个,同时还配备了八台电梯和四部扶梯。 上下楼几乎不需要等电梯不说,孙立恩自己在综合诊断中心干了这么久,他甚至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用过那四部扶梯。 和孙立恩一起进入病房的,除了徐有容、周策两人之外,就是张智甫和陈天养了。五个人一起走进病房后,孙立恩负责介绍患者情况,而张智甫则在一旁拿着检查报告和病例记录阅读了起来。 “这个患者,刚入院之后,你就开出了风湿免疫标志物的检查?”很快,张智甫就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问。“非常敏锐的方向,但你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不先继续完善心血管方面的检查?” “相关检查已经有了造影和心电图,继续完善心血管方面的检查意义不大。”孙立恩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方案已经摆在面前了——要么做支架,要么做搭桥。这些是专科医生需要考虑的问题。而我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找出导致他甘油三酯正常,但三支病变狭窄99%的原因。” 孙立恩说的非常实在,同时也避过了最重要的问题。普通临床医生并不会对于患者的病症这么“刨根问底”。在没有明确指征和可疑点的时候,临床医生的诊疗往往局限于患者当前的病情。对于王戈的病情而言,甘油三酯低并不能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可疑点。不管他的甘油三酯究竟有多少,三支病变导致的心肌供血不足才是最重要的事实。 “那么,风湿免疫标志物的检查呢?”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是什么引导你往自免疾病上去考虑的?” “病史采集。”孙立恩答道,他当然不能说是状态栏提示的系统性红斑狼疮静止期,“患者之前曾经有过关节红肿疼痛……” “这些是你问出来的。”张智甫教授朝着孙立恩晃了晃手里的病例记录,“是什么让你问出这个问题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背上有些冷汗往外冒。 张智甫的问题太直接了,直接到了孙立恩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糊弄过去的地步。 沉默了几秒钟后,孙立恩瞥了一眼旁边那个看上去有些担心的年轻女子,她是王戈的女朋友。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孙立恩就瞬间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张教授,这个问题咱们还是回会议室再说吧?” 张智甫若有所思的顺着孙立恩的视线看了一眼王戈的女朋友,然后点了点头。 · · · 会议室里,几位年轻的医生们人手一杯热咖啡,同时手边还放着来自大洋彼岸的碳酸牛磺酸功能饮料。对他们来说,一杯咖啡只是让他们继续保持清醒的底线,而功能饮料才是让他们能支撑着工作下去的主要动力。 大家年龄都不算太大,而且以后又要经常在一起打交道。所以,没花什么功夫,马永芳等人就和袁平安聊了起来。 这个年龄段的医生们聊的话题内容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平时工作和生活上遇到的各种问题。而马永芳等人看上去不光对四院的工资水平很感兴趣,同时他们也对孙立恩这个人很好奇。 “一个规培生,为什么会当副组长?”马永芳问出了埋在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问题。“这么重要的职位,就算那个美国专家……帕斯卡尔博士吧?就算他不当,至少也得是袁医生或者徐医生来担任吧?” “因为我们不以职称论高下。”袁平安笑着回答道,“你们大概还没见过孙医生的诊断,反正我第一次在首都见到他的诊断的时候,差点以为面前站着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从某个山沟沟里跳出来的千年老妖。” 用“千年老妖”来形容孙立恩的诊断表现,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就算有千年老妖愿意出山来搞诊断,袁平安也不觉得它就能一眼认出AH X III患者。 也许称之为“万年老妖”更合适一点? 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走路有些不稳当的张智甫教授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不光是袁医生你啊,我也觉得孙医生的表现就像是个妖怪——其智近妖,我老张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孙立恩跟在张智甫教授身后,笑的有些勉强,“张教授您谬赞了……” “诶,怎么能是我老张夸错了人了呢?”张智甫教授看起来兴致很高,他打断了孙立恩的客气话,直接把手里的病例扔在了桌上。牛皮纸封的病例夹划过桌面,被桌子另一头的马永芳接在了手上,“小马,你们几个看看这个病例。” 这份病例是王戈的急诊诊断结果,在走廊上听过了孙立恩的解释之后,张教授特意让孙立恩从自己办公室里找出了这份记录,然后把这个记录当成了一次突然起意的突击考试。 “你们看看,这个病例要怎么处理。”张智甫教授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同时还对在场的孙立恩和袁平安笑道,“你们两个可不要给他们提示,让他们自己看。” 第679章 试错 其实在孙立恩看来,诊断和考试还是有巨大差别的。至少在他眼中,用这套病例来考教几位新来的同事显得有些……难度不足。孙立恩会这么判断的原因也很简单——张教授会用这个病例来考教几位即将在综合诊断中心任职的医生,就意味着这个病人的疾病肯定属于“疑难杂症”中的一种。他的病情绝不是病历上所显示的这么简单,里面肯定还有料可挖。 这种方向性的提示,在临床诊断中往往是最重要的。状态栏就属于这种方向性的提示——一旦提示出的内容和患者的症状表现对不太上,孙立恩就能反应过来自己踩到雷了。虽然状态栏当然更加详细,而且对各项指标的灵敏度也更高一些,但从本质而言,状态栏就是一种临床意义巨大但除此之外也没啥大用的东西。 哦对,提示出患者的姓名能够非常有力的帮助孙立恩避免叫不出对方名字的尴尬。 几位医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觉得有些意外。不过既然是张智甫教授给出的问题,那还是得做的。 “患者病史采集做的不错啊。”三人看到这份病历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病史采集和病程描述,马永芳医生一边看着一边做出了评论。孙立恩写的病程都是照着“内科王者下笔如有神”的模式来的。逻辑通畅,条理清晰,最重要的是,他还尽量描写的比较偏向反映现实,而非加以判断。 这个习惯就比较难直接理解了……举个例子吧,同样是“运动后胸口不舒服,乏力”,其他医生可能会直接用“胸前区疼痛”一笔带过,而孙立恩则写的是“胸骨第三肋至第六肋部分感觉不适,再次活动肢体时感觉乏力,运动困难但可克服”。 在外人眼中,这也许是一个规培医生正在绞尽脑汁水字数的小伎俩。但孙立恩这么写,却已经体现出了他的工作习惯。 同样是胸口疼痛,这可能是心肌缺血导致的胸前区疼痛、急性心肌梗死、急性心包炎或者主动脉夹层,也可能是胃疼自发性气胸或者肺栓塞肺炎甚至肺癌。对于患者表现出的症状而言,病史采集时应当体现的是当时的患者情况,而不是接诊医生的第一判断和反应。 客观而准确的病程记录,不光能够方便验证医生的诊断,同时还可以方便考试——这倒是个孙立恩没想过的好处。 三位医生很快就完成了全部的病例阅读,并且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意见想要交流。 “可以讨论,也可以查阅资料——查百度都行。”张教授坐在座位上,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温水后笑着说道,“手段不限,只要你们别去问诊断中心的其他医生就行。” 这可就算是很宽泛的手段了。马永芳开始低头重新看起了检查结果,王国南和陈学荣两位医生则干脆拿出了手机开始搜索。而张智甫教授依旧坐在座位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组里的三名年轻医生。只剩下陈天养一人还在座位上沉默着,他看着面前的单子问道,“患者现在情况稳定了?” “这个等一下再回答。”张智甫教授打断了陈天养的提问,“你这有诱导他们的嫌疑啊。” “我一个外科医生,搞不来这些东西。”陈天养很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我就想知道,这人做没做搭桥?” “一会告诉你。”不回答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视为答案的一种。张教授很明显没有这种斗争经验,他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陈天养在给三个年轻的医生帮忙要提示。 陈天养朝着孙立恩递过来一个很有深意的眼神,然后一脸坏笑的沉默了下去。 虽然有陈天养的助攻,但要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诊断仍然是非常艰巨的工作——张智甫教授所提供的资料里,并没有孙立恩追问出的最关键信息。 “患者有家族史么,有没有得过川崎病?”陈学荣首先开始提问,作为心内科医生,他见过很多这样的患者。以他的经验,这种血脂正常但存在冠状动脉狭窄的患者他也不是没见过。最常见的就是川崎病患者。作为一种呈现自限性病程的疾病,少部分川崎症患者可能有冠状动脉病变等后遗症。这是引起儿童后天性心脏病,尤其是冠状动脉狭窄病变的主要原因之一。 川崎病的病因目前仍然不明,但如果曾经在儿童时期确诊为川崎病,那么现在王戈出现了冠状动脉狭窄就是完全可以理解和解释的了。 除了川崎病以外,家族遗传史也是导致冠状动脉病变的高危因素。对心内科而言,一个血脂正常的患者出现且仅出现冠状动脉狭窄,那自然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这两个相对常见的因素。 患者本身并没有表现出免疫系统方面的症状,或者说并没有这种可疑之处。所以,陈学荣首先询问的就是两种最常见的情况。 “患者没有提供家族史,以前也没有罹患过川崎病。”在得到了张教授的同意后,孙立恩回答道。 “我没啥想法了……这也不像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陈学荣叹了口气,扭头对一旁的王国南道,“南哥,你有什么想法么?” “为什么不能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王国南的回答是反问,“这个患者年纪不大,血脂正常,但却出现了三支病变——这种情况不是正好符合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引起的血管病变特征么?” “可是他没有其他症状啊。”陈学荣对自己的诊断非常有信心,他据理力争道,“以心血管症状为首发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这太罕见了。” “他还有蛋白尿和肾功能异常,你没看后面的检查?”王国南继续反问道,“如果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肾功能异常为首发症状就很好理解了吧?” “他在出现肾功能异常之前,先做过造影。而且因为有冠状动脉狭窄,所以给他的补液量一直不太够。这很有可能是造影剂肾病,而不是什么免疫系统疾病……”陈学荣和自己的同事争论了起来,“我倒要问问你,你凭什么认定他的肾功能异常是免疫系统疾病的症状而非造影剂肾病?” 两个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马永芳医生忽然道,“不是造影剂肾病。” 看得出来,在这个临时结成的小组里,马永芳医生的说话分量比王国南和陈学荣更重——她一说话,两人马上就停下了争论,然后转头看向了马医生。 “第一次尿常规是在结束造影之后四十分钟进行的。”她拿起了手里的报告道,“造影剂肾病不会这么快。他的肾功能异常是症状表现,不是医疗手段的结果——至少当时的肾功能异常不是。” 有了马永芳的判断非常准确,王国南和陈学荣很快也点了点头,同意了马永芳的判断。 而张智甫教授则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桌子下面看着自己的手表,很明显,他对自己组里三名医生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 在已经明确知道“这个患者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们仍然用了超过四十分钟讨论病情,而且目前也只是把范围缩小到了“患者很可能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上而已。虽然和其他医生比起来,他们的效率已经很高了。但是……这和孙立恩的表现还是有很大差距。 孙立恩在接诊一名“普通”胸痛病人的时候,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判定了王戈有免疫系统疾病,并且开出了相关检查以明确自己的诊断。这个时间是有检查单证明的。 “你们讨论出结果了么?”张智甫教授又耐心的等了五分钟,然后打断了激烈的小组讨论,“现在还有患者等待治疗呢,你们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怀疑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王国南答道,“我们怀疑是系统性红斑狼疮,韦格纳肉芽肿病或者淋巴瘤样肉芽肿病。” 张智甫教授收起了“温柔且和善”的笑容,然后继续问道,“既然已经缩小到三种疾病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讨论?” “因为我们还没办法确定……”陈学荣正在解释,张智甫教授却突然拍起了桌子。 “这是一个有三支病变冠状动脉狭窄的病人,他就躺在病床上,随时有可能发生心梗!你们花了四十五分钟讨论出了三种可能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为什么不马上提出检查以明确诊断?还有什么继续讨论下去的意义?”他朝着自己的组员怒道,“现在提供的诊断和病程记录里,哪一个项目有可能进一步缩小诊断范围?” 陈学荣被张教授的怒吼镇住了,他下意识的解释道,“会诊讨论肯定要花时间……这才四十多分钟……” “孙医生诊断的时候只用了十五分钟!”张智甫教授看上去真的生气了,“我早就跟你们强调过,第四中心医院是大急诊中心,来这里问诊的患者大部分都是急症——诊断不光要准,而且还要快!” 三个人都不吭声了,当然,他们内心要是能服气倒也是个奇迹——要在四十分钟判断出患者可能罹患有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就不算容易,而把怀疑名单缩小到三种就更为难得。毕竟这三位都不是风湿免疫科出身,和这个领域最为接近的,也就是马永芳医生了。 “把你们的那种傲气都收一收,好好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张智甫教授把完整的检查报告和病例扔到了桌上,“记清楚了,你们现在是在大急诊中心里上一线临床,不是在同德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搞跨部门会诊的!没有人会盯着你们的诊断,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只有马上要死的病人等着你们来救命!诊断不需要做到百分百正确,但一定要平衡好治疗和正确率——那么多检查手段,就是为了帮你们试错用的!” 第680章 辞职 试错,是临床诊断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它能够让医生们迅速判断出患者的真实情况,而不是尝试着同时处理多种可能。但在国内,对于“诊断试错”,临床上一般有两种进行方法。第一种是通过检测来进行试错——这种方法唯一的缺点就是会增加一些患者和医保的负担。而第二种,则是限制更加严格的“诊断性治疗”。 孙立恩用过诊断性治疗,可只要能有其他的选择,他也不想这么干。诊断性治疗过程的繁复却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从原理上来说,诊断性治疗倒是非常容易解释。医生们已经把患者可能罹患的疾病从浩渺如烟的几千上万种,缩小到了那么两种或者更多的范围中。但由于各种原因——可能是因为病情进展速度太快,可能是因为科学进步的程度尚且不足——总之,在仔细平衡过了各种可能性之后,医生们决定采用某种特定药物对患者进行治疗,并且观察治疗反应。 如果患者好转,则可以确定罹患疾病为A,如果没有好转,那么就按照B或者C、D乃至其他疾病再次进行诊断性治疗。 医生们选择这种方式进行“诊断”,对于患者的风险也就显而易见了——如果第一次就没有猜对,如果连续排除了所有可能但都无效……那么患者本人就很可能需要付出病情被延误惨痛代价。 因此在国内的现行情况下,医生们不到万不得已,基本都不会使用这种方案。如果要使用,那繁琐且麻烦的告知过程也会变得非常痛苦。并不是所有家属都能够接受医生们关于“赌一把试试看”的方案,他们更希望能够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包括自己亲人的生命健康乃至生死。 “只要有必要,那就去做。只要是你们认为对患者最好的,那就去干。”张智甫教授喘了两下,咳嗽着说道,“这里是诊断中心,什么病人会来诊断中心看病的?在其他地方看不好、看不明白,但是又不甘心回家等死的人才会来这里——把你们以前在同德附属的那些习惯统统忘掉!” 临床医生,尤其是大型三甲的临床医生往往有个习惯。往好听了说,他们习惯为患者选择最合适的治疗方式。往难听了说,他们习惯看碟下菜。 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能力负担所有类型的治疗方案。医保并非万能,有很多药物和治疗方案是医保所不能报销的。就算有医保报销,不同的患者也分医保报销等级,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患者压根就没有医保覆盖。 当面对这样的患者时,“经验丰富”的大型三甲医院的医生们往往会先和患者聊聊家常。问问看患者本人和家属的工作情况。总而言之,就是通过各种不太容易引起患者以及家属反感的方式,确定患者以及家属的经济条件、承受能力、治疗意愿等等。 如果医生们明确得知,患者家庭经济条件不好,而且家属也没有太强烈的治疗意愿的话,那通常就会干脆不怎么提手术治疗的事情,转而推荐一下进行保守治疗。而如果患者家庭条件尚可,本人求生欲和家庭治疗意愿都非常积极的话,那就会把推荐治疗的重心转移到更积极且价格较高的项目上去。 张智甫教授要纠正的,也就是自家组员的这个习惯问题。在他看来,综合诊断中心是一个没有那么复杂的机构。医生只管看病,患者和家属只管配合就行。如果家属没什么治疗意愿,又或者无力支付治疗费用的话,他们可能根本就不会到综合诊断中心里来。 听到这里,孙立恩觉得自己还是稍微解释一下比较好,“事实上……如果碰到无力支付费用的患者,在对方同意把诊断资料公开,并且在审核后共享给武田制药的话,他们的诊断费用是可以全免的。” 孙立恩刻意把“诊断费用”四个字说的重了些,毕竟这也是当初武田制药和四院达成的合同的一部分。按照武田制药的合同,诊断中心每年可以免费诊断的病人数量不超过一万名患者。而治疗费用也有相应的减免和资助,虽然比例并不算很大,但“武田制药旗下所有药品五折”的承诺就已经足够很多人跨过生死的距离了。 目前武田制药在国内上市的产品主要集中在消化道疾病,心血管疾病和肿瘤上。而其他在境外上市的产品则尚未通过国内审批投入使用。可以说小林丰的“慷慨承诺”本身并不会为整个企业带来多少压力——诊断费用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范畴,并不是每一个需要诊断的患者入院后都需要做PET扫描或者全身核磁共振,又或者mNGS检查。况且这些检验项目连机器带耗材全都是武田制药所提供,成本并不算太高。 “那就更应该多做检查了。”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补充道,“不要担心给检验科造成压力,也不要担心家属不理解。你们只需要放手去做,然后把诊断给我搞出来就行——明白了没有?” 三名医生一起点头,而陈天养则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武田也负责支付我们的工资?” “工资是院里发的……”孙立恩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不过陈教授您的工资……可能学院里也得发一部分吧?” “我可不像老张,他现在是一心扑在人民健康的事业上了。”陈天养似乎是觉得现场气氛有些不太好,所以插科打诨道,“我老人家比较关心自己的这点破事——我孙子马上就满周岁了,当爷爷的得给他挣红包钱呐。” 老油条顺利的把话题引到到了并不怎么严肃的方向,在场的医生们聊了几句之后,被张智甫教授带去了一旁的办公室,准备安排一下位置。而陈天养则把孙立恩留了下来。 “今天怎么没见着小徐啊?”陈天养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在凳子上坐的更舒服一点,“她今天休班?” “徐医生……”孙立恩迟疑了片刻,“她好像是有些私事,今天请了假……” 话音未落,孙立恩的手机就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却看到的是一个没有记录在通讯录里的本地号码。 “喂?”孙立恩在“烤面筋”的声响中接通了电话,“哪位?” “我是徐有容。”电话那头,响起了徐有容的声音。她听起来一切都还挺好,不过孙立恩隐约还是能感受到一点波动,“我准备辞职了。” 第681章 帮助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孙立恩绝对不会相信的,那么隔空渡真气和徐有容辞职一定能够排在前两名。甚至徐有容辞职不当医生的难以置信程度还要略高一些。 在孙立恩眼中,徐有容是个彻头彻尾的,完完全全的医生。她能够投身医疗行业,年纪轻轻拿下霍普金斯的M.D学位,在国内就职时跟着柳平川读第二个医学博士学位……在孙立恩看来,徐有容和“医生”以及“博士”这两个身份紧密相关,相辅相成。缺了任何一个部分,徐有容都不是现在的徐有容。 这样的人,会突然打电话说要辞职?孙立恩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说话?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又不是在拍电视剧,我在机场。”徐有容愣了几秒钟,然后忽然温和的笑了出来。“我今天飞美国。” “怎么突然就决定要走啊?你跟柳院长说了么?”事情蹊跷的厉害,孙立恩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你现在就出发,这事儿叔叔阿姨知道么?” “他们……不知道。”徐有容叹了口气,“我这次去美国,是为了捞人……” “是瑞秋?”孙立恩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徐有容是去美国捞瑞秋这种事儿倒是很容易理解,毕竟整个美国,有资格劳动徐有容大驾,而且徐有容自己甚至愿意干脆以辞职为代价的,也就只有一个瑞秋而已。“她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徐有容才低声说出了事情原委。 根据徐有容的说法,瑞秋家在美国中南部地区,而且是老牌移民。她们家祖上在美国开垦土地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美国建国之前。而当时的美国,是清教徒的“避难所”,是坚定信仰上帝的教徒们为自己选择的避难地。 瑞秋的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甚至有些狂热的教徒,他们表现得甚至比自己的父母一辈更加狂热。在几次因为“信仰”而争吵之后,这对刚刚结婚不久的夫妻甚至一起决定和父母断绝关系,从孟菲斯搬家到了西雅图生活。 而瑞秋也就出生在西雅图。 从小生活在比较开放的城市中,瑞秋很早就发现了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但她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不太一样。早熟且聪明的瑞秋做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她不打算和自己的父母分享关于自己喜欢女孩子这一事实。 瑞秋一直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从十一岁到十八岁,她一直把这个秘密当成最隐晦的内容,从来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只言片语。她一直认为,等到自己考上大学之后,就能够拥有独立的空间和生活。到时候,她的小秘密也不会给自己惹来任何麻烦。 但很明显,当时只有十一岁的瑞秋错了。 在完成了自己在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教育后,瑞秋背上了一笔堪称巨款的学费贷款。按照银行的估计,她大概能在四十九岁前还清贷款。而每个月的还款额度高达六千七百美金。这已经占到了她月收入的一半左右。这让她的生活非常拮据——在纽约当肿瘤科医生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情。可虽然生活拮据,瑞秋依然过的还算不错。至少她获得了自己的自由,她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决定自己应该去爱什么人。而不必被父母逼迫着,每天花八个小时祈祷,剩下的时间则和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丈夫”一起度过。 直到三个月前,在纽约盘算着再来中国探亲的瑞秋接到了一通电话。她的祖父母去世了,而她和她的父母则被列为了遗产继承人。根据律师的要求,她需要先和自己在西雅图的父母会面,然后三个人一起回到孟菲斯继承遗产。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完全就是个骗局。 瑞秋的祖父母的确去世了,但已经和家庭断绝来往的父母并没有获得继承遗产的资格。这份遗产被全部指定给了瑞秋继承。而指望着这笔遗产来支付欠款的瑞秋的父母在得知了这个情况后,迅速拟定出了一个计划。 他们一方面对自己父母的律师声称女儿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她无力作为合格继承人来承担这份责任,另一方面则请人假扮律师,给自己的女儿打了个电话,并且在电话里要求她尽快到西雅图和自己的父母会面。 毫不知情的瑞秋以为自己依旧保持着秘密,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压根没想着去“纠正”她的性取向。而令人感到悲哀和无奈的是,自己的父母所为她安上的“精神疾病”中,还真就有一项“同性恋”的疾病。 作为“精神分裂、躁郁症”患者的同性恋患者瑞秋被送入了一家由教会资助开设的所谓“精神矫正”机构。她在两个月的治疗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但聪明的瑞秋始终没有正面反抗那些治疗师们。她一直隐忍着,直到两个月后,她获得了一次独自外出前往附近快餐店用餐的“奖励”。 瑞秋用自己身上的最后几枚硬币打出了自己的求助电话,她恳求徐有容尽快来美国,并且以自己伴侣的身份,让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 · · · “她在那边不知道遭了多少罪……”说到这里,徐有容的声音开始发颤了起来。精神矫正治疗同性恋,是一项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方案。这种治疗在美国的绝大多数州中已经属于非法活动,但在西雅图,这种做法仍然是合法的。而治疗的方案中,绝大多数治疗师都会使用厌恶性疗法——他们一边给受害者播放与同性有关的图片或者视频,一边电击或者使用滚烫的铁丝去戳对方的身体。通过这种建立潜意识联系的方法,诱导受害者对某种特定的思维或者……性取向产生厌恶感。 “那你也不用辞职。”听到这里,孙立恩哪里还能阻止徐有容的行动。他想了想道,“如果你只是担心去的时间太久,那我去找刘主任,或者和柳院长帮你想办法。你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徐有容沉默了好一阵,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了句“谢谢”。 但开动脑筋准备给徐有容以及瑞秋帮忙的孙立恩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突然冒出了几个好主意。“你先忙你的事情,到了美国之后我打这个电话还能联系上你吧?”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才继续道,“你回头把航班号发给我一下,我去找找人,说不定能给你帮上点忙。” 挂了电话之后,孙立恩深呼吸了几次,然后从自己的手机上播了个号码出去,电话接通后,孙立恩沉声道,“小林先生,我需要您的帮助。” 第682章 麻烦 小林薰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有些困惑且无奈的放下了手机。 “怎么了?”林兰在床边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谁的电话?” 和林兰在一起一年多,小林薰的中文水平大有长进。他迟疑了片刻后才说道,“有人请我帮个忙……” “谁呀?”林兰更好奇了,她一开始倒是在旁边隐约听见了几个字眼。但是……这些只言片语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日文。“是工作上的关系?” “不,不是。”小林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后对林兰低声道,“我要打个电话。” 林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然后从一旁的凳子上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四十多平米的房间被布置的仿佛小林薰和林兰平时居住的住所一般。唯独房间最中央摆着的病床和周围的摆设格格不入。小林薰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后,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皮尔斯先生,我想要咨询一点事情……” · · · 孙立恩挂掉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毕竟孙立恩再开挂,他也只是个医生而已。他能够想的到的,对大洋彼岸那个国家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只有小林丰和他的儿子小林薰而已。 小林薰目前在武田制药国际关系部就职,他的工作就是和各个国家的“具有影响力”的人士打交道。而因为林兰的关系,孙立恩觉得他也许会对徐有容和瑞秋有更多的同情心和理解。 而且更重要的是,孙立恩总觉得这种事情去找小林丰那条老狐狸,不光不会得到什么帮助,说不定还要被人算计一下。 小林薰是孙立恩觉得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但其他途径……他也打算试试看。宋院长那边可能接不上什么力量,毕竟她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国内三甲医院的院长。反倒是柳院长那边……可能会有些办法。 同协和美国各大医院以及医学院联系密切,当初瑞秋也是作为其中一个合作项目的负责人,才到同协来工作的。 “通过同协的渠道向……美国方面表示抗议?”柳平川院长一脸震惊,“有容怎么了?” “瑞秋被人关了起来,有容姐急的都快疯了。”孙立恩一看柳平川的表情就感觉有戏——很明显,徐有容在踏上前往美国的飞机之前,根本就没和柳院长通过气。他决定再给老头加一把火,“有容姐担心这次去的时间太长会耽误工作,所以打算辞职……” 孙立恩说到“担心去的时间太长耽误工作”的时候,柳平川的表情还稍微缓和了一点,心说自己的学生果然还保留了一点基本的理智。结果在听到“打算辞职”之后,震惊到直接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啥?!” “我劝了好久才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看见烧红的铁块,就得赶紧下锤子。孙立恩趁机施展出了三十六路乱披风锤法,一锤接着一锤的劝诱着柳平川道,“她现在已经上飞机了,而且之前挂电话的时候也没松口辞职的事儿……我这实在没办法,求援的电话都打到武田制药去了。” 孙立恩和武田制药关系密切这种事情对柳平川而言当然不是秘密,孙立恩既然为了徐有容的事情,连这层关系都用上了,那当然是没有留手,全力以赴。 柳平川沉默了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把事儿从头到尾,详细的跟我再说一遍。” · · · 孙立恩花了一整天时间,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甚至连袁平安和他以前的导师朱敏华教授都扯了进来。但要隔着一座太平洋,干预在另一个国家里发生的事情……至少对孙立恩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一些。 这些关系大部分都是之前一年中给人看病所积攒下来的路数。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能够让孙立恩找到并且联系上的关系,大部分都和国外没什么太多交情。就算有,那也不太可能影响到当地的司法部门。 如果伊维拉女士还在就好了。孙立恩甚至想到了在非洲见过的那位胖乎乎的黑人女医生,然后心情更糟糕了一点。 按照时间来推算,徐有容乘坐的班机应该已经降落在了洛杉矶。她应该会在那边直接转机,然后飞往孟菲斯。想到这里,孙立恩不自觉的又叹了口气,他想给小林薰再打个电话问问看情况——虽然之前的通话中,小林薰答应“试一试”,但具体尝试到了什么地步,孙立恩对此一无所知。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最先联系他的,是之前那位沈轻眉介绍来的布鲁氏病患者刘保国。 刘保国并没有直接接到孙立恩的求助,是沈轻眉给他打的电话。而沈轻眉联系这位老朋友的原因也很简单——刘保国在美国拥有两家相当不错的律师事务所。虽然平时主要针对的是国际贸易和商业纠纷案件,但对于这种明显涉及刑事犯罪的案子,律师们处理起来也并没有多少难度。 “我已经问过那边的律师了,他们对拿下这个案子有一定信心。”刘保国在电话里表明身份后,直截了当的对孙立恩道,“但是我得提醒孙医生你一下,这个案子也有可能会搞的很麻烦。” 瑞秋这个刑事案件的部分清晰明了,将她父母关进去一点都不困难,但要把瑞秋从那个中心里捞出来难度的却很大。 “那个精神医院是由当地教会组织出资支持的机构。”电话里,刘保国的声音似乎有些犯难,“虽然表面上是正规机构,但是听我的律师说,这家机构里还有不少这样的……患者。” 孙立恩有些惊讶,难不成这地方还是个犯罪窝点?“这种事情没人管么?” “孙医生你没在那边生活过所以不太清楚。”刘保国叹了口气道,“那边的保守派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大……” 教会是西方世界生活中的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往往有着很强的号召力和组织力,同时财力也相当可观。 而在搞投票的西方国家里,这样的组织就意味着选票,意味着竞选经费支持,就意味着……一些没什么根脚的新兴政客有了发家的机会。而教会在这片新大陆上存活了几十上百年之久,支持过的政客绝不止有一两位后来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些政客们又会继续带着教会支持的新人政客,成为一股绝对不可能被忽略的势力。 当然,教会的支持并不是无偿的。被教会所支持的政客们,都必须在各种场合下维护教会的“权益”。但说实话,这种行为并不会为他们招来什么民众恶感——看到自己支持的政客如此虔信,民众反而会更加支持他们。这种后果和支持某些特定集团或者利益群体完全不同,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 “您说的那个教会我们也查过了,是非常……保守的教派。坚决反对堕胎和同性恋,同时还对其他宗教信徒非常敌视。”刘保国在电话里叹了口气道,“要从他们支持的机构里把人救出来,难度很大——这家机构是合法的,他们的诊断有法律效力。要把瑞秋从里面接出来,就意味着可能要推翻他们之前的诊断,这个难度是非常高的。” 刘保国在电话里尽量详细的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但同时也承诺会继续帮忙想想办法。随后在孙立恩的千恩万谢中挂了电话。 孙立恩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下……事情看起来可就麻烦多了。 第683章 糖尿病 虽然很想帮忙,但孙立恩毕竟也只是一个开了挂的急诊内科医生。大洋彼岸的事情,他能影响和掌握的内容都很少——甚至不如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的徐有容本人。 虽然孙立恩自己有帮忙的想法,但比起这种念头,自知之明显然更加重要。徐有容刚刚抵达美国,爱人被人关在精神病院里备受折磨,现在只怕满脑子都是官司。在这种情况下,不停的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显然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孙立恩今天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医院这种地方,虽说是科学和技术占领主要引导因素的地方,但医生们的情绪其实也同样重要。一名信心满满的医生和一名垂头丧气的医生所开出的治疗方案就算完全一致,用在病人身上有时候效果也会有点不同——尤其是在患者敏锐的察觉出了医生没啥信心的时候。 既然是工作,那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孙立恩搓了搓自己的脸,站起了身子准备完成一下最后的查房工作。王戈现在病情有所好转,但距离出院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他的性格似乎也开始出现了一定转变,至少现在抬杠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孙医生,我正找你呢。”刚刚走出办公室,孙立恩就被张教授叫住了。张智甫教授撇着双腿走了过来,很高兴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胳膊道,“我刚刚接了个电话,柳院长说让我去ICU那边看看,有没有需要诊断的病人。” 四院的重症医学科基本是整个医院里除了儿科和急诊科以外最繁忙的部门。多亏CCU,PICU之类的重症科室是由心内和儿科直管,要不然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当场就得死几个以示抗议。 多捞几个科室部门到手里创收?不存在的,钞票再香也得有命去花呀。 从重症医学科医生的角度来讲,他们对孙立恩以及综合诊断中心的态度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孙立恩和综合诊断中心在过去多次出手,及时找到了患者病因后将他们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而稳定下来的患者们,除了一小部分能够直接进入综合诊断中心里住院治疗,或者转给其他专科住院部的,其余的一股脑都被塞进了ICU里。 过去一年里,ICU的工作量同比去年上升了最少12%,这几本都是孙立恩的功劳。 虽然心里痛恨着大量工作,但ICU的医生们也不得不承认,孙立恩和诊断中心送来的患者全都诊断明确。他们甚至连额外的检查都不需要做,只要按照诊断中心的意见进行治疗就行。 所以说,整个重症医学科对综合诊断中心的态度非常不统一。住院和主治们大多嫌诊断中心碍事儿,而住总以上则对诊断中心好感不浅——重症医学领域的诊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很多时候,找准了病因,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甚至能够赶在病情进一步发展之前,就开始进行针对治疗。这种“领先一步”的治疗模式,大幅增加了被转送来的患者们的生存概率。 但并不是留在ICU中的患者都能够享受得到这种“领先一步”的待遇。四院急诊虽然实力雄厚,但毕竟只是急诊。能够在急诊获得完整且精确诊断的患者并不多。尤其是在患者已经明显出现了生命危险的时候,急诊中关于诊断的要求自然就要再放松一点——除非是孙立恩这种能够一边抢救一边做诊断的怪物,否则其他急诊医生都是先把危重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然后根据当前信息做一个初步的诊断判断,最后再把人往ICU一送就算完事儿。 在ICU中完善了其他检查后,生命体征稳定,诊断基本明确的患者才会被送到相应的专科进行进一步住院治疗。 这也就导致ICU里,每天都有不少需要诊断的病人,而且普遍病的不算轻。以前只靠一个孙立恩团队,要完全覆盖这些需要诊断的病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现在有了张教授的团队,重症医学科顿时就来了精神。甚至没等张智甫教授主动和他们联系,重症医学科就找到了刘堂春头上,“刘主任,能不能请张教授来我们这里做一下诊断?” ICU里是有几个比较麻烦的病人的。尤其是一名已经在ICU里住了三天的糖尿病患者尤为麻烦一些。 “糖尿病?是酮症昏迷么?”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一起坐在重症医学科的小办公室里看着资料。孙立恩原本打算全程保持沉默,只是过来露个面就好。但听到重症医学科目前觉得最棘手的患者居然是个糖尿病,孙立恩这下可是忍不住了。 大部分糖尿病患者按照分类能够分成两类——一型糖尿病或者二型糖尿病。一型糖尿病的患者胰腺无法生产出足够的胰岛素,因此会出现高血糖的症状。而二型糖尿病患者大多有胰岛素抵抗的症状,他们的身体对胰岛素反应不佳。因此明明产生了足够多的胰岛素,但身体中的血糖含量还是一直下不去。 而血糖含量始终保持在极高水平时,人体会出现严重的代谢紊乱。这种代谢紊乱则会导致人体无法正常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供能,从而转为消耗脂肪。 脂肪首先需要被转化为酮体,人体才能转而对其进行利用。但酮体生成过多且超出了组织能够利用的程度时,患者就会出现酮血症和酮尿症的现象。而酮体积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产生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酮症酸中毒是内科常见的急症,但……以孙立恩的眼光来看,它还远没有到需要诊断的地步。酮症有非常明确的指征,随机血糖含量大于16.7mmol/L,血酮体大于4mmol/L,且患者伴有意识不清,血浆二氧化碳结合力降低等明确症状。 虽然酮症酸中毒是一种急症甚至可以被称为重症,但它的诊断并不困难。孙立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ICU会把这个病人当成“需要诊断中心”的病例。 “不是酸中毒。”孙立恩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答,“这是个高渗昏迷的病人。” 高渗昏迷全称是“高渗性非酮症糖尿病昏迷”,病如其名,这是一种由糖尿病引起的非酮症性昏迷。患者主要是因为糖代谢紊乱加重,导致细胞外液呈高渗状态,从而引发的低血容量高渗性脱水。而这种脱水表现在患者身上,则成为了“昏迷”。 “患者今年29岁,家属称患者过去两年有明显的多音多尿,每天饮水量大于2000ml。”重症医学科主任吴法先对孙立恩和张教授道,“而且这还是个可乐的重度爱好者,每天最少喝三瓶可乐。两年中由于体重一直在下降,家人反而没觉得他的身体会有什么问题。” 喝可乐一般来说会让人长胖,这是很多人对碳酸饮料又爱又恨的主要原因。但比起长胖,更可怕的却是“明明每天大量喝可乐,但是体重反而下降”的情况。一般来说,这就意味着患者有极大可能罹患了糖尿病——多饮多尿,多食情况下体重下降,这是糖尿病的主要早期信号。 “好家伙……每天1000毫升啊。”张教授也被这个数据震撼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的内容上,“29岁发病,有点早啊。” “我们也怀疑过可能是一型糖尿病,但是患者的情况并不支持这个判断。”吴主任继续道,“他入院当天上午七点被家属发现嗜睡,但是可以简单对答问题。而到了中午十二点半,则开始出现了呼之不应,躁动不安和呼吸急促的现象。患者家属交了120,在急诊急查血糖,血糖含量为79.42mmol/L,PH6.98,尿酮体2+。” 好家伙……孙立恩被这个数据吓了一跳。这么高的血糖,这患者的血尝起来说不定都是甜口的。 “急诊给他查了CT,提示有双肺多发感染、肺水肿和脑水肿的可能性。”吴主任继续介绍道,“急诊补了8000ml晶体液,尿量3000ml。用了160个单位的胰岛素,血糖降到了22mmol/L。同时还给与了头孢趋同抗感染,5%的碳酸氢钠一共用了375ml。” 孙立恩从这一串数字上隐约看到了当时兵荒马乱的急诊科的样子。5%碳酸氢钠是临床上用于治疗代谢性酸中毒的一线临床药物。但这种注射液一般用量不会太大——它的包装一般是10ml或者20ml的安瓿瓶。 一口气用了375毫升……孙立恩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些同情当时负责配药的护士。 “我们把人收上来之后重新查了血糖,22.8mmol/L,再次进行补液3500ml,继续使用了胰岛素。同时还用了美罗培南抗感染。今天凌晨五点二十分,患者出现了面色紫绀。SPO2降低到80%,我们给他做了插管。” 张教授面沉如水,沉默了一会后轻轻点了点头道“这个病人,我接了。” 孙立恩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其他方面倒还好说,但从吴主任的介绍里,他还是隐约感觉有点别扭。这个别扭,主要来自于这名“血尝起来可能是甜的”的患者的身体反应。 血糖含量79.98mmol/L,这个数值听上去很可怕。但孙立恩却觉得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胰岛素是一种非常强力的降糖物质,一个单位的胰岛素大概能够中和3克葡萄糖。葡萄糖的分子量是180,而一个正常人的血容量大概是4.2~4.8升。也就是说,一个单位的胰岛素大概能够降低3.47~3.96mmol/L的血糖。 而这名患者……光急诊就给他用了160个单位胰岛素,如果按照这个比例计算,如此巨大用量下,只要患者血糖含量不高于555mmol/L,就有可能出现致命的低血糖。 但他不光没有低血糖,甚至在补充了8000ml的液体后,血糖仍然高达22.8mmol……这胰岛素抵抗的情况也太严重了些。 第684章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虽说二型糖尿病的病因就是身体抵抗胰岛素所致,但严重到这种地步的,孙立恩反正是没怎么见过。 “这个病人二型糖尿病的可能性最大,但是还得考虑一下其他因素才行。”重症医学科的吴主任并没有因为张教授痛快答应接下病人而松一口气,他反而还有些不放心的提醒道,“他在我们ICU里住了三天,昨天又推下去做了一个腹部的CT检查——影像科那边的结果说患者有胰腺萎缩的情况,同时胰腺内有大量脂肪浸润。” 这就有点意思了。孙立恩睁大了眼睛,同时心里还有些埋怨吴主任的念头。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嘛!你前面说了那么一堆有啥意思? 胰腺是人体处理脂肪和糖代谢的主要器官之一,氛围内分泌和外分泌两部。胰腺外分泌本身的主要运作方式是分泌富含碳酸氢钠、胰蛋白酶原、脂肪酶和淀粉酶的胰液。胰液随后通过胰管进入十二指肠,和经过初步消化的食物混合在一起后,帮助消化蛋白质、脂肪和糖。 而胰岛则是内分泌腺的主要组成部分。A细胞,B细胞,D细胞和PP细胞共同组成了胰岛。其中A细胞分泌胰高血糖素,B细胞分泌胰岛素。这两种细胞是调控人体血糖波动的主要手段。而D细胞则通过分泌生长抑素控制A、B细胞工作分泌。PP细胞分泌胰多肽,主要的功能则是抑制肠胃运动、胰液分泌和胆囊收缩——它主要和胰腺的外分泌部分产生作用。 不管是外分泌还是内分泌部,它们都是胰腺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胰腺萎缩,则意味着内分泌部或者外分泌部的分泌单元减少,而分泌总量也必然下降。 而胰腺脂肪浸润,则是另一种更加麻烦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胰腺脂肪浸润就和脂肪肝一样,是一种脂肪代谢异常所导致的器官器质性病变。脂肪浸润会严重影响胰腺的内外分泌功能,从而严重影响血糖和蛋白质代谢。 孙立恩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病人会被重症医学科这么看重了。 胰腺的缩小和脂肪浸润会导致患者出现严重的糖尿病甚至高渗性昏迷。而严重的二型糖尿病也会反过来导致胰腺萎缩和胰腺脂肪浸润出现。 真正让重症医学科头疼的,则在于这两个症状究竟谁先出现——是原发性的胰腺萎缩和脂肪浸润导致了糖尿病,还是糖尿病导致了胰腺萎缩和脂肪浸润?如果是原发性胰腺萎缩,那导致胰腺萎缩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是糖尿病导致了胰腺萎缩,那又是什么导致了如此严重的胰岛素抵抗? 严重胰岛素抵抗在临床上可以简单概括为“患者每日需要超过200单位胰岛素方能保持血糖正常”的情况。ICU里的这名患者在急诊室里就使用了超过170单位胰岛素,而后血糖含量依旧高达22.8mmol/L。可以基本确定,他有严重的胰岛素抵抗症状。 孙立恩跟在张教授的身后,往综合诊断中心走去。重症医学科那边已经答应了张智甫,会尽快把这名病人转移到诊断中心里来。张教授自然高兴的答应了下来,同时决定先回去一趟和自己的组员沟通一下患者病情内容。 往回走的路上,孙立恩仍然在皱着眉头考虑胰岛素抵抗症状的原因,就连张教授几次开头打算聊天的话头都没接——张教授回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看着他皱眉深思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再也不提聊天的事情,而是稍微放慢了前行的脚步,同时保持着安静。 年轻医生愿意琢磨患者病情,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张教授一边撇着腿往前走着,一边笑眯眯的回忆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几十年前,他经常被自己的导师批为“容易走神”而且“态度不端正”。而实际上,那只是张智甫琢磨问题实在是太过专心了而已。 那个时候……要是导师没有批评自己……也许自己反而不会赌气似的在临床干下去了吧?张智甫教授脸上笑意更盛,两条有些歪撇的腿似乎都有劲了些。后来自己评上教授的时候,当了快一辈子副教授的导师和自己居然是同一批升到正教授的……张智甫教授都替自己的导师感觉丢人。 “我看你琢磨了一路了。”虽说打算给孙立恩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思考,但从ICU走到综合诊断中心的路程总是有限的。等走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门口的时候,张智甫教授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孙立恩问道,“怎么样?孙医生你琢磨出什么问题了么?” “我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么严重的胰岛素抵抗。”孙立恩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回答道,“一般来说,二型糖尿病患者都有胰岛素抵抗,但是每天需要用到200单位以上的严重抵抗……太罕见了,我印象里甚至没有几个这样的病人。唯一一个我接触过的,还是一位病程超过二十年,年龄80多岁的老人家。” 孙立恩说的这个病人,是他之前参与内分泌科请求会诊的时候见到的病人。老人家被确诊为二型糖尿病后,服用了十八年的格列吡嗪。但这期间一直没有复查,而且也没有检测过血糖。直到两年前,老人家因为伤口破溃后难以愈合被重新送入医院检查。而控糖方案也被调整为混合人胰岛素,早16单位,晚18单位皮下注射的方案。 “二型糖尿病患者,病程长而且还是老人……出现抵抗也不意外。”张教授点了点头,示意孙立恩继续说下去。 “后来再送入院就是酮症酸中毒,不过意识还算清楚。”孙立恩继续说道,“内分泌科查了他的IAA(胰岛素自身抗体),确认是阳性。前面五天,每天都要用超过280个单位的胰岛素注射。就算这样,他的血糖水平还是控制不下去,餐前血糖最低都在13mmol/L。” 二型糖尿病患者中,大约有3%~6%的患者会检出IAA抗体阳性。而一型糖尿病患者中,这一指标的检出率则在90%左右。可以说,IAA抗体阳性的患者几乎都是一型糖尿病。而二型糖尿病患者如果出现IAA抗体阳性,则意味着胰腺遭到了自身免疫系统的错误攻击。这种攻击一方面会导致患者胰岛B细胞数量进一步减少,自身分泌的胰岛素数量锐减。 这种患者很快就会出现胰岛素依赖的症状——口服控糖药物中最常用的二甲双胍是胰岛素作用增敏剂。但是胰岛素依赖下,这种“内科神药”就彻底无效了——毕竟再好用的胰岛素增敏剂也得有自身胰岛素可供增敏才能起效。 与此同时失效的还有胰岛素促泌剂类降糖药。就连算是新药的DPP-4抑制剂——西格列汀、维格列汀、沙格列汀之类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它们的作用机制中也有胰岛素增敏的部分。 这个阶段下的糖尿病患者,必须终身皮下注射胰岛素。再加上原本的胰岛素抵抗,每天的用量就会高到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步。比如这位老人家……住院期间,每天注射的胰岛素最多的时候已经到了426U。 第685章 LADA 巨大的胰岛素用量在医院里也许只是医生多开两个医嘱,再和药房的药师们、病房里的护士们互相打打嘴炮的问题而已。但人总不能永远住在病房里,住院部的患者们只有两个不同的目的地,重新回到家庭,或者步入人生的终点。不管是哪一种,总要有个去处才是。 严重胰岛素抵抗的糖尿病患者,在控制好了血糖之后依旧能够重新回到家庭里生活。而回家之后,每日大量的胰岛素注射就成了降低患者生活质量的主要因素。 常用的生物合成胰岛素预充笔一支含有300单位胰岛素,而价格一般在40至60元不等。暂且不论患者如何负担一天两支左右的胰岛素消耗量,光一天三次,每次100单位以上的注射量就足够让人头疼——由于皮下注射需要通过脂肪组织局部吸收,因此这种100单位的用量还需要患者分次注射。大概算下来,患者本人一天需要打个十来次才能完成四百单位的注射……任何一个医生都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一般来说,慢性病患者依从性都很差。这也决定了一个老糖尿病患者,绝对不可能一天扎自己十来次来控制血糖。 要放这个老人家回去,那就必须得调整血糖控制方案。总而言之,尽量减少患者每天需要自行注射的次数,这样才有可能让患者本人坚持下来。 为了让患者出院之后生活质量不至于下降太多,四院内分泌科自己内部多次会诊调整,但血糖的监测结果都不太理想。最后,李金芳主任决定请风湿免疫科来出出主意,从IAA抗体阳性作为切入点,也许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风湿免疫科的医生们在看到会诊单后连人都没来,他们只是给李金芳主任打了个电话,然后推荐了帕斯卡尔博士。 · · · “那个患者后面怎么样了?”张智甫教授对于那个八十岁的严重胰岛素抵抗患者颇感兴趣,他追问道,“你们用了什么方案把血糖控制下来的?” “我给他开了甲泼尼龙。”帕斯卡尔博士正好从综合诊断中心里走了出来,他笑眯眯的朝着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道,“其实治疗方案很简单,只不过四院的内分泌科医生们把这个问题想的太严肃了一点。” “他们可能是担心使用了激素之后,原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进一步发展。”孙立恩替内分泌科解释了一句,“甲泼尼龙治疗方案的用量也不太好判断,毕竟急性期一般需要每天40~80mg的用量,但是在有肺部感染和年龄偏大的情况下,最后决定每天用三次4mg甲泼尼龙口服——这个用量比参考值低多了。” “免疫抑制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以后至少还能再出两个诺贝尔奖的学问。”张智甫教授一边感慨着,一边和帕斯卡尔博士握了握手,“您这是……?” “去食堂打饭。”帕斯卡尔博士朝着张智甫教授扬了扬自己手里那个充满了中国特色风情的铝制饭盒,“我爱人今天带着两个孩子去旅游了,我一个人在家开伙有点不值当的……这不就准备去食堂解决问题嘛。” 中国特色风情的饭盒,中国特色风情的称呼,以及……中国特色风情的不回家吃饭的理由。三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张智甫教授隐约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刚改革开放的那个年代。 “你们这是……”介绍完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帕斯卡尔博士礼貌性的问道,“也准备下班了?” “我们刚刚从ICU里接了一个病人回来。”孙立恩解释道,“是个高渗昏迷合并胰岛素抵抗。” 帕斯卡尔博士恍然大悟,“难怪你们在聊之前那个病人……”他有些疑虑的抬头问道,“这个病人也有严重的肺部感染?” “这种一般是免不了的。”张智甫教授点头道,“血糖高到酮症加高渗性昏迷,这样的病人难免有各种感染——目前只是提示有肺部感染,已经算是万幸了。” “ICU那边已经给用上了亚胺培南,这几天看起来至少没有进一步恶化的样子。”孙立恩补充道,“感染上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然首先应该接手这个患者的就是呼吸内科或者感染科了。” 帕斯卡尔博士笑着挥了挥自己手里的饭盒道,“那两个科室也不是没找过咱们会诊。”他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对抗IAA阳性的做这种胰岛素抵抗,不光可以用甲泼尼龙——血浆置换和免疫球蛋白冲击方法也是可以的,不过之前那个患者经济情况和依从性上都不太好,所以才没有用这种方案。” “其他免疫抑制方案起效会比较慢,一般需要4~6周才能把免疫系统抑制到一个合适的水平上。”孙立恩顺着帕斯卡尔博士的话继续往下解释道,“所以综合考虑,才对那个患者使用了小计量甲泼尼龙口服,再配合上一些作用机制不太一样的控糖药物,才把血糖给降了下来。” “最后我们建议把那个患者诊断为隐匿性成人自身免疫性糖尿病。也就是LADA。”帕斯卡尔博士总结道,“虽然缺乏空腹C肽的追踪结果,但是患者本人的症状完美符合相关诊断标准,我们和内分泌科沟通了几次之后,作出了这个诊断……”他一看表,连忙对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道,“食堂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先去打饭——去晚一点,烧鸭饭可就卖光了。”话一说完,帕斯卡尔博士就急匆匆的离开了诊断中心大门口。 “咱们这个部门,还真是……妙人很多。”张智甫教授笑着摇了摇头,对孙立恩道,“我就不耽误孙医生你的用餐时间了,这个病人的情况我去和治疗组的医生们沟通一下。”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今天刚到,很多流程上面的事情还不是特别清楚……” “您放心,有什么问题,直接给我或者给组里的其他医生打电话就行。”孙立恩赶在张智甫教授前面说道,“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放心了。”张智甫教授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等他们都上手了,我请大家吃饭。” 第686章 有眼不识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这么在“请你们吃饭”的许诺声中快速且隐蔽的流淌着。等到张智甫教授真的请吃饭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晚上了。 “本来应该早点请大家一起聚一聚熟悉熟悉的。”在太阳城的湖南饭馆里,张教授举着一杯苏打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孙立恩等人道,“不过听说你们组里有个医生请假了,我本来还想着等人回来了再一起吃饭……” “徐医生的事儿比较麻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周策有些无奈道,“她到美国这也好些天了,一直没跟我们联系过……”他看向了一旁的孙立恩问道,“头儿,徐医生给你打电话了么?” “没呢。”孙立恩摇了摇头,徐有容自从到了美国之后,就一次都没有和孙立恩联系过。倒是刘保国和孙立恩打过两次电话,内容大概是他在美国的律师团队正在协助徐有容获取有足够法律依据的代理人证明。不过事情还得在美国的官僚机构中多打几个来回,甚至还有可能得先开两场听证会才行。总而言之,麻烦多多。 “徐医生的事情估计不会太快结束,不过这次只要把麻烦解决掉……估计以后就再也不用往美国跑了。”袁平安笑着补充道,“说不定她回来的时候,还能带着瑞秋一起——到时候咱们组里还能多一个肿瘤学专家。” 张智甫教授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不过他还是附和着笑道,“有个肿瘤学专家那可太好了,肿瘤学出论文可比其他学科容易的多。” 饭桌上的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陈天养今天和自己的学生王国南被普外拉去当了外援,据说等着他们的是一台胃穿孔手术。临走的时候,陈天养放出话来,声称区区一台胃穿孔手术,最多两个半小时就能搞定。算算时间,差不多饭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陈天养就能和王国南回来接场。 结果等菜刚刚上齐,陈天养就带着王国南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白胖子推开房门,一边嚷嚷着“累死老子了”,一边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看他和王国南都是一头的汗水,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道,“陈老师,手术挺顺利吧?” “顺利个屁!”陈天养抓过面前的冰镇苏打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罐下去。然后很不雅观的打了个嗝,“搞了个毛线,什么鬼胃穿孔,那是个胃癌!” “胃癌?”张智甫皱了皱眉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做不了根治术?” “怎么做不了了?”陈天养很没形象的瞥了一眼张智甫,同时筷子直接伸进了面前的盘子中,狠狠的从盘子里的肘子上撕了一大块皮肉下来——一旁的布鲁恩看的眉头直跳,仿佛这一筷子是从自己身上撕肉一样——然后填进了自己嘴里。咀嚼了几口之后,他仿佛咽药一样把肉咽进了肚子里,这才带着一脸得色道,“那也就是我出手,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搞定了一台胃大切合并淋巴清扫,再加个毕罗II式胃肠吻合。” 在场的医生们,除了当事人的陈天养和王国南以外,其他基本都是内科方向的。张智甫教授虽然以前是搞麻醉的,但对于这种手术方案也不太熟悉。 外科医生要在一桌子内科医生面前嘚瑟自己手术做的好,这是个难度非常非常高的事情。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内科医生的冷淡反应给气出心梗。最可气的是,人家内科医生还真不一定是故意的……他们真的不太理解这种手术在两个小时内搞定的难度有多大。 “老主任以前做手术,以‘稳、准、轻、细、快’著称。”王国南眼见自家老师可能要被气出点问题,连忙出来向面前这一堆外行解释起了陈天养手术的水平有多高,“老主任做这么一台根治术,大概也得快两个小时才行。” 云鹤同德医学院出身的普外医生们,一旦提起“老主任”三个字,那自然是在指开创了中国普外科、肝胆外科和器官移植外科的资深院士裘法祖求老爷子。 光从手术时间上来看,国内最顶级的普外科医生做这么一台手术,两个半小时内完成就算是发挥的不错。其他三甲医院里的普外科主任做胃大切加淋巴结清扫,再合并上一台毕罗II式胃肠吻合术,最起码也得四到六个小时。四个小时算是一切顺利,六个小时算是基本正常。 目前全国被公认为最强的那位“西北第一刀”岳教授,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大概能把根治术压缩到90分钟。 可惜的是……至少孙立恩仍然对这个事儿没什么概念。大家闹哄哄的碰了碰场,晚餐才算是正式开始——陈天养一开始的那几口肘子权当开饭前的小菜甜点。 考虑到明天还有人需要值班,而且今天晚上孙立恩得和布鲁恩博士一起留守诊断中心,因此大家都没喝酒。但一群医生们在饭桌上并不需要酒来助兴才能聊的开心,一些麻烦的病例同样能够起到助兴作用。 “我们组收的那个病人,配合度差的不是一般。”明确有糖尿病的患者自然是由内分泌科出身的副高马永芳牵头负责。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马永芳对这个患者依旧很有些头疼,“我就没见过态度这么奇怪的病人!” “他昨天突然开始摔东西,主要还是因为突然一下看不见了。”陈学荣医生一边笑着,一边揉了揉自己隐约有些疼的左手。昨天为了从对方手里把移动式监护仪保下来,陈医生的左手被狠狠砸了一下。还好X光和孙立恩双重确认过,这只手只是有些软组织挫伤而已。 “这人不听劝啊。”马永芳看上去还是有些生气,“早就跟他说过了,血糖突然降下来,眼球的屈光度是会变化的。再说他又不是连光感都没了,就是看东西模糊了一点嘛!” “那个病人昏迷了几天,刚醒过来没多久眼睛就开始模糊,意识都不太清醒,很容易出现这种过激反应的。”布鲁恩博士啃着肘子,对面前这个年轻的副高说道,“这就是没在急诊干过,经验不够丰富。要是换成我,肯定要在他醒来之前就先给他上束缚带。” “那家属就更不干了。”王国南啃着手里的椒盐寸骨,摇头道,“这家家属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别说上束缚带了,小郭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扎留置针,光失败了一次就被搡了一下……小郭这个体型他们都敢上手搡,要是上束缚带,家属还不得把病房给拆了?” 第687章 解决问题 以马永芳的经验来看,她在四院所收治的第一名病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就只是一个单纯的二型糖尿病而已。只不过因为这名患者平时的生活习惯实在是太糟糕,含糖的碳酸饮料每天喝的实在是太多,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症状。 “他对胰岛素是有些抵抗,不过也不奇怪——这人胖啊。”马永芳一边被面前的湖南菜辣的连连倒吸凉气,一边有些不在意的说道,“人胖就容易抵抗胰岛素,现在给他用到每天一百九十个单位,再配合一点胰岛素增敏剂,餐后血糖至少能够控制在16左右。继续住院,慢慢调整控糖方案呗。” 这种血糖控制方案当然算不上是“可以接受”的那种。但总比每天四百多单位的要强上不少。根据马永芳的经验,这样的患者只要加上一些饮食控制和运动,再配合上多种控糖药物,还是有希望把每天的胰岛素使用剂量降低到四十个单位左右的。 “还是得快一点。”不过,坐在桌上的张智甫教授有些不同意见,“咱们这边的病房虽然床位一点都不紧张,但是住院的费用还是要比专科那边要贵的多。这个患者家庭情况虽然不算太紧张,但要是没有什么必要的话,还是把他尽快转给内分泌吧。” “目前来看,没有什么特别的。”马永芳点了点头,把这个病人转给内分泌她也没什么意见。“那我今天回去就准备一下,争取明天下午之前,把他转给内分泌科——只要内分泌那边有床位就行。” 内分泌科的床位一向是比较紧张的。这倒不是因为内分泌科需要处理的危重病人数量多。 由于大部分接诊的患者都是糖尿病或者甲亢/甲减,因此内分泌科的患者们经常需要定期住院接受系统性的身体检查和相关指标追踪。这些检查并不怎么昂贵,但特别耗费时间。因此,内分泌科的床位经常会被这些需要做相关检查的病人所占。 “内分泌那边最近应该床位还算比较多。”张教授点了点头,“这不是马上就到元旦了嘛。” 公众假期期间,各个住院部都会尽量把床位空出来。这一方面是为了减轻一些值班医生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其他医生们有一个比较难得的休息时间。可以说,在公众假期的时候,整个四院除了急诊科以外,其他部门基本都在休息。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中青年社畜们简直就是现代社会中最缺乏医疗保障的人群。平时上班的时候公司不给假期看病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假,结果医院的住院部和门诊又不正常工作。也难怪总能看到这些人大闹急诊——从本质上来说,医生们其实还是挺同情这些患者的。 “咱们这边的假期排班表还没出来。”孙立恩忽然想到了这件事儿,连忙插嘴道,“今年的元旦假期院里一共放一天假,干脆这样吧,过节的时候要是病人不多,那就我在医院里守着,你们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他想了想补充道,“这次张教授你们来的比较急,平时工作压力也比较大。休息一天,把自己生活上的事情好好处理一下吧。” 新来的诊断组医生们和孙立恩这种在编的规培生可不一样。虽然四院目前的宿舍足够多,但这些宿舍仅向住总、住院医和规培医生们开放。普通的主治医生乃至副主任甚至主任医师都得自己解决住宿问题。徐有容周策和袁平安就是自己在外面买的房。 四院附近的房价虽然不便宜,但也不算太夸张。一平米房子价格不到两万,用公积金贷款的话,三十年期贷款算下来每个月还款七千多块。主治一级担负这个还款压力不算太大。而且医生们贷款比起那些连看病都得挑日子的社畜们还有一个优势——如果不幸生病,至少在本院挂号挺方便。 孙立恩这话是个示好,而其他治疗组的医生们也没不至于没眼力到拒绝孙立恩的好意。作为交换,张教授决定在自己原本可以休息的一月二号回来上班一天,到时候顺便替孙立恩值一天班。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孙立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一月二号那天他还真的有事儿。“您可千万替小孙我把把关,别往我床上放什么疑难杂症啊。” “往我床上放人”这个说法,其实更像是住院医师和护士们之间的一个小段子。由于工作时间安排的原因,以及住院部预约住院制度的推行,很多时候住院医师早上来上班就会惊讶的得知自己管的病床上多出来了一个没见过的病人。抱怨的时候说的简略点,就成了“别往我床上放人”。 张智甫教授笑眯眯的看着孙立恩道,“我看,孙医生你不是怕我放的病人病情复杂——你是怕我选的病人还不够复杂吧!” 孙立恩的“运气”已经在四院里有了相当的名气,就连张教授都有所耳闻。 “能简单一点还是尽量简单一点。”孙立恩认真的举起了自己面前的可乐道,“张老师,我一直特别羡慕那种只下一次诊断就能明确诊断的医生。真的。” · · · 饭局结束的比预期要稍微晚一点,毕竟桌上坐着四个经验丰富的上级医生,以及一个以处理疑难杂症而闻名的开挂规培生。大家聊起来自己行医中的见闻时,甚至让旁听的医生们有了一点“这也行?!”的错觉。 抛开孙立恩这个开了挂的家伙不谈,不管是帕斯卡尔或者布鲁恩博士,又或者是张智甫和陈天养。任何一个人见过的奇怪病人数量都要比其他的医生多出太多。结果一不小心,这顿饭就吃到了晚上九点半——要不是饭店的服务员进来了好几次催促“最后加菜”,这场饭局还得再继续上几个小时才行。 孙立恩开着自己的车,慢慢悠悠往宿舍开去。刚过了个红灯,他连在车上的手机就叫唤了起来。“烤面筋!”的声音连绵不绝,直到孙立恩接起电话为止。 “孙医生,我是林兰。”电话那头,林兰用有些激动的声音说道,“您现在方便说话吧?” “方便的。”孙立恩答道,他隐约感觉林兰找自己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把车往路边一拐,正好停在了一个空出来的路边停车方格里。把车停稳后,他继续道,“您说。” “您现在马上和徐有容医生联系一下,让她马上给我打电话。”林兰在电话里的声音仿佛机关枪一样连成一片,“这个事情很重要,无论如何让她在二十分钟内和我联系,错过了这次,再要把她的女朋友从精神病院里救出来可就难了!” “好的好的!”一听是这事儿,孙立恩也来了精神。他先赶紧把事儿答应了下来,然后稍一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再问问细节。结果林兰先把事情说了出来。 “和我们关系比较密切的一位参议员决定介入,但是她的时间比较紧张。一个小时之后,她能匀出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和徐医生通话,并且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林兰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是激动,“这位议员是支持LGBT群体的,而且也是霍普金斯大学出身。如果能够得到她的帮助,这件事情就能很快得到解决。” 第688章 好像在哪儿看过? 孙立恩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才终于联系上了徐有容。 微信电话没反应,手机短信和微信也不回。最后实在是没辙了,孙立恩用夺命连环call才和徐有容联系上。 在听完了孙立恩的通知后,徐有容非常平静的问了三个问题,“电话是多少?”“我现在联系她行不行?”以及“她叫什么名字?”在得到了回答之后,她干净利索的挂掉了电话。孙立恩非常肯定,徐有容心里绝对不可能像她语气一样平静。这电话挂断的速度可比平时快太多了。 就连孙立恩自己都有些激动,他在挂掉电话之后冷静了好一阵子,这才能稳定的用双手握住方向盘,驾驶着车辆向前安全行驶。 孙立恩对瑞秋的观感挺不错。其实就算是换成其他什么不太熟甚至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他也会努力帮帮忙。光是被人陷害以至于被关进精神病院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愤怒了,再加上陷害的居然是被害人的父母,以及精神病院的医生甚至连个基本的诊断和检查都没做,就把人关了起来……换成任何一个良知未泯的普通人,都会生气的要死。 其实更让孙立恩生气的,还在于这么个事儿居然还得去找关系才能搞定。只不过是把一个健康人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而已,却还要找到参议员才有可能实现……这种巨大的反差现实让孙立恩就想去问问微博上的那一群公知,他们平时表扬的那个大洋彼岸的民主灯塔到底是哪个国家——总不至于说的是墨西哥吧? 刚刚开车到了宿舍,孙立恩甚至连车都还没停稳,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喂?”车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带着云鹤口音的声音,“孙医生啊,我是王国南。” “哦哦,王医生你好。”孙立恩顿时放下了心,他还真怕是徐有容又来联系自己——万一中间出些什么麻烦,孙立恩自己可是搞不定的。“有事儿?” “我现在在医院。”王国南继续道,“张老师刚刚从急诊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急诊那边有个病人,你也许会有兴趣。” 孙立恩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病人的情况很严重么?”刚刚停到位置上的沃尔沃再次动了起来,孙立恩开着车干净利索的重新回到了道路上。“我现在就过去。” “情况还好,目前作为二级病人被留在了抢救室里。”王医生很明显早就预备好了这些问题,“患者入院后发作了一次癫痫,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 “张老师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感兴趣呢?”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道,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教授才说过孙立恩“嫌弃病情不够复杂”。而这才一个多小时,张智甫教授就给自己找了个“有趣的病例”……中间的过程实在是让孙立恩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这个病人被送入院的时候,情绪非常的激动。”王国南在电话那头解释道,“他是被警察同志送来医院的,患者本人有严重的幻觉和被害妄想反应,但是常规毒品快检都是阴性反应。” “这种病人应该放到精神卫生中心去吧?”有吸毒后的精神症状,但是快检证实没有吸毒。这倒是个挺有趣的症状,但比起第四中心医院,这个病人明显更适合精卫中心。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王国南道,“不过这个病人坚称自己没有精神病,他说之前精卫中心给他开的西酞普兰才是让他现在连买菜该给多少钱都算不出来的主要原因。”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比较大了。光是孙立恩马上就能分析出的信息就有三条——患者曾经接受过精卫中心的诊断和治疗;西酞普兰对患者病情没有帮助或者加重病情;患者本人出现了比较明显的智力衰退。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孙立恩挂了电话,脚下的油门踩的更深了些。一个有幻觉、被害妄想和智力衰退的情绪激动的患者,这听上去像是个单纯的精神疾病。但涉及到西酞普兰之后,情况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西酞普兰是一种新型的选择性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通过抑制五羟色胺再吸收产生抗郁作用。它本身是一种相对比较安全的、新型抗抑郁药物。 精卫中心判断患者患有抑郁症,并且开出了相应药物。但是患者本人对于药物作用非常不满……这就很有意思了。西酞普兰作为强力的五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能够快速提高神经中的五羟色胺水平。从而明显改善患者的心理状况——五羟色胺水平较高的人普遍会感觉到放松和心情愉悦。干预这种主导“满意感”和“满足感”产生的化学物质,是现代医学治疗抑郁症的主要手段之一。 治疗抑郁症可能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很多患者可能需要多年服药,并且配合相应治疗才能击败抑郁症。但总体来说,这些药物的有效率都是很高的——作为一线抗抑郁药物,西酞普兰的治疗有效率一般都在86%以上。这个有效率甚至比很多抗生素对抗感染的有效率更高。 但是作为一种精神类药物,使用西酞普兰时必须注意不能马上停药。否则会造成非常严重的戒断反应。自己觉得完全康复了或者有好转了就自行停药,然后症状突然变得更加严重……这种事情在精神科的治疗中确实出现的比其他疾病治疗更加多一些。 这个患者的问题是由戒断反应引起的么?孙立恩有些拿不准主意。就算是停好了车,在寒风中加快脚步往医院赶的过程里,孙立恩也在不停的思索着。作为急诊内科医生,他对于精神科的治疗方案和手段掌握的并不充分,就算是现在去查询相关资料,要对患者的情况有一个大概了解也很困难。 只能先看看情况再说了。在距离走入抢救大厅还差三步的地方,孙立恩下了决心。作为急诊医生,他能做的首先还是稳定住患者的情况再说。不管怎么样,至少有状态栏这个最终手段在,至少不至于对面前的病人束手无策吧。 · · · “曹志全,男,44岁。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12815.28.19)、亚急性痴呆(12744.15.32)、阵发性肌肉痉挛(1420.35.41)。” 孙立恩在抢救室里看到了被约束带捆的结结实实的病人。同时也看到了他头上的三个状态。 这……看起来不像是精神病。孙立恩马上做出了判断,同时心里也稍微安稳了一点。不是精神疾病,那就意味着至少这个病人的问题出在具体的器官上。这至少给了孙立恩和四院医生们出手的机会。 张智甫教授站在一旁,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孙医生,这个病人……我觉得你大概会有些兴趣。” 孙立恩一边点头示意自己确实有些兴趣,一边开始皱着眉头思索了起来。神经内科方面的内容他不算太熟,但好歹之前也处理过几个应该归神内处理的病人。只不过……这个曹志全的情况却和以前的病人都有些不太一样。尤其是状态栏的三条提示,这三条提示总让孙立恩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曾经在哪儿看过。 第689章 观察 “病人的情况不是特别理想,主要还是不配合。”张智甫教授来这里的时间明显已经有了好一阵子。按照他的说法,这个病人刚刚被收入急诊科的时候,张教授就在现场了。“从他刚被送过来开始,整个人就显得很暴躁。” 平心而论,任何一个被警察同志们强行送来医院的患者都不太可能情绪稳定的下来。—尤其是在看到了那捆着对方四肢的束缚带后。但曹志全的问题很显然并不只是“暴躁”而已。 整个抢救室里充斥着曹志全的嚎叫声。就算一旁的医生已经为他静脉注射了2ml西地泮,他仍然惊恐且愤怒的嚎叫着。 任何一个具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都能从曹志全的嚎叫中做出“这人脑子有问题”的判断。正常人也不至于在医院里大喊“我没病!”以及“有人要杀我!”,更重要的是,正常人才不会喊个几分钟就突然停止喊叫然后浑身抽搐一次。 孙立恩稍微观察了一下曹志全后摇了摇头,“这种狂躁的情况可不太适合放在咱们科里啊……” 综合诊断中心目前医生人手比较充足,但护士人手依旧不太够用。一旦碰到了曹志全这种狂躁的病人,护士的人手就显得更加紧缺——不光是因为护士们人手不够,在照顾这种病人的时候,首选当然应该是男护士,但现在综合诊断中心里的男护士有且只有小郭一个人而已。 靠其他女护士照看这个年龄四十四岁的病人,很容易出现各种风险和问题。所以孙立恩才有这么一个说法。 “护士人手不足,那属于可以解决的问题。”张教授看着孙立恩认真道,“他的病情问题,可能才是不好解决的那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这个患者可能没有我一开始想的那么有意思——我之前只知道他被精神诊断中心开出了西酞普兰,但却没看到精卫中心的诊断。他们的诊断是‘躯体化障碍’。” 在曹志全被送来四院的时候,他身上甚至连张身份证都没有。还是警察同志们获取了他的指纹之后,才确定下了曹志全的身份。而四院的医生们凭借这个身份信息获取到他的诊断资料,是十分钟前的事儿。 躯体化障碍?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可和状态栏说的不太一样。 躯体化障碍是个最近这些年才开始被广泛使用的名词,它是一种症状变化多端的综合征的称呼。患有躯体化障碍的患者本身会极度担心自己身体的情况,并且持续多次的就医。而医生和相关医学检查的结果大部分都是“平安无事”。就算偶尔有一些支持患者病情的检查,这些检查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患者会如此痛苦和焦虑——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非常轻微和早期的病变。这样的病变,一般来说基本不会引起什么严重的反应。就连“不适”都应该很小甚至根本没有才对。 如果不是躯体化障碍,那导致曹志全被诊断为“躯体化障碍”的又是什么?为什么精卫中心的医生会认定他的问题来自于精神层面而非切实的身体病变? “精卫中心和咱们用的不是一个系统,我问过咱们这里的医生了。他们说得让医务处的工作人员去调病历。”张教授对孙立恩的提问回应道,“详细的病例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拿到……”他看着孙立恩深锁的眉头,试探性的问道,“你想收这个病人?” “对。”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对于这个病人的情况有些担心。至少从状态栏的提示里可以确定,“躯体化障碍”应该是个误诊,曹志全确实有病,而且这个疾病一直没有得到医生们的正视。在多次诊断和检查后,实在是没有查出问题的医生们最终给曹志全作出了“躯体化障碍”的诊断。 如果放着不管,曹志全绝对不会得到应有的治疗,同时还会被当成抑郁进一步发展而继续错误治疗。到时候强力镇静剂一下,他倒是不会继续乱喊乱叫了,但原本的疾病并不会有任何好转,反而还会继续恶化下去——抗抑郁类药物对亚急性痴呆和全身性肌肉痉挛可是不会有什么治疗作用的。 张智甫教授有些好奇的看着躺在病床上,仍然在大喊大叫的曹志全。他不太明白曹志全究竟有了什么变化,才能让孙立恩突然决定把他收治下来。但至少孙医生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上级医生建议,就收下一个自己无法处理的病人的医生。 “那就收下来。”过了几秒钟后,张智甫认真说道,“这个病人的情况可能会比较复杂,孙医生你可能要辛苦一点了。” “干了这一行,辛苦是常事儿。”孙立恩笑着应道,他转过身重新看着病床上因为西地泮逐渐生效而显得有些疲倦的曹志全道,“只要能有好的结果,那就不算辛苦。” · · · 等到把曹志全收入综合诊断中心住院部,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一点。 曹志全的老婆和儿子在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赶到了急诊科。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一起接待了这对母子。 “你父亲这样……不舒服有多久了?”询问病史是孙立恩的工作,而且孙立恩自己也比较擅长在询问中找到支持状态栏判断的依据,“他是不是有比较大的性格变化?” “我爸以前脾气很好的。”曹志全的儿子穿着倒是挺符合年轻人的定位,一身有点带着轻微杀马特风格的衣服。但是说起话来,却没有“精神小伙”特有的“精神”气质。反正孙立恩听他说话,感觉面前这个小伙子甚至还有些腼腆。“他以前在工地上工作的时候,好多工友都说他这个人没脾气,怎么开玩笑都不生气。就算是有些人开玩笑过火了,他也就是叫别人不要这么搞……从来没和人红过脸。” “但是后来出现了很明显的性格变化?”孙立恩继续追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有……两年了?”很明显,曹志全的儿子也不太确定自己老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性格大变的。“最近一年特别明显,因为一点点小事他就大发雷霆。上次因为我关门的时候力气稍微大了一点,他就打了我两耳光。” 这个变化绝对够明显了。孙立恩低头记录着,心里则在琢磨,这种变化究竟是“亚急性痴呆”带来的,还是“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带来的改变。 “你们为什么去了精卫中心?”孙立恩换了一个方向询问道,“之前去其他医院检查过了?是因为什么去的医院?都检查了什么问题?” “我爸一开始去医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头晕,而且记性不太好了。”曹志全的儿子答道,“自从他从东江省那边回来过了个年之后,就觉得自己特别容易头晕。以往他很喜欢和我讲工作里的事情,但是那次回来之后,他自己讲的事情前后对不上号。一会说自己在那边做泥瓦工,一会又说自己是支板的,甚至还说自己其实是去工地上负责当大厨……我问他怎么搞得,他就发脾气。不过以前的事情他倒是记的都很清楚。” 记忆力衰退,性格暴躁,而且还可能有轻微的妄想。孙立恩记录的笔稍微停了一下,他觉得这个部分里的妄想和性格暴躁可能要打个问号,这倒不一定是因为曹志全有什么疾病,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后而产生的情绪波动。 张教授在一旁安静的坐着,他正在观察孙立恩的提问和记录方式。而且他观察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孙立恩目前只说了八句话,问了八个问题。但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了确实的回应。这在临床实践上是不多见的。 临床上进行病史采集的时候,更多听到的回答基本都是“不”“没有”和“不记得”,这才是临床询问最常见的情况。病人过去没有基础疾病,没有手术史和输血史,没有冶游史……总而言之,得到否定的回答才应该是常态。 但孙立恩并没有选择最简单的也是最常规的询问,他直截了当的从患者的症状出发,询问病人家属相关问题。同时得到了最直接,同时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回答。这种询问方式就和临床实践区别巨大。 更重要的是,张教授有些想不通,凭什么孙立恩第一次提问就问到了“性格变化”这个重要的临床症状上。他非常确信孙立恩以前并不认识曹志全,而且四院到现在也没收到精卫中心的相关病例汇报。但孙立恩就问到了这个点……这又是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 “检查的话……我就不太清楚了。前面几次去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时候,我还在外地上学。后来去精卫中心的时候我是跟着去的,不过精卫中心的医生没让我和我妈进诊室。具体做了些什么检查我也不清楚。”后面的问题,曹志全的儿子第一次给出了“不确定”的回答。 第690章 蛛丝马迹 询问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孙立恩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一堆可疑的症状表现。但总的来说,凭借着这些描述,只能引导出“亚急性痴呆”这一条而已。全身性肌肉震颤和脑部的影像变化并无证据。 收治这样的病人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孙立恩虽然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有些棘手。时间已经过了12点,影像科那边虽然可以做急诊MRI,但是曹志全的情况似乎也没有紧急到这种地步。相比较之下,孙立恩还是倾向于先把病人收下来,然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全组成员都在的时候开始诊断。 曹志全目前情绪不太稳定,对于他的看护也需要更加小心谨慎一些。虽然已经拿到了执医证,但是要给曹志全开精麻类管控药物,孙立恩反而心里有些没底。一个服用过西酞普兰的病人,再次使用精麻药物时需要注意些什么……这个还是得问问专家才好。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孙立恩拖出了一本联系册,然后开始翻找电话。过了好一阵,他才从上面找到了四院心理咨询科的电话。 第四中心医院有自己的心理咨询科,但这个科室基本不开展门诊或者住院服务。他们的存在有点像是宋文为四院工作人员搞来的福利待遇——心理咨询科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在工会的领导下,为院内的医生们提供心理咨询和治疗服务。同时,他们偶尔也会介入到住院治疗中,为那些长时间住院的病人提供心理支持和治疗服务。 比如做过初步换肝手术的小嫣然,她就曾经在四院里创下了“住院时间最长”和“接受心理咨询科评估最多”两项纪录。当时给小嫣然请心理咨询科,还是宋文亲自点的卯。 顺便一提,据说接受心理咨询服务最多的科室是肿瘤科,第二多的则是重症医学科。而儿科则是进行心理咨询服务最少的科室,理由据说是因为儿科医生根本没时间去进行咨询。 心理咨询科也会应医生们的请求进行会诊,不过这事儿吧……就不是简单填个会诊单就可以了的。填会诊单请人家过来会诊,有可能只是来个医生对患者情况做一下简单评估就完事儿。孙立恩还是想和心理科的医生们认真沟通一下——他还想搞清楚为什么精卫中心的医生会把曹志全诊断成躯体化障碍呢。 “心理咨询科。”电话拨出去响了三声后,一个男声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孙医生,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过来呢。” “嗯……?”孙立恩一惊,这种电话刚一接通就被对方叫出名字的事儿发生在手机上还好说,在办公室的公用电话里就显得有些惊悚了。虽然惊悚,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额……医生您好。”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赖谦宏。”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这里能够显示院内的呼叫号码,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的部门就只有孙医生你的综合诊断中心了而已。” 这大概算是解释了一下直接叫出名字的理由?孙立恩愣了几秒钟,然后才说出了自己打电话的意图,“赖医生你好,我这边是想请……” “会诊是吧?”赖谦宏再次打断了孙立恩的说话,从电话里穿出了一阵翻阅纸质资料的动静。随后赖谦宏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大概十分钟左右能过去,是要看看这个叫……曹志全的患者对吧?” ……孙立恩一边沉默着,一边上下开始扫视起了自己的办公室。这实在是有点太吓人了,好家伙,难道是心理咨询科的医生们往办公室里放了监视器不成? 沉默了好一阵子,电话里接连传出了好几声“喂?”之后,赖医生那边干脆挂了电话,然后过了几秒钟又重新拨了过来,“孙医生,刚才线路可能有点问题,我问你是不是给曹志全……” “是。”连续两次被打断话头,孙立恩决定要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主动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晚上送到急诊科,然后又转到综合诊断中心的只有一名病人,而且这个病人正好又是精卫中心诊断过的。”看起来,赖谦宏大概是打算保护一下自己的情报信息来源。他对于孙立恩的提问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谈起了自己的推理过程,“精卫中心那边的系统和四院不对接,他们就算同意分享病例,也得先拿到我们这里来……” “好的,我知道了。”不知为何,孙立恩对电话里的这位赖医生印象不算太好,他给孙立恩一种急于“显摆”并且迫切希望获得“肯定”的感觉。这个风格可和四院里的其他医生们大不一样。“赖医生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会诊?还是说要等到明天再来?” “刚才我也说了,十分钟就可以。”赖谦宏果断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完之后,再次挂了电话。 孙立恩拿着电话的手过了好一会才放了下去,这个心理咨询科的医生……没有啥心理问题吧? · · · “我在四院工作了四年,这还是第一次出夜间的急会诊呢。”过了八分二十七秒后,一个个头挺高,而且看上去还挺健壮的年轻人一头钻进了办公室里。他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孙医生你好……我应该没来晚吧?” “你来的很及时。”孙立恩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这个赖医生给他的心理压力实在是有些太大,以至于孙立恩自己不自觉的摆出了一副防御的姿势。“赖医生……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赖谦宏摇了摇头,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病人在什么地方?咱们先看过患者之后再聊天吧?” “患者……现在恐怕没办法接受询问。而且也做不了评估表。”孙立恩看着赖谦宏手里捏着的厚厚一叠纸质评估表道,“我请您来会诊,主要是有些精神科用药上的疑问。” “这样啊。”赖医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虽然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孙立恩很明显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医生的情绪有些低落。这种非常微妙但是直白的情绪变化让孙立恩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至少现在看起来,赖谦宏医生看上去像是个正常人了。“这种问题直接问药剂科其实也是可以的吧?” “药剂科的执业药师们对用药反应知道的比较多,但是我还有些专科上面的问题想要问问您。”孙立恩从一旁拉出了一张椅子,示意赖谦宏先坐下,然后自己转身端了两杯热可可过来。“首先,我想请教一下您,躯体化障碍的定义。” 第691章 头疼 为了一个用过镇静药物而昏睡的病人请会诊,理论上应该选择有处方权的精神科而非心理咨询科进行会诊才对。毕竟心理咨询科的临床心理师们大多没有处方权,而他们的主要工具和手段则是谈话和各种评测表格。对于一个正在昏睡的病人,临床心理师们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但孙立恩请会诊的主要目的,则是为了给自己解惑。不管是在宁远医学院里,还是在四院急诊,又或者是在吴友谦院长和老东西的训练中,临床精神科的内容都少的可怜。 孙立恩想要解决的最关键疑问只有一个——曹志全被诊断为躯体化障碍的时候,做出诊断的医生都看到了什么症状。仅凭一个“躯体化障碍”,孙立恩是没办法反向推断出接诊医生当时所有的考虑的。状态栏的提示让孙立恩直接把疾病类型锁定为了具体的器官病变,而孙立恩现在绞尽脑汁想要搞清楚的,则是自己和当初诊断的医生之间究竟看到了什么差异。 “如果是SSRI(五羟色安再摄取抑制剂)的话……隔了几个月再用镇静类药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赖谦宏医生沉默了一会后说道,“不过这个诊断……我也不好确定。当时的医生究竟看到了什么症状,这个大概只能等到详细的诊断纪录送到了之后我才能下判断。”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问道,“如果仅凭他现在的症状呢?可以肯定的是,他有阵发性全身肌肉痉挛,有……认知能力衰退。”凭借着曹志全的自述和之前询问家属所获得的病史,孙立恩能够提出的症状只有这么两条。夜间急诊MRI头部扫描还没有做,因此能拿出来提问的也就只有这两条了而已。 “躯体化障碍当然会考虑,但是……也得排除其他的问题。”赖谦宏考虑了一会后摇了摇头,“我会考虑首先给患者做个头部MRI,然后看看有没有器质性病变。如果器质性病变不严重或者根本就没有,那我会首先考虑MCI。只有排除了MCI这个选项之后,才会去考虑躯体化障碍。” MCI(mild cognitive impairment),中文译名为“轻度认知功能障碍”。这是一种介乎于正常和痴呆之间的状态。患者会遭受到轻微的记忆障碍困扰,但对日常生活影响不算太大。有大约15%到20%的MCI患者最终会发展为阿尔茨海默症。 “轻度认知功能障碍是吧?这个我知道。”孙立恩终于在茫茫的知识盲区里找到了一丝自己听过的东西,他高兴了几秒钟后,又被新的问题所困扰,“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这个病人可能是个早发性的阿尔茨海默症?” 赖谦宏被孙立恩的问题问住了,不过他被问住的点并不在于“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而是“轻度认知功能障碍”。“MCI……好像是叫这个吧?就是Mild cognitive impairment……”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孙立恩道歉道,“我对这些病的大陆叫法还不是很习惯。” “确实是叫这个名字。”孙立恩有些好奇了,“你是香港来的?我听你的口音可不太像。” 赖医生笑了笑,“当然不像香港啦,我是台湾人——我是高医毕业的。” · · · 等到赖医生离开了办公室,孙立恩重新打开了面前的电脑开始下医嘱。 台湾医生孙立恩以前一个都没见过,不过就算见到了,感觉也没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在四院里工作的同事,最多就是外地来的医生,以前没见过而已嘛!还能有什么区别呢?反正大家都是中国人。 不过对于大陆的专业名词翻译不太熟悉,这个就有点麻烦。难怪这个赖医生之前会用SSRI来代指五羟色安再摄取抑制剂——估计这玩意在台湾的译名和大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按照赖医生的说法,还是需要一个脑部MRI的结果才能判断。只要之前精卫中心的医生是正牌医生而非假冒的外行人,那他们也一定做了相应的检查,并且排除了MCI的可能性之后,才会做出躯体性障碍的判断。 换言之,孙立恩现在可以肯定,之前的曹志全的MRI结果应该是正常或者只有轻微病变,并且绝对没有脑白质高信号这种MCI的标志性病变。 既然如此,那状态栏提示的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就很值得研究一下了。这个提示孙立恩见到的次数还算比较多——一般来说,出现了脑缺血、颅内肿瘤、脱髓鞘病变以及感染性脑脓肿的患者会经常出现脑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的提示。 但是全脑皮层……这可真没见过。孙立恩一边下了急诊MRI的检测医嘱,一边调出了曹志全的急诊血液检查结果。果不其然,和感染有关的指标一切正常。 也就是说……不是感染性的脑脓肿。孙立恩搓了搓自己有些扎手的下巴,脑缺血会导致患者的脑功能异常,从而出现精神症状和认知能力受限。但这个……精卫中心的医生们应该不至于注意不到。毕竟脑缺血的症状实在是太过明显,只要医生们脑子还在正常运转,就基本不应该误诊。 那么……可能是颅内肿瘤或者脱髓鞘病变?孙立恩首先排除了脱髓鞘病变的可能性。这种病变有非常明显且标志性的变化,患者会有手套和袜套状的四肢感觉衰退。以曹志全那个大喊大叫把什么事儿都往外喊的样子,他不太可能会漏了这一点没有提。 “所以是……肿瘤?”孙立恩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肿瘤这一块领域仍然是他所不熟悉的。原因也很简单,肿瘤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有急性发病的可能。急诊接诊到肿瘤患者,只有在本院肿瘤科床位已满,而外院患者转院过来无处可以安置时才可能出现。 换句话说,孙立恩对肿瘤的认识基本就和对精神科疾病的认知程度相似。除了学校里教过的那些比较笼统的内容以外,他对肿瘤的了解基本都来自于偶尔的会诊和新闻。 如果是脑瘤,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难道是意味着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脑皮层?这不应该吧……?癌细胞是没有正常细胞功能的,如果全脑皮层都已经出现了癌细胞,那患者的意识和几乎所有大脑所控制的功能都应该受到了极大损害。这种状态下,别说躁狂似的大喊大叫了。他应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除了偶尔全身肌肉痉挛以外什么都做不到才对。 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但证据本身就摆在这里。这种诊断上的巨大反差让孙立恩实在是有些头疼。 第692章 苦工 孙立恩这个人是有一股子轴劲的。当这种轴劲体现在平时工作中的时候,就会具现为“自愿加班”。 按照病人的情况和目前的排班顺序,孙立恩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还要亲自动手。只要和值班的袁平安说一声,让他第二天早上给曹志全开出相应检查即可。 但是轴劲上来了的孙立恩可不管那么多。这么一个病情可以被成为“诡谲”的病人正躺在住院的病床上昏睡呢,这孙立恩哪儿能睡得着? 虽然能够理解很多医生平时工作太忙太累,所以才把一些病情较轻,而且情况稳定的病人放在第二天再处理。但是孙立恩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那股子从心底里像只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撩拨着心脏的好奇,是催促着孙立恩主动加班的主要动力。 面对这样的病人,哪个医生能不好奇? MRI要做,心电图和X光胸片也顺便做一个……孙立恩一边动力满满的开着医嘱,一边琢磨着各种可能。他现在主要从两个方面考虑着曹志全的病情。最简单最直接的病因自然是血管方面的病变。也许是供血不足导致了他的大脑功能出现障碍。那么做一个颈部动脉的多普勒超声检查就很有必要…… 颈动脉多普勒超声检查是孙立恩的推理结果,而做个心电图和X光胸片其实应该算是急诊科医生的职业病。急诊科遇到的稀奇古怪的心梗病人简直不要太多,他们的稀奇古怪则各有特点。有些病人表现为压根对不上号的牵涉疼,有些则干脆表现出精神症状。总而言之,对急诊科医生来说,遇到症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病人,先做个心电图看看是最保险的。就算患者心电图检查没有出什么问题,那至少也能迅速的排除一项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致命的高危因素。 曹志全进入到急诊室不过二十分钟,急诊的医生们为了搞清楚他身上究竟有没有外伤就花了好几分钟的工夫。所以曹志全还没有做过心电图——既然要查,那就一次都查完。本着这样的指导思想,孙立恩用鼠标在屏幕里一阵狂点,过了十几分钟后,他才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检查项目,满意的停了下来。 孙立恩对于自己的医嘱相当满意。尤其是对于自己的周全格外自得。一连串的检查列表中,孙立恩甚至还给曹志全加上了防褥疮的气垫床护理——使用束缚带的时候,患者躺在床上的身体很难移动,翻身就更不用提了。 在急诊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急诊医生们可没有功夫去担心一个病人是不是会被束缚带捆出褥疮。反正一般来说,急诊的病人也不会在抢救室里躺太久。而褥疮本身也不能算医疗事故,就算真的出了褥疮,大不了做清创换药就行。 既然要做,就做个彻底。孙立恩溜达到了水房里,往自己肚子里灌了两大杯黑咖啡。今天晚上要不搞搞清楚曹志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绝对是睡不着觉的。既然已经肯定睡不着了,那就彻底亮明车马和这莫名其妙的疾病大战上三百回合再说! · · · “孙医生?”早上六点钟,张智甫教授首先来到了综合诊断中心办公室里。他原本打算先进自己小组的办公室,却发现斜对门的第一诊断组办公室门微微敞开,而且里面还亮着灯光。等他小心翼翼推门进屋后才发现,孙立恩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两侧堆高高两摞A4打印纸,而孙立恩则在两摞打印纸中间快速翻阅着什么东西。 “额……”孙立恩有些缓慢的抬起了头来,看着门口的张智甫教授愣了几秒钟后,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他一边扭头看向窗外,一边站起身来打招呼,“张教授,您这是还没回去呢?” 十二月底的宁远,天空彻底亮起来得等到差不多早上七点。孙立恩现在看向窗外,天还是漆黑一片。他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应该在医院里待了少说两三个小时。那就是说,现在大概是凌晨……四点? 孙立恩想到这里,不仅对这位身患绝症的教授肃然起敬了。就算老年人觉少,但熬到这个时候……那也真是辛苦。 另一头的张智甫则在暗暗点头,难怪人家小孙在诊断上有一手。晚上自己多管闲事给他找了病人,结果人家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从晚上十点多一路干到早上六点,而且看样子现在还没有收手的打算。 多少年没在年轻医生身上看到这种干劲了?张智甫教授一边感慨着,一边对孙立恩道,“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了。”他朝着孙立恩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包子和豆浆问道,“孙医生你肯定还没吃早饭吧?一起来点?” 一老一小两个医生坐在一堆检查报告中间啃起了包子,张教授一边啃,一边翻看着孙立恩拿出来的这些检查单。而孙立恩则啃着包子,向张教授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从目前的检查情况来看,这个病人肯定不是精神疾病。”凭借着一晚上没睡觉,而且一堆的检验报告,孙立恩可以很有底气的说出自己的判断了。“患者目前有全脑的脑萎缩,这个症状明显应该是新发的。” “因为之前的医生诊断他有躯体化障碍。”张教授马上就跟上了孙立恩的逻辑路线,“如果之前就有这种程度的脑萎缩,那就不可能被诊断成躯体化障碍。” “是的。”孙立恩兴奋的点了点头,一晚上的苦工不是没有结果的。至少他能够确定,自己和自己的诊断组能够处理这样的病人。不过困难仍然存在,而且还不太小,“但是我现在还没能找出可能的诊断方向……” 会引起脑萎缩的疾病种类数量不少。感染、肿瘤、神经系统变性病、脑血管病、遗传疾病甚至代谢性疾病都有可能引发脑萎缩。而孙立恩目前只能凭借着初步的检查结果判断,曹志全的症状大概不是传染病所致——他的传染病五项是阴性,而且血常规中也没有发现白细胞之类的标志性变化。 第693章 分工区别 “一个晚上,你凭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张智甫教授平时很少夸人,尤其是对年轻医生就更少——这是他从知道了自己得病后才开始逐渐养成的习惯。 被“时不我待”的感觉所包围后,张智甫教授的习惯改了很多。他不再习惯鼓励年轻医生,不再习惯每天在下班后悠闲的喝杯茶水,甚至不习惯再去早点摊子上美滋滋的来一顿过早。他对自己的要求,对学生和下属的要求提高了好几个等级,仿佛像是根本没有时间等待他们成长了一样。 但是看到孙立恩的表现,张智甫教授还是忍不住出言宽慰道,“这种病变的特征性不够强,想要把它锁定到某一个特定的类型上去是非常困难的。”他是真的看出孙立恩在自责了。这才出言道,“现代医学不是靠一两个普通医生就可以解决的。人力有时尽,你得学会依靠自己的诊断组——单打独斗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但首先发现并且尽量缩小怀疑的疾病范围一直都是他的工作。或者说,在整个四院乃至宋安省内,都不会有人比他更擅长这种工作——在面对各种疾病的时候,状态栏简直不要太好用。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孙立恩才一直有一种紧迫感。他要努力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提升自己的能力和水平,这样才能尽量早且尽量准确的搞清楚状态栏给出的各种提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才这样的。”孙立恩苦笑了两声,咽下了最后一个包子,“比如现在这个病人吧,从MRI上看起来,我觉得有点像是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但是除了全脑萎缩以外,我找不到相应的证据……” “虽然咱们专门负责疑难杂症,但是诊断还是应该遵从先易后难,从常见到罕见,从可治疗到不可治疗的诊断顺序。”张智甫教授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头,“哪怕你觉得是阿尔茨海默症,也得首先排除其他因素。阿尔茨海默症的一个重要诊断标准,就是得先排除其他中枢神经病变和非中枢神经病变性的痴呆才行……这些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如果把这个病人交给张智甫自己来处理,他肯定会首先把自己手下的几个医生分成三组,马永芳去判断病人是不是因为内分泌方面的问题而出现精神症状,陈学荣去检查患者的心脏和呼吸系统以及大脑供血情况。作为外科医生,陈天养和王国南负责根据张智甫的诊断变化,负责带病人完善相关检查——或者说打打下手。 这么分组之后,就算不能马上明确诊断,至少也能以很快的速度排除掉一堆可能性,帮助医生们缩小怀疑范围。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张智甫教授的诊断是排除法。而且是非常有效率的,已经形成了体系的排除法。 而孙立恩不太一样……在状态栏的帮助下,最有用的诊断方法其实还是反推。状态栏每次提示的内容都是导致患者发病的关键推理点。但限于“状态栏”的隐私性,孙立恩并不能直接把它的提示拿出来和自己的团队甚至其他医生分享。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先自己去完善相关检查,然后再把这些检查中的结果穿在一起,去寻找一个能够解释所有问题的答案。 这是一项难度极高的工作,同时也是一项无法假手他人的工作。 但孙立恩仍然是能够从自己的团队中获得帮助的,只不过这些帮助需要一点点的准备。 · · · “目前来看,这个病人很明显并不是一个精神疾病的问题。他的疾病是器质性的。”早上八点,孙立恩召开了诊断组的晨会。顶着两个黑眼圈,孙立恩向自己的组员们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和判断。“现在的问题是,导致了这种器质性病变的究竟是什么疾病。” 袁平安看着孙立恩拿出来的一堆报告,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孙医生,这病人是你的……熟人?” “额……?”孙立恩呆了几秒钟,确定了袁平安的问题后才苦笑道,“不是啊,我没见过这人。” “那你大晚上的,把病人收进来还做了这么多检查?”袁平安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孙组长,你这种工作态度会让我们这帮人压力很大的。” “主要是袁医生担心你这么积极的话,以后他不好划水。”周策笑的蔫坏蔫坏的,他对着孙立恩认真道,“平时要兼顾急诊和诊断中心的工作就不容易了,要再抽时间出来去陪老婆就更难。要是以后孙医生你都这么认真,那袁医生可就没时间划水去陪夫人咯。” “是啊,我不像你。”袁平安瞥了一眼周策,不动声色的反击道,“孤家寡人一个就没这些烦恼,反正你一个单身汉,就算把所有的时间都贡献给医院也不会有人批评你——说不定还能给你发个奖章呢。” “咳咳,各位,跑题了。”布鲁恩博士把话头重新纠了回来,“孙医生你目前有什么怀疑的方向么?”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非要说的话,我觉得大概不是肿瘤……他的肿瘤指标目前来看都是阴性,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项目。” 肿瘤指标物是检查肿瘤的一项重要指标,但在临床使用中,肿瘤指标物并非绝对准确。肿瘤指标物阴性的情况下,患者有癌症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因此这种指标一般需要结合影像学和临床情况,甚至组织样本才能够确定患者情况。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个搞法?”周策皱着眉头问道,“先完善一下和肿瘤有关的检查,然后再往其他方面转?” “患者目前生命体征稳定,我觉得稳扎稳打一点比较好。”孙立恩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的精神症状虽然不是原发的,但是这种狂躁状态明显无法配合检查。一会我去和家属谈一谈,要是家属同意的话,那就请麻醉科给他做化学昏迷。”孙立恩环顾四周,对自己的组员道,“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询问患者的问题,那就赶紧趁现在去问。别到时候进入化学昏迷状态了再想起来——麻醉科的那帮人可不会中途把人叫醒,然后再药翻过去一次。” 第694章 大新闻 安排好了白班应该进行的检查,孙立恩终于可以放心的去睡觉了。 “媳妇儿,你今天下班的时候帮我把车开回去吧……”孙立恩看着自己的沃尔沃,同时又平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精神状况之后,他决定把自己的车交给女朋友管理。“我昨儿晚上熬了一宿,现在实在是不太适合开车。” “熬夜了?又赶论文啊?”胡佳倒是还没有开始一天的辛劳,按照她的排班,今天下午她才开始进手术室呢。“我早上带小嫣然去吃个早饭,中午才去医院。” 小嫣然等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胡姐姐,而且令人欣喜的是,小丫头现在的状况还真的挺不错。在合适剂量的抗病毒治疗下,她的肝硬化进展被抑制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而来自于陈欣怡的半颗肝脏在小嫣然的身体里发挥出了令人满意的效果。现在的小嫣然虽然仍然看上去比同龄的小姑娘更瘦更矮,但是比起刚入院的可怜模样,现在的小嫣然简直可以被称之为“健康”。 虽然她仍然需要定期接受化疗以遏制肝癌进一步扩散,同时仍然被挂在肝移植的需求列表上。虽然她仍然有死于肝癌和肝衰竭的风险,但至少现在小嫣然有了坚持到供体出现的机会。 大难不死的小姑娘在四院里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关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这么懂事,这么乖巧,但又得了这么凶险的疾病。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都会变得眼光柔和一些。而四院里的医生们则对她更多了一分期待——大家都希望能够看到小嫣然在四院里完成最后的移植术。而且一定要赶在肿瘤进一步扩散之前。 胡佳自从回国见了孙立恩的父母和自家爹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堆少女心爆棚的毛绒玩具和小裙子去看齐嫣然。而小嫣然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胡佳,她像个兴奋的小老鼠一样在胡佳身边钻来钻去,最后一把抱住了胡佳的胳膊,然后死死不放——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胡佳之前一年不在身旁的遗憾和些许陌生感一样。 大姑娘和小姑娘之间有很多悄悄话,似乎说上一年也说不完。而胡佳也确实从齐嫣然嘴里听到了一个令她合不拢嘴的震惊消息。 “宋院长要收养你?”在早餐店里,吃着面条的小嫣然悄悄告诉了胡佳这个消息,而胡佳可是真的被吓住了。她本来想问“你咋知道的?”,但是考虑了一下之后,胡佳换了一个问法,“是宋院长跟你说的?” “嗯……”小嫣然轻轻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宋文或者其他人并不在这里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宋阿姨昨天晚上来我房间,问了好多问题之后问我,愿不愿意当她家的孩子……” 这听上去就很有宋文的行事风格了。胡佳也被齐嫣然的动作带的小心翼翼了起来,“那你是怎么说的呀?” “我……”小嫣然愣住了,她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 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决定要不要被收养,这本来就是个很没道理的事情。虽然齐嫣然的父母极不称职,但他们毕竟还活着。虽然被政府机构剥夺了监护权,但他们仍然是齐嫣然的生物学父母——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你还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么?”胡佳很认真的问道,“你还想以后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么?” 齐嫣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用同样认真的表情回答道,“想!” “哪怕他们不能很好的照顾你的生活,哪怕他们不能也不会给你买这些玩具和小裙子?”胡佳追问道,她虽然也猜到了答案是什么,但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亲口问过之后才算数。 “嗯。”小嫣然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有些伤心和有些不解的表情说道,“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呀。” 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而言,什么理由都不如这个有力。她并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父母无法提供足够优越的物质条件而选择找别人来当自己的爸爸妈妈——至少在七岁的时候绝对不会。 哪怕这个想要当自己妈妈的宋阿姨家里有四只大猫——两只布偶两只缅因。 “那就行了。”胡佳笑着摸了摸小嫣然的脑袋,“快吃吧,面都要软啦。” · · · 孙立恩在自己的床上睡的极其放肆,极其不讲道理。 平心而论,一个义务加班了一整晚的医生是有资格享受这种放肆睡眠的。但是无论如何,半拉身子趴在床上,半拉身子耷拉在地上,而且睡的口水流了自己一脸这种睡相还是太过分了一点。 过分到胡佳一脚踹在了自己男朋友的小腿肚上。 “我……操!”孙立恩第二次在自己的床上被女朋友踹了小腿肚子,而且也是人生之中第二次被人踹的小腿抽筋。他从床上迅速蹦了下来,然后蹲在地上开始压腿。用极快的速度完成了这套应急处置之后,孙立恩才睁开了迷离的睡眼,看到了一旁的女朋友。 “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孙立恩确定自己的小腿不再抽筋之后,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小心翼翼的问道,“我……睡了一天?” “一个白天。”胡佳补充道,她抱着自己的大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一脸茫然的孙立恩然后笑了出来,“好啦,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看你睡的那个姿势实在是太适合下脚了,一时情不自禁……”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懂不懂啦?”孙立恩搓着自己的腿佯装怒道,“你也有很多适合我下……手的姿势!我可没有每次都下手!” 胡佳给自家男朋友送上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老娘今天没打算来跟你开车,我有事儿跟你说。” “车撞了?”孙立恩一听到“车”和“有事儿”,顿时就紧张了起来,“车撞了就撞了,大不了我再买一辆,你没事儿吧?”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干脆打开了状态栏开始仔细观察起了胡佳的状态。 “……要不是你现在蹲着,我一定再踹你一脚。”胡佳瞪了一眼孙立恩,然后说起了正事,“宋院长想要领养小嫣然你知道么?” 第695章 推断 “这种事情,我上哪儿知道去?你真当我是宋院长肚子里的蛔虫啊?”孙立恩不满且哀怨的瞪了自家女朋友一眼,然后追问起了细节,“你怎么知道的……?小嫣然跟你说了?” “说了。”胡佳点了点头,大概描述了一下事情经过之后说道,“小嫣然是不太想当别人家孩子……” “现在来看,她的意愿可能不是最主要的部分。”没有当面看过小嫣然的表情,孙立恩也无从得知小姑娘当时是个什么心理活动。“就算民政局那边和法院可以把监护权重新还给小嫣然的父母,但是他们也不会这么干的吧……她现在这个情况下,别说现在的父母,就算换一对普通中产都未必承担的起那个医疗费用。绿叶筹给她预备的治疗费用说不定也会被原来的父母挪用……” “这种事儿我们就管不了了。”胡佳当然也知道,对于一个小姑娘而言,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她被宋文收养。这样既能保证治疗费用的来源,同时也能为她的将来多给出一份保障——一名女性医院院长兼医学院院长,对于女性教育和未来方面的安排当然会比连个产检都不愿意做的家长更强。 但这种“更好”,却未必是小嫣然所需要的。对于儿童来说,没有什么比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更重要的。什么玩具漂亮小裙子,什么治疗和人生安排……这些在“爸爸妈妈”面前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问题。 “她不懂,所以她的意见不是最主要的判断依据。”孙立恩摊了摊手,这种法律问题他虽然算不上专家,但好歹“小嫣然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的这个判断他还是可以做的。“如果宋院长真的喜欢这个小姑娘,同时也觉得自己和她有这个缘分。那她要是去申请领养,还真有很大概率能够被批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女朋友,继续道,“说不定就连齐嫣然的父母都不会有意见。” “说白了还是因为当父母不需要考试核准闹出来的屁事儿。”胡佳往孙立恩身后的床上一坐,气鼓鼓道,“要我说,每对夫妻都得先花个最少一年学习怎么当父母。然后一年三考,一次考试分数低于80分就不许他们生孩子!” 这明显是气话。但孙立恩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反驳理由。 现在这个年代,开车要考试拿证,当医生当护士要考证,学生要考试,老师也要考试。但唯独这种事情上,作为父母却不需要考取资格证。 虽说当父母本身就是一个向子女学习的过程,但就以孙立恩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根本不打算学习,同时还把子女当成私有物的父母也绝对不在少数。 “算了算了,有些事儿咱们也没法管。”孙立恩继续安慰着自家女朋友,她要是万一生气了再朝自己腿上来一脚,那可实实在在受不了。“大不了以后咱们当爹妈的时候小心点。” 胡佳似乎被这个场景给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她兴奋的坐起了身子开始描述起了自己理想中的育儿房得是个什么模样。 女朋友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其他地方,而孙立恩腿上的抽搐疼痛感也逐渐消失了。他开始琢磨起了胡佳之前说的领养的事情。 宋院长对小嫣然很好,这一点只要眼睛没瞎的人就都能看得出来。但是……宋院长现在有必要开始着手推进领养的事情么? 小嫣然的父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四院附近了。他们似乎也已经接受了自己对女儿已经和自己没没有其他关系的事实。小嫣然的外婆倒是来过两次,她给小姑娘带了些以前穿的衣服来。在保卫干部和民政局工作人员的阻止下,老太太也只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东西交给了保卫们然后就此作罢。 在这种情况下,短期内小嫣然应该并不会面临什么监护人上面的问题。那么……宋院长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上提出要收养小嫣然?以宋院长那种冷静的人物性格,她当然应该知道提升收养成功的最好办法是继续和小嫣然培养感情,而不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出自己的收养意见。 所以……宋院长提前预见到了什么会阻挠自己收养小嫣然的事情?或者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导致宋院长不得不提前了自己的计划? 孙立恩顿时瞪大了眼睛。根据之前流传的小道消息,他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而且看起来,这个推论还挺有可能的。 “领导,我先出去打个电话。”孙立恩打断了胡佳关于育儿室墙壁颜色的选择,“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嗯?”胡佳很危险的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是嫌我太唠叨了吧?” “怎么可能!”孙立恩浮夸的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笑的心虚至极,“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他干笑了两声,然后对着胡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事儿,我得跟周老师说一声……他好像对这个挺在意的。” · · · 周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神色有些奇怪的挂了电话。刚刚接到孙立恩来电的时候,周军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的往下抽了一下——这小子每次打电话过来都没好事。 这次孙立恩打电话来……也不算是好事。周军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从自己抽屉最底下摸出了一份报告。 要是能再过个一两年,也许自己就不需要拿这种东西出来搞事情了。但是……刘堂春刚刚才当上副院长,短时间内想要再进一步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上面没有空降,那接任院长职务的大概率就是柳平川了。 虽然平时和柳平川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毕竟大急诊中心的急诊科需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声音”。要是宋文还在位置上,周军还不至于担心这些问题。但……柳平川大概是不能兼任急诊科科主任的。这个职务大概率会落在刘堂春身上。 可是……柳平川院长……不一定压得住检验科和赵建国。急诊科和检验科的小矛盾不少,但在宋文的压制下还算过得去。这要是换了柳平川上任,那检验科要卡脖子简直不要太简单。 周军把文件拿在了手上,准备参加例会的时候正式向宋文提出申请。急诊科将要和综合诊断中心通力合作,共同建设一个检验能力足够覆盖急诊科需求90%的检验部门。 第696章 麻烦大了 对于每一个急诊科的负责人来说,检验科试图卡脖子都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要么检验科乖乖躺平,对急诊科的所有检查请求都给予最大程度的协助,要么就干脆绕过检验科自己单独建立一个检验部门。总而言之,这种可能会导致整个部门运行受阻的关键命脉,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刘堂春当初对建立综合诊断中心是有些担忧的。但在得知综合诊断中心同时还附赠一个“检验部门”之后,这老货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决定全力支持这个部门成立。同时还乐颠颠的把孙立恩以及徐有容给推了出去。 刘堂春会这么大方,一部分当然是相信自己和周军能把孙立恩和徐有容给搂回来。另一部分则是……冲着这个检验中心。 赵建国和医院的其他单位不太对付,这事儿在四院里不是秘密。刘堂春虽然有信心赵建国他翻不出什么大浪,但前提条件是“宋文还在自己的位置上掌控一切”。当年把赵建国塞到这个位置上的那位“领导”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了,但仍然不是其他院长和主任们能够抵抗的。 为了以后的工作顺利,为了以后的部门运转正常。刘堂春大力支持了综合诊断中心的建设,这不光是为了给急诊科捞一个先进的诊断部门。更是为了让急诊科具备“不被卡脖子”的底气。 只要急诊科能够具有足够强大的抗干扰能力,只要综合诊断中心能够发展起来,那这些问题就都不会是问题。 未雨绸缪,是中国人的特有品质。每个中国人都熟知“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道理。作为储蓄率最高的国家,中国人面对未知风险的最直接应对方式,就是提前进行相应的“储蓄”。对四院急诊科来说,综合诊断中心就是他们的储蓄或者说后路。 但是任何后备计划从提出计划到实施,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按照刘堂春一开始的估计,孙立恩完成三年规培计划之后直接升职到主治没有什么太大难度。在他之后担任住总期间,靠着急诊科的支援以及武田方面的资源,综合诊断中心应该就能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小号三甲”。至少在检验方面,不用再担心被人卡脖子的问题。 但是……事情看起来有些变化。这份变化来自于整个四院医疗体系的稳定剂和主心骨宋文。 宋院长这个级别的领导发生工作调动是非常正常而且自然的事情。但由于组织工作的保密性和人事工作的严肃性,除非是干部本人和相关组织干部,外人往往难以得知这种变化的出现。 孙立恩的情报,在周军看来非常重要,而且可信度相当高。宋文不是一个容易被自己情绪所困扰的女人。虽然“女人”往往被人们看做是“容易被情绪所困扰”的那一类人,但如果有人把宋文当成这种人,那他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宋院长是一个女人,但也是个很理智的女人。 “军啊,小孙给你打电话了吧?”周军正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和刘堂春通个气,却没想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刘副院长,“我看宋院长那动静有点不对劲。” “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周军点了点头,朝着刘堂春扬了扬手上的报告皱眉问道,“下周例会的时候就把这个提案交上去?” “时间上有点赶……有点被动,但是这也没办法。”刘堂春叹了口气,“时不我待啊。” · · · 孙立恩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个电话会有什么后果,他现在也顾不上考虑这些。 “好的,我马上就到。”正在和胡佳讨论要给未来的孩子买什么样婴儿床的孙立恩接到了能够让他从令人冷汗直流的话题中解脱出来的通知——虽然这个通知本身也让孙立恩流了一身的冷汗。 电话里,周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孙医生,你赶紧回来一下,病人出问题了。” “怎么了?”孙立恩从地板上蹦了起来,他不是没有被叫过急会诊,也不是没有被自家的组员紧急召回过。但是在孙立恩的印象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周策用这种语气说话。 “你收进来的这个曹志全,昨天晚上用过西地泮了是吧?”周策压低了声音问道,“用了多大计量?” “急诊那边给的药啊,用了应该是2ml吧……”孙立恩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怎么了?” “人从昨晚用过药之后,到现在都没醒。”周策肯定是急了,他连声催促道,“你赶紧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我现在就叫麻醉科过来会诊!” 孙立恩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一个笑话——某个病人第二天即将接受一场全麻手术。为了预备之后痛苦无聊且网速缓慢的术后住院生活,这位病人特意在手术前两天去网吧包夜,连续通宵两晚。 彻底痛快了之后,病人第三天在接受全麻后狠狠的睡了27个小时。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身旁有脸都白了的主治医生,脸都绿了的麻醉医生以及脸都黑了的医院副院长。 虽然只是个笑话,但这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医生们对于“患者使用镇定麻醉类药物后意识丧失”的反应。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一个搞不好,说不定是要出人命的。 很明显,周策现在就在担心这个问题。急诊科用了2ml的西地泮——按理来说,这在镇静药物使用里算是比较小心的。成年人镇静时,西地泮一般需要在开始的时候使用10mg——也就是2ml的量。然后按需要,每隔3~4小时加5~10mg。24小时的总量应当限制在8~10ml。 哪怕西地泮的代谢缓慢,T1/2需要20~70小时。两毫升的西地泮静脉注射也不应该引起患者持续昏睡。这不符合药物机理。 孙立恩一边步行赶往医院,一边用手机开始搜索相关报道——西地泮会的严重副作用都有哪些? 医生也是会用搜索引擎查找资料的,不过和那些用搜索引擎给自己这诊断的奇人们不同的是,医生们具有分辨搜索结果准确与否的能力。 如果真的是药物过量,那倒是好处理了。氟马西尼作为苯二氮卓受体拮抗剂,能够有效扭转苯二氮卓类药物过量和药物中毒的症状。但……曹志全的症状应该和西地泮中毒没什么关系。周策没有报告曹志全有呼吸中枢受抑制的症状,同时也没有心跳缓慢之类的问题。 这可不是连续通宵之后陷入昏睡——曹志全在没有过量使用西地泮的情况下陷入了昏迷。这下麻烦可就大了。 第697章 无动性缄默 这应该不是药物过量造成的反应。 麻醉科的医生应周策的请求前来会诊。经过一些简单的刺激检查之后,麻醉科的医生们种族和眉头给出了自己的会诊意见,“这不是药物过量导致的昏迷。” 其实光从剂量上,麻醉科的医生们就能够做出如此判断。但人体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同寻常之处,也许真的有些人状态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他们真的会因为两毫升的地西泮注射液而出现药物过量。 为了排除这一点,麻醉科的医生们搬出了脑电图分析仪对曹志全进行检查。而检查的结果则令充分的证实了麻醉科医生们的判断——曹志全的EEG(脑电图)表现出了典型的三相波结构。 “我们不是神内,看EEG不如人家专业。”孙立恩赶到病房的时候,麻醉科的医生正在对周策解释自己的发现,“不过药物过量可不会出现三相波——这玩意一般是代谢性脑病、阿尔茨海默症、脑炎或者药物中毒性脑病之类的病人才会出现。” “三相波?”孙立恩和房间里的麻醉科医生打了个招呼,又朝着看上去有些焦虑的周策点了点头,这才接过EEG看了看。 对临床医生来说,脑电图是个看起来很没意思而且令人充满困惑的图形——这一大堆看上去没什么规律且杂乱无章的波形图不光患者看不懂,非相关科室的医生一般也看不太懂。 孙立恩介于“看不太懂”和“懂的不是太多”之间。培训老东西的时候,EEG是一种出现频率很高的资料。所以连带着孙立恩也看不过少。作为临床上分析意识障碍患者的一项重要工具,他对此多少有些了解。 “波形没问题,确实是三相波……”孙立恩看着这份EEG,在混乱繁杂甚至可以被成为“混沌”的图形中找到了三相波的位置。波形挺典型的,不过还是得认真找才行。 “给他查肝功了么?”孙立恩也首先想到了代谢性脑病。而且,代谢性脑病也符合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的症状提示。而代谢性脑病中,孙立恩个人最熟悉的就是肝性脑病。因此才有了这么一个提问。 “刚刚下的医嘱,护士还没来抽血。”周策摇头补充道,“我还同时下了肾功能和血糖的检查……如果是代谢性脑病的话,这些也得一起看看。” 周策的考虑是老成持重之举,孙立恩自然也不会反对。他在点头的同时,重新开始观察起了曹志全的状态栏——刚入院的时候,曹志全的状态和现在的装填肯定会有巨大差别。如果能通过前后两次状态栏的差别找到导致变化的原因,也许对诊断能有些帮助。 “曹志全,男,44岁。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12833.19.41)、亚急性痴呆(127833.19.41)、阵发性肌肉痉挛(1438.39.50)、无动性缄默(07.24.51)” 果然,状态栏提示了新的动作。但是孙立恩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太有价值的情报——他毕竟不是神内医生。无动性缄默当然是个重要提示,这个提示至少能让孙立恩确定曹志全的昏迷状态确实和地西泮的关系不大。 但这个状态……和他现在的症状有什么关系?和他的全脑病变、亚急性痴呆、阵发性肌肉痉挛又有什么共性? 孙立恩觉得自己有些头疼,这种疼发——是用脑过度时的那种典型感觉。 从乐观一点的角度上来看,至少无动性缄默能帮助诊断组少走一点弯路。曹志全肯定没有什么代谢性脑病。无动性缄默一般出现在脑干上部网状激活系统和前额叶-边缘系统损害的患者身上。一般会由原发性脑瘤、松果体瘤、转移瘤和脑底血管病等原因引发。相对来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症状。 孙立恩走到曹志全的身边,开始尝试着把他叫醒“曹先生,曹先生?” 这种尝试效果不太好。曹志全的眼皮轻微动弹了一下,但是依旧闭着眼睛。 无动性缄默又被称为“醒状昏迷”“睡眠过度症”,这种状态下的患者基本会表现为意识水平低下、对刺激有反射性四肢运动,但缺乏随意运动、自言自语和情绪反应。有些患者可能有自发性的睁眼、注视甚至追视动作。 既然对声音刺激的反应不大……那就试试看触觉吧。 孙立恩学着当初周军的样子,用大拇指压住了曹志全的两侧眶上切迹,稍微一用力,曹志全果然皱起了眉头,而且还动了动双手双脚。 “对疼痛有反射,昏迷的程度不是很深。”孙立恩对一旁的周策说道,“这看起来有点像是无动性缄默。” 周策对神经内科的内容也不是很懂,他想了想提议道,“我还是请一下神内会诊吧。这个病人的情况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这个患者的情况何止是超出了周策的能力范围,就连孙立恩自己都有点搞不定。毕竟曹志全是做过头颅MRI的。除了脑萎缩和全脑皮层弥散加权成像高信号以外没有其他症状,检查结果并不支持相应的脑底血管病变和实体脑瘤。 事情到了这一步,孙立恩也觉得有点难办。如果单纯是为了解决一个谜题,那倒是还有很多可以用的办法。但曹志全并不只是一个“谜题”,他还是一个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如果只是一只小白鼠,那为了解决问题,研究人员们甚至完全可以考虑对小白鼠进行解剖,再把脑组织提取出来研碎做物质分析,又或者切片进行观察。反正只是一只小白鼠而已——在解决问题的需求面前,处死一只实验动物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但曹志全不行。 就算是脑组织取样进行活检,也必然会对大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而且损伤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水平再高超的神经外科医生,也不能保证自己所提取出的脑组织不会影响大脑的正常功能。更不能保证提取出的脑组织正好可以成为确诊患者的最后一块拼图。 冒着让一个家庭顶梁柱彻底或者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风险,去解决谜题?除非这个谜题关系到患者生命,否则孙立恩绝对不会这么干。 当一个医生,这种程度的人道主义原则是必须要有的。 “请神内会诊吧……先给他上溴隐亭和美多巴。”孙立恩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先按照标准流程进行治疗。联合应用溴隐亭和美多巴是针对重度颅脑损伤,从而表现出无动性缄默患者的成熟疗法。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这是现在的主要治疗方案,但有效率依旧不尽如人意。这种联合治疗方案的总有效率大约在60%左右,能够恢复意识和生活自理程度的患者一般仅有25%。 对于颅脑损伤的患者而言,最宝贵的永远是治疗的时间。治疗越早展开,恢复的效果一般也会越好。 孙立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曹志全,心情有些沉重。 但愿他还能站起来,拥抱自己的生活和亲人。 第698章 竭尽全力 神经内科是一个比较忙碌的科室,哪怕有了会诊请求,他们要派人来参与会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今天,今天是神经内科主任查房的日子。 四院内几乎所有科室都大力支持着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但支持是一回事,主任查房的时候离开病房又是一回事。 虽然无动性缄默是个很严重的症状,但毕竟曹志全生命体征还算稳定,所以这次的会诊大概得等半个多小时人才能来。 而孙立恩这个急性子是不太愿意等的……至少现在等着也没什么用。他琢磨了一会,决定还是寻求一下专业的第三方意见。 孙立恩拿着EEG的检查结果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开电脑,然后在自己的电脑旁扫描仪上扫描了检查结果,随后打开了电脑桌面上一个看上去像是Word的图标。 “下午好,孙医生。”这软件的界面看上去也像是Word,不过孙立恩还没动弹,界面上就出现了一行字,“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这是老东西的操作界面。为了保证孙立恩在私下试用的时候不引起同事们的过多关注,吴友谦特意让组里的码农们重新做了一个操作界面。只要能把这个软件隐藏起来,孙立恩测试老东西的时候,被同事们发现的概率就会大大减少。 老东西虽然准确率高,但它现在仍然是一个处在测试阶段的诊断工具。为了让同组的其他医生避免依赖老东西,因此孙立恩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趁着没人的时候使用。 输入了扫描过的EEG图像后,孙立恩顺带从联网系统里找到了曹志全的MRI结果,并且还在浩渺如烟的“其他诊断”里找到了“亚急性痴呆”以及“无动性缄默”两项。然后点击了“开始诊断”。 仿佛Word的界面上一片空白,右下角却跳出来了一个动画人物——动画本身是个小老头,耳朵上带着听诊器,然后在孙立恩的电脑屏幕上到处溜达,一边溜达着,一边用听诊器到处听来听去。这图标也是项目组为了方便孙立恩使用而专门新造的,主要是因为老东西现在做出诊断需要跑上一阵,而因为担心孙立恩会误以为电脑死机,所以专门做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回头得跟吴院长通报一下……至少要在其他诊断里加个搜索功能。这么一项一项的找实在是太麻烦了……孙立恩把自己的电脑切换到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除了等待老东西诊断结果以外……自己似乎也应该做点其他的事情。孙立恩掏出手机,思考了片刻后,找到了胡春波的电话。 “胡医生,你现在上班了么?”孙立恩在电话里热情洋溢的朝着胡春波问好,“还是在家休息呢?” “我这边已经在办离职手续了。”电话里的胡春波用同样热情洋溢的语气向孙立恩说着一个颇为惊悚的内容,“大概再过三天,我就能从省脑科医院里离开了!” “啊?”孙立恩大惊失色,“您……要辞职?” “对啊。”胡春波仍然热情洋溢,“我已经和刘队长谈过了,下周我就能直接来四院工作。” 得……又是一个被刘堂春挖来的墙角。 孙立恩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就现在的问题咨询一下,“您现在在脑科医院,来一趟四院方便么?” “方便,太方便了。”胡春波连连答应道,“有什么事儿么?要是事情急的话,我现在就过去。” “我这边有个病人,情况比较特殊。”孙立恩斟酌着词汇说道,“我们这边的神内现在搞主任查房,要等会诊的医生到还得要点时间……” “我开车过去,大概十分钟能到。”胡春波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孙医生你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 · · 胡春波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四院,并且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 不得不说,老胡的态度是非常端正的。就算是以后来了四院工作,老胡那也是神经内科的人。而他现在眼巴巴的往孙立恩这边靠,并不是为了通过孙立恩搭上谁的关系。这纯粹是一次“报恩”——主要是为了感谢孙立恩在医疗队援非期间无私提供的各种帮助。 老胡这人虽然职业生涯并不怎么顺利,但胜在为人痛快敞亮。这种性格对他的职业帮助不大,但在人际关系处理上却让他占了不少便宜。尤其是刘堂春这种部队出身的医生,当然喜欢和干脆利索的人打交道。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四院之后,胡春波医生甚至还没和孙立恩多聊两句,就主动要来了EEG和MRI的检查结果开始阅片。 孙立恩眼见人家这么热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麻烦胡医生了,等今儿忙完,我请您吃饭……” 这可不光是客套话,孙立恩是真的打算请胡医生吃上一顿以表示谢意。但话还没说完,电脑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叮叮叮”的声音。 是老东西跑完了诊断?孙立恩正准备起身去电脑前面看看,却忽然被胡春波医生一把抓住了双手。 不是那种有点gay的抓住,而是几乎用尽全力的,仿佛想要把这双手扯下来一样的抓住。 孙立恩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了胡春波医生紧张的询问,“你们给他做腰穿了?有没有扎到手?”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左右检查着孙立恩的手,一副紧张的要死的模样。 孙立恩困惑的摇了摇头,“没有啊……”他正想继续问问看是什么情况,却突然看到一旁电脑屏幕上,老东西的图标变成了一个浑身穿着防化服的老头,而且两只手上使劲上下挥舞着两支黄色底色的小旗子。 小旗子上面,是孙立恩熟悉且惊悚的“生化污染物”图标。 不能吧?不会吧?状态栏没刷传染风险啊?孙立恩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胡医生……你是觉得……” “这个,很有可能是个CJD。”胡春波检查完了孙立恩的双手,在确认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伤口之后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又严肃了起来,“病人在哪儿?马上带我过去看看!” 第699章 死刑 孙立恩带着胡春波抵达了病房。而在进入病房的第一时间,胡春波就叫停了对曹志全的有创医学检查和治疗。 是的,连治疗都停了。胡春波以蛮不讲理且理直气壮的态度强行要求正准备挂水的护士先停下手上的工作。 如果确实可以确诊为CJD,那停止治疗也算有情可原——作为一种死亡率100%,发病后一年内死亡率90%的疾病,医生们手里根本没有武器可以对抗这种疾病。 但曹志全现在还没确诊。 “这个病人高度疑似CJD,你们做好防护了再进来。”胡春波大概解释了一下,也没管护士们究竟有没有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就走到了曹志全身边,然后从推车上拿起一副手套,朝着曹志全的眼眶按了下去。 “能睁眼,但是没有其他反应。”胡春波毕竟是专业的神内医生,护士们才迟疑的走出病房,他就基本做完了查体,并且得出了结论——“有轻微的颈强直,是无动性缄默。” “这个我已经确认过了。”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确定这是CJD?我们还没查14-3-3蛋白……” “高度疑似,而且基本可以肯定了。”胡春波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其他能导致无动性缄默的疾病,不会进展的这么快。” 在胡春波看来,曹志全的疾病有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一个CJD患者,要么曹志全得的就是症状和CJD几乎完全一致,但还有的救的VGKC(复合物抗体相关的边缘性脑炎)。 “道理我都懂……”病房里除了护士和曹志全以外,还有一直没离开的周策。他恰到好处的打断了胡春波和孙立恩的对话,“谁能跟我解释一下,CJD是什么?还有,这位医生又是谁?” 胡春波在病房里指示的样子实在是太有气势而且太自来熟了一点,护士们只以为这大概是从神内来会诊的医生,听着人家的指示放下手里的工作就离开了。但周策却非常肯定,胡春波可不是四院自己的神内科医生。 四院神经内科一共有十七位医生能来会诊,包括一名主任医师和两名副主任医师。而这十七人他全都认识。 “CJD你都不知道?”胡春波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周策,然后转身对孙立恩问道,“你们还招这么大年龄的规培呢?” “咳咳……那个……”孙立恩不用看也知道周策现在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连忙解释道“周医生是我们治疗组里的主治,他是肾内科出身的。” “哦哦,这我就明白了。”胡春波虽然有时候嘴巴比脑子快,但脑子只要转起来也是很灵光的那种。他笑着解释道,“周医生你在肾内待久了不知道也很正常——CJD是个地地道道的罕见病,每年的发病率大概在百万分之零点四左右。不过,另一种类似的疾病你应该听说过——VGKC。” 周策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他想了想之后摇头道,“这个……我也没怎么听过。” 胡春波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起来,“我光想着VGKC和免疫有关,却忘了这个病目前报告不算太多了。” VGKC是一种和免疫相关的罕见边缘性脑炎,患者大多表现出和CJD一样的MRI图像——缎带征。而且也有和CJD患者一致的三相波EEG,亚急性痴呆等等症状。甚至连脑脊液中的14-3-3蛋白质阳性症状也一模一样。 可以说,VGKC和CJD几乎是一对外在完全一致的双生子。但它们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不同。 VGKC是可以被治疗的。 作为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中的一种,VGKC患者在接受激素冲击治疗和血浆置换后,往往能够获得相当不错的治疗效果。定期服用相关的糖皮质激素药物后,不少VGKC患者甚至可以恢复到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CJD不同,所有罹患了CJD的患者毫无例外都会死亡。CJD患者发病后一年内死亡率高达90%,人类有史以来确认的CJD患者发病后最长的生存期也仅仅只有八年。 “CJD,就是克雅氏病。”胡春波没有继续说话,孙立恩站了出来,负责对周策解释CJD到底是什么。“这个名字如果听上去还是有些陌生的话,那它的一个特殊种类你一定听过——疯牛病。” 克雅氏病,是一种由朊蛋白颗粒既朊病毒(prion)引发的致死性传染疾病。同时,它也是一种人畜共患病。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80年代发源于英国工业化养牛场的疯牛病。 作为一种最近六十年才被人们发现的全新致病体,朊病毒不同于人们传统所认知的任何一种致病体——它并不含有任何DNA或者RNA结构,朊病毒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蛋白颗粒。但由于朊病毒被发现的时间不算太长,而其尺寸比已知的最小的病毒更小(约30~50纳米),因此,人类对于朊病毒的认知还很肤浅。 虽然对于这种蛋白质颗粒的了解尚浅,但医生和科学工作者们还是找到了至少其中一类朊病毒的特征。 PrPsc朊蛋病毒主要攻击动物的神经系统,朊蛋白会感染脑神经,并且促使大量神经细胞死亡。这些神经细胞消亡后,往往会在脑组织里留下大量的空洞,让脑组织看起来像是海绵一样。因此,朊病毒病又被称为传染性海绵状脑病(TSEs)。其中包括感染牛和人的疯牛病(BSE),感染羊和老鼠的羊瘙痒症(scrapie),以及会在人之间传播甚至遗传的库鲁病和克雅氏病。 周策恍然大悟之后又摇了摇头,“这不应该啊……患者本人是在工地上打工的,他肯定没有去过英国,更不会在国内吃到英国牛肉——这玩意国内应该是禁止进口的。” “对英国牛肉的进口禁令已经在19年6月放开了。而且这也不见得就是疯牛病……他也有可能是遗传性、散发性或者医源性的克雅氏病患者。”对于周策的疑问,胡春波倒是进行了非常完善的解答,随后他就开始以向孙立恩提问的方式验证起了自己的猜测,“患者接受过神经外科的手术么?有没有移植过角膜?父母有没有过痴呆的表现?”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这些问题他倒是询问过患者家属。不过遗传病学上可能有些问题——曹志全的父亲死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而他的母亲则是因为肝癌去世的。曹志全的父亲不必说,他母亲过世时还不到50岁。 “那就麻烦了。”胡春波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遗传性或者医源性,那就是散发性了。” 散发性克雅氏病的诊断……严格来说其实有些滑稽。 首先,克雅氏病的诊断方案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脑组织活检或者脑组织尸检。总的来说,除非在显微镜下看到了这种海绵状的脑子,否则医生们最多也只能“高度怀疑”而无法“确诊”克雅氏病。 其次,散发性CJD是完全找不到来源,根本没有线索的克雅氏病。谁都不知道患者本人到底是怎么感染了朊病毒的——有些患者是自己的基因位点有变化,因此在脑组织里错误合成了PrPsc脘病毒。有些患者压根就没有基因位点变化,但他们仍然表现出了克雅氏病的症状,并且迅速过世。但因为患者家属的意愿问题,在国内能够对高度疑似克雅氏病患者进行脑组织活检或者尸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十几年的统计中,接受了尸检并且最后得到确诊的“高度疑似CJD患者”仅有两位而已。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现象,在临床上才会出现医生们会把“高度疑似”当做CJD的“确诊”来处理的情况。 没办法,确诊的条件太苛刻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医生们自己也不太希望完全确诊CJD患者。理由也很简单,这种病是没救的。 朊病毒的特质决定了它本身对所有的药物全都免疫。没有任何一种治疗手段能够阻止脘病毒在患者的大脑中复制自己并且杀死其他神经细胞。就连辐射都没有效果——事实上,人类之所以能够确认脘病毒本身不含有DNA和RNA等遗传物质,正是因为这一点。早期的科学家们对患有瘙痒病的羊脑组织进行了辐射处理,随后再次把这些脑组织接种给其他的健康羊只。而被接种的羊之后也开始发病,这才有了“病原体不含有遗传物质”的大胆推测。 化学药物无效,生物药物无效,辐射等手段也无效,至于更传统的神经外科手术就更没有效果了——尺寸不到50纳米的蛋白质颗粒,就算是真的开发出了科幻里的纳米机器人,恐怕也不一定能处理的了。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现在突然出现了可以阻止朊病毒继续复制的药物和治疗手段。曹志全的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善,最多就是病情不再进展了而已。已经死亡了的神经细胞,是无法重生的。 要想治好CJD患者,那就要有能够彻底杀灭脘病毒的手段,同时还要有促进神经细胞再生的能力。 也就是说,最少两个诺贝尔医学奖凑在一起,才有可能挽救回曹志全的性命。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看着躺在床上的曹志全,轻轻摇了摇头。1603439858 第700章 如鲠在喉 对医生们来说,患者无药可救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情。但也仅限于“难过”而已。但对家属们而言……这个消息就是一道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的形容都有些……不够贴切。孙立恩看着曹志全的儿子,心里的感觉很有些复杂。 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世界原本应该还是充满了希望和色彩的。父母年龄都不大,他们不光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而且还能对刚刚开始独立的自己施以援手。 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小曹坐在座位上,两只手在身边紧紧的捏成拳头,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他双目无神的愣了好一会之后,才张开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如果确实是克雅氏病的话,没有办法。”虽然很想安慰一下面前这个小兄弟,但孙立恩却一点都想不出来自己能怎么安慰对方——没有脑脊液14-3-3蛋白阳性,那就只能通过脑活检来确诊克雅氏病。或者说,就算有了脑脊液14-3-3蛋白阳性的报告,彻底确诊患者仍然需要进行脑活检。有或者没有脑脊液的相关报告,只会影响医生在提出脑活检建议时的底气罢了。 但现实中,要检测14-3-3蛋白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哪怕综合诊断中心的检测设备都是新买的,但仍然没有可以用于检测这一种蛋白质的相应试剂。 退一万步来说,假设曹志全所罹患的克雅氏病是相对比较容易检测的遗传性克雅氏病(PID),要进行确诊也需要对患者的脑脊液或者外周血样本进行pcr检测,以检测会导致病变的PRNP基因编码序列。 但PCR并不是那种万能的简单机器——只要把样本扔进机器里,然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着那台看上去就很高科技的PCR机器轰隆作响完毕后就能得出结果。如果要是真的这么简单,那也不会有无数生物狗在学校里哀嚎了。 使用PCR检测特定的基因序列,首先需要对样本中的特定基因进行扩增。把样本中的特定检测片段增殖三十轮,也就是增加复制十亿倍后,才能通过机器检测出来。而整个扩增过程中,除了需要长时间等待以外,更重要的则是找到正确的,能够扩增指定基因结构的引物。 PCR检测PRNP基因编码是一项相对比较成熟的技术,但现实难度依旧存在。最直接的难度就在于引物设计上。 扩增PRNP基因编码的全套流程中,最重要的引物没有现成的。至少四院乃至宁远甚至整个宋安省都没有。如果要做这种检查,那只能把样本送到首都或者沪市的相关公司去,全权委托人家进行检测。这么一去一回,按照曹志全的症状进展速度,恐怕他已经死在结果的前头了。 “目前……我们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不过根据专科医生的建议,我们还可以试一试激素冲击治疗。”想来想去,孙立恩决定还是为曹志全的性命再努力一次。“如果激素冲击治疗有效,那他得的可能是一种症状表现类似,但还有救的病……” 医生很少和患者家属说这种话。“试一试”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不确定性。而患者家属厌恶不确定性。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除了在这种不确定上搏一搏以外,孙立恩已经拿不出更多的办法了。 绝大多数CJD患者在陷入无动性缄默后不久会死于褥疮或者肺部感染。别说治愈这种疾病了,现代医学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疗法能够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勤翻身和雾化吸入加震动背心也许能够在一定程度张预防褥疮和肺部感染,但仍然无法从本质上改善患者的情况。 在人类登上月球的五十多年后,世界上仍然存在大量医生们无法处理的疾病。哪怕卫星能够在太空里定位到地球上几乎所有用户的位置,但在面对很多疾病的时候,我们甚至连一条可能解决问题的路都看不见。 孙立恩觉得很沮丧。 医生的沮丧其实是个很常见的事情。从工作不顺利到患者不配合,家属不理解,能够让一个每天工作到快过劳死的医生沮丧的方法有很多种。多亏了状态栏,以及孙立恩自己的“好运气”,沮丧的感觉对孙立恩来说其实有些……新鲜。 新鲜,也就意味着他没什么处理这种感觉的经验。以往有“沮丧”的感觉,几乎全都是因为考试和学习的问题而已。在学生时代,和其他人一样,对孙立恩来说考试和学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难关。可真等自己上临床开始着手治疗病人之后,他才后知后觉似的反应过来,以前的那些沮丧……简直不值一提。 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但是存在感实在是太十足了。望着小曹缓慢离开的背影,孙立恩觉得自己胸口上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喉咙也不太舒服,好像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时候正好卡在喉结附近,就连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 有那么一瞬间,孙立恩甚至想叫住小曹,然后劝他给曹志全办个出院手续算了。 虽然嘴上说着还可以用激素冲击治疗搏一搏希望,但孙立恩自己很清楚,这么经典而且标准的症状,实在不太可能是VGKC。曹志全的运动能力一直都很正常,并没有VGKC标志性的运动困难。 这种情况下,还有必要继续住院治疗么?虽然综合诊断中心本身有武田制药的支持,能够减免很大一部分的检查和治疗费用……但是继续住下去,仍然不可避免的需要占用家属的时间和精力。而护理的费用和住院费还是需要照常支付的…… 这样真的好么?放弃治疗,回家的话,对这个家庭来说经济压力也能稍微小一点吧? 但是看着小曹的背影,孙立恩还是没能说出这话来。他很清楚,自己要是提了这样的建议,那就基本等于签署了曹志全的死刑执行书。而作为家属,小曹不管是接受提议还是拒绝……恐怕心里都会有个疙瘩。 一条性命,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够衡量的。 第701章 家长里短 结束了这半天的工作,孙立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发着呆。 无能为力的感觉还在困扰着他,但孙立恩持续不断的自我宽慰也多少起到了一些作用——他从一直心里别扭缓解到了心里一直别扭的状态。 这绝对算的上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孙立恩苦笑了两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已经和胡佳联系过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 也许看看自己的女朋友,心情能稍微好一点?孙立恩拎着自己的单肩包准备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烤面筋的歌声就响了起来。 “孙医生,我是徐有容。”电话那头,传来了徐有容的声音。她听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您”这个词,孙立恩可没怎么从徐有容嘴里听到过。一开始的沮丧都被这种新鲜感冲淡了不少,“是不是瑞秋出来了?” “比那个更进一步。”徐有容的声音有些发抖,孙立恩甚至能从并不太清晰的电话声音里分辨出她在深呼吸的动静。“我们结婚了。”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孙立恩足足沉默了半分钟,然后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沉默好像非常的不礼貌。 “啊!那个……恭喜恭喜!”孙立恩努力在补救着自己的无意过失,但在他想出更合适的弥补过失的语句之前,电话那头的徐有容已经哭出来了。 喜极而泣的声音跨越了整个太平洋,传达到了孙立恩的耳朵里。哭声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然后就变成了哭声甚至有些放肆的哭喊。 过了好久,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有点酸了,电话那头的徐有容才收敛住了自己的哭声。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孙医生……” “没事。”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温和道,“恭喜你呀。” 不需要多说什么,孙立恩也能猜得到现在徐有容的心情是何等复杂。本来这次去美国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救人,结果救着救着却成了已婚……再想想看徐医生和自己父母之前多少年的沟通不畅,那种既悲且喜的复杂感受绝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 “这么说,瑞秋已经出来了?”孙立恩继续转变着话题,“她情况怎么样?” “瘦了不少。”电话那头的徐有容深吸了一口气,对孙立恩道,“不过总的来说,还算是健康。” 还算健康这个说法一般也就意味着多少有点问题。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然干脆还是带着瑞秋回来吧。我看在美国,她大概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 “我也正打算跟你商量这个事情。”电话里的徐有容听上去有些犯愁,“瑞秋也不想继续在美国工作了……不过她来这边工作还得先考国内的认证。” 和帕斯卡尔博士这种自带教职,可以被当做人才引进的医生不同,瑞秋来国内行医首先需要获得国内的医师资格证才行。她虽然和徐有容一样是霍普金斯毕业的医学博士,但由于缺乏足够的学术成就,因此瑞秋要来国内行医,还有些程序需要走。 “那就先回来嘛,明年的执业医考试一月九号才报名,现在应该也来得及……”孙立恩是很希望瑞秋赶紧来国内的。原因也很简单——刚刚结婚又逃出魔窟,瑞秋现在是最需要徐有容陪在身边的时候。而孙立恩现在则急迫的希望徐有容赶紧回来,毕竟整个治疗组加上徐有容自己也就五个人,再这么请假下去,治疗组的排班可就要排不过来了。 “她不太想无所事事……还是得有事情做才安心。”徐有容有些难以启齿似的问道,“我听柳老师说……孙医生你们家是有个医院对吧?” 能看得出来,徐医生确实很爱自己的妻子。她为了让瑞秋稍微舒服些,甚至开始试图走走后门,先把瑞秋安排到别的地方去。这种有些笨拙的行为让孙立恩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没问题,我和那边联系一下就好。”孙立恩虽然也是第一次帮人走后门,不过想来梅师姐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有丰富执业经验的美国医学专家的求职。 “谢谢你。”徐有容松了口气,“她的工资我会转给你的……” “不不不,这个真的不用。”孙立恩连忙打断了徐有容试图自己支付瑞秋工资的念头,“瑞秋虽然不能作为执业医师去工作,但是她来带领其他医生工作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徐医生你帮忙给我……我家的医院请来这么一个专家,这我还没感谢你呢。” 孙立恩尽量把自己的语气说的非常诚恳——鬼知道徐有容的小脑瓜里还能再冒出来点什么奇思妙想。与其在电话里接受心脏检测,还不如干脆从头卡住她这些奇怪主意的来源。“我等会就给梅院长打电话安排这个事儿,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现在就去买机票,瑞秋的工作签证还没过期。”徐有容道,“等机票订下来了我跟你说。” · · · 今天总算是有了一件好事。孙立恩走出综合诊断中心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在诊断中心工作就这点不好,治疗组一般同时照顾的就那么一两个病人。万一查出其中一个病人得了什么无法治愈的绝症,医生们就必然会情绪不太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孙立恩甚至有些怀念以前在急诊门诊里的日子。就算有绝症,那也顾不上去难过——后面还有几百号病人等着看病,哪有时间留给医生们心情低落啊? 不过总算是有了一件好事儿。孙立恩笑眯眯的走到了门口,然后忽然楞在了原地。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还没把老东西关掉。 老东西的运行建立在计算中心的调用上,换句话说,只要老东西的运行程序没有被完全关闭,那就计算中心就始终处于待机运行中。这个电费的用量对四院科不太友好。 既然想起来了那还是去关一下比较好。孙立恩溜溜达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把给出“CJD”提示的老东西关掉,然后关了自己的电脑准备彻底下班回家抱着女朋友吃饭,结果在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有些奇怪的对话。 “你还坚持的下去么?”说话的是个女声,按照办公室来估计,孙立恩觉得这大概是马永芳医生的声音。 “说实话,快扛不住了。”另一个男声苦笑道,“这个月的工资估计是没着落——干到月底咱们满打满算也就干了半个月。这个月的工资四院肯定不会发,下个月再干上一个月……下下个月月初能有进项就算不错。” “我还好,没女朋友也没买房,存款还有个几千块——小陈你要用钱,不行我先给你借点。”另一个男声说道,“我们外科多少比内科强点,手术按台算钱。就算没干满一个月,这个月的手术费应该还是有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还真不知道四院是怎么给工资的。毕竟作为规培生,孙立恩每个月拿的都是国家给的津贴。后面手头宽松了,也是武田制药在给自己发钱。 不过听说本院的正式职工发工资是比规培生们早一周……孙立恩不自觉的开始琢磨起了自己知道的情报,他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推开门进去对这些新来的同事们科普一下本院发工资的规矩。 “隔壁组的那个孙医生,明明是个规培生,结果自己都开上沃尔沃了……”这声音大概是陈学荣在羡慕嫉妒,“这肯定是家里有矿吧?” “那可不一定。”王国楠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别在人身后乱议论,万一被人听见了多影响关系啊?” “我刚才去看过了,孙医生他们组的都回去了。那个高度疑似CJD的病人都安排给我看着了。最快也得过上一两个小时才有人回来吧?食堂的烧鸭饭可不好抢。”陈学荣叹息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找王哥你借钱也得我有钱了才能还啊……不行我还是重操旧业吧……” “你以前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我可警告你啊,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那可不是吃素的。”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警告来自于马永芳医生,“你要真手头紧张,我借点给你,别瞎捉摸。” “你们这都想哪儿去了?”陈学荣苦笑了两声,“我打算挂点广告出去,给高中生当当家教,这活我还能干。”他叹了口气,“以前在云鹤的时候,我给高考生补课一个小时收一千块,现在到了宁远……人生地不熟,不过一两百应该还是有的。” “别想了。”陈学荣的设想被马永芳瞬间否决,理由也非常充分,“你现在两个礼拜才有一天休息,给哪个高中生补课人家家长能同意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先去打听打听四院工资是怎么个流程,具体几号能到账。” 第702章 收入变化 当别人在烦恼经济问题的时候,除非能够彻底帮人解决难题,否则最好不要插话。这是孙立恩多年学生生涯里所得到的宝贵知识之一。 作为另一只诊断小组的组长,孙立恩对其他组的这种过问甚至“关心”,都有可能带着一些其他的味道。为了避免在诊断中心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孙立恩只能忍住自己提供帮助的想法,转过来用其他手段给诊断组帮帮忙。 第二诊断组——也就是张智甫教授所组建并且带领的这只诊断组目前和孙立恩的第一诊断组关系还算不错。但谁也说不准这份“不错”的关系能够保持多久。以孙立恩的判断,大概两三年内双方应该还能保持和平共处的关系。 至于两三年后张智甫教授无法继续在一线临床工作,双方的关系会不会出现变化……这就不好说了。那些被拆分成好几个部门的大科室之间关系一般都不会太好,原因倒也简单——都是竞争关系,都是互相抢资源的对手。这种关系下,不扯后腿下绊子就已经算是人品优秀且领导有方了。 孙立恩自己不太喜欢搞这种小九九,当然,真要搞的话他估计也搞不过别人。到时候除了抱紧刘堂春和周军的大腿以外,孙立恩自己确实是没什么好办法可以和其他部门搞对抗甚至搞摩擦。 因为有了这种认知,孙立恩才对两个组之间的关系这么重视。毕竟他不是什么网络里的主角,王霸之气四溢,只要稍微抖一抖身子就能让人家纳头便拜。一旦这种不好的势头出现,那平时工作里就得多一个麻烦——检验科那边的小王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不过能帮的话,还是帮一把比较好。孙立恩自己最穷的那些日子里,虽然一个月只有两千块钱。但好歹吃住都不花钱,而且只要顾上自己就成。 而这些跟着张教授远赴宁远的医生们……大概都是有家有室的。生活上的窘迫突然一下就变得很有些严重了。 按照四院的现行标准,主治医生每月的工资是9400元。副主任再高一级,13200元。而在这个标准上,医生们还能享有夜班补助、绩效补贴和其他补贴。如果出门诊的话,还能分到门诊费用。 作为公立机构,医院发工资还是有些优势的——至少不会像某些私企一样,第二个月月底才发工资。但按照现在的值班和工作量来看,两个诊断组的工作量都还到不了饱和的程度,而且第二诊断组还不能像孙立恩他们一样保留个人门诊工作。 孙立恩自己有急诊科的第九诊室出门诊,周策所在的肾内科一周有一天门诊时间。徐有容虽然现在不出门诊,但偶尔还有神经外科的手术任务。布鲁恩博士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现在的主要收入来源据说是直播打赏而非四院给开出的工资。至于袁平安——他本身就是急诊的副高,现在又开始接了教学任务,收入也不会太低。 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初来乍到,除了普外的王国楠还能跟着陈天养上手术以外,其他的医生们基本只在诊断中心工作。他们的经济情况就更紧张一点。 孙立恩开着车出了医院,一边开车一边琢磨着自己能不能在什么地方帮上忙。要是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因为收入问题决定提前和第一诊断组展开竞争,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四院这边提前给第二诊断组发工资。但不用问人,孙立恩也知道这个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宋院长亲自出面,也不可能绕过现行的财务制度给几个新来的医生提前发出一个月的工资。没有这个道理,也没有这个必要。 对于医院这种具有公立性质和公益性质的机构而言,合规性甚至比其他方面都更重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对于这种大型公立机构而言就是生命线和高压线。哪怕为此可能会压榨部分医生的利益,甚至有可能导致他们离职。 毕竟没有人能够保证在规矩被肆意破坏的时候还能维持一个公立机构的正常运行。和医院的存亡比起来,医生们的个人权益遭到一定程度上的“损伤”,甚至不能算是什么大事。 那从其他角度呢?孙立恩仔细在自己的大脑里寻找着可能解决问题的途径。 作为医生,在合法且个人能力范围内获取报酬的渠道并不算多。多点执业当然是目前国家正在大力提倡的其中一条,既允许医生们在多个医疗机构注册执业医师资格证,并且展开工作以获得报酬。 但是这也绝对属于远水——解不得近渴。虽然现在第二诊断组的工作压力绝不算大,大家当然能够抽出时间进行多点执业,但这种事情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 或者……孙立恩皱着眉头筛选起了自己认识的人,想从中找出能够解决问题的对象。 “叩,叩。”车窗外传来了敲玻璃的动静,孙立恩扭头一看,一个面色不善的保安大叔正在示意自己把车窗放下来。 “你进不进去?不进去的话赶紧走,这都堵了十几辆车了。”大叔指了指孙立恩身后,大排车龙的队列早就开始按起了喇叭。 孙立恩连忙道歉,他看了看外面的景色,才发现自己这是开到了太阳城的停车场门口。 今天晚上胡佳说要在这里吃饭,而且她已经先到了。 把车停到了地下停车库,孙立恩正准备下车时,手机又响了起来。 “孙医生,我是小林。”从电话那头的口音来判断,说话的应该是小林薰。 “小林先生!”孙立恩有些惊喜,“我还没打电话给您呢,谢谢您的帮助……” “给徐医生提供帮助,并不完全是应您的请求。”电话那头的小林薰客气道,“内子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对我提出了要求。办一件事情就能同时得到两次感谢,这个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这种客套的方式就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至少孙立恩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顿时觉得对方的话如春风拂面,让人从心里透着舒适的感觉。 “我这次打电话过来,倒不是为了向您讨要感谢的。实际上,我得先跟您说一声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小林薰道,“根据董事会的决议,弊社将对周秀芳诊断中心的补贴进行一些调整。”他顿了顿解释道,“正式的决定应该是在后天形成文件并且传递给贵院的,但这里面涉及到了孙医生您……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和您说一下比较好。” 孙立恩沉默了片刻道,“好的,您说吧。” 其实不需要小林薰多说什么,孙立恩也能大概猜到内容。武田的收购案基本已经告一段落,现在需要的只不过是通过几个国家政府的反垄断审核即可。因此,孙立恩的重要性自然就一落千丈。虽然还有以孙立恩为模板,推动建立专门的诊断科的需求,但毕竟不如之前那么紧迫。 往好听点说,这叫缩减成本。往难听了点说,这就叫做卸磨杀驴。 孙立恩当然知道资本家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士。自己虽然每个月拿着一千两百万日元的特殊津贴,但那只是希望把自己当成某种幌子而进行的投资而已。任何一个合格的企业家都不会在没有足够回报的前提下继续投入资本。哪怕这个资本两次救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对您的资助将会降低到每个月八百万日元,同时,弊社将会对周秀芳诊断中心的所有诊断医生进行补助。目前的初步方案是根据职称区分,每人每月给与八十万至三百万不等的补助。”电话里的小林薰有些无奈道,“按照这个方案,孙医生您在升职成主治医生之前,每个月的补助会下降到八百八十万日元。” 日元的数额实在是太大,孙立恩自己也一时半会算不清楚这到底是多少钱。不过……好像也并不是很糟糕啊?就算津贴下降了接近三分之一,但……这还是很大一笔钱呐。 而且其他的住院医生……哦不,目前的诊断中心里只有孙立恩一个是住院医生而已。两个诊断组里一共有四个主治,三个副高,一个正高以及……布鲁恩这种不好判断职称的医生,这么大概一算,武田要给的钱岂不是更多了? “弊社也会在之后更多的展开和诊断中心的合作,到时候可能会经常邀请孙医生到各个地方的医院和学校去做演讲。这部分的费用我们会单独支付。”小林薰还是很抱歉的样子继续道,“如果孙医生您有什么意见,请一定不要见外,千万要直接跟我们提出来——在下一定会尽量向董事会争取……” “我没有任何不满。”孙立恩忽然福至心灵似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过,武田这边的动作能不能再稍微……快一点?” “额……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账期上稍微做做调整就可以了。”小林薰很明显没有想到孙立恩会有这个要求,他那边传来了一阵翻书的动静之后才对孙立恩道,“调整到每月1号发放怎么样?这样的话第一笔补助款在下周一就能发出来。” “那可太好了。”孙立恩的兴奋溢于言表,“拜托您了!” 第703章 玩笑话 每个月一千三百万日元的津贴,对于当时收入只有2000规培补贴的孙立恩来说,简直就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而这笔津贴也确实给孙立恩帮了不少忙——至少他不用因为收入的原因而去发愁,或者去走其他赚钱的路子。 而且这一次还不光是为第二诊断组抢来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助而已,就连第一诊断组的各位医生们也有收益。 这是件好事。 一个人吃独食是容易肚子疼的,但要是大家一起都有所分润,那自然就成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孙立恩兴高采烈的走进了垂直电梯里。胡佳今天安排吃饭的地方在顶楼,好像还是家挺不错的西餐厅。 走进了电梯里,孙立恩正准备先给胡佳发个微信,提前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但刚刚摸出手机之后,他却觉得自己眼角周围的色泽不太对劲。 红绿……白?孙立恩猛地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电梯里,到处都贴满了圣诞节的宣传海报。 反正以中国人啥洋节都能过成情人节的习惯,不用细看,孙立恩也能估摸的出来这都是些特别适合作为“情人节”的商品。 他看着电梯里的广告海报,张了几下嘴,然后迅速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很不妙的境地里。 今天这个日子……胡佳又叫自己来这种挺不错的西餐厅里吃饭。那……这岂不是个应该挺重要的约会? 孙立恩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刚刚下班的急诊科医生的打扮,还好,在胡佳的高强度监管和督促下,他现在的服装至少从款式上看还过的去。 电梯慢悠悠升到了四楼,孙立恩眼疾手快按下了五楼的按钮。既然已经猜到了这次晚餐本身可能比自己一开始预想的更加“正式”,那就得想办法表示一下自己的重视才对。 本来要是停在一楼的话,至少还能有不少商店可以选择。不过现在看起来……自己的时间大概会比较紧张,只能先在五楼看看运气了。 孙立恩在迈出电梯的同时,在手机上快速编辑了一条微信出去,大意是告诉胡佳自己这边正在塞车,可能要晚个几分钟才能赶到。而塞车的理由是“有个傻缺把车停在入口,导致前面堵了十几辆车动弹不得”。同时,他开始快步在五楼走了起来。 找个什么店,这是很有讲究的事情。过于贵重的礼物可能会让女孩子觉得不太舒服,而太一般普通的礼物,又有点……太不认真,显得不够上心。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心疼孙立恩,他的运气不错。一路小跑之后,孙立恩看到了一家专卖饰品的商店。孙立恩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店里,然后在一堆珍珠饰品中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 不能买太老气成熟的,又不能买太年轻稚嫩的。而且由于胡佳的工作原因,以及两个人现在的关系进展,所以不能买戒指手链或者耳环……孙立恩迅速过了一遍条件之后,发现自己能买的东西也就只剩下项链了。 好在店员姐姐大概也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种突击采购。在她的镇定指挥下,孙立恩迅速拿出手机,找到了自家女朋友的照片。然后又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大概采购方向后,两分钟内,店员就找出了一件价格合适,而且也比较适合胡佳的项链。 刷了两千七百块钱之后,孙立恩小心翼翼的把盒子塞进了自己的背包中。既然是礼物,那么当然要有一点小小的惊喜才好。他一路小跑来到了七楼,找到了这家名为“红蛙”的餐厅。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孙立恩终于在一片白色的餐台中,看到了自家女朋友在烛光下闪动着的脸庞。 “今天的病人很麻烦?”看着孙立恩坐了下来,胡佳首先关心的还是他的工作,“从中午忙到现在了?” 一提到曹志全,孙立恩就有些泄气。“忙了一下午,终于大概确定了疾病是什么……结果查出来一个没法治的。”他大概描述了一下CJD是什么,然后无奈道,“为了查这个病,我甚至连胡春波医生都去请教过了……” “胡医生辞职了?”胡佳的关注点还在胡春波果断辞职,准备来四院工作上。“也挺好的,之前在医疗队就听他说过,省脑科医院那边上升空间不大,他要想再进一步,还是来四院这种综合性医院比较好。” 孙立恩赞同着自家女朋友的判断,“据说还是刘主任出手把胡医生给挖过来的。”他还是习惯管刘堂春叫刘主任,“那肯定给出的条件不错,至少工资和发展前途上不会挖什么坑。” “人家现在要的就是文章,文章够了就好评职称。”胡佳笑眯眯的看着孙立恩,“所以啊,要我说胡医生的第一工作目标就是和你搞好关系。只要跟你把关系搞好了,什么少见病见不到?这不就有了个被首诊误诊为躯体化障碍的克雅氏病?” 孙立恩认真看了一眼自家女朋友,但却有点分不清楚自己这到底是被嘲讽了还是胡佳只是开了个小玩笑。 对于自己的脸有多黑,孙立恩心知肚明。尽管一直念叨着要去名山古刹拜一拜以求洗去霉运,不过那基本上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平时要么是没时间,要么是有了时间却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儿。 而且从内心深处,孙立恩隐约觉着经常遇到这种罕见病……和自己的状态栏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说句不客气的话,没有了状态栏的辅助,没有了自己对自己“脸黑”的自我认知。这些罹患了稀奇古怪罕见病的患者,又能去哪里寻求到一个“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的答案呢?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存在。但很多病人由于罹患疾病实在是太过罕见或者症状不够典型,以至于被多次误诊。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在这种困惑和困境中提前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孙立恩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但他仍然有机会去治疗每一个自己遇到的患者……至少尝试着找出答案,搞清楚问题本身究竟是什么。 第704章 坠楼 目前,在孙立恩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需要解决。 和胡佳聊了几句天之后,丰盛的菜肴开始上桌。虽然不是外科医生,但作为医生,使用手刀叉切肉对孙立恩来说并不怎么陌生——大学里切过的小白鼠小白兔和癞蛤蟆加在一起也得上百只了。而对于胡佳来说,这就更不是问题。 用餐顺利且气氛浪漫,孙立恩一边吃着,一边观察着自己家女朋友的动作。等她一提节日的事儿,孙立恩就能把自己提前买好的珍珠项链拿出来当成礼物。 然而……孙立恩有些绝望的发现,自家女朋友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沉得住气。 胡佳已经在吃甜点了。而且还又追加了两份蛋糕。但她仍然没有说什么话的意思。孙立恩甚至有点心虚的在想,总不能是胡佳还在等着自己先开口吧? 服务员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孙立恩和胡佳的身旁,笑着说道,“今天是圣诞节,我们为所有来店的客人都准备了一份赠菜。您看是要选姜饼屋,还是蛋酒?” “各来一份吧。”胡佳忙着吃蛋糕,孙立恩替自家女朋友做了选择。“蛋酒给她,我今天开车过来的。” “好的。”服务员笑了笑离开了桌边。而胡佳手里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她有些发蒙的看着离去的服务员,咽下了嘴里的蛋糕之后问道,“今天是圣诞节?” “对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觉得现在应该是个把礼物拿出来的最好时机,“呐,这是你的圣诞礼物。” 胡佳有些手足无措的接过了孙立恩手里那个包装的特别漂亮的精致礼盒,过了好几秒才一脸歉意的说道,“对不起啊……我……我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 “啊?”孙立恩预想到了一百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今天胡佳搞这么大阵仗居然不是为了圣诞节。“那你怎么会想起来今天来这里吃饭?今天是啥日子啊?” “我……我不用上晚班的日子啊……”胡佳嘟着嘴低头说道,她把手里的礼物推了回去,“这个……你下次再送我吧,我今天真的忘了,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嗨,拿着吧。”孙立恩笑眯眯的把礼物推了回去,“我已经收到很棒的礼物了。”他认真盯着自己面前的女朋友,“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 · · 吃饭撒狗粮的事情,在这间餐厅里几乎人人都在做,孙立恩和脸庞绯红的胡佳并不算是最惹人注意的一对——旁边靠近钢琴的位置甚至还有人求婚呢。 虽然……好像女方并没有同意就是了。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着那个脸色铁青的男孩子,是的,他只能被看做是个男孩子。二十二岁就在这种西餐厅里求婚,孙立恩觉得可能稍微有些早了。 状态栏上,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男孩子的负面心理状态列表正在迅速增多。除了“紧张”,“尴尬”和“愤怒”以及“悲伤”之外,还有包括“血压上升”等生理因素的变化。 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孙立恩很小心的往后挪了挪凳子,给自己留出了一条随时可以出动的路线。他有点担心这个男孩会不会有什么动脉瘤之类的问题。毕竟搞了这么大个阵仗,而且还叫来了一群朋友帮忙拿起球求婚,结果却是女孩子一言不发拎起提包转身就走……如果有动脉瘤的话,这个场面就是最好的引爆契机。 还好,孙立恩还没有脸黑到这种地步。那个男孩只是遣走了其他的朋友,然后一个人颓唐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桌旁的红酒。这酒还是店里的侍酒师推荐的,据说和鱼子酱配在一起才是绝配——当然,也价格不菲。 等着胡佳吃完了饭,孙立恩挽着自己的女朋友,绕了一圈走出了餐厅。那个二十二岁男孩的负面气场实在是太足了些,以至于餐厅里的其他人都故意躲的远远的。 走下楼,孙立恩决定先和胡佳稍微散散步。一楼广场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里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有玩旱冰的追风少年,还有不少同样准备共度圣诞节的情侣——虽然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场景应该更适合平安夜,但考虑到平安夜是周四,所以众多无产阶级打工者们还是选择了圣诞节的晚上。 逛了几步,胡佳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猛的扯了一把孙立恩的胳膊。 孙立恩第一次亲身体会了一下胡家女性的爆发力,他差点被扯的飞了出去。顺着胳膊上忽然出现的巨力跳出去两三米后,孙立恩才站稳了脚跟。他还没来得及问胡佳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就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砸在了自己和胡佳刚才站着的位置上。 纸盒子正面着地,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盒子里裹着的一个包也被甩了出来。仔细一看,好像还是个香奈儿。 孙立恩抬头准备骂人,在这种地方搞高空抛物?广场上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小朋友。这玩意要是砸到了人,几乎一定是要出人命的。 头是抬了,但骂人却没骂出来。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七楼天台的位置上,有个男人正站在边缘上。面朝天台,背冲外侧。 广场舞的音乐还在继续,孙立恩也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但是状态栏已经明确写了出来,这就是那个被拒绝了的二十二岁大男孩,而且他的状态栏上多了一条“激动”的描述。 孙立恩睁大了眼睛,右手迅速下滑抓出了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但他的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他就看到了那个大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天台边缘摔了下来。 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基本的求生意识还在。那个男孩迅速用两只手抓住了天台边缘,但是却没有余力把自己往上再扯动哪怕是一公分的距离。 孙立恩迅速播出了报警电话,他一边焦急的向报警台描述着自己看到的一切,一边用双眼紧紧盯着那个挂在天台上的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不停的在祈祷着,撑住,撑住啊! 天台上有了动静,一个女人的脸短暂出现在了天台边上。随机引起了这个大男孩的激烈挣扎。就在一旁的餐厅服务员爬在天台边缘,试图伸手去抓住大男孩的时候,他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然后就是一阵尖叫响起,随后是一连串的玻璃碎裂声,以及那个男孩的怒吼。 “曹尼玛!!!!” 第705章 抢救 一个人从七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会受到的创伤是非常严重且多样的。 孙立恩看着十几米外,摔落在地上的那个“人”,这个叫张俊义的二十二岁大男孩,心里却在震惊于生命的坚韧程度。 这居然还活着呢? 由于坠落的时候撞碎了好几块作为装饰的玻璃幕墙,因此身上有许多被玻璃划过的创伤。这些创伤深可见骨,而且也在以非常快的速度向外淌血。 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创伤,至少不是最要命的。 状态栏似乎是发现了现在不太适合水字数刷存在感,它迅速调整了显示内容。心理状态一概不写,而是密密麻麻的列出了一长串的创伤。 最严重的一条当然是颅脑损伤。状态栏并没有明确的将损伤范围缩小到张俊义的大脑的某一个部分,这可能意味着比某一部位创伤更糟糕的情况——颅脑损伤的范围遍布多个区域。 除了颅脑损伤以外,张俊义同时还有颅底骨折、气胸、完全性肝破裂、胫骨近端粉碎性骨折、T10-T12胸椎爆裂性骨折、L1-L3腰椎爆裂性骨折等等极为严重的症状。 至于右肩关节脱位、软组织挫伤之类的轻微伤,状态栏甚至连继续写出来的兴趣都没有,它只是在后面写了个“轻伤略”——那条已经扬起来以一个骇人角度扭到背后的胳膊要是没有脱臼,孙立恩能把自己的胳膊撕下来。。 但是现在孙立恩可没空关心状态栏的工作态度不端正的事儿,在震惊完生命的坚韧程度后,他已经和胡佳冲到了张俊义身旁,并且开始了第一波的抢救。 对于有颅脑损伤和脊椎多处骨折的患者而言,抢救的第一步就是“别动他”。在没有经过X光和CT评估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这些损伤究竟有多严重。没有合适的固定设备,贸然移动患者就和谋杀没什么区别——这么一动,很可能就把失去了脊骨保护但是还没完全断裂的脊髓扯断,或者干脆导致再次内出血引发脑疝。 对于颅脑损伤和脊椎骨折以及肝破裂和气胸,孙立恩现在并没有能够马上处理的手段。一个急诊科医生在离开急诊室之后,能发挥的作用就顿时小了很多。但能做的事情还是有的——至少孙立恩可以先帮忙做做止血工作。 失血过多是会死人的。这甚至已经不能算是医学知识,而是应该被列入生活常识中的内容。但怎么给一个“不能挪动”的严重伤患止血,这就需要一些小技巧了。 张俊义已经失去了意识,对他进行止血操作倒是不用太担心配合问题。甚至稍微粗暴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挪动张俊义的身体,避免对脆弱的神经系统造成损伤即可。 孙立恩在周围找了一圈,但却没找到一条能够马上拿来用的止血带。这种时候,只要有一条足够结实的绳子就能用,要是再有一两根坚硬的木棍那就更好了。 胡佳在此刻发挥出了一个器械护士的最大长处,她毫不犹豫的扯下了自己大衣上的衣带,让孙立恩先捆扎出血最严重的部位,随后转身从一旁惊慌失措的户外餐厅服务员手里抢来了一把筷子。 一根大衣带也就够捆扎一条肢体。这对于张俊义的现状而言明显是不够的。孙立恩脱下了自己脚上的一双球鞋,迅速抽出了两根鞋带,然后捆扎在张俊义的另外两只胳膊上。鞋带加筷子扭转施压的力量足够阻断上肢供血,但对于大腿来说还是有些不够——大腿太粗而鞋带太细,用筷子扭转大腿上的鞋带,在阻断供血之前,鞋带恐怕会先断掉。 一旁的围观群众已经打了电话叫120,而太阳城保安们的反应速度就更快。他们从岗亭里直接扯出了一架担架。 但这种重伤员的转运并不是保安们能够搞定的,尤其是在太阳城这种靠近四院的商业中心里,总能找到不少刚下班不久的医生们。 比如正在直播吃饭的布鲁恩。 · · · 布鲁恩博士今天的任务很重。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足够让人满意的牛肩肉了。大块的牛肩肉抹上辣椒酱和豌豆酱塞入口中的那种满足感的长期缺乏,让布鲁恩博士甚至认为自己有可能因此罹患某些心理疾病。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布鲁恩博士对自己的心理健康非常重视,毕竟作为一个四十多岁快要五十岁的单身汉,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生活,那就更要重视起自身健康的方方面面。 以前直播间的节目内容大多以布鲁恩博士大吃中国特色菜肴,然后发出各种没见过世面的老外的惊呼作为卖点。但口味再好的中国菜也不是家里的味道。布鲁恩博士还是想家乡的味道。在得知太阳城新开了一家美国南部风味的牛排馆后,他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决定今天晚上要去狠狠吃上一顿。 肉的质量非常不错,而且分量也能够让布鲁恩博士满意。虽然最大份的牛肩肉也只有500克的分量,但这也比那些欧式餐厅里得连吃四五份牛排才够的小气劲要好——布鲁恩博士心满意足的点了两份牛肩肉,外带一份蔬菜汤和一份400克重的炸薯条。随后在时长40分钟的直播里,他向十几万观众表演了如何把这些食物全都塞进肚子里的魔术。 今天的直播效果比往常差一些,大概能有个几千块的收入。但吃到了足以媲美家乡美味的食物,收入有所下降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布鲁恩博士笑眯眯的走出了餐厅,然后就看到了那一片狼藉。 玻璃碎了一地,而且周围的空气颇为紧张。这让在急诊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布鲁恩博士顿时提高了警惕。在看到了保安们拎着担架急匆匆朝人群聚集的中心跑去后,他更是干脆迈起了步子朝着事故原点跑去。 肯定是出事了! 用自己的肚子和粗壮的双手给自己开出了一条路后,布鲁恩博士惊讶的看到了两个熟人正在进行初步抢救。散落了一地的筷子和那两只扔在地上的鞋让布鲁恩博士马上明白了现状。他也顾不上先寒暄,发红的大手直接扯下了自己套在脖子上的领带。 “用这个止血!”布鲁恩博士直接跪倒在了张俊义身旁,然后用自己的左手和手绢堵住了张俊义还在出血的右腿。“120什么时候来?” 第706章 抵达 尽管马路对面就是四院,但救护车的出动却是需要通过120急救电话平台实现的。 四院自己也有救护车,但出动的权利并不完全归四院自己决定。除了启动应急响应机制下,四院可以自行派出救护车,其他情况下,除非120急救中心直接要求,否则四院不能主动派出救护车执行任务。 周围已经有热心民众拨打了120的急救电话,而急救中心也调度了最近的一辆常备急救车执行任务——四院自备的20辆急救车属于应急机动力量,平时不会轻易调动。 “已经有人打过电话了,估计几分钟之后能到。”孙立恩一开始只以为这可能是医院里其他哪个科的医生在搭话。毕竟太阳城离四院太近,大部分医生下班之后只要没累到当场暴毙,很多人都会选择来这里逛一逛消解压力。 只不过身后这动静也太大了点,而且瓮声瓮气的动静再加上有些奇怪的口音让孙立恩不由自主的扭了一下头,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头脸熟的活熊。 布鲁恩博士毫不犹豫的跪在了地面上,开始按压起了患者肢体上还在出血的伤口。蓝色的牛仔裤在地上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动静。布鲁恩博士两眼通红,大声吆喝着“FUCK!” 他突然再次塞缪尔杰克逊上身的原因也很简单——地面上是有碎玻璃渣子的。孙立恩和胡佳都是蹲在地上进行止血,而布鲁恩博士由于自身体型的原因,要是蹲下来手可就够不着张俊义的右腿了。所以他选择了毫不犹豫跪下来止血的操作。而地面上的玻璃渣子就在体重的作用下钻进了布鲁恩博士的膝盖里。 那可真是钻心的疼。布鲁恩博士两眼通红不说,脑袋上也开始往外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不过几十秒的工夫,他就变成了一头刚刚洗过头的活熊。 周围围观的人群先是看到一个大活人撞破了好几层玻璃然后砸在了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惊慌就看到了一男一女上前急救。于是,惊慌很快就变成了看热闹的动力。而这种动力在布鲁恩挤开人群帮忙抢救时上升到了定点。一个外国人,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救人,甚至直接跪在了玻璃碴子上面。这种画面还是挺能吸引大家注意的。 而这一系列行为不光吸引了人们注意,甚至还有几个人看着布鲁恩博士的样子发出了一些不确定的询问,“里面那个……是不是……是不是快音上的那个主播?”“有点像诶,他就是‘美国大叔吃遍中国’?” 布鲁恩博士的这个快音ID还是当年骑着心爱的摩托车的旅途中,遇到的两个东北籍快音主播帮忙注册的。ID本身也透着一股浓浓的草根气息。虽然老外在中国做吃播的不少,但像布鲁恩博士这样学习中文进步迅速,而且还以“吃好吃的中国菜”而非“胡吃海塞高热量食物”为主要直播内容的主播还是能够吸引到大量观众。按照最近的统计,布鲁恩博士的全网粉丝数量超过一千二百万,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网红了。 当然,这个知名度是在吃播届。由于平时工作的主要地点是急诊科以及综合诊断中心,因此坐拥一千两百万粉丝数的布鲁恩博士至今还没有在日常生活里被人认出来。 直到今天为止。 主播是个非常火爆的行业,由于低到几乎没有的入行门槛,以及各路人马有意无意宣传的高额报酬,全职主播和兼职主播广泛存在于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在孙立恩他们做应急处理的时候,就有好几台手机开始对三人进行无死角拍摄。而且有些主播还挺能发现问题,他们几乎都提到了事发地点距离四院大门口直线距离不过两百米,而四院却没有一个医生前来抢救伤患。 带风向带节奏对主播永远是有利可图的。不管是表扬还是骂战,只要有人在直播间里活跃起来,那就必然会为他们带来更多的流量和曝光。而在这些平台上,流量和曝光度就等于钞票。 孙立恩他们仍然在积极处理张俊义的伤口。完成了对四肢的捆扎止血后,孙立恩又从一旁要来了塑料布和胶带,用塑料布对张俊义胸口上穿出的肋骨进行了覆盖和封闭。这样应该就能让他从开放性气胸开始向封闭性气胸开始转变。而转变的过程则会从严重到情况稳定再到严重——只要能赶在第二次转为严重前进入医院进行治疗就行。 等待120抵达现场的这几分钟就像是几个世纪一样漫长。孙立恩已经不止一次的习惯性下达口头医嘱了,在胡佳的一次次提醒下他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在四院的抢救室里指挥抢救。 120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以及多个机位的拍摄下抵达了现场。担架员和院前急救推着车赶到现场的时候,才发现现场还有三名医生在处理现场。而大略看过了张俊义的情况,并且听了孙立恩的判断之后,他们稍微讨论了一下,就决定四人一起搬运,把张俊义先送到转运车的脊椎板上。 颈部的固定是通过两片式的颈部固定器完成的。而剩下的搬运则需要专业知识的辅助。在颈部已经获得固定的情况下,孙立恩等人先通过分头锁,肩锁和头肩锁的手法,把半侧卧在地面上的张俊义的上半身放在了脊椎板上,随后再三个人轻微抬起他的下半身,把脊椎板塞了进去。 最后用束缚带把张俊义结结实实捆在了脊椎板上后,连带胡佳在内的五个人才一起把脊椎板抬上了转运车上。 “送四院,直接进抢救室。”孙立恩和胡佳以及布鲁恩博士非常自然的跟上了急救车,然后由孙立恩下达了指令。“老布,你联系骨科和神经外科来会诊,我去联系影像科和重症。领导,你跟手术室联系一下,让那边尽快准备一间神外手术室出来。” 骨科和神经外科联合会诊是处理严重脊柱损伤的基本操作。而影像科和重症医学科一个能明确损伤情况,另一个则能为手术抢出一些时间来。 孙立恩非常肯定,这个病人需要马上进行手术。他的两侧瞳孔已经出现了不等大的情况,而且对光反应不太敏锐。 状态栏上,一条新的状态慢慢出现。虽然字迹很淡,但仍然足够孙立恩心惊胆战。 “脑疝” 第707章 抢 已经出现了脑疝的病人,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 如果是枕骨大孔疝,那么存活几率基本等于0。如果是小脑幕切迹疝,在两小时内得到治疗的情况下,存活几率约为50%。其他的脑疝死亡率略低一些,但仍然是一种可能分分钟要命的疾病。 每一个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就是自己负责的病人出现濒临死亡的症状。但真要遇上了,除了硬着头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外,谁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对于现在的张俊义来说,他最需要的是一台神经外科手术。去除掉大量颅骨骨瓣之后释放颅内压力,避免脑组织被挤压到颅脑的其他孔隙里。 120的急救车上是有甘露醇的。如果能够及时输注,倒是能够稍微降低一点张俊义的脑疝风险。但在颠簸的车上,望着四肢都被紧紧扎住止血的张俊义,院前急救员有些犯难——他一个人可没办法在车上完成深静脉置管这种高难度操作。 “把针给我。”布鲁恩博士看出了院前急救员的为难,他停下了通过手机发送微信的动作,从车里找出一副干净的乳胶手套戴在手上,“我来做注射,你消毒——别擦脖子!”他瞪了一眼院前,“在车上扎颈静脉,你是嫌他死的不够快?走贵要静脉!扎左边!” “啊?”院前看起来真的很紧张,他正准备在张俊义的右侧胳膊上进行消毒,却被布鲁恩叫住了。 “右边这个胳膊都快拧成麻花了,那你还给右边消毒?”布鲁恩博士很不满意的瞪了一眼院前,然后摇了摇头。一把撕开了注射器包装后,他极其熟练的完成了输液准备。并且在晃悠着的车上开始进行静脉注射——一针见血,效果好的简直不像是医生。 而像是个高年资的护士。 “以前在加勒比海区域做巡回医疗的时候,我可没有护士帮忙。”完成了入针后,布鲁恩博士看起来很有些得以于自己的手段。他这么嘟囔了一句后,转头向孙立恩严肃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告诉咱们院里的护士啊……到时候我下医嘱她们却让我自己干活,这我可受不了。” 救护车在孙立恩和布鲁恩说话的当口已经停在了医院门口。提前五分钟得到120预报,提前一分多钟得到孙立恩和布鲁恩通知的医生们已经等在了门口。张俊义这种高空坠落伤员必然是要走绿色通道的。 绿色通道的最大好处,就是免去了一切其他不紧要的过程。张俊义就[天籁 fo]像是整个医院里最重要的人一样,到处插队是基本操作。接到通知的CT室为了等张俊义,已经停止了对其他患者的检查。虽然一开始患者们大多有些不满和不理解,但是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张俊义以后,所有的不满都顿时烟消云散。 他伤的实在是……太重了点。就算一般人看不出来他的脑疝和脊椎骨折,光看四肢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扭曲的胳膊,也能判断出来——这人伤的很重。 CT室内进行检查前,急诊的医生们已经在转运途中为张俊义贴好了生命体征监护设备。并且还对他的开放性气胸做了更加合适的紧急处理——把塑料布换成了浸过凡士林的纱布片。 CT的检查一般会在几分钟内结束。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医生们仍然需要抓紧时间才能从阎王爷手里把张俊义抢回来。每一秒钟的拖延都可能成为导致张俊义死亡的原因,但每一秒钟的检查都有可能为张俊义争取到更多生的机会。这是一个两难局面,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平衡好检查所消耗的时间和急诊手术前的时间浪费——对任何一个医生来说,这都是非常困难的选择。 “CT做完之后,马上送手术室。”赶到现场的刘堂春大概扫了一眼CT图后,就果断下达了指令。“中缝已经偏了,再不手术就晚了。” 于是,CT检查被强行叫停。现场的医生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刘堂春的判断有意见。对现在的张俊义而言,脑疝才是最容易导致他死亡的原因。相比较之下,大出血之类的甚至都不会成为医生们首先考虑的问题。 “患者的腹部有明显的膨隆,可能有很严重的内出血。”孙立恩在一旁提醒着,“急诊手术的话,是不是得请肝胆外的医生们一起?” “那肯定的。”刘堂春点头同意了自己徒弟的判断。张俊义目前的血压不是很高,监护仪上显示的是125/95mmHg。这和一般的脑出血患者可不太一样。 普通的脑出血患者,要么本身就有慢性高血压。要么就是因为脑出血而导致交感神经系统、肾素-血管紧张素系统以及皮质激素系统等神经内分泌系统的异常激活,循环系统儿茶酚胺、脑钠尿肽等生物活性物质水平增高,导致血压骤升。或者因为颅内压增高,超出脑自主调节功能的承受范围,需要通过增高外周血压以维持脑灌注压而产生Cushing-Kocher反应——即脑干受压反应。 总而言之,不管是因为自发还是外力冲击而出现脑出血,患者绝大部分都会有严重的高血压症状。而现在张俊义的血压仅仅比正常值略高一点。这基本就在昭示着一个很严重的现实,他的血容量严重不足。 虽然四肢上的伤势很严重,但刘堂春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些伤势基本没有伤到动脉。而且张俊义的身体右侧明显比左侧的伤痕更多更深,这应该是因为坠落时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所致。 人体在进行自我保护时,会下意识的保护有利侧。在很多外伤患者的身体上,这种自我保护就会表现为两侧躯体的伤势明显区别。 既然不是肢体损伤所导致的血容量不足,那就只能是内出血了。根据孙立恩提到的“腹部膨隆”,刘堂春估计要么这个患者是有肝破裂,要么就是脾破裂。 从张俊义现在的血压水平和心率估计,刘堂春更加偏向肝破裂一些。如果是能够导致腹部膨隆的脾破裂,那他现在大概已经死了。 从被推进CT室,到张俊义被送上四楼的手术室,四院的医生们一共只用了四分十七秒。 第708章 手术 抢时间的手术最重要的关键就是时间。就连平时会拒绝麻醉这种病人的麻醉医生,也冒险式的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颅内压高的患者一般需要等待颅内压被降低或者纠正之后再进行麻醉并且开始手术。但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危机,在看到尿袋里已经有了尿液后,麻醉医生直接就开始了工作。 深静脉置管外加五条静脉通路组成了对张俊义进行治疗和干预的主要渠道。除了使用甘露醇以外,医生们为了尽快纠正大出血导致的休克,并且为了预防DIC,同时还用上了冷凝沉淀物和浓缩血浆。与此同时,悬浮红细胞和冷冻血浆也在被大量挤入张俊义的血管中。 大量内出血的患者就像是走高空钢丝一样危险。一方面,患者可能因为大量失血死亡。另一方面,他也有可能因为耗尽血液内的促凝物质而出现DIC。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是让患者迅速死去。 不光要快,而且每一个应对都要正确。现在的治疗不能光“不出错”,哪怕对张俊义进行了某些并无害处,但是扭转局面不够迅速的治疗,也可能导致他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而张俊义距离死亡,大概也就只差了“恶化”一下而已。 神外的手术医生和肝胆外科的手术医生们迅速占据了合适的位置。这个代价就是穿着手术衣的急诊和重症医学科医生们被挤到了一旁。整个手术室内一阵兵荒马乱,输血科的医生被堵在了门外面,废了好大力气才在保证无菌的条件下走了进来。 孙立恩和刘堂春在这间师范手术室的二楼看着楼下的一阵阵忙乱,心情有些忐忑。 “说说吧,这人是怎么回事。”刘堂春转过身子,开始帮坐在凳子上的布鲁恩往外挑膝盖里的玻璃碴子。老布一边疼的浑身抖,一边还努力扭头往楼下的手术室张望着。他也不太清楚事情经过,只是说自己吃完饭之后就看到孙医生和胡护士正跪在地上抢救伤患,所以自己去帮忙了而已。 胡佳正在楼下的手术室里帮忙,而孙立恩则开始回忆自己看到的内容。 “他当时在太阳城楼顶的那个西餐厅。”孙立恩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看到的景象。 张俊义究竟是自己失足落下,还是故意跳下来又或者是被人推下来的,这些事情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孙立恩所在的那个角度也确实看不清楚。 但从七层高的商业中心摔下来还没有当场死亡,这真的是张俊义自己运气好——或者说运气坏到家了的表现。 作为商业中心,太阳城的层高远比一般的住宅小区更高。七楼楼顶,距离地面最少有个四十米的高度。从这种高度摔下来……一般来说有个全尸就不错了。 而张俊义虽然多处重伤,但毕竟整个人囫囵个的摔在了地上。这是一系列的外力所造成的结果。 七楼下方大概六米的位置,有一片作为装饰和挡雨板的玻璃层。张俊义在七楼的墙壁上扒了一会后脱力下坠的时候,身体自然做出了保护动作。他的左侧胳膊自然向后方伸出,试图为身体做些缓冲。 而坠落所造成的动能通过张俊义的右侧胳膊直接传导到了他的肩关节上。剧烈的冲击瞬间让他的肱骨从肩窝中脱出,同时带动着张俊义的身体向前翻滚了起来。 与此同时,这次撞击也击碎了那片作为装饰和挡雨用的玻璃。平心而论,商业广场用普通玻璃做外立面的挡雨层也不一定需要用防爆的——这又不是上人的那种空中走廊。 爆裂的玻璃吸收了相当一部分下坠的能量,但也为张俊义带来了额外的附加伤害。这样的玻璃层,在这四十多米的高度上一共有三层。 接连不断的玻璃破裂声结束后,撞碎了三层玻璃并且侧臀位着地的张俊义以多处重伤的结果摔在了地面上。 “这人运气不错。”听完了孙立恩的话,刘堂春摇了摇头,“不过咱们的运气就差了点。” “我也没想到他能撑到救护车来。”孙立恩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原本以为他可能一两分钟内就没了。” 对于医院来说,张俊义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很麻烦的病人。这样的病人且不说能不能为医院带来什么收益,救不救的回来。光为了抢救他,就得动用几十名医生,十几名护士。五个甚至更多的部门协同。 绿色通道机制下,治疗费用全部由院方先行垫付。之后患者本身的付费能力有多少尚不可知。如果人没救回来,或者患者有什么其他的后遗症,家属要来医院扯皮的话又是一堆麻烦事儿。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就只有在这种全都是同事的环境下,刘堂春和孙立恩才会说这种话——如果被其他人听去,少不得又得被扣上一顶“没有医德”的大帽子。 麻烦是真的麻烦,但面对这些麻烦时仍然坚定站在自己岗位上履行职责,这也是医生的工作。抢救一个病人需要什么理由么?至少医生们不觉得自己认真工作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倒是不抢救反而需要先搞一堆同意书,要是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医生们才不愿意自己的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签不抢救同意书呢。 布鲁恩博士的膝盖上基本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刘堂春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睛看了看伤口,满意的点了点头,“还行,手艺没落下。”随后他嘱咐道,“你这个清创还是得再让其他医生看看。如果有必要,拍个CT看看。” X光会直接穿透普通玻璃,而CT对高密度敏感。刘堂春也是关心自己手下的医生,所以才有这种建议。 “我相信刘院长的技术。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做个B超也就行了。”布鲁恩博士穿好了自己的牛仔裤,稍微活动了一下膝盖。伤口的疼痛倒是比里面镶着玻璃的时候轻微了一些。他快步走到玻璃窗旁,开始观看手术,“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刚完成了头皮切开,现在应该已经在钻孔准备去除骨瓣了吧?”孙立恩也有些摸不准。完整的神经外科手术他也没看过。 如果徐有容在的话,现在主刀的应该是她才对。 孙立恩有些怀念自己的同事了,也不知道已经完成了一大人生目标,成为已婚人士的徐有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四院给医生的婚假有七天呢,不知道徐有容符不符合休假标准。 第709章 史诗级治疗(1) 婚假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手术室里正在救人呢。 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已经取下了第一片骨瓣。有些发黄的颅骨被放在一旁的手术托盘上,现场不少神经外科的医生都凑了过来观察创口。现在是确定张俊义颅内压水平的最好阶段。 面对有脑疝征兆的患者时,医生们能够得知患者颅内压水平的渠道根本不存在。普通人还可以通过穿刺腰大池来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颅内压数值。而医生们要在符合流程,不直接撬开他脑袋的情况下大概判断张俊义的颅内压……那就只能通过按压他的眼球来大略估计一下。 在不明确患者颅内压的情况下,麻醉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他的生命体征维持在了一个可以接受手术的范围内。而在取出颅骨后,这个工作似乎一下就顺利了不少。 从孙立恩他们所在的角度也能看到,取出了一块大约14厘米长的颅骨后,几乎快要膨胀出来的那片发白的硬膜。 膨出的硬膜意味着患者的颅内压已经高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但现在来看,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到了这一步都没有因为脑疝而死亡的话,之后就算是基本解除了脑疝的危险。 虽然还没彻底切开硬膜释放压力,但至少硬膜本身的延展性要比颅骨强的多——人的颅骨可是不会因为内部压力而变形的。 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开始准备切开硬膜释放颅内压了,而腹部的手术也已经进行到了切开腹直肌的部分。 腹部并不是一片平坦的皮肤加肌肉构成的单层或者双层结构。以这次手术中为例,肝胆外科的医生选取的是腹直肌右侧做切口进行剖腹探查。医生们首先要划开张俊义的腹部皮肤,随后再分离腹部皮下脂肪。之后在腹外斜肌上做切口,并且用拉钩分离固定。 分离开腹外斜肌后,暴露在术野内的就是腹直肌和一部分腹内斜肌了。而这两片肌肉的下方则是更大范围的腹横肌。 瓦解了四层肌肉的保护,接下来就能看到腹膜和大网膜了。 腹膜是一层表面薄而光滑,内呈半透明装的浆膜。这一层结构由于有7~11对肋间神经、肋下神经和腰神经支配,因此对痛觉和其他感觉非常敏感。一旦腹内出现某些严重炎症和气管穿孔等症状,炎性物质和刺激会令患者出现腹膜刺激征。具体表现为腹部的压痛、反跳痛和腹肌紧张。 腹膜下方的大网膜则看起来像是有些发黄的零散脂肪层。成年人的大网膜绝大多数时候都和腹膜愈合在一起。而这层韧带结构则是专门用于固定胃肠道在人体内的相对位置,并且还执行着腹腔内的免疫防御作用——大网膜内富含脂肪和吞噬细胞,是腹部人体免疫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分离开腹膜和大网膜后,术野就进展到了肠道部分。从这里开始,肝胆外科的医生们大概也就对张俊义的肝破裂有了大概的一个认知。 “出血量很大,这最少有个800毫升。”主刀的肝胆外科医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让一旁的胡佳帮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示意一旁的助手们把手里的牵拉器拉的更开一些,同时还询问起了一旁的输血医师,“备血够不够?要不要上血液回收?” “能用自体的就最好用自体的。”输血科的医生推来了自体血液回收机,并且把机器放在了一个不怎么妨碍外科医生们工作的位置。“不过他这个出血量可不小,得加一部分血小板和新鲜血液。” 自体血液回收机是一种在手术中减少输血量的重要工具。虽然由于国内输血科专业人才数量不足,自体血液回收机的应用难以全面铺开,但这仍然是一种解决血库备血不足的重要手段。 患者在手术中的出血,原本只是需要丢弃的医疗废弃物而已。解决出血在自体血液回收机出现以前只有两种方案——减少出血或者输入异体血产品。 减少出血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减少一部分患者的术中出血量,但对于肝脾破裂这种腹腔内大量出血的患者而言,这一策略意义甚微。而异体输血则受限于整个医疗系统的共同难题——无偿献血量不足。 无偿献血是一种高贵的爱心捐助行为。虽然这种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避免出现卖血、无序采血等现象的发生,但我们必须承认,无偿献血难以完全覆盖医院的用血需求。 尤其是在出现了肝脾破裂等严重出血急诊病人的时候,这一矛盾就表现的尤为突出。如果单纯使用异体血,仅以张俊义为例,他所需要的输血总量最少也得3000cc。这是8名无偿献血者在一个献血周期内能献出的所有献血。 按照现在四院输血科的规定,ABO和AB四种血型按照2.5:2.5:4:1的比例储备。各个血型的最低库存要求为5U,并且要求安全储血量必须为一周用量。但在实际工作中,四院的输血科从来就没有这么富裕过。哪怕和省血液中心签订了供血联动合同,四院的输血科也没见过5个单位的AB悬浮红细胞。储存量最大的O型悬浮红细胞也只有6个单位而已。 为了保证A型血的张俊义手术进行,四院的血液科咬牙切齿拿出了8个单位的A型血和6个单位的O型血——总计2800cc悬浮红细胞。这已经是四院目前保持最低储存条件的极限了。 这批悬浮红已经在术前加压输注了超过1300cc,要凭借剩下的1500cc完成手术,在没有自体血液回收机的情况下,这是极为艰巨的任务。 以一般经验来估计,光一个肝脏破裂,从进入手术室到手术完成的这两个小时时间里,肝脏就得往外再报销个3000cc血液。剩下的血浆数量还不够损耗的一半,要是没有自体血液回收,那四院血液科的医生们就得跳上救护车,去省血液中心打劫血库了。 而有了这种耗资颇高,而且需要专门配以一名输血科医生和一名输血科技师才能运转的宝贝机器,这一部分的血液需求就顿时减小了很多。 按照一般估计,自体血液回收大概能完成60%左右的失血回收。1200cc的失血量,至少从数字上看能够被剩下的血浆所弥补。 说不定手术之后还能还给输血科一袋没有开过的O型血呢。 孙立恩在楼上看着手术室里忙碌的医生们,心里有些感慨。 第710章 史诗级治疗(2) 张俊义的伤势,放在十几年前还没有自体血液回收机的时候,还有可能凭借着大量家属花钱买来的“互助献血”拼一下。再早些年,他的这种伤势甚至不会有医院愿意尝试治疗。 高空坠落伤原本就是最麻烦的全身性创伤之一——人类的身体原本就不是为了高空坠落还能存活而进化的。 帮助人类直立行走而直立起来的脊椎缺乏足够的缓冲结构,巨大沉重而且脆弱的颅骨就成了细木棍上的重锤。高空坠落时,颅骨的势能和缺乏缓冲结构的脊椎硬碰硬的直接发生势能转换。而最直接的结果就是颅底骨折和胸椎腰椎的爆裂性骨折。 颅底骨折的损伤首先表现为脑疝。而引起脑疝的原因目前还缺乏足够的明确——在看到中线偏移之后,刘堂春直接决定终止CT检查,马上行急诊开颅手术。因此,现在对患者的情况进行判断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工作。 硬膜已经被主刀的神外医生切开了。孙立恩现在才看出来,在手术室里主持这台手术的,居然就是柳平川。 柳平川副院长作为二级教授,同时身兼神经外科主任和副院长的职务。毫不客气的说,出身于同协的柳院长是整个宋安省乃至周边几省神经外科的第一把刀。面对这样的重症伤患,而且还是最考验经验的急诊探查手术,还在医院的柳平川责无旁贷。 更何况刘堂春在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之后,当机立断就跑到柳平川的办公室里,把一脸懵逼的柳副院长抓到了手术室里。 就算是看再老刘的面子上,这台手术也得柳平川亲自负责。 而另一方面,负责治疗肝破裂的肝胆外科医生,也是被刘堂春抓来的壮丁——赵崇喜主任。 赵主任自己原本是准备下班了的。但好巧不巧的是,今天正好是小嫣然回来复查的日子。小丫头现在每天都得去上学,而小学放学就得等到下午四点半。从学校赶回四院,怎么也得十几二十分钟时间。为了给小嫣然做好检查,赵主任自己主动决定加班。结果这边小丫头还没到四院,自己就被一手扯着柳平川的刘堂春抓了个正着——肝胆外科主任诊室正好就在神外主任诊室隔壁。 刘堂春一手抓着一个主任,同时肩膀里还夹着自己的手机呼叫支援。“老郑,赶紧来医院,有个高空坠落伤要处理!” 柳平川对于刘堂春叫外援的行为有些不满意,“脊椎外的问题,我们神外就能处理了。你叫老郑来干啥?” “你能把脑疝给我处理掉我就谢天谢地了。”刘堂春瞪了一眼柳平川,“腰椎和胸椎爆裂的问题可以等你们搞定了脑疝和内出血之后再说。” “我一起搞掉算了嘛。”柳平川还是有些不忿,“你叫老郑过来,他那个身板扛得住这好几个小时的手术?” “老郑接第二台。这手术连台做。”刘堂春急匆匆的步伐没有任何停滞的意思,“你和老赵先解决最要命的问题。” “为啥不叫脊椎外的小江?”赵崇喜主任在一旁总算是听明白了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他有些不解的问道,“小江他们科室搞腰椎和胸椎的爆裂性骨折不是正对行么?” “腰椎加胸椎,还有颅底骨折。这种高坠伤说不定还有几根肋骨也是断的。”刘堂春解释道,“抢时间嘛,第二台处理脊椎颅骨和肋骨——如果有其他长骨骨折,也让老郑一起收拾掉。” “他江清源也别想跟我抱怨抢活的事儿。老郑就是他师傅,脊椎外从骨科独立出来才几天啊?他就想翻脸不认人了?门儿也没有啊。”柳平川对于脊椎外这个科室的存在心里多少有点芥蒂——脊椎外当年的成立在四院里闹出了不小的风波。神外和骨科被抽调走了一大批青年骨干,才支撑起了脊椎外这个科室。但江清源自己的学术水平和业务水平用来带领科室还稍显稚嫩,这也导致脊椎外在四院内存在感不是太强。 · · · “这次手术阵仗够大的。”孙立恩在认出了柳平川之后好奇心大起,仗着自己的状态栏,他开始四下打量手术室里究竟都来了哪些主任。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孙立恩惊讶的发现,现在在手术室里的,几乎都是正高和副高医师。 不算还没抵达现场的郑国有,在手术室里忙碌着的医生有柳平川副院长,肝胆外科主任赵崇喜、脊椎外主任江清源、麻醉科副主任李天风、输血科主任黎耀平。四院的普外科没有派出什么主任或者副主任来帮忙,因为在现场准备接手的是陈天养。 一台手术,六个正高一个副高。这批医生里,级别最低的是脊椎外主任江清源,他目前是二级副教授。级别最高的则是陈天养和柳平川,两人都是二级正教授。 这是一场当之无愧的史诗级手术。四院为了救人,刘堂春为了完成这台手术,已经毫无保留的派出了四院最强的阵容。也就只有四院这种实力雄厚的大急诊中心,才有可能在下班的时候一口气抓出六个教授和一个副教授执行急诊手术。 也就只有四院这种医院,才可能有七个可以直接上手术台的三线医生。 时间过的很快,手术开始两个半小时后,柳平川的神外手术组宣布手术结束。他们成功的移除了一个巨大的蛛网膜血块,并且缝合好了人工硬膜。 在神外宣布手术结束后一个小时,赵崇喜所带领的手术团队宣布肝切除止血术完成。他们切除了张俊义的全部左肝,并且还切除了大约一半的中段肝脏。张俊义残留的肝脏约为原本的65%左右。 脑疝和肝破裂的风险解除后,柳平川、江清源和郑国有以及陈天养接手直接开始第二台手术。这次的手术,是为张俊义争取更好的恢复机会——赵崇喜和柳平川一开始让张俊义能够被安全送入ICU中。而后面的第二台手术,则是为了让他能够增加一些从ICU里平安出院的机会。 史诗级手术,还在进行中。 第711章 史诗级治疗(3) 第二台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柳平川一个人在手术室里就站够了接近八小时——从下午五点一直站到了凌晨一点。 高强度的手术是极其耗费体力的。而急诊手术更要比普通的择期手术更困难。外科医生们要在没有足够影像探查的条件下进行手术,其难度不亚于高度近视不戴眼镜开F1赛车。 柳平川岁数也不小了。他虽然嘴上说着郑国有可能扛不住,但实际上自己的身体情况也不像是刚上临床的棒小伙子那么能扛。途中孙立恩连着让胡佳给柳平川送了两次葡萄糖,在加上中间有其他的神外医生帮忙打下手,这才勉强算是盯完了整台手术。 史诗级的手术到此告一段落。而孙立恩自己也累的够呛。开着状态栏不停观察下面的外科医生们的状态,同时还要指挥着自家女朋友到处送葡萄糖水给他们补充体力——这个工作的疲劳程度也和下场做手术差不多了。 只不过内科医生动手做手术的结果,一般都是以好几条人命报销而告终。孙立恩的临场指挥,却让操刀手术的这群教授们一个个都稳定发挥出了自己应有的实力。至少张俊义是被活着推出手术室的。光凭这一点,就足够所有参加手术的医生们自傲了。 一个几乎摔成烂泥的,被硬生生的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出来。虽然人还没完全踏过鬼门关回到人间,但至少现在已经半只脚踩在人间了。 这种等级的成就,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奇迹”。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奇迹并非由某个不见其形的神明或者摸不清规律的偶然所赐予。这完全是四院的医生们殚精竭力的结果。 外科医生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地步。接下来,就要看重症医学科的生化魔法师们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这样的重病人,光转运就是一门大学问。ICU里为他专门留出了护士台正对面的独立病房,并且还由重症医学科主任吴法先亲自带队护送病人。从手术室到转运电梯的这条道路被物业管理人员和保卫们提前清理了出来。务求把转运时间缩到最短,并且控制住转运过程中的一切可能的意外事件——从手术间到转运电梯,从转运电梯到ICU的指定病房之间绝对不能有任何阻碍。 如果说外科治疗是通过手术刀对病灶不断进行的精确决策累积结果,那么内科的治疗就是立足当下并且不断企图通过预判病情发展,赶在疾病发展到下一个步骤之前,阻拦住恶化的多米诺骨牌。 对于现在的张俊义来说,稳定住内环境是压倒一切的优先任务。虽然应用了自体血液回收机,但医生仍然在抢救和手术中对张俊义进行了大量输血。这个现实也就意味着在张俊义的体内,有相当一部分血液并不属于自己。 大量输血会导致很多严重的问题。其中最直接的后果就是DIC。由于输注的血制品主要以血浆和悬浮红细胞为主,因此张俊义几乎被完全换了一遍的血液系统内会缺乏足够的凝血物质。而他又有全身多处创伤,身体内必然会大量消耗凝血物质。这样的“供需关系失调”,就会导致人体陷入DIC的死亡漩涡中。毛细血管内的血液错误凝结,而其他需要凝结的部分则因为缺乏凝血物质而大量出血。 这样的现状对于张俊义来说尤为致命。他甚至不想其他的病人那样还有抢救的余地——不管是肝脏的内出血,还是脆弱的蛛网膜出血,又或者是肺栓塞……总而言之,一旦张俊义出现了DIC症状,哪怕只是轻微的DIC先兆,都有可能直接命丧黄泉。 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正是因为了解这个现状,所以才对张俊义格外上心。一路上他们几乎省掉了所有能够省掉的工作,就为了尽快把张俊义送到ICU的病房里。要不是因为张俊义的颅底骨折、胸椎和腰椎骨折需要用特殊的搬运工具才能搬到ICU的病床上去,这个搬运时间还能再短一大截。 为了抢时间,重症医学科对于张俊义的内环境干预在手术室里就开始进行了。在血制品的分离和储存中,为了阻止血制品因为凝集而失效,几乎所有的血制品里都会加入一定量的枸橼酸钠。 枸橼酸钠本身对人体是无毒的。它们会在肝脏内被线粒体通过三羟酸循环代谢成为对人体无害的二氧化碳和水。 但枸橼酸钠的代谢速度是有上限的,当输血所附带的枸橼酸钠输注速度超过了肝脏代谢能力后,就有可能导致包括代谢性碱中毒和低血钾症、低血钙症在内的各种严重后果。 为了纠正这种问题,四院的重症医学科决定在手术室内就和输血医生密切合作。他们在手术中对张俊义展开了多次动脉血气分析,并且前后输入了25ml的10%葡萄糖酸钙用以对抗枸橼酸钠带来的低血钙症。同时还使用了盐酸精氨酸和氯化钾处理代谢性碱中毒和低血钾症。 重症医学科的工作从转运前就开始了,而在转移后,工作仍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我们现在没空跟你们讨论,有什么问题等我们忙完了再说。”孙立恩换了隔离服进入ICU ,而ICU里的医生护士们压根就没有和孙立恩搭话的打算。和孙立恩经常见面的ICU主治医生硬邦邦的撂下了一句话之后就扭头去忙着参与治疗,他看上去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孙立恩能够获准进入ICU已经算是重症医学科对他高看一眼了。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孙立恩经常能赶在ICU的医生们发现患者生命体征出现重大改变之前,提出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他才不会获得这种程度的优待呢。 由于深知自己的出现实际上是对重症医学科医生们工作的妨碍,孙立恩特意找了个不怎么碍事的地方站着。他努力踮起脚尖,试图让自己的视线穿过来回走动的医生和护士,并且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张俊义。 他想确定一下张俊义目前的状况究竟如何,并且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 孙立恩的尝试很快就得到了回报,他从张俊义头上密密麻麻冗长的状态栏里,看到了一条颜色正在渐渐变深的状态。很明显,这是一个刚刚出现不久,而且正在变得更加严重的状态。 这项状态是“急性酒精中毒”。 第712章 史诗级治疗(4) 一个从四十多米高的大楼上摔下来八个小时的病人,不管是从物理学还是植物学的角度来分析,都不应该出现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 哪怕是被状态栏惯了快两年,孙立恩仍然对状态栏的所有提示保持着“先过过脑子”的习惯。而这个习惯在这一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只用了几秒钟,就反应过来现在张俊义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坠楼前,张俊义喝了很多酒。就算只算孙立恩看到的,他的饮酒量也应该在700毫升以上。 八个小时,对于一个普通的成年人来说,肝脏代谢掉这些酒精的难度不算太大。但张俊义的情况完全和“普通”搭不上边。 高空坠落伤让他出现了严重的外伤和内出血。而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让他身体其他部分的血液尽量向核心部位集中,优先保证肺部、心脏和神经系统的供血。 消化道在这个时间段是处于几乎静止的缺血状态,再加上手术时麻醉药物对平滑肌有抑制作用,他的消化道基本处于不工作的状态。 由于消化道停止活动,储存在胃肠道内的酒精和食物就被暂停吸收了。而已经进入了血液系统里的乙醇则通过内出血和大量输血的形式被替换了出去。因此在手术过程中,只有颅脑伤对麻醉医生们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扰。酒精在这个阶段几乎没有对治疗造成影响。 随着手术继续进行,张俊义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了下来。而大量输入的血浆和血制品让他的身体恢复了一定程度的平衡。而麻醉药品通过肝脏被逐渐代谢,消化道的运行慢慢恢复,由于之前的灌注不足,肠道黏膜屏障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这也加速了酒精通过肠道进入内循环的速度。 正常人的血液中乙醇含量上升,肝脏就会开始迅速进行代谢。但……张俊义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 他的肝脏被切除了35%以上,这基本意味着他身体对于乙醇的代谢能力也下降了这么多。而更要命的是,剩余的这部分肝脏现在可忙得很。 大量输入到张俊义体内的枸橼酸钠需要在肝脏里代谢,因为外伤而导致损伤的细胞代谢物需要通过肝脏代谢,手术时麻醉医生使用的药物需要肝脏代谢,就连治疗时预防性输入的抗生素也要肝脏代谢。 现在再来个乙醇……这就是在已经不堪重负的骆驼身上又扔了两大捆稻草垛。张俊义的身体能扛得住才叫见鬼了。 孙立恩有些迷茫,虽然在急诊里处理过不少严重醉酒的病人,但这种重伤患出现了急性酒精中毒后应该怎么处理,他还真有些摸不准方案。 但这已经足够孙立恩提出警告了,他从人堆里拽出了正在忙碌的重症医学科主任吴法先,并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当然,为了不过分惊世骇俗,他用的理由是“我在他坠楼前,看到他喝了好多酒”。 吴主任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然后低声嘟囔了两句脏话。 ICU不是没见过因为醉酒而送入医院的病人。但这种病人一般都是因为醉酒而导致的心脑血管意外入院。高空坠落伤合并酒精中毒,一时间就连吴主任都有些发懵。 醉酒对人体的直接损伤不太多,至少马上会导致严重后果的损伤基本没有。它会影响病人的中枢神经,对消化道造成压力,并且在代谢的过程中损害肝脏。但总的来说,急性酒精中毒的病人一般不会有急迫的生命危险。醉酒的病人最大的风险在于中枢神经被抑制后,呕吐物有可能堵塞呼吸道。 但已经在接受机械通气的张俊义明显没有这个问题。哪怕是阿片类药物过量抑制了呼吸,机械通气也能保证他不把自己憋死。在吴主任的角度分析,急性酒精中毒症状目前最多是个麻烦的干扰,尚不足以迅速致死。 但不足以迅速致死,并不代表它之后也能像一只两个月大的白色小绵羊一般人畜无害。对于半只脚还在鬼门关里的张俊义来说,急性酒精中毒也是个能够取他性命的危险猛兽。只不过相比较其他症状,这头猛兽的启动动作会稍微慢一些而已。 “请麻醉科上来会诊。”吴主任想了想,决定马上请外援来帮忙。常规处理醉酒的方法对于张俊义来说并不适用——纳洛酮是针对中枢神经被抑制的拮抗剂。它能够快速扭转醉酒者中枢神经被抑制的现状,但对于减轻肝脏负担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说,它反而会让已经不堪重负的肝脏压力更大——纳洛酮本身也是在肝脏内代谢失活的。 对于ICU来说,张俊义保持麻醉状态反而是有利的。他的身体遭受了太多严重创伤,如果现在就让他清醒过来,那张俊义必然会因为剧痛而不停挣扎。这种挣扎会影响对他的生命体征支持,如果不小心拔掉了两根管子,那就更要命了。 治疗急性酒精中毒,一般以对症治疗和促酒精代谢治疗为主。肝脏损伤和大量负荷让张俊义的身体无法耐受促酒精代谢治疗,那么现在剩下的路就只有对症治疗这一条了。 吴主任请麻醉科会诊的原因也就在于此——他准备为张俊义进行肝脏替代治疗,如果情况继续恶化,甚至可能要进行血浆替换。 但肝脏替代治疗和血浆置换会导致张俊义迅速从麻醉状态下脱离出来。这对于进一步的治疗很明显是不利的。如何在治疗的同时保持麻醉状态,同时还不能给他的身体增加更多的其他负担。这中间的权衡不光需要专业知识,更需要拥有对于生命体征维持的丰富经验。 生化魔法师们有丰富的生命体征维持经验,但……他们不够敏感或者说不够敏锐。ICU的治疗相对来说比麻醉科更加粗暴直接。肾衰上透析,肝衰上替代,心肺衰竭上ECMO……总而言之,他们对于意外情况有丰富的处理经验。但在避免这些意外情况出现上,ICU得能力比麻醉医生们弱得多。 麻醉科副主任李天风医生在会诊请求发出后三分钟赶到了现场。然后一摇三晃的开始指导起了抢救,孙立恩眼看这边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手术室楼层去找胡佳。 在手术室门口等女朋友的时候,孙立恩才恍然发现,圣诞节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两点二十七分。 胡佳出现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孙立恩有些心疼的搂住了自家女朋友,然后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那个病人稳定下来了……干得漂亮,辛苦你啦。” 第713章 后续工作(1) 医生的工作,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一半。 对于一个生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医生而言,只要把病人治好或者让他稳定下来,就算是完成了全部的工作。但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确确实实是一个存在于现实中的机构。除了完成这一部分的本职工作之外,医院还有其他工作必须完成。 有绿色通道的保障,这种重伤患当然能够不受影响的先行得到治疗。但治疗之后,这个费用……还是得结的。 医院有公益性质,这决定了医院能够享有一部分的政府拨付费用。但总的来说,医院是个自负盈亏的单位。如果亏的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也有直接倒闭的先例。 按照宁远市的财政拨付比例,四院每年能够拿到医院运行总支出22%的财政补助。但必须指出的是,这种等级的财政拨付比例,在整个宋安省内都算得上是独一份。放眼全国,政府能够给与三甲医院总支出20%以上比例财政补助的,只有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以及深圳市的公立医院而已。 作为新兴的超级城市,深圳的财政状况要比其他城市强出太多,而严重的医疗资源不足也让深圳对于投资医疗行业兴趣颇深。 但财政拨款是有相关国家规定和标准的。财政拨款的数额在过去一般由单位内在编人员数目决定上限。这个编制可以是事业编,也可以是行政编。但不管怎么说,要么按照编制拨款,要么就只能学习深圳的模式搞双轨并行制——一部分按照编制拨款,另一部分则作为政府的特别财政补助发放。 四院从建立之初就没想着搞过编制,原因也很简单。毕竟从一开始四院定位就是彻头彻尾的公益性大型综合医院,是为了给医院所有制改革后公共医疗服务兜底的机构。在已经对医院所有制进行了改革的时候,怎么可能再新建一所需要有固定编制的医院呢?所以,从成立之初起,四院的所有医护人员就都是聘用制,就连行政人员也是如此。只有到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这个级别,才会有相应的编制和行政等级。 为了弥补“没有编制”这个巨大的“缺陷”,当时的宋安省和宁远市甚至学院乃至吴友谦校长都费了不少心思,最后才达成了“每年给予医院总支出22%财政补贴”的交换条件。 加上其他社会团体和慈善机构的捐助,四院目前每年能够拿到的额外收入大约等于每年医院总支出的29%,这个数字已经足够宁远其他医院看红眼了。 但四院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要养活整个医院上上下下这么多医护人员,而且还得养活大急诊中心这头吞金兽,哪怕有一笔占总支出29%的额外收入,要平衡医院每年的收支也是一件巨大的挑战。 尤其是急诊这边还不能上浮医疗服务和药费的价格,这就更麻烦了。 因此,四院拥有整个宁远市乃至宋安省内最强大的医疗费催收部门。这个庞大而且强力的部门每年要烧掉四院行政费用的七成,但能够为整个医院带来超过25%的总收入。 而在12月26日工作日的早上,孙立恩第一次要和这个部门打交道了。 · · · “孙医生是吧?”催收部门的摆设和其他医院部门有着明显的区别,至少别的科室和部门并不会在四院的住院部大楼里独占一整层楼,并且还在门口设置一个接待台。同时还能对前来部门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刚刚进入接待台的范围,一个穿着打扮仿佛白领的清爽男性就主动朝孙立恩搭起了话。“你好,我是促缴部的陈雪斌,你叫我小陈就好。” “额……你好。”孙立恩和对方握了握手,看着对方头上这个3字开头的年龄,孙立恩开始怀疑自己的长相是不是有些显老的意思,“我是今天早上接到你们的通知……” “是的是的,这个是我们部门的规章制度。所以今天得麻烦孙医生您专门跑一趟。”陈雪斌指了指里面的房间,“孙医生您跟我来这边吧——会议室里比较好说话。” 进了会议室,孙立恩顿时就有了一种“任人宰割”的感觉。明明是挺整洁的会议室,怎么就让人觉得自己心里哪儿哪儿都有些忐忑不安呢? “孙医生您别紧张,这次请您过来,主要是因为之前你们部门还没有过这样的业务……我是说病人。”陈雪斌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按照刘院长的意思,这个病人应该归给你们综合诊断中心来处理。” “啊?”孙立恩闻言吓了一跳,“这病人不是急诊收的么?他这个损伤,就算出ICU了也是应该去神外或者肝胆外吧?” “因为这两边的伤势都很严重,所以刘院长的意思是,这个病人出ICU之后,直接进综合诊断中心。这边的看护能力强一些,应对多科室的问题也相对比较有经验。”陈雪斌估计也知道这事儿刘堂春没和孙立恩通过气,所以解释的比较全面。“如果您对这个安排有意见的话,您等下可以直接去和刘院长再讨论。我这边先把我们促缴部的工作流程跟您对一下。” 催款部是医生们内部的说法,人家得全称是医疗欠费促进缴纳部。 “首先,我们会给患者的家属以及本人发一张促缴通知……因为还没有联系到患者家属,所以这张通知单会首先放在患者的床边。等到患者恢复意识,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人员就应该引导患者本人对这张催缴单签字。”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是正常流程,以前在急诊他也见过,“这样就可以了?” “之后如果患者在恢复意识三周后仍然拒不缴费,那就把所有的治疗内容全都停掉。除非他有生命危险,否则一切治疗和护理全部暂停。”陈雪斌继续道,“不过这次的总治疗费用比较高,如果他只是愿意缴费但暂时无力全缴,那就还得请孙医生你来跟我们联系一下。我们会制定一个相对比较合适的分期付款方案。” “这个还能分期?”孙立恩大奇,“有手续费么?” “没有,也不收利息。”说到这里的时候,陈雪斌居然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可惜宋院长坚决不准我们搞这个,要不然每年利润还能多个10%出来。” 第714章 后续工作(2) 医院的催收部门本质是一个解决医疗欠费问题的机构,它的成立目的是减少医院的亏损而绝非创造利润。医院通过合法合规的方式,以法律和其他手段催促患者支付已经产生了的医疗欠费。而提供金融服务,以金融贷款分期等等方式将部门利润最大化,并不符合医院设立这一部门的初衷和这一部门的本质。 金融服务是一柄双刃剑,过分的便捷的金融服务可能会让患者和患者家庭错误估计自己的承受能力。而且也很难说在医院内部搞医疗费用金融服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真的这么搞了,甚至说不定会出现医生过度医疗并且推销相关金融服务的严重后果。 因为有这种严重后果,管理层对于催收部门的监管卡的很严。平时的绩效考察之类也基本没有。但仍然抵不住这帮从其他金融机构跳槽来的社畜们的高效工作态度——平时996,现在855。这么好的工作环境,收入也不算低。为了让自己在催收部门里待得安稳,他们当然得拿出点认真工作的劲头。 所以才有了迅速请孙立恩来商谈的这个事儿。 离开催收部门后,孙立恩手里拿着一堆文件,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催收部的陈雪斌给了一大堆预案,让孙立恩根据实际情况变化来决定采取哪套方案。而孙立恩光记这一堆预案就花了大半天时间。等出门了他才发现,这一堆文件里专门塞进去了一张各个方案的说明书……你直接说有说明不就好了?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孙立恩晃悠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目前办公室里仍然和风细雨。但孙立恩用屁股也能猜出来,等会一宣布刘堂春的决定之后,少不了异常腥风血雨。 看护这样的重病号,仅凭综合诊断中心的现有力量恐怕是不够的。至少孙立恩所在的第一诊断组搞不定——就算是徐有容带着媳妇儿瑞秋一起加入进来,仍然不足以完成这种程度的艰巨任务。 徐有容能够处理一部分和神外相关的内容,但肝胆方面和呼吸上,第一诊断组缺乏有足够经验的人手来处理。孙立恩虽然能够靠状态栏作弊似的提前发现这些问题,但也缺乏应对问题的处理能力。 如果非得把张俊义送到综合诊断中心来住院,那孙立恩就必须得把第二诊断组也拖下水。张教授自己虽然是传染病方面的专家,但也在麻醉科里干到了副高。他对于患者的生命体征维护肯定更有经验。 马永芳医生虽然是内分泌科,但也能在重症医学里发挥巨大作用——至少她还能帮忙调解一下患者的内环境。对于这样的重伤员来说,控制血糖也是一项意义巨大的工作。 王国南是陈天养的弟子,虽然是普外科,但对于肝胆外科的造诣也绝对不浅。毕竟陈天养自己就是研究肝胆外科和消化道手术的行业翘楚。如果需要紧急进行二次手术,王国南至少可以在陈天养赶到之前先把张俊义送到综合诊断中心的手术室里,并且提前开好术野。 至于心内科的陈学荣医生,虽然他暂时在张俊义的治疗上排不上什么用场,但至少也是一个生力军。 拿来值夜班还是可以的嘛! · · · “如果要把他转到咱们这边来,只靠第一诊断组肯定是不够的。”在晨会上,张智甫教授听完了孙立恩转述后,若有所思的总结道,“我听说你们组里应该是有个神外的医生的对吧?” “徐医生应该是这两天就回国,不过她刚结婚,婚假还没修呢。具体啥时候能回来也不一定。”孙立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能肯定徐有容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不过她对象倒也是个医生,说不定过几年考到了国内的执照之后,还能来和咱们一起工作。” “如果徐医生在张俊义转来综合诊断中心之前没办法到位,那就势必要请求神经外科派出至少一名医生过来支援才行。”张智甫教授重新望向了孙立恩,“孙医生,这个病人比较复杂,我个人建议咱们两组最好还是一起来处理比较好。” 孙立恩对于这个建议简直是求之不得,“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去其他科室请人来会诊会有些太慢呢。”他试探性的问道,“那……咱们重新安排一下排班表?” “等病人情况基本稳定了再安排也不迟。”张智甫教授对于这一点倒是不太着急,毕竟张俊义现在还在ICU里躺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稳定到可以转运的地步。“在病人转到咱们这里之前,还是先把手头的病人处理好比较重要——尽量把这些病人处理完毕,也能帮助咱们把医疗力量集中起来嘛。” 现在还在综合诊断中心里没有出院的病人一共有四名。其中三人是第一诊断组收治的——被诊断为散发性CJD的曹志全、正在住院并且接受康复训练的谭俊倪、患有肉芽肿性血管炎合并系统性红斑狼疮静止期的疑似NGA杠精王戈。而张智甫教授他们则收治了一名对胰岛素抵抗严重的高渗性昏迷酮症患者。 四名病人,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床位还有大把空缺。但护士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在维持现状的条件下继续接受一名重伤患者,而且全身上下多个系统都遭到了致命打击……这种病人就算从ICU里出来,接下来也没什么部门敢接受。 一般来说,张俊义这样的病人如果有幸能够熬过创伤后的康复期,那基本都会在ICU里住到能够出院的地步。随后再慢慢展开相关的康复训练。 但ICU这种地方,病床如何紧张暂且不论,这个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的起得。脑疝加胸椎腰椎爆裂骨折再加个严重的肝破裂,要住到能够出院的地步,别说小康之家,就算是小企业家也扛不住这种花销。 这么看起来,综合诊断中心条件最好,能够提供的科室服务也最多。而且更重要的是……综合诊断中心住院它便宜啊。 第715章 后续工作(3) 作为最先进的,最新的医院部门,综合诊断中心也是目前整个四院所有科室里运行成本最低,同时创造效益最差的部门。 运行成本低这个很好理解,毕竟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从建立之初就没有花过四院一分钱的额外资金。武田制药完成了全部投资之后,除了支付人员工资和所有的水电费用之外,四院基本没有再往里面加过投入成本。 没有负担,意味着整个综合诊断中心在运行过程中就不存在创造收益的压力。和其他那些部门不太一样,在综合诊断中心工作的医生们收入原本就不算太低。 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博士享有相应的人才引进计划补助,其他的医生们则都享受着原科室的标准工资和平均绩效。在综合诊断中心里拿的是另一份儿收入。 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相对要惨一点,他们放弃了原本在云鹤的职务和收入,跟着张教授不远千里来到宁远工作。但从收入结构上来说,他们就要比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少拿一份工资。好在武田方面承诺为大家再出一笔普遍性的补贴费用,这也算是让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能够安心的在宁远继续干下去了。 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没有业务量上的压力,也没有什么创收的压力。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环境又好的有些过分……这种环境下,医生们的精力也要比其他科室更加充沛一些。 让张俊义离开ICU之后就来综合诊断中心继续住院,对他的安全也有足够的保障。 · · · 刘堂春这点小心思当然是瞒不过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各位医生的。不过这种心思并不会引起什么不满——为了更好的完成老刘同志给出的任务,两个治疗组都决定尽快把手头上的病人先送到其他科室去,或者干脆让他们出院。反正继续住院,对于他们的病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作用。 唯一一个例外,大概是被诊断为CJD的曹志全。 曹志全在四院内住院已经两天了,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而且还在进一步恶化中。 陷入了无动性缄默后,曹志全到现在为止也再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就这么半睁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由于失去了自主进食的能力后,曹志全的生命全靠鼻饲管维持。一般来说,这种行为应该由家属执行。但曹志全的儿子却拦住了自己母亲前来照顾父亲的行动。 他流着眼泪,“噗通”一声跪在了病房门前。双臂张开,结结实实的拦住了病房的大门。 曹志全的妻子愤怒的朝着儿子怒吼着,她用的是孙立恩听不懂的方言。但那个样子……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又气又急。 曹志全的儿子低着头,任由着急的母亲在自己身上又推又搡,甚至连巴掌都不躲闪。他只是低着头说道,“爸这个病已经没救了,医生说这种病能传染……我已经要没爹了,总不能把你也填进去啊!” 这种坚决的态度似乎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的母亲,等母亲捂着脸哭着离开走廊后,小曹才默默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先去揉揉自己被打的红肿的脸,而是有些心疼的向病房里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曹志全仍然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半睁着看着天花板。 过了几秒钟,在确定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动作后,小曹才重新把头扭了回来。然后吧自己的脸买进了自己的臂弯中,发出了一阵被压抑的极低,包含着痛苦的哭声。 孙立恩站在远处,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本来是应该过来和小曹谈一谈关于曹志全出院的问题的——继续在综合诊断中心住院? 对于曹志全的病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善。他必然会慢慢滑向死亡的深渊? 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的了。就算是有着外挂的孙立恩也没有能够拯救他的方法。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请人家放弃治疗,好像也有些太不进人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太过残忍。 就在孙立恩准备离开现场? 先去办公室里躲一躲的时候? 正在哭泣的小曹却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孙立恩的身影,然后胡乱擦了两下自己的眼睛? 随后快步赶了过来。 “孙医生,我……我有些事情要跟您说。” · · · 在小会议室里? 孙立恩给小曹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了他身旁? 准备等他说话。不管他想说什么,让情绪稳定下来,才能尽力避免那些可能会让他以后感到后悔的不理智举动。 在小曹张嘴说话前,孙立恩大概也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这小伙子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 但是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他阻止自己的母亲去照顾父亲? 这基本等同于向医生们直接说明准备放弃。 作为医生,孙立恩并不太愿意自己的病人家属提前放弃。但同样身为人子,孙立恩非常明白作出这种决定有多折磨人。传统文化里的“孝”,平时和父母相处的深厚感情,乃至于邻里亲戚之间的闲言碎语……能够“胁迫”着子女选择继续治疗的理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别人只是动动嘴皮的事情? 却能逼着一个乃至好几个家庭耗光自己所有的精力和金钱。 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和医疗能力,医生们对曹志全的病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或许还可以用抗生素和振动外套以及吸痰器来防止因为无法咳嗽排痰而导致的肺炎。加强护理经常翻身? 也能够避免压疮的发生。但……CJD的病人无法被治疗更无法被治愈。他和那些植物人的患者不同——植物人还有那么一丝清醒过来的机会。而曹志全……他的未来只有一片黑暗。 他没有机会了。 “我想问一下……我爸这个病……”小曹沉默了好久之后突然问道,“这个病是会传染的对吧?”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 这个对话之前就曾经发生过了。 “如果要把他接回家,后事要怎么处理?需不需要什么专门机构来做?”小曹抬头问道? “这种事情我以前也没经历过? 问了几个朋友? 他们也不太清楚……”他补充道,“我们家是少数,按照习俗是得土葬的。但是我爸这个病……是不是不能土葬?咱们有相关规定么?” 孙立恩有些诧异,他还真不知道曹志全居然是少数民族。由于民族习惯和宗教方面的差异,少数民族并不强制执行火葬规定。这一点和普通病人是有区别的。 不过宗教差异和民族习惯在传染病面前……显得就很没有必要。CJD是会传染的疾病,而且病原体很难被杀灭。要让朊蛋白颗粒失去传染性,至少需要在130度高温下消毒超过两个半小时才行。普通的土葬并不能保证传染病就在此被截断。 “肯定是不能土葬的。”生命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虽然可能冒犯到别人的习惯,但冒犯总比其他人丧命要更容易接受一些。“我们已经把病例上报到了CDC,按照一般流程,病人……去世之后,会有专门的工作组过来收敛和转运遗体。等完成了火化后,骨灰会转交给家属。” 孙立恩尽量想把话说的柔和一点,但看得出来,他的努力收效并不明显。小曹重新低下了头,他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哭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如果不能土葬的话,老家那边可能会有点麻烦。”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爸的遗体,可以捐赠么?”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小曹,然后遗憾的摇了摇头。“我谨代表我们医院,还有所有的医生向您致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但是很遗憾,我们无法接收克雅氏病的患者捐赠遗体——朊蛋白微粒无法被常规手段灭活,这意味着您父亲的遗体将仍然具有高度传播性。这样的遗体对于医学研究和教育是没有意义的。国内目前也没有能够接收并且研究克雅氏病患者遗体的机构……疾控中心那边可能会取一部分脑组织留样,但最多也就是做到这一步了。” “那就……那就这样吧。”小曹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通红的眼睛,然后又坐了下来。“孙医生,还有一件事情……” “我想……放弃对我爸得一切治疗。但是家里现在也没办法让他回去……我担心我妈可能会被传染。”他有些为难的看着孙立恩问道,“能不能……能不能最后几天就让他在这里过?”他有些焦急的补充道,“住院的费用我还能付得起……” “可以。”孙立恩叹了口气,他递过去一张抽纸,有些同情的点了点头,“后面的事情我能做的尽量帮你做掉。放弃治疗的话,我这边有个同意书,你签一下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入职四院两年,孙立恩第一次没有阻拦患者家属放弃治疗。他看着小曹一边哭着一边签字的模样,自己心里全是无奈。 或许有时候,放弃治疗也是一种尊重生命的体现。 第716章 新发现 难得回到第九诊室的孙立恩正在给一个不小心喝了两口洗发水的小朋友以及他的母亲解释,为什么不对小朋友马上进行洗胃,而只是建议他多喝点水催吐或者干脆等待排泄出去。看得出来,这位母亲有些很常见的“看护期母亲综合征”——她总觉得自己的孩子目前紧皱着的眉头是一种中毒症状的表现。而孙立恩则非常肯定,这是只因为她搂的太紧,所以勒的孩子有些不舒服。 这位小朋友真的没有中毒。他大概只是觉得巧克力味道的洗发水闻起来实在是太可口了而已。孙立恩努力解释着,他真不觉得这是小朋友有什么罕见的酶缺乏综合征,也不是因为某些微量元素缺乏而导致的异食癖——百度上也没写这一条啊! 这边正在解释,孙立恩面前桌子上面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孙立恩不得不有些抱歉的打断了沟通,接起了电话。 “孙医生,麻烦你来一下保卫处。”电话那头,是个不太熟悉的声音。“这边有几个市局来的同志,他们想了解一下之前咱们接的那个跳楼患者的事儿。” “我这边有病人,忙完了我就过去。”孙立恩解释了两句,然后挂掉了电话。随后继续开始和面前这个过分焦虑的母亲展开激烈的攻防战。连续二十二次被对方以“可是百度上不是这么说的”激怒后,孙立恩彻底放弃了和她继续争论的打算。他很坚决的用一个二选一的问题结束了这次问诊,“您要是觉得我看的不对劲,您可以去楼上的儿科挂个号——小朋友一共喝了不到两毫升的洗发水,而且还是专用的婴儿型洗发水,这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 离开诊室后,孙立恩一路快步走到了保卫处。距离保卫处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了接近四十分钟——一位过分担忧自己孩子健康的母亲,是非常能聊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孙立恩推开了保卫处的大门,和他一起进入房间的还有一连串的道歉声,“手头上的病人比较……难搞。”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然后挂在门口的挂衣处——白大褂算是工作服,严格来说这玩意是污染物。而在保卫处里工作着的工作人员们并非医护人员——他们缺乏对病原体的职业防御能力和知识。所以在医院里,医护人员进入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地点,都是需要把白大褂脱在外面的。 保卫处里目前倒是颇为整洁,自从那只被捡回来的哈士奇送给皮肤科的蒋医生去养了之后,这里就再也没出过被强制装修的事儿。但现在,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有些呛人的烟味。 “孙医生,你终于来了。”保安梁哥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他如释重负似的把孙立恩引到位置上坐下,然后介绍道,“这两位是从市局里来的同志,他们有些问题需要问你一下。” “笔录是吧?”孙立恩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很客气的朝着对方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啊,我有些事情耽搁了——有什么问题您两位尽管问。” “孙医生,你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去太阳城是为了什么?”虽然孙立恩表现的很客气,但是警察的询问就没有那么温和了——也许是因为职业因素的关系? “那天我女朋友约了我在那边吃饭。”孙立恩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种说话的方式有些让他感觉不适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警察职业习惯的因素? 他隐约有一种自己正在被当成嫌疑人审问的感觉。 “你和张俊义是怎么认识的?”另一名警察提问道,“还有? 是谁建议你们去那家饭店吃饭的?” 这大概就不是错觉了。孙立恩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转过头来看向了保安梁哥。 梁哥虽然只是个保安? 但也是有编制的保卫干部。他对于警方问话的内容敏感度远比孙立恩要高。他皱着眉头提醒道,“我说同志? 我们小孙现在是在接受警方询问? 还是在被讯问啊?” 询问和讯问,这两个词听上去就是读音有些差别。但在现实中,这两个词的区别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询问是指警察同志向知情人士了解案发经过,而讯问则是警察向当事人双方进行具有法律效力的案情记录。 两个警察同志互相对视了一眼? 然后看上去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轻咳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们最近比较忙,可能语气不太好——这只是单纯的询问经过。”他重新向孙立恩提问道,“孙医生你第一次见到张俊义是在什么时候?他坠楼前你从来没见过他么?” “他坠楼之前,我和我女朋友在吃饭的地方见过他。”这次的态度就正常多了? 孙立恩也没有了什么其他的顾虑,他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经历和警察重新说了一遍。 “你觉得可能是感情纠纷?”上了年纪的那个警察看上去有些犹豫? 他低声和旁边的警察交流了几句后问道,“孙医生? 你当时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反问道,“不是应该有监控么?”他记得很清楚? 太阳城里最多的是顾客? 之后大概就是监控摄像头了。那天花板上面的监控摄像头已经多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只要是个人? 进入太阳城就一定会被拍到才对。 “那个女人的反侦察意识很高,全程都用太阳镜、草帽和围巾遮挡了自己的面容。而且周边的摄像头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警察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孙医生,你真的没有看到她长什么样子?”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当时在场的还有很多人啊,好像都是张俊义认识的朋友——他们是过来见证张俊义求婚的……我想他们应该认识吧?” “那些人我们已经接触过了。”警察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无奈道,“那些人,都是张俊义花钱请来的演员。他们之前和张俊义并不认识,更不认识那个女人。” 这个情报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孙立恩顿时对那个躺在ICU病床上还在和死神搏斗的男人充满了敬意——这人是要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花钱请人冒充亲朋好友来见证自己的求婚啊? 警察们又问了一大堆问题,但都没有从孙立恩的嘴里得到有用的答案。他们两个人只能无奈的结束了这次询问。并且再次向孙立恩确认了一下张俊义的情况“他现在还不能接受询问?” “他现在还在生死边缘呢。”孙立恩无奈的解释道,“我们现在费尽心思,也不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两名警察像是没听懂孙立恩在说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向他提问?” “同志啊……”孙立恩气的差点没说出话来,“那个人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那就救活他!”警察同志一挥手,“这个受害人得口供很重要,一定要把他救活!” 孙立恩实在忍不了住了,他捂着脸说道,“这种重伤员很难说恢复的怎么样,为了给他做手术,我们医院七位主任联台做了八个多小时手术……我们会尽力,但真的不敢保证能把人就下来。” “这我不管,你们是医生,这是你们分内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查案查到有些神志不清,面前的这位警察同志居然开始不讲道理了起来,还好后半句倒是稍微正常了一点。“我们可以请求上级援助,从首都请专家会诊也是可以的。” 第717章 社畜 今天实在是走背字走的厉害。孙立恩回到了自己的诊室之后,花了好一阵子才从那两位警察同志以及那个过度紧张的母亲所带来的郁闷感中解脱出来。 接下来的门诊相对比较轻松,大部分病人都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可题——扭伤、发烧、腹痛。反正四院急诊的流程相当完善,胸痛和脑卒中这种需要快速反应的疾病也不至于把病人送到孙立恩的急诊门诊来处理。 急门诊是处理那些并不危重的四级和三级病人的主要渠道。而这种部门一般会在急诊大量涌入病人的时候才忙碌起来——比如门诊并不上班的周末,或者已经下班之后的时间。像是今天这种平常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孙立恩的事情真的不算太多。 “对的,您回去之后按时吃药,然后比平时多些喝水就行了。”送走了一位发热门诊转过来的普通流感病人之后,孙立恩重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在电脑上按下了按钮,等待着下一名病人进入诊室。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二十分,白领们和门诊医生都下班了。一般这个时间段开始,孙立恩就能在自己的诊室里见到不少穿着职业装的年轻人——这都是刚刚下班的打工人。 从医几年,孙立恩逐渐有了一种感受。现代的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就和那些已经退休而且不愿意来医院的老人家差不多。身体有不适,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都不是来医院。老年人会选择扛一扛或者来点偏方乃至于经验性服药,而年轻人嘛……他们选择扛一扛然后再扛一扛,实在扛不住了可能会去可可压根就不认识的网友或者干脆百度。 996的社畜们哪里有时间来医院啊?请假都请不出来,平时自己的休息时间那么宝贵,怎么能用在看病这种事情上呢? 而且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一点更深层次的恐惧。 如果是大病怎么办?如果是需要住院请假的病怎么办?如果……如果因为住院耽误工作,以至于自己被同事排挤被上司开除了怎么办? 大城市里生活的年轻人,压力比旁人看上去的样子可要大得多。现在的工作环境和父母那一辈已经有了天差地别,而生活的压力也要比父母那一代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在生活压力、情感压力和工作压力的三重夹击下,现在的年轻人活的无比憋屈——新闻里常见的那些突然崩溃的上班族,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进入诊室的是个看上去和孙立恩差不多岁数的女性病人,穿着一身小西服职业装,踩着六厘米左右的高跟鞋。她走进病房的时候,孙立恩敏锐察觉到了一种有些异样的僵硬感。再稍微观察一下,孙立恩顿时发现了不太一样的地方——她的脑袋一直保持着一个稍微有些左偏的角度,而且基本不会转动。 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是个落枕。孙立恩快速用自己的经验做出了判断,然后轻轻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这个判断可能有点可题。 一个看上去就是白领的年轻人,会因为落枕就来看急诊么……? “医生,我脖子疼。”年轻的女病人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可题。“疼的厉害。” 状态栏上显示的内容和女病人主诉基本一致,“王栗,女,28岁,颈部疼痛进行性加重(68.14.33),颈部活动受限(65.05.21)”。不过后面还跟着一个有些让人在意的内容,“霍纳综合征(54.44.39)”。 霍纳综合征?孙立恩稍微抽动了两下眉毛,这个应该是神内的症状表现。难道是这位王女士的颈部疼痛和某些神经系统方面的病变有关系? “疼了多久啦?”孙立恩决定还是先完整的可一遍病人的病史再做决定。更加完整的掌握了病人的情况之后,他也比较容易决定究竟是把王女士先转到神内还是先转到脊椎外去。 “差不多三天吧?我三天前去游泳,游的时候可能是扭到了脖子吧……结果这几天贴了膏药也不见好。”王栗显得有些无奈,“原本锻炼身体是为了少生病,结果这下可好——硬是把自己给锻炼病了。” 孙立恩仔细看了看王栗的脸,果然发现她的右侧眼皮稍微有些低。而且看上去她这一侧的眼球也比另外一侧要更瘪一点。 这个应该就是状态栏所提示的霍纳综合征了。 霍纳综合征又叫“小儿颈交感神经麻痹综合征”,以儿童发病为多见。但成年人中也有不少这样的症状——主要外在表现为一侧上眼睑下垂,下垂侧瞳孔缩小但对光反应正常,同时可能还会有下垂侧眼球内缩等症状。 霍纳综合征有非常明确的病变区域提示——当患者的交感神经中枢至眼部的通路上任何一段受到任何压迫和破坏,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也就是说,病变的区域应该位于脊椎的颈椎T2节到颈椎T1节再到眼部之间。 考虑到患者主诉有明显且严重的颈部疼痛,孙立恩更倾向于认为是T1~T2节出了可题。但究竟是什么可题,还有待明确——毕竟状态栏没有明确给出病变的位置。霍纳综合征根据损伤部位,有三种类型分类。 中枢型多见于下丘脑病变,患者一般有对侧偏瘫或者感觉迟钝,丘脑病变一般还会带有共济性失调、垂直凝视麻痹和呼吸困难等可题。 如果是中枢型,那么王栗不太可能自己穿着高跟鞋还能走进诊室——她应该会被家人或者同事发现情况不对,然后被120直接送到抢救室去。 节前性多见于肺间病变,一般会带有同侧肩痛、手臂内侧、前臂、第四第五手指感觉异常和肌肉无力等等可题。考虑到霍纳综合征出现只有三天不到,而且患者本身也没有提到感觉异常,这种可能性也不算大。 节后型则主要出现在颈总动脉分叉处以远部位病变上。这样的霍纳综合征经常伴有三叉神经痛和面瘫、神经性耳聋等等症状。 神经系统是一个非常精密得系统,压迫、病变、损伤都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症状。孙立恩现在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明确病变类型,然后再判断患者究竟是需要转诊、住院、还是急诊手术。 “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个检查,拍个CT看看颈椎的骨骼部分有没有损伤。”孙立恩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从简单的开始入手。患者自诉运动后颈部疼痛,那么肌肉韧带和骨骼的损伤都是有可能的。先排除掉这些,再往神经上去考虑也比较容易被患者接受。 第718章 变窄 并不是每个成年人都能迅速接受自己的身体可能出了大问题的这个现实。孙立恩也不是没有见过因为医生推断而变得一蹶不振的人。 诊断本身会对患者的健康状况造成影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而在正式的结果出来之前,孙立恩不太想刺激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白领。 她的黑眼圈看上去真的挺明显,而且头发看上去也有些稀疏。白衬衫的脖领部分稍微有些发黑——颈部疼到不能活动还拖了三天才来看病,她平时大概是真的忙到没有时间洗衣服。 这种病人,不能吓。至少不能随便吓。万一把人吓着了,转头就从医院里跑出去了,耽误了治疗可怎么办? 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选择了先完善影像资料,再考虑其他病变的先后顺序。CT扫描速度够快,也能够尽快排除掉一些其他问题。而且收费也不算贵——这对于上班族来说简直友好到令人发指。 尽管如此……王栗还是被吓着了。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孙立恩,“我就是脖子疼,不至于骨折吧?给我打个止疼针不就好了?” “如果不明确问题根源,马上用止疼针的话,最好的结果也只能让你暂时不那么疼。”孙立恩耐心解释道,“我们常用的止疼针的止疼效果有限,对你现在的疼痛可能效果没有那么明显。如果要上阿片类的止疼药,那得有明确的诊断才行——而且找不到病因,止疼的效果过了之后你还得疼。” 如果病人坚决拒绝治疗,那医生们就算有百般手段也什么都解决不了。好在王栗看起来并不是那种特别倔强而且听不进话的人。她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之后,同意去缴费做检查。 在王栗离开了诊室之后,孙立恩重新叫来了下一位病人。但在问诊的过程中,他投入在上面的精力就多少受了些影响——新来的病人主诉头疼发热和咳嗽,再加上完美的肺部叩诊浊音,以及偶尔能听到的捻发音,配合上患者机智的用手机拍下来的铁锈色痰液,孙立恩甚至不需要看状态栏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个教科书级别发病的大叶性肺炎病人。 新的病人诊断简单而且明确,孙立恩就忍不住会把注意力往王栗身上放。倒不是因为这个女白领有多好看——黑眼圈而且不修边幅甚至不怎么洗白衬衫的女白领真的没有什么异性的吸引力。他在意的还是王栗的病情。 育龄女性四个字,一般都和“自身免疫性疾病”以及“内分泌疾病”高度相关。女性在育龄期间的雌激素水平波动所影响到的东西远比人们直觉所感受到的更广泛。在雌激素的作用下,很多原本正常的器官都可能出现运作上的问题。这让育龄女性成为了各种自免疾病和内分泌疾病的高发人群。 但雌激素对人体的影响也不全都是负面的。雌激素能够降低血管通透性,降低血清胆固醇,同时还能够促进骨骼致密。这也是女性在绝经之后冠心病和骨质疏松的发病率比绝经之前大幅升高的原因。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栗在剧烈运动后突然的脖颈剧痛应该和骨折关系不算太大。育龄期女性的骨质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而血管问题大概率也不会导致出现霍纳综合征才对——就算有粥样动脉硬化剥落,影响到的也应该是脑组织而非交感神经中枢。 总不能是自由泳扭头太猛,导致交感神经中枢水肿了吧……孙立恩摇了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这个不太靠谱的念头。 如果运动不是直接原因呢?会不会是运动导致某些致病因素从水面下浮现出来了?孙立恩继续在脑子里进行着推理,并且熟练的给大叶性肺炎的病人开出了血液检查和X光透视的处方单。 游泳和一般的运动还不太一样。它对于身体各个关节的负担都很小,但对心肺的压力比较大。运动者需要持续多次的换气憋气,并且做出运动动作。 这样的活动会有心肺压力,但……会造成颈部疼痛么?孙立恩有些摸不准这个推理是否具有可行性。他倒是想到了潜水夫病——一种因为快速上浮而导致氮气从血液中析出进入关节引发剧痛的职业病。但王栗只有颈部疼痛,其他关节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想来在宁远这个不临海的城市,一个白领在工作之余怎么也不至于下潜到十米深的水下,然后快速上浮到水面。 此路不通的标志已经被贴在了潜水夫病的诊断上,而孙立恩还在继续琢磨着其他的可能性。但不管他怎么想,他也没办法把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和心肺压力联系在一起。唯一有可能的推论是,王栗在游泳时可能因为呛水而造成了某种呼吸道或者肺部感染。而这种感染可能加剧了原本就存在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 这个推理有些勉强,至少目前还缺乏决定性证据。至少孙立恩不觉得自己这个推理能够解释王栗的颈部突发剧痛。进行性加重倒是可以用这个理论完美覆盖。 现在琢磨这么多也没用,还不如等影像结果出来再说。孙立恩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今天晚上点个煲仔饭来尝尝看——去食堂排队明显不太现实。晚上六点半之后,他能有个大约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到时候吃饭算是正好。 刚刚下单叫好了外卖,孙立恩这边得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影像科罗哥的声音,“孙医生,你这边的病人影像出来了,我觉着可能有点麻烦——你下个B超的单子吧。” “啊?”孙立恩闻言一愣,“什么情况?” “她的右侧椎动脉影像不太对劲。”电话沟通病情的时候就不必和出具纸质资料一样严谨,罗哥在电话里有些犹豫道,“我看着她的右侧T5椎动脉走向不太对劲——椎动脉在这个位置突然变得很细。” “椎动脉变细?是生理性的?”孙立恩突然闭上了嘴,T5椎动脉变窄……对T1~T2颈椎的神经造成影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这种突然的变窄和疼痛联系在一起……孙立恩马上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就下处方,罗哥你让她马上到抢救室来!” 第719章 遗传 孙立恩有些紧张,这种紧张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有些埋怨状态栏——好死不死你显示一个“霍纳综合征”干什么?这不是在误导自己往其他疾病上想么? 霍纳综合征主要提示神经系统病变,但血管问题也有可能导致这一系列症状出现。孙立恩心里犯嘀咕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担心王栗有椎动脉夹层。 理论上来讲,人身体上下所有的动脉都有可能出现动脉夹层。但最多出现而且也最容易引发严重症状的,还是主动脉夹层。 和其他动脉不同,主动脉所承担的压力远超其他动脉。刚刚被心脏泵出的高压血液需要在主动脉的引导下,通过主动脉弓180度调转,再进入其他的血管里,成为驱动所有细胞的主要动力源泉。 由于要在主动脉弓内转个180度,这个部位的主动脉索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成了全身所有动脉中最大的那个。一旦人体因为各种原因出现血管壁损伤,在高压血流的冲击下,这种血管壁损伤就会被加重成为破口。如果破口中被不断灌入血液,动脉内膜和中膜被不断剥开——最后的结果就是中膜无法承担压力而出现破裂。 主动脉夹层的死亡率极高,如果不进行手术,90%的患者会在发病的48小时内死亡。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王栗无疑是极为幸运的那个。她的动脉夹层发生在压力较小的椎动脉,而非主动脉。要不然就以她连拖三天才来看病的效率,搞不好昨天她就得暴毙在自己的工位上。 孙立恩放下手里的电话,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抢救室里。王栗还没到,他需要先做点什么来为王栗抢些时间出来——谁也不知道王栗的椎动脉夹层严重到了什么地步,而作为一种进展极不规律,而且往往会出现爆发性恶化的疾病,动脉夹层毫无疑问应该成为急诊室里的最优先处理对象之一。 孙立恩首先找到的是四院急诊科胸痛中心的主管医生曹严华。“曹哥,问你个事儿……”他把曹严华医生从自己热乎乎的饭菜旁边一把拽了出来,“我这里有个病人……” “我这刚吃上饭……”曹严华医生有气无力的抗议道,“你就不能让我一边吃一边听你说?” “事儿急,你稍微等等。”孙立恩完全没有打断同事吃饭的愧疚感,他现在也顾不上去担心这种事情。“我这边接了个病人,可能是个椎动脉夹层。” “椎动脉夹层?”曹严华顿时忘了自己那刚刚到手的热乎饭菜,“他是刚刚按摩过脖子了?” “额……啊?”孙立恩对椎动脉夹层的病因并不熟悉,所以他没有马上明白曹医生在说什么。“不是……她是剧烈运动之后突然脖子疼……” 曹严华皱着眉头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所以说,现在表现出来的主要证据是进行性疼痛加剧和活动受限、CT提示右侧椎动脉狭窄。”他沉默了片刻后点头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安排介入,等病人到了之后,你先把人稳定住——最好再做个B超确认一下。还有,尽快联系家属。介入手术需要有家属签字。” 曹严华医生在急诊科里绝对算的上是见多识广的那个。他一遍快速在抢救室里奔走着,一遍开始安排起了这台手术的参与群体。血管外科和介入科两边可能需要一起碰一下,他们得一起决定手术究竟是采用介入治疗,还是通过血管外科进行手术。同时还需要让卒中中心那边尽快接手开始监控患者的生命体征——椎动脉夹层算是卒中中心的处理范围。 而在此之前,孙立恩首先需要取得一个能够证明王栗罹患有椎动脉夹层的决定性证据。 · · · “什么夹层?”躺在病床上的王栗有些发懵,她看着孙立恩,困惑的重复道,“什么是夹层?” 孙立恩只能简单解释了一下动脉夹层是什么,并且严肃道,“你现在马上打电话叫家属来,这个病得马上做手术。如果夹层突然破了,那谁都救不了你。” 椎动脉夹层比起其他地方的动脉夹层更加危险一点——当然,不像主动脉夹层,破裂后基本没救。椎动脉夹层破裂的死亡率要略微低那么一点点。 但椎动脉夹层有一个很严重的后遗症或者说是副作用,它会导致脑缺血性卒中发生。 自发性的椎动脉夹层和颈动脉夹层是年轻人和中年人缺血性脑卒中的主要原因之一。虽然自发性椎动脉夹层在人群中的发病率约为每年十万分之一,但它却是10%~25%中青年患者缺血性卒中的病因。 “这个病可能很快就会再有进展。”孙立恩强调道,“你现在只是表现为脖子疼,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果让夹层继续发展下去,很快你就会开始出现脑缺血的症状——中风你知道吧?” 得到了犹豫但是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继续道,“卒中里有一部分就是脑缺血所导致的。脑缺血的后遗症是几乎没有办法治愈的——你今年才28岁,我想你也不愿意自己的下半辈子都瘫在床上,歪着个脑袋……还不停的从嘴里往外流口水吧?” 孙立恩现在揣摩病人的心思很有一手。瘫在床上和歪着脑袋这两个描述虽然对王栗的震撼很大,但仍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往外流口水”这句话刚一说出来,王栗顿时就慌了,“医生,我做手术!” 对于年轻女性而言,那种场景简直就像是地狱。 “等你的家属到了之后,我们马上签手术的告知和同意书。手术室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签字就能开始手术。”孙立恩点了点头,患者本人有意愿进行手术治疗,接下来和家属谈话也就比较容易一些。“你尽快联系家属让他们到医院来——直接到抢救室门口就行,我会和他们谈的。” · · · 和家属的沟通非常顺利,孙立恩几乎没花什么工夫,就为王栗的父亲说明了情况。 “她这个病……和遗传没关系吧?”王栗得父亲签完字之后犹豫了片刻问道,“她妈妈前些年因为中风没了……” 孙立恩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手术做完之后,我会把这些消息转告给血管外科的——现在最急迫的事情是先给她做手术,就算是有遗传因素,也得先把手术做掉才行。” 第720章 笑声 手术本身难度不大,过程也不算太艰难——至少这种手术比主动脉替换术要简单太多。 由于B超显示,王栗的椎动脉已经有了瘤状突起,所以这台手术并不能以伤害较小的血管内介入解决。血管外科和脊椎外科两个科室一起承担了手术的责任。 而孙立恩在王栗明确了诊断之后就继续回头开始工作了——今天是个上夜班,在急诊的工作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结束呢。 晚上的门诊人数依旧不算太少。不知道外面等待区里今天到底是来了多少相声演员,孙立恩在诊室里的时候居然还能偶尔听到外面传来的哄堂大笑声——这种动静在急诊大厅里可是非常稀罕的事儿。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结束,孙立恩二话不说就溜到了急诊大厅里,想看看现在到底是哪个相声演员正在表演。 “我昨天跟你说了我这就不能打哈欠……”急诊大厅里,两个看上去有点虎背熊腰架势的东北口音大哥正在聊天,其中一个人对隔壁的大哥埋怨道,“你今天是吃了安眠药了是咋的就使劲打哈欠啊?” “我一喝酒就他娘的犯困,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大哥怒目圆睁,“那你还非得拉着我喝酒!” “吃串哪儿能不喝酒?”不能打哈欠的大哥一脸理所当然,“吃串不喝酒,你吃个皮鞋得了。” 两个关系还不错的东北大哥互相抬杠,那个效果确实也和相声差不了多少。而孙立恩正好看到了不能打哈欠大哥的脑袋,顿时就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哥头上有一行字很显眼,“下颌关节韧带损伤”。而且看后面的时间,这个症状大概也持续了了十好几天了。 不能喝酒的大哥抬了几句杠之后,突然脸色一变正准备扭脸,但动作还是慢了一点——一个巨大的哈欠打完之后,他顿时怒骂了一声“操!” 随后不能打哈欠的大哥也脸色大变,他连着掐了自己好几下,但还是没能忍住,同时也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然后这嘴就一直张着,闭不回去了。 周围开始再次响起了压低声音的笑声。嘴闭不上的大哥恼怒的瞪了一眼一旁的老朋友,然后熟稔的站起身来,走到了一旁已经笑的开始捂肚子的曹严华医生身旁。伸手一指自己的腮帮子,然后一脸“你动手吧”的坚决表情。 曹医生从护士站重新拿了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拧住大哥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推复了位后笑道,“大哥,要不然我还是给你用绷带固定一下吧。你这一会已经脱臼四次了——四次手法复位得交四次钱呢。” “你把我嘴缠上了,他骂我我都回不了嘴!”大哥捧着下巴,用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这王八犊子不是还在等着看大夫么,我把他撇下自己走了,这不地道哇!” “我就是扭了脚,回去躺两天就得了。”不能喝酒的大哥捂着嘴喊道,“是你把我拽到医院里来的!” “你跟我出来喝酒把脚扭了,我让你蹦蹦跳跳回家,你媳妇儿不得以为自己男人被兔爷上身了?”捧着下巴的大哥猛地一挥手,“那不能够!” 周围的笑声又起来了。两位大哥看上去好像还挺得意的样子,二人向四下拱了拱手,捧着下巴的大哥喊道,“老少爷们见笑了,咱们声音还是稍微小点——要不然一会小护士不高兴了,再给我们老哥俩一耳光,那我还得再交一次钱。” 一次手法复位收费价格是120元。这位大哥明明是陪着朋友来看病的,结果左一下右一下,朋友的脚还没被医生瞅过,自己就交了三回治疗费。而且现在还得两只手捧着下巴去交第四次。这种活景孙立恩反正这辈子都没见过。 “你下班了?”曹严华医生抹了抹自己被笑出的眼泪,兴高采烈的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然后压低声音道,“这个夜班太精彩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俩东北人。” “那是因为春晚上的东北人一般都是三个一起。”孙立恩冷静的吐槽了一句后问道,“这个习惯性脱臼的大哥没挂号?” “他这个问题也不要紧——就是嘴巴闭不上嘛。”曹严华的嘴角又有往上抽动的迹象,他连忙揉了揉自己已经有些酸疼的脸,然后说道,“我之前触诊过了,没什么骨骼上的问题,应该就是个习惯性脱臼。这毛病不大,但是治起来就得在脸上动刀子。他当然是不太乐意。” 习惯性脱臼本身对人的威胁并不大,下颌的脱臼伤害就更小一点。虽然下颌的韧带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脱臼中变得更加松弛,但毕竟它不会对患者有什么生命威胁。更多的可能还是生活上会为患者带来不便。 最严重的下颌习惯性脱臼可能会导致患者在食用稍微硬一点的食物时都出现脱臼。这对生活质量的影响很大。而手术过程就更复杂一点——这台手术需要截短一部分患者的韧带,同时还需要对关节囊进行额外加固。 孙立恩自己和口腔颌面外科的医生没什么来往,也对这种专业手术了解不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涉及到韧带,手术就没有一个是容易做的。而且作为创伤性质的治疗手段,手术过程中难免会对原本的机体造成损伤。而人体面部的神经密布,在手术中如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所损伤,那自然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为了处理关节问题,落一个面瘫的下场究竟划算不划算,这个问题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但不管现在捧着自己下巴的大哥究竟愿不愿意冒这个险——这也不是急诊应该处理的手术。 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手术都会选择择期进行。而且医生们的准备做的越充分,手术成功的概率也就越大。反正患者本人得症状已经严重到打个哈欠就必定脱臼的地步了,那么手术自然是准备的越久越好。 “我已经帮他约口腔颌外的住院了,就是不知道那边什么时候能腾出床来。”曹严华医生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的天色提议道,“你晚上没有约会吧?咱们出去吃个夜宵怎么样?” 第721章 交易 正常急诊科医生才不会在下班之后约着同事出去吃饭。每天工作压力就跟山崩海啸一样,结束了上班,正常人的第一想法绝对是回家休息。 和同事在休息时间见面互动,那和还在上班有什么区别? 但曹严华自己却不能算是一般人——初中开始就通过“深思熟虑”和“缜密思考”然后决定自己未来伴侣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他找孙立恩是有正事儿的。 “你现在已经成了治疗组组长了。”在烧烤店里要了些烤串,曹医生认真看着孙立恩问道,“你考虑过自己以后的事情没有?” “以后?”孙立恩喝了口啤酒,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什么以后?” “工作、生活……当然,主要是工作。”曹医生掰开一个毛豆,把青色的豆子填入口中,然后咀嚼成了带着浓浓豆香的糊蓉后一口吞下,“我也犯不上跟你讨论生活问题不是?你是以后就打算在临床上继续干下去,还是想搞学术?” “那肯定是继续搞临床。”对于这个问题,孙立恩没有什么犹豫就给出了答案。状态栏本身是个面对“人”才能生效的被动外挂。如果放弃临床去搞科研,和其他同行相比,孙立恩就没有什么额外的助力可以用了。 在没有额外优势的情况下,放弃已经积累了几年的临床经验,放弃强力的有些过分的状态栏,转而去搞科研……孙立恩才不会这么蠢。虽然临床很累,但科研也不轻松啊……他突然想起了最近几乎每天都不在医院而是泡在实验室的帕斯卡尔博士。 老帕最近脑袋顶上的头发又变少了。考虑到他最近短的可怜的门诊时间,大家自然也能明白,估计是最近实验碰到什么难题以至老帕都得盯着了。 况且孙立恩自己也清楚,搞临床他还能有些办法。真要去搞科研……他可不是这块料子。科研项目在别人听起来倒是高大上的很,但孙立恩自己却对“小心翼翼开题,查资料发现已经被人做过”,“小心翼翼开题,查资料发现没有人做过,实验不出结果”以及“小心翼翼开题,查资料发现没有人做过,实验出了结果但是和一开始的方向不符”甚至“小心翼翼开题,查资料发现没人做过,实验出了结果但是根本没人知道这个结果是什么意思”这种经历实在是没有兴趣。 重复挪移液枪、一盘又一盘跑PCR,看着数据一脸懵逼然后再跑一次……而且每周还有组会,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老板报告自己的懵逼经历。总而言之,孙立恩宁可再被人捅一刀,也不想一天到晚对着移液枪和培养基。 “临床啊……”曹严华医生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你手头资源不少,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往科研的方向走呢。” 如果有那种机会,我倒是想先搞明白自己的脸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孙立恩无奈的笑了几声,然后反问道,“我哪有什么资源啊?我就是一个小医生,能在四十岁前升到副高就算是我烧了高香了。” “你?四十岁?”曹严华医生摇着头道,“我跟你打个赌,你三十岁副高基本没有问题。” “那怎么可能……”孙立恩对此的反应自然是不信,这还真不是客气。孙立恩今年已经27岁了。等他明年完成了规培之后,孙立恩就是一个28岁的住院医师。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自己能在两年内完成从初级到高级职称变化的可能。 “你明年硕士毕业之后,规陪期间的工作年限也是算数的。”曹医生掰着指头对孙立恩数着,“也就是说,明年你一拿到专硕证,马上就可以考主治。”他继续掰着手指头道,“然后你继续读老刘的博士,有他罩着,两年内毕业一点问题都没有吧?两年之后你博士毕业,还有两年的主治工作经验,三十岁直接可以升副高——只要你考试别拉胯就成。”他笑眯眯的喝了口酒,“你看,这也不是很难吧?” “怎么不难了。”孙立恩虽然有点动心,但他还能保持冷静,“刘老师的博士可一点都不好毕业。我之前进组的时候,好几个师兄都延毕两年了。” “他们是学术型博士,你又不是。”曹严华啃着刚刚上桌的烤串,认真道“你就凭现在的这些case report,搞一个博士学位还不是稳稳当当的事情。你还比其他人强点,你是真不用发愁毕业的事情。” 孙立恩终于品出点味道了,“曹哥……你这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有事儿吧?” 曹严华顿时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艾玛你小子终于开窍了。”也不知道这个天津人上哪儿学的一口东北话,“你们之前收的那个杠精,谁负责写的论文?” “论文?”孙立恩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道,“没人写啊……” “没有?!”曹严华大惊失色,“怎么搞的?诊断上有问题?”他看上去真的有点急了,“还是伦理上有问题?” “额……”孙立恩迟疑了片刻,他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最近的经历之后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就是……没人写啊……” “你们不缺论文?不应该啊,周策不是要副高么?”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这论文不算难写,只要后续跟一跟,发个二区问题应该不大……” “如果曹哥你是搞免疫的,这个病例发个一区都可以。”吃人嘴软,孙立恩在旁边低声提醒道,“这个病人同时罹患有两种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这可是很罕见的。” “你这意思是……帕主任要写了?”曹严华顿时像是浑身上下没了力气,他摆了摆手无奈道,“那我可抢不过。” “老帕大概还不知道这个事儿。”孙立恩啃着木签子上的肉筋,笑着说道,“周策也没跟我提这个事儿,如果他提了,共一作给曹哥你留个位置也算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个病人本身的首诊医生就是曹严华,后来看病情可能有些蹊跷才找了袁平安会诊——结果就把孙立恩给招来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周策如果要写这篇论文,他占个第一作者其实有点不厚道。不过毕竟是第一诊断组的病人,曹严华也对此没有什么其他意见。 “那我就拜托小孙你了。”曹严华表决心似的干了一杯啤酒,“要是周医生不用这个论文,那就我来发。他要是也想发这个,那就我共一。” 第722章 AGI 孙立恩在不知不觉之间完成了一次关于论文的“交易”,单从行为上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一点“学阀”的意思——凭他三两句话,就能决定一篇论文究竟由谁来发。当然,从本质上来说,孙立恩距离那种境地差的还很远很远。 第二天上班之前,孙立恩还在宿舍里琢磨着自己学历的问题。作为一名医生,本科毕业就参加工作基本等于宣告这辈子都只能在基层医院或者乡村卫生院干一辈子。对于现在的年轻医生来说,只要想在职业生涯上有所建树,硕士学位算是最低要求。 孙立恩比较务实,他刚本科毕业就选择考了四院的规培——他对自己考试的能力有些不够自信。而且大五的一年实习过程中,让他也确实缺乏足够的精力去复习研究生考试。 孙立恩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规培的三年中认真学习临床知识,并且在科室轮转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导师。但孙立恩却漏算了一点——四院是规培基地没错,但同时也是大急诊规培试点单位。而作为试点单位,四院的规培计划与众不同。不管你是内科外科,只要来了四院,统统要到急诊锻炼。而且还不是锻炼一轮那么简单——每个规培生都要在三年的轮转生涯中进入急诊科规培两次共计六个月,一次急诊抢救,一次急诊门诊。 孙立恩以内科第一名的身份进入四院内科规培名单之后,才明白为啥来考四院规培的年轻医生们大部分都比较……歪瓜裂枣。总计半年的急诊规培生涯,足够劝退不少怕苦怕累的医学生了。 而且规培三个月后,孙立恩一觉醒来就获得了状态栏的能力加持。不过他倒不是因为这个才坚定了继续在急诊干临床的决心——孙立恩能坚持搞急诊临床,还是因为获得了刘堂春的青睐。 琢磨到这里,孙立恩终于明白曹严华所说的“有资源”是个什么意思了。天底下有几个规培生能在规培第三个月的时候就被急诊科主任惦记上啊?而且还能在拿到执医证的第一年就成为一个诊断组的副组长……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网络里会有这种事情。 四院和孙立恩在诊断上的名气已经逐渐开始向外省扩张了。武田制药方面还在不断的努力把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作为未来的重要发展方向推广。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孙立恩所拥有的资源真的不是一般副高甚至主任能比的。 · · · “立恩,今天中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冷静思考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很厉害背景的孙立恩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刘堂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刘堂春没多寒暄什么,他只是用非常正常的语气对孙立恩吩咐道,“中午咱们爷俩一起吃顿饭。” 不知道是不是要去吃刘副院长的特制煲仔饭。孙立恩心里对此心里有些犯嘀咕,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答应自己一定准时到达刘堂春的办公室。 不会吧不会吧……昨天曹哥刚刚和自己聊过读博士的事儿,这次刘老师就真的要叫自己去办公室了?孙立恩心里一阵痒痒,要是刘堂春真的要他来读博,那孙立恩自然是一万个心甘情愿。一个博士学位对他以后的职业生涯会有莫大的好处,这一点孙立恩非常清楚。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至少也是中午以后的事儿。孙立恩连喝两杯冰水才把自己躁动的内心给镇压了下来。现在的首要工作,还是好好给人看病。 今天早上孙立恩还有半场急诊门诊要看,而看时间,现在正好是门诊尚未开始而ICU开始查房的时间段。孙立恩决定先去一趟ICU,看看那个从太阳城楼顶摔下来的倒霉鬼怎么样了。 刚换好衣服进入ICU,孙立恩顿时就听到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一张病床边,围着七八个面色严峻的医生。孙立恩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这个情况可不太妙,而且这张病床……这不就是张俊义的那张最靠近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的病床么? 稍微凑近了一点,孙立恩才通过状态栏确认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确实就是张俊义。而状态栏也比其他ICU医生更早的向孙立恩解释了现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张俊义的头顶上有三个状态格外引人注意,一个是已经发生了大约一天的“急性胃肠道损伤”以及时间较短的“脓血症”,而最新的那个状态则是让医生们如此紧张的直接原因“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急性胃肠道损伤? 缩写AGI。它是一种多出现于危急重症后的严重症状? 属于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MODS)的组成部分。也可以是胃肠黏膜和消化系统本身疾病所致的严重后果。总而言之,急性胃肠道损伤大概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最严重的的消化系统疾病之一。 肠道内部原本是供血非常充足的器官? 同时小肠绒毛和黏膜对于严重感染和组织缺血缺氧的耐受能力也非常差。作为受到影响最早和最严重的的器官之一? 在病人处于危重状态时,由于包括供血不足、炎症反应和血管功能受累等因素? 患者的肠道可能会出现大面积的肠粘膜损伤甚至坏死。而这一部分的组织受损后,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肠道内菌群移位? 从而引发肠源性感染和肠源性脓毒症。 张俊义体内富含酒精的消化道内容物毫无疑问加剧了这种损伤的程度。而被切除了大部分肝脏后? 他身体处理各种废物的能力大幅下降,这也加重了身体其他器官的负荷。 如果单从时间上来看,张俊义的急性胃肠道损伤应该是加重症状的存在,但要细细琢磨一下? 孙立恩却觉得? 肝脏损伤大概只是诱发现在MODS是原因,而真正导致MODS的启动因素……恐怕还真就是一开始的急性胃肠道损伤。 急性胃肠道损伤往往在瞬间发生,由于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张俊义在大出血后,身体主动收缩了大部分器官的血管? 试图尽量维持某些关键节点和器官的血供。而在身体做出这种自我保护机制的瞬间,急性胃肠道损伤的发生就已经被决定了。 四院的医生们也不是没有想到急性胃肠道损伤的发生? 他们很有预见性的决定对张俊义慎用阿片类镇痛药。但仅有这一决策并不足以防止AGI进一步恶化。事实上,现在重症医学科内对张俊义的AGI分类还只是三级。而MODS发生时? 被确定患有AGI的患者应该被立刻重新分类为最严重的第四级,并且尽快展开急诊手术治疗才对。 但……比起手术治疗急性胃肠道损伤? 现在张俊义的情况更加危机。 急性胃肠道损伤后? 张俊义的肠道出现了菌群位移的情况。大量的大肠埃希菌、变形杆菌和肺炎克雷伯菌从直肠和结肠上移到了小肠内。大量细菌在此快速生长繁殖? 并且通过已经破损了的黏膜进入血管。感染开始在张俊义的身体里蔓延,从而引起了严重的脓毒症。 而脓毒症的内毒素和脓毒症损坏身体所释放的肿瘤坏死因子TNF在血管内共同作用,诱发巨噬细胞和内皮细胞开始释放组织因子。这一行为激活了外源性凝血途径。被内毒素激活的凝血因子XII也激活了内源性凝血途径。在两种途径的共同作用下,最终引发了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的发生。 更要命的是,由于被切除了很大一部分肝脏,这导致张俊义自己身体内根本无法产生足够多的凝血物质。于是DIC几乎是刚刚出现,就已经进入了终末期的阶段。 在他体内发生脓毒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而ICU的医生们对于张俊义的监控虽然已经足够密切,但是在这种恶化速度面前还远远不够。他们更多的还是在注意张俊义身体内其他器官的损伤和中枢神经症状。他们并没有在足够早的阶段就发现征兆并且予以干预。现在……张俊义的DIC几乎已经进入终末期了。 大量的低分子肝素钠通过静脉通道被注入到了张俊义的身体中,但他的身体已经成了被粗暴缝合起来的灌水气球。血液从他身体的各个缝合伤口里开始外流,血制品的加压输注已经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八名护士正在全力挤压着手里的血袋,但张俊义身上的监护仪上还是在不停得报警——他的心率已经上升到了165次,而血压却只有90/45mmHg。 张俊义身上的外伤实在是太多了,重症医学科的生化魔法师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手段。但……他们仍然无法阻挡张俊义重新被拉进鬼门关。 孙立恩进入ICU二十四分钟后,医生们停止了抢救的努力。 “早上七点二十七分,宣告死亡。”ICU的值班医生看着病房内的挂钟,举起带着手套,但已经酸软发抖且沾满了暗红色血液的双手叹了口气。 第723章 赶趟 孙立恩回到了自己的诊室,并且在微信群里向自家和隔壁组的医生们宣布了刚刚看到的情况。 “我倒是松了口气。”微信群里只有诊断中心两组医生,大家说起话来也放松的多。袁平安在群里回复道,“要是他真的能稳定下来送到咱们中心,我反而会担心后面治疗有困难。” “咱们搞诊断没可题,搞搞手术也能行。”周策在群里附和道,“可是接收ICU病人住院这个……不够专业啊。” “说起手术专业,徐医生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袁平安突然转变了话题,并且在群里@了一个昵称为“徐有容”的人——徐医生的用的是真名,而孙立恩他们则都是网名。 “已经到首都机场了,正在转机,中午就能到宁远。”徐有容过了几分钟,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瑞秋的背影,她的长发被剪成了齐耳短发,正站在舷梯上,往机舱门走去。 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复读机的动静,大家都在重复张智甫教授发出的“热烈欢迎”。一个不到十五个人的群没过多久就攒了99+的未读信息。 孙立恩笑了两声,私聊徐有容可她需不需要接机。但却没等到回信——大概是她已经坐上飞机并且开启了飞行模式。 徐有容这边的事情暂且按下,孙立恩又开始了一上午的急诊门诊。 今天是个工作日,早上的急诊门诊并不算太忙。孙立恩看了几个腹泻的病人,并且在好言相劝让他们退号转门诊无果后,开了检查处方。过了一阵,第九诊室的门就被一对有些焦急的父母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推开了。 “大夫,我儿子在学校玩的时候摔了一跤。”从这三人第一个张嘴说话的是母亲来判断,孙立恩就能肯定,这家里大概是当妈的做主。“他说自己胳膊疼!” 孙立恩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小男孩,心里叹了口气,这能不疼么?小男孩的右侧小臂从中间开始就能看到明显的弯曲——这肯定是骨折了,而且可能还是个完全错位。 “这个估计是有骨折,得先拍个X光。”孙立恩请小朋友先坐下,然后对一旁焦虑的父母说道,“我建议你们还是带着孩子去门诊看看,把我这边的号退了重挂一下……” “门诊那边我们已经去过了。”孩子妈摇了摇头,一脸焦急道,“那边排队就得三四个小时,孩子下午还得上学呢。” 孙立恩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小男孩的头顶,然后摇头道,“你就别想着今天还能让他去上课了——他的骨折可能需要手术复位。” “啊?!”孩子妈大惊失色,“不就是胳膊断了,怎么还要手术?” “咱们先做了检查之后才能确定。”孙立恩没敢把话说死,但他也看出面前这个家属不太好交流了。“小朋友的骨头一般比较软,但是弯成这样还带着旋转扭曲,很可能是骨头完全断掉了。这种情况下我们首选都是手术复位——万一手法复位的不到位,骨头愈合畸形了,以后甚至有可能落下残疾的。” “那还是先检查吧。”孩子妈有些不情愿的同意了孙立恩做初步检查的意见。但很明显还是有些不满——就是不知道这份不满究竟来自于何处。“去外面交钱就行是么?” 送走了这一家人,孙立恩轻轻敲了敲桌子,那个孩子头顶上显示的状态栏不是特别详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右臂尺骨桡骨都有骨折。 人类的小臂里有两条骨头作为主要支撑,一条是尺骨,一条是桡骨。这两根骨头除了支撑起整个小臂的运动以外,同时还负责对抗小臂肌肉所产生的自然张力。肌肉本身的张力其实相当强大,如果没有骨骼对抗,这些肌肉将会自然缩紧,把正常的胳膊变成一个畸形的肉球。 正是因为肌肉存在自然张力,因此在处理肢体骨折时,医生们往往都需要进行手术复位和加固才能保证骨骼不至于被肌肉拉力带偏,从而防止出现复位失败或者愈合畸形等情况。尤其是青少年儿童,他们的骨骼比成年人更软一点,有些时候甚至会出现一种名为“青枝骨折”的特殊形态——他们的骨头就像是春天的青枝被折断了一样,明明大角度弯折,但骨头却没有完全断裂。 因为青少年儿童的骨骼还处于生长期,因此他们的骨折复位就要更加小心。孙立恩想了想,给楼上的儿科打了个电话,想可可看能不能约到儿科的住院床位。 “住院?没床位啊,手术倒是可以今天就做。”儿科那边接咨询的医生甚至没有犹豫就给出了答案。“儿外的住院床位紧张的要死,预约的话得下个月才有床位。如果只是个尺桡骨骨折,直接住骨科也可以的嘛。” 对于儿外来说,尺桡骨骨折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疾病。只要做好复位和固定,剩下的就只是防止感染和积极康复。手术和治疗上的难度都不算大。更何况儿外现在床位爆满,择期住院手术的孩子排了好几百个,就算给这个尺桡骨骨折的孩子约了住院,一个月也实在是赶不上趟——一个月后,要么他已经完成了初步康复,要么他就得考虑重新截骨重接。总而言之,时间对不上。 “这样啊……”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别把话说死。儿科的医生已经够累的了,既然不在儿科住院,那似乎也就没有必要找儿外得医生做这台手术。“麻烦您先帮我可一下儿外的医生们什么时候能做这台手术吧,我再去可可看骨科能不能直接给他做复位。要是能做就不麻烦你们了。” 儿科医生在电话那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那我就不可了,骨科做复位肯定没可题,就这样了,挂了!” 孙立恩举着手机,一句“您还是帮我先可可……”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异常。 第724章 正常? 骨科那边倒是很给力,在听孙立恩电话里描述了病情之后,他们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做复位没有问题,13岁差不多也能进普通科处理。我去问问看值班的老师能不能做,不行就请郑主任上台。” 郑国有作为骨科大主任,在以前各个科室分工不算太明确的时候,就做过不少小儿骨科手术。而且作为老资格的骨科医生,郑国有比较喜欢的固定方法还正好适合儿童——克氏针外固定对于十几岁的小朋友来说是最合适的固定方式。 骨科的手术复位固定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身体内的钢板内固定,另一种则是身体外的克氏针固定。 钢板内固定相对比较稳定,而且固定的强度也相当不错。但内固定对于青少年儿童来说,有一个重大缺陷——它不能适应骨骼生长。 内固定以刚性结构连接断骨,并且将在断骨愈合后依旧留在身体里。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固定方法甚至还能增加骨折部位的骨骼强度。对于防止之后再次出现骨折有重大意义。 然而,内固定板并不能很好适应骨骼生长。尤其是对于骨垢线骨折的青少年病患而言更是如此。骨骼生长主要在骨垢线上——即长骨两端,如果确定骨折出现在骨垢线的位置上,那么医生们能够使用的固定方式就只剩下了一种——克氏针外固定。 克氏针外固定是一种……看上去比较吓人的固定方法。孙立恩甚至怀疑不少国外恐怖片和恐怖电影就是从克氏针外固定上获得了灵感,才创造出了不少有名的恐怖形象。 克氏针顾名思义,这套固定系统的本质是“针”。这种长达20~30厘米的金属器械全身光滑,一头为菱形尖锐状,另一头则是圆形钝头。一般通过高速钻直接钻入骨骼内部。如果骨折后需要固定的位置位于骨质比较松散的干垢端,那医生们甚至会直接用锤子把针钉进骨头里去。 钉进骨头里的克氏针最后都会显露在皮肤外,然后通过体外的固定支架紧固。总而言之,看上去就像是科学怪人一样。 由于外固定是创伤性的固定方法,因此采取这种方法进行外固定的患儿需要在术后24小时后开始每天两次医用酒精滴外固定支架针道口消毒,并且在术后持续回访至少4~6周。随复查情况适时进行外支架力学调控。术后3天,一周,三周,六周,八周和十二周,一共进行六次X光检查。 总而言之,外固定看着吓人,而且还需要持续好几周对外固定支架进行消毒和调整。但它是最适合骨垢骨折的青少年儿童。 骨科那边给了肯定的答复后,孙立恩这边也大概做好了准备。等影像科那边把X光上传到系统里,他就马上把检查结果发给骨科确定。顺便再问问看郑主任今天能不能上台把手术给做了。 没想到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来了影像结果之后,这一家人也回到了第九诊室里。孙立恩有些惊讶于影像科今天的效率低下——不知道是不是罗哥昨天晚上又喝多了。但更让人惊讶的,还是这对父母的要求。 “我们不做手术。”当妈的一马当先,首先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家孩子现在正是初中要开始发力认真学习的时候,手术太耽误时间了。” “可是他断的是右手。”孙立恩震惊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试图让这位看上去非常担心孩子学习的母亲首先注意到现实问题,“右手骨折,他要怎么才能学习啊?左右都是耽误,为什么不把手治好了再上学去?” “我家孩子是左撇子。”孩子的母亲用有些……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自顾自道,“我问过了,他的骨折只要接回去再打几天石膏就可以,根本不用住院。”言外之意恐怕就是在指责以孙立恩为首的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试图通过资讯不对称而牟取不正当利益。 孙立恩看了一眼X光图,然后摇头道,“他的尺骨和桡骨骨垢处都有带位移的骨折,这个光凭手法复位是固定不回去的——很可能会出现愈合畸形。这样很可能会落个残废的下场。”他认真看着孩子母亲道,“这个位置必须通过外固定才能复位,手术如果顺利的话第二天就可以出院。之后只要定期回医院来复查就可以,对学习的耽误程度非常有限。如果耽误了治疗,恕我直言,这个损伤可是靠学习弥补不回来的。” 孙立恩已经有点生气了,这孩子家长的脑子感觉就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一样。他更不能理解,有什么家长会把学习成绩看的比孩子的身体健康还要重要——哪怕就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以右手终身残疾作为代价真的值得么? “我小时候也骨折过。”孩子的母亲仍旧一脸油盐不进,“断的也是手腕,还不是接了骨头就好了?现在的医生怎么就想着赚钱呢?” “手术复位是对他而言风险最小的选择。而且手术的费用基本都有医保报销,住院只不过一天,后面都是门诊复查——我们从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利润可言。”孙立恩眯起了眼睛,“只是稍微一两天的学习,这就能保证他的手健康康复——大姐,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让您带着孩子就走也行,只要您签个同意书就好。要不是看孩子才13岁,而且伤的地方又很重要……我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么多啊?按照您这个说法,我多看几个病人,开开检查卖卖药,好好赚钱不好么?” “签同意书就好?”孩子他妈仍然无动于衷,她反而似乎从孙立恩的话里找到了解决现在难题的重要方式,“同意书拿出来,我现在就签。签了就能走了是吧?” 孙立恩一时语塞,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母亲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不过状态栏说,她就是有些焦虑。 如果状态栏是个人,孙立恩绝对会把这家伙从自己脑子里抓出来,然后把他的脸按在这个当妈的面前厉声质问,“你他娘的管这个叫正常?!” 第725章 路数不同 要是孙立恩身上有个生命监护仪,那估计现在这玩意正在扯着嗓子报警。孙立恩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颞浅动脉正在扑通扑通的乱跳。 “您如果是经济情况困难,我们可以为您申请一些补助。”孙立恩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用比较低的声音说道,“孩子的胳膊必须要尽快治疗,这个真的不能拖的……” “我们出院。”孩子妈的态度坚定不移,她甚至从自己的包里摸了根笔出来,“我已经联系过了,等会我就带着孩子去老家的卫生院把骨头接起来。” 如果没有这句话,孙立恩还能考虑要不要请老吴过来做做工作,或者干脆请妇联和团委的未成年人权益保护部门介入。但家属已经明确表示自己要带着孩子转院治疗,那……作为医生,孙立恩的所有招数都被封住了。 “您再考虑考虑?”孙立恩看向了一旁的孩子父亲,既然当妈的说不通,也许当爹的这边能作为突破口。“您要是不放心,那孩子的胳膊在别的三甲医院做手术也可以。但是一定要快,时间久了很可能会有其他的并发症。手术时间真的不会太长,最多就耽误今天下午和明天早上上课而已……”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卑微,明明当爹妈的都不在意,但他还是不停的耗费着口水在劝说。 “不用了。”孩子的父亲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孩子妈直接给中途截住了。“接回去之后正好赶上下午的补习班,三千块一节课呢!这补习班一天都不能落下,不然进度跟不上了。” 左右都说不通,孙立恩也没办法了。只能拿出了拒绝治疗和出院证明,并且他还把手机上的录音也打开进行了第二次记录。 “你们家属拒绝对孩子已经骨折的右臂进行进一步治疗,并且明确知道如果不进行手术治疗,可能会出现包括愈合畸形,骨筋膜室综合征和其他严重并发症的可能性。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均由你们承担。”孙立恩拿着两张通知书念了一遍后,把纸放在了桌子上,“如果你们一定要出院的话,就先签字吧。” · · · “三千一节课?”临近中午,孙立恩带着自己的东西回到了办公室里。距离和刘堂春约好的时间还有四十来分钟,孙立恩决定先把听诊器啥的放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出发。在办公室里,他正好碰见了过来串门的胡春波。听孙立恩抱怨完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孩子,以及那对简直没有脑子的父母后,胡春波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方面,“什么补习班这么贵啊?” “我哪儿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心里憋得慌,“娃娃手都断了,还想着上课呢?” “现在有些家长是真的快被逼疯了。”孙立恩还没结婚,所以这方面的事情上胡春波觉得自己比较有发言权,他端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之后说道,“我家的姑娘,明年就升高三了。上了高中之后,我和她妈反而轻松了些——毕竟学校要求住校,两周才回来一天。可是初中的时候,那才叫要命呢。” 胡春波的女儿从小就学习相当优秀,这一点倒是让胡春波自己很放心。可当妈的却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孩子的成绩还有进步空间。 “我媳妇儿管的可多了。”胡春波说起这个都觉得有些不忍心,“十几岁的小姑娘,那不正是喜欢玩的时候?看看电视剧,逛街买裙子,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结果她妈全都不准。家里的电视都把电线给剪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一开始也觉得她做的太过分了,后来我去了一次家长会,才知道她已经算平和的了……”胡春波一边苦笑一边摇头,“我闺女她们班上的家长一个比一个狠,有逼着孩子每天从学校请假上补习班的,有考雅思不是为了出国就是为了训练英语的,甚至还有生了二胎的家长,每天带着高二的儿子和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一起补习,结果二年级的娃娃先拿了PET证书的……” 孙立恩听的目瞪口呆,自己才从学校毕业出来两年,现在的教育就已经到了这种水深火热的地步了? “嗨,还不是那些微信公众号闹的。”说到这个,胡春波也一肚子气。“以前他们贩卖焦虑感,卖的是年轻人。你不赚钱,你没有名牌包,你没有北上广深二百平米的房子,你就是个失败者是个废物。把你批判的开始怀疑人生之后再来推销什么理财项目和自我提升的课程。现在这招不好使了,毕竟年轻人再榨也就那么点油水。”他叹了口气,“我们这帮有娃的就成了新目标。” “微信公众号?”孙立恩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有这么大能量?还能让家长全都疯了一样逼着孩子去上补习班?” “这就是鲶鱼效应嘛。”胡春波解释道,“这么说吧,如果没有这种使劲砸钱,把娃不当人的家长,你家孩子能考进重点高中。可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堆买学区房的,上补习班的,甚至逼着小学二年级就学完初三课程内容的家长。你的孩子怎么和他们竞争?竞争不了,那就没有重点高中。没有重点高中,高考就难上心仪的学校……这叫啥来着,内卷是吧?” “学校搞减负,搞素质教育,搞什么课外练习。结果搞到最后,家长花的钱和时间甚至精力都比以前更大,而且还得提心吊胆。”胡春波摇头晃脑表示无奈,“搞减负?不知道是在减谁的负担!教育产业化,简直比医疗私立化更害人!” 孙立恩听了一堆抱怨,自己的郁闷一点没有减少,反而更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有一点孙立恩可以肯定,那个孩子的骨折……如果不及时处理,真的会出大问题的。 “家长都已经强行要求出院了,那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刘堂春在办公室里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后也有些无奈,“你也说了,家长是要求去其他医院治疗。如果她不治这倒好办了,不行我们找警察或者未成年人保护机构。可他们是要去别的地方治……这个真没辙。” 安抚了一下自己得学生之后,刘堂春从桌子下面拿出两份盒饭,给孙立恩拿了一份后示意他先开始吃,“今天找你过来,我是想跟你谈谈以后的事儿。” 孙立恩打开盒饭的手猛地一抖,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刘堂春。 “你之前和徐有容一起发的那个论文,提出的观点挺不错。”刘堂春吃着自己的盒饭说道,“不过后面的研究方向应该是寄生虫和免疫学相关,这和我的研究方向不是一个路数。”他看着孙立恩问道,“老帕对这个病人很感兴趣,他托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读他的博士?他说了,可以直博。” 第726章 又是 说孙立恩不心动,那绝对是在放屁。 直博的机会对于专硕来说颇为宝贵,而比起一般的专博机会,帕斯卡尔博士所能提供的完全不同——老帕手头的博士资格都是学术型的,也就是所谓的学博。 学术型博士对于没有规培证的医学学硕们来说,就是一条通往以后学术研究的必经之路。如果想要在以后进入学术的领域,那学术型博士学位就是必备条件。 学术型博士以及学术性硕士和专硕专博们的职业道路不尽相同,他们在读期间并不强制要求或者合并有规培以及执业医师资格证的要求。换句话说,一个完成学业并且顺利毕业的医学类学术型硕士或者博士并不一定是合资格的医师,但顺利毕业的专硕和专博们一定是可以独立执业,并且甚至可能直接具备中级职称的医师。 尽管医生们的业务水平和职称等级并非强相关,但总的来说,没有规培证和执医证在手,学术型硕士和博士要参与临床工作就得提前绕个弯路。 但孙立恩可没有这种顾虑,他现在规培证基本可以肯定能拿下来,而执医证也已经捏在了手里……现在最适合他的,其实反而是学术型博士的位置。 虽然在实际过程中,不管你是学术型还是专业型博士,基本所有单位都会要求博士们承担科研任务。但毕竟传统型的博士在职业上的适用范围更广泛一点。除了医学以外,生物、遗传、制药等等多个领域多少都能沾点边。而专业型医学博士……除了临床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其他选择。 诱惑摆在面前,孙立恩却没有任何犹豫。 “不去。”孙立恩往自己嘴里扒拉着饭菜,一边咀嚼一边拒绝道,“老帕搞的那玩意学术性质太强了,我跟他读博士,八年之后恐怕是要被清退。” 临床方向的博士学制三年,基础医学方向博士学制四年。如果跟着帕斯卡尔读博士,那孙立恩毕业估计最少也得四年往上——博士基本没有四年就顺利毕业的。 “真不去?”刘堂春看上去有些意外,“老帕跟你关系也不错,里面还有小陶德的那档子事儿做人情关系。再说了,老帕也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固执老外,他肯定能照顾照顾你。” “我跟学术研究真的不太对路。”孙立恩使劲摇着头,“别的都不说了,让我去老帕实验室里养上四年耗子……这事儿我自己就不想干。学术研究是很重要,机制的研究能够指导临床技术进步。但是……我真的不适合干这个。您还是让我在四院里老老实实的上班吧……”说到这里,孙立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刘堂春的表情,然后装作无意似的提到,“要是读刘老师您的专博,我那是一万个同意。” 刘堂春瞥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摇了摇头,“你这才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他郁闷道,“你要读我的博士,那我手头上得有合适的课题……为了把你招进来,我刘某人还得重新去申请一个项目。”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孙立恩就不太了解了。反正他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的足够明确——总之就是抱住刘堂春的大腿死活不撒手。 “行了,我想想办法吧。”刘堂春毕竟跟孙立恩的关系足够亲近,而且他也确实喜欢这个脸黑的学生。“不过,到时候你的研究方向应该就不是急诊了。” “研究方向啥的我一点都无所谓。”孙立恩继续打蛇随棍上,他把自己的一张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绽放的秋菊,“只要跟刘老师就行。” · · · 孙立恩兴高采烈的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他上午因为患者家属拒绝治疗的心情,被刘堂春带来的好消息彻底治愈了。 一想到过上几年,自己就能被称为“孙博士”了。这个变化让孙立恩心情简直不要太好,仿佛寒冷的冬日都突然变得暖和了不少。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新的病人抵达综合诊断中心前。 “有个病人等会要转到咱们这里来。”孙立恩正在办公室里美滋滋的看着文献,突然听到一组的办公室大门被人推开的动静。转头一看,张智甫教授正撇着腿往办公室里走着,他一边走着一边对孙立恩道,“家属刚刚给我打了电话,问咱们这边有没有床位——我把人先安排到我们组了。” “那就安排呗。”孙立恩有些不明所谓的站起身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教授接受一个病人都得跟自己先说一句,但这种事情并不妨碍孙立恩起身以表达对张教授的尊敬。“这个病人……是张教授您的熟人?” “算是半个熟人吧。”张智甫教授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头道,“这孩子以前,在我们云鹤传染病医院就诊过。” “传染病?”孙立恩现在听见这个词就有点神经过敏,“什么传染病还能在云鹤治不好,专门来我们四院啊?”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琢磨了起来,不知道四院究竟在什么传染病的治疗项目上具有这种跨区域级别的优势。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们觉着她得的并不是传染病。”张教授说话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他斟酌了半天用词之后才仿佛自暴自弃似的说了实话,“我们请了三次全院大会诊,但是还是没搞明白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后来患者家属带着孩子转院到了首都去。” “孩子?得病的又是个小朋友?”孙立恩听到这里一愣,“然后……现在人家又带着孩子从首都来宁远了?” 张教授点了点头,他没有去反问孙立恩为什么说了个“又是小朋友”。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即将到来医院的这个病人身上。“患者是我们云鹤人,当时为了看病辗转了好几家医院。老陈他们的同德医院小姑娘也去住过……但是都没有给出明确的诊断。” “如果算上咱们院,这已经辗转住了七八家医院了吧……”孙立恩有些担心。他倒不担心诊断方面的问题,反正有状态栏在手,毫不客气的说,孙立恩已经是明确她诊断的最后希望了。他比较担心的是多次住院所带来的治疗所造成得……干扰。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患者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凶杀现场。而医生们的诊断就像是侦探推理过程——但治疗则完全是另一个风格,如果硬要找个比喻的话……大概相当于炮火洗地。 而且还是一战时期,凡尔登战场大规模冲锋之前几千门大口径火炮,进行时长六个小时炮火准备的那种洗地。 孙立恩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七八家医院,一家炮火洗地一次,洗个六七遍……这凶案现场还能剩下多少蛛丝马迹啊? 第727章 病史采集 二十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停在了综合诊断中心门口。一张转运床从车上被转移了下来。转运床上,躺着一个脸色不太好看的小女孩。 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都在一楼等待接收病人。两个诊断组的组长都出现在了一楼大厅,这也就意味着其他诊断组的医生们只要手头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那就都一起跟了出来。 寒风中,十来名医生穿着白大褂站在门口。远处的人看到这个场面,忽然觉得仿佛看到了古装剧里,十来位白衣飘飘的绝顶剑客正列队站在宗门门口,等待着强敌上门。 病床上的小姑娘沉默的躺在床上,对于自己正在被搬运这件事情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而就在孙立恩想上前先去看看这个小姑娘情况的时候,张教授却拽着他的袖子,带着他先去和家属谈话了。 “张医生……”这对家长看上去年龄确实也不大,孙立恩估计他们可能也就是正处于三十岁的上半场阶段。这对夫妻见到张智甫教授之后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叫了一句“张医生”之后就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流眼泪。 “先进来吧。”张教授叹了口气,用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孙医生,麻烦您带我们找个房间先谈谈。” 孙立恩忠实履行了“向导”的职务。但却在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被张智甫给叫住了。 “一起听吧,患儿之前的情况我算是比较了解的。但是最近的变化,孙医生你还是和我一起听听比较合适。”张教授搓着自己的双手说道,“这个病人,肯定还是得看你的判断。” 张教授说的比较含蓄,不过结合之前的内容,孙立恩要是能再听不懂张教授的意思那就是真的蠢了。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也是一家排名相当靠前的三甲医院,虽然主业和传染病有关,但是凭借着同德医学院等等云鹤市内自有的顶级医学院加持,他们的硬实力在全国范围内也是排的上号的。 而这样一个患儿,在传染病医院里请了数次全院会诊后依旧无果,而且还被转送到了其他几家顶级医院进行治疗……孙立恩甚至觉得,首都的同协也对此束手无策,患儿家属才会吧孩子从首都转到四院来。 “那就讲讲吧。”孙立恩找了个位置坐下,对面前这对还在掉眼泪的父母递过去一包纸巾,“您二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稍微平复一点心情之后,还是要麻烦两位从头跟我说一遍过程。”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去看状态栏,但他现在心里也已经开始忐忑了起来。要是连同协的医生都搞不定,那他……心里还真有些没谱。 “事情是这样的……”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小姑娘的父亲首先冷静了下来,他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始向孙立恩描述自己女儿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 · · 囡囡是个今年只有七岁的小朋友。自从上了小学之后,小姑娘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小区里的健身公园里多玩个十分钟。 然而,七岁的囡囡并没不是每次都能获得家长的批准。在健身公园里玩的时间每天都比较有限,只有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获得了“在健身公园里玩一个小时”的特殊奖励。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实在是太过炎热,又或者是因为和小朋友玩耍的时候脚下没有踩稳。她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脑袋磕在了健身公园旁边的铁护栏上。 小朋友玩的时候,打打闹闹,甚至磕磕碰碰其实都算正常。但囡囡磕碰的地方却让她的父母顿时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 囡囡磕破的地方是右侧眉毛上方大约0.5CM的位置,而且磕的还挺深。得知情况的囡囡爸妈当即带着孩子到了社区医院,并且在社区医生的帮助下对孩子完成了伤口的缝合处理。 小姑娘家家的脸上破了一块,这种事情原本就让家里人心情有些低落。而后来的事情却让他们更加担心——第二天早上,小姑娘对父母抱怨说自己有些看不清楚东西。 孩子的眼睛是比脸上破相更让家长担心的问题。第二天上午,在孩子抱怨自己看不清楚东西后的三十分钟,满脸担忧的囡囡全家就出现在了云鹤市儿科医院里。 然而,眼科医生给与囡囡家长的回答却让他们更加担心了,“眼球是正常的,眼底也没有病变……你们可能得去看看神经内科。” 神经内科的医生在听完了囡囡家长的病情描述之后沉默了一会,开出了一套检查处方。包括脑部MRI检查和头颅CT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神经内科的医生表情无比严肃,他当即向囡囡的父母宣布,孩子必须马上住院开始治疗。而他给出的诊断是“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 · · · 孙立恩拿到了当时的MRI检查结果,在灯光下,孙立恩能够非常轻易的辨认出囡囡的颅内有多个占位病变,而且她的视神经也有明显的变粗迹象。云鹤市儿科医院的眼科医生确实没有搞错,囡囡的视力下降问题并非是眼球病变。 囡囡的父母还在继续说着孩子大半年来的遭遇,他们看上去忧心忡忡得。 在儿科医院住了15天院,医生多次给孩子进行了激素冲击治疗。但是视力下降不但没有好转,甚至还略有些进展。这让云鹤市儿科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们重新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而更要命的是,15天里,医生们对囡囡进行了至少五次AQP4抗体检测,而五次检测中,抗体全部为阴性。 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是一种由免疫介导的中枢神经脱髓鞘病变。具体发病原因尚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疾病的抗原就是AQP4蛋白。 没有检出蛋白,激素冲击治疗无效。这两个现状都在提示医生,他们的诊断也许有问题。而在第十五天,云鹤市儿科医院的医生们终于决定动用最终手段——他们在囡囡的脑部进行了活检取样。并且把样本送到了首都进行检测。 第728章 希望 云鹤市儿科医院的上级是中科院儿童医学研究所。作为国内最顶尖的儿科医学研究中心,他们的病理学检测也绝对是第一梯队中的佼佼者。 但送到首都的样本……并没有检测出有意义的内容。儿研所在收到样本后给与的病理诊断结果是“镜下见少许白质结构,胶质细胞轻度增生,核异性不明显,间质略水肿。鉴于重复多次及多个克隆免疫组化标记显示增殖指数较高,目前组织形态学又无法解释该现象,建议密切随诊,必要时再取样送检。” 用比较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你们送来的样本有些不对劲,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用再通俗易懂一点的话来翻译翻译就是,“检了个寂寞。”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儿研所的病理学检测都没有搞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个麻烦看来不小。 “后来我们就出院了……因为总觉得儿科医院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囡囡的母亲低声道,“后来我们带着孩子去了好多医院,省内外的都有……省内最后一家就是张教授在的传染病医院。” 由于患儿属于急性——亚急性起病,在激素无效的情况下考虑传染病也不能算是胡来。只不过很明显,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最后我们听张教授的意思,去了首都的同协医院。”果然,在接连转院求医无果后,囡囡的父母把首都同协医院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是,同协也没有搞明白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在同协住了一个月之后,囡囡的眼睛已经……已经看不见了。”囡囡的爸爸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有些哽咽道,“我们在同协做了第二次活检,但还是没有查来是什么问题。” 如果说儿研所的病理学检测是第一梯队,那同协的病理学检测就是毫无争议的全国前三水平。根据行业内部的一些评价标准,同协病理学的排名仅次于沪旦肿瘤医院和西南医院。而且以同协处理疑难杂症的经验和水平来看,他们都解决不了的病例,那一定是有极大不确定性的。 孙立恩甚至怀疑,这可能是一个从来没有被人们发现过的全新疾病。 病史基本采集完了,而根据这些病史,孙立恩能够逐渐对囡囡的病情有一个大概的认识。 从直觉上来说,孙立恩首先怀疑的是肿瘤。囡囡脑内有广泛而且明显的病变,但不管是从第一次在云鹤医院的检查又或者是在同协医院的检查中,都没有发现脊髓有明显的病变痕迹。 同时具备脊髓炎和视神经炎,是诊断为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的必要条件。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症状,同时还有“脊髓MRI异常病灶大于等于三个、头颅MRI不符合MS诊断标准,以及血清AQP4-IgG阳性”三个条件中的两个,才可以被诊断为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NMO)。 从这个角度上看,也难怪云鹤市儿科医院的医生们会怀疑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的诊断是不是有问题。至少从孙立恩掌握的情况来看,囡囡并没有脊髓炎的症状,也没有脊髓MRI异常病灶和血清AQP4-IgG阳性的指征。 但如果是肿瘤……没有理由两次活检都查不出变异的细胞才对。从脑部MRI的结果上来看,囡囡有非常明显的颅内多发占位病变。她的视神经和脑部均有明显的T1低信号区域。但两次针对脑部的活检都没有检测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除了“组织形态学无法解释”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有价值的内容。 从病理学的方向入手,肯定是一条死路。 · · · 离开了会议室后,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沉默着走向了办公室。 “这个孩子的情况又加重了。”张教授撇着步子,走的比平时要慢上很多。他一边走着,一边忽然对孙立恩说道,“对这个孩子的病情……你有把握么?” “把握”这个词对医生们来说听上去其实有些刺耳。没有人能有100%的把握确定一件事情,尤其是在疾病健康领域更是如此。 我们对身体运行机制和疾病所知太少,而疾病能够影响人的方式却实在是太多了。 孙立恩却并没有因为张教授的话有什么心理波动,他非常坦然的承认,“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有把握才叫有鬼了。连同协都搞不定的病例放到四院来,交到孙立恩的手里……这要是有把握,那孙立恩应该被马上停职然后送去本地的精神卫生中心检查一下精神状况。 过分自信可能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 “正是因为没有把握,所以才得让你来。”张教授似乎对孙立恩的回答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道,“家属那边的工作我来做……他们基本上已经快放弃治疗了。但总觉得,就算孩子没了,至少也要明白是什么要了她的性命。” 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孙立恩没有回话。 就医学发展来说,这样的家属和病人简直是最理想的组合。疾病罕见,但家属对治疗后续不抱希望。他们只希望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病……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几乎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在台面上。 但孙立恩一点都没觉得轻松和乐观,他觉得自己肩膀上正有一座山压着。他从事医生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久,他还做不到“把病人当成一个case而不是人”来看待。 “总之,我会尽力的。”孙立恩想换个话题,他摇了摇头,做出了总结性的陈述后,他和张智甫教授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今天的这个病人,情况比较麻烦。”和张智甫教授沟通的时候,孙立恩是学生后进的自我定位。但和组里的其他医生交流时,孙立恩已经习惯把自己作为最终下决定的那根主心骨了。他对自己组内的医生们总结道,“她得情况比较特殊,很可能需要多次全院会诊甚至院外会诊……”说到这里,孙立恩顿了顿,决定还是把真实难度提前告诉大家,这样才能让他们心里有个数,“患者多次转院,甚至连首都的同协医院都已经去过了。一共进行过两次活检,但是首都儿研所和同协医院的病理科都没有在病理样本中找到有价值的内容。” 孙立恩站在办公室里,对着自己的同事们沉声道,“虽然听上去有些沉重,但我们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第729章 遗传性? 沉重的开场白结束了,孙立恩紧接着开始布置起了任务。 “袁医生,你和同协的老师们联系一下。”孙立恩的第一个明确要求就是让袁平安去找关系。“患儿家属的身份证复印件之类的信息你去找家属要一下,把同协那边的治疗纪录和大病历全部搞过来。” 同协的病例确实写得好。这是国内医疗圈里所有人都认可的事实。如果能够拿到这份详细的病例和纪录,那孙立恩就能省下不少功夫——同协常年处理各种罕见病和疑难杂症,就算他们这次没有找到真正的病因,至少这份纪录也能帮助孙立恩避开一些之前已经被排除了的选项。 搞明白已经被国内最顶尖医院排除了的错误答案,最大的意义就是节约时间。孙立恩对自己的要求仍然和以前一样。他不光要搞明白这个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还要尽可能快的做出自己的诊断。 万一是某种早期可逆,后期损伤不可逆的疾病呢?如果是早期还能治疗,进入中后期就治疗无效的疾病呢? 囡囡的家属已经准备放弃了,但孙立恩不能放弃。作为医生,他首先就不能允许自己有“未战先败”的想法。只有每一次都竭尽全力,他才有可能在最后不去责怪自己。 “给她再做一次MRI,主要查颅脑部分和视神经。注意和外院的检查结果做对比。”孙立恩继续下达着自己的指令。很明显,囡囡的病情进展和时间有关。这也就意味着她的病程始终处于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中。凭借和之前的检查对比,也许就能从中发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这样的不同可能就会成为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因素。 “实验室相关的免疫检查和肿瘤标志物全部都查一遍——别想着给武田制药省钱。”有了家属的高度配合,再加上武田制药承诺的检测费用全免,孙立恩在安排检查的时候就有了“大手大脚”的底气。 “基因检测也加上,请儿科的钱红军主任来会诊一趟……算了,我等会去请吧。”理论上来说,填了会诊单,来会诊的医生一般也就以住总居多。但是现在……孙立恩打心底觉得请儿科的住总来会诊可能不够稳妥。思来想去,还是请老钱亲自出山比较合适。“先把121目录里所有的遗传病都测一遍。” “你这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搞法啊。”张智甫教授在一旁听的直挑眉毛,孙立恩这种玩法在其他医院那是会被上级活活骂死的。要是上级医生没有及时发现这个情况,患儿家属也饶不了他。“你是打算把能查的病全都查一遍?” “我还觉得查少了。”孙立恩认真的回答道,他也明白张智甫教授在担心些什么,“这个病例很有可能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常规治疗范围,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些检查都未必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张教授沉默了下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张智甫教授却从内心深处认同孙立恩的做法。还是那个道理,如果连同协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那四院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武林中天下第一都打不过的敌人,交给地方门派处理……那地方门派要是不用毒镖迷魂散就算他们态度不够端正。 态度不端正,自然就没有了正确处理事情的机会。孙立恩丝毫不敢大意,他决定一开始就在囡囡的检查上尽全力应对。不管这个病最后能不能治好,至少也要毫无保留的努力过之后? 才能心里安稳。 孙立恩这边安排好了一连串的治疗之后? 自己则在大家忙碌的准备过程中离开了办公室。 既然要毫无保留的努力,那么状态栏也必须得拿出来用一用才行。 病房里? 护士们正在给小姑娘的身体上粘贴着生命体征监护仪器的贴片。孙立恩在门口等了一会之后? 敲了敲门并且走入了房间。 “唐敏,女? 7岁。”状态栏一如既往的给力,但后面给出的各项指征……却让孙立恩有些不明所以。 “视力下降、双侧视神经弯曲、颈椎曲度消失、小脑蚓部占位、脑干腹侧、脊髓脊膜散在点线样强化影、脑内多发弥漫性病灶? 幕上轻度梗阻性脑积水、小脑扁桃体疝。” 状态不少? 而且吓人的也有。比如这个小脑扁桃体疝——但是看这些状态清一色持续超过6000小时的持续时间,孙立恩基本可以肯定,这个脑疝并不是马上需要处理的那种。 状态栏的提示挺详细,但孙立恩却有些失望——这些信息基本都已经被医生们掌握过了。哪怕是状态栏? 也没有给出什么新的线索。 当然? 这种情况孙立恩自己也是有些预料的。毕竟是个天下第一都打不过的怪物,孙立恩这种出身地方门派的第一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算难以接受。他又观察了一会唐敏的状态,并且上手做了一下基础的查体后,他重新和进入病房的唐敏父母打了个招呼。 “相关的检查医生们已经在准备了。”孙立恩朝着唐敏的父母传达了一下现在的诊断进度,“我们也在和同协那边联系? 希望能够尽快拿到同协的病例和诊断记录。” 唐敏的父亲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摇头道? “人人都说同协是最好的,可我们在同协住了二十来天? 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孙立恩很能理解唐敏父亲话语中的无奈甚至愤怒。他低声劝道,“医生都不是万能的。同协的能力是有的? 他们医生的水平也是绝对够高的。但诊断和治疗并不是只看硬实力的事情? 有些时候? 要准确鉴别诊断,还需要看运气。他们这次运气不太好。” 诊断很多时候确实也要看运气。毕竟每个病人之间的状态都不一样,同样的疾病,两个病人所表现出的症状可能天差地别。 打个比方,就以孙立恩亲眼见过的病例为例子——同样是心梗,孙立恩见过典型且标准的胸前区疼痛的;见过有些少见但也比较经典的牙疼的;见过不太常见抱怨自己腿疼的;见过误以为是胃肠道痉挛疼痛的。而最罕见的,则是一个心梗表现为谵妄和幻觉的老太太。 前面几个病例,只要医生们经验稍微丰富一些,并且善于观察的话,多少还算有迹可循。而最后一个老太太嘛……要不是孙立恩有状态栏,很可能就会把这个病人直接转到神经内科或者安定医院去。这么一转,搞不好就要出人命。 诊断是需要一些运气的,孙立恩对此深有体会。他并不觉得同协会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见死不救”又或者“徒有虚名”。远在首都的这些同行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 孙立恩的解释似乎让唐敏的父母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次眼里多的是无奈,而不再是愤怒。 他们是听过孙立恩的“传说”的。面前这个年轻医生,据说算的上是医学界里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专精诊断,而且特别擅长各种疑难杂症和罕见病症的诊断以及治疗。 在带着孩子多次求医之后,唐敏的父母已经几乎丧失了治愈自己女儿的信心。孙立恩确实是他们的最后希望——四院已经是他们带着女儿求医的最后一站。如果四院还是治不好女儿,他们最后也就只能带着孩子回到老家,然后……尽量让她最后的这段时光过的稍微舒适一些。 “趁着其他医生正在准备检查的这点时间,我有些问题需要询问一下两位。”孙立恩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小本本和笔。他带着两人在病房自带的隔离客厅里坐了下来,然后开始了自己的问诊过程。“有些问题可能您二位已经回答了很多遍,但是我还是要请求你们,尽量再想想,确认了之后才回答。” 唐敏的母亲点了点头,“医生,有什么问题您都直接问吧。” 孙立恩沉默了几秒后开始提问,“唐敏是你们的独生女么?她有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在她因为外伤进医院之前,她有没有向你们提过自己有头疼,头晕,或者听不清楚什么声音的情况?” “没有。” “那么……您和先生,还有你们的直系亲属,有没有过突然的视力下降?”孙立恩继续在本子上写着,“比如一晚上起床之后突然近视了之类的?” “……”回答停止了,孙立恩有些困惑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对夫妻。而这两人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有的。”过了好一会,唐敏的母亲突然说道,“我弟弟小时候就有这么一次——他说自己的眼睛突然看不清楚东西了。不过过了几个月之后又莫名其妙的好了。” 孙立恩闻言一愣,这可是个新情况。虽然还没有拿到同协的治疗记录,但是云鹤市传染病院那边可是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点的。 虽然心里有点小小得激动,但孙立恩还是很好的保持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在本子上写下了“舅舅曾有过视力突然下降,遗传性?”这么一行字。 然后在“遗传性”上使劲画了几个圈。 第730章 惊喜 从小名为囡囡的唐敏身上的症状来看,孙立恩目前怀疑的主要方向是两条。 第一,这可能是一种遗传类疾病。从发病的年龄上来看,儿童绝对是遗传病的高发人群。而且广泛存在于神经系统内的病变似乎也在提示,这些病变的区域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共同特点。 第二,如果不是遗传类疾病,那么这就可能是某种广泛存在于唐敏中枢神经中的恶性肿瘤。从侵袭视神经和大脑内广泛占位病变的角度考虑,再综合胶质细胞轻度增生这个点,或许……是某种同时出现在大脑内,但仍然属于病变早期的肿瘤。 但这两个假说目前都非常脆弱且站不住脚。如果是遗传疾病,那现在的病变区域似乎应该表现的更加广泛一些——而且孙立恩也找不到一条合理的逻辑来解释为什么唐敏发病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 如果是肿瘤,那两次脑活检都没有查出癌细胞这就非常的不科学——这可不是医生还以为嗜铬细胞瘤只会出现在肾上腺的年代。在影像学明确占位病变,而活检通过高精度神经外科机器人取样的情况下,居然连续两次都没有找到癌细胞……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搞科研的研究者们大多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基础心态。而孙立恩现在的问题却是,在一堆明显的证据面前,他却提不出任何可以被称为“假设”的内容。以目前的证据强度,不管是遗传疾病还是肿瘤的怀疑方向,都更像是某种梦呓而非假设。 有很多证据需要补充,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但这些问题都可以先往后靠靠。孙立恩沉吟了片刻之后,决定对唐敏首先进行颅内减压的处理。 小脑扁桃体疝是会危及生命的症状。哪怕它已经持续了几千个小时,但仍然是一种不能被忽略的问题。反正现在诊断暂时没有新的进展,那先控制一下颅内压,改善一下唐敏的脑组织受迫情况也是好的——至少这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 当然,控制颅内压需要首先有一些指征。而这个指征很快就在CT下体现了出来。 “I型小脑扁桃体疝。”影像科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向负责护送检查的孙立恩提了出来,“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小脑扁桃体进入枕骨大孔大约6毫米,第四脑室和延髓有轻微的拉长。” “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有什么其他问题么?” “其他的暂时没有。”影像科的医生又仔细看了一遍CT检查结果后说道,“额……她的视神经有些蜿蜒,可能需要做个视神经电位图明确一下性质。” 影像科的医生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孙立恩掏出本子记下之后,请一旁的周策继续跟着检查,而自己则回到了办公室里开始下达医嘱。 125ml甘露醇静脉输注……写到这里的时候,孙立恩竟然还觉得有些亲切。自从进入综合诊断中心之后,他用甘露醇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一边怀念着以前“惊涛骇浪”一般的急诊生活,孙立恩一边写好了医嘱。然后他想了想,给钱红军打了个电话。 “钱主任,我这边有个病人,情况比较复杂……”孙立恩在钱红军接通了电话之后,也没问他现在方不方便说话。他直接用比较简短的语言快速描述了一边基础情况之后问道,“虽然她的小脑扁桃体疝还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我还是觉得先控制一下颅内压比较好——125ml的用量够不够?” 成年人出现小脑扁桃体疝,一般会用到250ml甘露醇。并且在控制颅内压,防止疝出组织压迫延髓和脑干后,尽快手术解除颅内压升高的病因。但……从实际情况考虑,唐敏只有七岁,而且她也没有出现可以被手术解决的颅内压升高病因——这个病因究竟是啥都还是个谜团。 左右为难,而且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除了先动用甘露醇以外,孙立恩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合适的手段来处理。而且,看着唐敏父母的样子,孙立恩觉得自己也得先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们稍微放心一点。 治疗,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除了治疗病人以外,有时候,患者家属也是治疗的对象。 · · · 袁平安从中午一点得着了孙立恩的指示之后就一直没闲着。他先是给自己在同协的老师朱敏华打了电话求援,然后又跟着朱敏华的指示,连续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最后才收到了同协发来的唐敏病例。 病例的PDF文件长达174页,加上里面的各种影像科和病理学图片就400多兆大小。按照孙立恩的要求,这份病例至少要做到诊断科里的医生们人手一份的地步才叫合适。于是,堂堂同协毕业的神经外科硕士兼急诊科博士袁平安就成了办公室里到处乱窜的袁秘书。两个诊断组的办公室里一共有三台打印机。而这三台机器在工作了两个小时后,全部宣告“耗材耗尽”。 给总务处打了电话要求替换之后,袁平安看着手里刚刚打印出的四份病例,然后毅然决然的决定自己带着U盘到外面的速印店里完成剩下的工作。 袁平安比孙立恩更清楚同协的神经内科有多强的业务能力。虽然对自家的组长有非常充分的信心,但袁平安仍然认定,这次的病人绝对是个棘手的病例。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孙立恩这么如临大敌的处理过任何一个病例。以往的工作中,孙立恩都是先去见过病人,并且采集到病史之后,再有根据的安排检查。以袁平安的观察,只要孙立恩提出了检查要求,那就基本可以确定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靠谱的诊断方向。 但这次的情况和以往全都不同。孙立恩一口气就把能做的检查基本上全都做了一遍。当然,这个举动可以被理解为武田制药确实是个特别有钱的冤大头。但袁平安还是觉得……孙立恩有些慌。 慌张这种事情发生在医生身上其实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但发生在孙立恩身上就很罕见了——这家伙以前都是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 心里怀着一丝对孙立恩的同情,袁平安穿上了大医,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往外走去。结果刚一出门,就和门外的人撞了个结结实实。袁平安捂着自己被撞得酸软的鼻子,好半天才换过进来。他瞪着眼睛正准备抱怨对方走路太不小心,结果一看见来人,顿时忘了自己鼻子上的酸疼难忍。 “徐医生,你回来了?” 第731章 求教 徐有容抵达宁远机场之后,马上就带着瑞秋打车往医院赶。 虽然从情感上来说,徐有容觉得也许瑞秋需要先休息休息会比较好。但是瑞秋却拒绝了这个安排。她坚决要求徐有容先带着自己来四院看看。 “孙医生给咱们帮了这么大的忙,必须要当面感谢一下才行。”剪了一头短发的瑞秋对徐有容认真道,“而且你连换班的事情都没有安排好,就直接来了美国。这也得去谢谢人家才好。” 徐有容有些困惑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过了几秒钟后她才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女频看的太多了?怎么说起话来调调这么奇怪呢?” · · · 徐有容的到来让第一组的医生们顿时兴奋了起来。老同事突然不辞而别,本来就会让人有些揪心。而徐有容突然离开的情况又比较特殊——她是为了去大洋彼岸拯救爱人。这就让徐有容的行动增添了一丝浪漫色彩,而医生们对于带有浪漫色彩的举动大多抱有更高的宽容程度——要不是因为心里的那一丝浪漫色彩作祟,谁会来当医生呢? 如今,见到徐有容带着妻子平安归来,大家的反应都是首先为这对新人祝福。虽然在国内相关法律下同性婚姻尚无法得到承认,但四院的医生们还是愿意祝福自己同事的。 另一方面,治疗组现在也确实需要一位有丰富经验的医生加入。虽然徐有容并不以诊断为优势,但多年的神经外科从业经验至少让她能够在这次的病例中发挥出相当重要的作用。 孙立恩看到徐有容的第一反应也是高兴,而在看到瑞秋之后,孙立恩的高兴更加溢于言表。 “你们来的太及时了。”孙立恩连忙把袁平安印出来的一份病例递了过去,他对瑞秋道,“虽然你们刚回来就马上找你们看病例多少有些不够人道……但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还是麻烦你们先在休假的时候加个班,看看这个病人吧。” “给我看?”瑞秋接到病例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她马上翻开了这份病例,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中文皱了皱眉头,“我全部看完的话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没关系,让徐医生给你翻译。”孙立恩现在真的很需要额外帮助。对于唐敏罹患的疾病,两个方向的猜测都需要进行证明。“这个病人的情况不太好,哪怕只是快一点给出一个结论也是很有价值的。” “肿瘤患者还有急症?”一旁的徐有容好奇的问道,“副瘤综合征?用激素不就行了么?” 孙立恩苦笑着摇头道,“如果确定是肿瘤,我就不用这么着急了——这个孩子在国内最好的医院转了一圈,两次活检都没能确定是不是肿瘤。但是光看病情进展速度和影像上的广泛分布,我又觉得很像是肿瘤……” 原本按照孙立恩的安排,确定病变性质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请肿瘤科过来会诊才行的。但……四院的肿瘤科水平并不算突出,比起肝胆外科和骨科都要差一截。原因也很简单——肿瘤患者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急性症状”。他们更多的是在发现罹患疾病之后,在一个相对比较长的时间内逐步恶化。 四院之所以会有肿瘤科,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服务门诊的病人。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三甲医院考核所致。事实上,在学术领域和治疗上,四院的肿瘤科并不怎么有名。而之前能吸引瑞秋来四院的肿瘤科考核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四院的肿瘤科有自己的临终关怀部门而已。 “知道了。”虽然手上还拎着行李箱,但瑞秋进入工作状态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尤其是在听到这个病人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之后,瑞秋的动作就更快了。她直接拽着徐有容就往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道“亲爱的,你得来给我帮帮忙。” 孙立恩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说两句“你剪了短头发之后还挺好看”之类的客套话,但看着瑞秋积极的样子,他还是决定把这句话重新咽回肚里。他只是和袁平安说了一声,让袁医生在临走之前,先给唐敏安排一次视神经电位诱发实验。 肿瘤的考虑方向被交给了瑞秋和徐有容,而孙立恩则带着另一份打印好了的病例去儿科直接找钱红军。 钱主任今天值班。而儿科的值班嘛……基本也就和上一线没什么区别。儿科的诊室外似乎永远都有患儿和家属正在焦急等待,而儿科的医生们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这些病人。 孙立恩穿过人群进入儿科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见钱主任正在用蒸汽眼罩热敷眼睛。 “我这稍微休息一下……”钱主任听见了孙立恩的声音,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让孙立恩先坐下,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盯了一天了,实在是有些扛不住。麻烦孙医生你稍微等等。” “没事儿,钱主任您先歇着。”在医院里,三种医生做出这种看上去有些“无礼”行为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引得其他医生不快的——这三种医生分别工作在急诊、儿科和麻醉的岗位上。孙立恩在一旁拿出了病例,然后迟疑了片刻问道,“那……我先给您念念基本情况?” 得到了钱红军的许可后,孙立恩迅速开始挑起了病例里的重点。患儿亚急性发病、发病之前没有任何症状。影像科检查提示脑内和视神经有多发占位,但两次活检均未取得有价值的结果。患儿目前疾病进一步加重,双眼视力基本已经消失。而在实验室检查中,也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数值。 “两次活检都取的是额叶?”钱红军虽然不是神经外科专家,但多年经验让他很快发现了不太合适的地方,“为什么不取其他部分?没从视神经上取样?” “两次取的都是额叶。”孙立恩翻了翻病例,确定了取样部位之后说道,“第一次活检是在云鹤做的,第二次是同协那边做的活检。但是同协的病历上并没有说明为什么会从额叶取样。” “患儿的首发症状是视力下降,也就是说,她的视神经就算不是最早受累,也是最早受累的那一批神经系统。”钱红军从桌上摸出了一根笔,然后在双眼被蒸汽眼罩遮盖的情况下,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写下了“视神经未取样”的纪录,“你继续。” “之前的治疗基本都以激素冲击为主……诶?”孙立恩继续道,“她三个月以前在远海医院做了侧脑室腹腔分流术。”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之前有严重的脑积水。”钱红军点了点头,“孩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刚才你给我打电话问甘露醇的事情,是颅内压又升高了?” “影像检查提示有小脑扁桃体疝。”孙立恩答道,“额……”他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话。隐约间,孙立恩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个错。 “小脑扁桃体疝可能就是侧脑室分流的原因。”钱红军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蒸汽眼罩。他看了一眼孙立恩摇头道,“虽然你是急诊出身,对这种问题的应对都快成了条件反射,但你也得先搞清楚,这个症状是新发的还是后发的……”说到这里,钱红军叹了口气,“算了,问题也不带。一袋甘露醇而已,只要她不是处于脑出血活动期就没有什么其他问题。” 孙立恩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也心里慌了。哪怕状态栏已经明说了这脑疝出现了好几个月,但他还是决定用甘露醇干预一下……严格来说,这都快够得上过度医疗了。 “这孩子查体情况怎么样?”钱红军并没有继续批评孙立恩的打算。年轻医生,犯些小错误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重点在于,他们的潜力和上升空间怎么样。 “对光反射完全消失,神志清楚,记忆力、定向力和计算力较差。”这部分的查体是孙立恩做的,他回答的就非常干脆利落,“对答切题,语言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左侧肌力有些弱。” “这你得问问神内的医生。”钱红军犹豫了一下说道,“对光反射消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后问道,“查过感染指标么?” “张智甫教授在传染病医院的时候就查过了,取了脑脊液和外周血样本做了两次mNGS,都是阴性。”孙立恩摇了摇头,感染的路子已经被彻底封死了。 “你的想法呢?”钱红军点了点头,“这病人是你收下来的,你对她的症状有什么推测?” 孙立恩犹豫了一下后说道,“我怀疑可能是某种遗传病或者是肿瘤。” “肿瘤说的过去,颅内多发占位这一点就像。”钱红军不置可否的继续往下问道,“遗传病的理由是什么?” “儿童发病,而且根据患者家属描述,她的舅舅儿童时期也出现过类似得视力突然下降。不过舅舅的视力下降在之后自行缓解消失了。”孙立恩问道,“这个也就是我想请教钱主任的事儿……遗传病这块我不在行。您觉着……这有可能是什么遗传病么?” 第732章 寻找方向 遗传病的可能绝对是有的。但问题是,什么遗传病能够符合这一系列条件? 钱红军沉默了好一阵子,“这个……不太好说。最像的当然还是NMO,Leber有点像,但白塞病也能凑得上……” 遗传病是一个巨大的疾病库,到今天为止,人们仍然能够发现各种新型的遗传疾病。而能够影响到中枢圣经和视神经的也有很多种。从各种关键蛋白或者酶缺乏症到具有遗传特性的免疫疾病,这些几乎都能够造成和唐敏现在完全一致的症状。 孙立恩也没有想着和钱红军会诊一次就能搞清楚问题所在。他只是记下了钱红军的看法,然后继续问道,“如果是某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遗传病……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确定它确实存在?” “那你的工作量可就大了。”钱红军并没有笑话孙立恩有些不自量力。事实上,他还真觉得孙立恩现在问这种问题不算突兀——以这小子脸黑的程度,真遇到某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疾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首先,你得搞清楚这种疾病的致病因素是什么,也就是得首先找到它的作用机制。其次,你通过作用机制的分析,搞明白患者究竟是内环境中的哪一个部分出了问题——是细胞上缺乏通道,还是某些具体的蛋白或者酶缺乏,然后根据现在已知的基因序列研究情况,反向锁定基因缺陷的位置……” 孙立恩听的很仔细,并且还在不断的记着笔记。钱红军有些好奇的看着孙立恩,然后说道,“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两年甚至三五年都不是不可能……你就能确定这个疾病是不是全新发现的遗传病了。” “这么久?”孙立恩吓了一跳,他本来以为这个过程可能也就是个一两个月的事儿。“不能再快一点了?” “你先搞清楚致病因素再说。”钱红军这次可真觉得孙立恩有些不自量力了。“你要采到合适的样本,然后对样本进行足够详细的分析。光这一点就得碰运气……反正我是没听说过一次就能搞定的。这是个密集劳动型的研究过程,谁都省不了工夫。” 科研是个苦工,尤其是在遇到这种什么都不确定的病例时更是如此。来回重复的取样分析这是基本操作,在这个过程中卡个三五年甚至被卡到放弃的也不在少数。 孙立恩这下就真的有点麻爪了。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两年甚至三五年?他倒是有时间耗在这种事情上面,可是唐敏……她未必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等啊。 “我建议是先排除其他方向上的疾病,比如自身免疫疾病和肿瘤。”钱红军重新戴上了蒸汽眼罩,“确定排除了这些疾病之后,再考虑基因上的问题——这样的可操作性更强一点。如果要先搞基因问题……倒也不是不行。”说到这里,钱红军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一把扯下了脸上的蒸汽眼罩,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你可以先采样,然后送基因测序嘛!” “这也行?全基因测序挺贵的吧?”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测序是不是又得再取一次活检?” “取活检也行,外周血应该也行。反正是全基因测序。”钱红军对自己的想法看上去相当满意,“这玩意做一次价格比mNGS都便宜,而且速度也挺快……我记着大概得两周左右能出报告。取样的话……你直接给做基因检测的公司打电话,问他们要检测标准就行。” 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孙立恩点了点头? 站起身来道? “谢谢钱主任了,这可真给我帮了个大忙。” · · ·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两个治疗组的医生全部被派出去安排和陪同各种检查了。张智甫教授下午有一个远程会议要参加? 因此他也不在办公室里。 孙立恩做贼似的悄悄溜进办公室,然后打开了自己电脑上伪装成桌面宠物的老东西操作界面。然后由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才把之前的所有诊断资料输入到了老东西的计算系统里。 这次老东西似乎也遇到了硬骨头,他在桌面来回踱步? 一会拿着放大镜在角落里仔细观察? 一会又扭过头去在桌面上翻着一本和他差不多高的厚重大书,再不然就是一脸苦恼的样子抱头蹲在地上画着圆圈,脑袋上甚至还冒出了不少黑烟——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从老东西的操作界面里,孙立恩惊讶的发现计算中心的算力占用率已经上升到了80%? 而且还在进一步升高中。他有些诧异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心里还在琢磨为啥那么大一个计算中心,会因为一个病例的推算就占用了这么多计算资源。 不过孙立恩并不是个喜欢琢磨这些事情的人,看着预计计算完成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先去联系一下基因测序公司。 基因测序公司这种地方? 孙立恩并不怎么熟悉,反而是学校里的研究所和那边打交道打的比较多。孙立恩也懒得去一个个翻网页了? 他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的室友,曹鑫博士的小师弟沈夕。 “孙哥? 有什么指示啊?”沈夕接了电话,很爽朗的问道? “今天晚上回来晚? 要我给你留个门?” “我估计今天是回不去了? 所以需要沈家哥哥搭救。”孙立恩装腔作势了一番,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你手头有没有比较靠谱而且准确度高的基因测序公司的联系方式?我这边有个病人,可能要做个全基因组测序。” “给人做?”哪怕是搞基础医学研究的沈夕在听到这个要求之后也有些惊讶,毕竟他们平时主要做的还是单点或者蛋白质组学检测,全基因组测序这个沈夕可没搞过。尤其是在听到孙立恩是要给“病人”做检测之后,他就更不敢随便答应了——这搞不好就是一条人命,必须认真对待。思考了一会之后,沈夕说道,“这样吧孙哥,我现在就跟以前合作过的公司联系一下,问问看具体情况。然后我再去问问其他师兄,找个测试准确度高的公司给你。” “多谢多谢,麻烦你啦。”孙立恩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为了让沈夕干活的时候更有些动力,他甚至给出了报酬,“等我这边的事儿忙完了,哥哥请你吃酒!” “喝酒就算了,我酒量比曹师兄还差。”沈夕在那头继续爽朗的笑着,似乎已经完全走出了之前那个时间管理大师给他带来的阴影。然而下一句话,沈夕就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得,“哥你要真打算谢我,要不就让嫂子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呗?我要求不高,温柔体贴就行。” “你嫂子是当护士的,她要能给你介绍那也是介绍护士。”孙立恩倒是有心给沈夕帮帮忙,可惜的是,他也不敢说胡佳那边有合适的单身小护士可以介绍给他。“再说了,当护士的哪有什么温柔体贴的?我估计整个四院就一个,而且还是你嫂子。其他的小护士,那是揪住你一个小错就能噼里啪啦骂半个钟头的……”孙立恩叹了口气,“反正我请你吃饭,要是有合适的姑娘也给你介绍。测序公司的事情你给我上着点心,这可能关系到一条人命呢!” 第733章 希望 一条人命比一顿饭和一个女朋友更值得沈夕认真起来,这一点孙立恩很有信心。但玩笑话说了总是要说完的,说到一半就收回去的玩笑话就和嘲讽没什么区别。 孙立恩完成了手头的工作,然后小心翼翼的用老东西自带的密码锁了屏幕,自己则准备去一趟病房,看看唐敏的情况。 小姑娘现在正躺在病房里,在母亲的帮助下缓缓吃着晚餐。孙立恩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到这个年纪小朋友特有的无忧无虑,挂在唐敏脸上的全是压抑和难过。 孙立恩示意唐敏的母亲继续喂她吃饭,而自己则悄悄坐在了病房里距离唐敏最远的沙发上。全新的沙发很软,很舒服,也能让孙立恩很容易观察到唐敏的动作和表情。 “妈……”唐敏又吃了几口饭之后,突然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我是不是错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孙立恩和唐敏的母亲都愣住了。 “我……我不该偷偷玩你的口红……”唐敏突然开始留起了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无神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肯定是因为我玩了你的口红,所以我才看不见了……” 小朋友的感情大多直截了当而且强烈单纯。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立恩的心里。 唐敏的妈妈张了张嘴,脸上迅速挂了泪水。但她却在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后,用非常正常且温柔的语气安抚着孩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呀?妈妈早就知道了。” 她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孩子,然后用带着牙印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生病了而已,有很多了不起的医生已经在给你治病啦。敏敏要乖,要坚强起来,你很快就会好了……” 孙立恩能看到唐敏妈妈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然后慢慢打湿了孩子肩膀上的衣服。 · · · 过了好一阵子,孙立恩在才病房外见到了两眼通红的唐敏妈妈。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唐敏妈妈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孩子生病这么久……她也有点慌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孙立恩和善的点了点头,他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撼里完全恢复出来。但他完全理解并且敬佩着自己面前的这位母亲。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过来,主要是有个事情想跟您和孩子父亲讨论一下……” “她爸爸去买东西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唐敏妈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是……是住院费的事情?” 孙立恩赶紧摇起了头。用屁股想也知道,唐敏的病就像是饕餮一样不断吞噬着这个家庭的财政健康状况。连续辗转全国多家医院,常年在外看病的费用绝对不是一般家庭能够负担的起的。 看着现在唐敏妈妈身上略显宽松且款式比较旧的衣服,这大概是好几年前的冬装了。 “目前,你们的住院费和检查费用都是全免的。”孙立恩首先把已经确定好的事情拿出来,让唐敏妈妈不要那么紧张。“张教授应该跟您说过,我们这个诊断中心有自己的一套……收费流程。”孙立恩解释道,“如果您和孩子父亲愿意授权我们使用并且研究孩子的所有诊断情况,那么住院费用和检查费就是全免的。” “对对对……张医生是这么说的。”唐敏的妈妈点了点头,看上去她似乎轻松了不少的样子。 “费用这个部分您不用担心。我现在来找您,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一下,给孩子做检查的事情。”孙立恩这才继续说起了正事,“情况是这样的,我打算给孩子取样做一次基因的全序列检查,从取样到结果出来大概得接近两周时间。我觉得……能早一点做,那就尽量往前面赶着做出来。这样万一真查出来了是什么问题,我们也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开始干预——她已经病了挺长时间的了,要是能早点干预,可能还有恢复一定视力的机会。” 孙立恩把话说的比较……保守。但他也给面前这个可怜的母亲以及她的孩子留下了一丝机会。 基因导致的疾病绝大部分都无法治愈。目前有且仅有四种基于腺病毒载体的基因治疗药物问世,分别用于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和Leber先天性黑蒙2型以及早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 这两种基于腺病毒载体的药物的治疗原理是利用含有编辑过基因片段的腺病毒,为人体细胞内加入正确的基因序列,从而治疗先天因素造成的疾病。 但由于这三种疾病的发病率实在是太低,而基因编辑制造腺病毒的成本又太高,医药公司为这两种药物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的SPINRAZA治疗价格第一年为75万美元,第二年以后则每年都需要37.5万美元,治疗期最少五年。而同样是治疗脊髓型肌萎缩的Zolgensma报价高达212万美元,不过有望一针注射后终身不用再进行其他治疗。而口服的Evrysdi则每年需要34万美元。治疗leber2型和早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的Luxturna报价高达85万美元,但目前来看,效果会在四年中逐渐下降,患者很可能在第一次接受治疗的十年后需要再次进行治疗以维持效果。 总而言之,基因治疗极其困难,而且疗效也很难做到“一次治疗,终身治愈”的地步。它们大多价格昂贵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同时疗效也不稳定。 而唐敏的症状和leber2型完全不符,这也就意味着哪怕她被确定患有某种遗传疾病,也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直接用在她身上——哪怕这种药物昂贵到了吓人的地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唐敏就完全没有了希望。 基因编辑技术正在快速成熟,而基于腺病毒的各种基因编辑治疗方案理论上并不会比其他的编辑方案更加困难。如果能够确定唐敏所罹患的是某一种新型遗传病,那么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可能就会有更多医生注意到自己接诊的病人症状和唐敏一致或者类似。 被发现的患者数量越多,医药公司开发针对这种疾病的药物意愿也就更强烈。而随着他们推动研究进展,可能就会出现治愈或者至少减缓恶化的治疗方案。 这就是希望。 第734章 肿瘤 孙立恩和唐敏的母亲谈了很久,而唐敏的母亲最在意的问题只有一个——做基因究竟要从什么地方取样。 “孩子头上已经有两道大疤了。”提到这个,唐敏的母亲就情绪有些激动。脑活检对人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活检过程中的巨大风险不可控性让每一次活检都成了一次豪赌。唐敏的父母几乎是在用孩子仅存的记忆、活动能力和其他宝贵的能力作为赌注,来赌一个明确诊断。“她上一次做活检之后,右脚就动的不太灵活……” “取样的话,抽血应该就可以了。而且量不用太多,大概五毫升左右。”孙立恩对基因测序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虽然还很肤浅,但是用来给唐敏的母亲解答问题还是够用的。“不过,取样不一定就能获得有价值的线索……这个我得跟您说清楚。” 给一个绝望的母亲以虚假的、很快就会被戳穿的安慰,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同时作为医生,这也是一种非常不明智且不专业的行为。虽然可能会很残酷,但提前明确告知风险和不可控因素,也能让家属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比较客观的认识。 “基因检测,一方面受限于基因检测手段尚不完善,可能会有一些错误的结果。如果查到了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我们可能需要再取一次样本进行二次比对。”孙立恩解释道,“另一方面,如果基因检测没有查出问题……那我们可能就得继续观察唐敏接下来的症状变化。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您有多大的把握能……能搞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唐敏的母亲反问道,“我们已经去过很多医院了,那里的专家学者一开始都信心满满,但是后面却都说没有办法……” “说白了,诊断是一个重复试错的过程。”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了面前正在默默流泪的唐敏妈妈,“虽然听上去很残忍……但这是事实。我们目前正在从两个方面考虑,一个方面就是遗传病——您弟弟曾经突发过的视力下降是一条线索。另一个方面则是肿瘤,我们也已经请了美国的专家对病例进行研究和梳理,估计很快也能得到一个初步的意见。但如果问我的把握……”孙立恩顿了顿,然后摇头道,“” 孙立恩也说不上来究竟哪一种情况更加残忍——一个七岁就得了脑瘤的小姑娘,还是一个七岁才被确诊患有遗传病的小女孩。但怨天尤人或者自怜自艾都不是什么建设性的态度。医生的主要工作还是发现问题并且改善或者干脆解决问题。 “那就……拜托你们了。”长久的沉默后,唐敏的母亲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我们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无论如何,第四中心医院都会是我们最后就诊的医院。”她抬起头来,对着孙立恩道,“您是孩子最后的希望了。” · · · 孙立恩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六点。胡佳刚刚发来微信询问孙立恩今天几点能够下班,而孙立恩只能笼统的描述了一下自己手头有一个非常麻烦的病人,而自己还在等徐有容和瑞秋关于肿瘤方面的诊断意见。 “徐姐姐回来啦?”胡佳完全不关心孙立恩这边可能会很晚才能回家,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徐有容回国这件事情上,“而且还带着瑞秋一起回来了?太好了!” 孙立恩还没来得及询问自家女朋友,徐有容带着瑞秋回来究竟好在了什么地方,电话就被挂断了。他苦笑了两声之后,决定还是先不把电话打回去问个究竟——比起这个,他觉得自己还是先去找找瑞秋,问问看现在的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徐有容和瑞秋占用了一间带窗户的小会议室。两人自从进入房间之后,就在门外挂上了“使用中,请勿打扰”的牌子。要不是会议室外磨砂玻璃上确实显现出了两人的身影正隔着桌子,孙立恩真不敢去直接敲门。 “哟,孙医生。”敲门之后,过来开门的是短头发的瑞秋,她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过来监工啦?” “监工不至于。”孙立恩在瑞秋的带领下进入了会议室,他朝着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空着的凳子坐了下来,“我已经和测序公司联系过了,等会就给唐敏抽血然后送样去检测。” “你已经搞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了?”瑞秋眼前一亮,然后露出了有些困惑且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确定不是肿瘤?” “没搞清楚,而且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肿瘤。”孙立恩摇了摇头,“只不过现在就这么两个怀疑方向,同时朝着两个方向努力呗。”他重新看向了徐有容,“你们的翻译进展怎么样?” “基本上已经看完了。”徐有容没有抬头,她还在看着自己面前的病例,并且时不时在上面用笔写着什么东西。写完了最后几笔之后,徐有容才抬起头看向了孙立恩,“我不觉得这是个遗传病。” “你觉得是肿瘤?”徐有容在神经外科干了这么多年,她见过的脑肿瘤病人大概比孙立恩见过的普通病人还多。孙立恩对徐有容的意见也很重视,“理由呢?” “多发占位,而且大部分病变区域都位于主要脑血管和侧脑室周围。”徐有容解释道,“虽然两次活检都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病变,但是能看到有胶质细胞轻度增生,虽然还没有到确诊肿瘤的地步,但的确像是肿瘤。” “如果是肿瘤的话,更有可能是弥漫性胶质瘤。”瑞秋在一旁补充道,“涉及到多个脑叶,而且病情表现为进行性加重,这非常符合弥漫性胶质瘤的特点。” “现在的问题是,在活检未能检测出癌细胞的情况下,如何判断它究竟是不是肿瘤。”徐有容显得有些犯难,“如果真的是肿瘤,现在她很有可能还处于一个比较早期的阶段。尽早开始治疗,对她的预后是有非常积极的影响的。” 第735章 老东西 尽早开始治疗,对肿瘤患者而言有积极意义,但前提条件是,他或者她确实是一名肿瘤患者。 治疗肿瘤所使用的各种手段均对人体具有巨大的副作用。从放射性疗法到化学疗法,乃至实验性的免疫细胞疗法……只要是治疗方法,那就一定会对身体产生副作用。而有些副作用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对于肿瘤患者而言,接受治疗所可能产生的副作用远比疾病本身带来的危险要小。因此接受治疗并不需要太过在意其他东西——除非是在治疗过程中出现了某些无法忍受的副作用。 但对于健康人或者非肿瘤疾病患者而言,进行放疗和化疗就成了几乎不会有益,反而会遭受巨大创伤和风险的事情。因此,除非病理学检测确定病人罹患有癌症,否则医生是绝对不可能为一个普通病人开出癌症治疗药物的。 哪怕影像学上看起来像是癌症也不行。哪怕肿瘤标志物上升也不行——能够明确肿瘤诊断的,有且只有病理学检测。 “她已经做过两次病理学检测了,而且检测样本都找的是国内顶尖的病理科。”孙立恩对肿瘤的诊断本身并不排斥,毕竟这也符合她的大部分症状。“再取第三次活检?这对她的损伤太大了吧?” “如果要诊断为肿瘤,那病理学检测就是必须的。”瑞秋对孙立恩的担心感同身受,“但是她也……太可怜了。三次脑活检,就算癌症真的奇迹般被治愈了,她以后也会有非常严重的神经系统缺陷吧?这样的孩子,以后的人生简直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虽然摇着头,但作为肿瘤科的医生和相关专家,瑞秋仍然提出了自己的专业建议,“这个问题我刚刚和有容也讨论过,我们两个有一个不太成熟的建议。” 一个肿瘤学专家和一个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两个人一起商量出了一个……不太成熟的建议?孙立恩有些好奇,“什么建议?” “患者目前双眼已经完全没有了对光反应,光感也完全没有,我们基本可以断言,她已经丧失了视力,而且康复的可能性非常低。”瑞秋看上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不过她还是继续说道,“再考虑到她最早出现的症状就是视力下降,如果要做第三次取样,我建议从一侧的视神经上取样本进行活检。” 如果只从视神经上进行取样活检,那么的确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控制活检所带来的损伤。但……这样做的代价也显而易见——唐敏接受活检的那一侧视力将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 视神经的粗细程度会随着患儿的生长而逐渐变粗。而唐敏的视神经更是因为这种不致命疾病的影响而变得比成年人的视神经更粗一些。但……它的尺寸仍然不过五毫米左右。如果在这个区域进行活检,那么必然会截断一侧视神经。而神经的损伤将是无法扭转的永久性伤害。 瑞秋的提议很有价值,但也同样令人难以接受。孙立恩甚至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应该接受这个提议,然后直接去转达给唐敏的父母,还是继续寻求其他专家的意见。事实上,孙立恩自己都觉得,这大概是造成伤害最小,而且也最容易操作的方案。但他还是从心底希望能够有其他的选项。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说道,“我……我再问问看其他医生吧,活检视神经……虽然其他创伤相对可控,但是代价也有些太高昂了。至少先请眼科和神经内科的医生们判断一下,她的视力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性。” 瑞秋显得有些不太开心,她看着孙立恩说道,“你要是觉得我和有容的意见不可靠,那你可以直说嘛……” 而徐有容则打断了自己妻子的抱怨,她对瑞秋认真解释道,“孙医生不是不相信我们,他只是希望那个孩子还能有其他的,伤害更小的检测方式。”徐有容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和孙立恩站在了一起,“我之前就说过,视神经活检的损伤在国内不太容易被接受,结果你还不信。” “连命都没有了,还要在意视觉损伤?”瑞秋依旧不太能理解这个思路,但她却接受了徐有容的意见,“好吧,你说的对。” 瑞秋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她所经历过的病人和中国人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而这种差异,让她感觉自己有些不太适应。 孙立恩有些抱歉,他郑重道,“我绝对没有不信任你和徐医生的意思……”他正打算继续解释下去,小会议室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徐姐姐!瑞秋!”胡佳从门后面猛地探出头来,然后脸上挂满了兴奋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 三个姑娘兴高采烈的抱在了一起,三个人又笑又哭,看的孙立恩一脸懵逼。过了好一阵子,三个姑娘才稍微冷静了一些,她们开始兴奋的聊起了最近的经历。而孙立恩依旧坐在一旁,一脸懵逼而且插不进去任何一句话。 坐了好一会,胡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冷落了自家男朋友。于是徐护士小手一挥,“你先去忙,我跟有容姐姐聊一会……”说到这里,她忽然一转话锋问道,“你们是不是有正事儿啊?” “没事没事,我们都聊完了。”孙立恩连忙解释道,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办公室,领导你和徐医生她们聊完了之后过来吧?” “我们还有得聊呢,你先去忙你的事儿。”胡佳这下就放心了不少,她继续拉住了徐有容的手,然后两眼放光的开始八卦,“我听说你们已经结婚啦?” · · · 孙立恩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首先检查一下老东西的工作进展。 桌面上的老东西依旧在脑袋冒烟,他甚至在屏幕解锁之后,扭过头来哀怨的瞪了一眼屏幕外的孙立恩,然后继续蹲在地上用放大镜看着什么东西。 孙立恩一边腹诽着当初设计老东西的工程师们往里面加了太多没用的东西,一边打开了老东西的操作界面。 “诊断进度6%,距离完成预计还有60小时。”这行提示被写在了老东西的操作界面上。而且老东西也在孙立恩查阅完成时间的时候,扭过头来再次看了一眼屏幕外的孙立恩。 不过这次,孙立恩似乎在老东西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第736章 求助 “这帮工程师平时是一点正事儿都不干是吧……”孙立恩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抱怨的声音。虽然给老东西配上这么一套动画动作,确实能够在平时的使用过程中很好的隐蔽他的存在。但这么人性化的动作,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工程师们在设计的时候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在里面。 这些心思你们用在优化老东西的工作效率上不好嘛?孙立恩腹诽着那群看上去就没什么头发的技术宅,然后直接把电脑给关了。老东西的主要工作是靠着计算中心里的那一堆能够把人腿砸骨折的服务器,而不是孙立恩这台小小的台式机。就算关了电脑,老东西也会在服务器里勤勤恳恳的继续加班。 正在孙立恩考虑是不是需要给沈夕打个电话的时候,孙立恩的手机上突然响起了微信电话的声音。从桌上拿过手机一看,果不其然,还真就是沈息。 “你这人可真不禁念叨。”孙立恩在电话里和沈息开着玩笑,“我这刚刚还在琢磨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电话那头的沈息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孙哥,我本来想着早点给你打电话的,不过有一家测序公司那边给的回复慢了点,所以我才晚了这么一会……”对孙立恩解释完了之后,沈息迅速报告起了自己的收获。 “价格方面,五家公司给的报价范围都差不多,所有的报价都和时间有关。最快的话,七天就能给报告。不过价格就得一万多接近两万。如果是正常速度,那就是两周出结果,价格五千四。”沈息在电话里大概说了一下报价,然后道,“如果需要对作出结果的基因图谱进行数据库比对,查找可能的遗传病基因,那就还得再加四千块的对比检索费用。这个价格倒是没有变化的空间,而且也不影响出检测报告的速度。” “检测样本怎么说?外周血行不行?”孙立恩对于取样的事情现在心里还是有些阴影。如果可以的话,外周血当然是相对来说伤害最小的检测样本。 “外周血是可以的,样本最少需要15毫升。”沈息的回答很干脆,“这几家公司都是和我们实验室有过合作的,相对来说比较靠谱——他们的效率都挺高,而且数据准确性也很不错。” “你把这些公司的联系方式都发给我一下。”忙了一下午,事情终于有了些进展。这让孙立恩的心情好了不少。“这些公司都是自己做比对的吧?为了保证检测结果切实可靠,要是检查出了问题,我这边打算再找一家公司做一遍检测的。” “据我所知,他们都是自己做测试的。不会出现外包的情况。”沈息答道,“那我这就把资料给你发过去。” 基因检测的事情这就算初步搞定了。孙立恩和沈息推荐的公司取得了联系,在约好样本送达的时间和送样途径后,他重新打开电脑,下达了采血30毫升的医嘱。 这边的事情终于搞定了,孙立恩这下算是松了口气。看时间也不早了,他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等着胡佳和徐有容她们聊的差不多了,自己就开车把带着行李的徐有容和瑞秋送回家。然后……晚上也许可以和胡佳一起看场电影? 然而这种美好的想法并没有按照孙立恩的设想进行,事实上,这个计划一开始就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孙立恩沮丧的发现,自己把听诊器放在第九诊室里了。 这把听诊器最早是属于徐有容的,在柳平川给自己的得意弟子赠送了一副3M心脏大师之后,徐有容原本买来自用的听诊器就成了摆着。然后,这副听诊器就被当做“拜师礼”送给了孙立恩。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徐有容赠送的这把听诊器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把它弄丢了可实在是不太好。孙立恩站了起来,打算去第九诊室找找看——它大概还躺在第九诊室的办公桌上吧? 第九诊室目前并没有投入使用,孙立恩轻车熟路的走进了房间,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那副听诊器。还好,大概是因为这副有两个拾音头的听诊器外形太过奇特,所以收拾房间的保洁大妈认出了它属于孙立恩,所以才没有当做遗失物品放到护士站去。 孙立恩拿好了听诊器,正准备出门,却忽然在身后听见了一声大喊,“医生,我可算找见你了!” 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孙立恩缩着脖子往后一扭头,站在门口大喊的,正是上午那个桡骨尺骨骨折的小朋友。 · · · 陈潇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来医院的。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距离上午陈潇骨折已经过去了九个小时。这九个小时里,陈潇先是被自己的父母带来了医院,然后未做任何处理,又被带到了县卫生院里。 县卫生院的医生一看陈潇父母带来的X光,当机立断让陈潇的父母带着孩子马上回宁远市,找一家大型的三甲医院进行复位手术。他们非常明确的表示,发生在这个位置的骨折必须通过手术进行复位才行。耽误很可能会出现极其严重的后遗症,可能致残甚至致命。 然而,陈潇的父母就像是吃错了药一样,仍然坚信“事情还远没有这么严重”。随后,两人带着孩子直接回了家。并且他们开始打电话询问亲朋好友——据说西北有一种名为“接骨丹”的神奇中药,吃了这个东西骨折能好的很快。 而感觉手臂越来越不对劲的陈潇却觉得自己大概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他的手臂从之前的剧痛,慢慢变成了不怎么疼的地步。可同时,他的右臂甚至手腕也开始发白。在QQ群里询问了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大龄网友”之后,陈潇当机立断,决定自己来医院治病。 爹妈靠不住,那就只能靠自己。陈潇身上没有什么钱,更没有挂号所需的医保卡。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上午那个拼命想让自己接受手术治疗的医生,然后请他给自己帮帮忙。 在急诊室门口转了好几圈,但却发现第九诊室关门的陈潇几乎快绝望了。但不死心的他还是在门口蹲着,同时在自己平时聊天的QQ群里寻求帮助。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他等到了回来找听诊器的孙立恩,然后带着哭腔求助了起来。 第737章 妙人儿 现在摆在孙立恩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陈潇的脑袋上明明白白显示着“骨筋膜室综合征”的提示。虽然字迹还不算太深,但也已经到了在孙立恩看来,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开始减压的地步。 骨筋膜室综合征是一种骨科上相对比较少见的进行性病变。它主要是由骨筋膜室内的压力增高而导致的一种进行性病变。 人体的筋膜室由骨骼、骨间膜、肌间隔和深筋膜等组织构成。在筋膜的约束下,肌肉被维持在一个特定的形状以方便收缩并发挥功能。而骨筋膜室综合征,则是这一区域内发生压力增高病变的结果。 因为骨折、血管损伤和软组织损伤等原因出现血肿或者筋膜室内容物水肿,或者对肢体包扎过紧后,额外的压力将会导致为肌肉供应血液的小动脉关闭。而缺血会导致肌肉死亡并且溶解,从而进一步加重筋膜室内的压力。从而导致更严重的压力增高。 而一旦陷入了这种“缺血-水肿-缺血”的恶性循环之后,就可以认定患者罹患了骨筋膜室综合征。 由于这种症状尤其容易出现在四肢上,因此,绝大部分手臂和腿脚骨折的患者都会在复位后,被医生要求住院观察,以求万一出现了这种症状,医生可以尽早介入治疗。 治疗骨筋膜室综合症的关键,在于尽早干预。务求在患者肢体陷入“缺血-水肿-进一步缺血”的恶性循环之前,介入并且打断这种恶性干预。医生们能够采取的手段包括肢体降温,甘露醇注射,利尿剂使用以及切开减压等等。 如果不尽早介入,骨筋膜室综合征的后果有可能是致命的。大量死亡的肌肉细胞,会释放大量的钾和其他细胞废物。这些物质一旦随着筋膜室压力下降而重新进入血液循环系统,会马上诱发心律不齐乃至室颤和心脏停跳。而再进一步缺血,死亡的组织则会形成坏疽,造成更大范围的感染并且危及生命。 到了这两步,为了尽量挽救患者的性命,医生们能做的也就只有截肢而已了。 这也是孙立恩上午一直试图挽留患者,让陈潇马上接手手术复位治疗的原因所在。 但……医生不能完全推翻未成年患者监护人的决定。在家属明确表示拒绝在本院治疗的情况下,孙立恩什么都做不了。 · · · 在看到陈潇的一瞬间,孙立恩顿时觉得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倒不是盼着陈潇得个什么骨筋膜室综合征——孙立恩的内心还没有这么邪恶。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发生但发生可能性很大的致命症状。 就像是感染患者的脓毒症、创伤患者的DIC、呼吸内科患者的呼吸衰竭……你明知这些重症患者随时可能陷入这种危险症状中,但却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这种感觉至少是孙立恩最担心最害怕的。 “你先坐下。”孙立恩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示意陈潇找地方坐下。然后直接给院办打了电话,“你好,我是急诊孙立恩。” “孙医生。”电话那头的院办工作人员很明显知道孙立恩是个什么人,“有什么事儿啊?” “我这边有个病人,需要急诊手术。”孙立恩在电话里说的非常自然,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程度的不自然。“未成年人,但是联系不上家属。” “需要授权是吧?什么问题?”孙立恩找院办要手术授权的频率绝对是整个四院里最高的。别的医院里一年能有个一两次紧急手术授权就已经算是频率很高的了。而孙立恩……他一个人一年就能请求三四次。 其实请求紧急手术授权倒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孙立恩每次的授权申请都完全符合相关要求,并且也从来没有惹出过什么麻烦。因此,院办的工作人员们其实都还挺“信任”孙立恩的。 “骨筋膜室综合征,右臂上的。”孙立恩这边回答的非常顺溜,“其他的相关检查还在补充进行,为了抢时间,请你们先开始流程。” “知道了。”院办那边很痛快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要求,然后挂掉了电话。 而孙立恩则放下电话,开始对面前这个小朋友进行“串供”。 “你记得自己父母的电话么?”该提问的还是要问,虽然之后可能会给自己惹上麻烦,但孙立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冒一次险。 大不了被扣工资甚至罚款,这些事情他现在还真不怎么在乎。 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的一条胳膊乃至一条命,值多少钱?这个问题,孙立恩也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一定比医院的罚款上限更高。 “不记得……”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是记在手机里的……”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把手机掏出来翻了翻,“额……这台手机里没有记。” 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孙立恩有些诧异,但这种情况简直不要太好。他继续问道,“有什么手段能够联系到你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微信电话之类的有没有?” “都没有。”陈潇继续摇着头,他用非常诚恳的语气回答着孙立恩的问题。“我爸妈不用微信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他们两个都有事情,下午四点就出门了。” 这就是明显在胡扯了。孙立恩非常肯定,陈潇的母亲当时是用微信交的费用——她的那张缴费单现在还在桌上放着呢。 本来打算直接跟陈潇对好口供的孙立恩竟然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而陈潇则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我也问过朋友了,他们说要绕过父母同意授权做手术就只能这样……”他看着孙立恩,认认真真的说道,“我才十四岁,我不想下半辈子都没有右手。” 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了这句话那就其他都好办了。“你跟我来。”他站起身子,用办公室里备着的三角巾先简单固定了一下陈潇的胳膊后,带着陈潇往外走去。“你刚才的回答挺不错,别人问你也要这么回答——没问题吧?” “放心吧。”陈潇点了点头,“刚才那些话……其实也不是我在撒谎。” 第738章 争取 陈潇很上道,这让孙立恩心里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作为一名普通的医生,患者都这么说了,那医生通过既定渠道申请进行急诊手术也算非常合理且正常的行为。虽然心里压力轻了不少……但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的孙立恩还是有点紧张。 好在抢救室里的医生们也没有起什么疑心,他们对孙立恩“脸黑”的事实已经都快到了麻木的地步。不就是下班的时候在第九诊室里见到了一个骨筋膜室综合征的小朋友嘛?下了班之后遇见急性胰腺炎和大力水手综合征的事情孙立恩也不是没干过。 在处理他的骨筋膜室综合症之前,医生们首先要进行一些准备和基础检查。而趁着这个功夫,孙立恩则去联系了骨科今天的值班医生。 “今天值班的是林亚男医生。”骨科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孙立恩不认识的人。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孙立恩的请求作出回应,“林医生这边现在没什么事,可以直接进手术室做准备。” “让林医生现在就带组进手术室吧。”孙立恩对这个手术安排相当满意——毕竟林亚男身为袁平安的夫人,整个求学生涯都是在同协度过的。她来主刀手术,想必把握十足。 袁平安还在忙着总结唐敏的病例资料,要不然孙立恩还真想让袁平安来负责对接——人家夫妻两个在四院工作活生生搞成了异地恋,一个礼拜下来都见不了几次面。能多一个见面的机会也是好的。 不过这种事情属于锦上添花,目前还不是最紧要的事情。孙立恩结束了通话,转头拿着手术说明,去找陈潇开始做术前谈话。 “因为联系不到你的父母,所以术前谈话就只能先跟你做了。”孙立恩特意打开了自己手机上的录音,然后说道,“为了程序合规,所以我这边开始进行录音留档,没问题吧?” 陈潇脸上有些见汗,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孙医生你正在录音,开始吧。” “姓名?”“陈潇。”“年龄?”“14岁。”两个人用几乎是例行公事般的速度开始进行询问对答。而越是谈话,孙立恩就越佩服面前这个小伙子。他的思维相当清晰,而且回答几乎就像是为这次“有预谋”的紧急授权手术量身打造的一般。 陈潇非常痛快的承认了自己目前无法与父母和任何直系或者间接亲属取得联系。并且宣称自己来医院,是因为疼痛突然开始减弱,而且手臂感觉有些麻木。 孙立恩花了两分钟完成了对陈潇的术前谈话,然后顺利拿到了院办给予的紧急手术授权。与此同时,抢救室内的医生也完成了对陈潇的术前检查——主要是探了探他的尺动脉,并且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在获得了一声惨叫般的喊疼之后,孙立恩关于“骨筋膜室综合征”的诊断得到了抢救室内医生们的一致认同。 术前准备工作里需要做的也不算太多。除了找一套病号服给陈潇穿上以外,就是提前开始注射头孢哌酮钠舒巴坦钠。 对于患有骨筋膜室综合征的患者来说,肢体所面临的最大风险就是感染和出血。而处理骨筋膜室综合征的主要治疗手段是切开减压——这就等于在原本的皮肤屏障上开了一大堆巨大的创伤口。虽然术后使用VSD持续负压吸引也是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但VSD外面的那圈“保鲜膜”可比不上皮肤隔绝病原体的效果好。因此,骨筋膜室综合征的患者都需要预防性使用抗生素以对抗潜在的感染。 而陈潇需要做的手术可不止单纯的骨筋膜室综合征这么简单。他的骨折还没有得到处理呢。 骨骺部分的骨折需要进行体外固定,而且固定起来也比较麻烦。但和骨筋膜室综合征切开术一起做至少有一个好处——他的问题能够在一次切开中同时解决掉。 孙立恩看着陈潇被固定在转移床上,然后被推往手术室。当床经过了孙立恩身边时,他低声对陈潇道,“你很勇敢,做的好。” 陈潇则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用完好的左手朝着孙立恩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随着板车离开了抢救室。 今天总算是有了一件好事。孙立恩看着远去的陈潇,自己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烤面筋!”用了两年都没换过的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孙立恩摸出电话,发现居然是胡佳打来的。 “领导有什么指示啊?”孙立恩接起电话笑眯眯的问道,“你们聊完了?” “还没有尽兴,所以我们决定一起吃个晚饭。”电话里的胡佳听起来确实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你要不要一起来?” “三个女同志聊天,我本来是不太想参加的。”孙立恩故作纠结,随后迅速恢复常态,“不过考虑到我参加进去正好是两对情侣,所以参加一下好像也不错——去哪儿吃?” “瑞秋想吃火锅,你找地方呗?”胡佳说道,“她好像也能吃辣,所以我觉得四川火锅应该不错。” 外国人一般都不太能吃辣,除非是东南亚出身或者是墨西哥人。瑞秋虽然不是上面那两种,但毕竟是中国媳妇儿。而且她也在国内生活过一段时间,能吃辣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孙立恩在心里暗自琢磨着,大概徐有容还是有点担心自家爹妈的看法。所以才会决定把带着瑞秋回去见父母的事情往后推一段时间——虽然已经和徐教授两口子挑明了关系,但这次性质毕竟有些不同,徐有容心里没底也是正常现象。 旁观者清这种事情孙立恩反正是深有体验,再丑的媳妇也总是要见爹娘的。更何况事实上徐父徐母对瑞秋的观感也相当不错。这次徐有容去美国突击结婚,很大一部分主要因素是为了救人。综合考虑下来,孙立恩反正觉着这个问题应该不大。 也不知道一顿热辣辣的四川火锅能不能让徐有容下定决心。反正孙立恩是准备去找老帕谈谈这个事儿,再怎么说也得给徐有容争取上一周婚假出来,才算是对得起她送听诊器的这份交情。毕竟在诊断上,孙立恩真的教不了她什么,但给她争取到和其他夫妻一样的待遇,这一点上孙立恩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得到的。 第739章 好事 火锅热辣,啤酒冰凉。因为开车而不能喝酒的孙立恩,眼睁睁看着自家女朋友干掉了第四杯扎啤。 吃着火锅喝着可乐,孙立恩心里之犯嘀咕——别等会胡佳回家睡觉前彻底喝高了,那自己又得在床边守一个晚上。 平心而论,孙立恩自己倒是没惦记着晚上还能发生点什么。但胡佳这个喝多了的姿态不光让他惦记不起来,反而他一直都在担心。 这十二月底的宁远,天气可凉的不是一般。万一她今天晚上喝多了,而孙立恩又不在旁边随时盯着给盖被子,胡佳明天可能感冒的几率高达九成。 可要是他今天晚上全程盯着,那明天自己睡不够的几率就高达100%。 这可是个难题。 感冒的器械护士是不能上台的,而睡不够的诊断科医生也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孙立恩左思右想,只能一副小儿女姿态的扯了扯胡佳的衣襟提醒道,“少喝点,你明天不用上班了啊?” “不用啊,我明天休班。”胡佳趾高气昂的要了第五扎啤酒,然后摆开架势涮起了黄喉。而桌子对面,瑞秋已经被胡佳灌的脸颊绯红,双眼迷离了起来。 徐有容看着自己妻子的样子有些心疼。外国人喝酒大多没什么酒品,而瑞秋又是那种来者不拒的性子,这还没开始吃饭,就被胡佳灌了好几扎啤酒,不醉才叫有鬼。 最麻烦的是,徐有容也不能喝酒。她甚至不能帮瑞秋挡上两杯——神经外科医生在日常生活中是需要绝对禁酒的。 心疼媳妇儿的一男一女在这个瞬间无形中成为了同盟,但也同时互相使起了颜色。徐有容用眼神示意孙立恩拦着点胡佳,而孙立恩则在用眼神回应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总之,眼神交流密切,结果就是一桌子好菜受到了冷落无人问津。 除了胡佳涮了些肉片,而徐有容为了让瑞秋好受点,专门要了一份炒饭和酸奶以外,剩下桌上的菜四个人基本没怎么动过。等到临结账的时候,这一堆菜才被胡佳打包了起来——她勒令孙立恩把这些东西带回宿舍,这样明天还能做上一顿麻辣香锅。 吃的挺开心,喝的也蛮尽兴,胡佳随后在胡护士长的电话呼叫下,上了自家大姑的车。她朝着出来送行的三人使劲摆了摆手,“过两天找机会再喝一顿啊!” 孙立恩和徐有容看着远去的老款雪铁龙C6,不由自主的一起打了个冷战。而半挂在徐有容身上的瑞秋还在冲着路边的一颗树不依不饶,“胡佳你别走,咱们喝到天亮……” 送两人回家的路上,徐有容实在是憋不住了才对孙立恩埋怨道,“胡佳这么能喝,你就不知道拦着点?” “我要是能拦得住,你看她能不能点到啤酒。”孙立恩用一种比较玩笑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无奈,他通过后视镜看向了坐在后座上和徐有容和瑞秋,“她没事吧?” ————— “喝的太快了。”徐有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朋友,然后反问道,“你不是急诊的么?你给判断判断她有没有问题?” “她这样在急诊我们一般都不收的。”孙立恩笑着答道,“今天晚上你稍微费点心盯着点,让她多喝些水就好了。明天早上要是头疼,那就来一粒布洛芬。” 不知道是不是孙立恩和徐有容聊天的声音太大,原本仰着躺在后座上的瑞秋突然翻了一下身子,把自己的脑袋枕在了徐有容的腿上,然后用母语含含糊糊的嘟囔了一句什么。 孙立恩没听清楚瑞秋在说什么,徐有容似乎一开始也没听清楚。直到她低头仔细听了听,然后眼圈一下就红了。 瑞秋在嘟囔的是,“别丢下我一个人。” · · · 等到孙立恩拎着两大袋子火锅食材回到宿舍的时候,沈夕叼着一根雪糕从阳台上晃悠了回来,并且帮着孙立恩把这堆菜装进了冰箱里,然后他才问道,“孙哥,今天聚餐啊?” “差不多,有个同事今天出差回来了。”孙立恩没有细谈徐有容的事情,他稍微伸了个懒腰,“你今天给我介绍的基因公司我联系过了——等出结果之后,哥哥请你吃饭。” “能给你帮上忙就行了。”沈夕很客气的笑了笑,“对了孙哥,我过几天要和曹哥一起吃顿饭——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孙立恩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点起了头,“好啊好啊,你们定时间,我肯定到!” 沈夕认识的曹哥那就只有曹鑫曹博士了。仔细想想看,自从曹博士因为受伤搬出宿舍之后,他和孙立恩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见过面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曹博士还在寒风之中坐着轮椅,笑着调笑还好自己不姓陈。虽然没有搞懂曹博士开的这个玩笑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但孙立恩至少知道了自己这位室友的精神状况还算可以。而且他似乎已经逐渐从自己受创的现实中走了出来。并且逐渐朝着原来的自己康复中。 康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过程。尤其是因为创伤而失去了部分行动能力的病人,他们的这一过程就尤显艰辛。比起其他需要康复的病人,他们除了需要战胜身体上的疼痛以外,还需要战胜自己心里的阴影。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创伤,让他们的康复之路变得崎岖不平,而且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心理阴影还会进一步发展为更加严重的心理创伤乃至心理疾病。 曹博士受伤的时候还在工作,因此他被认定为因公负伤。四院直接承担了他所有的康复和治疗费用。但康复和治疗费用在这个时候并不是最主要的阻力——治疗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烦。因为疼痛和心理阴影的影响,曹鑫的康复进度一直不尽如人意。直到夏天,情况才有了巨大改善。 曹博士的儿子在五月中旬呱呱坠地,初为人父的他似乎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以往对康复训练稍有抗拒的心理也一下子来了个180度转变。以至于后来康复医师不得不对他提出警告,要求曹鑫减少一些自发的康复运动以防止出现新的损伤。 按照沈夕的说法,现在的曹博士已经能够依靠一根普通的拐杖正常步行了。虽然走快了腿脚还是显得有些不利索,但至少已经能够自由行动而不必再依靠双拐或者轮椅——这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第740章 战略 第二天一早,孙立恩就接到了周军的电话。 “昨天晚上送过来的那个小孩是怎么回事?”电话里,周军的语气听上去不太平稳。他的下一句话就完美解释了自己语气变化的原因,“他的家长在院里闹事呢。” “昨天晚上?小朋友?”孙立恩真不是在演戏,现在是凌晨六点十分,他被一个电话从梦里唤醒,现在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哦哦,是那个紧急授权手术做掉的骨筋膜室综合征?” “你昨天晚上就送了这么一个麻烦过来。”周军冷哼了医生,“家属说他们昨天上午就来看过,拒绝了你手术的建议之后,你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诓骗他们儿子,让未成年人独自接受手术——多亏他们这是个儿子不是姑娘,要不然你小子现在被扣在头上的屎盆子还要多一个恋童癖!” “师兄你知道我这是被扣了屎盆子就行。”孙立恩没心没肺道,“诊断没有问题,询问的过程中我也录了音——那个小伙子自己说联系不上直系亲属的。” 周军的语气平和了一点,“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就不能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刚见到这俩人的时候,还以为你小子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他爹妈会来闹事啊。”孙立恩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着外面还一片漆黑的天空皱着眉头道,“联系不上家属所以请了紧急授权,我们不光保住了他的命,还能试着为他保下自己的胳膊——谁能想到做好事也会被人闹啊?” 这次就是在演戏了。孙立恩心知肚明,周军是在说自己和陈潇关于紧急授权手术上的“默契”。但这种事情,哪怕大家都知道,那也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真要细细追究起来,孙立恩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违规行为。而如果周军从自己口中得知“默契”的存在而不上报,那周军自己也得扛一个性质同样严重的“知情不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就是不能说出来。孙立恩虽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但具体应该怎么规避相关风险,别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们带来麻烦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你收拾收拾,赶紧来院里吧。”周军那头的语气又和善了一点,大概是周军看到孙立恩也这么上道,所以心里放心了不少。“早上过来的时候,给我带两杯咖啡——科里的咖啡机坏了。” “没问题。”孙立恩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和人在电话里多聊了几句之后,一开始的困倦感觉就基本消散的差不多了。“和以前一样,两杯热美式,里面各加三份浓缩?” “对。”周军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挂了电话,而孙立恩也起床开始了早上的基本准备工作——刷牙洗脸上厕所一条龙搞定了之后,他迎着零下三度的寒风出了门。 今年冬天和往年不太一样。虽然最低气温还在零度以下,但是今年的宁远格外干燥。从入冬到现在,几乎就没怎么下过雪。 没有下雪,对于农业来说是件坏事。但在空气质量大幅改善的现在,不下雪对于医生们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下雪,就意味着滑倒和车祸等等意外事故突然增多。这对医生们来说就等于是忙到要死的预告。骨折等等的创伤患者数量会急剧增多,同时还有大量并不算太严重的扭伤之类的患者涌入。 要是在以前空气质量不好的年代,那医生们就得考虑二选一。要么下雪接收大量的创伤患者,要么空气质量下降导致大量老年人和呼吸系统疾病患者入院。总之,冬天的急诊室那确实是非常繁忙的地方。 —————— 孙立恩这次学聪明了——他不只是帮周军带了咖啡而已。他在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里买了足足60杯黑咖啡,然后又装了整整一袋子的奶精和糖。最后请咖啡厅里的小哥帮忙,才把这一堆东西全部都塞到了自己沃尔沃的后备箱里。 果不其然,带着咖啡神兵天降的孙立恩成了整个四院抢救中心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人。在得知孙立恩带着这种重要的战略补给品到达四院之后,周军特意让人打开了平时保持关闭的抢救室后门。然后又动用了两架什么东西都没放的抢救车,这才来回三趟把这堆咖啡全都运送到了医生办公室里。 “不错啊你小子,现在挺会来事儿的。”周军还没说什么,曹严华医生就兴冲冲的朝着孙立恩的肩膀上来了一拳,“整挺好,挺及时啊!” 孙立恩笑眯眯的回道,“之前宋院长查房的时候要扣我的奖金,还是大家护着这才没扣成。拖了这么久才找到一个感激大家的机会,其实是我不好意思。” “这话就说的虚了。”曹严华笑着评价道,“保护规培,尤其是保护你这种以后肯定要留院的规培生,那是我们这帮当前辈的义务。规培生一共就那么点工资,再扣个几百块钱那还怎么过日子?” 客套了几句话之后,曹严华医生拎着六杯黑咖啡走出了办公室——胸痛中心的值班医生加上曹医生一共有七人,这帮人可都是靠着咖啡续命的。急诊室里的咖啡机坏了,最着急的是周军,然后就是这些工作繁重的应急小组医生。胸痛中心算一拨,脑卒中中心算一拨,创伤和烧伤治疗小组这是两拨人。算起来,孙立恩买回来的六十杯黑咖啡里,差不多有四十杯都是专门供给他们的。 “咖啡要是不够的话,不行就上诊断中心去取。”孙立恩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转身对周军说道,“周师兄,有空的话,还是来诊断中心里面转转吧。” 综合诊断中心的一楼大厅里,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有一大片宣传画区域。上面挂着周秀芳的照片,以及详细的生平介绍。文字介绍的最后才提到了武田制药对综合诊断中心的贡献。可以说,宣传本身基本都是在描绘周秀芳而已。 而周军一次都没有去过综合诊断中心——他只是在综合诊断中心揭幕之前,去过一次门外,并且为自己祖母的半身铜像悄悄献了一束花而已。 “知道了。”周军非常平静的点了点头,仿佛他之前刻意绕着综合诊断中心走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第741章 人道主义检查 不知道是看在六十杯咖啡的面子上,还是周军担心真的问出点什么问题,所以他并没有让孙立恩留在急诊,准备直面陈潇的父母。他只是让孙立恩把他录好的录音发了一份,然后就打发他赶紧回诊断中心干活去了。 综合诊断中心屹立在寒风之中,木纹和清水混凝土的外墙和四院其他的建筑物显得有些风格不够统一。 孙立恩走到办公室里,看见了正在折叠行军床上睡觉的袁平安——他的身旁还放着厚厚一摞装订好了的白纸。 时间还没到早上交班的点,孙立恩想了想,还是把门重新悄悄关上了。袁平安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昨天晚上根本没回家,鬼知道他究竟折腾到了几点才睡下。在这种时候,任何类型的关心其实都没有意义。还不如让人多睡一会比较实在。 孙立恩走到护士站,问值班的护士姐姐要了一张废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了“袁平安正在休息,请先到会议室”的字样,然后把纸用透明胶带贴在了门上。随后,他自己走到了小会议室里,开始用笔记本电脑调取昨天的唐敏检查结果。 一边看着检查结果,一边把合适的图片截图下来扔进PPT里展示。孙立恩的工作干的非常顺手,过了大概四十分钟,第一治疗组的医生们几乎全都出现在了小会议室里——除了袁平安之外,大家基本都到齐了。 “这是昨天的影像检查结果。”孙立恩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在了投影仪上,然后开始了一场有些特殊的早会报告。“袁平安昨儿不知道加班到了几点,我早上去办公室的时候他还睡着呢。所以早会我也没叫他,咱们开完会以后,我再把这个PPT发给他一次就行。” 大家对此当然一点意见都没有,毕竟说起加班熬夜之后补觉的重要性,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深有体会。 “患儿名叫唐敏,今年七岁……”孙立恩再次重复了一遍唐敏的基本情况,并且强调道,“昨天下午我在对患者家属进行病史采集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她的舅舅,也就是唐敏母亲的亲弟弟曾经在大概八九岁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类似症状。主要表现为视力快速下降,随后症状自行解除了。” 这个消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徐有容的表情比较奇怪,“那不就应该直接考虑遗传病么?” “不能排除肿瘤。”孙立恩摇了摇头,“18岁以下的一型神经母细胞瘤患者是有可能自愈的,在两次活检都没有明确病变的情况下,我不敢冒这个险。” 孙立恩的解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就连徐有容也点了点头,随后她问道,“那这个活检还要做么?” “视神经活检稍微往后放一放。”孙立恩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稍微延后一下这个检查。“我已经让袁平安取血送样本去做全基因组测序了,大概两周左右就能出结果。等全基因组测序彻底排除掉遗传病的风险之后,再考虑活检也不迟——如果她真的是肿瘤,两周时间应该还是能等得起的。” 视神经活检这个提议,周策和布鲁恩博士都没听过。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皱起了眉头。 “视神经活检确实是个比较稳妥的方案。”布鲁恩博士皱着眉头说道,“不过这个时候就做这个区域……会不会太激进了一点?” “你这个话就不像是人话。”周策现在和布鲁恩博士熟的仿佛能穿一条裤子,“前面说稳妥,后面就说激进,正反都让你说了,这叫什么话?” “比起再次进行脑白质穿刺活检,视神经活检确实比较稳妥。至少它的后遗症只有损害视力这一条而已。”布鲁恩博士伸了个懒腰,“可是活检本身就风险很大啊,如果能有其他手段确定性质的话,那不是更好么?” “确诊肿瘤的标准有且仅有活检这一条而已。”周策摊了摊手,“遗传病的检测已经在进行了,要是没有找到遗传病方面的可能,再考虑活检嘛——这个风险分担不是已经规划的很好了?” “我有个主意。”布鲁恩忽然瞪圆了眼睛,他前倾身体对孙立恩道,“这个小姑娘的侧脑室是做过分流的对吧?” “没错。”孙立恩不明就以的点了点头,“在远海医院做过侧脑室分流术,影像资料上也有显示。” “如果是肿瘤,那么这些不稳定的癌细胞就很容易通过从组织上脱落下来,然后通过脑脊液循环系统进入其他组织潜伏并且生长。”布鲁恩继续道,“我觉得,这里也许可以做做文章。” 在中国当了几年医生,布鲁恩博士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居然连“做做文章”这种话都能说出来了。但孙立恩并不怎么在意布鲁恩博士的中文水平,他更在意的是“做做文章”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孙立恩皱着眉头,顺着布鲁恩博士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道,“我们应该考虑检查一下她的淋巴系统?” “淋巴系统和血液系统是主要的癌细胞转移通道,从目前她脑内的多发占位位置来看,这些如果是肿瘤的话,癌细胞最容易通过脑脊液转移。”布鲁恩博士搓着自己的大手说道,“她的脑脊液里可能会有癌细胞的踪影,而且胸膜和肺部也可能有肿瘤的痕迹。我觉得应该加大对她脑脊液的检查频率——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先做个小手术,建立一个能够通过分流通道取样的瘘管。并且我个人建议,对她做个PET扫描,看看其他部位的情况。” 如果能够成功建立这样一条瘘管,对于常规化检查唐敏脑脊液成分是有非常重要意义的。脑脊液检查一般需要穿刺腰椎——简称腰穿。这样的穿刺是很疼的,成年人尚且不太能忍得住,更何况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如果每天都要检查脑脊液,那提前手术建立瘘管就几乎成了必然事项——每天腰穿那简直就和酷刑没什么区别。 至于PET扫描……孙立恩有些狐疑的向徐有容提问道,“咱们医院……有PET能做么?” 第742章 会议精神 ———— PET扫描是一项非常昂贵的设备,最传统的PET-CT单独一台机器的售价大约在三千万左右。而作为大型设备,有关部门为了防止地方医院一窝蜂式采购机器从而造成浪费,对这种级别的设备采取了“设置规划并且限制审核购买”的方式。地方医院如果想要拥有一台自己的PET扫描仪,那就得首先通过固定渠道向上级部门申请,确定不超过五年规划中的数额后,经过批准后才能购买。 在PET扫描技术刚刚出现的时候,单独一台PET就要被当做和质子治疗肿瘤系统一个等级的甲类医疗设备进行规划和管理。而十几年的发展后,普通的X线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仪——也就是PET-CT目前全国已经装备了超过710台。并且还被下移成为了乙类管理。而目前还在甲类规划的,则是全国装备数量不过33台的PET/MR(正电子发射型磁共振成像系统)。 而相比较其他影像学检查手段,PET扫描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够直接显现出各个器官运作的情况。通过注射含有放射性的18F-FLT等显影剂后,PET-CT扫描能够快速发现大量吸收胸腺嘧啶的异常肿瘤组织。 这也就让PET扫描技术成为了人体肿瘤筛查的绝对利器。极高的敏感度和相对活检更小的伤害,都让它成为了高端体检的核心检查内容。 而和传统迅速的CT扫描不同,由于需要对患者注射显影剂,并且还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让显影剂进入组织内部,PET扫描对于四院这种大急诊中心来说实属浪费。癌症患者一般没有急症,他们大多只有重症。 因此,孙立恩才有这么一问——毕竟现在的PET-CT和PET/MR的生产主要是由GE、飞利浦和西门子三家垄断。日本企业没有相关的生产厂家,武田制药捐赠的内容里大概也不会包括这个。 “咱们院里做不了。”周策摊了摊手,“如果要做的话,整个宁远就只有附属医院可以搞。我记得宁远医学院里是有一台试验用的PET/MR,不过那个玩意……反正放只小白鼠什么的进去还行,了不得放个比格犬。人肯定是用不了的。” 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是整个宁远市内能力最强的综合型三甲医院。他们有设备倒是不出奇。孙立恩点了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之后,重新把重点挪回了现在四院能做的检查上。 “从神外的角度,给引流管直接造瘘是不太现实的。至少通路的其他位置上没有合适的空间。”徐有容适时提出了神经外科在这个问题上所面临的困难。“引流管一般都是现成的整体设备,要在上面开孔引流有难度。而且就算是能开孔,从颅骨外到腹部的这条通道上也没有一个能够适合做瘘管引出的地方——除非你从颅内的储液囊或者从腹膜内的转移出口做瘘。” 侧脑室引流是一项难度不算太高的二级手术。但它的核心组成关键——侧脑室引流管则是一套比较精密的系统。通过这套系统,医生们能够通过选择阀门和储液囊,主动选择开始进行引流的颅内压力。 储液囊一般位于靠近体表的颈部,它的主要存在意义是通过按压检查整套引流系统的工作情况,同时还能够兼顾一部分调整分流压力的作用。 但储液囊并不具有穿刺功能。或者说,传统的储液囊并不具有这种功能。为了方便穿越脑血屏障,同时也为了能够方便抽取脑脊液进行化验检查,有些公司已经推出了带有硅胶穹顶而非普通塑料外壳的储液囊。这种全新设计的储液囊,可以耐受细针反复多次小角度穿刺,甚至还能作为穿越脑脊液屏障,直接进行无痛鞘内注射的通道。 问题在于……这种硅胶穹顶储液囊并非侧脑室引流储液囊的主流或者说标配设计。要使用这样的储液囊,那就必须在植入当初就使用带有硅胶穹顶的组件。 “这个……”孙立恩听到这里有点犯难,“换个储液囊行不行?” “不够稳妥。可能会影响到原有的引流。”徐有容对这个提议很谨慎,“原有的引流方案我们这边也没有掌握,贸然更换储液囊是有风险的。我倒觉得,可以考虑在腹膜这个位置增加一个能够耐受反复穿刺的注射港。” 注射港的性质和硅胶穹顶储液囊类似,不过四院临床上用的次数更多一些——作为化疗药物深静脉注射的一个主流发展方向,注射港本身并不算太贵,而且技术也比较成熟。 “那就得请普外来会诊看看。”孙立恩再记了一笔之后,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有其他事情需要补充,于是决定散会,“走吧,咱们去叫袁平安起床。” · · · 袁平安医生在自己的行军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十五分的位置。 他今天凌晨四点在行军床上睡下的时候可没有定闹钟。袁平安非常确定,自己的同事们早上来上班的时候,那个声音就绝对足够唤醒自己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到了八点十五分,整个办公室里却空空如也——除了他自己以外,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这感觉有点像是一大早就来到班里等着上课,结果左等右等却发现除了自己以外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袁平安甚至有那么几秒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诊断中心的工作安排和学校还是不一样的。至少不应该有这种“只有自己记错了,其实今天全校放假”的情况出现。 袁平安从床上坐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行军床后,给自己灌了两杯黑咖啡下肚。然后朝着窗户外面看了看情况——还好,四院还没有被全院封闭,外面已经有了影影绰绰的医务人员和患者行走的影子。 那就是……其他人都碰见了什么事儿?袁平安的大脑在咖啡因的作用下开始逐渐清醒了过来。他迅速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大概浏览了一边院里的工作群之后,排除了发生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的可能。 不是急诊工作相关……他猛地朝门外跑去,一边快步跑着,一边紧张的掏出了自己的听诊器——在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唐敏可能出了什么大问题。 然后,跑出门外的袁平安就和孙立恩等人撞在了一起。准确来说,他是撞在了布鲁恩博士的肚子上。然后,布鲁恩博士稍微一晃,一脸诧异的扶起了两米外躺在地板上的袁平安,“怎么了?” 袁平安看到自己的同事们有说有笑的站在走廊上,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揉了揉自己被摔的生疼的后腰,“我还以为出啥事儿了……你们怎么都没进办公室?” “特意给你留点时间睡觉。”孙立恩从身上摸出了记录本,朝着袁平安展示了一下里面的字迹,然后说道,“走,回去给你传达一下会议精神。” 第743章 灯下黑 唐敏的一天,是以一大堆检查为开头的。 今天需要做的检查包括脑部MRI,颈动脉彩超,视神经电位诱发等等。这些检查唐敏以前都曾经做过。而再做一次同样的检查,对唐敏和唐敏的父母而言自然是“失望”大于希望的。 以前的医院都做过这些检查,但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到了四院之后,这群医生又开出了一样的检查——反正在唐敏的父母来看,这种行为就基本等于四院的医生们宣告“我没啥好主意,所以我要把其他医生们走过的弯路再走一遍”的直接宣告。 尽管心里有些疑神疑鬼的,但唐敏的父母依然带着孩子非常配合的开始了一天的检查。而孙立恩则在办公室里忙着给人打电话。 刚入行不久的年轻医生就有这点好处——要换成其他在行业里已经干出了一些成就的大佬们,碰见搞不明白的病例,他们大概是不会把“打电话求援”当成第一选择的。但规培医就不一样了——哪怕到了第三年,他们能够搞懂的病例也不是很多。 孙立恩不光是在打电话求援而已,事实上,他是在一边打电话,一边进行头脑风暴。 唐敏的病例是非常复杂的,而且症状也没有足够的标志性。在有足够价值的检查报告出炉之前,孙立恩需要所有的意见。哪怕是那种听上去不太靠谱的也行——反正有状态栏作为后盾,他要辨别各种意见倒也相对简单一些。 除了打电话向自己认识的行业大牛求助,孙立恩还充分发扬起了自己“敏而好学”的特质。他干脆把电话打到了吴友谦那里。 “老东西要60个小时才能给出建议?”吸引了吴友谦的,首先还是老东西在这个病例里的特殊表现。毕竟这套系统当初设计就是为了给一线临床医生做提示的。而一个普通轻症病人从抵达门诊到完成检查并且拿到药物,往往也就一两个小时而已。 按照项目组的计划,老东西从拿到检测结果,到给出诊断建议的时间应该小于三十分钟才算是有实际使用意义。而要成功投入临床使用,这个诊断时间应该被缩小到小于十五分钟才行。 六十个小时的诊断时间,就算是对住院病人来说也有些太长了。吴院长虽然对电脑技术不够了解,但跟组这么长时间,他对于老东西的能力还是有一个非常具体的认识的。在老东西刚刚开始进行神经网络学习的时候,一个普通的胃痉挛需要耗费老东西大概十五天的时间进行运算。而现在,老东西要判断一个患有胃痉挛的患者,大概只需要30秒的运算。 哪怕已经取得了这种进步,老东西仍然要计算超过六十小时才能给出建议。吴友谦先是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就开始沉思了起来。 “六十个小时的计算时间确实可能说明了一些问题。”吴友谦在电话里沉默了差不多三十秒。孙立恩在这三十秒里一直忐忑不安的等着吴友谦说话——他特别担心是不是自己在实际使用老东西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导致了这种长到匪夷所思的计算时间出现。“这个病可能会比较麻烦。” “不过,既然是老东西能算出来的,那至少说明这种疾病确实是被输入到了老东西数据库了的吧?”孙立恩毕竟是个年轻人,对于计算机相关的东西还是有一些基础认知的。“毕竟老东西也是个电脑,它总不能凭空诊断出一种并不存在的疾病吧?” “那当然,它就是台电脑,又不是有二三十年从业经验的临床专家。”吴友谦对孙立恩的推断给予了部分肯定,“不过,要是碰到数据库里没有的疾病,老东西还是能够凭借自己的数据库给出模糊推断的。它不知道感染了患者的是哪种新型病毒,但它应该还是能够分得清楚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和感染的区别的。” 这就相当于给出了一个诊断方向?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老东西发挥的作用好像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那也行……”他顿了顿之后问道,“吴院长,我手头这个病例你不感兴趣嘛?” “能让老东西算六十个小时的病例,你说我感不感兴趣?”吴院长在电话那头咳嗽了好一阵,然后继续道,“病例你给我传真一份发过来。” “传真可能难点。”孙立恩苦笑着看着自己手里这份厚实的仿佛实用内科学的病例——袁平安的工作确实卓有成效,他按照时间线索,把唐敏的所有病例记录都编列成了一本厚厚的病例——然后无奈道,“我手上的这本病例少说也有个四五百页,要拆开扫描传真工作量太大了。您现在在宁远么?不行我等会把病例给您送过去。” 孙立恩会选择向吴友谦求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老吴同志毕竟在行业内打拼了几十年,他教出来的学生恐怕比孙立恩见过的医生还要多上几十倍。而这些医生在各自的职业发展中,也会结识不少其他专家学者。要知道,对于这些“专家学者”而言,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研究项目和项目申请以外,大概没有几件事情的吸引力能和这种“很多其他专家都摸不着头脑的罕见病”相媲美的。 找吴友谦求助,算是投石问路。而找宋文和刘堂春,那就算是四院自身的既定渠道了。 刘堂春现在是负责分管急诊和诊断中心的副院长,下级医生有搞不定的病例,请刘副院长出出主意那再合理不过。而宋院长嘛……孙立恩的求助电话都打到吴友谦手里了,那通知一下宋院长也算是合情合理。 刘堂春和宋文在接到了孙立恩的求助电话之后,其实还是有些惊讶的。两人都没想到,四院居然还能收到孙立恩搞不定的病人。刘堂春对此表现的最为激烈,“你都搞不定的病人,你让我上哪儿找人处理去?” “刘老师,我这也是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了……”孙立恩无奈道,“基因检测已经在搞了,脑脊液的检查后面得看看神外和普外有没有什么办法从患者的引流管上下手……我手上的牌就只剩下带着病人去外院做PET了……” “PET我能给你想想办法。”刘堂春直接从孙立恩手里抢了个最简单的活,“你要找外院专家会诊,要么去找宋院长,要么去问问陈天养和柳平川手里有没有合适的。老刘我不方便给外院专家打电话。” 孙立恩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刘堂春为啥说自己不方便打电话——感情老刘同志也怕别人误会? 而相比较刘堂春,宋文就显得靠谱多了,“病例拿过来一份,我问问看西华医院那边的专家有没有什么想法。还有,这个病人,你问过帕斯卡尔博士的意见没有?” 第744章 帕斯卡尔 老帕已经好多天没在综合诊断中心里露过面了。原因也挺让人无奈——他之前在美国带过的研究生,在从纽约飞往韩国的飞机上被美国海关给拦了下来。 海关细致搜查了莱纳斯的个人笔记本电脑和四个随身携带的移动硬盘。虽然没有从里面找出什么可能“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东西,但是他们还是从移动硬盘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几部印着“FBI WARRING”的未授权电影。 这下可好,莱纳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预定了的飞机抛下自己和自己的行李,朝着大洋彼岸飞去。而他自己则被迫留在了美利坚,并且还得出庭三周后举行的治安法庭——法官估计要为他的违法行为开出几百美金的罚单。 而老帕最近焦头烂额的就是莱纳斯的事情。事实上,不只是莱纳斯,收到帕斯卡尔博士邀请,并且也同意来国内搞学术研究的几个博士全都在出境的时候遭到了突击检查。就凭美国海关故意找茬的这个劲头,想要在个人的手机或者电脑上找出一点不合适的东西简直太简单了。 最后顺利来到国内的,只有一个在哈佛留学过的中国留学生。他比较聪明,自己什么电子设备都没有带。手机也就只拿了一台没有开封过的苹果,以及一张从国内寄来,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取下来的电话卡而已。至于他个人的笔记本电脑嘛……他把这玩意直接卖给了自己的同学。 帕斯卡尔博士没有到四院来,但这也并不影响孙立恩拿着病例去询问他的意见。帕斯卡尔博士自从有了自己的实验室之后,就从爱岗敬业的好专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的黑心老板。虽然孙立恩心里也明白,老帕的综合诊断中心主任职务其实留着给徐有容打掩护,但……这也不影响孙立恩去骚扰他嘛! 看看人家布鲁恩博士,再看看老帕!同样是从美利坚来到国内的两个美国专家,怎么在工作态度上的区别就这么大呢? 两位美国专家的工作态度暂且不提,孙立恩和徐有容等人打了个招呼之后,自己就拎着病例出现在了宁远医学院的生物实验楼下。学院距离四院稍微有点距离,不过自己有车开就是有这点好处——至少不用抱着一摞厚厚的病例,在寒风之中一脸狼狈的等公交车或者打车。 带着病例来到了门口,孙立恩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许应该先给老帕打个电话。但来都来了,在这点事情上他决定偷个懒——反正门口坐着伊莎贝拉,跟她说的效果也差不多。 伊莎贝拉确实坐在门口,但孙立恩还真没法直接请她传达一下自己的来意——她正在一脸严肃的打着电话。 “肖恩,你也知道,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孙立恩进门的时候,伊莎贝拉朝他递过去了一个“请稍等”的眼神,然后自己走到了一旁的房间里继续通话。“政治操纵不应该影响执法部门的行动,这个原则是必须坚持的……” 虽然不知道伊莎贝拉究竟在跟谁通话,但是看她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孙立恩也知道现在不是个打扰别人的好时机。他只能坐在原地开始等待——但愿这次电话的通话时间不会太久。 然而孙立恩的脸黑已经开始出现了恶化的趋势,伊莎贝拉的电话打了半个小时居然还没有结束。这位平时一脸和蔼可亲的前FBI谈判专家仍然保持着非常稳定的语气,但孙立恩也能听得出来,她真的开始不耐烦了。 “亲爱的,咱们中午去吃……”就在孙立恩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拿手机出来给帕斯卡尔博士打个电话的时候,走廊里面的房间门被人一把推开,凌乱姜红色头发加地中海发型的帕斯卡尔博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一边走着,一边大声朝着自己的妻子吆喝着。结果刚出来两步,就看见待客区里坐着表情有些奇怪的孙立恩。 “你怎么来了?”老帕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大声道,“伊莎,孙来了!你给他倒杯茶……” “哐!”伊莎贝拉一脚踢开了自己所在的房间房门,并且指着帕斯卡尔博士的鼻子怒道,“我正在和肖恩谈莱纳斯的事情,你要是帮不上忙,那就别给我添乱!还有……”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然后怒吼道,“SHTU THE FUCK UP!” “哐!”又是一声巨响,伊莎贝拉用尽全身力气把门重新摔了回去,三秒钟后,房间里重新传来了她冷静而且平和的声音,“不好意思,我这里刚刚信号不太好……” 孙立恩看着这个样子,尴尬到差点连呼吸都忘了继续。而帕斯卡尔博士则带着一脸无所谓而且还有些无奈的表情,朝着孙立恩耸了耸肩膀,“最近的事情太多,伊莎贝拉重新回到工作模式之后就容易出现这样的问题——好在她不用在家里接上级指挥官的电话。陶德出生之前,她可是天天在家里喊着‘FUCK’的。” 孙立恩根据现有线索合理推断了一下,判断帕斯卡尔夫人大概是为了给孩子一个比较健康的生长语言环境,所以才选择从FBI谈判专家的位置上退下来,回到家庭成为一个全职主妇。 这样的判断到底对不对孙立恩反正不太想去验证,不过考虑到第一次面见帕斯卡尔夫妇之前,瑞秋不怀好意怂恿胡佳去询问两人过往浪漫经历的举动,孙立恩觉着自己的判断应该有很大几率是对的。 “伊莎贝拉看起来压力挺大的。”孙立恩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他只能努力把话题往自己带来的正事上引。“诊断中心接了一个病人,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复杂?能有多复杂?复杂到你也不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帕斯卡尔博士对这个情况也作出了和刘堂春相似的反应。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向帕斯卡尔博士递上了自己手里的病例,“袁平安总结的病例,这个孩子经历了两次活检,但还是没有确定究竟得了什么病……” 帕斯卡尔博士坐在了孙立恩身旁的沙发上,然后开始看起了厚厚的病例。 第745章 有依据的方向 病例阅读需要一些时间,但帕斯卡尔博士看的却比孙立恩预计的要快不少。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病例只看到一半的帕斯卡尔博士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皱着眉头问道,“这个病人……有点奇怪。” “当然怪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两次活检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本身就很不寻常——采样可是直接从影像上显示的占位区采的。” “这些占位区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占位。”帕斯卡尔博士朝着孙立恩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病例,“炎症也有可能在MRI里表现为低信号区。” “炎症?”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你是觉得……这可能是……某种自免疾病?” 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这种问题,你去问肿瘤医生,他会说这是多发胶质瘤;你去问遗传病医生,他会告诉你这是某种鬼才知道名字的遗传疾病。我以前确实见过症状有些类似的病人。所以你今天来问我,我当然会觉得这个可能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我们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怎么去验证我们的说法。”他盯着孙立恩认真道,“我们只能提供想法,辨别和验证这些想法是你的工作。” 孙立恩还在努力吸收消化帕斯卡尔博士的回答,而老帕则继续往下说道,“从病变的区域分析,这些占位基本都是紧挨着侧脑室和主要血管周围的。而下面的这些脊柱索条状影,我倒是有些别的看法。” 影像学检查的报告上确实提到了多发低信号影。而这个低信号影则被影像科的医生们解读为“占位病变”。但,帕斯卡尔博士却对此有不同看法。 “MRI上的低信号影一般都出现在水分明显高于其他组织的地方。”他对孙立恩解释道,“活检也说了,镜下显示间质略水肿——这也能用来解释低信号的来源。”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病例,然后摇起了头,“如果是间质性脑水肿,那它的影像学特征应该表现为脑室周围边界清晰的条状影——这和多发低信号的现有影像学证据不符。而且远海医院已经给患儿做过了侧脑室引流,如果是间质性脑水肿导致的病变,她的病情在侧脑室引流之后至少应该稳定下来,而不是进一步恶化。” “我只是说这些区域可能是水肿,但不一定就是间质性脑水肿。”帕斯卡尔博士摇了摇头,“我有一个比较大胆的设想——不过你先等等。”他低下头,又开始翻起了前面的病例,并且还用自己口袋里的笔在上面开始勾勾画画。很快,他就完成了自己的标记工作然后说道,“患儿在第一次入院后接受了连续六天的激素冲击治疗,但是治疗效果不佳。” 这一条孙立恩是知道的,他点了点头,“然后呢?” “随后医院给患儿进行了第一次AQP4抗体检测,检测结果为阴性。”帕斯卡尔博士继续低着头念道,“一个月之后,患儿出院。在过了两周后,他们转入到另一家医院开始治疗——新的医院也采取了差不多的策略,激素冲击。” 这些医院的医生逻辑和帕斯卡尔博士的假设其实差不多,他们都认为这些低信号区不见得就真的是肿瘤,而更有可能是无菌性炎症反应。因此,首先被采取的治疗方案就是激素冲击治疗。只不过两家医院采取了不同的激素类药物和服用计量而已。 “第三家,第四家……甚至连首都的同协医院也采用了激素冲击的治疗方案。”帕斯卡尔博士摇着头说道,“但是都做了无用功。” 这听起来像是对之前治疗的单纯描述而已。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没发现这里面能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先试图控制病情,然后再完善相关检查。”帕斯卡尔博士摇头道,“激素冲击治疗下,首先影响的就是APQ4抗体。”他看着孙立恩认真道,“我觉得,至少不能这么轻易的排除NMO。” 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neuromyelitis optica,NMO),是整个治疗过程中一开始就被排除掉的一个怀疑目标。原因也很简单——多家医院都为唐敏进行了相关检测,而其中APQ4抗体的检查始终呈阴性。 “抗体阴性,不代表她就没有NMO。”面对孙立恩的提问,帕斯卡尔博士只是简单的摇了摇头道,“有一些NMO患者会在接受了激素冲击之后出现AQP4抗体假阴性。而这些人……”他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神秘的笑容,“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 “他们都对激素冲击治疗表现不敏感?”孙立恩顺着帕斯卡尔博士的思路猜了下去,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对于这样对患者,采用血浆置换的效果会好很多。”帕斯卡尔博士一边点头,一边把病历递了回来,“我觉得,如果要排除掉NMO,那至少应该做两次血浆置换看看效果。” 孙立恩迟疑了一会后,把帕斯卡尔博士递过来的病例放在了一旁。“这个事儿……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 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个疾病的诊断同时需要具备视神经和脊髓部分的炎症反应。退一步说,假设唐敏真的是AQP4抗体阴性的NMO患者,那她也应该表现出脊髓炎的症状才对。但她目前并没有任何脊髓炎的迹象——不管是影像学还是实际的症状都一律欠奉。在这种条件下,要认定唐敏是NMO患者……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最近的一次MRI扫描也证实她并没有脊髓炎症的迹象。”孙立恩补充道,“AQP4抗体阴性的NMO患者,首先要符合NMO的条件才对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帕斯卡尔博士很光棍的说道,“反正既然你现在没有什么其他特别有价值的想法,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至少给她做两次血浆置换看看嘛。”他看着放在桌上的病例,显得有些无奈,“就算血浆置换没有效果,她的情况也不会更糟。这至少是个有依据的治疗方向不是么?” 第746章 大胆假设 血浆置换是一条值得尝试的路子,对于这一点,孙立恩倒是非常认同。 等待基因检测结果出炉以前,唐敏的治疗必然会停滞下来。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可能是个好事,但她的家长可不一定会这么认为。 血浆置换本身也是一个有风险的治疗项目,在平衡治疗可能取得的积极结果和附带伤害之前,孙立恩也说不准应不应该进行这项治疗。 “我看伊莎贝拉今天压力不小啊。”这边的事情谈完了,孙立恩转而和帕斯卡尔博士聊起了家常,“出什么事了?” 帕斯卡尔博士明显不太愿意详谈这里面的破事儿,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一些破事儿而已,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问题,但是处理起来非常的耗费精力……”他隔着墙壁,朝着自己的妻子送去了一个同情的目光,“这件事情已经折腾伊莎好几天了。” 又聊了几句,孙立恩眼看时间大概差不多了,于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个病例就先留在你这里……我明白老帕你现在搞科研工作也挺忙的,但是如果能抽出时间来,还是去院里面盯着点。” · · · 等孙立恩开着车从学校回到医院的时候,刚刚好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战军在学校门口花了两条中华布置下的“观察哨”很忠实的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们在孙立恩的车驶入学校时,就和战军联系过了。 而联系的后果则是孙立恩下楼准备开车走的时候,碰见了拎着食盒的战军。战军一脸不爽的抒发了一番孙立恩最近这段时间都不来找他的郁闷心情,然后强行塞给了孙立恩一个“食盒”。 盒子里装着孙立恩以往最喜欢点的红烧肉炖土豆,还有包括烤鱼和爆炒鸡腿肉在内的七八样硬菜。整个食盒的尺寸简直和电脑机箱差不多大,十厘米高的食盒足足有六层,而且战军还用一个两升左右的旅行用不锈钢保温瓶装了整整一壶排骨莲藕汤。 “到冬天了,吃点好东西养养膘,这样也不容易生病。”战军把食盒塞给孙立恩之后,又觉得他可能搬起来并不太方便,于是他又把食盒抢了回来,然后重新塞进了沃尔沃的后备箱里。“当医生的要是生了病,那还怎么给别人看病啊?” 道理虽然说的挺对,但是孙立恩就是觉着不对劲。重达五公斤的食盒,以及两升排骨莲藕汤……这是战军憋着劲要把自己塞个胃穿孔出来不成? “你肯定吃不完这么些,回去跟你的同事们分一分。”战军恰到好处的解释了一下自己带一堆食物给孙立恩的用意,“碗筷我都放到袋子里了——新买的,刚刚才洗过。用完了之后你直接给我打个电话,我正好去四院的时候再顺手拿回来。” “你去四院?”孙立恩奇道,“干啥去?” “我哥昨天上午住的院,在神内做做检查。”战军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他还惦记着要请你喝顿酒呢。” · · · 回到了医院,孙立恩扛着大包小包下了车。然后毫不客气的征用了停在综合诊断中心大厅里的一张轮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一顿丰厚的战略储备物资送到了办公室里。 医生们的午饭一般都吃的比较……分散。不管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大家的进食都比较分散。问了一圈之后,孙立恩发现,自己的治疗组里,徐有容在手术室里支援一台神外手术,周策正在肾内准备主任查房。袁平安和布鲁恩博士倒是还没吃饭——他们两个正在研究文献。 三个人吃这么多东西,那也是肯定吃不完的。孙立恩当即决定,把二组的医生们也统统拉过来一起吃饭。 “这味道真不错。”平时不怎么喜欢和人聊天的马永芳医生在喝到了排骨汤之后,顿时双眼都亮了起来。她有些激动的朝着孙立恩问道,“孙医生,这汤是哪儿买的?店的名字能不能发给我?” “和云鹤的排骨汤味道差不多了。”王国南一边喝着汤,一边点头赞扬道。对一个云鹤出身的医生来说,对排骨汤最高的赞誉就是“和云鹤的味道差不多”。就像是金城人表扬外地出售的牛肉面的最高赞誉是“和金城居民区的普通店铺味道差不多”一样。 陈学荣医生今天也不在组里——他请假回老家了。而原因则让人有些叹息,据说是因为陈医生的祖母去世了。 张教授吃的不算多,他倒是更喜欢看布鲁恩吃饭大开大合的模样。他一边用汤勺慢慢接了半勺汤放进嘴里,一边用左手拿着的纸巾擦着从嘴唇旁漏出来的排骨汤。喝了几口之后,张教授放下勺子对孙立恩问道,“唐敏的问题,你们搞的怎么样了?” “目前已经有了两……三个方向的猜测。都还需要进行验证。”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对张智甫教授认真道,“一个是遗传病,这个我们已经取样送检了,全基因对照结果大概两周能出来。第二个则是肿瘤,这个方面我准备等遗传病的检测结果呈阴性之后再考虑做第三次活检——从视神经上取样。第三个方向是我今天去问了主任之后才明确的……”他顿了顿,想起张教授大概还没见过老帕之后解释道,“就是本来应该主持咱们综合诊断中心工作的帕斯卡尔博士,他是免疫学方面的专家。” “你是说……唐敏的病还有可能是因为免疫方面的问题?”张智甫教授皱了皱眉头,然后他叹了口气,“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打算怎么做,再来一次激素冲击?” “不……”孙立恩摇了摇头,“帕斯卡尔博士认为唐敏有可能是APQ4阴性的NMO,她对冲击治疗的反应可能会很差。我想对她做两次血浆置换,看看效果。” “治疗费用上不用担心,反正有武田在。”张教授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血浆置换的风险虽然有,但是至少比活检更可控一点。”他抬起头看着孙立恩问道,“可是……你真的认为她可能是免疫疾病么?” “可能性很低。”自己同事之间说话,孙立恩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他直接摇头道,“全身性免疫疾病无法解释她的病变主要集中在神经系统的原因,而NMO的诊断就更说不通——她也没有脊髓炎的症状。” “NMO的患者总数还不够多,我们还是应该保持一个相对比较开放的态度看待。”张教授想了想后,点着桌子问道,“也许这是一个切入点?” “切入点?”孙立恩有些困惑,而其他还在吃饭的医生们也开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起困惑,“从抗体上切入?” 袁平安忽然问道,“NMO的机制是APQ4抗体攻击神经上的APQ4蛋白,导致细胞胶质增生对吧?” 作为第一诊断组里文献阅读量最大的医生,袁平安在这个时候提问其实更像是自问自答。他没有等别人的回答,而是自己提出了第二个假设,“如果那些低信号区域确实不是占位病变,而是和NMO一样的间质细胞水肿,而她又完全不符合NMO的定义……那就说明这种疾病至少应该和NMO共享有一部分的路径通道——它们很可能都和APQ4蛋白有关系。” 第747章 AQP4蛋白 讨论疾病本身的时候,孙立恩至少还能插得上话。但当讨论深化到致病机制和特殊通道蛋白上的时候,孙立恩就彻底两眼一抹黑,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好在袁平安描述的时候也带着一些解释,这至少让孙立恩还能稳稳当当的坐在座位上,而不至于赶紧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各种关键词。 AQP4蛋白全名为“水通道蛋白4”(aquaporin 4,AQP4),它是中枢神经系统内重要的水通道蛋白之一,除了在海马、视上核和室旁核等部位的少数神经元上有分布以外,主要表达在星形胶质细胞和室管膜上皮细胞中。 星形胶质细胞是神经系统的间质细胞,而室管膜上皮细胞则位于脑室和脊髓中央管壁表层,参与构成脉络组织。 AQP4蛋白除了参与脑脊液吸收分泌、吸收等中枢神经系统内水代谢平衡的调节外,还能够影响星形胶质细胞的迁移和胶质疤痕的愈合;影响神经信号的传到;调节星形细胞对K+和谷氨酸的重摄取;改变神经元递质的释放;参与突触以及细胞间隙连接的形成等等作用。从目前的研究结果来看,AQP4蛋白不光是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内水和电解质平衡的关键因素,同时也是决定星形胶质细胞结构功能的重要分子基础之一。 1998年,Agre在人类红细胞上发现了水通道蛋白1(AQP1),并且因此获得了2003年或被而化学奖之后,AQP家族被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发现。这为人类研究水分子透过细胞膜磷脂双层的分子机制,也为AQP家族结构和功能的深入研究揭开了徐母。从目前发现的AQP家族蛋白质来看,一共有两大类分类模式。一种是按照其运转特性,所有的AQP蛋白可以被分类为水特异性和非特异性。另一种则是按照其通透性能否被Hg2+所抑制,分为汞敏感和汞不敏感两类。 而AQP4则是目前已知的所有AQP蛋白中,唯一对汞不敏感的高特异性水通道蛋白,也是哺乳动物中枢神经系统内最重要的AQP蛋白之一。 根据目前的研究,AQP4主要在星形胶质细胞内表达,并且呈极性分布的状态。微血管足板侧的AQP4表达量是非足板侧的十倍左右。 这种独特的高特异性水通道蛋白通常以四聚体的形式发挥生物学效应,它对水的通透性是其他AQP蛋白的三到四倍,其主要生理功能是介导水分子跨生物膜运转,维持体液和渗透压平衡,调节脑脊液形成。而在病理方面,它主要参与脑水肿的形成和消除。 而袁平安提出的设想,就是基于AQP4的病理影响以及极性分布所作出的大胆推断。 “AQP4在大脑内并非普遍高表达,星形胶质细胞和室管膜内皮细胞上的AQP4细胞含量是明显高于其他区域的。”袁平安解释起了自己的推断原因。“除了海马、视上核和室旁核的神经细胞上有一些表达以外,其他区域的神经细胞是没有或者低AQP4表达的。” 这个研究成果之前袁平安已经解释过了,而孙立恩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旁的凳子上抓起了一本装订好的病例开始翻阅起来。很快,他就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想看的内容——唐敏的颅内低信号区确实也包括了海马,视上核和室旁核的部分。只不过因为低信号区包括的范围实在是有些太大,所以他们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个假设,好像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靠谱了。 “而且,AQP4蛋白还会影响到星形胶质细胞的迁移,从而影响到大脑修复的速度。”袁平安继续道,“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唐敏在接受了活检之后,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后遗症。” 唐敏两次接受活检的位置都是额叶,而额叶在处理初级运动上有着重要意义。孙立恩都没有往这里发散过思维,他甚至到现在都觉得,脚部活动不便是对额叶穿刺取样活检的常见后遗症。 “你刚刚手,AQP4蛋白影响脑脊液的生成和吸收?”孙立恩琢磨到这里,忽然抓住了一个重点,他抬头望着袁平安道,“唐敏是做过侧脑室引流的,同时还有小脑扁桃体疝。这说明她之前肯定是有顽固而且严重的脑积水——会不会也是因为AQP4蛋白出了问题?” “无法排除这种可能,而且甚至可以说可能性很大。”袁平安兴致勃勃的点了点头,“AQP4蛋白本身就对脑积水有重要意义,无法明确原因的顽固性自发性脑积水,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患者的AQP4蛋白出了问题。” 两天了,对唐敏的诊断终于有了一个看上去靠谱的发展方向。这个突然的进展让孙立恩甚至有些战栗般的激动。影像学证据,活检后遗症和脑积水都得到了一个统一的解释,这让袁平安的假设一下和之前的三条猜测站在了统一起跑线上。它们都能够解释唐敏的病情,这也就意味着AQP4蛋白相关问题在这一刻具备了被核实的价值。 张智甫教授听完了孙立恩和袁平安的对话之后,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后问道,“那么,她的AQP4蛋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空气里。袁平安和孙立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之后才一起摇了摇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AQP4蛋白是一种特异性水通道蛋白,它能够快速介导水分子进出细胞。但这种蛋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导致唐敏目前的症状,这一点孙立恩和袁平安都不知道。 状态栏提示不到这么微观的地步,而现有的文献之中,似乎也并没有AQP4蛋白致病的先例。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张智甫教授继续说道,“AQP4蛋白本身也并不是导致她生病的直接病因,它只是通过某种方式正在影响真正致病的因素。” 这个假设就更广泛了。孙立恩对此一无所知,而相对了解多一点的袁平安则挠了挠头,“AQP4蛋白好像是能够降低胶质细胞瘤的侵袭能力来着……总不能还是胶质细胞瘤吧?这么多个区域的占位病变,怎么看也不像是降低了侵袭能力之后的结果啊。” “假设是有了,但你的假设还需要完善。需要花费大量的精神和时间去完善。”张智甫教授看上去似乎对袁平安的AQP4蛋白理论很有兴趣。“但是,你还是得再考虑一下,是去完善这个假设,还是优先解决其他问题。毕竟,研究和课题的时间相对充裕,但唐敏……她可能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第748章 可能性 时间,是这次病例中的另一个关键。 唐敏的症状又开始了进展——今天上午的MRI提示之前的低信号区又有扩大的迹象。影像科的医生对比了半天,这才确定之前两个低信号区都扩张了大概一毫米左右。 虽然影像学上所有进展,但唐敏目前自己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她还和往常一样,情绪低落但状态还行。可是影像学上的进展让所有关心着她病情进展的医生们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在开始住院之后,唐敏就接受了全套的医学监督。就连她每天吃的饭菜,事实上都是风湿免疫科和营养科共同调整制定过的——他们根据唐敏之前的多次变态免疫学测定,特意选择了不会诱发过敏反应的搭配。看上去似乎是有些小题大做,但医生们还是希望尽量避免她出现任何的不适——谁都不知道这些不适会不会再次加重病情。 结果千小心万小心,唐敏的症状却在入院后又开始了进展。而且根据之前的影像学记录测算,这次的进展就发生在她住入四院之后——在入住四院之前,她颅内的几个低信号区三个月内也才扩张了2mm。 短时间内快速进展,这是一个需要高度注意的事项。但孙立恩等人在一起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没能确定导致进展的究竟是是什么玩意。 “我们给她基本就没有用过药啊……”结束了主任查房后心力憔悴的周策,在研究了一下午的各种检查之后,看上去更憔悴了一点。他看着厚厚的检查报告,以及只有两行的用药纪录呻吟道,“你们觉着这种病变是怎么发生的?MRI的磁力影响会导致器质性病变加深么?” “自从接诊了这个患者之后,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学到的知识根本就不够用。”孙立恩放下了手头的资料,然后痛苦的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今天中午袁医生说的那个什么AQP4蛋白,我就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过几次。具体机制啥的……我是两眼一抹黑。” “终于有你不会的东西了。”徐有容在一旁开启了嘲讽模式,她也被这项负责的工作搞的有点头大——尤其是在刚刚做完了一台难度不小的神经外科手术之后。“我还以为孙组长你什么都知道呢。” 孙立恩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徐有容,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基础知识不够牢固。所以在跟组的时候,才特意恶补了一年多的各种临床知识。但是这些知识……现在却看起来不太够用。 “我觉得你们对孙医生的要求标准太高了。”布鲁恩博士用手蹭了蹭自己满是胡茬的脸用于挠痒,然后为孙立恩开脱道,“孙只是个从业还不到三年的医生,你们总不能指望一个新兵蛋子来拯救世界吧?就算是好莱坞也知道,真正能够拯救世界的一定是久经沙场的老年海军陆战队。”他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病例,然后皱着眉毛道,“患者家属有给她用过什么药物么?我从记录里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情况。” “肯定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在进入医院之前,张教授就已经和唐敏的父母沟通过了。他们也并没有寻求任何“偏方”或者“神药”的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唐敏的父母还是很可靠的——对现代医学持保留态度的父母大概也不会花整整一年时间,带着孩子去众多医院就诊。 “你还是确定一下比较好。”布鲁恩博士敲着桌子对孙立恩施压道,“如果孩子的父母没有还她用过什么药物,那我们就只能怀疑是甘露醇或者MRI对她产生过不良影响了——她可还没用过造影剂呢。” 袁平安并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之中。他还在低头翻着各路文献,试图找到支持或者反对自己假设的相关论文。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袁平安忽然抬起了头,皱着眉头问道,“什么?” 布鲁恩博士翻了个白眼,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之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实在不觉得1.5T的MRI能对人类的大脑造成这种程度的影响。”言下之意就是,能够造成这种影响的大概也就只能是甘露醇了。 “可是……甘露醇是脱水剂啊。”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如果脱水剂会造成占位变化,那岂不是说明……这些低信号影并不是水肿?” 低信号影是水肿而不是血管丰富的肿瘤占位区域。这条推论是支持帕斯卡尔博士关于抗AQP-4抗体阴性NMO诊断的核心关键。如果确定这个低信号影不是水肿,那就等于彻底否决了帕斯卡尔的诊断方向。 “谁知道呢。”布鲁恩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然后继续低头开始啃起了病例,“颅内占位变化总不能是采血导致的吧?排除掉其他所有选项之后,不管剩下的选项有多么匪夷所思——它都是正确的答案。这不是推理的基本原则么?” 周策毫不犹豫的怼起了布鲁恩,“前提条件是,你能把所有选项都列出来——我们连这个病究竟是自发还是继发,先天还是后天都还没搞清楚呢。两眼一抹黑,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们列出了所有可能性呢?万一是某种尚不为人知的疾病呢?” 虽然听上去像是在抬杠……但在场的所有医生们都得承认,周策的抬杠其实挺有道理的。 袁平安在自己的电脑上按了几个键,随后整个办公室里都响起了一阵打印机“嘎吱嘎吱”工作的声音。伴随着这阵声音,袁平安站了起来说道,“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可信的可能性。” 他走到打印机旁,把自己打印好的纸张发给了孙立恩等人。这是一篇羊城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的相关论文,题目是《甘露醇对缺血性脑水肿水通道蛋白4表达水平的影响》。 “我们跳过里面的实验内容,直接先看结论。”他拿着论文对众人说道,“甘露醇对AQP-4有抑制作用。” 第749章 诊断结果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孙立恩愣了半天没有说话,他脑子里全是刘堂春当初的那句“一袋甘露醇而已……” 而已?要是有时光机器,孙立恩绝对要穿越回两天前,然后朝着自己的脸上狠狠来一巴掌。甘露醇是你私生子啊?你是老觉着亏欠了它是咋的?非得用? 平心而论,孙立恩当然预见不到甘露醇会对唐敏的病情造成不良影响。换成任何一名医生,都不可能预见到这一点。但……如果能够在处理病情的问题上更谨慎一点,也许他就不会在唐敏的身上用甘露醇了。 孙立恩正忙着在内心深处谴责自己不够谨慎,而周策则皱起眉头对袁平安问道,“你的意思是,AQP4蛋白被抑制之后,才导致了她的病情进展?” “这是一个可能的推论。”袁平安在这个问题上显得也很谨慎,“不过……我还从来没听说过AQP4蛋白被抑制能够导致疾病的……” “那么按照按这个‘可能的推论’……”周策在“可能的推论”五个字上加重了读音,“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大脑内出现的众多低信号区都是因为AQP4被抑制而导致的?” 袁平安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我可说不准。” AQP4蛋白是一种高敏感性水通道蛋白,它的作用不光是为胶质细胞泵入水分子这么简单。它同时还能够将胶质细胞内部的水分子泵出去。从这个机制分析,论文本身的结论似乎和现实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矛盾——甘露醇通过穿过脑血屏障后,在颅内制造渗透梯度,从而促使神经元和胶质细胞内的水分子进入血管。 可是如果甘露醇会抑制AQP4蛋白表达……那这后面扩张的低信号影又是怎么回事?利用渗透梯度从细胞内泵出水分子并且抑制了水通道蛋白之后,反而扩大了水肿的范围? “AQP4蛋白不光会在脑水肿急性期向间质细胞泵入水分子,同时还会在急性期之后缓慢向外泵出水分子——你可以把这个过程理解为暴雨来临的时候,众多水库调峰蓄水。”袁平安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了一下周策的问题之后说道,“AQP4就是往水库里快速蓄水的闸门,而间质细胞则是水库本身——甘露醇的作用更像是水库本身的水分蒸发,只不过它的速率要比单纯的太阳辐射强出了太多倍。” 这个比喻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所以……水库在快速蒸发之后,水位反而上升了?” “不符合直觉逻辑,但是符合现状。”袁平安点了点头,“如果只考虑水库,那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后,变化就只能出在上游来水了。” 孙立恩正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延伸下去,但……似乎是因为周策怼布鲁恩的那句话,他忽然从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念头。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们列出了所有可能性呢?”他抱着抬杠的心理反问道,“就不可能是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解释不了水位上升的原因。”袁平安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仿佛提问的并不是自家诊断组的副组长,而是某个患有先天愚型的可怜孩子。“其他因素都不能凭空变出水分子来吧?” “有个成语叫‘开源节流’。”孙立恩摇头道,“上游来水,这个算开源。那如果是节流上出了问题呢?” “你的意思是……”袁平安有些迟疑的说道,而孙立恩则赶在他前面补充道,“如果这座水库……一开始就没有闸门呢?” “她并不是AQP4蛋白被抑制之后出了什么问题,她是先天AQP4蛋白表达不足!”说到这里,孙立恩终于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诊断,虽然还没有足够多的证据,但他却直觉似的认为,这样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甘露醇才会导致这么明显的变化!” · · · 唐敏的病情可以说非常复杂,但如果引入了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概念后,所有的问题突然就都有了一个共同解。 为什么她的首发症状为视力下降?因为AQP4蛋白在视神经中分布的最多,而视神经对间质和突触的敏感度也最高。AQP4蛋白表达不足,视神经中的含水量迅速上升,所以才出现了症状。 为什么她之后出现了难以纠正的脑积水?因为AQP4蛋白表达不足,大脑中的间质细胞难以调节水分含量。但由于AQP蛋白家族成员众多,其他AQP蛋白在一定程度上代偿了AQP4蛋白的作用。因此才仅仅出现了顽固性脑积水和轻微的镜下间质细胞水肿。 为什么出现了脑积水后,她的其他神经功能并没有怎么受到影响?因为AQP4蛋白低表达,反而遏制了细胞毒性水肿的发生——间质细胞发挥不了蓄水的作用,而其他神经也没办法接收过量的水分。所以她出现了脑疝,但并没有损伤多少神经功能。但与此同时,她也出现了无法解释原因的,顽固的颅内压增高。 与此同时,AQP4蛋白表达不足甚至还可以解释现在所出现的“使用甘露醇后症状恶化”的原因。 在使用甘露醇前,人体内的脑脊液和血浆渗透压完全一致。而在使用甘露醇后,人体内的血浆渗透压会迅速上升,从而形成脑脊液(脑组织)向血浆转移水分的物理现象。而这种现象往往在停用甘露醇后会出现迅速反弹——血浆渗透压在停止使用甘露醇后快速恢复原值,而脑脊液由于失水则必然出现渗透压增高。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脑脊液渗透压大于血浆渗透压的逆向渗透压梯度。 由于甘露醇遏制AQP4蛋白表达,而且唐敏本身就处于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状况下,所以,她的身体无法通过这种特异性水通道系统平衡脑脊液和血浆之间的压力差。这才导致了“使用甘露醇后,颅内水肿区域扩大”的现状。 “所以说……这些低信号区确实是水肿。而唐敏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肿瘤或者自身免疫性疾病。她的基因有问题。”孙立恩总结道,“她并不是完全无法生成AQP4蛋白,而是身体无法产生足够的AQP4蛋白。所以才会出现这种问题——归根结底,她的症状是慢性的,难以逆转的间质性细胞水肿。” 唐敏病例的特别说明(非常重要,请务必阅读)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好,我是最近查文献查到开始有些M秃的罗三观。 之前就曾经预告过,唐敏的病例和之前三观所描写过的所有疾病都不尽相同,并且还需要单独写一个单章来解释一下。现在,单章来了。 有些善于一边一边查[520 ]文献(真的有么……)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了,和之前所有的病例都不同的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症事实上是一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疾病。而这也是三观决定写个单章解释的主要原因。 唐敏本人在现实中确有原型。和文中描述类似,她在青春期前发病,首发症状为视力下降。在辗转多家医院,并且经过一次脑白质活检后,仍未明确诊断。首次发病半年后,她的视力完全消失,两侧瞳孔对光照无反射。而MRI的检查结果提示颅内多发占位,视神经蜿蜒变粗但脊髓无异常。辅助检查中,视神经电位诱发P100潜伏期增长,各项抗体检查阴性。并且,她的舅舅确实也在青春期前出现过视力快速下降的情况。 三观得知这个情况,是源于我的一位医学顾问分享病例。而在讨论和搜索相关文献的时候,三观无意中发现,唐敏原型所表现出的症状和研究AQP4蛋白作用而特制的小白鼠高度吻合。 这些特制小白鼠被敲除了能够生成AQP4蛋白的基因。而在相关的研究中,这些小白鼠表现出了对脑水肿的高度耐受性和更佳的存活能力。但代价则是丧失视力和顽固性脑水肿。 这种高度吻合让三观顿时来了精神,我也同时向这位医学顾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当然,看到这里的读者老爷们应该也知道,三观并没有接受过相关的医学教育。我的看法也只是单纯的“看法”而已。 顾问对三观的假设表示了赞赏,但同时认为唐敏原型更有可能是肿瘤而非新型遗传病。而三观则根据资料认定,AQP4蛋白的控制基因位于常染色体上,“全新发现的遗传病”虽然几率渺茫,但并不能完全排除可能。 在讨论的过程中查了太多资料,以至于三观觉得不写这个病例实在是……太浪费自己已经付出的时间成本。所以……各位才看到了这么一段章节和情节。 我需要在这里严肃指出并且提醒各位的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症,并非一种现实中存在的疾病。它从机制到症状,均为三观的个人假设和猜想。 虽然甘露醇反跳等等机制确实存在,而且书中所写专业知识也确实来自于相关领域研究者的著作。 但这种疾病并不存在。 所以,请大家注意区分相关内容。虽然三观一向自诩书中医疗内容完全真实可靠,但在唐敏的故事里,我决定破例一次。 唐敏原型目前已经确诊,第二次活检和相关免疫组化检查证实为高级别脑胶质瘤。活检样本在红,核酸提取浓度8.0ng/ul;检测区域细胞肿瘤含量20%,核酸纯度(A260/A280)1.8。BRAF基因检测出V600E突变。经过相关专家会诊,确定为IDH野生型,既IDH野生型原发性胶质母细胞瘤。 但愿她能够早日康复。 第750章 取巧之路 孙立恩的理论说服力很强,而治疗组里的其他医生们仔细思考了一下后惊讶的发现……孙立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说法居然还非常可信。 AQP4蛋白表达不足完美解释了唐敏的症状,同时也完全符合“单一病因”的诊断美学。再加上孙立恩的说明——AQP4蛋白表达不足似乎也就成为了唯一能够覆盖所有疑点的假设。 但……这仍然是一种假设。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遗传病……”周策今天似乎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泼冷水的角色。他摇了摇头向布鲁恩和袁平安发问道,“你们听说过么?” “没有。”周策的问题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不管是布鲁恩博士还是袁平安,他们都从来没有听说过AQP4蛋白表达不足能直接致病的。而徐有容则说道,“我甚至觉得……这个可能是一种全新发现的疾病。” “不至于吧?”孙立恩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慌,他连忙掏出了手机,打开PUBMED开始搜索相关报道,半天之后他才抬起头来,一脸心虚的说道,“额……好像是没有。” “中文文献里也没找到相关报道。”袁平安几乎是同时和孙立恩得出了结论。他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真心实意的感叹道,“真不愧是你啊……” “你肯定不是在夸奖我诊断的能力。”对于这个感叹,孙立恩给予了毫不客气的白眼反击。然后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唐敏的病情上,“Case report之类的都可以往后放一放,咱们还是得先想办法证实诊断,并且找出一个可行的治疗方案才行。” “证实诊断……这个有难度。”徐有容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总不能再活检一次水肿区域,然后去检查样本里的AQP4mrna浓度吧?” “如果她确实有AQP4蛋白表达不足,那活检会对她造成的损伤就太大了。”活检的提议几乎是刚一提出就被孙立恩给否决了。之前的两次活检已经对唐敏造成了几乎是不可挽回的损伤,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比较可能的诊断方向,而证实诊断的方案却是在明知活检后遗症比较大的情况下再次活检……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再查查资料。”众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袁平安主动站了出来。“AQP蛋白好歹是诺奖级别的发现,后面的相关研究绝对不会少。查资料这个事情,我比较擅长。” “你查资料的时候……最好顺便看看有没有可能管用的治疗方法。”既然袁平安自告奋勇去查资料,那孙立恩自然就把另一部分可能需要查资料才有办法的事情也安在了他的头上。“检查的事儿……我也想想办法。” · · · 孙立恩当然不是什么神仙,现在这个情况下,要直接证实唐敏的中枢神经中AQP4蛋白表达不足,那就只能通过活检来确定。又想绕过活检,又想要马上拿到确凿的证据,这是一项完全不可能的工作。 但……没有直接的办法,并不代表就没有可以取巧的方案。孙立恩信心十足的摸出手机,然后拨了个号码出去。 “孙老师。”电话响了三声,电话那头迅速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 “钱工您好。”孙立恩说话的语气分外客气,他首先为自己突然致电的原因做出了解释,“钱工,我想问一下,测定单独一条序列上的基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您是说要停下现在正在进行的全序列测序么?”接电话的钱女士正是孙立恩委托进行基因全序列测序的公司员工。她有些为难道,“全序列测序已经开始了,这个……不好停下来的。” “原来的全序列测序继续进行。我想问一下,现在你们那边留存的样本,够不够再做一次特定序列测序?”孙立恩估摸着对方可能觉得自己是要叫停检测并且还不给钱,于是连忙解释道,“我这边有个新的检测需求。” “额,如果是要测特定序列的话……样本是够用的。”钱女士也是个聪明人,她很快就明白了孙立恩的意思。而在实际操作中,这样的需求就更简单了——甚至不需要特意再取什么样本,原有的全基因组测序本来就是一条一条出的结果。如果孙立恩这边有需要,他们只要调整一下检测的顺序就行了。 “那就帮我先测一下……” AQP4的人类基因定位于常染色体18q11.2与q12.1之间的连接处,由4个外显子组成,它们分别编码127、55、27、92位氨基酸序列,其间有3个内含子,其长度分别为0.8、0.3、和5.2PB。如果唐敏的AQP4蛋白表达不足,那么这四个氨基酸序列就肯定会有异常。孙立恩磕磕绊绊的表达了自己需要检测的单位后问道,“这个大概多久能出结果、” “如果孙老师您急要的话……”钱女士和自己的同事们稍微沟通了一下后,给出了一个他们能做到的最短时限,“今天下班之前就能出结果。不过要出正式的纸质报告的话,那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没问题。”孙立恩大喜过望,“那就拜托您了。” 现在这年头,除了那些巨头级别的生物工程公司以外,测序公司大部分都活的比较艰难。对基因测序这项服务需求量最大的主要是高校和科研单位。而这些地方大部分都自己能够进行测序——无非是执行测序的可能是没什么经验的研究生而已。 但让研究生去干测序的最大好处,则是便宜——研究生那不就是教授和副教授们的免费劳动力么?如果课题项目要的测序结果不算太急,而且项目组自己资金又比较紧张,那就更不可能委托测序公司来搞了。 但……如果能够拿到医院的订单,那说不定公司就会从现在的“开工率严重不足”变为“人人过劳死”。而对于这些供职与测序公司的“职业实验员们”来说,那才叫真正的幸福。 没有足够的工作量,公司就连工资都没办法稳定开出。对于一家新成立不久的测序公司来说,这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挂掉电话,孙立恩听到了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打开……” 第751章 实验性 夕阳西下,孙立恩在办公室里硬是等到了四点五十分。 测序公司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而孙立恩也确实获得了自己所期待的结果——唐敏的18q11.2染色体出现了异常,其中有1.9个PB的氨基酸序列和基因库中的对比样本不一致。 “这个结果肯定是有异常的,但是我们也不确定这个异常有什么意义。”在给孙立恩打电话的时候,钱女士心里其实非常不安。医院委托进行序列,那都是需要给出明确诊断意见的。但是……不管查询了多少个数据库,这一区域的染色体异常致病的报告却仍然完全没有踪影。 “是因为这个区域的变异报告少,还是因为不确定变异后果?”基因数据库的比对,一百个袁平安绑在一起也不如测序公司专业。虽然对方明确说了“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孙立恩更在意的则是相关报告的数量。 严格来说,随着现代医疗的进步,新型的遗传病应该会越来越少见才对。绝大部分的基因突变婴儿甚至无法正常发育娩出,而娩出的基因突变儿童又有很大一部分会在很早的阶段夭折。因此,能够顺利长大且表现出遗传病症状的……其实是很少一部分。 这些患儿大部分以某种酶或者蛋白缺乏为主。偶尔也有包括心脑血管问题在内的患儿。而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以及各种测序手段的完善,越来越多的遗传病都在21世纪得到了确认和锁定——现在想要发现一种新的遗传病,从概率上来说就是一个很渺茫的事情。 但再渺茫的概率,乘以全球七十亿的人数,也会变成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巨大数字。而孙立恩想要通过取巧路线确定的,也就是这个——如果有其他类似的染色体变异报告,也许能够从那些报告里找到一点和唐敏的共同点。 “目前……没有发现。”然而,钱女士的回答彻底打碎了孙立恩再抄一次近道的企图。“我们也看不到其他机构或者个人请求对比这个区域的纪录——我私下里问过几个和我们关系比较密切的公司,他们的工作中反正是没有见过这个区域变异导致疾病的先例。” 没有见过先例,当然不能作为否决孙立恩诊断的依据。但这也确实为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诊断蒙上了一层阴影。从相关研究来看,AQP4蛋白的控制基因定位确实就在这里没有问题,但……应用在人类疾病诊断上,还需要一些更加充分的证据。 孙立恩当机立断,给袁平安打了电话。被自家组长一个电话从上百个Chrome页面里拽出来的袁平安本来还有点不满,不过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要求后,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要求的重要性,并且把那一点点不满抛在了脑后。 “你马上和同协病理科联系一下,问问看他们收到的石蜡样本能保存多久——保存环境怎么样。”成功的对样本进行了一次再利用后,孙立恩顿时对自己的想法充满了信心。“如果保存条件理想,那就请同协对样本做一次AQP4蛋白的mRNA测定。” 对样本进行活检,尤其是这种疑难疾病的活检,优先选择的手段自然是对样本进行石蜡处理。而做完检测之后,石蜡样本一般也不会直接就被扔到垃圾桶里去——不同的病理科对石蜡样本的保存有不同规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次活检都没检验出来问题所在的样本,对同协而言,科研价值肯定要比其他样本更大。这也就意味着,唐敏之前的脑活检样本可能会在最好的条件下获得保存。 但……这种事情孙立恩也不太懂。事实上,就连袁平安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两个人谁都不知道同协的病理科究竟会不会把这份样本保留下来。 袁平安直接掏出电话开始给朱教授拨了过去,而孙立恩则转头去找了张智甫教授。除了同协以外,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也对唐敏做过活检。虽然那次活检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这至少也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 · · “云鹤的样本指望不上了。”十分钟后,孙立恩就带着令人失望的结果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对着袁平安发起了牢骚,“老张说传染病医院的病理科从来不存样本。有价值的传染样本要么直接送CDC,要么送研究机构——总之他们自己不存。” 袁平安摊了摊手,“传染病医院嘛……他们的保存规定当然和普通医院不太一样。”说着,他朝着孙立恩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电话,“我已经给朱老师打了电话了,他说现在就去病理科问问看。” 同协那边至少还有点希望。这让孙立恩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当然,要是同协那边也没有保留样本,情况也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实在不行,再做一次活检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比起那样,孙立恩还是想找一个更加稳妥的方法。 “假设,假设啊。”孙立恩拽着准备回去看Chrome页面的袁平安开始整理起了自己的思路,“假设同协的样本也没有了,那我们能不能通过其他什么方法来证实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诊断?” “你有什么想法么?”袁平安现在倒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而且看着孙立恩一脸便秘的样子,他也实在是有些不忍心把孙立恩扔在这里一个人头疼。“现有的无创检测手段,应该还没有一项能够满足诊断要求的。” “诊断手段不能用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考虑用一些诊断性治疗方案。”孙立恩继续理着思路,同时,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办公桌——上面有几张他刚刚打印出来的文献。“AQP4蛋白的磷酸化可以影响AQP4的水通透性,这个文献你看了吧?” “看了。”袁平安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目前正在考虑的治疗方案之一。 不考虑证实诊断,而只考虑治疗方案的话,现在他们能拿出来的手段并不多。而通过蛋白磷酸化提升AQP4蛋白的水通透性,这是一个目前看来比较有价值的努力方向。 第752章 理论联系实际 除非通过基因治疗手段,否则医生们没有任何办法直接干预AQP4蛋白的表达数量。也就是说,直接治疗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方案并不存在。但……这并不能影响医生们对此展开一些大胆的,实验性的脑洞。 就和早期进行冠状动脉搭桥术一样,医生们在处理人体某些组织不够用的情况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借贷狂魔”。拆东墙补西墙这种手段,他们已经干了上百年了——从最早的黑奴牙齿移植给美利坚总统开始,这种手段就被医生们广泛应用了起来。 但当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段无法生效时,医生们则会考虑用某些手段刺激人体,使得已经倒掉的西墙能够重新……重新“支棱”起来,以最低限度发挥作为墙的功效。 毕竟人体是一个带有生命力的系统,并不像是工业生产的设备那样——一旦出现故障,除了更换之外别无选择。如果能够让原有的器官维持运行,那就很有可能依靠细胞层面的修复完成对故障的排除。 其他的酶或者蛋白缺乏症,医生们往往难以给与干预。就比如之前那个确诊了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缺陷症(OTCD)的陈恬艺。之所以要通过肝移植的方法治疗,而不是简单补充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就是因为没有可靠的手段投送药物——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本质上是一种蛋白质。由于消化道的蛋白质消化作用,无法通过口服给药。而通过静脉给与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也是没有价值的——这些转移酶的主要工作位置在肝细胞线粒体内,血液里漂浮着再多的转移酶,也无法进入肝细胞线粒体内发挥作用。 所以在治疗OTCD时,医生们主要通过各种手段,从人体内清除和减少无法被鸟氨酸甲酰基转移酶转化的氨。 在对待AQP4蛋白表达不足时,医生们能够采取的手段也和干预OTCD类似。直接向人体内补充AQP4蛋白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这些蛋白可能会被身体当做是多余的蛋白质而消化并且储存在身体里。而AQP4蛋白要发挥作用,就必须在细胞膜上出现才行。 但对于AQP4的研究,让孙立恩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如果现在的AQP4蛋白数量不足,难以完成既定任务……那就刺激它们,让他们发挥出比以前更大的作用。 作为一种特异性很高的蛋白,AQP4本身是非常高效的水通道。但数量上的缺乏,导致唐敏出现了严重的间质细胞水肿。数量是无法干预的,至少目前的医学手段还做不到。那么,蛋白磷酸化就成了孙立恩现在所能采取的,最有可能有效的手段。 蛋白质磷酸化是调节和控制蛋白质活力和功能的最基本、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机制。而根据目前的研究结果,要让AQP4磷酸化并且大幅提高水通透性,PKA(蛋白激酶A)和PKC(蛋白激酶C)都是可能有效的物质。 虽然尚不能确定具体的作用原理和流程,但在某些情况下,PKA可以催化水通道蛋白上的丝氨酸磷酸化。而PCK则是AQP4表达的调节者。作为PKC的激活剂,佛波醇二磷酸钠能够作用于AQP4,通过催化AQP4蛋白磷酸化而调节AQP4活性。 孙立恩一开始瞄准的,就是这个名字念起来怪怪的“佛波醇二磷酸钠”。但……在等待同协回话的这几分钟里,他痛苦的发现……这个路子恐怕走不通。 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药,但是从孙立恩查到的资料来看,佛波醇也就是佛波酯,是一种T淋巴细胞激活剂,而且具有高度致癌性。它的主要用途是作用在HL-60细胞上,并且诱导这种细胞分泌TNF-α(肿瘤坏死因子α)。 HL-60细胞是一种用于基础医学研究的重要细胞系,就和大名鼎鼎的海拉细胞一样,它分离自于一名患有癌症的人类。这名患者罹患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而这种被分离出来的细胞可以自发粉花,并且在某些特定物质的诱导下发生分化。而佛波醇就是这样的一种物质。 换句话说,佛波醇二磷酸钠是一种在实验中才会在人体外对某特定细胞使用的,具有高度致癌性的,用于诱导HL-60细胞分泌TNF-α的化学药剂。它是医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工具。这也就意味着,孙立恩不太可能通过佛波醇二磷酸钠来调节唐敏的AQP4活性——除非他打算冒着被判谋杀罪和非法行医罪,并且导致唐敏患上癌症的风险。 不过,论文并没有就此止步。大概是因为看到了AQP4蛋白和脑积水的关联紧密,对刺激AQP4的研究并不算少。孙立恩在否决了佛波醇二磷酸钠的同时,又找到了一条看上去明显安全的多的道路。 脑内细胞的AQP4效能可能会被精氨酸加压素(AVP)激活。AVP能够激活V1和V2两类受体,而V1可以激活PLC(磷脂酶C),V2受体则能够激活AC(腺苷酸环化酶)的活性。随后,磷酸酶C和腺苷酸环化酶则能够分别激活蛋白激酶A和蛋白激酶C,从而实现对AQP4蛋白磷酸化的目的。 精氨酸加压素这玩意孙立恩可要熟悉的多。 精氨酸加压素又名血管加压素,是一种抗利尿激素。临床上,医生们经常使用这种注射液治疗中枢型尿崩症以及颅外伤或者手术所导致的暂时性尿崩症。它也可以用于鉴别诊断尿崩症,治疗六岁或者以上年龄患者的夜间遗尿症等等。 而最妙的是,作为一种激素,它可以轻易的穿过脑血屏障,并且安全性要比高度致癌性的佛波醇二磷酸钠强出几十个数量级。除了个别病例报道过皮肤过敏和全身性过敏反应以外,这种药物几乎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副作用和不良反应。 唯一值得孙立恩再考虑一下的主要有两点。 作为一种抗利尿用药,精氨酸加压素本质上会增加颅内水分,并且可能因为摄入液体过量而导致水中毒。因此,对具有颅内压升高危险的患者应当慎用。其次,假设精氨酸加压素成功进入了唐敏的身体,并且穿过脑血屏障进入了她的脑组织中。要成功达到磷酸化AQP4蛋白,它也需要经过V1V2受体和PCL以及AC的转化过程。这个转化过程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尚不可知,而需要多少精氨酸加压素才能达到理想的磷酸化程度也不得而知。 但至少这是个方向。 孙立恩刚刚理顺了思路,准备和袁平安分享一下自己的“独特而大胆的想法”时,袁平安忽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他朝着孙立恩挥舞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孙立恩只能大概认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个微信的聊天界面。但上面具体写了些什么,他可是连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同协那边还保存着样本,他们正在开始进行mRNA测定!”激动了好一会之后,袁平安才意识到孙立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个什么劲。于是他连忙把手机塞到了孙立恩手里并且说道,“石蜡样本是在零下八十度的冷柜里保存的,我们不用再做一次活检了!” 第753章 超范围用药 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诊断组,第一次召开了所有医生一起参加的科内大会诊。会诊的目的非常简单,所有医生讨论的东西只有一个——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诊断。 对于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来说,AQP4蛋白表达不足已经不再是一个疑问。尤其是在得到了同协病理科数据的佐证后。唐敏的脑白质活检样本的确出现了明显的AQP4蛋白mRNA表达不足。她的蛋白表达数量大概是正常人的五分之一。 已经有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么接下来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治疗和干预,而不是继续纠结孙立恩的诊断究竟对不对。事实上,和孙立恩长时间共事过的医生们,大多不会考虑去挑战孙立恩的诊断。无数次的事实证明,只要是孙立恩确定了的诊断,那基本上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历史证明,孙立恩的诊断正确率高达100%。 而第二诊断组,尤其是张智甫教授,则更希望讨论出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结果。倒不是说他们觉得孙立恩的诊断不可靠。张教授的直接目的,其实还是希望自己带领的诊断组医生们能够在这场讨论中,从孙立恩身上压榨出一点和诊断工作有关的宝贵知识。 学习知识,尤其是压榨知识,最主要的手段和过程就是提问。而在第一组的其他医生们看来,二组的同事们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不够友善。有些时候的问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咄咄逼人了。 “我还是不明白。”二十九岁的副高医生马永芳对孙立恩摇着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样。”孙立恩无奈的摇着头,这次的诊断他还真没怎么依靠状态栏。全面进行检查,这是孙立恩一开始就定下的基调。他充分考虑到了四院的综合能力和云鹤医院以及同协的差距,所以决定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而为了安抚家属的情绪,他选择使用了甘露醇对唐敏的症状进行处理。但却没想到歪打正着,甘露醇直接加重了低信号区域的大小。 再加上帕斯卡尔博士对于MRI低信号影是“水肿”而非“占位病变”的解读,以及袁平安对文献的大量阅读,这才逐渐把嫌疑人的范围从“肿瘤、遗传病、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一步步缩小到了AQP4蛋白上。 这整个诊断流程在孙立恩等当事人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关系明确,事实清楚,逻辑通顺——这还能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但在马永芳等人看来……这个诊断简直就是世界上一切不可思议的合集。他们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从“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到“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这个跳跃。 “AQP4蛋白抗体阴性的NMO也是有的,而且诊断起来需要和多发性硬化进行鉴别诊断……” “够了。”张智甫教授敲了敲桌子,然后开始批评起了自己带着的医生们,“你们看看,自己问的都是些什么蠢问题!” 比起二组的其他医生,张教授自己倒是对孙立恩的跳跃性诊断思路挺有感触,“为什么不往NMO去鉴别?因为它就不是NMO!” “NMO要求的诊断标准是什么?”张智甫教授敲着桌子,用给不学无术的学生们上课的口吻教训道,“患者只有一个类似视神经炎的改变。她没有抗体阳性,没有脊髓炎,没有反复发作,没有横贯三节脊椎的脊髓影——那她就不是NMO!” “NMO的鉴别诊断只有80%左右的特异性,就算没有这些症状,也不能完全否认NMO的可能性。”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因为担心老师生气而不去追问,这才不是学习的正确态度。马国芳据理力争道,“孙医生为什么就敢于排除这20%的可能性,转而去思考这种疾病会不会是完全没有被人发现过的新性疾病?”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孙立恩打断了正准备继续发作的张智甫教授。继续让老张发飙下去,他倒是能省不少事儿。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实在是让人有些感觉不舒服——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还真要被二组的医生们记恨些日子。 “我敢于做出这种假设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相信并且确定,同协是国内最优秀的三甲医院之一。”孙立恩认真解释道,“他们有非常优秀的医生,而且我也和同协的医生合作过很多次……”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袁平安然后继续道,“NMO目前标准下的诊断特异性在80%左右,他们一定也是考虑过的。所以,在有80%左右概率排除NMO后,我才会和组里的医生们讨论其他可能性。” 这个解释的方法其实多少有点耍无赖的意思。但在孙立恩看来,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说服马永芳等人的理由了。 毕竟直接说实话,他们反而觉得难以置信不是? 孙立恩对于马永芳等人的质疑其实还真没有觉着不合适。原因也挺简单……这是个心态问题。 二组的医生虽然和一组的医生一样,都不是专门搞诊断出身的。但他们比起二组还有一点不足……他们处理过的疑难杂症还是太少了一点。 正常医生当然不会一天到晚都和症状诡谲的疾病打交道。但综合诊断中心可不一样。作为专注于疑难杂症疾病诊断的部门,他们应该做好“我看到的疾病,应该不会就和表面状态一样这么简单”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至少在孙立恩看起来,二组的医生们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准别,所以才会一门心思的死守着单独的一项诊断标准,而不是在这个基础上,保持开放眼光,对所有的可能性都进行探索。 过了好一阵子,这场讨论会才算是完成了第一个议题。随后,更重要的内容来了。 能不能用精氨酸加压素对唐敏进行实验性治疗? “首先,这个肯定算是超范围用药。”对于精氨酸加压素的应用,两个治疗组的医生基本都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和佛波醇相比,精氨酸加压素好歹还算是药物。稍微讨论了一下后,张教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既然是给儿童用药,而且还是要治疗一种全新的,尚未被发现过的遗传病……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考虑过一下伦理审核委员会?” 第754章 孙立恩综合征 超范围用药,是指医生为了治疗或者控制某些疾病,但限于患者经济能力、药物供应和其他因素,无法使用那些可以覆盖疾病的药物,反而去使用其他说明书上未注明此范围的药物的行为。 举一个比较简单的例子,有些“自媒体”曾经用一个标准的标题党新闻标题用于吸引读者,“七岁小女孩竟然半夜在药店独自购买壮阳药……”而事实上,这就是一例比较典型的超范围用药实例。新闻中的小女孩患有肺动脉高压症,而这种疾病却只能通过手术根治。药物只能勉强维持情况,尽量减缓疾病的恶化速度。 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手术目前主要有两种——房间隔球囊造口术以及移植术。移植术最理想的是心肺联合移植,但供体稀少而且价格极其高昂。而相对常见一点的房间隔球囊造口术,基本治疗下来的费用也得十万起步。如果患者情况复杂严重,那治疗的费用二三十万恐怕都打不住。 虽然知乎上到处都是现代年轻人月入两万的焦虑实例,但全国月收入不足3000的居民占总人口比却高达70%。十万左右的治疗费,对很大一部分家庭而言都是难以负担的巨额开支。 而相比较于手术治疗的费用,西地那非的价格就要低廉太多——在失去了专利保护期后,国产的西地那非价格只需要12元左右就能买到一粒。而各项研究都显示,这种用于治疗男性性功能障碍的药物,对肺动脉高压有很不错的缓解作用。 但西地那非的说明书上,适应症有且只有“男性新功能障碍”这一项而已,因此小女孩购买西地那非用于治疗自己肺动脉高压的行为,事实上就是一次明显的“超范围用药”。 西地那非的超范围用药是基于药物原本研发的方向,和大量实验所得出的方案。它有大量的研究数据和实际使用经验作为佐证。但使用精氨酸加压素……这里面的风险就要高出太多了。 按照现行规定,医生们要对患者超范围用药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临床上的情况总要比规定的更加复杂一些,这也就需要有关部门从一开始就采取更加灵活的态度才能有效应对现实中的各种情况发生。所以,成年患者只需要经过特别告知,并且签署同意书就可以开始进行超范围用药治疗。 但唐敏的情况又要更加特殊一点。 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诊断已经得到了两个诊断组的所有医生一致同意,并且目前诊断组手里的证据也已经足够。但……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疾病。要对它进行实验性治疗,而且患者还是未成年人……想想看里面的各项工作和手续,孙立恩就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当医生这么些年,其他的进步也许还不是特别明显。但搞书面工作的工夫,孙立恩自认为已经取得了中大突破和进展。至少他现在看见厚厚一摞文件的时候心里不会太害怕了。 “伦理委员会的批准肯定是要的。”对于张教授的提醒,孙立恩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且我觉得……也有必要请其他医院的专家看看。” 孙立恩说这个话,不光是因为自己谨慎。他同时也有其他考虑——如果能够采到唐敏舅舅的血样,并且和唐敏母亲的血样一起进行分析,那么就基本可以宣布AQP4蛋白表达不足症被正式发现。而这种全新疾病的发现,不光有着基因层面的直接定位,同时甚至还可能同时给出幸而有效的治疗手法。这对其他可能罹患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患者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四院的学术能力很可能无法支撑他们完成相关的病历完善和后续的深入研究。 张智甫教授虽然能力很强,但毕竟不是遗传学方面的专家。而且他虽然有教职,但本职工作还是一线临床。更重要的是,由于疾病影响,张教授……他可能坚持不到研究完成的那天。 学术研究不光要看能力,同时也得考虑包括研究人员的精力和健康等等一系列条件。孙立恩自认学术能力尚不足以完善这项研究。徐有容和袁平安倒是可以,但他们现在并没有太过急切的论文需求,两人反而是平时工作繁忙,难以兼顾。 布鲁恩博士就不用说了,他自己基本没有搞过什么科研。从开始工作到现在,都是彻头彻尾的临床人才。而帕斯卡尔博士虽然有自己的实验室,但他现在关注更多的还是和免疫相关的机制研究。对于遗传性的疾病……他也不对路数。 稍一思索,孙立恩就能肯定,这个病例留在诊断中心甚至留在四院,都未必能够顺利进行下去。就算能完成研究并且发表出来,时间恐怕也会拖的很久。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还是引入其他医院的专家。他们能够为唐敏的治疗献计献策,能够完成相关研究的后续工作,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光能任劳任怨,同时还能对诊断中心乃至四院心存感激。 毕竟其他医院可不是每年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的。事实上,除了非典以外,中国医生首先发现的,有且仅有克山病这一种疾病而已。 “是应该请外院专家一起讨论一下。”张智甫教授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孙立恩的用意。他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赞赏的点了点头,“如果真的能够确定AQP4蛋白表达不足综合征存在,这对其他患者也是个好事。”说到这里,老张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然后这种症状,我觉得完全可以命名为‘孙立恩综合征’。” 这是一个流传多年的老笑话,关于医生要向患者传达的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的老笑话。“坏消息是你要死了,好消息是我们将以你的名字命名这种疾病。” 事实上,医学领域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一样,命名基本都以发现者为准。而这些发现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会选择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种特殊疾病。 这是一项殊荣,是一项孙立恩从来没想过的殊荣。他正准备张嘴推脱,却听到了周围医生们的笑声和赞同,“确实,孙立恩综合征,这个名字真不错!” 袁平安笑的一边抹眼泪,一边拍着孙立恩的肩膀道,“但愿这个小姑娘以后别跟你一样,脸黑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第755章 研究决定 办公室里,刘堂春拿着一张打印机里吐出的A4纸,表情仿佛某个地铁上正在研究手机内容的老头。 “你这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看上去可真解气。”郑国有对自己老朋友的表情进行了精准点评。然后他伸着脑袋试图偷窥一下A4纸上的内容,“咋的,又要三甲检查了?” “你就不能念着点好?”刘堂春对郑国有怒目而视,然后把手里的A4纸扔在了桌上,“你看看吧……我刘某人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 “吃亏?谁还能让你吃了亏了?咋的,孙立恩打算跳槽啊?”郑国有一边调笑着,一边拿起了桌上的A4纸,看到一半,郑国有自己也脸色大变,“这么大的亏你能忍?” 郑国有手上的A4纸,印着的正是孙立恩提交的院外专家会诊报告单。报告中,孙立恩非常明确的解释了自己请外院专家会诊的原因——诊断中心确认自己发现了一个从未被他人发现过的全新遗传病,为了完善后续的相关学术研究,并且为唐敏给出最可靠的治疗方案,诊断中心申请院领导批准外院专家来四院进行会诊。 “咱们中国医生,一共发现了几种疾病啊?这好不容易让他孙立恩碰见了一个,结果呢?”刘堂春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这个时候倒成了好好先生了?不计名利,一心一意为患者着想……”刘堂春猛地一拍桌子,“胡闹!” “小孙未必有什么其他心思。要我说,他组里的那些医生,甚至就连张智甫都未必有什么心思。”对于刘堂春的暴怒,郑国有明显更看得开一些,他正在劝着自己的老朋友先冷静冷静。不过,看起来郑国有也对孙立恩的安排很有意见,“小孙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先和你商量商量?” “小兔崽子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呗!”刘堂春全然不顾自己这句话里的小兔崽子和翅膀放在一起有多不合适,他现在才顾不上这种事情呢。他一把抓起了自己桌上的电话,“我是刘堂春,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郑国有估摸着刘堂春这是要办正事,于是拿上自己的东西就出了门。过了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袁平安推开了。 “坐。”刘堂春一指自己面前的座位,并且对袁平安道,“我这点东西马上就能看完,你等我一下啊。” 袁平安有些胆战心惊的坐在了座位上。他这还是第一次被院长直接打电话叫到办公室里来。要说袁平安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当了一辈子好学生的袁平安第一次被院长提溜到自己办公室里坐着……这感觉就像是被老师留堂了一样。反正就是浑身上下不知道几千根小针正在轻轻扎着皮肤,袁平安怎么坐着都觉着不舒服。 “孙立恩搞的这个请外院专家会诊的单子,你知道吧?”看完了手上的文献,刘堂春伸了个懒腰,然后用最“温和”的语气问道,“这个病例,你们打算交给外院来完成?” “孙医生跟我们讨论过。”袁平安很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然后才解释道,“一方面考虑到我们目前没有很急迫的文章需求,再加上要完成相关研究实在是太耗时间……同时孙医生也希望能够得到外院专家对于诊断和治疗的意见以及支持,所以才这么决定的。” 刘堂春继续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只不过这个表情在袁平安看起来基本已经和哭差不多了,“他就没想着,自己组织人手完成这个论文?” “孙医生肯定是想过的。”袁平安就算再不会说话,也知道这个时候要向着自家组长才行。“只不过,现在两个组里的医生,学术能力可能都不太够。”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刘堂春解释道,“张教授领衔可能问题不大,但是他的身体情况……不太乐观。” “困难是有的。”刘堂春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但是,还是应该想办法克服,而不是一碰到困难就往后缩。这不是咱们共产党人干事的习惯。”他敲了敲桌子,似乎正在给自己下定决心,“这样,你回去之后告诉孙立恩,让大家下午五点的时候都先别着急回去,我有点事儿要开个小会——就让诊断组的医生们参加就行了。” 送走了袁平安之后,刘堂春拿上孙立恩的报告书,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宋文的办公室里。 “……事情就是这样了。”大概描述了一下孙立恩那边究竟准备干些什么之后,刘堂春一脸焦虑的把请外院专家会诊的单子放在了宋文面前,“这个事情,我需要院里给政策。” 宋文当然明白孙立恩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发现。她有些不可置信的又看了一遍会诊单,“孙立恩脑子坏掉了?这么大的发现,怎么可能让给其他医院的医生发文章啊?” “按理来说,有能力跟咱们抢的,也就只有同协了——这个患者之前在同协住过院,不过他们当时也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问题。”刘堂春叹了口气,“同协那边刚刚给我来过电话了,他们很有兴趣参与到这个病例里面。” “同协要加进来?那可以啊。”一开始还一脸抗拒的宋院长顿时改变了态度,“可以给个共一嘛。” 似乎是发现了刘堂春有变脸的意思,宋院长连忙安抚道,“你也不要这么抗拒。同协加入进来,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你对孙立恩有个交代了不是?” 宋文也不想把这么好的病例放出去,但她毕竟还是宁远医学院的院长。宋文的视角要比刘堂春更高一级。 宁远医学院虽然历史悠久,但毕竟和同协这种怪物没法比。虽然教学和科研实力比周围几个省的医学院都要强,但宁远医学院最多也就能在全国的医学院校里排到中上游的位置。别说同协了,华西复旦乃至中山等等院校,都不是宁远医学院能比的。 把这个病例放出去,不光能够拉近宁远医学院和同协之间的学术交流合作活动,同时还能保证对其他几省的学术成果压制。这在宋文看起来,好处多多。 “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宋文似乎是生怕刘堂春琢磨过味道来,于是赶紧先把事情敲定了,“你就跟孙立恩说,这事儿是组织研究决定的,没有再讨论的余地。还有,让他们赶紧把治疗方案送上来,先过伦理委员会的审核再说。” 第756章 完善方案 另一边,在周秀芳诊断中心里,孙立恩正在开始一场有些艰难的谈话。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到的证据,以及基因测序检查佐证……”孙立恩从一旁的资料包里找出了两张唐敏的颅脑MRI成像,并且把它们放在了阅片箱上,然后转过身来对唐敏的父母说道,“我们认为,唐敏罹患了一种……遗传类疾病。根据我们的调查,这种疾病目前国际上都还没有发现和诊断过的先例。”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绝望的消息,尤其是对唐敏的父母而言更是如此。没有过发现和诊断的先例,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必然没有成熟的治疗方案。而且更让人绝望的是,他们甚至无法判断这种病到底有多严重。 “我们已经和国内的专家开始联系了。”孙立恩尽力安抚着唐敏的父母,从个人角度,孙立恩当然希望能够给患儿家属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但……身为医生,他必须把真实的情况传达给患儿家属,这样才能让他们对真实情况有一个整体的了解。“目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初步的治疗方案,但是由于缺乏先例,所以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再咨询一下其他专家的意见。” “能……能治好她么?”家长到了最后,关心的其实也就是这一件事情,“她以后就能没事了?能不能……能不能让她重新看见东西?” “视力的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孙立恩想了想答道,“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他认真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种遗传类的疾病一般都无法治愈。最好的情况是,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唐敏回到医院里来再进行一次治疗。通过治疗,让她的病情维持在一个不危及生命,甚至不怎么影响生活的地步。” 遗传病无法被治愈,这是由患者基因缺陷所决定的。而医生们能做的,基本也就只有缓解症状这一条而已。但幸运的是,唐敏的症状并不是非常剧烈且致命的那一类,她的症状在缓解之后,很有可能恢复到一个相当不错的程度。 但这也只是孙立恩的推测,而且还是没什么根据的那种。这种时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万一给了人家这种虚假的希望而现实却残酷的击碎了希望……之后医闹都算是轻的。 “治疗方案是什么?手术么?”唐敏的母亲低声问道,她低着头,看着被自己双手揉成了纸屑的面巾纸说道,“娃已经做了三次手术了……再做下去……太遭罪了。”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脑袋上纵横着三次手术的痕迹。这副样子确实也让孙立恩有些心疼。他完全能够理解唐敏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心疼自己的女儿而已。 “不需要手术,事实上手术也没有什么用处。”孙立恩尽量用比较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道,“她现在的问题是基因层面和细胞层面上的,手术处理不了这么微观的问题。我们需要采用严密监控的药物治疗。” · · · 家长同意治疗这种事情孙立恩早有预料。毕竟唐敏现在也就只有这一个希望而已。获得了家属同意,这只是千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 摆在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面前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完善治疗过程。治疗病人可不是纸上谈兵的事情,体外实验有效,并不代表在生理环境下就一定能够奏效。如果体外实验能够毫无困难的复制到人体内并且生效,那癌症早就被攻克了。 “首先,我们需要解决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孙立恩召开了一天之内的第二次全科大会诊,并且这次还专门请来了药剂科的执业药师列席。在会议室里,孙立恩站在白板前面,写下了“AQP4”四个大字。然后问道,“AQP4蛋白是高效率的水通道蛋白,但它的作用方向是双向的——它既能把水分泵入细胞内,也能把细胞内的水分泵出细胞膜。” 这是大家都清楚了的内容——就算之前不知道,在袁平安高强度的文献轰炸下,大家也对此都有了些概念。 “患者现在的问题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所以无法把细胞内的水分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区间。”孙立恩继续说道,“也就是说,她现在细胞内的水分过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孙立恩继续发问。而袁平安则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猜到了孙立恩的问题。 “但是,我们使用精氨酸加压素,完成了对AQP4蛋白的磷酸化后,怎么保证这些打了鸡血的蛋白是从细胞内向外泵出水分,而不是相反?”孙立恩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虽然根据现在她水肿进展速度不快,我们可以推测她的AQP4蛋白功能是正常的,但这个推测并不是直接证据。我们总不能凭着这么一个推测,就贸然开始治疗吧?如果AQP4蛋白继续向细胞内泵水,那她的情况可能会在治疗开始后的极短时间内剧烈恶化。最后的结果只有丧命。”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证实她的AQP4蛋白工作正常?要证明她的AQP4蛋白同时具备双向转运功能,并且还能和正常人一样调节转运方向?”周策在台下提问道,“这不是又要先做活检了?” “不……不需要活检。”一直沉默着的张智甫教授忽然说道,“只要强迫这些蛋白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工作就行。不管它们现在在干什么,只要能够按照我们需要的方式工作,那就可以了。” 这个话说的比较拗口,不过琢磨一下似乎确实是可行的。徐有容问道,“那怎么搞?制造渗透压差?甘露醇对AQP4蛋白表达有抑制作用,之前用了甘露醇之后反而增加了水肿区域啊。” “可以用高渗葡萄糖。”马永芳接过了话头,“高渗葡萄糖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被身体代谢掉,它的维持时间比甘露醇短的多。但是在唐敏身上,这反而是个优点——如果有不良反应,终止治疗的速度也会比较快。” 孙立恩有些兴奋的转过身,在白板上写下了“高渗葡萄糖脱水”这七个字,“我觉得可行,这样的话,精氨酸加压素的使用就有了保障。” “然后我们需要使用复合手术室。”徐有容继续道,“复合手术室里的MRI和CT扫描能够保证治疗过程中,我们对唐敏颅内水肿变化的监控强度——脱水治疗对神经有负担,她的其他神经细胞含水量还是正常的。最好还是在水肿消退到理想状态后,尽快停止治疗。” “也就是说,我们还得找到抑制AQP4作用的药物,让治疗过程可控。”孙立恩点了点头,停止制造渗透压差后,如果AQP4蛋白还保持着磷酸化,那它们必然会疯了一样往唐敏的星形胶质细胞里泵入水分。所以还得找到扭转磷酸化的方法。 “不能用甘露醇。”周策顺着孙立恩的话头继续道,“甘露醇会加重细胞脱水导致神经细胞损伤,而且之后也容易出现反跳。” 高渗葡萄糖注射之后,唐敏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会被浸泡在远超正常浓度的葡萄糖溶液中。水分会在这种情况下朝着细胞外渗出。而在水分渗出的过程中,细胞内的钾、钠、钙等等物质保持总量不变,这就会导致细胞内的渗透压高于正常情况。而在体外的高浓度葡萄糖被代谢掉之后,细胞外环境渗透压低于细胞内渗透压,水分又会重新涌入细胞。甚至最后细胞内的水分会比使用高渗葡萄糖脱水前更多。 这种情况被称为“反跳现象”。甘露醇和高渗葡萄糖都是会导致反跳现象出现的脱水剂。 “所以,我们需要先遏制AQP4蛋白的活性,然后逐渐撤出葡萄糖。”马永芳皱眉道,“你们听说过什么药物有AQP4蛋白遏制的作用么?” “可以用三氟拉嗪。”袁平安在这个时候给出了答案,“三氟拉嗪能够改变AQP4蛋白的膜定位,从而削弱AQP4蛋白作用。在准备撤出葡萄糖前口服三氟拉嗪,然后缓慢降低葡萄糖输注的浓度和剂量……这样应该能把反跳现象遏制到最低程度。” 诊断中心的医生们讨论的热火朝天,而一旁列席会议的执业药师听的目瞪口呆。他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左右看了半天才道,“这个用药方案……我们没法过。” 会议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了执业药师的脸上。 被人瞩目其实是个挺不舒服的过程,但职业要求却让这位药师丝毫不能后退。他硬着头皮说道,“你们给出的方案不光是超范围用药了……这些用药方案是实验性而且没有先例的。这个方案必须上报医务科,医务科请伦理道德委员会审批,然后得到院长批准才能进行……” “这个方面我们已经在做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各位还有什么想法,趁着现在大家都在,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一下吧。” 第757章 治疗细节 讨论进行的并不是非常积极。毕竟为了唐敏的病,整个诊断组已经开了好多次会诊会议。该说的,能说的,基本都已经在历次会议上说过了。现在需要医生们讨论的,其实主要就是一些治疗过程中的细节和预案。 对一名患儿注射高渗葡萄糖,而且目前看起来很有可能需要多支连续注射,中间需要注意的事情有很多。内分泌科出身的副高马永芳负责处理这一部分的问题——高渗葡萄糖可能会引起众多不良反应。单纯使用高渗葡萄糖而不做其他处理,就很容易出现高血糖甚至更进一步的高血酮症。而如果按照成人剂量联合使用胰岛素,那则可能出现反应性低血糖。 而单纯使用高渗葡萄糖作为脱水剂,也有可能会令唐敏出现电解质紊乱的情况。这一部分的应对,同样也是马永芳的工作。 周策负责控制精氨酸加压素的使用和剂量。肾内科使用精氨酸加压素的经验至少要比急诊科更加丰富,同时,周策还需要和麻醉科的医生一起负责监控唐敏的血压和其他生理状况——精氨酸加压素和桌面上的含义一样,有增加血压的作用,而术中维持血压则需要麻醉医生和周策一起讨论策略。 孙立恩被众人安排了一个和影像科沟通的关键职务。影像科需要抽调影像科医生,来复合手术室内对唐敏的颅内水肿情况进行实时监控。而每一次启动复合手术室MRI设备的时候,都需要将病床上的唐敏转移到MRI设备中,并且还需要保证她的身体上和身体内没有任何金属、尤其是磁性金属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每一次进行MRI监测的时候,唐敏都需要脱离治疗状态。治疗过程中,这样的操作需要重复很多次,而任何一次操作都是非常关键不容有失的——只要有一次失误,被剧烈磁力拖拽的金属就有可能在唐敏身体里留下一条致命的创口。 孙立恩需要和影像科的医生共同决定什么时候启动MRI进行检测,同时,孙立恩也需要根据影像科医生的意见,决定什么时候完成对唐敏的治疗,开始转入抑制AQP4蛋白并且防止出现反跳的治疗阶段。 进行AQP4蛋白抑制的负责人是布鲁恩博士和袁平安。两名急诊科的高级别专家负责给唐敏“喂药”——这可不是什么小题大做,让两名博士来干什么哄小孩的活计。为了保证治疗过程中,唐敏的全程合作和镇静,这一整套的内科治疗用药流程中需要对唐敏进行全身麻醉和镇定。届时布鲁恩博士和袁平安需要在麻醉撤管的情况下,对唐敏进行饲管灌注。 麻醉过程中,由于普遍使用肌松药剂,隶属消化系统的平滑肌也会处于活动被抑制的状态下。这种状况下,口服的三氟拉嗪就出现了使用上的困难。就算是无视麻醉风险,在麻醉之前就让唐敏提前服药,肌松药物代谢完成后消化系统再次开始工作,仍然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一直维持AQP4蛋白磷酸化,反跳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为了保持AQP4蛋白向正确的方向排出水分,高渗葡萄糖需要一直注射,这样太危险了。 而使用饲管灌注同样也有风险,但它有一个比较大的好处——饲管可以直接经过胃部进入十二指肠,而十二指肠和后面的肠道正好是药物吸收的主要区域。饲管能够避免等待胃部重新工作再进行投药,同时还能避免提前服药所带来的吸收不可控以及麻醉风险。 但撤出麻醉再进行饲管注入,也就意味着唐敏可能会逐渐出现饲管不耐受的情况。呕吐反射会让她试图把饲管吐出来。这也就要求布鲁恩博士和袁平安下管和投药的速度必须得快。快速完成整个药物投送的过程之后,再撤出管道。 撤出管道后,孙立恩和影像科的医生还需要多次进行MRI检查,以确定唐敏的脑水肿区域不再出现反跳。并且在药物高峰期后一两个小时进行检查,以最终核实治疗效果。 可以说,这是一台不需要外科医生的高精度“手术”。不管是从设备的使用上,还是医生们对药物影响的监控上来说,这次的治疗难度都可以比肩一台四级手术。缺乏数据支撑、没有前人经验、人体反映各异、只有七岁的年龄……这些难点放在其他治疗上,很可能会导致医生们直接放弃这个方案,转而去寻求其他的治疗途径。但唐敏并没有其他路子可以走——她只有这么一丝希望。 而孙立恩等人的工作就变成了硬着头皮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然后尽一切可能,让成功的可能性再大那么一点点。 · · · “行,那你们准备过来吧。”刘堂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如同一只打了败仗的公鸡低头丧气。电话那头,朱敏教授笑的无比放肆,而败军之将刘堂春则连翻个白眼的心情都没有。 唐敏的样本第二次检测是朱敏教授盯着进行的,而他也知道袁平安紧张兮兮打电话来要再做检查,是为了明确唐敏的诊断。全程盯在旁边的朱敏,甚至比袁平安和孙立恩更早知道最终的检测结果。而在同协工作学习多年的经验让朱敏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宝藏——这是一项被中国医生首先发现的,罕见的常基因序列遗传病! 朱教授当然动了心思,但他也知道,病人在四院而诊断也是孙立恩搞出来的。同协想要把这个病例捞到手里以获得学术成绩既不现实也不道德。但这么大的发现,又是依托了同协的能力才确定的……朱教授要是不动心思,那反而是个怪事。 好在朱教授和孙立恩以及袁平安保持着非常畅通而且方便的联系渠道。更巧的是,孙立恩确实也有引入外院专家,共同完成课题的想法。而护食的刘堂春,则被宋院长一顿乱卷给压制住了呲牙的念头。 在这三大关键要素的共同影响下,朱教授成功的取得了带队前往宁远,组织会诊并且参与治疗的许可。同时,还得到了刘堂春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意”。 “这话可是你说的!”电话里,朱敏教授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老农,笑的极为张扬放肆,甚至会让人有些担心,这个光头下一秒钟就得呼碱。 刘堂春一脸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似乎这样就能顺着电话线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在朱敏的光头上狠狠拍两下的样子,“赶紧准备出发,这边病人还等着治疗呢。” “小孙他们的治疗方案出来了没?”说到正事,朱教授就严肃多了,“你可以让他们先把方案发过来嘛,我人在同协的时候找人帮忙也容易一点——等我过去了之后还要来回传话,就多少有些麻烦。” “你要不然就把内分泌、神内还有病理这些科室的医生一起带上嘛。你朱教授千里迢迢从首都来我们宁远这种乡下地方,不多带几个专家一起来?”刘堂春反唇相讥道,“至少要带两个副高来帮忙提提行李嘛!” 朱敏教授冷笑两声,“我带人过去干啥?带过去让你挖着玩儿?我告诉你刘堂春,少来这套!我就一个人过去,你来给我拎行李!”说完,朱敏那边就挂了电话。只留下一个瞪着眼睛准备骂人,但却因为电话挂了而没能骂出口的刘堂春。 第758章 网络会诊 刘院长一败涂地的事情并没有流传出来,毕竟老刘同志在一般情况下还是比较要面子的。而朱敏那边的接待工作,则被交给了袁平安负责——这对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师徒再见面,说话什么的也都比较方便。 而孙立恩则被刘堂春叫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等被训完了之后,孙立恩才在办公室门口回过味来……老刘虽然训了自己,但是……好像最后也没说为啥要批评。 毕竟就连“动用了手术室里的储备粮但是没写检讨”这种由头都扯出来了,要说刘堂春真的发现了什么必须要批评的事情……好像也不至于。 工作了两年,孙立恩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进步。而在琢磨刘堂春心思这一点上,他的进步尤为明显。综合考虑自己上交的会诊请求,以及袁平安被指派出去接待朱敏来访,傻子才猜不到刘堂春这是在撒气。 不过,孙立恩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这么搞一下恐怕要被老师吊,起来打,但……孙立恩也很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没错。 早日完成论文和研究,就能早日让整个医学研究领域和临床的医生们意识到这种罕见疾病的存在。而引入外院专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对唐敏治疗的成功概率。救一人且能救百人的举动,代价如果只是让刘堂春骂一顿,那他完全可以接受。倒不如说孙立恩甚至希望刘堂春能多朝自己发几次火。 朱敏的飞机要到晚上九点多才能抵达宁远,袁平安负责接送,孙立恩也就不打算再去添乱了——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师徒重逢,也许他们也有很多话想说一说。而孙立恩则决定再去找一趟帕斯卡尔博士,跟他聊聊诊断的进展。如果有可能,他也许还能跟陶德见见面——听别人说,陶德现在在学校里是瞩目度最高的那个小男孩,其他熊孩子都管他叫威震天来着。 · · · 第二天一早,朱教授就出现在了第四中心医院的周秀芳诊断中心里。而朱教授来到诊断中心的第一件事,却是先到诊断中心楼外的周秀芳铜像面前,放下一束鲜花 “朱教授和周老师认识?”孙立恩站在旁边,低声对一旁的袁平安问道,“以前没听说过啊……” “为啥献花就一定得认识呢?”袁平安大概昨天晚上和自己的老师聊的太开心了些,今天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他一边掩着嘴打哈欠,一边反问道,“你看周老师铜像周围的那些花,难道送花的人都是认识周老师的?” 这倒说在了点子上。自从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开放以来,周秀芳的铜像周围鲜花基本上就没有断过。四院里每天都有些抱着鲜花的人通过安检进入医院,而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会直接走进住院部,而是抱着花来到了铜像面前,然后献花鞠躬,之后再转身离开医院。 如果说这些人都认识周老师……那她可真是有不少熟人。 献花结束后,朱教授拎着自己的包走进了诊断中心。他一边走着,一边四下打量着这栋年轻的建筑物,随后发出一声感慨,“这楼啊,还得是新建的才好。” “没办法,同协的楼都成了保护建筑了,想拆也没法拆。首都里寸土寸金,周边想找个地方也难。”袁平安在旁边凑趣道,“不过新楼也有些不好的地方。” “比如楼梯实在是太多。”孙立恩插嘴道,“到处都是楼梯,而且位置都太方便,如果要和别人在不同楼层碰面,那就一定得提前说好是在哪个楼梯——太麻烦了。” 凡尔赛文学的杀伤力对任何年龄层都同样可怕。朱教授翻了个白眼,然后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光头,“你们这边有无线网吧?” “有的。”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孙立恩等人和朱教授一起走了进去。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后,孙立恩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同协的其他专家什么时候来?” 朱敏本人是国内急救领域的顶尖专家,对相关内容也有极深造诣。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个急诊医生。在疑难杂症上,尤其是这种遗传病的鉴别诊断,朱敏可算不上靠谱。 “什么其他专家?来的就我一个。”朱敏坐在座位上,然后弯腰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摸了出来,“你们无线网的密码是多少?” “就您一个?”孙立恩有些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边这句话,然后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可是……这个病例很复杂啊,没有会诊的话……” “会诊当然是要会诊的。”朱敏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孙立恩,“同协那么多病人,每天也无压力也很大的。我要是一口气把顶梁柱全都拉过来了,医院还开不开?” 朱教授一边嫌弃着孙立恩,一边把笔记本电脑接上了无线网络。然后用从包里又摸出了一个造型挺奇怪的摄像头,然后把这玩意放在了自己脑袋上。 “网络会诊嘛,他们可以在同协里通过遥控摄像头看到画面——来,跟四院的医生们打个招呼。”朱教授晃了晃自己脑袋上那个仿佛倒置的感叹号一样的摄像头,然后头顶上传来了一阵怒骂,“别晃,看着头晕!” 同协的网络会诊中心里,几个医生正头戴VR眼镜,然后东倒西歪的扶着自己所坐凳子的扶手。朱教授头上的摄像头带有两个镜头和图像感应器,这些感应器可以把拍摄到的图像传输到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同协会诊中心,并且通过VR眼镜,呈现出具有景深的画面。 在网络会诊过程中,带有景深的画面其实相当有用。而且这种拍摄方式还能让参与会诊的专家们注意到很多普通摄像头无法捕捉到的细节。 “我才不会蠢到带其他专家来你们四院呢。”朱教授一手捧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则拍了拍自己头上的摄像头——这又引来了一阵抗议声,“把他们都拉过来,万一被他刘堂春挖走了,我们院长那不得哭晕在厕所里?” 第759章 瞎猫 同协的专家们积极参与到了会诊中。他们提出了很多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几乎全部都得到了四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的解答。 虽然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自觉,但孙立恩在诊断组的医生们眼中,地位基本上和“引航灯塔”没有什么区别。而对于唐敏的病情,孙立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和重视程度。这也引得其他医生们对唐敏的病情格外上心。 一次又一次的全科会诊所得到的效果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哪怕是同协的专家,在诊断、治疗和疾病机制方面也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倒不如说,这场孙立恩个人期盼已久的会诊,反而变得像是一场……远程进行的现场教学。只不过作为老师的,是周秀芳诊断中心的医生们,而学生则是远在首都的同协各科专家。 这个感觉……它真不是一般的奇怪。孙立恩总觉着自己喉咙里像是卡了块浓痰,但却怎么都咳不出来似的难受。在他的设想中,同协的专家应该是能够轻描淡写的指出他们诊疗过程中的一大堆问题的。就算因为这是个全新的疾病所以诊断过程没什么问题可挑……但治疗上呢?用精氨酸加压素到底行不行啊?用量多少?复合手术室内治疗的这个设想可不可行?这些问题……为什么同协的专家都没问呢? 事实上,孙立恩确实是有些想多了。同协的专家们今天的心态非常端正——他们就是来开眼界的。在一开始通过密不透风的问题确认了四院的诊断之后,同协的专家们就从审核的角色转为了学生。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学习一种全新被发现的遗传病的。 在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一个在同协住院超过15天还未被确诊的患者在入院三天后被确诊出了一种全新的疾病。而且人家还同时拿出了一套至少在原理和逻辑上都非常可信的治疗方案。这种成就真不是一般医院能做到的。同协的专家们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在医院里复制出孙立恩的奇迹。 是的,他们更愿意把孙立恩发现的这种“孙立恩综合征”理解为一个奇迹。尤其是在得知孙立恩还只是规培生,目前只是独立执业第二年的时候,他们的震惊就变成了“了然”。这当然是个奇迹,这也只能是个奇迹。这是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虽然在整个过程中,保持敏锐和低姿态的瞎猫也很重要,但这仍然不妨碍同协的专家们认定这是个奇迹。 孙立恩仍然觉着胸口有老痰一块,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当成了瞎猫。而几次询问后,同协的专家们仍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重要的建议或者质疑。过了好一阵,孙立恩才只能无奈的宣布会诊结束,然后重新带着头上有感叹号的朱敏华教授回到了会议室里。 “朱教授,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了。”孙立恩给朱敏华递了一杯热茶,然后皱着眉头道,“您……对这次的治疗还有什么建议么?” 客套大概已经不管用了,所以孙立恩说的比较直接。他冒着被刘堂春吊起来剥皮实草的风险,并不是为了来听人家的“我没有别的意见了”的。好歹是首都来的专家,你总得提点不一样的东西吧? “我没有别的意见了。”不想听什么朱敏华还真就说什么。他摊了摊手,“从我的专业角度,孙医生你们的治疗和处置方案没有任何可以改进的地方——至少我现在是想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继续道,“用药你们都找了不同科室的医生来负责,而且顺序上也已经尽全力避免了可能的风险……除非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案,否则现在这套方案可优化的空间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既然人家也这么说了……看来自己这顿骂挨的是有点冤。“那……我们明天开始治疗,朱教授你也一起参加吧?” “那是肯定的。”朱敏华高兴的点了点头,“治疗过程我可以录像吧?” “可以。”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低声交流了一下之后说道,“规则您也明白,涉及到病人的具体影像在公布的时候需要脱敏处理。只要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朱敏华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治疗过程订在明天可有一个特别大的好处——刘堂春今天晚上要灌我酒,我可有接口拒绝了!”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对孙立恩道,“现在时间还早,我今天能在你们科里参观一下么?” 朱敏华这次过来也是有着自己的特殊任务的。武田制药投资的综合诊断中心正式投入运营的时间并不是很久,但四院已经依靠着这个平台完成了不少文章的发表。而且,整个综合诊断中心也逐渐开始在行业内部打响了名头。更重要的是,武田制药的这个模式在四院手里确实发挥出了相当不错的作用。朱敏华这次来宁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考察综合诊断中心的实际运作情况。 同协内部逐渐有声音在呼吁,至少应该在首都选定一块区域,为同协建造属于自己的综合诊断中心。和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一样,以疑难杂症的治疗和处理为主要工作方向。 “当然可以。”这次孙立恩还没说话,张智甫教授就答应了下来。“欢迎朱教授莅临指导!” · · · 说是参观,实际上朱敏华本人最感兴趣的,还是病例记录。这大概也是同协出身的医生们共同的习惯。病例记录虽然看上去枯燥,但这是最快了解一个病人从症状到治疗的细节的渠道。 袁平安当仁不让的成为了朱敏华参观的向导,而其他医生们都去忙活自己手头的工作了。孙立恩则不得不离开综合诊断中心,重新回到了急诊科的岗位上——今天他有急诊门诊的工作。 刚刚坐下没有两分钟,孙立恩就在第九诊室内接诊了自己今天的第一名患者。 然后整个急诊室里就响起了孙立恩的喊声,“推抢救床,做气管切开!” 第760章 急性会厌炎 孙立恩在进入第九诊室之前也没想到,自己今天的工作会这么……刺激。他一开始还以为,今天的急诊门诊工作大概也和以前差不多,主要负责一些“我觉得我的病很急”的患者而已。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今天的第一位患者就是个急性会厌炎,而且状态栏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过敏”提示,这让孙立恩的血压一下子飙到了180。 会厌是舌根后方软骨和黏膜共同构成的片状组织,平时的生理作用主要是防止吞咽时食物或者液体进入气管。这个结构部分如果因为感染或者过敏而红肿,就可以被称为“会厌炎”或者“声门上喉炎”。 这个部位的炎症本身并不怎么特殊,就和其他上呼吸道的炎症反应一样,激素和抗生素都可以在对抗炎症的时候发挥出相当不错的效果。但覆盖在气管上方的会厌位置却太重要了。人不吃饭可以活三周,不喝水可以活三天,但是不能呼吸的话……大概活不过六分钟。 急性会厌炎会导致会厌部分红肿膨胀,而一旦膨胀的组织达到一定程度,患者的呼吸道就会被彻底阻塞。然后……能够留给医生们的时间就很短了。 孙立恩请这位名叫梁天的青年男性坐在了座位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开始检查了起来——他用带着手套的手触摸了一下梁天的喉结上方,并且问道,“嗓子疼?” 梁天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孙立恩,正准备点点头然后说点什么,没想到孙立恩一按他的咽喉,就直接诱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吃了什么药了没有?”孙立恩眼见着带着“窒息”两个字的状态栏快速出现在了梁天状态栏的后方,一时间难以判断究竟是过敏进一步发展,还是症状恶化。虽然不管是哪个,进行了气管切开术后都能够有效缓解危险,但由于过敏可能还会诱发其他反应,因此还是问清楚一点比较好。“就刚才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你有没有吃什么平时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梁天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铁盒然后放在了地上。他的面色已经变得通红,并且双手开始挠着自己的脖子,一副窒息的痛苦模样。孙立恩迈步就朝着门外冲去,同时自己的余光看到了地上的那个小铁盒——那是一盒市面上还比较常见的润喉糖。 · · · 孙立恩的喊声很快就吸引来了护士和抢救室内医生们的注意。保安梁哥和一名护士推着床赶到了第九诊室,并且毫不客气的推开了所有正在围观的病患,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梁天搬上了床。孙立恩则跟着两人一起朝着抢救室跑去。 “什么情况?”守在抢救室里的周军出来迎人,他非常流畅的完成了从原地站立到跟跑推床的一系列操作,同时还有余力向孙立恩发问,“这是你的病人?” “对,刚进我的诊室人就不行了。”孙立恩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患者自述有喉痛,刺激喉结上方会引发剧烈咳嗽,而且他窒息前一个小时内吃过枇杷止咳的喉糖——这玩意他以前从来没有吃过。我怀疑可能除了急性会厌炎以外,他还有过敏。” “拿切开包,肾上腺素1mg静脉注射,然后走20ml盐水!”周军一边跑着,一边下达了抢救命令。而抢救室里大部分医生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进行着工作,只有被确定为应急抢救组的三名医生冲了过来——两人手上已经拿上了需要的工具,而第三位医生手里则端着一个刚刚从抢救车上抢来的消毒弯盘和钳子。 一边跑步一边用钳子夹浸泡了碘伏的棉球进行消毒似乎是四院的正牌急诊科医生必备技能,而一边跑步一边完成切开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肾上腺素静脉注射也一样难以在运动的过程中完成。因此,等满脸通红甚至嘴唇开始发紫的梁天被搬上了抢救室的病床时,应急抢救组的医生也只是刚刚完成了气管切开前的消毒工作而已。 这三个医生孙立恩都不太熟悉,只是平时见过几次而已。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合作。孙立恩从一旁抓来了监护探头,然后扯起了梁天的衣服。冬天大家身上的衣物都穿的很厚实,要想徒手撕开实在是有些难度。而完成了消毒的那位医生非常有默契的伸出了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和剪开了孙立恩手上的衣物。 等到孙立恩开始给梁天胳膊上套血压袖套的时候,切开已经完成了。被人用刀片捅脖子的恐惧在窒息面前不值一提。用于撑开切口的呼吸管刚刚伸进去并且拔出堵头后,一阵气声就从呼吸管里响了起来。 梁天正在身体的反射条件下快速喘息着,而血压监测则确定他并没有出现严重的过敏性休克——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通过呼吸管,在绕过了会厌的水肿之后,氧气终于可以顺利的进入肺叶。而这个瞬间,梁天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这个人运气不错。”在看到肾上腺素静脉注射完成后,周军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看着一旁的数据稍微放心了一些,“急性会厌炎一年碰不上两次,但是能救回来的概率不算太高。能碰见你才发病,他的命不错。” “也有可能是命不太好,碰见了孙医生所以才急性会厌炎。”一直扎根在抢救室里的曹严华医生及时出现,并且充当起了捧哏的角色。他朝着孙立恩挤了挤眼睛,“你下回再往抢救室送人的时候,能不能送几个轻一点的?别搞这种分分钟要出人命的事儿……对心脏不好。” “都要送抢救了,还能轻一点?”孙立恩现在和曹严华医生简直不要太熟,吐槽起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上级医生也是一点都不见外,“我要是把轻症送抢救室,周主任就得先弄死我。” “最多让你写检查,反正你也不是没写过。”曹医生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我听说你们科里搞了个大新闻出来?” 周军瞪了一眼两人,“这里还抢救呢,要聊天出去说。”他对孙立恩道,“这个病人的资料什么的,你跟小曹交接一下。这个病人先放抢救室,你们两个,尽快让他家属过来一趟。” 第761章 英雄胆 联系家属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负责胸痛中心的曹严华医生来搞——虽然这家伙平时也是一副相声演员的模样,但好歹现在也是副高级别的上级医生,指使人家去干这种事情,孙立恩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换句话说,这种事情只有自己去干,孙立恩才算的上是心里舒坦。当然,这种事情可不能让曹严华知道,要不然这个天津人肯定得不含任何恶意的怪腔怪调一句,“贱不贱呐!” 通知患者家属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难的是向对方解释为什么“嗓子疼”到了医院的结果却是气管切开术。梁天的妻子在接到电话后,一脸惊恐的赶到医院。随后就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对于医生们所采取的所有治疗手段都带有疑问,甚至在听到了“为了抢救病人,我们剪开了他的衣服”之后问道,“那剪坏了的衣服医院赔不赔?” 等孙立恩气急败坏的好不容易解释完了之后,人家又来了一句,“如果早点来医院,是不是就不用切开了?”虽然听上去像是个在自责自己没有早点来医院就诊的话,但配合上她那个……有些微妙的表情,孙立恩对这句话的理解只有一个——这是来找事儿的。 事实上,梁天今天一大早就到了四院急诊科。但由于主诉只是嗓子疼,而且也没有什么其他危险的症状,分诊台的护士就直接给他分类成了最不着急的四级病人。而梁天本人则突出一个性子和善,在急诊科里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等到了孙立恩开诊。而在这个期间,为了缓解自己的嗓子疼,他还专门离开了一趟医院,去外面的商店购买了一盒喉糖。 护士们的行为并不能说有错,她们并不可能预见到梁天所患的并不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而是更要命的急性会厌炎。而梁天本人要是知道自己会过敏的话,肯定也不会去吃那个喉糖。这算是一堆巧合凑在一起所造成的不幸事件,幸运的是,孙立恩在状态栏的帮助下及时介入,顺利的救了他一命。 不幸的是……梁天的妻子看上去想要借机找找麻烦。 “我家老梁今天早上天刚亮就出门来急诊了。”她直接扣住了整个事情的关键——分诊台护士对梁天的分诊级别判断有误。“我也知道,急诊这边应该优先处理情况比较危险的病人。可我加老梁的病情要是没什么问题,那怎么现在搞到喉咙上还要挨一刀?要么是你们一开始就判断错了他的情况,要么就是你们过度医疗。” “我不是负责分诊的工作人员,我也不知道当时分诊台所得知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样。”虽然孙立恩明白梁天的妻子究竟在愤怒什么,但他实在不觉得分诊台那边犯了什么错误。急性会厌炎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它的症状就是咳嗽和嗓子疼。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本身,都不太可能在急性会厌炎导致窒息之前,就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尤其是医生和护士们在单纯的进行“问诊”时,罹患了急性会厌炎的患者一般都只会描述为自己嗓子疼。 就算是医生,也没有多少人会把嗓子疼和“窒息”马上联系在一起。 “如果您觉得我们可能在行医过程中存在疏漏,那您可以向医务科投诉,或者干脆去找卫健委鉴定医疗事故。这都是您的权利。”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强调道,“但是,您丈夫所患的疾病本身就是一种隐蔽性很强的疾病。它的症状和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没什么太大区别。况且最后导致他发病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那一盒他自己购买的喉糖。这更不是我们医生能控制的东西。”他在小会议室里用很不满的语气反问道,“我们当医生的又不是神仙,我们是上哪儿知道他会去买喉糖,而且还这么巧对自己买的喉糖过敏?” “你什么态度啊?”当一名患者家属试图搞事反被医生拆穿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试图通过批评医生态度的手段来获取主动权。梁天的妻子也不例外,“我又不是你们什么都懂,我就是问一问问题啊,你这什么态度?” “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懂的。比如我现在就不太明白,明明我和其他同事救回了你丈夫的性命,为什么反而还要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接受讯问。”孙立恩站起身来,放下了两张同意书,“这两张分别是告病重通知和治疗授权,如果你同意梁天继续在我们医院治疗的话,请签字同意。如果打算转院,也需要签字并且手写放弃在本院治疗。”他伸了个懒腰,然后看着面前这个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的患者家属道,“我叫孙立恩,如果对我的态度不满意,你可以去医务科投诉我——投诉一次我得扣五百块钱。” 反正我现在一个月也十来万,五百块钱扣就扣吧。孙立恩拿过了签好字的同意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小会议室。 有句话说过,“钱是英雄胆”。虽然说的有些俗气,有且……过分抬高资本的意思。但孙立恩确实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五百块钱嘛,扣嘛!花个五百块,省的自己受气血压升高,这买卖挺划算! · · · “所以,你就跑到我这里来抱怨了?”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孙立恩特意和胡佳一起去了食堂。吃饭的时候,孙立恩再次提到了这个话题。而胡佳则笑着安慰他道,“放心吧,咱们院里的医务科挺护着自己人的。这种投诉他们不会受理的。” 四院是整个宁远市里,医护人员离职率最低的医院。其中一个非常主要的因素就是各个部门相对来说比较护犊子。孙立恩听人说过,就算是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行政科室也属于那种……比较不当人的。他们处理起这种投诉的时候,基本都是不管患者投诉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先扣了医生的工资再说。至于扣工资的理由嘛……就说你医德不行。 相比较之下,能一碗水端平,理智处理投诉的四院自然很容易获得医护人员的认可。医护人员和行政科室的关系就像是镜子——行政科室把医护人员当自己人,医护人员自然也会这么看待行政工作者。 “你这还算是情有可原的。我今天早上刚刚听了个八卦——ICU里有个护士被开除了。”胡佳一边吃着孙立恩碗里的烧鸭饭,一边神秘兮兮的说道,“这事儿挺逗的,你想听么?” 第762章 嘴有问题 ICU是个很辛苦的科室,但也是个很轻松的科室。 由于治疗的都是重症患者,而且他们大多情况很不稳定——不稳定到普通的住院病房无法处理——所以,ICU的医护工作者们平时都是和命悬一线的患者们打交道。抢救是家常便饭。 但同时,这个科室的患者大多数都没有意识。这也就意味着,ICU里工作的医护人员基本不需要考虑和患者进行沟通。也用不着对患者表现出太多的……人道主义关怀。深昏迷的患者反正也不知道你到底关怀他了没有。只要维持住这些病人的生命体征,帮他们扛过最困难的阶段就好。 所以,ICU是一个非常适合不爱和病人打交道,但同时有很强能力的医护人员的科室。 而被开除的这位ICU护士……很不幸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医生们一般都有共识,医院里脾气最大态度最差的护士基本都是ICU出身。然后才是急诊和手术室。而这位被开除的护士嘛…… 这么说吧,ICU里,所有人都一直认为她的业务能力是全科最强的。但同时,大家对她也有一个共同的评价“嘴有问题”。 这个“嘴有问题”并不是说她说话结巴或者大舌头——那叫“嘴有毛病”。她实在是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同事家里有亲人过世,请假回去奔丧。请她帮忙换个班的时候,这人居然能说出“要不然你多请两天假,别其他亲戚再出事”这种话……这个嘴的问题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虽然人性问题不大,只是嘴不好。但ICU里工作的医生护士们平时压力就大,要是再和她聊上两句说不定得出个心脑血管意外。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愿意和她打交道了。而这也就导致她逐渐变得更加孤僻,而且说话……问题更大。 也许在ICU里,这样的情况还能继续凑合一段时间。但前两天,老年病科刚刚送来了一个高位截瘫15年的老太太。她的症状表现为重症肺炎合并脓血症。而这个老太太,正好归给了她管理。 长期卧床的老人家因为不方便咳嗽,肺部感染的很多。重症肺炎合并脓血症的也不算少见。但这个老人家有个最大的特点——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不得不说,四院的ICU能力还是不错的。在ICU里治疗了两天之后,老人家的状况有了非常巨大的改善。甚至已经差不多可以考虑转入呼吸内科或者感染科继续治疗了。而正好在这个时候,ICU里决定把这个老太太从单人房间转到普通ICU床位——之前为了防止她和其他病人交叉感染,老人家住的是ICU单间。 转床这种事情要提前和病人家属沟通。老太太的老伴同意了,可老太太自己却坚决不肯。理由是她觉得外面的病房里,一天要抢救好几个病人,实在是有些不太吉利。 有经验的医生和护士们就能从老太太的这个想法上看出,这个老人家恐怕不太好打交道。但……ICU里的医护人员可没有这种能力。平时他们负责处理的病人大多连打交道的能力都没有。 而负责通知这个老太太转床的……又是这个嘴有问题的护士。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年轻护士居然就这么和瘫痪十几年的老太太在ICU单人病房里吵了起来。 “我告诉你,今天这个床,你同意也得换,不同意也得换!”吵了好一会,也许是因为气急了,年轻护士居然直接指着老太太的鼻子道,“你要是不同意,我等会就把你麻翻了扔出去!” 然后……这句话就被来检查工作情况的院办主任臧福生听见了。 老臧自己是临床医生出身,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挺向着自己人的。但这句话就实在是太过分了一点——哪有护士威胁病人的?而且还喊着要把人麻翻了扔出去……你当四院的精麻药品管理制度是摆设? 老臧当时就把ICU的护士长和值班副主任给叫了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把这两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科室管理层骂了一顿。同时直接下达了停职处分。 “你们科里平时处理的患者大多没有意识,但这也不是你们对医德医风工作疏忽的借口!”老臧是真的生气了,他几乎是跳着脚骂道,“一个护士,居然敢威胁病人?你们当ICU是你们自己的山寨,你们一个个都是山大王了?!” 嘴有问题的护士似乎已经被气昏了头,她反问道,“那我这个工作要怎么做?她就是不配合啊!” “劝,哄,实在不行就骗!”臧福生瞪了一眼这个护士,“碰到一点难题你就想着威胁病人,这个工作你干不了就别干!我们医院供不起你这么尊大神!” · · · “所以她不是应该被停职了么?”孙立恩目瞪口呆的听着胡佳说完了前半截故事,然后问道,“臧主任给的是停职通知吧?” “护士的停职需要通过护理部处理,肖主任和这个护士谈了十来分钟……”胡佳吃完了孙立恩碗里的最后一块鸭肉,然后咋舌道,“听说肖主任都被气坏了。然后根据她之前的考评表和检查评价,直接给了开除处分。” 也就是说……这个护士可能还骂了肖主任呗?孙立恩震惊的半天没说出话来。真不知道这个护士究竟是早就不想干了,还是自己缺心眼……四院里就两个女人招惹不得。一个是宋院长,另一个恐怕就是肖主任。而且就后果来说,护士招惹肖主任……那后果恐怕比普通医生招惹了宋院长还可怕。 “那我就不知道了。”胡佳叹了口气,“可惜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虽然她业务能力不错……”孙立恩吃了两口白饭,然后才继续道,“既然肖主任能从她之前的考评和检查里发现能够开除的问题,恐怕她身上还有其他事儿吧?” “如果真有问题,说不定过两天我们就知道了。”胡佳说道,“这种事情,一般会被拿出来当成反面例子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低头准备继续吃饭,这才发现自己碟子里的烤鸭全部不翼而飞。他苦笑了两声,然后吃起了烤鸭饭里的青菜,“你今年过年怎么安排了?” “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个事儿呢。”胡佳吃完了自己的饭,然后对孙立恩道,“我爸妈今年过年的时候打算去一趟新加坡——好像是那边有个交流会议。”她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今年过年的时候,你能收留我不?” “那当然没问题。”回答这种问题,孙立恩连犹豫都不需要,“不过……你过年来我家,是不是得先和你爸妈打个招呼?” “是。”胡佳点了点头,然后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该让咱俩的爸妈见一面了?” 第763章 积极准备 四院的伦理审核委员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碌过了。 审核委员们大部分都同意使用精氨酸加压素进行实验性治疗,但相关的程序却一个都免不了——倒不如说因为唐敏是未成年人,她的审核程序变得比正常情况还复杂。 除了委员会本身需要通过审核程序以外,这套程序还需要报备给上级卫健委甚至民政局进行备案。未成年人的身份很特殊——为了保护未成年人权益,原则上医疗机构是不允许对未成年人进行实验性治疗的。 实验性治疗本身就存在着“实验成功”和“实验失败”两种结果。而在一般情况下,患者多少都有一些确实有效的治疗方案。而实验性治疗的结果尚不明确,接受实验性治疗的患者可能会面临包括“治疗无效”甚至“治疗反而起到了负面作用”的风险。 这样的现状决定了患者本人需要承担相当一部分风险。没有精神问题的成年人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他可以分辨并且权衡自己所面临的风险和收益。但未成年人则在法律上被视为不具有行为能力或者具有部分行为能力的个人。他们需要通过监护人行使自己的权利。但……未成年人的监护人所代行出的选择,未必就是最合适的,至少未必是最符合被监护人权利的。 因为有这样的伦理风险,所以未成年人原则上并不应该接受实验性治疗。不过现实情况总要比规定的情况更加复杂一点。 特定到唐敏的情况上,在明确了诊断之后,接受孙立恩等人提出的实验性治疗方案就成了唐敏的唯一希望。 要么接受实验性治疗方案,然后看看结果怎么样;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唐敏死于无法扭转的间质细胞水肿。伦理委员会的专家们当然能够分得清楚这里面的区别——无论这个实验性治疗方案是否有效,对唐敏的负面影响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因此,唐敏接受实验性治疗方案的许可就很顺利的通过了伦理委员会。而为了尽快取得其他机构的许可并且开展治疗,四院还专门派出了几名院办的工作人员,全程蹲守在相关部门里,催促着他们尽快完成审核和备案。 而在四院相关部门推动完善流程的同时,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也在紧张的开展演练。内科治疗一般都对医生们的治疗流程要求比较宽松——一瓶水挂完了再挂一瓶就是。但唐敏的疾病要求医生们必须把这种“宽松”变成精确的过程。这和内科平时的治疗过程截然不同,要习惯这种治疗方案……就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训练和练习才行。 为了完成练习,孙立恩他们特意从学院里面借来了一个仿真假人。然后在小会议室的桌子上搭了个台子,和确定参与治疗的医生们一起穿着洗手服,开始进行仿真训练。 负责指挥和评价治疗的,是神外出身的徐有容和普外出身的王国南。这两位外科出身的医生对于手术治疗的全过程足够熟悉,用来指导孙立恩这些内科医生简直是绰绰有余。 演练已经进行了两天,但总体进行的成果仍然无法让徐有容和王国南满意。内科医生穿上洗手服之后,就是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从无菌操作习惯到团队配合,从治疗顺序到站位交换……徐有容这两天喊的嗓子都有些生疼,可演习进展却始终无法让她满意。 “孙立恩已经说了停止维持血糖了!”今天演习第四次卡在了高渗葡萄糖撤出的过程中。徐有容用接近咆哮的语气怒吼道,“停止维持血糖,拔针之后和袁平安交换位置……这很难么?!” 马永芳医生看起来有些狼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作为副主任医师,马医生平时对其他内分泌科的主治和住院医师们也会直言不讳的批评。但……被人批评,对她来说实在是个有些新鲜且令人不适的事情。 “先休息一下吧。”孙立恩也察觉到了现场的这点气氛变化。他摘下了自己脸上的口罩,随后走向了一旁的徐有容,“徐医生,咱俩聊聊。” “我先声明,这事儿没得商量。”徐有容和孙立恩走到了门外无人的角落,然后她抢在孙立恩前面先说了话,“既然找我来指导演习,那就得按照我的标准来。” 孙立恩摘下了自己的手术帽,然后有些茫然的问道,“商量什么啊……?”他叫着徐有容出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要让小会议室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一点。 这是一台需要以外科手术标准要求的内科治疗方案。是一个小姑娘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而且,还是一台没有任何先例可供参考,单纯依靠科研结果和体外研究方案制定的治疗方案。 这整个治疗过程中,不可靠且不可预计的过程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个过程中,医生们能够尽量缩小不可靠内容的,有且仅有治疗过程而已。因此,孙立恩一点都不觉得徐有容可能要求的有些过分——如果不按照神外标准来进行训练,那训练可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有些担心治疗组里的氛围,并且担心继续这么搞下去,马永芳医生可能会扛不住而已。 虽然马永芳医生进展差强人意,但好歹也是年轻副高,而且还已经完成了两天的训练。要是她突然撂挑子不干了,那孙立恩在四院里可找不出一个能够和她一样的年轻内分泌科副主任医师。就算运气好找到了这么一个人选,他或者她也一定会比马永芳落后足足两天的训练内容。 现在大家争分夺秒的练习,不就是为了尽快完成准备工作,等待相关许可下达后马上开始治疗么? “我就是提一个小建议。”孙立恩甩了甩自己头发上的汗珠后说道,“马医生毕竟已经在内科干了这么多年,要一下适应神外的工作方式是有难度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要采取这种比较情绪化的表达方式。” “你以为我乐意啊?”徐有容很罕见的用情绪化的语气回应道,“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怎么就连换个位置都能换的这么磕磕绊绊的?今天她已经被自己身后的线路绊倒了三次了!” 为了不让马永芳医生听到从而出现尴尬的情况,孙立恩和徐有容说话的声音都不算大。可就是这样,两人仍然引来了注意,“你们聊什么呢?怎么听着跟吵架一样?” 孙立恩扭头一看,白胖子陈天养正端着保温水杯喝着茶,一边喝着,一边还好奇的往两人这里打量着。 孙立恩和徐有容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徐有容轻咳了一声,然后对陈天养道,“陈老师,您带外科的学生应该带了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吧?” “那是。”陈天养非常诚恳的点了点头,“带了这么多年学生,本科一年少说得有一两百号学生上过我的课,研究生和博士加在一起……差不多也应该有个三位数了。” “那可太好了。”孙立恩等的就是这个话——陈天养喜好自卖自夸的习惯他是清楚的。他就是要趁着这个话头,把最麻烦的事情扔给老陈来处理。“我们这边有个医生,以前从来没经过手术室的……” 徐有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了头,她似乎是有些看不下去孙立恩忽悠陈天养这个老人家。但另一方面……她确实也很希望孙立恩能够把陈天养一波给忽悠瘸了,让他来给马永芳搞个突击培训。 反正吧,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行。心虚的徐有容心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悄悄挪动了两下自己穿着板鞋的脚,站在比较靠外的位置开始望风把守。 坑老头这种事儿吧……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 · · 孙立恩成功的坑到了陈天养,让他信心满满的接下了突击培训马永芳的工作。随后,他和徐有容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跑到了办公室里打开电脑,然后开始给吴友谦打电话。 “吴院长,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跑了第二遍结果了。”吴友谦那边接通电话后,孙立恩连忙汇报起了工作情况,“老东西的判断和上一次一致——‘疑似遗传突变导致的关键物质表达不足或活性低下类疾病,具体诊断请结合临床’。” “我已经让项目组那边着手加入基因组对比了。”吴友谦对孙立恩的效率很满意,“这次你的发现很重要,这让老东西又多了一个非常有前景的发展方向。” 神经网络学习加基因组对比模块,这听上去就是一个非常有发展前景的领域。不过,孙立恩自己并不是很在乎这个。他这么积极配合吴友谦,自己是有其他目的的。 “吴老师……老东西推算的用药结果……”电话那头的吴友谦啥话都说了,就是没说正题。孙立恩是在等不及了,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这个用药方案行不行啊?” “我们这边做了几次模拟,结果不太一致——细胞层面上的蛋白通路作用模拟需要考虑的变化因素太多,而且咱们也不好说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细节。”吴友谦答道,“不过十二次模拟里,有八次都判定为有效。其中效果显著的次数有四次,这个成功率不算低了。完全可以试一试。” 孙立恩有些怅然若失的挂了电话。其实他也明白,老东西的模拟不可能百分百重现人体的作用情况。而这种药物应用在细胞蛋白通道上的模拟可信度并不能作为参考。 不过,知道归知道,孙立恩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去寻求各种帮助以证实方案的冲动。说白了,还是心里没底。要不是因为新时代新青年没有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的习惯,孙立恩说不定还会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求满天神佛给点提示。 然而……再怎么心里没底,他也不能在自己的同事和患者家属面前表现出来。自己心里没底,这是正常现象。把这种负面情绪带到工作里,传染给同事和病人家属,那就是不负责任了。 工作群里传来了暂时休息的通知。与此同时,唐敏的父母也敲开了孙立恩的办公室大门——和他们一起进入到办公室里的,还有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人。 “孙医生。”唐敏的母亲首先朝着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自己身后的中年人道,“这是我哥哥。” “哦哦,今天可以采血了是吧?”孙立恩恍然大悟,之前说为了确定AQP4蛋白表达不足综合征是否具有遗传性,他也确实提过希望能够采取唐敏舅舅血样的请求。不过,他还真没想到唐敏父母的行动力能有这么强——他们可不是本地人。 “我听我妹说,孩子生病可能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联系——所以我就赶紧过来了。”唐敏的舅舅和孙立恩握了握手,“我人就在这儿,医生你要做什么检查都行——我全力配合。”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道,“我已经和公司那边请过假了,算上年假一共十四天,这段时间内您需要做什么都行。” 果然还是舅舅疼外甥女。孙立恩点了点头,请唐敏的舅舅先坐下。然后向唐敏的父母汇报了一下目前的进展情况。 “治疗方案已经获得了我们医院内部伦理委员会的批准,现在只要等到了民政部门和卫健委的同意,我们就可以开始着手治疗了。”孙立恩大概讲了讲进展后补充道,“目前我们的医生正在积极展开相关训练,力求考虑到治疗过程中的所有问题,这个步骤目前进行的也比较顺利,估计能赶在有关部门完成批准前结束。” “治疗方案我也听我妹妹说过了。这次的治疗效果究竟怎么样还不好说对吧?”唐敏的舅舅突然插入了对话,他看上去似乎早就打算提出这个建议了似的,“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和敏儿的问题一样,那……是不是可以先在我身上试试看治疗效果?” 第764章 好事将近 对唐敏舅舅李立山的提议,孙立恩当然是动心的。 唐敏的症状有很多,而其中又有哪些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原发,哪些是因为间质细胞水肿继发,这一点孙立恩等人一直都不太确定。 如果能够借着这个机会明确原发和继发症状,对于朱敏华教授等人的科研来说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们能做的检查其实也不算太多。”孙立恩对李立山道,“主要是一个影像方面的检查,再加上抽血取样——基本上也就这些。至于给她用的治疗方案……”孙立恩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您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症状,而没有症状却使用这种治疗方案,可能会对人体造成损害。” 身为医生,“不伤害”应该是日常工作的行为标准中的底线。李立山看上去并没有顽固性间质细胞水肿,而且也并不是那种“只有治疗方案可以依靠,否则就只能等死”的病人。无论是从个人情感上,还是从法律法规角度出发或者职业道德约束,孙立恩都不可能在他身上实验治疗方案。 安排好了对李立山的检查之后,孙立恩重新回到了小办公室里,开始再次参加演习。不过这回,参加演习的人里就多了个一脸期待的陈天养。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陈天养和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的马永芳,然后继续低头开始了演习。 · · ·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孙立恩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家。而马永芳医生则被脸色不怎么好看的陈天养提溜到了一旁开始额外加练。 孙立恩苦笑着穿上外套走出了房间,今天晚上胡佳要干到晚上九点才能交班。而他准备提前回家,给自己家爹妈打个电话说说胡佳的提议。 双方父母见面是个大事。孙立恩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有丝毫大意。距离过年还有差不多一个半月,胡佳的父母要去新加坡参与会议,那自然是要在这之前见面才行。 对于这种事情,孙立恩自己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这种事情关系到自己和胡佳两人后半辈子的幸福,而且也会对两个原本不太可能有什么交集的家庭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本着慎之又慎的态度,孙立恩决定还是提前和自家爹妈沟通一下比较好。 “这事儿我和你爹才商量完,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接到电话说完事情之后,孙立恩却得到了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回答,“我们正打算今年过年的时候,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一趟。” “人家爸妈今年过年得去新加坡。”孙立恩先按住了自家爹妈的行动,然后好奇道,“你们是打算去跟人见个面熟悉熟悉?” “你这孩子……别是上班把脑子给上傻了吧?”王彩凤哭笑不得的假怒道,“我们上人家小胡家里还能是为了啥啊?还不就是为了给你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她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问道,“儿啊,你跟妈交个底,小胡这姑娘我看是真不错。可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你和她的事情。你实话实说,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喜欢喜欢。”孙立恩赶紧打消了自家亲娘脑子里的那些奇怪念头,“所以……你们得定个时间了。我估计就是这个月,提前定下来之后我跟胡佳说。” “没问题,这事儿你爹妈肯定给你办妥了。”隔着电话,孙立恩都能看见自家老妈正在拍胸脯保证的样子,“你跟人家把时间定下来——我们什么时候过去都行。不过时间定下来了,你要提前大概一个礼拜左右回来一趟。” “定时间没问题,不过要让我回去……可能够呛。”孙立恩无奈道,“现在正好是医院最忙的时候,冬季病人实在是太多了。” “这倒也是……”王彩凤沉吟了片刻后说道,“那就这样,烟酒茶糖这四色礼我们在这边买好带过去,你找个时间,大概在家留出四个小时左右——这总可以吧?” “这个没问题……留时间干啥啊?”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四个小时?” “我找人给你去量一下身材,做两身衣服。”王彩凤温和道,“好歹马上就要去见胡佳的父母了,你怎么也得稍微打扮的像样一点吧?” · · · “这事儿我也不太确定,等会我和孙医生打个电话吧。”综合诊断中心里,今天晚上负责值班的是布鲁恩博士。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大龄剩男”,独自一个人居住的他对于夜班不光不会抗拒,反而还相当乐意。原因也很简单——综合诊断中心里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是症状比较稳定的那一类。夜班不光没有什么额外的工作需要做,反而还能享受到一个人独占值班室,外加独享千兆光纤宽带网络。 至于夜班的加班费……反正摩托车外加摩托车的车牌钱都已经赚回来了,布鲁恩博士才不在乎呢。 刚刚接到的电话来自院办,根据院办工作人员的消息,两个有关部门已经初步审核了孙立恩等人提出的治疗方案。但出于谨慎,卫健委方面希望孙立恩能够在明天上午 刚刚接到的电话来自院办,根据院办工作人员的消息,两个有关部门已经初步审核了孙立恩等人提出的治疗方案。但出于谨慎,卫健委方面希望孙立恩能够在明天上午带着相关资料,到卫健委那边向专家组说明一下治疗方案。 布鲁恩博士接到了院办的电话后,用非常熟练的中文把事情先应了下来,然后才给孙立恩发了个微信,“工作上的事儿,尽快回电。” 虽然说中文和看中文对布鲁恩博士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了,但手机上打字这一“天堑”,布鲁恩博士至今难以跨越。实在没办法了,他只能用两包薯片作为代价,贿赂了陶德。然后让陶德按照自己的要求,提前发了一堆“预置快捷回复”过来。如果有需要,那就从陶德发来的信息里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条,然后复制给其他人。 之所以去找陶德,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要价最低。佩妮还不太会在手机上输入中文,而帕斯卡尔那个家伙所需要的可不是什么薯片——他更喜欢在精神层面上攻击布鲁恩。 至于他和孙立恩的微信聊天内容嘛……大部分情况都是“帮我带烧鸭饭”,“工作上的事情,尽快回电”,“尽快回电”和“你在哪儿?我的饭呢?”这么几条,循环往复。 五分钟后,孙立恩的电话打了回来,布鲁恩博士还没说话,孙立恩就问道,“老布,你知道订做一套西装得花多长时间么?” “我没搞过那一套——那都是资本家干的事情。”布鲁恩洒然道,“院办的工作人员打电话来了,卫健委那边需要你明天带着资料,去跟他们的专家讲解一下治疗的方案内容。” “明天?”孙立恩那边的声音顿了顿,“好吧……那我明天跑一趟。” 第765章 时间不等人 卫健委是一个行政管理部门。除了作为事业单位所属的各级疾控中心以外,他们本身其实更加偏向于卫生健康规划和行政管理专业。想要突然从卫健委内部找出一票内科和遗传病学的专家,对孙立恩等人制定的治疗方案进行审核,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卫健委方面还是觉得需要谨慎一些,才算是勤勉尽责。机构内部没有专家,这并不影响他们在短时间内组织一个有诸多专家莅临的,足以审核治疗方案的专家组。 在接到了审核请求之后,卫健委花了四个小时就敲定了专家人选。他们不光从省儿科医院请来了两位遗传病学专家,同时还请来了药学和神经内科学等等方面的专家学者。并且为了保证专家们的意见独立性,卫健委甚至还请了三位在宋安省内进行交流的专家学者列席会议。 孙立恩拎着厚厚一叠资料来到卫健委的内部会议室时,正好就看见了几个非常眼熟的面孔正坐在会议室里。 “朱教授?您怎么也在?”最让孙立恩惊讶的是,昨天刚刚从首都一个人赶到宁远的朱敏华教授居然也在现场。这个专家人选实在是让人有些诧异,毕竟……一方面作为这次病例研究的参与者之一,朱敏华教授本人和这场审核会议必然存在利益冲突。而另一方面……孙立恩也实在是想不通,作为急诊专家的朱敏华教授为什么就能参与到遗传和神经内科系统相关疾病的审核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得出席……”朱敏华教授看见孙立恩之后,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一脸的苦笑表情。“我昨天晚上都快睡觉了,结果被一个电话叫了起来……” 朱敏华教授这其实应该算是遇到了无妄之灾。昨天晚上,和袁平安以及林亚男两口子聊完天了之后,正准备洗把脸顺便洗洗脑袋睡觉。结果洗面奶刚抹到头顶,就听见了自己手机传来的一阵铃声。 等朱敏华手忙脚乱的清理出了自己的眼睛和双手,并且打开扬声器接听电话后,他才听到来自了来自同协医院的通知。 “朱主任你现在在宁远是吧?宋安省卫健委那边请咱们出个专家旁听一个专家会议,现在在那边的就你一个人,你还是去一下吧。”电话里说话的,是同协医务处的一位副主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和朱敏华关系还不错的原因,这个扰人清静的电话由他负责通知。而且,这位副主任还显得颇有些……无奈。“宋安省卫健委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了咱们这边的卫健委……这个事情不好推。” “所以我就来了。”朱敏华的苦笑渐渐变成了高兴的表情,“虽然事前不知道是审核你的治疗方案,不过既然现在知道了事情就好办了——等会我就跟省卫健委的同志们说一声,利益冲突不便参会。” · · · 朱敏华的中途退会成了一个小插曲。会议上的其余专家和孙立恩既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利益关系。而进行现场解说的孙立恩则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毕业答辩现场似的。这种紧张而且心虚的感受让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有点呼碱的症状。 诊断中心得出的诊断结果被现场与会专家质疑了很久。尤其是几位搞遗传病学出身的专家,对于大急诊中心首先发现了一种常染色体染色病表达出了许多不解。 “如果是高级别脑胶质细胞瘤,那么两次活检应该会检测到癌变细胞,而不是仅仅只是发现间质细胞水肿。”孙立恩第三次解释起了为什么不进行第三次活检的原因。“两次活检已经对患者造成了比较严重的神经功能损伤。所以在诊断的时候,我们还是决定重新审视一下其他路径,在排除了其他原因之后,再考虑第三次活检。” “全序列测序作为诊断工具是一种比较崭新的尝试,而在实际应用中,我们也没有把它当做主要诊断依据。”话说到这里,孙立恩自己已经感觉有些心浮气躁了。原本按照预定计划,明天就可以开始对小组的治疗配合进行验证,并且着手准备进行治疗了。但这么一场持续了接近三个小时的审核会议让孙立恩之前的所有计划几乎全盘落空。由于自己缺席,小组今天至少要损失半天的训练时间。 理智上,孙立恩完全明白而且理解这种审核会议的重要性。但情感上……孙立恩实在是有点烦了。 “各位老师……”孙立恩又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打断了提问,“我请求各位老师稍微抓紧一点时间。我们整个小组都在准备进行训练,完善治疗过程。如果有问题的话,最好挑重要一些的来问。尽量快一点,我们才能为患者抢到时间。” 会议在孙立恩的催促下草草结束。虽然各位专家看上去多少都有些不满,不过孙立恩说的也确实在理。要不然他们才不会这么简单就停止提问。 朱敏华教授一直等在门外,看见孙立恩出来了,这才凑过来问道,“没问题了?” “反正我是没听到什么特别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朱教授,我现在就准备回医院了,您跟我一起走还是自己再逛逛?” “这么着急啊?”朱敏华愣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正好还有点事儿要办。” · · · 孙立恩非常罕见的,带着情绪回到了办公室里。 “今天情况怎么样?”好不容易用两罐可乐把心里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孙立恩溜达到了唐敏的病房里,开始了查房询问。虽然例行查房已经结束了,但那股子不爽的劲头仍然还带着些许“余韵”。 “我挺好的。”唐敏坐在床上答道。她努力把头扭向了孙立恩发出声音的方向,但是扭动的角度有一些微妙的偏差。随后,小姑娘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就是有点头疼。” 今天早上的磁共振检查结果已经放在了小姑娘的床尾。孙立恩拿起图片,对着光看了看——虽然和前两天的比起来差别并不算太大,但是影像科的医生还是非常严谨的给出了对比,“较上次检查,多个低信号区域有轻微扩张。”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孙立恩微微皱起了眉头,唐敏自从入住四院之后,脑部的低信号区与进展速度就有逐渐加快的迹象。虽然有使用了甘露醇的因素在内,但这个进展速度确实也有些让孙立恩感到不安。 如果继续保持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孙立恩估计再过一个月,水肿区域就会扩大到入院前的一倍左右。这种程度的水肿,很可能引发严重的脑疝并且导致致命后果。 她现在已经有了小脑扁桃体疝的问题,继续脑疝随时可能要了她的命。 一想到这里,孙立恩就觉得自己的心情更糟糕了。和唐敏的父母聊了几句,并且简单的通报了一下审核会议上的进展之后,孙立恩迈着步子走向了小会议室。 “今天的练习估计得终止了。”小会议室里,徐有容正在对袁平安说着话。看到孙立恩进来之后,她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不过跟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不好意思,专家们的问题有点多。”孙立恩朝着在场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咱们……现在就开始?” “开始不了,马医生被陈老师抓去做加强辅导了。”王国南无奈道,“本来说是到早上就能结束了,结果左等右等,到现在还没见人呢。”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孙立恩一听大惊失色,这种强度恐怕是个人都坚持不下来。 “这倒不至于,早上我们还是见到了马医生的。”袁平安苦笑道,“不过我看她那个样子……可能昨天晚上遭了不少罪。” 第766章 高度抽象 陈天养的心情不太好,严格点来说是非常不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学生太笨而几近崩溃。 在教育学生方面,陈天养一向是很有心得的。三十多年的临床和教职生涯都让他积攒了许多相关经验,不管是什么样的学生,陈天养总是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找到最适合他们的教学方式。 但是陈天养却忽略了一个自己成功的关键因素——他所教的学生,都是被高考筛选过,并且还被其他老师细心调教过的。没有这个教育体系做筛选器和后盾,想要教把一个普通人培养成合格的外科医生,难度是很大的。 内科医生的工作习惯和外科医生差别巨大。而马永芳医生又是在相对比较轻松的内分泌科工作,要一下子习惯外科医生的工作模式可谓难上加难。 而比起这个,更让整个工作变得充满了痛苦和挑战的主要因素则是马永芳医生自己的“个性缺陷”。她并不太擅长处理充满了复杂冲突和压力的工作。 马永芳医生曾经试图学车,但这个尝试带来的结果却相当有毁灭性——她在学习科目二的时候,创造出了一个白天撞车五次的历史性记录。虽然只是在训练场内,并且只是以挂一档后缓慢前进的速度撞车。但惊恐万分的教练员们还是做出了退款结培的决定。 总的来说,马永芳医生在遇到压力极大的情况时,总是更加倾向于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而非果断采取应对措施。这也就导致了陈天养的训练效果收效甚微。 “你这样不行。”凌晨两点,陈天养终于扛不住了。他放弃了今天继续的想法,转而试图解决最根本的问题,“这事儿其实挺简单的,你在担心什么东西啊?” 马永芳医生转过头看着陈天养,半天之后才憋出三个字,“不知道。” 陈天养翻了个白眼,这种回答是最让人绝望的。你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劝慰这种“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的人。总而言之就是害怕,而且怕的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正常行动。 教学生,陈天养比较在行。可处理心理问题,这就超出了陈天养的能力范围。他只能尽量用比较温和的口吻再次讲解了一遍,然后又让马永芳把自己演示的视频录了下来,然后就此作罢。 · · · 谁都不知道早上马永芳被陈天养叫走之后,训练的结果究竟怎么样。反正现在大家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于是就一起坐在小会议室里看起了文献和病例。孙立恩看现在的样子,好像大家也确实都有些无所事事,于是决定干脆梳理一下最近遇到的几个病例。 资料都是现成的,孙立恩自己作为主讲人,主要的演讲内容就是说明病情,并且分享自己的诊断思路。 诊断思路这个东西,以前主要靠状态栏给提示。但现在嘛……孙立恩觉得自己好像逐渐掌握了一些诀窍,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状态栏这玩意,就算他想教给其他同事,人家也未必学得会。但是诊断思路则不然,几乎每个医生都能从中找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我的思路还是会根据场合有些变化,尤其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和在急诊里。”讲了几个病例之后,孙立恩进入了总结阶段。“总的来说,急诊的临床诊断思路需要优先考虑危重症可能。先考虑并且验证或者排除危重症,这就能尽最大可能拯救患者的生命——如果患者本人并不是什么危重症,那这点时间他还是耽误的起的。” “但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就不能单纯的保持急诊心态。我会优先考虑患者罹患的是某些疑难杂症或者罕见病。毕竟会到咱们综合诊断中心里来看病的患者……除了少数一些被直接收入的病人以外,大部分病人都是先在其他医院进行过诊断或者多次诊断后,才来到咱们中心的。”孙立恩完成了自己的总结,“在面对综合诊断中心的病人时,多想一想,多问一问‘为什么其他医院的医生没能看出来’,这对诊断的推进是有很大好处的。” 这是孙立恩最近工作和学习过程中发现的一个特殊技巧。而且说起来也确实挺有作用的——很多来到综合诊断中心的病人,症状都表现的很有迷惑性。同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所主诉的病情都多少带有一些“误导”的成分。而其他医生的错误判断,却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成为窥探误导本质的钥匙。 人家为什么会诊断错误?他们是不是在检查中看到或者发现了一些能够支持这一诊断的证据?如果这个证据并不能直接证明诊断,那它们是怎么产生的?当思路扩展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孙立恩往往能够成功的找出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这些线索,就成为了解决谜团的关键。 演讲结束,孙立恩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掌声,会议室里只有沉默。大家都在琢磨着什么,甚至似乎并没有发现孙立恩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其实我觉得……孙医生你的演讲漏了一个更本质的东西。”袁平安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说道,“这个本质上的东西,可能连你自己都还没有发现。” “我也觉得是这样。”徐有容附和道,“孙医生你提到的内容只是一个诊断上的应用技巧。你接手的病人并不都是被其他医院漏诊或者误诊的。用这个技巧可没办法解释其他病人的诊断。” “我觉得是认真。”袁平安猛地一拍大腿,然后用寻求支持的目光望向了周围的同事们。而其他医生也纷纷点头,对这个“本质”表示了赞同。“要想搞好诊断,最根本的态度就应该是认真。只有认真的对待患者的每一个自诉,每一个症状,甚至每一个检查项目,才能迅速发现里面的区别。如果还用门诊那种流水线式的心态,肯定是搞不好诊断的。” 孙立恩苦笑了两下,“我也看门诊的啊……” “你门诊的效率是整个急诊门诊部门最低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论断,袁平安毫不犹豫的揭了孙立恩的老底。“别人一个班能看八九十个甚至一两百号人。你一个班满打满算最多三十个病人。” 虽然这里面也有分诊台的分诊问题,以及急诊门诊部门的内部分工差异。但袁平安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孙立恩花在每一个病人身上的时间远比其他同僚们更多。而这往往意味着更详细的问诊,以及更多的体查项目。 “认真是核心,也是关键。”徐有容在旁边点了点头,“孙医生发现问题征兆的能力远比其他人更强,而抓住每一个问题征兆,详细分析它们和病情的关系……这才是诊断思路的关键。” 孙立恩的演讲并没有迎来掌声,他等到的是两个同事真情实意的,听起来让他自己都觉得脸红的表扬。 “这也离不开平时的积累啊。”王国南跟着点了点头,“其他医生未必就不认真对待患者,但他们的积累不够,就算是看到了问题的征兆,也未必就能够意识到这些征兆代表着问题。” 讨论进行的很热烈。不知道究竟是孙立恩的诊断太惊世骇俗,还是大家真的在日常工作中,观察到了很多重点内容。总之,孙立恩的诊断思路已经快被他们上升并且提高到了一种“朴素的应用哲学”的高度。 “你们这是开马屁大会呢?”陈天养就在此时,带着马永芳医生走进了小会议室。然后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会议进行,“收拾东西,再来一次演习——这次按照最高标准来。”后面这段话是说给徐有容听的。 “马医生,你没问题了?”徐有容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马永芳,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僵硬,不过看上去整个人倒是……好像协调了不少。 “没问题,开始吧。”马永芳朝着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戴上了口罩。 徐有容看着所有人都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一声令下,“治疗……开始!” 第767章 复合手术室 综合手术室外,唐敏的父母正在焦急的等待着治疗完毕的消息。 在唐敏的舅舅赶到医院后第六天,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相关的程序全部完成,唐敏接受实验性治疗方案的法律问题已经全部得到了结局。 而综合诊断中心医生们也根据这个消息迅速采取了行动。在获得相关许可后两个小时,他们就把唐敏送到了复合手术室内。 治疗全过程需要进行录像作为以后研究的资料。负责麻醉的除了四院自己的麻醉医生以外,在麻醉岗位上干到了副高职称的张智甫教授也会参与进来。 影像检查方面,孙立恩选择了和自己合作次数最多的影像科罗哥。而吴友谦教授则带着笔记本,随时在手术参观区域待命——电脑里装了老东西的操作端口,如果有必要,可以让老东西一起分析影像检查结果。 剩下的人员配置和一开始分配的差不多。不过出于谨慎考虑,所有的医生都拥有自己的备份。孙立恩自己的备份则是儿科大主任钱红军。 找钱红军来当备份其实是个无奈的选择。这次的治疗过程不光会涉及到神经内科、内分泌科、影像科等等科室的相关内容。而且还得建立在儿科的基础上进行。因此,钱红军作为整个治疗全过程的指挥者孙立恩的备份,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其他的儿科医生来搞这个也不是不行,但要让一个儿科医生脱离岗位,在复合手术室里待上七八个小时……其他的儿科医生会被累死的。钱红军脱离岗位虽然说起来也有点惹人生气的意思,但至少没有别的儿科医生脱离岗位那么可怕。 徐有容的备份则是柳平川院长。神外医生是本次治疗过程中,保证唐敏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保护索。精氨酸加压素本质上是一种对抗利尿性激素。它的作用机制倾向于在身体内部保留尽可能多的水分,而不是排除它们。虽然在作用机制上,精氨酸加压素应用在唐敏身上没有问题。但是实际使用过程中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反应还不好说。最坏的情况下……使用精氨酸加压素可能会让唐敏的脑积水更加严重,甚至超出侧脑室引流管能够处理的范围,并且造成更加严重的颅内压升高并发脑疝。 神外的医生们在这里,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最可怕的后果。他们将在治疗的全过程内待命,并且提前剃掉唐敏所有的头发。如果出现了颅压危险升高的情况,那神外就将在第一时间开颅,去除骨瓣释放颅内压。 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治疗正式开始。 · · · 高渗葡萄糖注射完成的同时,精氨酸加压素也被输入了唐敏的身体里。与此同时,马永芳医生非常流畅且顺利的让开了位置,把靠近唐敏右侧手臂的操作空间留给了袁平安。 马永芳医生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让自己能够在手术操作的过程中冷静下来。而使用的方法,则是陈天养所提供的“崩溃疗法”。 陈天养在宁远找到了一家卡丁车训练中心。花了大价钱把整个卡丁车训练中心给包了下来。整个赛车场上只有全副武装的马永芳医生一个人——而她则需要在标准时间内开完车,同时还得通过对讲机回答陈天养的一个又一个提问。 其实,不管是开车还是参与手术,马永芳医生都是能够胜任的。阻挡她完成工作的,只是自己的心理压力,以及“女人不擅长机械操作”的这种固化观念而已。 要突破心理压力,首先就得让她切实感受到心理压力而且还不能逃跑。卡丁车训练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并不宽敞的赛道上,125cc两冲程的高速卡丁车呼啸飞驰。而为了安全采用的五点式安全带,和赛车一起成为了逼迫马永芳医生面对恐惧的利器。最过分的是,陈天养就开着车紧紧跟在马永芳医生身后。只要她回答不上问题,或者决定减速停车,老陈就会踩着油门一脚撞上去。 “我当医生,不是为了上班时间来开车!”被连续撞了好多次之后,马永芳医生的精神几近崩溃。她在对讲机里尖叫道,“不要再撞我了!” “原发性醛固酮的定义是什么?赶紧回答!”然而陈天养才不是那种会因为尖叫和反对就放弃的人。他继续一脚油门撞在了马永芳的卡丁车后面——其实速度并不算太快,大概也就15公里左右的时速。但被五点式安全带捆在车上的马永芳无法回头看到陈天养和他的车,这种紧张的感觉就被成倍放大了。 “你以为我现在开车撞你,是为了好玩?”等了一会之后没有等到答案,陈天养再次踩下油门开始撞击。“你当医生当然不是为了开车的,你当医生是为了什么?回答我!” 仿佛热血漫画一样的场景在卡丁车场里上演,而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知道在被阳光镀上金色的卡丁车赛道上,马永芳医生究竟回答了什么。 但是,从赛车道上回来的时候,马永芳医生确确实实发生了改变。在高度压力下完成细致操作虽然仍有难度,但她至少可以用比常人略慢的速度完成。 三天的训练之后,马永芳医生已经通过了徐有容和王国南的认可,两人都认为,马永芳医生完全可以胜任治疗。 · · · 治疗过程中,马永芳医生表现的很不错。这也进一步证实了徐有容和王国南的看法。一直在旁边盯着的孙立恩稍稍松了口气——马永芳医生的状况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 治疗已经进行到了一半,接下来,袁平安会为唐敏注射多次精氨酸加压素。注射剂量是0.3微克每公斤体重。而孙立恩则会和影像科罗哥一起决定什么时候暂停注射,然后把病床滑入MRI机器里。 复合手术室的天花板和地面上都有埋入地板里的预设滑道。天花板上的滑道用于转移CT扫描仪,而地面上的滑道则负责移动手术台。 MRI机器实在是太大太重,而且移动过后又需要重新校准,所以才只能采用移动整张手术台的方法完成检查。 “末梢血糖浓度14mmol/L,在安全范围内。”马永芳医生在唐敏的指尖上采了一点点血液,进行了快速血糖检测。这个“安全范围”,说的是她大脑中的渗透压变化,也说的是血糖含量本身。 由于需要尽可能维持高血糖的状态,这次为唐敏使用的50%浓度葡萄糖注射液并没有按照标准流程掺入足够多的胰岛素。她的胰岛素用量只有正常情况的三分之一。 这也就意味着医生们不光需要注意血糖维持的时间,同时也需要监控她血糖上升的幅度——如果血糖上升的过多,身体就会开始产生酮体,这很显然也是一个不利因素。 第768章 反射 孙立恩曾经在这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反复琢磨着,在脑海里排练着各种意外出现时自己应该怎么应对。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治疗过程居然会这么……顺利。 治疗已经进行了超过三个小时,唐敏颅内的低信号区域有了明显缩小。尽管还做不到完全扭转局面,彻底低信号区的地步。但是根据罗哥的对比估计,低信号区至少比治疗前缩小了超过40%。 治疗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孙立恩等人提出的治疗方案不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反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预想中的颅内压上升和不良反应一个都没有出现,反倒是治疗效果远比他们预期的最好结果更加喜人——根据孙立恩等人的估计,最乐观的结果是治疗后低信号区缩小20%。 倒不是孙立恩等人估计的过于保守,事实上,这个数字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低信号区域的水肿程度并不算太深,但毕竟体积太大。一口气缩小太多,可能反而导致一些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 颅内压过低和颅内压过高的症状,至少躯体症状是几乎完全表现一致的。尤其是脉搏细弱,血压偏低,脱水和电解质紊乱等等情况,在治疗中可能对唐敏产生巨大威胁。 然而孙立恩等人估计的时候,却只计算了高渗葡萄糖对于唐敏的影响。却疏忽了血管加压素的抗利尿性质。结果就是,在低信号区缩小到38%的时候,状态栏和其他的生命体征监护系统仍然没有给出任何警告。 当然,如果不是状态栏一直给孙立恩撑着腰,他也不敢把治疗进度推进到40%的地步。 “好了,就到这里吧。”眼看治疗效果如此显著,孙立恩终于发话叫停了治疗进程。“进入撤出程序。”下达完了命令之后,孙立恩笑着说道,“这次效果挺不错……接下来就得看治疗效果能让她的神经功能恢复到什么地步,还有可以维持多长时间了。” 这整套实验性治疗方法本质上仍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案。基因上的问题,医生们现在仍然没有解决的方法。但……如果治疗能够维持超过半年到一年,唐敏以后的人生就会有巨大的不同。 至少,和之前相比,她已经拥有了“以后”。虽然过程可能会比较麻烦比较复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医院经历一次全身麻醉……但至少她可以在青春期感觉到麻烦,而不至于在几个月后就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烦恼……对很多人来说,是渴望而不可及的奢侈。 袁平安开始进行饲管输入,而张智甫教授则开始调整起了麻醉药物的维持剂量。接下来的工作就很简单了——持续维持比较高的血糖水平,但是停止使用精氨酸加压素。直到整个治疗的最后关键步骤,三氟拉嗪起效并且抑制AQP4作用为止。 “看起来她运气挺不错的。”手术室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徐有容在一旁对孙立恩笑道,“我是真没想到,治疗的效果居然会这么好。” “这孩子命大。”孙立恩也点了点头,他紧皱着的眉头刚刚放松了一些,然后就又皱了起来。 这次倒不是因为状态栏上出现了什么需要令人注意的现象,而只是单纯因为开着状态栏盯了太久,所以有些头疼。 “饲管放好了,现在给药。”袁平安的操作并不需要等孙立恩给出命令,按照预定计划,只要饲管给到了十二指肠的位置,那就需要马上投药。 精氨酸加压素虽然是一种抗利尿性质的激素,但和名字一样,它还具有“加压”的作用。在精氨酸加压素的作用下,唐敏的血压达到了110/150mmHg的水平。这个压力对于小朋友来说虽然有些高,但还在“可以接受”的水平。 好在精氨酸加压素本身作为一种激素,代谢的速度算是比较快的那种。半清除率大概在3小时左右。按照计算,唐敏应该能在治疗结束后,以一个“略高”的血压水平被送往病房。 给与三氟拉嗪后,袁平安快速撤出了饲管。而影像科罗哥和孙立恩一起给唐敏做了三次MRI检查。三次检查的时间点分别是给药后30分钟,60分钟和120分钟。第120分钟的时候,MRI检查提示唐敏的颅内低信号区有轻微反跳,但反跳的程度完全可以接受——它们比使用三氟拉嗪以前增大了约1%左右。 150分钟后,低信号区的水肿反跳基本停止。而和治疗前的结果相比较起来,唐敏颅内的低信号区整体缩小了超过38%。 “再监测一个小时,没有进一步变化的话,就结束吧。”手术台上,唐敏已经能够稍微动一动了。孙立恩走到了唐敏身边,准备再观察一下唐敏的状态栏上有没有什么变化。但在状态栏被呼出之前,他却先看到了唐敏的眼睛。 眼皮微张,但唐敏的眼睛却能左右轻微晃动。更让人欣喜的是,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唐敏的瞳孔比之前要小了不少。 他用手轻轻掰开了唐敏的眼皮,自己则用手在上面晃了晃。被手遮挡住的时候,唐敏的瞳孔会稍微放大一些,而移开手掌后,她的瞳孔则会快速收缩。 “她瞳孔有反射了?”孙立恩的动作引来了周围医生们的集体关注。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 唐敏在刚入院的时候就表现为双目失明,而且两边瞳孔对光都没有反射的状态。对于这种病人而言,双目能够恢复光感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而且需要碰运气的事。因此,徐有容和瑞秋才提出了“对视神经进行活检”的建议。 虽然在唐敏彻底清醒过来之前,还不能确定她有没有恢复视力,但至少有了对光反射就意味着她有了恢复光明的可能。这个进展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了。 “这下见到她父母之后,至少咱们也能轻松一点。”袁平安在旁边的地面上坐着笑道,“我可不想出门之后跟她爹妈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这种感觉真是想想都难受。” 第769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 当唐敏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女儿顺利完成治疗,而且对治疗反应良好的时候,这对担惊受怕了一年的夫妻终于压抑不住情绪,一起痛痛快快的哭了一顿。 一群刚刚结束治疗的医生只能放弃去休息的打算,过来安慰起了这对夫妻。 在手术室里连续站立八小时四十七分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了,现场的医生们有一个算一个,脑袋上都挂着大大的“疲劳”状态。孙立恩虽然自己也累的够呛,但毕竟方案是自己提出的,治疗组又是自己带的……再加上自己是规培医生,安慰家属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孙立恩的事情。 让其他同事们赶紧回去休息之后,孙立恩花了好长时间才成功劝着这对苦尽甘来的夫妻稍微平静一些。“现在,初步的治疗非常成功,唐敏甚至有可能恢复一部分的视力。但万里长征还没有结束,我们后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医生们的工作有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观测唐敏的状态。在经历了治疗后,她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而治疗的效果能够维持多久,这都是亟待回答的关键问题。 在这之后,对唐敏是否有必要进行第二次治疗以更大幅度压缩她的颅内低信号区域面积,以及后续治疗是否需要对治疗方案进行微调,这些都是需要讨论的内容。 最后,孙立恩等人还需要继续完善对唐敏舅舅的检查,并且考虑对唐敏的表哥进行相关检查和基因测序。 而对于唐敏的父母来说,他们需要尽快决定要不要继续接受治疗——毕竟实验性治疗也存在有风险。其次则是还需要签署一个同意书……武田制药那边对于这个病例必然也很感兴趣。而同意分享治疗纪录和检查报告的许可还需要他们重新签字。 在这个基础上,孙立恩觉得这对夫妻还应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就算唐敏的病情能够在治疗后稳定上一段时间,以后也必然会逐渐恶化。而要再次实施治疗,他们就必须到一家有复合手术室而且有能力,有意愿实施实验性治疗方案的医院里来。这样的医院……至少目前为止,放眼全国有且只有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一家而已。 另一方面,唐敏的恢复过程中,父母也是非常重要的参与者。她已经失明了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她还有运动障碍和很多其他的问题。这样的状态对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而言,也是一件非常难熬的事情。更何况面临这种恐怖境地的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小朋友。 生理上的康复需要时间,而心理上的康复则需要陪伴。 万里长征刚刚开始,要想让唐敏享受到和同龄孩子一样“普通且正常”的人生,她和她的父母必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辛劳。这是他们的不幸,但也是他们的幸福。 · · · 第二天,孙立恩躺在床上,看着宿舍的天花板,然后叹了口气。 “不想去上班啊……”床上多了一条裹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蛆。早上,尤其是在孙立恩比自己的闹铃早醒七分钟的时候,这种不想去上班的感觉就前所未有的强烈。 今天按照排班表的设计,孙立恩自己确实不用去四院露面。但……事情堆了不少,而且都还得孙立恩到场了才能解决。一周仅有一天的休息日也变成了工作日。 孙蛆在床上拱来拱去,一边愤怒于自己一个规培生,日子居然过的和住院总差不多了。另一边则在心里“憎恨”着自己那点该死的责任心。 懒惰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心理活动,但被责任心和懒惰折磨的感觉就不是人人都体会过了。在床上拱了六分钟零五十九秒后,孙立恩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倒不是因为责任小人成功的在孙立恩的脑海里干掉了懒惰小人……而是孙立恩绝望的发现,就算自己继续闭上眼睛,好像也再也睡不着了。 早上七点十分,孙立恩准时出现在了综合诊断中心里。昨晚值夜班的是周策和张智甫教授。张教授自己主动要求留下以观察唐敏的情况,而周策则有些不放心老张同志,因此也一起留了下来。 当孙立恩穿着白大褂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正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聊着天呢。 “你今天不是休班么?”周策看到孙立恩来了之后,先是和往常一样很热情的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反应过来今天好像不应该在医院里看到孙立恩。“怎么突然过来了?” “一堆事儿压着呢,这要等到明天再来,那明天一天啥都别干了。”孙立恩苦笑着回应道,“今天我估计得加一天的班。” “说起来,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每天早上订些早餐了?”周策一边喝着奶茶一边道,“我看现在咱们科每天早上来的人都不少。自己买早餐不太方便吧?” 孙立恩啃着自己买的素包子,对这个提议略有些动心。他每天早上路过的地方就一家买早餐的,而且卖的早餐种类就只有包子和豆浆。偶尔吃几次还行,天天吃还真是让人觉着有些腻了。 “这种事情不是一般都得护士长处理么……”孙立恩想到了自己实习时的经历,他瞪着眼睛,用黑咖啡送下了一口包子之后问道,“咱们科订……钱从哪儿出?” “武田每个月给不少补助呢,从里面出就行。你要担心别人不愿意,那就咱俩轮着请客得了。”张智甫教授笑着说道,“每个月好几万的额外补助,请大家吃个早餐不叫事儿。” 一听说是自己给钱,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让所有人都出钱订早餐吧……这就有点大锅饭的意思。但每天早上订上十几份早餐给大家一起吃,意思却完全不一样。 更好的是,张智甫教授也准备一起参与进来——这就比孙立恩自己花钱要更合适一点。两个诊断组组长请客,大家接受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就一个要求,每天花样多一点。”孙立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转身打开电脑开始干活,“我先干活了,等会搞定了咱们再说这事儿。” 第770章 资源 “会长,孙立恩医生刚才打电话过来了。”东京都的武田制药全球总部里,小林丰收到了这样的消息。“他说,他们可能发现了一种全新的遗传病。” “记录下来,然后把资料给研发部的人留档就行了。”小林丰不太在意的摆了摆手,“FDA的听证会还没有开?” “听证会预定在四十分钟后开始。”小林丰的秘书低声道,“我建议您应该对孙医生提供的病例给与更多关注。因为对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投资不见成果,董事会内部已经有了一些不满的声音。” “吉田那一派的人,把注意力都放在搞这种小动作上了。”小林丰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们处心积虑,无非就是想要把我从会长的位置上掀翻下去。可惜啊……我们小林家拥有武田51%的股权,他们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只是白费。” “您为了促成收购案,以个人持股向中国的银团进行了抵押。”秘书抬了抬眉毛,“这笔抵押如果出现问题,理论上您能掌握的股权也就只剩下了30%,吉田董事是有可能联合其他财阀,完成对公司股权控制的。” “中国的银团只是做一次普通的抵押,他们不可能被吉田说动提前抽贷……”小林丰的自信随着自己的自言自语逐渐消融。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对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投资如果没有收到足够好的效应,他们可能会借此大做文章——比如公司对中国市场的开拓成果远不及预期。如果再加上吉田一派集体公告减持,就有可能严重打击到股价。这种情况下,一项比较保守的中国银团是有可能抽贷的。”秘书认真道,“会长,对孙医生的提议加以重视,就能直接封死吉田董事一派可能的招数,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 小林丰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的秘书,“你很少直接在公司经营的问题上向我提出建议。” “因为以前会长的决策没有我可以置喙的地方。”秘书又弯了弯腰,“我的责任是为会长查漏补缺,而不是在您面前展现我那点浅薄的知识。” “那就按你说的做吧。”小林丰点了点头,“告诉孙医生,他的发现非常重要,请他尽快把相应的资料递交给公司……”小林丰顿了顿,然后问道,“对患者家属给与的相应补助,是不是还有一套方案?” “生活支援和治疗支援都有。”秘书点了点头,“不过,患者本人年龄比较小,并不符合规定。她不能参与到我们的实验性药物试验里……” “没关系。”小林丰摇了摇头,“既然要封住别人的嘴,那就要把戏做全套。按照标准支付支援费用,没有必要为了那么一点小钱而漏出破绽。” “您是说……”秘书有些困惑的抬起了头,“只给钱,但是不附加研究?” “现在才被发现的遗传病,患者数量能有多少?五个人?十个人?”小林丰摇了摇头,一脸冷漠道,“为这么一点受众投入数十亿美金的费用研发药物……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恐怕不用吉田他们动手,所有的股东都会联合起来反对我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我们是做药物的商人,不是慈善家,更不是什么圣人。”小林丰转过身子,看着身后巨大落地窗外渐渐露出天光色彩的天空,脸上有些嘲讽似的笑容,“不到一万人的规模而已,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呢?” · · · 武田制药方面的答复大概要两天才能回到孙立恩手里。只不过,等到那个时间段再着手后面的流程肯定不赶趟。孙立恩决定还是要把事情做在前面——这样才能尽量节约一些时间。 他还记得刘堂春当时对自己的叮嘱——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毫无保留的交给武田。至少有些方面的信息是不能给的。 虽然唐敏的病例目前尚无法确定能够涉及到三代以上,或者有五人同时有发病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唐敏一家的遗传数据就不属于法律规定的“重要遗传家系”范围。目前不属于重要遗传家系,可能只是因为这种疾病才刚刚被发现不到两周。 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这样的样本或者基因图谱如果需要送出境外,就必须通过有关部门审核批准。 孙立恩挠了挠头,决定把这个麻烦事交给老刘去头疼。他怀着非常轻松愉快的心情,在电脑上敲了一份长达1500个字的报告,然后一点发送按钮,把报告扔到了老刘的邮箱里。 接下来就得考虑一下遗传家系的问题了。 唐敏舅舅的样本已经完成了分析,他在常遗传体18q11.2区域也发生了变异。不过变异的范围比唐敏要少80%。这个可能是他的症状能够自我恢复的一个主要原因——他的AQP4蛋白比常人要少,但又比唐敏更多。因此才有了自我恢复的机会。 在得到了这个结果后,李立山顿时就在宁远待不住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飞回了家乡,然后带来了一个上着小学六年级的男孩——这是他的儿子,唐敏的表哥李品良。 李品良本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症状——不管是影像检查还是状态栏,都没有提及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孙立恩还是让护士给他采了血样,然后送到了之前合作过的基因公司开始检测。 反正花的也是武田制药的钱——不是自己出钱,孙立恩当然不会心疼。 “唐敏醒了。”就在孙立恩噼里啪啦敲着电脑的时候,护士小郭兴致勃勃的跑进了办公室,然后向着在场的三名医生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她好像能看见东西了!” “走,去看看。”孙立恩还没从文书工作里反应过来,张智甫教授就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撇着双腿,快步向外走去。周策紧紧跟在他身后,顺便还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走走走,去看看!” 第771章 大会诊 医生们在三个情况下都会显得非常开心。 第一,今天发奖金。 第二,今天不上班。 第三,很让人头疼的病人突然有了巨大好转。 现在的唐敏就属于第三种情况,而且……她的康复程度甚至让所有医生都感到惊讶。 孙立恩还是比张智甫教授晚了一步才进入病房。他进入病房的时候,唐敏正坐在床上,歪着头看向门外——这次她并没有遗漏进门的孙立恩。恰恰相反,她的大眼睛直接就盯在了孙立恩的脸上。有些发红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先是眨了眨,然后她才扭头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并且询问道,“妈妈,他是谁呀?” 孙立恩愣了一会,然后才大喜着向一旁的护士问道,“她能看见人了?” 能够看见东西和“看见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孙立恩一开始还觉着唐敏大概只是恢复了一定程度的光感,但是距离要看清楚东西还有些……距离。毕竟她的颅内水肿区域还没有完全被消除,而且之前的损伤也不确定是不是无法逆转的。 “能看见,就是听她说还有些看不清楚。”护士一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计,一边说道,“她醒过来的时间也不算太长,我们知道她能看见东西,还是因为她先问了我是不是要给她扎针。” “叫眼科过来会个诊吧。如果有必要的话,查一下她的视力水平。”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唐敏的身边,用笔型手电筒晃了晃她的眼睛。“对光反射不错,瞳孔大小也挺好。”他关掉手电筒,对唐敏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这是几呀?” “三!”唐敏用清脆的声音回答了孙立恩的问题,“你是给我治病的医生哥哥吧?我记得你的声音!” “诶,就是我。”孙立恩笑着摸了摸唐敏的脑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疼之类的呀?” “没有。”唐敏认真答道,“就是有点看不清楚……医生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回家啦?” 孙立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温和道,“现在还不行,不过再过两个礼拜就差不多了。” 唐敏朝着孙立恩伸出了小拇指,“你说的哦,我们拉钩!”她朝着孙立恩做了个鬼脸,然后认真道,“骗小孩的都是大坏蛋,医生哥哥,你可不能变成大坏蛋哦。” · · · 为了判断出唐敏的病程进展速度以确认治疗间隔,同时也是为了看看再次治疗有没有意义,孙立恩再次召集了全院会诊。 “以前我们还觉着,有了个综合诊断中心之后,不好处理的病人就都可以送过去了。”钱红军在参加会诊的时候,专门找到孙立恩翻了个白眼,“现在可好,一个病人叫四次全院大会诊……我们都得绕着你们转呗?” 孙立恩陪笑着点头哈腰,“钱老师,您给多指导指导嘛。”端的一副脸皮极厚的模样,“我们科这也成立没多长时间,还是需要各位老师多指导才行呀。” “算了算了,互相服务吧。”黄文慧主任过来给孙立恩解了围,然后开始了另一种方式的问责,“不过小孙,你们这个病人没有必要请我们呼吸内科过来会诊的吧?她有没有什么呼吸内科上的症状。” “你光叫内科就算了,外科怎么也得过来会诊呐?”有意见的不光是黄文慧主任,同样被请来的佟春来也对此表示了一些不满。“我们心外能会诊个啥出来,会诊一下需不需要给她搭个桥?” “咱们院里的会诊系统就这样啊……超过三个科室会诊就只能选大会诊了……”孙立恩努力的解释着,只可惜,这群主任们压根就没有打算听他的辩解。 孙立恩被一群心有不满的主任批评了一通,过了半天他才站在讲台上,向各位主任汇报起了现在的情况。 “第一阶段的治疗取得了非常良好的效果。事实上,第一阶段的治疗效果比我们之前预计的要好太多了。”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PPT,并且展示了一张MRI检查图——这张图片的出现瞬间引起了台下的主任们一阵议论。 “根据影像科的检查结果,患者的低信号区在第一个阶段的治疗后缩小了超过39%。并且患者在今天早上清醒之后,恢复了相当一部分视力。”孙立恩继续说道,“不过,具体的视力恢复情况还需要等眼科的检查结果出炉后才能有数据。” 议论的声音更大了,台下的主任们一开始倒是知道了唐敏所罹患的疾病是首次被发现。但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孙立恩等人提出的实验性方案治疗效果居然能有这么好。 “那这个情况不错啊。”四院的全院大会诊就是这么个风格,主讲人的话随时可能会被台下的观众们打断,同时也有可能随时在台下引起一阵又一阵的自发讨论。往好了说,四院的大会诊风格比较轻松自由,往难听了说,那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无组织无纪律的神经外科主任兼副院长柳平川就在台下发话了,“这次的会诊要解决什么问题?” 好在医院这个地方,对组织纪律性要求不算太严。只要能治病,就算稍微自由散漫一点也不妨事。 “我们需要判断一下,唐敏需不需要尽快进行第二次实验性治疗。”孙立恩在台上说道,“更重要的是,这个治疗方案所取得的进展,能够维持多长时间。” 第二次治疗是一个需要尽快得到解答的问题。而维持时间,则是前一个问题是否还有意义的根本所在。 对唐敏进行一次治疗,所动用并且消耗的医疗资源一点都不比其他病症少。如果单纯以治疗所消耗的医生工作时间和手术室而言,它甚至比其他的癌症更麻烦。至少绝大部分癌症患者在进行放疗或者化疗的时候,并不需要在复合手术室里接受监控。 也就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有武田制药这么一个冤大头愿意给钱。要不然唐敏这次的治疗和检查费用综合算下来……少说也得十几万。 也就是因为这样,唐敏的治疗维持时间就变得格外重要。并不是所有医院都有能力实施这样的治疗方案,而唐敏家里也未必有那个经济实力支付的起很多次这样的治疗。 按照孙立恩等人的想法,如果能够证实唐敏的治疗效果能够维持超过两年,这样的治疗就算是有积极意义的。如果治疗效果维持时间不到半年……唐敏父母最后选择放弃的几率就会大很多。 第772章 溯源 基本上,所有的医生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病人。但某些时候,他们也会劝家属放弃对患者进一步治疗的打算。 有些时候患者病情过重,现有的医疗水平和条件难以扭转病情。这种时候,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经常会劝患者家属放弃治疗。 治又治不好,使劲花钱,而且病人自己也很痛苦……这三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才会让医生们自己打起退堂鼓。尤其是最后一条,在没有希望扭转病情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病人经受痛苦……这样的体验对医生们来说也和折磨无异。 比起这种折磨更进一步的,则是那些突然选择放弃的家属。很多重病人,在医生们殚精竭虑的治疗下,逐渐从生死一线到生命体征相对稳定,眼见已经穿过重重艰难险阻见到成功的曙光了。但在这时,家属却因为种种原因突然选择放弃治疗。 这种痛苦的感觉就更进了一步。和病人长期相处下来,医生当然会产生一些情感因素。就像是在战壕里一起奋战的战友一样,明明在一起刀山火海闯了过来,眼见已经快停战了,结果战友却被一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流弹击中了一样。 所以,在医生们给患者选择治疗方案的时候,有经验的医生们总会旁敲侧击的询问一下患者本人和家属的工作情况甚至家庭情况,由此来估计患者对于各种治疗方案的承受能力。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医生们为了让自己少遭些折磨的小技巧。 孙立恩现在就差不多到了这一步上——如果治疗的维持时间太短,那高昂的治疗费用就有可能让唐敏的父母直接放弃治疗。在孩子刚生病的时候,家长的治疗意愿一般都比较高。但……用一句不太恰当的比喻,久病床前无孝子。而对于一个仿佛吞金窟一样的病恹恹的孩子,也不是所有家长都能坚持着治下去的。 治疗维持时间,就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数据。可要命的是,这个数据……只能估算,而且还得用很长时间来估算。 “从根子上来说,AQP4蛋白表达不足,这是一种遗传病。如果它会开始影响人体的话,那就是从胎儿阶段就开始影响了。”对于治疗的维持时间,钱红军作为儿科主任最有发言权。“也就是说,它要逐渐开始影响人体,并且到达患者入院前的程度……七年是一个比较有参考价值的速度。” “如果一次疗程之后,她的状态能够维持七年,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柳平川点了点头,然后又皱起了眉头,“那这样的话,她现在的那个侧脑室引流管是不是得早点拔掉?” 唐敏身上的侧脑室引流管是之前在沪市,远海医院的医生们为了缓解她的颅内压增高而设置的管道。如果真的和钱红军推测的一样,这套治疗的维持时间能够有个六七年,那这条管道就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了——在颅内压正常的情况下另开一条通道引流脑脊液,这可能会反而造成脑脊液过度引流并且造成颅内压过度下降。这反而会导致很麻烦的结果。 “那么,接下来你们的工作就是观察患儿情况,并且择期进行侧脑室引流管去除手术。”经过一阵激烈的讨论之后,坐在台下的科主任们得出了结论。“如果患儿在停药后的恶化速度足够缓慢,甚至可以考虑推迟第二阶段的治疗。” · · · “听说你们科里的那个小姑娘治疗的结果不错?”结束了会诊之后,孙立恩被刘堂春一个电话叫到了办公室里。老刘同志和颜悦色的让孙立恩坐下,并且还递过来了一杯热茶——这热茶居然还是装在玻璃杯子里的。 “她对治疗的反应不错,而且现在也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的视力。”孙立恩客气了一下,然后接过茶杯轻轻啜饮了两口,刚才的讨论会上他说了不少话,现在还真的有些渴。“现在的问题是,眼科那边检查的结果仍然不算太理想——她的视野内还有些暗区。” “和家属讨论一下吧。”刘堂春想了想后建议道,“能还给人家一个基本没有问题的孩子,这对家长来说意义重大。” “明白。”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的想法。反正有武田这个冤大头给钱,至少先做完两次治疗,把唐敏脑内的水肿区域压到最小嘛。 过了一会,刘堂春看孙立恩把茶喝下去一半了才说道,“我这次叫你来,主要还是你上午给我发的这个邮件的事儿。” 孙立恩连忙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摸出本子和笔,做出一副准备聆听领导指示的模样,“您说。”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刘堂春指着孙立恩笑骂道,“我上学的时候搞这一套,那就是准备在心里骂老师了。” “向老天爷保证,小孙我可不敢骂您。”孙立恩笑着表了表忠心,然后问道,“我查了一下现行标准,唐敏她们家应该还暂时够不上重点遗传资源。但是……我担心这个够不上并不是因为没有广泛病变,而只是单纯的调查不足。” 刘堂春欣慰的点了点头,“我也在担心这个。”他问道,“你们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 “已经给明确有过发病的唐敏的舅舅,还有她的表哥采了血样,结果应该这周就能出。”孙立恩答道,“我准备给唐敏的母亲也采血看看……不过继续往上追溯就不太可行了,唐敏的姥姥和姥爷都过世很久了。” “唔……我有这么个想法。”刘堂春沉吟片刻后说道,“唐敏的父母是同乡吧?” “应该是吧?”对于这个问题,孙立恩的回答显得有些没有底气。毕竟他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唐敏的病情要比她的舅舅更重,而且要严重的多。”刘堂春缓慢道,“如果这个遗传问题,并不是单纯来自于她的母系家族呢?” “唐敏的父母如果是同乡,或者是血缘隔的比较远的亲属的话……确实有可能。”孙立恩一听这个也来了精神,“我现在就去采样!” 第773章 计划 武田制药的代表已经是一周之内第三次来到第四中心医院了。他们接到了总公司的通知,希望能够获取到唐敏病例的详细资料。但和前面两次一样,他们得到的消息依旧是“正在和有关部门沟通并且确定资料密级,在获得明确批示之后方可转移资料。” “这种资料不是一开始就签好了合同的么?”这次前来试图获取资料的是王天琪和她的同事。王天琪是这一次才跟着一起来到四院的,前两次都是这位大区经理一个人跑的四院。大概是因为连续跑了三次都无功而返,他显得有些生气,“搞什么啊?这医院也太官僚了吧?总公司那边应该出面给他们施加压力的。” 王天琪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转头看着同事认真道,“我们只是在一家日企工作,不是签了卖身契。更不是准备当买办。”她皱着眉头道,“跨国企业,尤其是日资背景的跨国企业要在中国顺利经营下去,就必须保证自己的所有流程合法合规。为了加快工作进展而试图违背中国法律,还要让总公司出面施加压力……你是怕武田药业死的不够快,还是怕别人没戳着你的后背骂你是个汉奸卖国贼?” 王天琪的话说的很重,这当然引起了她同事的不满。“我就是想快点拿到资料,再说了,这些不是赞助诊断中心的条件么?公司每个月都得往里面填不少钱,什么治疗费检查费,还有医生的补助……” “那些是你的钱么?”王天琪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觉得公司的钱没有花在你身上,就觉得亏了?” “啊?”王天琪的同事彻底愣住了,他甚至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是王天琪在讽刺,还是在认真的和自己沟通。 “做出这个安排的是小林会长。是日本国内最有钱的前五十人之一。用咱们的话来说,大资本家。”王天琪重新迈开了步子,“咱们这些给大资本家打工的人,就别绞尽脑汁去替人家省钱了——精神上贴近大资本家,并不会让你和他们处在同一个阶级上。替剥削你的人去剥削别人,反而会显得你很贱。” · · · “孙医生,我是王天琪,对,咱们见过面的。”在酒店里,王天琪在手机里和孙立恩取得了联系,“我们今天又去了一次四院,但是还是连综合诊断中心的门都没进去。” “我倒是不介意再多跑两趟,反正公司有车,而且酒店也挺不错的。”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能把具体的分级跑下来?在酒店住久了,我还是会想家的。” 孙立恩被徐有容的“校友”问的一愣一愣的,要说对方是代表武田来拿资料的吧,王天琪反而显得一点都不急迫。要说她只是来划水的,但问问题的这种方式又让孙立恩觉得对方有些……来者不善。 “我们已经和患者家乡的疾控部门取得了联系,他们也开始展开调查了。”孙立恩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事情的原本经过告诉对方。“毕竟这是一个全新发现的遗传病,而且还可能有地域性。如果确定是具有地域性的遗传病,那按照规定,这些人类遗传资源就需要受到管控。在当地的疾控中心得出明确结论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这次的病例是不是属于管控资源。” “而且您应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得出明确结论,对吧?”王天琪叹了口气,“如果确定要把这些遗传资源进行管控,时间倒是不会太长——只要再有三五个人的染色体检查结果符合定义就行。但要完全排除管控的可能……那就得查好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染色体,这可是个大工程。” 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回答——王天琪说的一点都没错。这种调查要得出具体结论……恐怕得用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工夫才行。 “那就没办法了,明天我在附近买套房子吧。”过了好一会,王天琪才在电话里说道,“孙医生你知道医院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楼盘么?” “哦对了,你们当医生的应该没有时间关心这个。算了,我问问附近的房屋中介吧。”在孙立恩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之前,王天琪就打消了从孙立恩嘴里获得答案的想法。她在电话中很有礼貌的向孙立恩告别道,“等我在这边买了房子之后,和您以及综合诊断中心交接的负责人就会从现在的小黄变成我,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胡佳坐在孙立恩对面的桌子后,她抬起头来,看着长着嘴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男朋友问道,“怎么了?” 孙立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下巴,然后试图总结一下刚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在长达两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还能怎么总结啊?有个日企高管为了等唐敏的资料,所以在四院附近买了套房子?这叫人话么?前面和后面挨着么? “总之……我刚刚才知道,有钱人能有多任性。”孙立恩吸溜了一口快要从嘴角边垂下的口水,然后叹了口气,“对了,我爸妈昨晚打电话过来,他们说最近都有时间,想问问叔叔阿姨什么时候有空能见一面。” “唔……他们两个的话,下周二吧。”胡佳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日历,然后低头继续吃起了蛋糕。刚吃了两口,然后她又抬起头对孙立恩严肃道,“别选太贵的地方。” “额……啊?”孙立恩还在琢磨王天琪说买房就要买房的事儿,然后他才抬起头问道,“为啥?” “你家条件不错,但是吃饭的地方要是选的太好,我担心我爸妈回头得审问我。”胡佳叼着吃蛋糕的塑料叉子,然后学着自己父母的语气问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孙有钱了?你是找老公,不是找长期饭票!有钱有什么用啊?感情这个东西不能勉强的……”她学了几句之后,抬起头一脸可怜相的看着孙立恩道,“他俩絮叨起来可麻烦了,我不听又不行……” “那也不能一直瞒下去吧。”孙立恩好奇道,“你还打算一直瞒着?” “少听一句啰嗦总是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胡佳笑眯眯的答道,“反正我只要知道自己以后不用因为经济问题发愁就行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774章 既视感 “我怎么觉着你今天怎么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呢?”下午两点,孙立恩所在的第一诊断组被肝胆外科请来做会诊。从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前往肝胆外科的路上,袁平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脸上这个笑容……看着有点欠。” “我也觉着。”周策在后面点了点头补充道,“就是那种让人恨的牙痒痒的笑法。” “我今天笑的很奇怪么?”孙立恩有些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感觉有啥大问题,“是你们的错觉吧?” “肯定不是错觉。”袁平安强调道,“徐医生也看见了!” “可能是有什么好事儿吧?”徐有容明显不太想和自己的同事们一起说孙立恩的坏话,不过她还是挺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事儿的,“是不是论文发了?” 周策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一般来说遇到好事了,大概都会往人生四大喜去猜吧?为啥还能往论文上去想啊? “孙医生别的不多,论文反正是管够。”袁平安凑趣道,“就是不知道他啥时候又瞒着咱们发了一篇。” “别的我不管,分我一篇论文,这事儿我就当做不知道。”布鲁恩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咱们能快点么?这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冷到我想吃火锅。” 一路上说说笑笑,四个人通过直升机停机坪旁的连廊进入了急诊大楼,然后来到了肝胆外科。 “今天这个病例……我们有点拿不准。”肝胆外科的医生见到四人走进了会议室,连客套都没有就开始叫起了苦,“你们看看,要不……干脆把人转到你们科去?” 今天叫会诊的不是肝胆外科的主任赵崇喜——老赵同志这两天有个学术会议要参加,连续一周不在科里。而请会诊的,则是肝胆外科现在的住院总医师。 “患者是因为上腹闷胀和黄疸入院的,入院前门诊肝炎分型均为阴性,CT显示肝S4段小囊肿,肝右叶小斑点钙化灶,肝门区淋巴管轻度扩张,有胆囊结石。”肝胆外的住总连自我介绍都直接省了,然后就开始背贯口一样念叨起了病人的各种指标。 “MRI做了,提示有早期肝硬化、脾肿大、胃底静脉曲张和肝内多发囊肿,肝S4段有个小囊肿……但是MRCP(磁共振胰胆管造影)里,胆总管胰上端没有显影。胆总管胰腺上端管壁疑似增厚。”肝胆外科的老总拿出了检验报告,“我们给患者查了AIH(自身免疫性肝病),SSA/52KD抗体阳性,抗gb210抗体阳性,抗线粒体M2抗体也是阳性。免疫全套提示IgA4.29g/L,IgG28g/L,IgM 5.25g/L……免疫指标高的厉害。” 难怪肝胆外科会这么着急找会诊。作为外科部门,他们本来就不太擅长解读这些免疫学指标。 “免疫学上的问题……为什么不去问问风湿免疫科?”孙立恩看着指标,有些困惑。虽然这些指标比较特殊,但临床意义还是比较明确的——要么这是感染提示,要么就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提示。考虑到肝胆外也给患者查了AIH,他们很明显是已经考虑到了这方面的问题,并且也加以检测了。“这个三个指标阳性,再加上IgG升高,要给出AIH的诊断没问题吧?” “AMA抗体阳性,加上IgG抗体升高,这两个指标判断自身免疫性肝病没问题。但是她的其他指标解释不了呀。”肝胆外的住总叹了口气,“我们和风湿免疫科联系了好几天,他们就说这个是自身免疫性肝病,在我们科治疗就行了。可是其他指标我们解释不了……” 现在的情况就比较明确了——一名患者表现出了肝损伤和胆囊炎的症状,入院后本来是作为普通胆囊炎被收入肝胆外科的。但肝胆外科在术前检查中感觉不太对劲,一路检查之后发现……患者有且至少有AIH。 单纯的AIH,倒是不太容易让肝胆外科望而却步——毕竟他们也处理过类似的病人。但让住总头疼的是,AIH加胆结石,并不能完全解释IgG和IgM以及IgA升高的原因。 虽然内科医生一直鄙夷外科医生简单粗暴,但他们有一点好——该谨慎的时候,外科医生也是很谨慎的。在发现了自己无法解释的问题之后,肝胆外科的医生们果断叫停了准备中的治疗。在没有彻底搞明白之前,他们不太想冒险对一名患者进行手术。 “也就是说,现在还有很多手段没有用过。”孙立恩沉吟片刻,决定从最直接的方式入手,“患者肝脏内部的囊肿性质明确了没有?” 要对“肝脏内部的囊肿性质明确”,临床上一般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组织活检。 “目前还没做,如果要做的话,下午就能安排。”肝胆外科的住总说道,“这个病人……” 布鲁恩忽然说道,“我觉得,可以收到我们科去。” 这个表态让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有些诧异。毕竟平时布鲁恩很少在收治病人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咱们科室里现在就住着唐敏一个人,她现在状况不错,我们有能力再收治其他的病人。”布鲁恩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见,“而且,免疫方面的问题完全可以让帕斯卡尔来处理。我们只需要完善检查就可以了。” 四院体系内,帕斯卡尔是公认的,处理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就算刨去老帕,孙立恩处理自免疾病的经验也比肝胆外科要丰富些。 “肝胆类的疾病我们都不太熟啊……”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接受布鲁恩的意见,“算了,反正床位还多的是,那就先收下来吧。”他扭头对肝胆外科的住院总道,“你们先安排一下,给病人做一次肝脏活检,然后再送我们科来吧。” 肝胆外科做个活检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而孙立恩这么处理,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 · · · “你觉得,这个病人的病情有问题?”走回综合诊断中心的时候,孙立恩特意放慢了脚步,对一旁的布鲁恩道,“还是说你觉得肝胆外的处理方式不对?” “他们处理的没什么问题——毕竟是外科嘛。”布鲁恩非常美国人似的耸了耸肩膀,“我只是觉得,这个病人和我以前见过的一个患者很像。” “你以前见过的?”孙立恩一愣,“在急诊?” “在加勒比地区。”布鲁恩摇了摇头,“我当巡诊医生的时候见过一个症状很类似的女性,但是当时的条件有限,没有MRI和CT。我采了好几次她的血样,送到国内进行检查。可在得到IgG和IgM以及IgA升高的结果之前,她就去世了。” 第775章 抓人 加勒比地区的女性患者,和远在大洋彼岸的宁远患者有同样的症状,同时也有几项关键免疫系统标志物上升。这并不能意味着两名患者就必然患有相同的疾病,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也许存在关联。 而且,加勒比地区的这名患者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提示——这种疾病的发展可能是致命的。 “你说的这个患者……就是加勒比的这名女性,她后面做了尸检么?”孙立恩想了一会之问道,“后来有没有确诊?” “那是加勒比海地区,我们这些当巡诊医生的,一个月能把这些岛都上一次就算快的。我知道她离世的时候,她都已经被埋葬了快两周了。尸检肯定是没有的。”布鲁恩博士摊了摊手,有些无奈道,“我第一次见到这名患者的时候,她的状况就很不乐观。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的黄疸已经严重到了眼球深黄的地步……但是家属实在是支付不起将她运送到医院的交通费和医疗费。我给她开的保护肝脏的药物几乎没有什么效果,抗病毒的治疗也没有起效——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没有病毒性肝炎。” 加勒比海地区医疗服务基本等于零。这个区域里,医疗实力最强的国家是古巴。而古巴对外国人的“旅游医疗体系”虽然相对于美国的私营医疗便宜许多,但仍然不是这些生活在加勒比海地区的贫民们所能负担得起的。 除了一些慈善机构组织的“巡回医生”,能够为这些居民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以外,他们生病就只能硬挨或者寻求巫医们的帮助。很多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见过“医院”这种东西。更不用提更高级别的医疗服务了。 同样的,这样的地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严格的死亡证明通知。事实上,孙立恩甚至怀疑他们压根就没有什么人口管理体系。这样的病人当然不会在死后得到尸检的机会。 “她是什么职业?工人?接触过有毒物质么?”最有可能直接找到死因的尸检没机会了,但孙立恩还是不死心的继续问道,“有没有出过旅居史?” 布鲁恩博士翻了个白眼,“你对于穷人就没有一点正确的认知么?她没有职业,平时的工作就是帮自己的父亲和兄弟收拾捕捞回来的渔获。她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小岛,接触过的最先进的工业产品是她父亲渔船上的外挂船机。” 好吧,看样子疾病和患者的生活以及工作背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收拾渔获也可以被称之为工作的话。 大家一路走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然后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肝胆方面的问题,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都不是特别熟悉。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里,和肝脏打交道最多的反而是外科医生陈天养。 “肝病这个咱么不熟悉,但是其他方面,我们还是有经验的。”孙立恩负责工作安排,他沉吟片刻后道,“徐医生,你和周策一起跟一下活检的结果。” 徐有容和周策点了点头,活检内容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们明确诊断患者的肝脏病变范围和类型。这对之后的诊断有重大意义。 “袁医生,你和老布一起进行文献筛选,尽量寻找同时符合老布见过的病例和现在病人相同的疾病……总之,这所有的检查可能有什么意义,请尽量找出可能的解释。”相比较徐有容这边,孙立恩把更加困难的任务交给了布鲁恩和袁平安。 靠布鲁恩的回忆,要诊断出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性所罹患的奇怪疾病……这就和撞大运差不多。但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参考的,活着的患者。 虽然不能肯定加勒比地区的那个病人和现在他们准备接收的这名患者罹患有完全一致的疾病,但孙立恩总觉着,这两名患者应该具有某种共同点才对。他更愿意相信布鲁恩博士的直觉——一名有多年临床经验的急诊医生,他的直觉至少应该值得孙立恩多加重视。 “那你干点啥?拿个小皮鞭,在我们屁股后面督战?”袁平安好奇道。他倒不觉得孙立恩会偷懒。整个治疗组里,就孙立恩这个组长对工作最积极。但他实在是想不出来除了这两点以外,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进行的预备工作。 “我去给你们抓个壮丁。”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某些领导同志偷懒偷的也太过分了。” · · · 帕斯卡尔博士已经快两个礼拜没有来过综合诊断中心了。这让孙立恩心里非常不平衡。 好家伙,我都得不上班的时候来医院搞搞文书工作,你老帕同志居然就私自脱岗了? 当然,引起孙立恩不满的主要因素其实并不是帕斯卡尔从工作狂人变成摸鱼达人这么简单。他主要不满意的还是因为老帕不来,整个综合诊断中心团队就缺了一个靠得住而且很方便的免疫学顾问。而好巧不巧的是,综合诊断中心接诊的是疑难杂症。而很大一部分疑难杂症,都能和免疫扯上关系。 这种感觉就像是足球场上正在进行比赛,而本队的守门员决定去隔壁篮球馆当中锋一样莫名其妙且令人感觉搓火。 面对新的强敌,孙立恩可不想自己的队伍在没有守门员的情况下贸然开赛。哪怕你真的一门心思要去转行打篮球,至少先把现在这场比赛应付完了再去吧? 赶到了篮球场……宁远医学院生物实验楼的时候,孙立恩心里的怒气值已经上涨到了最少70%。如果老帕还不打算回来干活,他可是真打算再给自己的团队找一个免疫学专家了。 “算了,大不了我先回医院把日常工作接回来吧。”怒气值70%的孙立恩走到老帕的办公室门口,正准备砸门的时候,却听到了办公室里,帕斯卡尔博士无奈的声音。“他们不放人,这也不能怪你。” “去他妈的意识形态,这帮该死的官僚!”伊莎贝拉在房间里用自己嘶哑的声音宣泄着不满,“这群满脑子只有对抗的智障!” 第776章 曲线救国 尽管帕斯卡尔博士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它就这么残酷的露出了獠牙和利爪,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心里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伤痕。 帕斯卡尔博士本人是带着一部分未完成的实验数据来到中国的。而他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要在异国他乡完成未尽的研究,带着处理到一半的资料来又能有什么不对呢? 可惜的是,那些在国会山的参议员和众议员们并不会这么想。而之前支持了帕斯卡尔博士研究的赞助企业们也不会这么想。哪怕老帕再三向他们承诺,会毫无保留的公布所有研究成果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自从他们要求帕斯卡尔博士带着妻子儿女马上回国的要求被拒绝后,帕斯卡尔博士已经被这些人列入了黑名单里。 按照伊莎贝拉打听到的消息,某些拿着医药公司赞助的参议员们,在委员会的会议上愤怒的挥舞着文件,要求当局采取一切措施,“防止美国的知识产权被盗窃”。并且还声称,“如果不能挽回损失,那至少要阻止进一步的知识产权流失。” 虽然不知道这些议员为什么会把基础医学研究当成可以注册为专利的知识产权,而且也拒绝了帕斯卡尔博士“公开研究数据和结果”的提议。总之,委员会作出了一个让帕斯卡尔博士非常为难的决定。 以往在帕斯卡尔博士手下任职过的科研人员被都被下达了出境管制令。这些人在未来五年内将不得以任何方式离开美国,同时他们还会因为帕斯卡尔博士的关系,被禁止参与到任何与免疫基础应答有关的政府资助的研究项目中。 老帕自己其实比较无所谓——这些研究生和博士们虽然都是自己带过的学生,但毕竟他们已经毕业,而且有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况且应该有的资料,他都已经全部带到了中国——美国那边的禁令并不能妨碍到帕斯卡尔博士继续自己的研究。 但牵连了这么多人,却是帕斯卡尔博士自己无法接受的。自己的生活还在继续,而自己曾经的同事和学生们,却因为自己换了一个国家工作生活,就不得不接受这种限制……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还是从“法理法规”上来说,帕斯卡尔博士都不能接受。 别的同事和学生们还好说,毕竟他们大多最后都选择了进入临床工作。唯独莱纳斯……这个西西里岛移民的后裔因此丢掉了现在的工作。 莱纳斯是一个个头不太高的纽约人。他的祖父移民到了美国后,整个家族在纽约居住生活了三代人。而莱纳斯则是整个家族里,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从事科学研究领域的成员。 意大利人重视家庭,而莱纳斯为了去就读大学,甚至不惜为此断绝了自己家人的联系——他们一直指望着莱纳斯来继承家族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餐厅,而不是穿着白大褂蹲在实验室里“玩试管”。 可是放弃了家族的莱纳斯,却因为和帕斯卡尔博士的关系,丢掉了自己的工作。没有了经济来源之后,他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中。 打听到这个消息的帕斯卡尔博士选择马上行动。既然美利坚觉得不需要莱纳斯为他们进行研究,那……不如来中国吧。 来到中国,继续从事研究工作成了莱纳斯唯一可以继续自己职业生涯的选择。一心想要在科研道路上继续发展下去的莱纳斯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帕斯卡尔博士的邀请,然后卖掉了自己的车和所有收藏的漫画书,换来了一张从纽约飞往中国的机票。 然而当莱纳斯拎着行李走进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两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脸色严肃的机场警察,以及跟在警察身后的海关以及移民局官员。 莱纳斯被关进了机场的移民局小黑屋里。他的随身电子产品被一遍又一遍的检查,而海关和移民局的官员也在不停的重复着问题,“你到中国去干什么?你是不是携带了和国家安全有关的资料?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可能被认定为间谍行动?” 这与其说是“审问”,倒不如说是在威胁。不管莱纳斯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携带任何研究数据,他仍然被扣押在了小黑屋里。 而远在宁远,帕斯卡尔是在两天之后才知道莱纳斯出事了的。伊莎贝拉专程去首都接机,结果在机场门口等了六七个小时,但却没能看见莱纳斯的身影。而他的电话也一直接不通。 直到第二天,伊莎贝拉才接到了自己以前一个同事的电话。这位同事用非常隐晦的方式,向伊莎贝拉传递了莱纳斯被扣押的消息,并且暗示她尽快介入。 一名美国公民,在自己的国家被无端扣押。而且警方和政府部门正在绞尽脑汁为他罗织罪名。看不惯这种情况的人有很多,但可惜的是,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力影响到这一现实。 不管怎么交涉,伊莎贝拉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就是让莱纳斯先从小黑屋里出来而已。有关部门仍然拒绝让他前往中国,而且对他的就业限制仍然存在。 帕斯卡尔博士的无奈决定也就来源于此。 “他是因为我的原因,丢掉了工作,不能再继续从事自己热衷的工作。”帕斯卡尔博士对自己的妻子说道,“他陷入了生活困境,我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先按照以前的标准,给他每个月支付一笔科研助手的费用吧。这个费用咱们出。” “科研资金不能乱动,你说过的。”伊莎贝拉对此持谨慎态度,“这个钱必须得咱们私人出……” “算了,大不了我先回医院把日常工作接回来吧。”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他们不放人,这也不能怪你。回到医院工作,这样咱们也能稍微宽松一点……” 话还没有说完,孙立恩就在外面敲了门,“老帕,你在吧?” 孙立恩并没有等帕斯卡尔博士说话,就自己推开了门,他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对帕斯卡尔道,“你刚才声音可真不小……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他看着帕斯卡尔和一脸怒意的伊莎贝拉,有些摸不准似的问道,“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 “这倒不至于。”帕斯卡尔博士苦笑了两下,把莱纳斯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才道,“伊莎贝拉当谈判专家的时候,谈判成功率是很高的。结果突然遇到这么个事儿,心里实在是不太痛快。” “唔……”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虽然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人经历过这种遭遇。不过钱老的故事,几乎每个完成了义务教育的中国人都知道。美国人干出这种事情来,孙立恩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他抬起头,试探性问道,“你这个学生,现在是被禁止出境了,还是仅仅只是不能来中国?” “不能来中国。所有的机场和港口……只要有海关和移民局的地方,就会把他拦下来。”帕斯卡尔博士挠了挠已经不多的头发,“这事儿很麻烦。” 孙立恩小心翼翼道,“那……先去其他国家不么?韩国日本菲律宾这种美国的盟国……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肯定没问题。”帕斯卡尔博士还是不知道孙立恩问这个干什么,“可是,他如果不到宁远来,工作怎么进行?” “先到盟国,然后再来中国呗。”孙立恩摊了摊手,“曲线救国嘛。”他对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比起这个,我有正事儿找你——科里接了个病人,你得来帮忙看看。” 第777章 遗传?肝胆?免疫? 虽然孙立恩自己不知道,但“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种事情,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这里。 伊莎贝拉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跑到了房间里。而帕斯卡尔博士,则被孙立恩拽着出了办公室。 “患者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现在大概已经在做活检了。”孙立恩拽着帕斯卡尔博士跑到了楼下,不由分说就把老帕塞进了自己的车里。 帕斯卡尔博士倒也没有怎么“抗拒”。这大概是伊莎贝拉刚才的眼神所致。他比较好奇的是,孙立恩这边究竟遇到了一个什么病人。 “患者本人肯定是有肝损伤的,而且不是感染所致——门诊已经排除了所有的肝炎类型。”孙立恩在赶到宁远医院学院以前,已经初步阅读过了这名患者的病史。他一边开车,一边 患者名叫鲁春雨,是一名53岁的女性。 作为已经步入中老年的女性,她明显是属于偏瘦的那一类——身高154厘米,体重42.3公斤。 鲁春雨这次入院,主要是因为最近出现的一些身体变化。去年七月开始,她的体重开始出现了下降,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中,她在保持着平常饮食习惯和生活作息的条件下又轻了2.5公斤。而且在体重下降的同时,鲁春雨的丈夫发现自己的妻子身体有些发黄——这种发黄不光只是身体而已,她就连眼珠子都黄了。 这个发现让鲁春雨的丈夫很是担心。自己妻子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丈人和小舅子,也就是鲁春雨的父亲,以及鲁春雨的弟弟。 鲁春雨的父亲曾有乙肝病史,而且肝硬化发展到最后,还引发了肝癌。鲁春雨的样子,让她的丈夫非常不吉利的联想到了自己老丈人最后的那些日子。 同样的,鲁春雨的弟弟也有乙肝病史。虽然还没有发展到肝硬化的地步,但黄疸的表现确实一样的。 这种种不祥的预兆,都让鲁春雨的丈夫高度紧张。在他的好说歹说下,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不适所以不想去医院的鲁春雨才勉强同意了丈夫的要求,随后来到家附近的第四中心医院挂号就诊。 她能够同意丈夫的要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害怕——在来医院前一天,鲁春雨发现自己身上发黄的程度更深,而且她还有了些腹部坠胀的痛感。 种种变化,都让坚信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认定一切都是丈夫在大惊小怪的鲁春雨开始慌了神。她在门诊看病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希望被查出一些问题,还是应该祈祷自己别有什么毛病。 而来到四院,在门诊看到了医生之后,鲁春雨就更发慌了。她在听完医生“你这个问题还是住院查一查比较好”之后,就一把抓过了自己丈夫的手,然后用非常慌张的语气说道,“家里的存折和银行卡都在咱俩床底下的木头盒子里,密码是你生日……” 也不怪她这么紧张,自己的父亲因为肝癌过世,自己的弟弟也得了肝硬化,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弱。鲁春雨现在只能感到紧张和恐惧,就像是一个在阴影里潜藏已久的恶魔终于朝着自己露出了利爪和獠牙一样。一直以来,内心深处隐约的担忧似乎即将变为现实。这样的巨大精神变化让鲁春雨直接开始交代起了后事。 “别胡说。”鲁春雨的丈夫慌慌张张的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朝着旁边“呸呸呸”了好几口,嘴里还念叨着,“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之类的话。也不知道53岁的人说的话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才能被定义为童言的。 他念叨了几句之后才一脸责怪的表情说道,“人家医生都没说啥呢,你瞎紧张啥?老老实实住院!” 然而,在入住了肝胆外科之后,鲁春雨和丈夫看到主治医生们渐渐沉下的表情,内心也像是坠入冰窟一样,拔凉拔凉的。 “我们准备把你转移到综合诊断中心去。”住院两天后,鲁春雨和丈夫听到自己的主治医生这么说道,“你的病……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肯定你确实有些问题。但是这个具体是什么问题,这得让内科的医生们来看看。”他看着鲁春雨和丈夫更加不好看的脸色,连忙解释道,“不是说这个问题会很严重……主要是我们不对路数。” 要让外科医生承认自己不如内科,其实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而肝胆外科的主治医生却决定挑战一下,他认真道,“你这个病吧,不一定需要我们手术来处理。内科吃吃药能好的话这不是更好嘛!” 对几乎所有非医学专业的患者而言,能通过吃药治疗而不必手术的疾病那就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鲁春雨和她的丈夫也是这么理解的。 · · · “我让肝胆外科那边做完活检再把人送过来。”孙立恩把车停在了停车场,然后结束了病例回顾,“现在的主要问题还是免疫学指标和症状不符这个部分。” “我可能要补充一些检查……不过这都是小事。”帕斯卡尔博士皱着眉头下了车。孙立恩的叙述非常详细,他也从中了解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但要凭借这些信息判断出对方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是个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毕竟帕斯卡尔博士只是一个免疫学专家,而不是孙立恩这种开了挂的诊断医生——孙立恩都还没个头绪,他上哪儿知道对方得了什么病去? “肝胆方面的问题我也不是专家,最好能有相关领域的医生一起会诊……而且除了免疫学方面的问题,可能还要考虑一下遗传因素。”帕斯卡尔博士跟着孙立恩一路走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然后说道,“她的父亲和兄弟都有肝脏方面的问题,遗传问题必须要列入考虑范围才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我去问问看患者到了没有,要是已经转移过来了,那等会咱们一起去看看。” 第778章 难 肝活检是一项有一定危险的操作。但孙立恩认为,要确实诊断出鲁春雨的问题,活检是必不可少的项目。 由于肝脏本身所特有的自我恢复特性,因此不像脑活检——肝活检很少带来非常严重的后遗症或者损伤。 在给唐敏检查的时候,孙立恩和第四中心医院的医生们会尽量避免脑活检也就是因为这个。 但肝脏不一样。 既然患者本人有黄疸,而检查的内容里,又有一部分符合自身免疫性肝病。同时还有一些性质不明的囊肿。那么,医生们选择活检来判明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活检的报告还没有出,徐医生留在病理科等结果了。”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刚回来没多久的周策。他朝着两位上级汇报道,“病理科初步认定,存在界面性肝炎。” 这是一个孙立恩比较陌生的术语,不过中文的优点就在于此——哪怕只是一个第一次听到的术语,大部分人仍然能够比较准确的明白它所反映的意思。 肝脏并不是一块从里到外全部都由同样结构组成的物质。它和很多其他器官一样,拥有着不同的分段和层次。而这里提到的“界面性肝炎”,就是一个描述病变发展到其他层次的术语。 有趣的是,界面性肝炎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名字。它也可以被称为“碎屑样坏死”。但随着最近的研究,医生们越来越倾向于使用“界面性肝炎”来描述免性肝炎肝界板以及邻近的肝细胞凋亡的情况。因此,“碎屑样坏死”的说法反而变得少见了许多。 不管这种病变究竟被称为什么,它所代表的含义是非常确定的——肝脏内的细胞出现了不正常的凋亡。而这种病变,一般出现在慢性肝炎中。 慢性肝炎是一系列疾病症状的泛称。它可以由许多种原因引起。包括病毒、细菌、寄生虫和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等等。而慢性,则是指这一疾病的病程进展时间较久。 从鲁春雨的自诉上来看,她从去年七月开始就出现了黄疸。根据相关定义,肝功能异常反复发作,且持续时间长达半年以上,就可以被认定为“慢性肝炎”。因此,界面型肝炎的病理学检测意义就比较明确了——它很可能就是鲁春雨出现黄疸的原因。 黄疸的主要发作原因有四,第一是异常溶血,第二是肝细胞异常,第三是胆汁淤积,第四则是先天性非溶血性黄疸。 鲁春雨年龄比较大,入院血常规正常而且本身并没有病毒性肝炎。从这两点出发,综合考虑即可排除先天性非溶血性黄疸和溶血性黄疸。同时,肝细胞性黄疸的可能性也被极大的削弱了。 “要找到一种不会引起血常规异常,但能够同时广泛损害肝细胞的疾病?”孙立恩摇着头,干脆排除掉了肝细胞性黄疸的可能。“这个可能性很小啊。” “胆汁淤积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这个是唯一的可能了。”周策点了点头,他也是是这么认为的。“肝胆外科申请的MRCP检查结果系统上能看到,但是胆总管胰腺上端管壁疑似增厚的程度我看不是很厉害,感觉不像是梗阻。” “胆汁的生成和运输途径就这么一条,肝细胞分泌大部分胆汁,少部分由胆管细胞分泌,然后这些胆汁通过胆总管进入到胆囊内储藏。”帕斯卡尔博士嘟囔道,“胆总管增厚,而且她还有慢性肝炎的症状……这不就是PBC么?” “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孙立恩努力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PBC是啥意思。他挠了挠头,“这个……我不太熟。” “症状完美契合,而且检查指标也对得上。”帕斯卡尔博士越说越兴奋,他朝着孙立恩挥舞着右手道,“而且患者本人也有AIH的指标对吧?” 鲁春雨之前的检查报告中确实有AIH存在的证据。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困惑道,“这不是两种疾病么?” “当然是两种疾病,不过却是密切相关的两种疾病。”帕斯卡尔博士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用教育学生的口吻继续道,“5~15%的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患者同时罹患有自身免疫性肝炎。同时罹患有两种免疫疾病的病人并不是特别罕见,这在免疫学上被称为‘重叠综合征’。”他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这样的病人,你以前也见过的。” 孙立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位NGA论坛出身的杠精老哥嘛! 那位叫做王戈的杠精老哥后来顺利出院了。而他就同时罹患有两种自身免疫性疾病——系统性红斑狼疮和韦格纳肉芽肿。只不过,当时孙立恩是分别下的两次诊断,他并没有把这两种疾病合并成“重叠综合征”。 “按照我们现有的资料来看,这名患者是AIH-PBC重叠综合症的可能性非常高。”帕斯卡尔博士坐在凳子上,胸有成竹道,“等病理科的结果出来之后,我们就能知道了——她应该还有淋巴细胞浸润的病理学改变。” 不得不说,帕斯卡尔博士的确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里水平最高的免疫学专家。他的判断非常准确——三十分钟后回报的病理学检测报告上是这么写的,“肝细胞水肿,点状坏死及碎片状坏死,汇管区较多淋巴细胞浸润,胆管淤积,伴早期肝硬化形成,符合病毒性肝炎或者自身免疫性肝炎改变。免疫组化及特殊染色结果:Glypican-3(-),Hepatocyte(+),CD34 血管(+),CK19(胆管+),Ki-67(散在+),p53(-),CEA(-),CD10(-),PAS(-)。” “接下来的处理就比较简单了——给她上激素……”帕斯卡尔博士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却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愣住了,过了一会之后他皱眉道,“这个患者是不是有胃底静脉曲张?”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情况他们在去会诊的时候,肝胆外科的医生就直接说过了。 “这就有点麻烦了。”帕斯卡尔博士眉头越皱越深,“激素治疗能够短时间改善血液生化指标,但是要改善肝脏组织学的问题需要最少三到六个月……但是这种治疗方案比较容易引发消化性溃疡。而且还不能随便停药——就算是持续服药两年,停药后出现复发的病例也不算少。” 这就是帕斯卡尔博士为难的地方了。胃底静脉曲张本身是肝硬化导致门静脉压力过高而出现的结果。弯曲肿胀的静脉从胃底凸起,这就大大增加了静脉破裂出血的风险。 胃底静脉曲张而导致的出血是非常危险的。胃底静脉曲张如果还合并有消化性溃疡,那就会让患者所面临的大出血风险猛然增高到一个无法被接受的程度。 更何况使用激素治疗AIH-PCB重叠综合征,还不能随便停药。按照帕斯卡尔博士的说法,患者很可能需要终身服药。 如果不解决掉胃底静脉曲张,那就无法安全的应用激素治疗。 “只能先保守一点了。”对于这个困局,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过了一阵,孙立恩才摇头道,“先上护肝治疗吧。看看能不能改善她的肝硬化——只有缓解了肝硬化,才有可能解决掉胃底静脉曲张。要不然连激素都不敢给她用。” 第779章 骗人 治疗肝病,是一个非常耗时间的过程。这一点在给鲁春雨的治疗中表现的尤为明显。 要改善患者的血液生化指标,这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从护肝药物到血液净化再到血浆置换,医生们能够使用的手段和工具出乎意料的多。但这些手段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起效很慢。 现代医学总能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别说什么无所不能了,医生们甚至没有办法能够加快身体自我修复的速度。 除了“营造出适合的环境”之外,要想要马上搞定这个问题的唯一手段就只剩下了原位肝移植这一条了而已。 但是很明显,鲁春雨还远没到需要肝移植来治疗的地步。且不说捐赠的肝脏有多难获得,现在就开始考虑肝移植明显有过度医疗的嫌疑。这种治疗方案一般只能被用于AIH和PBC的终末期治疗。 孙立恩等人的目的比较简单——现在的治疗是为了缓解患者的肝硬化,减低胆红素。保守治疗如果能够收获比较好的效果,或许可以在症状有所缓解后直接开始采取激素治疗。如果保守治疗无效,那就再考虑其他比较激进的手段——比如手术介入,缓解门静脉高压或者进行胆囊引流。 帕斯卡尔博士的诊断获得了第一诊断组所有医生的一致认可。而他建议的后续治疗安排也同样获得了大家的同意——如果护肝治疗后仍然无法改善她的肝功能,那就考虑通过手术对她的鼻胆管进行引流以缓解症状。 孙立恩当然乐得看到老帕在小组内发挥重要作用,他现在的注意力重新放到了唐敏身上。小姑娘平均每隔三天就得做一次MRI评估病灶变化,同时她的视力变化也被纳入到了医生们高度注意的项目里。目前,唐敏的症状还是相当乐观的——九天内,她的颅内低信号区域几乎没有变化。视力也保持在了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地步。 由于缺乏变化,医生们还不能估计治疗效果能保持多久。但这个消息对孙立恩等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至少一次治疗后疗效维持一到两年看起来是有希望的。 另一方面,帕斯卡尔博士回到综合诊断中心工作也让孙立恩自己轻松了不少。他终于有时间可以准备自己爹妈和胡佳父母一起吃饭的事儿了。 由于王彩凤的强烈要求,孙立恩专门抽了一天时间待在宿舍里,让沪市来的裁缝大哥给他测量“各项身体数据”。在被测量了大半天之后,累到感觉自己已经有些身体僵硬的孙立恩才问道,“这衣服得什么时候做出来啊?” “您这是个急单,大概四天时间吧。”裁缝大哥看上去也累得够呛。他已经用皮尺在孙立恩身上来来回回量了几百次。擦完额头上的汗水后,裁缝大哥扔下了自己带着的第四块手绢。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了第五块。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对孙立恩道,“布料的话,我们已经按照下单时的要求带来了。您放心,四天之内一定能完成。”说到这里,裁缝显得有些为难道,“不过中间可能还得再让您试穿一两次。衣服的版型是一回事,做好之后穿在身上又是一回事。效果好不好,只有穿上了才知道——所以中间得试穿一下调整细节。” “我上班的时间比较死,不过……试穿应该问题不大。”孙立恩琢磨了一下,反正现在综合诊断中心那边有帕斯卡尔博士盯着,自己短暂离开一会问题好像也不是很大。但他还是说道,“试穿的话,最好还是以前一天跟我说。您要是当天打电话,我可能抽不出空。” “好的。”裁缝大哥点了点头,然后满意的收起了自己纪录下的数据。然后又从大包里拿出了厚厚一摞布料,开始在孙立恩身上比划了起来。“您如果一两个月内要做新的西装,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超过两个月再订做,就需要重新测量一下数据——不过测量的速度比刚才要快些。”裁缝大哥继续推销道,“我们现在对老客户有活动,您如果愿意现在再订一套的话,您订单里的这双手工皮鞋可以直接换成马臀皮的。” 孙立恩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平时也用不上其他衣服啊……”他现在比较想知道的是,那个马臀皮究竟是个啥玩意——皮鞋不是一般都用牛皮的么? “您现在做的这套衣服是比较正式的款式,平时工作穿的话就不太合适了。”不知道是不是孙立恩拒绝的不够彻底,裁缝大哥仿佛来了精神似的说道,“您可以做一套工作专用的嘛!” “你们还能订做白大褂呢?”孙立恩闻言一愣,这个他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还真有这个想法——我们的白大褂都得用消毒水反复泡,一件挺好的衣服消毒个三五次就硬的受不了了……” 孙立恩的心动却并没有换来裁缝大哥的迎合。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才问道,“您是……医生?” “是啊。”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好奇问道,“要订一套白大褂的话得多少钱?” “做不了。”裁缝大哥很遗憾的摇了摇头,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位居住在不怎么豪华房间里的奇怪客户似乎真的不是有着怪癖的成功商人或者金融奇才,他似乎真就是个医生。“不管是什么布料,只要被消毒水泡过,那就是这个下场……”他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继续低头干活——反正定制的钱已经给过了。他也不用担心衣服做好了却没钱可收的问题出现,管他呢,认真工作就是了。 然而孙立恩并没有就此放弃,他盘算了一下之后,觉得还是有必要多做几套西装——自己要是就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好像也有些太……不合适了。 就一套品质特别高的正装,容易给人一种过度追求外观的暗示。要是有很多套那就不一样了。 “这样吧,你再帮我做三套稍微休闲一点的西服。”银行卡里的余额达到了七位数之后,孙立恩买东西的时候基本已经不怎么需要考虑价格了。 裁缝大哥顿时有些慌,不过他的职业素质还是让他马上就冷静了下来,“三套休闲装的话,那就不需要马甲和配套的领带——这样的话,一套三万六。”一边说着,他一边拿出了POS机,摆出了一副随时可以刷卡的样子,试图劝退面前这个年轻医生。 “好贵啊……”孙立恩果然如同裁缝大哥盘算的那样,露出了一副肉疼的表情。 “您可以等我们做活动了再考虑订做……”既然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负担不起,那就给个台阶下吧。裁缝大哥这么盘算着,然后笑着说道,“明年我们店庆的时候可能优惠力度会更大一点……” “不用了,就现在吧。”孙立恩从钱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工资卡递了过去,“这三套大概什么时候能做好?” “这三套也要做加急么?不做的话大概一个月,要做的话,还需要每套额外加五千块的费用——大概八天能做好。”裁缝大哥虽然脸上在笑,不过心里却全是问号。 年轻医生这么有钱?留香园里连载的那本里写的都是胡扯的吧?平时爱好就是追罗医生更新的裁缝大哥在脑子里反复呐喊着。但职业素养毕竟摆在这里,他非常自然的接过了卡,并且按照规定做了解释。 “唔,正常做吧。”孙立恩接过POS机输了密码,然后送裁缝离开,“这套衣服麻烦您尽快。” 宁远大街上,拎着包的裁缝大哥愣了好一阵,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给罗三观发了条私信,“罗鸽子,你骗人!” 第780章 难以判断 第四中心医院,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影像部门里,罗三观正在对比着唐敏最近的两次MRI检查结果。 虽然多次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但罗哥还是决定再仔细多看看。万一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多次重复的对比几张图片,这种工作是影像科医生最不爱干的事情之一。尤其是在其他科室医生的要求下进行多次重复对比——这简直就是在对影像科医生明明白白的说“我不相信你的专业水平”。 不过罗哥现在的行动完全是自发的。这是一例从未被人发现过的遗传病,对于它的每一次检查都有可能带来重大的发现——罗哥可还指望着凭这个病例,一举搞定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呢。 为了搞定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罗哥已经在这个病例上消耗掉了足足两瓶眼药水——目前已经快见底的是第三瓶。 手机上“叮”了一声,而准备暂时休息一下的罗哥非常顺手的拿过了手机。一看是留香园的私信,他顿时就没有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趣。 现在留香园里,罗哥收到的私信基本只有三类。一类是催更的,另一类则是吐槽孙医生平时小日子过的实在是太苦逼然后催更的。 第三类更过分,这帮人居然打算寄刀片!多亏罗哥本人比较注意个人隐私,所以这帮催更的家伙只知道罗哥在宁远工作。但具体在哪个医院嘛……暂时没有人知道。 多亏了这一道保护措施,罗哥还能美滋滋的继续拖更下去好一阵子——反正走在大街上也认不出来,更新哪有摸鱼舒服嘛! “嗯……?”虽然不想看,但强迫症还是让罗哥点进了私信页面。结果却看到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虽然习惯性的删掉了留言,但这话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罗哥一开始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论坛上写的都是真事儿,但这种真话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信——哪有这种脸黑的要死,还有能力诊断一个又一个罕见病的规培生啊? 大家都觉得罗哥写的是,唯独罗哥自己认定自己写的都是真事儿。两边的认知出了偏差,后果就是互相不理解。催更的不懂为啥里的孙医生看起来这么忙,而写东西的搞不明白为啥所有人都在纠结休息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我罗三观又不是孙立恩肚子里的蛔虫,他平时怎么混日子的我上哪儿知道去! “估计是某种新型的催更方式吧?”罗哥调整了一下心情,重新看起了屏幕上的MRI图像。 不知道是不是调整心情的原因,他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罗三观很快调出了之前的MRI图片,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屏幕上开始阅片。十几张MRI图像快速闪过,然后由重新排列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机器……精度确实挺高啊……”罗哥叹了口气,然后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我是罗三观。”他在电话里对孙立恩说道,“你最好赶紧来一趟影像部门,唐敏的颅脑MRI有点问题。” · · · 孙立恩赶到影像科的时候,看到的是散布了一地的各种MRI图像。而罗三观正半趴在桌上,右手持刀在桌子上划着什么东西。 用状态栏再三确认了罗哥没有突然陷入严重精神疾病后,孙立恩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罗哥……出什么事儿了?” “你过来看。”罗哥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这边马上就完了。” 孙立恩凑到跟前,看到了四块小小的黑色方块。再仔细一看,他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MRI的红外胶片嘛。 “这是我挑出来的唐敏最近十二次MRI的检查结果,你看看这个。”罗哥直起身子,然后拿起了其中一“块”方块。“你看到的每一个块都是十二张拍摄了同一区域的胶片摞在一起的。这个区域是左额颞。”罗哥把胶片块放在了一个手电筒上,然后打开了开关。 孙立恩眯着眼睛,从上面看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阴影。 “这个阴影,性质不明。而且在出现之后大约八天后就消失了。”罗哥又换了一个胶块进行展示,“其他的几个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况,最大尺寸有两毫米,虽然消失的时间不一定,但全部都消失了。” “确定是病变么?是不是新出现的AQP4表达不足区域?”孙立恩皱眉问道,“两毫米的尺寸……你确定这个是病变而不是MRI检查时的噪音?” “如果只有一个,那确实需要考虑一下噪音。但这里有四个。”罗哥拿出了最后一个胶块,沉默了一会后说道,“这个胶块有些不太一样——它是在你们开始治疗前三天出现的。治疗本身没有对它造成影响,治疗的两天后,它消失了。” 孙立恩本能的抗拒着“这个胶块所显示的东西是病变”这一可能。但身为医生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这是一个绝对无法排除的可能性。 明明自己每天都见过唐敏,明明他每一天都关注过唐敏的状态栏,但却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病变特征? “短时间出现,然后又消失……这是什么玩意?感染么?”冷静了一下,孙立恩对着胶块开始了分析。 “我感觉不像……你们没给她用过抗生素吧?”罗哥摇了摇头,“大脑有感染,怎么可能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自行好转?要是有这么容易,脑炎就不会死人了。” 大脑本质上就是一个充满了水分和脂肪的肉块。这里血流供氧充足,组织结构适中且营养丰富——从任何角度来看,大脑都是一个完美的细菌培养皿。人体为了防护这个极易被感染同时也极端重要的器官,进化出了过滤效率极高的脑血屏障。而这个屏障也同时成为了妨碍治疗的主要因素。 大脑很少发生感染,而它一旦发生感染,后果就可能是致命的。医生们对大脑内部的感染进行有效干预是非常困难的。 基于这个推论,罗哥否认了感染的可能性。 “不是感染,那是什么?”孙立恩这下犯难了,他挠了挠头,“影像这块你最有发言权——如果不是感染,那它看起来想什么?” 罗哥沉吟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我看这些东西……有点像是肿瘤。” 第781章 新的难题 影像学上的证据无法造假,罗哥本人也已经排除了系统噪音或者成像误差的可能性。 状态栏没有提示,这是个疑点。但这个疑点只能让孙立恩自己去解决。团队能够解决的,是另一个疑问。 这玩意究竟是个啥。 脑内肿瘤并不罕见,按照病理学性质划分,主要有胶质细胞瘤、脑膜瘤、腺体瘤、神经鞘瘤,先天性肿瘤和其他少见肿、转移瘤一共七类。 从罗哥找到的这些短暂出现后又消失的病变组织分布区域分析,胶质细胞瘤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它们会在出现后自然消失。 肿瘤有自愈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微小到了等同于奇迹的地步。有没有可能是自愈呢?孙立恩皱着眉头,左手抱着资料,右手拽着罗哥,回到了第一诊断组的办公室里。 “唐敏那边,有点特别的发现。”叫来了整个诊断组的所有医生后,孙立恩在办公室里召开了一场诊断组内碰头会。“罗哥,麻烦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 罗三观倒也没什么其他意见,他就按照孙立恩的要求,老老实实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发现。而孙立恩则继续低头沉思着。 人类的免疫系统是具备清除异常细胞能力的。而且这种清除细胞的能力还不算弱。人体中的细胞每天都在分裂。而分裂过程中出现了某些异常后,产生出的具有无限分裂能力、容易从其他细胞上脱落转移、同时还具有可分化性的细胞,就是人们常说的癌细胞。 每个人的身体都会在细胞分裂中产生癌细胞。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罹患癌症——这就是因为人体内的免疫系统在发挥作用。当癌细胞的数量低于一定程度时,免疫系统就能够把它们都清除出去,以防止这些快速且无分裂上限的异常细胞影响到人体的正常运转。 但这是细胞层面的防护。一旦癌细胞扩张到了MRI能看到的“5mm”这个尺寸,要只靠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来解决它们就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一方面,癌细胞会通过各种变异来抑制和逃避免疫系统的攻击。另一方面,它们也已经超出了NK细胞所能处理的极限——癌细胞增殖速度极快,大量癌细胞快速繁殖,每天新增的癌细胞数量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体免疫系统能够处理的上限。 一个动态平衡系统被打破后,整个系统就会陷入快速的失衡中。肆意增殖的癌细胞和正常人体组织争夺氧气和养分,同时膨胀的肿瘤压迫并且阻碍其他器官的正常工作……这就是癌症患者所面临的主要威胁。 那么……唐敏是怎么解决掉这种威胁的?孙立恩自己很清楚,作为医生,他们在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并没有给唐敏进行过具有临床意义的治疗。能够解决掉威胁的,肯定是唐敏自己——总不能是那一袋子甘露醇输进去之后,奇迹般的治好了癌症吧?甘露醇抗癌……这可信度并不比气功抗癌高啊。 这个方向上的思路没有什么进展。孙立恩决定换一个方向考虑考虑。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自己手里的胶块上。MRI的成像精度是5mm,这个精度是MRI的物理特性所决定的。那么……为什么前些日子里,影像科的医生没有发现这个病变呢? 把胶块一张张拆开,孙立恩顿时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罗哥之所以要把这些胶片切下来然后贴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问题——这些占位区的低信号并不强烈。用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话来说,它们和周边脑组织的含水量区别并不算太大。要不是多张影像叠加在一起,人为增加了一些对比度,要单凭肉眼识别出这些病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似乎是一个值得继续深究下去的方向。正在此时,罗三观也基本完成了情况汇报,孙立恩非常顺利的接过了话头。 “首先,要讨论这个病变究竟是什么,我们就得先明确这个病变的性质。”孙立恩站起身来,手端咖啡,对周围的同事们说道,“它首先应该是一个含水量比周围区域更高的病变——这一点我觉得大家应该都没有什么异议。” 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从边界模糊这个特征来看,确实是恶性的病变可能性比较高。” “恶性肿瘤,这是一个讨论方向。”孙立恩转过身,把这个推论写在了办公室的白板上。“还有其他可能么?” “也有可能是缺血灶吧?”布鲁恩博士提议道,“我见过一些患者出现过边界欠清晰的斑块样低信号影——最后都被证实是缺血灶。” “缺血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方向。”比起肿瘤自行消失,孙立恩更愿意相信这些低信号影是短时间的缺血而形成的。毕竟血管再通比消灭癌细胞容易多了。 袁平安皱着眉头说道,“这个病变之前并没有出现,是入院后新发的。所以肯定不是先天异常……”他摇了摇头,“总不能是孙医生你那一袋甘露醇的后果吧?” “时间对不上。”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真是甘露醇的结果,他心里倒轻松了。“一共四个新发,只有第一个是在甘露醇使用后很快出现的。其他三个都是在第一个区域消失后才产生的。这个时间节点也对不上啊。” “如果是供血不足……那为什么会自行消失呢?”小组内的其他医生们似乎都不太同意罗哥和徐有容“恶性病变”的假设。周策开始就供血不足提起了问题,“因为脑部的微小动脉痉挛导致缺血,然后痉挛自行解除后就缺血灶就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目前看起来最有可能,但实际上也很站不住脚的推论。罗哥直接摇起了头,“这如果是缺血灶,那缺血的时间铁定超过48小时了。脑组织长时间缺血,损害是不可逆的——又怎么会被吸收掉呢?” 众人又讨论了好一阵子,但仍然聊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只能一起收起了声音,用求助的眼光看向了孙立恩。 “不论这个答案有多难以置信,在排除了其他所有答案之后,剩下的最后一种可能就是答案。”孙立恩沉吟片刻后说道,“会不会……真的是肿瘤?” 第782章 矛盾理论 肿瘤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影像学方面的证据支持肿瘤的猜测,孙立恩也不觉得罗哥会在这种问题上出错——他作为一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影像科医生,见过的恶性肿瘤不计其数。而且能够发现这种隐蔽的病变,本身就说明了罗哥的经验水平还是够的。 如果罗哥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状态栏没有提示……似乎也就能够说得通了——唐敏的主要症状来源是AQP4表达不足引起的严重间质细胞水肿。她的所有症状根源是这种先天性的遗传疾病,而肿瘤在扩展到一定程度之前,症状隐蔽,甚至可以被视为“无症状”。因此,状态栏没有提示也完全说的过去。 状态栏没有提示,可以被当做是肿瘤诊断的侧面证据。而脑缺血没有状态就说不过去了——哪怕是“无症状脑梗塞”或者说“静止性脑梗塞”,也不会完全没有症状。它至少也会有头晕、头疼和肢体麻木以及记忆力下降等等症状存在。 如果出现了症状,状态栏就一定会有相关提示——至于具体是给出病症名称,还是给出足以诊断的线索,这就不一定了。 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比较简单了。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道,“我们需要搞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类型的肿瘤,以及为什么肿瘤会突然消失。” “如果是肿瘤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袁平安插嘴道,“从发病的区域来看,这个肿瘤是胶质细胞瘤的可能性比较大对吧?” 罗哥点了点头,“几个发病的位置都在脑白质内,远离血管和腺体——这些位置最容易出现的的确是胶质细胞瘤。” “唐敏的AQP4表达不足,影响的同样是她的胶质细胞。”袁平安皱眉道,“我记得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AQP4表达和脑胶质瘤有密切关系……” “正面关系还是负面关系?”周策问道,“她现在AQP4蛋白表达不足,我们通过药物作用,暂时改善了她的脑积水情况。如果是负面影响……那岂不是后面必须得停止治疗了?” 这是一个令人背后冒着冷汗的假设。如果AQP4蛋白工作效率上升,会导致易发胶质细胞瘤,那医生们就要重新评估对唐敏的治疗方案。而家属们也需要在“罹患癌症”和“脑积水致死”两个残忍的选项中选择其中之一。 “不一定……如果癌症是原发的呢?”徐有容对此有不同意见,“要是有负面影响,那怎么解释占位病变自行消失呢?每个病变的区域都算不上小,但在它们彻底成为实体肿瘤之前,占位就被吸收了。这些占位可不是免疫系统自己能搞定的尺寸。” “所以说……”孙立恩总结道,“有什么因素阻止或者遏制了她颅内的肿瘤发展。而这个因素,目前看起来似乎和AQP4有关系?”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在低头琢磨着孙立恩的推测。很快,他们就发现,不管是从逻辑,还是从疾病本身所表现出的特质来看,这个推测确实有成真的可能性。 “我去完善一下这方面的论文统计。”袁平安自告奋勇道,“之前的浏览记录里找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 “我建议增加观察频率。反正楼下的MRI放着也是放着。”罗哥提议道,“频率重新增加到每一天一次,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考虑去外院上PET。如果真的是肿瘤,那也需要尽快开始干预,同一器官内多个区域出现肿瘤,这已经接近第三期了。” 癌细胞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异常细胞,它的异常同样也表现在容易脱落上。正常的人体细胞大部分都会紧密的和其他细胞连接在一起,并且发挥应有的作用。而癌细胞则缺乏这种特征——它们非常容易从现有的癌细胞团上脱落,然后跟随血液或者淋巴液进入同一器官的其他位置,或者进入其他器官。这就是癌症的转移。 “如果光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确实不像是癌症啊。”布鲁恩嘟囔道,“肿瘤本身并不算大,而且也没有形成完全的实体性占位就被吸收。但是又有广泛的器官内转移……这两个症状作为癌症的分级,完全就是相互矛盾的。” 帕斯卡尔博士接茬道,“反正孙医生平时遇见的奇怪病人多了,就算是遇到了一个先天免疫癌症的病人,我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他转头对孙立恩道,“生化检查也一起完善一下吧,TSGF和CD133之类的标志物也查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转身开始下起了医嘱。而其他医生则继续低声讨论了起来。 “你刚才说的话,给了我一点灵感。”袁平安挪了挪屁股,坐到了帕斯卡尔博士身边说道,“免疫癌症这种事情……有可能么?” “只要是多细胞生物,那就不可能。”帕斯卡尔博士翻了个白眼,“多细胞生物需要分裂细胞以保持组织活性。基因的复制出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免疫系统会攻击出错的细胞以防止癌症……这是教材里的内容了。”他认真道,“免疫系统的强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阻止癌症发生,而最好的反例就是之前那篇‘跨物种传播癌症’的病例报告。” “那个HIV阳性患者罹患癌症,免疫组化发现这些癌细胞来自蛔虫的报告是吧?”袁平安点了点头,“我看过。”他想了想问道,“既然不能免疫癌症,那有什么能够阻止已经出现扩散的癌细胞繁殖呢?” “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又不是癌症方面的专家。”帕斯卡尔博士叫来了坐在一旁的徐有容,“你老婆是癌症专家,你有什么看法么?” “我太懂癌症方面的内容。”徐有容非常自然的回答道,“以往做完了脑部肿瘤切除术之后,我们基本都会把病人直接交给肿瘤科处理。相关的化疗方案也是他们出。”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袁平安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去看文献吧。”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唐敏的病例基本已经结束了呢……” “孙组长发话了,你还不抓紧时间去看看文献?”周策在一旁笑道,“说不定这就是一个诺奖级别的大发现呢。” “那还是算了。”袁平安耸了耸肩膀,摇头道,“诺奖都是发给老头子们的。我可不想自己退休之后还得盘算着日子,看什么时候能接到瑞典打来的电话——我可不懂瑞典语。” 第783章 应对方案 两名病人情况都算不上太好,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但实在是无能为力。 唐敏的问题在于,医生们不知道她还有什么问题。而鲁春雨就更麻烦——她的问题似乎和医生们认定的问题不大一样。 帕斯卡尔博士认为,鲁春雨有AIH-PBC重叠综合症。这个诊断得到了包括孙立恩在内的所有诊断科医生的一致认可。 除了重叠综合症以外,没有其他解释可以覆盖鲁春雨的症状和病情。而这个诊断也确实符合现有的所有证据。 然而保肝治疗对于鲁春雨的效果并不太好。 多烯磷脂酰胆碱注射液目前的使用量已经接近了最大值。但鲁春雨的各项肝生理指标就像是顽固的老头子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胆红素水平还有上升的趋势。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结束了关于唐敏的讨论后,医生们很自然的把话题过渡到了鲁春雨身上。她已经在综合诊断中心里住院一周了,连续使用了一周的药物治疗但却收效甚微。这不光让鲁春雨自己有些心浮气躁,她的医生们同样也觉得有些着急和不解。 “保守治疗的效果不太好,这个咱们也是有预料的。”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道,“请肝胆外科会诊一下,如果有必要,做鼻胆管引流解除她的胆汁淤塞吧。” “然后咱们就得被肝胆外科抱怨了。”布鲁恩笑眯眯的补充道,“交给你们的病人,结果你们不还是搞不定嘛!” “这叫多科室通力合作,共同为解除病痛而努力。”帕斯卡尔博士瞪了一眼布鲁恩,“你不要因为我拒绝给你介绍男朋友就妄图携怨报复——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图谋注定是不会得逞的!” 两个美国专家用中文斗嘴就已经很好笑了,而这两个老外之中还有一个人利用自己的中文优势,对另一个人形成了碾压——这就更好笑了。 布鲁恩脸都憋红了,但是他确实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汇反击。说实话,他甚至没有完全听懂帕斯卡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介绍男朋友”和“图谋”的部分他还是能听明白的。剩下不懂的部分,光看帕斯卡尔的表情,再结合上其他医生们憋着笑的表情,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出来。 布鲁恩选择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进行反击——一连串的西班牙语脱口而出,同时还伴有高亢明亮的“FUCK”作为断句。不过这种反击方式在别人听不懂西班牙语的时候,威力就显得小了很多。 两个人斗了一阵嘴,然后才重新切入正题。 “有必要做的,那就做。”孙立恩对帕斯卡尔博士的判断给予高度信任。毕竟肝病他不太懂,而免疫学上的问题他更不可能比得过老帕。“会诊该叫的就叫……患者那边的谈话,我去做。” 身为组长,但同时又是即将完成规培的规培生,孙立恩不光要给自己手下的这群医生们做好工作安排,同时还得把自己也给安排了。 和家属谈话这种事情,当然应该规培生来干。规培生干不好的时候,才会由上级出面处理。 · · · 组长规培生孙立恩走到了病房门口,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然后敲开了病房的大门。 “鲁大姐,最近怎么样?”进了病房之后,孙立恩选择先进行一番人文关怀,然后再谈正事。鲁春雨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孙立恩叫一声大姐当然没有问题。 “还成。”鲁春雨半靠在床上打着毛衣,过来开门的是她的丈夫。病床上的鲁春雨放下了手里的毛衣和毛衣针后,对着孙立恩抱怨道,“就是我这最近身上老觉得痒痒。”她看着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们这个床具是不是应该给我换一换了?”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我等会就让护士们过来换。”但他看的很清楚,鲁春雨脑袋上的状态栏确实新增了一个“皮肤瘙痒”的症状。按照状态栏的一贯特征,这一症状应该和她现在所有的疾病有直接联系。也就是说,皮肤瘙痒很可能是肝损伤的后续症状。 “我给您加一个大便的检查项目吧。”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别提肝损伤的事情。皮肤瘙痒是肝病、尤其是胆汁淤积性肝病和自身免疫系统肝病常见的症状。要控制瘙痒,除了使用激素之外,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使用激素,就会增加鲁春雨消化道溃疡的风险。而有胃底静脉曲张的鲁春雨,现在冒不起这个风险。 增加检查项目,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她因为皮肤瘙痒带来的紧张感。同意更换床单也是这种缓解紧张感的行动中的一部分。孙立恩这次彻底吸取了教训——甘露醇注射都有可能导致病情加重,那检查大便总不会出事了吧?总不能因为检查了大便,病人就病的更严重了吧? “我这次来呢,是来跟您讨论后续治疗的。”孙立恩拿出了自己带来的手术告知书,“一个礼拜的治疗下来,虽然您的情况有些改善,但是这个改善的效果还是没有到我们预期的地步。”他顿了顿说道,“所以,我们和上级医生会诊之后,觉得还是应该使用更加积极一点的手段干预一下——我们准备通过微创手术,为您出现淤积阻塞的胆道做一个疏通。” 鲁春雨果不其然露出了“有些难以接受”的表情,“你们不是之前说我不用做手术么?” “如果能不做手术当然是最好的。”孙立恩解释道,“但是现在看这个情况,如果不做手术,您这个问题可能没办法得到妥善的解决和处理。”他补充道,“这个手术现在是非常成熟的微创手术,创口比较小,恢复起来也比其他手术方案都容易一些。” “吃药打针都没有用么?”和自己的丈夫商量了一会之后,鲁春雨问道,“必须要手术了?” “作为您的医生,我们建议您进行手术。目前,这是对您的身体最负责任,对以后的治疗最有利的治疗方案。”孙立恩回答道,“您当然也可以选择拒绝手术,继续保守治疗。但是我们并不推荐这么做……”他大概讲述了一下为什么现在不能进行激素治疗,处理AIH-PBC重叠综合症的原因。“对我们来说,越早改善您的肝脏状况,解除胃底静脉曲张,就越有利于开展治疗。” 鲁春雨被胃底静脉曲张的结果吓了一跳,她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孙立恩的建议,“好,我做!” 第784章 贼老天 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肝胆外科的大主任赵崇喜亲自操刀进行了这场手术。 “外科上能干的事情,我们都已经做完了。”在结束了手术后,赵主任找到孙立恩道,“你们现在对这个病人的判断是什么?术中通过肉眼直接观察胆管,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的胆道梗阻。” “目前我们的判断是AIH-PBC重叠综合征。”孙立恩说道,“原发性的胆汁性肝硬化,通过引流进行处理也算对症——毕竟考虑到她现在的胃底静脉曲张,使用免疫抑制治疗风险太大了。” “这倒是。”赵主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重叠综合症的患者我们以前也见过,药物控制效果不好的话,最后还是要考虑肝移植才行。” “但愿别走到那一步吧。”孙立恩叹了口气,鲁春雨家里的情况也不算特别好。肝移植和后续的抗排异药物也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她还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肝脏供体。 作为医生,孙立恩其实不太喜欢移植。器官移植意味着医生们已经没有了手段,既然治不好,那就换一个。这种行为让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无能。 而且,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能等到适合自己的供体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孙立恩每次看到等待移植名单的时候,总能发现上面的人名发生了巨大变化。可能供移植的器官每年就只有那么一点,它们的数量和名单变化的数量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能造成这种变化的,只有一个非常……令人遗憾的可能。相当的等待者,最终并未等到能够将自己拯救出来的器官。然后离开了人世。 只要还有办法,孙立恩就不愿意去考虑器官移植这条道路。如果可以选……他宁可冒着患者胃底大出血的风险上免疫治疗,也不愿意就这么让人等着可能永远等不到的肝脏捐赠。 “我们后续还会继续给她做保肝治疗。”孙立恩对赵崇喜道,“总之,现在说其他的也没有什么意义,尽快把她的肝脏功能恢复下来,考虑其他的事情才有意义。” · · · 让孙立恩担心的,还不只是鲁春雨的病情而已。 从手术室把病人接了回来,罗哥就向孙立恩报告了一个更让人心情不好的消息——唐敏的颅内出现了新的病变区域。和之前一样,占位病变尺寸不大,而且占位的程度也不算很大。但……边缘模糊不清,看上去是和之前一样的恶性病变。 “请肿瘤科会诊,再查一次癌标。”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消息让他实在是有些心里难受。 唐敏本来都快看到康复的曙光了,结果却又碰见了这么个拦路虎……这让孙立恩自己从情感上就难以接受。但难以接受归难以接受,该做的检查还是要赶紧做。如果确定了是肿瘤,那就得尽快开始治疗才行。胶质细胞瘤本身就是个进展很快的疾病,她现在已经有了小脑扁桃体疝,一旦肿瘤没有和以前一样消失,而是快速扩大,那要不了多久,唐敏的颅内组织就会被肿瘤挤压,然后出现新的脑疝。 对唐敏这段时间的高强度检查,已经引起了她父母的注意。但为了让两人不要那么紧张,孙立恩等人给出的解释还是“为了加强观察,评估她的情况”。 严格来说,孙立恩等人这么和家属沟通,那肯定是违规的。但他们实在是不愿意再给这个家庭增加额外的心理压力。除非确定这是一个需要尽快处理的病变,要不然,还是先别告诉家属了。 护士们拿着工具走进了唐敏的病房,然后在小姑娘勇敢伸出的胳膊上扎针抽了血。今天带着护士们来采血的医生是布鲁恩博士,他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夸奖道,“你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唐敏一直忍着疼,结果血都抽完了,扭头一看到布鲁恩三天没刮胡子的脸,瘪着嘴憋住的哭声顿时忍不住了。她扭过头一搂护士的胳膊,然后就开始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还不如别夸呢。”护士忍俊不禁,不过还是要帮着小唐敏出出气,“你这胡子少说一个礼拜没刮过了吧?整个人就像头野熊一样,直接把我们小唐敏吓哭了!”她手上戴着手套,不太适合摸头安抚。于是,护士姐姐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布鲁恩的肩膀上,同时她还附赠了几个眼神,“赶紧出去。” 小唐敏被重新逗笑了,但唐敏的父母却并没有这么容易被安抚好。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唐敏的父亲悄悄走出了病房,一路走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然后敲了门。 “唐先生。”孙立恩看到唐敏的父亲来了,猜也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他请唐敏的父亲进屋后,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孙医生,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但我们也不傻。”唐敏的父亲显得有些激动,他接过水杯后,直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你们给她做了这么多检查,今天又在做完检查之后马上抽血……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他认真道,“医院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环境,而且还搞清楚了孩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擦了擦因为激动而流出的眼泪,继续道,“我们已经很知足了。病情有什么变化……请你们直接告诉我。我们能接受的。” 可能是因为激动,唐敏的父亲说话显得有些没有条理。但孙立恩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孩子的命几乎可以说是医生们捡回来的。就算再有什么变化,他们也能坦然接受。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说道,“我们的影像科医生在审视之前的一系列检查结果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他拿出了之前的MRI检查图示意道,“这些病变发生的时候程度都很轻,所以一开始我们甚至没有发现它的存在。而且,这些病变大部分都在三天之内自行消失了。” 唐敏的父亲皱着眉头看了看图,然后放弃了去看懂MRI检查结果的想法。“这是什么病变?” “我们也不知道。”孙立恩诚恳道,“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变化,所以我们才增加了对唐敏的例行检查频率。今天早上,这样的病变再次出现,所以我们才紧急对她采了血样。” “那你们现在觉得,它可能是什么?”唐敏的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才问道,“是癌症么?” “有这个可能。”孙立恩也沉默了下来,然后说道,“现在我们掌握的证据还太少,所以不能排除。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和之前被我们发现的病变一样,突然消失。” “先是连医生们都没见过的病,接下来又是癌症?”唐敏的父亲先是悲凉的笑了两声,然后,两颗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了下来,他看着天花板,咬牙切齿的骂道,“贼老天,你还要我姑娘受什么折磨才够?!你要是有本事,来拿我的命,别动我女儿!” 第785章 这不科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管唐敏的父亲究竟有多疼爱自己的女儿,老天爷仍然坚定不移的开着它最恶劣的玩笑。 唐敏的tsgf和cd133检查结果不容乐观。她的tsgf高达79.4,而cd133则在0.031的水平上。 tsgf指标高于64即为异常,而cd133指标则是一个正常人应该表现为阴性的项目。这两个项目都表明,唐敏的身体里有恶性肿瘤存在。尤其是cd133项目这是一个非常规的肿瘤检测项目。其本身为一个含有5个跨膜区域的单链糖蛋白,是多种肿瘤干细胞的表面标记。它的存在就意味着唐敏身体里肯定有肿瘤干细胞存在。 虽然还没有进行组织活检,但光凭这两项数据和影像资料,孙立恩基本就能确定,唐敏确实有脑肿瘤。 这个消息让本来还挺暖和的医生办公室里顿时温度下降了不少。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一个个情绪低落谁会不喜欢这个有礼貌、同时又对生活满怀热爱的小姑娘呢?她甚至在恢复视力之后,为综合诊断中心里的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折了一朵漂亮的玫瑰花。 客观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医生们再喜欢,再呵护这个不幸的小姑娘,她的肿瘤标志物高于正常参考值,而且影像学也提供了足够有力的证据。她确确实实有脑瘤,而且恶性程度还不低。这个残酷的现实,让整个部门的医生们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情绪低落。 整个部门都在情绪低落,而孙立恩却没有这个功夫去为唐敏伤感。他正忙着翻看唐敏之前的身体检查数据。 和其他医生不同,孙立恩是从头到尾参与并且主导了对唐敏的诊断过程的。他非常清楚,怀疑唐敏颅内低信号占位病变是肿瘤的,可不止一个医生。 不管是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亦或者是沪市远海医院乃至同协医院,他们都对唐敏做过相关的检查。 既然怀疑这些可能是肿瘤,那他们自然也会进行肿瘤标志物的检查。而孙立恩现在正在寻找的资料,就是这些数据。他虽然无法完全明确的回忆起这些检查的数字。但孙立恩非常肯定的是,当时这些医院对唐敏进行的血清肿瘤标志物检测,结果均为阴性。 翻找了几十分钟,孙立恩终于找到了这些报告。确实和他印象里的一样,当时对唐敏的血清进行的检查中,肿瘤标志物均为阴性。 半年前肿瘤标志物还是阴性,半年后颅内肿瘤就多发了?孙立恩总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问题。 虽然心里觉得这个可能有问题,但这种指标变化的解读孙立恩自己并不擅长。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请个人来看看。只不过,他并不打算叫院内专家会诊这个消息可能会提前泄露给唐敏的父母。 如果真的要通知,孙立恩还是希望能够在排除了其他令人困惑的地方之后再通知。 要请一个肿瘤方面的专家给出参考意见,而且还不能从本院系统里找。孙立恩的脑海里,合适的咨询对象瞬间就剩下了一个人。 “瑞秋啊?她好像下个礼拜就准备去你们家的医院了。”向徐有容询问瑞秋的近况,孙立恩得到了这样的答复。“这两天……她应该正在逛家具市场吧?” 中富医院为瑞秋提供了一套两室一厅住房的使用权。作为民营医院,能有这么一位“外籍专家”就职,当然是整个医院管理层乐于见到的事情。于是,为她提供相对比较优渥的工作居住环境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正好,趁着她还在宁远……”孙立恩大喜过望,“你赶紧让她过来一趟,我有事儿请教。” 孙立恩请瑞秋来做什么,徐有容并没有问。不过想来自然也不会是要一起商量一下家具的颜色和类型。倒不如说,徐有容还希望孙立恩和瑞秋谈谈这个事情妻子一意孤行要把卧室全部整成粉红色的,这种事情徐有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阻止。 下午一点二十分,瑞秋拎着两个大包风风火火的闯进了诊断中心里。然后兴致勃勃的朝着孙立恩一挥手,“你找我啊?” “你这拿的都是什么东西?”孙立恩好奇的看着那两个巨大的包裹问道,“你总不会是手拎了两个单人沙发吧?” “单人沙发这种只有单身狗才会喜欢的东西我才不会买呢。”她灿烂的笑了起来,朝着孙立恩一举右手,亮出了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我现在可是结了婚的人!” 孙立恩非常配合的做出了一个“被亮瞎狗眼”的动作,并且假模假样的嚷嚷了两句“啊我的眼睛”之类的话。然后一指旁边的会议室,“咱们进去谈吧,我这次还真是找你有正事儿。” “你什么时候因为私事找过我啊?”瑞秋看起来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她和孙立恩开了个玩笑,然后把手里的两个大包裹放了下来,“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这两个还真是沙发。我买了两个懒人沙发,正准备发快递发到常宁去呢。” “这个数据……我有90的把握,应该是癌症。”瑞秋仔细看了好几遍今天刚刚出炉的肿瘤标志物数据,然后皱眉道,“只要再有活检验证,那就可以做到100确定了。”她抬头看着孙立恩,“所以……这就是我们之前讨论的病例吧?我和有容建议从视神经取样活检的那个?” 孙立恩点了点头,“确实是。”他有些好奇道,“徐医生没跟你说过?她已经确诊了。” “确诊为癌症?”瑞秋皱眉问道,“你们这个治疗手段不太对吧?” “确诊为一种全新的,从未被发现过的遗传疾病。”孙立恩解释道,“她真没跟你说过?” “当然没有。”瑞秋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我的病人,她怎么可能向我透露后续的病情进展?这是个人隐私。”她放下了手里的资料问道,“那这个癌症是怎么回事?最近原发的?” 孙立恩拿出了那几个罗哥亲手制造的胶块,然后摇头道,“这就是问题了。”他把胶块递了过去问道,“你听说过这种类型的癌症么?颅内多区域散发,但病变还没有形成为完全的占位之后就消失了。” “没有,这根本就不合理。”瑞秋对此显得非常震惊,“这怎么可能?能够缩小肿瘤就算是巨大进展了,完全吸收甚至消失……这不科学!” 第786章 权衡 当出现了某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普通人可能会质疑自己对于科学的理解是否足够广泛。无知者可能会寻求于某些超自然逻辑进行解释。而对科学有比较充分且前沿了解的人,则会考虑是否需要对已知的科学内容进行“修正”。 医生们就属于最后一类人。唐敏的病情进展变化无法以科学进行解释,孙立恩和瑞秋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可能。 “首先,我们还不能确定它就是癌症。”瑞秋首先开始了分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但如果不是癌症,那就无法解释肿瘤标志物上升的原因。” “肿瘤的可能性非常大。”孙立恩赞同了瑞秋的意见,“现在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她半年前的瘤标结果正常,而且肿瘤会自己出现,随后再被吸收。” 孙立恩提问的核心关键有二,第一是肿瘤自行消失的原因,第二则是之前多家顶级医院都没有发现肿瘤的原因。这两个问题都是非常令人不解而且相互矛盾的。如果唐敏之前半年完全没有任何肿瘤,那么半年之后肿瘤就进展到组织内扩散……这个进展速度很可能意味着唐敏的免疫功能受限。 如果她出现了医生们无法察觉的免疫缺陷,那肿瘤自然消失就更无法解释了。所有已知的自愈癌症,最后都被证明是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作用。正因为此,免疫缺陷患者都是各种肿瘤的高危人群。 这个方向被证明是有问题的之后,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条了。 “她之前很可能就有肿瘤,只是因为各种因素,肿瘤的状态和现在一样,不停的出现然后消失。”孙立恩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但这种情况对她仍然是有威胁的,肿瘤已经出现了器官内转移。她的免疫系统无法完全消灭所有的癌细胞,继续下去,她仍然有远端转移的风险。” “她的瘤标正常,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瑞秋点了点头,“免疫系统消灭了绝大部分肿瘤后,肿瘤标志物自然而然的就会下降到正常值。” “但是由于免疫系统无法找到最关键的肿瘤干细胞,所以她的癌症还会不停的复发……”孙立恩继续补充道,“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搞明白为什么她身体里的癌症会受到抑制,然后再想办法解决她颅内的肿瘤干细胞。”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却大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至少孙立恩现在对肿瘤抑制的原因还完全没有头绪。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唐敏的免疫系统和其他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它们非常高效,但同时也不够敏锐。免疫系统能够在肿瘤发展被抑制的时候迅速介入,但始终无法找到关键的肿瘤干细胞,所以肿瘤才会不断的生成—消失。 那么,唐敏和其他人的区别有什么呢?这个答案倒是明摆着的——唐敏患有AQP4蛋白表达不足综合症。作为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但孙立恩始终无法确定造成差别的具体原因究竟是什么。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本身抑制了肿瘤发展,还是AQP4表达不足所产生的后果抑制了肿瘤生长? 如果是前者,那么一切都还好说。现在的治疗方案并不能够扭转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现状。但如果是后者……这就意味着孙立恩等人必须权衡肿瘤和细胞间质水肿的风险。 孙立恩和瑞秋同时陷入了沉默中。很明显,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是AQP4蛋白表达不足所造成的影响,那么我们只需要针对肿瘤进行干预就可以了。”瑞秋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说道,“洛莫司汀或者卡莫司汀或者替尼泊苷都是可以选择的方案。” “这些化疗药都有抑制免疫系统的作用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那是不是应该等到肿瘤被彻底吸收之后再用?她现在的免疫系统正在攻击肿瘤,如果遭到抑制,很可能会出现肿瘤扩散。” “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瑞秋无奈道“我们以往处理过的病人都是必须使用抗癌药,而根本不用指望免疫系统的类型。像是这种免疫系统还能控制肿瘤的病人……反正我是没见过。” “稍微等一等,观察一下。”考虑再三,孙立恩还是决定不要着急动手治疗。唐敏的肿瘤复发有一个特点——就目前观察到的三次情况来看,肿瘤并未在同一位置复发。而且肿瘤也并没有呈复数形式出现过。“如果还和以前的模式一样,那就等她的肿瘤被吸收了之后再用药。如果模式发生了转变,那就马上开始干预。” “这个选择也是存在风险的。”瑞秋提醒道,“按照肿瘤治疗的原则,越早进行干预,患者的预后也就越好。” “如果马上使用化疗药物,理想情况下化疗药物的有效率大概也就60%左右,有些方案的有效率可能更低。”孙立恩想了想,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看法,“毕竟按照现有的情况分析,患者本人消除肿瘤的概率还是100%。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应该还是防止肿瘤复发和远端转移。放弃这一点,一股脑的上化疗药物,患者受益的程度反而可能会更低。” 看着瑞秋欲言又止的样子,孙立恩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等会请肿瘤科会诊,他们的会诊医生来了之后,咱们再一起讨论一下。”孙立恩毕竟不是专业的肿瘤科医生,对于化疗方案的了解还很片面,甚至可以说几乎是无知。尽管他是唐敏的主管医生,但孙立恩也必须承认,在治疗肿瘤这方面,他还是个彻彻底底的菜鸡。 为了妥善治疗病人,而承认自己是个菜鸡,这并不丢人。倒不如说,这才是个有担当的医生样子。 从电脑上下了会诊请求之后,孙立恩正准备继续和瑞秋讨论一下治疗的细节。袁平安却带着一份散乱的文件跑了过来。 “有什么好消息?”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袁平安头顶上“兴奋”的状态,他先发制人的问道,“查到什么了?” “肿瘤被遏制的原因找到了!”袁平安兴奋的挥舞起了手里的复印纸,但因为挥动力度太大,而复印纸本身又没有被订好,纸片顿时飞散而出,留在袁平安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就只剩下了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纸片。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袁平安的兴奋,他朝着孙立恩嚷嚷道,“是AQP4蛋白!” 第787章 另辟蹊径 AQP4蛋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蛋白。 虽然在人的神经系统中表达丰富,但这个蛋白的作用机制研究却揭示了一个有些令人惊讶的现状——它对人体的作用似乎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 在脑积水过程中,AQP4蛋白会导致间质细胞和神经细胞过度水肿。而水肿后产生的细胞毒性,则是脑水肿后遗症的主要原因。 在脑肿瘤中,AQP4也扮演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在脑肿瘤中,AQP4蛋白的表达会远超正常细胞。大量的水分进入肿瘤和肿瘤附近区域,从而造成瘤旁水肿。与此同时,AQP4蛋白还会促进星型胶质细胞迁移,从而在事实上促进胶质细胞瘤侵袭周围的脑组织。 而袁平安发现的这篇论文,则提出了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结论——AQP4蛋白对于维持胶质瘤干细胞的生存非常重要。 实验中,被敲降了AQP4蛋白的胶质瘤干细胞状态变差,甚至出现了大量死亡。同时,它们的自我更新能力变弱,增殖能力也被降低。更重要的是,被敲降了AQP4蛋白表达的胶质瘤干细胞迁移能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抑制。 很明显,文章的作者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文章结尾处强调,AQP4很有可能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胶质瘤治疗靶点,甚至可能为治疗胶质瘤提供一个全新的方向。但这位作者显然并不擅长幻想,他没有想到,世界上居然还真的存在有先天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个体。 孙立恩在快速看完了一系列论文之后,心里顿时安稳了不少。而且,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关键点——唐敏体内的免疫系统很可能并不怎么活跃。AQP4蛋白表达不足,才是导致肿瘤生长缓慢,甚至自行消失的主要原因。 一个可能要了唐敏性命的遗传疾病,却保护了唐敏不受脑细胞胶质瘤的攻击。这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个生动实例。 AQP4蛋白被敲降后,胶质瘤被弱化了好几个等级。而唐敏的例子则说明,这种肿瘤甚至无法和正常情况下一样快速生长——事实上,大部分脑胶质瘤患者前期都毫无症状,胶质细胞瘤快速扩张,并且引发包括癫痫在内的众多其他症状。一旦被确诊后,如果不进行治疗,他们的生存期中位数只有三个月。就算加以治疗,生存期中位数也不到两年。五年存活率更是低到只有个位数。 而唐敏的胶质瘤并没有快速生长的迹象——它们甚至无生长成“肿瘤”的形态。仅仅是出现小范围低信号后,胶质瘤就因为AQP4蛋白表达不足而自行土崩瓦解。而更妙的是,神经系统胶质瘤转移到其他系统本身就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当然,这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神经系统胶质瘤致死率过高而出现的统计误差——而AQP4蛋白表达不足,事实上限制了胶质瘤干细胞的分化能力。这就在原本极为罕见的基础上,再次削弱了胶质瘤出现跨系统转移的可能。 · · · 四院的肿瘤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病例。但是在看完了袁平安找来的论文后,他们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首先,肯定要拔掉病人体内现有的侧脑室分流管。”肿瘤科的第一个建议和肿瘤本身关系并不大。“孙医生你们的处理大方向没有问题,我们还是要尽量防止肿瘤转移。”说到这里,肿瘤科前来会诊的副主任陈海涛不禁笑了出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脑细胞胶质瘤……光凭这么早发现,就值一篇论文了。” 孙立恩医生的真实身份可能是“散论文童子”的小道消息已经在四院内部流传开来。而陈海涛觉得,自己可能即将成为传播这一小道消息的又一主力推手。 陈主任冷静了一下后继续道,“脑细胞胶质瘤的跨器官转移很罕见,这一方面是因为神经细胞肿瘤要在其他器官生存并不容易,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神经系统肿瘤往往在转移之前,就率先导致病人死亡。不过,脑脊液散播神经系统肿瘤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他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大概有个4~6%。不过,既然已经开始怀疑脑细胞胶质瘤了,那么还是尽快停止分流比较好。她现在的情况比较稳定,现在应该也可以摘管了对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当初沪市远海医院之所以会给唐敏做侧脑室引流,就是因为她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颅内压上升,并且已经形成了小脑扁桃体疝。现在既然明确了她的颅内压上升是因为AQP4表达不足所致,那这根管子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更何况它还有可能成为癌细胞向腹膜腔转移的通道。 “我先安排神外手术,把这根管子取掉。”孙立恩做出了安排,“其他的治疗呢?需不需要现在开始化疗?” “我觉得……可以再考虑考虑。”对于进行化疗的问题,陈主任比孙立恩还要保守。“其他需要进行化疗的病人,大部分都是为了提升生活质量或者延长无进展期。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治疗和姑息治疗的区别不大。具体到这个案例上……我建议先刺激她的免疫系统。” 刺激免疫系统,是一个不太常见的癌症治疗方案。毕竟大部分的癌症患者在被发现罹患癌症后,肿瘤都往往进展到了人体不可能自行处理的地步。对他们而言,刺激免疫系统不光无法解决肿瘤,反而还会引起严重的免疫反应。 但唐敏的情况又和其他的癌症患者截然不同。由于她的先天缺陷,肿瘤难以在她的大脑中生长。而神经肿瘤难以在其他组织存活的现状,也限制了她的肿瘤在其他组织转移。 在多重条件的限制下,肿瘤科的医生们自然会考虑刺激免疫系统,而不是使用具有广泛细胞毒性的化疗药物对疾病进行干预。 “如果只是提升免疫能力的话……注射用胸腺五肽之类的就可以。”陈主任考虑再三,谨慎的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孙医生你们这个病例和同协那边是有合作的对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合作的事情在四院内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就好办了。”陈主任继续道,“同协的血液科现在正在搞NKT细胞疗法的三期临床,可以让唐敏进组——这应该是目前最保险的治疗方案了。” NKT细胞疗法,是CAR-T细胞疗法的一个变种。作为目前最先进,而且看上去是最有希望成功的“第四种癌症治疗方案”之一,NKT细胞疗法能够充分利用人体内的自身免疫系统,对肿瘤细胞进行攻击。而且相比较PD-1和传统CAR-T细胞治疗,NKT细胞治疗的不良反应更少,同时还具有更“广谱”的抗癌效果——它几乎能够对所有类型的癌症起到治疗效果。 目前,NKT细胞疗法仅有日本厚生劳动省给予了临床许可。其他各国的NKT疗法目前仍然处于临床试验阶段。国内从10年开始了第一例NKT细胞疗法实验,目前总共进行了数百例实验,这些实验案例大部分都属于终末期,且复发率极高的病人。其中,27例极易复发的肿瘤患者在接受三年的NKT治疗后,25人未复发。44例出现了肝、肺转移,单个病灶尺寸小于一厘米的患者在经过一年NKT治疗后,有效率接近70%。 可以说,NKT细胞疗法的效果令人瞩目,它的综合有效率远高于常规化疗药物和化疗药物组合。由于NKT细胞无法在人体内长久存在,它的治疗稳定性也比CAR-T和PD-1等“催化人体反应”的治疗效果更好。除了需要长期输注治疗以外,几乎所有方面都优于或者和现有免疫治疗方法相同。 而唐敏的病情特殊,她和其他入组的终末期患者相比,需要进行NKT治疗的时间必然更短。 “这倒是个办法。”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兴奋道,“我这就和朱教授联系!” 第788章 好办法 同协不愧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朱敏华在接到电话之后,很快就和本院的NKT研究组取得了联系。在经过两个来回的资料传递后,同协的实验组干净利落的表达了“同意唐敏入组治疗”的意见。 进入实验组治疗,还有一个特殊的优势——入组的实验者不需要为治疗付费。这一点对唐敏全家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在把唐敏送出宁远之前,孙立恩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需要完成。那就是对唐敏的AQP4蛋白表达不足综合症的第二次治疗。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孙立恩等人基本可以明确,唐敏的治疗效果相当稳定。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接受了第一次治疗后,病情再次进展到需要治疗介入的程度大概需要五年左右。这个治疗效果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孙立恩愣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和袁平安重新算了一遍。最后,两人才惊讶的发现——估算并没有出问题,他们计算的数值是正确的。 “这个恶化的速度不对劲吧?如果不干预的话,她不是应该七年左右就发病了么?”袁平安对此颇为不解。唐敏今年七岁就发病,这也就意味着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脑内的占位水肿区域就开始慢慢变大。可治疗一次之后,病情进展就变慢了……这个结果让他有些想不明白。 “颅内胶质瘤会导致周围组织的AQP4蛋白表达增多。”孙立恩解释道。“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确实得的是胶质瘤。肿瘤出现之后,提升了周围区域的AQP4蛋白表达。但提升的幅度不足以支撑肿瘤继续生长和侵入其他脑组织,然后肿瘤就被吸收了。但被吸收了之后,肿瘤带来的AQP4蛋白表达增多并没有马上跟着消失——它们仍然继续高表达了一段时间。” 肿瘤为周围区域带来了AQP4蛋白高表达,然后又渐渐自己分崩离析。就像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群众——虽然这个热心群众本质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杀人狂。但它确实为唐敏的原发症状带来了好的影响。 “按照原定计划,今天下午就给她摘管。”孙立恩做出了最后决定,“让有容在摘掉侧脑室引流管之后就结束手术——麻醉影响下,她的胃肠道蠕动功能受限,不利于磷酸化终止。正式治疗还是等她康复两天再说。” 孙立恩现在是组长,同时也是唐敏的主管医生。他的决定只要没有什么原则上的问题,组内的其他医生们根本不会反对。 在决定完了唐敏的治疗过程后,孙立恩又开始挠起了头发。这次让他发愁的,则是另一位患者鲁春雨。 “鲁春雨的治疗你打算怎么办?”袁平安也换到了第二份病例,他伸了个懒腰,然后用笔敲着病例封面道,“引流手术已经过去两周了,她的胆红素还是在上升。” “我上午给肝胆外打过电话了,赵主任也觉得莫名其妙。”孙立恩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无奈道,“他把话撂下了,要是连这么简单的引流手术他都能失手,明天他就去找院长打辞职报告。” “不至于吧……”袁平安瞪大了眼睛,“手术复发症和后遗症总是存在的,就算有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是赵主任自己失手啊。”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这叫修辞手法,修辞手法你懂不懂?”他算是发现了,袁平安最近和徐有容在一起混的挺热络,结果原本还在及格线以上的情商肉眼可见的下降。现在都快听不出玩笑话了。 “……哦。”袁平安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生硬的把话题转了回来,“接下来怎么办?她这个胆红素已经到140微摩尔了,必须得处理一下才行。” “这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说起这个病人,孙立恩也觉得有点头疼。“给她上熊去氧胆酸吧,跟肝胆外联系一下,让他们再做个造影看看,是不是引流管有堵塞。” 在免疫学方面,十个孙立恩的腰捆在一起,也不如帕斯卡尔博士的一根头发丝粗。但拥有着细溜腰身的孙立恩却难以自制的起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老帕的诊断真的没问题么? 以袁平安找到的资料,再配合上孙立恩自己的学习来看,AIH+PBC重叠综合征是一种比较容易出现在AIH患者身上的病变。这个比例还不算太低。AIH患者以肝细胞损害为主,而鲁春雨身上的病变出现了胆管损害。因此,AIH+PBC的重叠综合征诊断并没有错误。 可按照相关报告对患者进行治疗,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效果。这就让孙立恩有些不解了。胆汁引流并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效果,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个体差异。但患有PBC的患者一旦出现了胃底静脉曲张后,三年存活率仅为58%。如果胆汁引流没有效果,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无视消化道溃疡大出血的风险,强行进行激素治疗?还是干脆就宣布“我也没办法”,然后把鲁春雨放到肝移植名单等待列表上完事儿? 孙立恩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还是想做点什么。所以,他为病人开出了熊去氧胆酸治疗的方案。 熊去氧胆酸,Ursodeoxycholic(UDCA)是一种应用于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PBC)的药物。但根据最近的研究显示,熊去氧胆酸对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的疗效和疾病进展密切相关。在PBC的早期,患者对UDCA的反应普遍比较好。但到了III-IV期的时候,就算大剂量使用UDCA,也不能改善患者的症状和肝脏功能。可以说,这是一种仅能用于早期PBC的特效药物。 鲁春雨目前已经出现了门脉高压和胃底静脉曲张的症状。这就意味着她的PBC已经发展到了三期的进行性纤维化期和第四期的肝硬化期之间。这个分期已经属于中后期,理论上来说UDCA对她的治疗并不会有什么效果。 可孙立恩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应对了。他的目的也很简单,UDCA是一种具有膜稳定性和抗凋亡的细胞保护类药物。同时还能够减少PBC患者肝细胞膜和胞浆中组织相融复合体的表达率。它有一定保护肝细胞的作用。 就UDCA算不能改善症状,但至少还能保护一下肝脏,让疾病进展放缓一下吧?孙立恩抱着这样的态度,开出了熊去氧胆酸,并且决定让肝胆外科再查一次患者的胆道。 但愿是引流管道扭曲阻塞了。孙立恩心里这么祈祷着,然后又犯起了难——这要是真的堵塞了,赵主任应该不至于死心眼到真的辞职吧? 第789章 三重综合征 肝胆外的第二次造影检查证明,赵主任并不需要辞职。引流管引流通顺,并没有出现扭转的情况。 没有扭转,就意味着理论上来说鲁春雨的肝脏不应该再有胆汁淤积的问题——就算胆道梗阻,也不可能继续淤积在胆汁里才对。但生化指标却明确无误的提示着,胆汁淤积的情况仍然普遍存在与她的身体之中。 第二次的胆道造影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肝胆外科报告了一个新的情况——患者的胆总管并未扩张,肝脏内的胆道稀疏且僵直。综合影像科的意见,他们回报了一个“胆道硬化”回来。 “胆道硬化?这又是个啥?”看到了检测结果的袁平安和凑在一起揪着头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硬化一般……不是感染就是免疫问题。”周策嘟囔道,“反正我看她的血常规指标可不像是感染。” “多新鲜呐?”袁平安终于找到怼周策的机会了,“仨礼拜之前我们就说她不是感染了。” 袁平安的回怼并没有让他收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周策仍然低着头琢磨着,“那你说……老帕会不会辞职?” “啥玩意?”袁平安愣是没想起来周策说的“老帕”是谁。好不容易理解了之后,他才苦笑着反问道,“他辞职干啥?那么大个房子刚买没多久,贷款都还没还完呢。” “他诊断有问题啊。”周策理直气壮道,“这个免疫问题,总不能是因为咱们做了胆管引流导致的吧?也不能是因为用了多烯磷脂酰胆碱吧?免疫指标在之前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那就肯定是老帕漏诊了啊。” “所以他就得辞职?”袁平安还是没能搞懂这里面的逻辑。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嗨,你说的是赵主任的事儿呗?” 总体来说,气氛热烈而且令人愉悦。两人在没有人的办公室里好好讨论了一下赵主任是如何刚正不阿,以及老帕是何等的……令人不放心。 “老帕当主任也好长时间了,就下了这么几回诊断。居然还是错的。”声讨完了怕死啊客人博士之后,袁平安才咂摸嘴道,“问题是……老帕之前在门诊的时候,不是也搞的也挺好的么?” “门诊上你又查不到误诊率和漏诊率。”周策嘟囔道,“来门诊的病人好多就来一次,后面叫他随诊复查都不来的。”他看着袁平安问道,“你们以前在同协的时候,平均误诊能有多少?” “这我也不知道。”袁平安答道,“急诊上的病人,尤其是送到同协的病人,好多来的时候就没有知觉了。一套检查抢救下来,救不回来的病人也不在少数。而且我基本也没见过几个病人家属会要求做尸检的……所以具体的误诊率有多少,这个真不好算。” 周策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所以说,咱们现有的医疗体系就是这个结果。病人自己觉得好了一点就不复查,真正的诊断正确率是多少谁都说不准。”他沉默了一会后忽然迟疑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孙医生的诊断正确率高的有点吓人?” 袁平安一开始表情还挺正常,结果顺着周策的话往下琢磨了一会后,表情凝重了起来。“还真是……他接手的病人,好像就从来没有诊断不出来问题的。” “查不出什么问题的病人,他碰不上也就算了。”周策继续道,“其他医生误诊过的病人,送到咱们这里来,孙医生每次都能搞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甚至还能把误诊的原因当成诊断的线索来搞。” 两个大男人一起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感慨道,“恐怖如斯!” 用网络的常用词对完了切口之后,周策重新把孙立恩的处理方案拿了出来。“既然老帕出了岔子,那你猜……孙医生发现了没有?”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不对劲。”袁平安凑了过来,指着孙立恩开出的处方道,“你看这个用药,UDCA,250mgTID。这个用药和PBC三期到四期的分期对不上啊。” “这个分期,用熊去氧胆酸已经没什么用了吧?”周策点了点头,“那他还要开这个药,这是已经有想法了?” 两人琢磨了好一阵子,但总觉得解释不了孙立恩的用药。 “换一个方向想想看。”周策为了保护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决定换一个角度来讨论孙立恩的用药。“为什么之前不用UDCA,而是现在才用了呢?” “孙医生之前一直认可老帕的诊断,但是胆道引流都无法扭转胆汁淤积造成的肝硬化……”袁平安说到这里忽然一愣,“所以,他还是认可PBC的诊断?” 周策点了点头,“不过,既然孙医生认可这个诊断,那开UDCA就说不通了吧?” “要么是因为分期有问题,要么就是……UDCA针对的是其他问题。”周策说着说着来了精神,“这种药物的作用机理是调整胆汁成分,同时还能保护肝脏细胞……” “而且肝胆外科还回报了一个胆道狭窄……”袁平安突然睁大了眼睛,“好家伙,他已经看出来了?” “看出来啥了?”一看袁平安的表现,周策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连着问了两句,袁平安却仍然皱着眉头继续琢磨着问题,并没有直接回答周策的提问。被好奇心折磨的抓耳挠腮的周策干脆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你要进入名侦探模式,至少也先告诉我孙医生究竟看出来了点什么吧?” “这个问题其实咱们已经琢磨的差不多了。”袁平安回过神来,然后成竹在胸道,“这是一种免疫疾病,是UDCA能改善甚至治疗的疾病,而且和肝内胆道稀疏且僵直有直接联系。”说到这里,袁平安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现在才搞明白病情有些不满,“咱们和孙医生知道的消息完全一致,凭什么他就能看出来呢?” “这三个……是什么病?AIH+PBC的重叠综合症对不上啊。”周策琢磨了好一阵,然后还是摇头放弃了,“我搞不明白。” “老帕的诊断并不能算误诊,他最多最多算是漏诊。”袁平安唏嘘道,“孙医生肯定已经看出来了,他怀疑鲁春雨是三重综合征——AIH+PBC+PSC(原发性硬化性胆管炎)!使用UDCA也不光是为了利用它来保护肝脏细胞,UDCA是针对PSC的主要治疗药物,他这是在诊断性治疗啊……” 第790章 艰难道路 孙立恩这两天感觉浑身上下都毛毛的。仿佛身后总有那么两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持续了足足两天,然后才慢慢消失。连续两天的怪异感觉严重影响了孙立恩的工作效率,第三天开始,他才终于能够强逼着自己开始认真看起了袁平安那边送来的文献。 袁平安现在在小组里的工作非常重要,他负责搜索各种和目前处理的病人有关的科技文献,然后分享给组内医生进行学习。这么做,一方面有利于出身于不同专科的医生们尽快掌握病人现在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大家群策群力,给出更加适合病人的处理方案。 诊断中心现在的工作已经逐渐走上了正轨,以孙立恩为核心,袁平安进行文献调查和搜集,周策、徐有容和布鲁恩辅助诊断的工作模式已经逐渐从试验期进入了试运行期。至少袁平安觉得现在这个状态还算不错。 尤其是在他和周策“发现”了孙医生的诊断方案之后,袁平安和周策两个人顿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现在已经能跟上孙立恩的速度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超过他呢! 当然,孙立恩并没有发现自己组内的两位医生所产生的变化。他现在还在纠结诊断和治疗的方案选择。使用UDCA保护肝细胞只能延缓疾病进展,要想治病,孙立恩还是得首先搞清楚,病人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帕斯卡尔博士之前的诊断出问题了的概率是很大的。但更让孙立恩感到绝望的是,如果把老帕的诊断拿来和病情对照,那简直是严丝合缝完美无缺——所有症状都和老帕的诊断完美重合,但病人就是对治疗反应不佳。 从治疗反应不佳上来考虑,老帕可能出错了。从症状上考虑,老帕根本没错。 这两种巨大的反差让孙立恩无所适从,在“视线注视下”左思右想了两天,孙立恩实在忍不住了。他决定再去看看鲁春雨,看看状态栏能不能给出一点有用的提示。 · · · 病房里,鲁春雨正拿着毛线和毛衣针,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的手上快速动作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正在她的手中快速成型。看到孙立恩进来后,鲁春雨兴高采烈的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脸上的胆汁引流袋也跟着晃动了两下,“孙医生,你快过来一下。” 不知所以的孙立恩听话的走到了鲁春雨的床边,鲁春雨则拿起了手上的毛衣开始在孙立恩身上比划,嘴里还嘟囔着,“你这身材和我侄子差不太多,正好来给我当个模特。我看看啊……行,挺好!”她放下手里的毛衣问道,“孙医生,有什么事儿么?” “就是过来看看您的情况怎么样了。”孙立恩从一开始的“呆滞”中回过了神来,他拿起了鲁春雨床头的病例随口问道,“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吃饭睡觉什么的没啥问题吧?” “都挺好的,就是……大便还是看着怪。”鲁春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话题,她继续道,“这白色大便都好长时间了。” “这个是胆道梗阻的症状……”孙立恩忽然一愣,“您说这个情况持续好长时间了?” “是呀。”鲁春雨点了点头,“这都快两年了。” 这事儿不对!孙立恩猛地一抬头,他有些诧异的问道,“那住院的时候您怎么没提过?” “也不疼不痒的,我就没当回事。”她依旧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这个问题很重要?” 何止是很重要,简直是特别重要。灰白色大便是一种疾病表现,一般出现在胆道梗阻的患者身上。他们的胆道由于各种原因被阻塞后,胆汁无法顺利进入肠道参与消化,因此大便中缺乏胆红素染色,因此才会表现为灰白色。 这个症状不光对之前的诊断非常重要,更重要的是,肝胆外科的医生们对鲁春雨进行了鼻胆管引流后,陶土样粪便的症状依然存在。 鼻胆管引流,并不是只把胆汁从引流管里通过鼻腔引出身体而已。引流时,医生们会选择相对比较丰富的胆管系,然后把大部分胆汁引流出身体,而剩下的胆汁还是会通过十二指肠进入肠道参与消化的。 通过人造方式引出胆汁后,理论上来说,鲁春雨不应该再出现陶土样大便才对。但她仍然维持了这个状态…… 孙立恩一边琢磨着,一边看到了鲁春雨今天的血检报告。 直接胆红素下降到了133微摩尔每升。 嗯?孙立恩再愣,这又是个什么情况?UDCA起效了? 陶土样大便代表胆道内胆汁不足,UDCA起效意味着这种药物至少发挥出了比孙立恩一开始预料的更好的效果。 简直莫名其妙。孙立恩心里全是这种念头,病人的胆道内没有足够的胆汁流出,但是有胆汁淤积的症状。通过引流解除胆汁淤积,而陶土样大便仍然存在。明明是个三期到四期的PBC,但却对UDCA有效果……左右来回的冲突甚至让孙立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冷静了下来。客观事实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既然现在看起来诊断和症状完全对不上号,那就说明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严重的漏洞。 病人的症状不会出问题,她没有臆造症状的动机和可能。那么,出了问题的就一定是诊断——肯定有一个诊断能够解释这些复杂的互相冲突的地方。 “这个情况我知道了。”考虑再三,孙立恩决定先回办公室里,然后再琢磨琢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您还是继续维持用药看看情况,要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是这样,那我们再用其他的手段干预。” · · · UDCA起效,在孙立恩看来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提示点。PCB三期到四期对UDCA反应不佳,这是医学界的共识。而鲁春雨对UDCA的反应还不错,这是事实。 所以说……孙立恩琢磨了半个小时,然后得出了一个有些令人震惊的假设——导致她患病而且表现出症状的……会不会不光是AIH+PBC? 第791章 你也脸黑 除非必要,勿增实体。这是诊断时医生们遵从的重要原则之一。但在孙立恩看来,现在的情况可不是“非必要”了。 现有的理论无法解释症状,而要彻底修订现有理论的话,又势必会增加更多实体。因此,孙立恩认定,帕斯卡尔博士的诊断大方向应该是对的。只是在某些细节上可能有些缺漏——比如漏诊。 平心而论,漏诊并不是什么常见的失误。但在这个病例上,孙立恩却觉得……不漏诊才会有些不正常。 按照患者自述和相关检查来看,AIH+PBC重叠综合征的诊断不光没有问题,而且还透着一股简洁的美感。逻辑上完全没有问题,诊断和症状的重叠也几乎堪称完美。除了没有考虑到病人可能有些症状并未提及,以及对治疗反应不佳以外,任何一个医生都没有理由去怀疑诊断可能有问题。 而现实情况却是,帕斯卡尔博士原有的完美诊断出现了致命漏洞。而这个致命漏洞,很可能就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 既然患者对UDCA的反应良好,那么增大UDCA的使用剂量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孙立恩先给鲁春雨开出了UDCA 250mg qid的处方,然后拿起手机,给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电话。 “有陶土样大便?”听到孙立恩的描述后,帕斯卡尔博士皱起了眉头。“我马上就过来。”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果然和自己料想的一样,老帕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孙立恩叹了口气,看上去自己的猜测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是一起漏诊。 好在发现的足够及时。孙立恩一边喝着茶,一边感慨的想着。要是再上些日子,说不定鲁春雨的肝病就会发展到肝性脑病甚至核黄疸的地步。 真到了这一步,那也别管什么肝移植了——她能活下来都算鲁春雨家祖上积了大德。而且还是祖坟冒青烟的那种。 平心而论,患者本人并没有直接说出其中一个症状,这种事情并不罕见。而医生的工作就是要在病人不说实话的同时,还能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人数不少,但医生们仍然不能做到覆盖所有科室,综合解决问题的地步。要是以后再碰到这种病人怎么办?孙立恩为此陷入了焦虑之中。这次用了UDCA获得了比较好的效果,这并不意味着之后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等帕斯卡尔博士抵达办公室后,孙立恩马上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还得继续招人。” “啊?”帕斯卡尔博士自己满脑子都是怎么处理鲁春雨的诊断,他压根没想到孙立恩和自己会先谈人事的问题。“怎么着,你打算劝我辞职?” 孙立恩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有点不对劲,他连忙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咱们专科的医生还是不够多,没办法覆盖所有的科室。这次运气好发现了漏诊,以后可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帕斯卡尔博士说的当然是个玩笑话。他也明白,自己的这次漏诊属于非战之罪。听完了孙立恩的设想之后,老帕点了点头,“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要给咱们诊断中心招一批有工作经验,而且善于诊断的主治乃至副主任医师……这个可能在招聘上就有难度。” “那就是你们的事儿了,我一个规培可管不着。”孙立恩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麻烦都推到了老帕头上,然后趁着对方还没有反对之前转变话题,“这个病人的问题……我感觉你诊断的大方向是没有错的。” “大方向没有错?”帕斯卡尔博士一听到这个,顿时皱起了眉头,“除了陶土样大便以外,还有其他问题?” “她对UDCA的反应算是挺不错的。用药两天,胆红素就下降了。”孙立恩摸出了今天的血常规递了过去,“我刚刚调整了用量,把UDCA的用量增加了三分之一——现在是250mg qid。” “如果是对UDCA的反应比较好,那就不会是PBC。至少不是以PBC为主的病变。”帕斯卡尔博士皱眉道,“她的界面性肝炎反应……可能是其他疾病导致的?” 孙立恩点了点头,“甚至再进一步,可能她的门静脉高压也不是因为PBC,而是因为这种对UDCA反应良好的疾病所导致的。” 门静脉高压所导致的胃底静脉曲张,是PBC三期分期的一个重要指标。这个推断也就意味着,之前原本可以被分给PBC的一系列症状突然被独立了出来。 “所以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对UDCA反应良好,导致界面性肝炎反应,同时还会诱发门静脉高压的疾病……”帕斯卡尔博士话还没说完,孙立恩就举着肝胆外科给出的造影结果道,“再加一个胆道硬化。” “……还有胆道硬化。”帕斯卡尔博士从善如流,“唔……她的胆道硬化有串珠样病变或者枯树枝样病变么?” “洋葱我是看不出来。”孙立恩指着造影照片道,“不过枯树枝……这个看起来好像还真是有点像。” “胆道稀疏僵直,这个应该就是枯树枝病变了。”帕斯卡尔博士挠了挠头,“胆道影像这个我不太熟悉,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个PSC。” “啥?”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个完全没听过的字母缩写之后,孙立恩还是有些发懵,“那是啥东西?” “primary sclerosing cholangitis,原发性硬化性胆管炎。”帕斯卡尔博士解释道,“这是一种发病原因不明,但是一般认为和免疫系统有关的疾病。主要特征就是对UDCA反应良好,而且有特殊的胆道病变变化。” “所以……”孙立恩咽了口口水,“这是一例AIH+PBC+PSC的……三重重叠综合症?” “直接说是三重综合症吧。”帕斯卡尔博士往前倾了倾身子,然后迟疑道,“三重综合症……我虽然听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实例。” “也就是说,发病率极低咯?”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脸也够黑的嘛!” 第792章 重要工作 脸黑这种事情吧……并不是说了就算的。事实上,作为鲁春雨的主管医生,孙立恩仍然被所有人都认定为脸黑的主要高危因素和直接原因。其关联程度就仿佛动脉粥样硬化板块和心梗一样联系紧密。 综合诊断中心当然会收治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人。从罕见病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误诊或者少见病病人也算多见。而每次收治的病人,都必然会和孙立恩产生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 总而言之,科里“黑”了,那都是孙立恩的过错。科里要是碰见了比较容易处理的病人,那就一定是值班医生足够“白”,能够镇得住孙立恩。 “三重重叠综合征”就是一个比较明确的例子——做出诊断的帕斯卡尔博士并不够白,所以被孙立恩从中找到了可以“黑”的地方。 好在黑虽然是黑了点,但孙立恩黑过的病人大部分都还是有救的那种。鲁春雨很幸运的也在其中——她对于UDCA反应良好。在孙立恩把她的服药剂量调整计量到25mg·kg·d之后,鲁春雨连续接受了四天的治疗,期间未见明显不良反应。而她的胆红素水平也在稳定下降,目前已经降低到了104微摩尔每升的水平上。 比起鲁春雨的病情,孙立恩现在有一个更加紧迫的工作要做……一顿饭局。 为了准备今天的饭局,孙立恩特意请了个假。按照规定,规培生在进入二年级以后可以请假,一到三天的假期需要有带教老师批准后方可获得。 孙立恩琢磨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规培老师是刘堂春。 副院长带规培生这种事情当然不合规矩,不过刘堂春并不是个愿意恪守规矩的人,而且孙立恩确实也不适合以一般规则约束。于是,一老一小稍一商量,孙立恩就获得了一个长达两天的假期。同时还附带了老刘同志祝福的踢屁股。 “好好去讨好你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刘堂春踢完了孙立恩的屁股之后哈哈笑道,“小胡她大姨,在咱们院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角色。她要是觉得你孙立恩哪儿哪儿不合适,那我们可救不了你。” 带教老刘的祝福其实挺暖心的。孙立恩谢过老刘之后,根据微信上的定位来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随后,他在酒店的商务套房内见到了黑眼圈明显了许多的裁缝大哥。 “这是您的定制西服。”大哥看上去确实很憔悴,憔悴的已经快赶上刚下班的急诊夜班医生了。“皮鞋在这边,您换上试试看。” 换上了衣服之后,孙立恩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平时穿惯了运动服和T恤衫之后,船上全套的西装……孙立恩只觉得束手束脚,怎么都不太舒服。 “看上去还不错。”裁缝大哥强提精神,往后退了两步,感觉还算过得去之后,挥手叫来了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男人,“Tony,你给孙先生设计一下发型,尽快搞定……记得让他先把衣服换下来。” 裁缝大哥的生意做得好,不光是因为他是个好裁缝而已。凭借多年在服装圈子里的工作经验,裁缝大哥自己硬是拉扯出了一支队伍。除了西服自己动手以外,他的团队里还有两个合作皮匠、一名发型设计师和一名服饰搭配师以及一名礼仪培训师。团队的组件目的只有一个,在一个月内把普通上班族打扮成“上流社会成员”。 孙立恩的皮带和皮鞋出自两名合作皮匠之手,而发型设计师Tony则是昨天才被叫到宁远来待命的。 就为了给孙立恩剪个头发。 裁缝大哥见过一次孙立恩之后,就意识到这次的工作将会充满挑战。要让孙立恩成功变身成看上去“年轻有为”的年轻才俊,困难不是一般的大。 服装暂且不论,气质这一块想要让孙立恩短时间内有提升那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急诊医生是什么气质?走路恨不得跑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往好听点说是风风火火,往难听了说那就是咋咋呼呼。 所以,裁缝大哥刻意用暗线把衣服的腋下和大腿处收紧了一些。有一点牵扯的感觉,能够让穿衣服的人动作相对小一点。当然,就算改不过来问题也不大——暗线的部分用的线比材料本身弱的多,力气大一点暗线就会自行崩断,倒也不影响正常使用。 但其他的部分就得靠发型来找补了。虽然裁缝大哥自己对发型设计不太了解,但作为一个相对合格的甲方,他还是很懂得怎么向乙方提出要求的。 “既能适合平时作为医生的工作要求,也要有足够的气质搭配衣服——还有,绝对不能染发烫发。”下达了要求之后,两天没睡觉的裁缝大哥转身就进了套房的小卧室里,但并不是为了补觉。 他需要为孙立恩找一套合适的袖钉、钱包、提包、手表和手绢。 一个小时之后,被打扮一新的孙立恩被非常客气的送出了套房。已经累到开始说胡话的裁缝大哥语无伦次的表达了一下“您后面预定的衣服会在指定时间内通过快递送到”后,就关上了门,然后留下了有些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的孙立恩。 他手里拿着一个挺大的黑色无纺布袋。里面装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不知道是不是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确实看起来可怜,只不过十几秒后,就有一个长得还挺漂亮的客房服务员走了过来,用堪称完美的职业笑容问道,“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在得知孙立恩现在需要去停车场之后,她非常热情的把孙立恩带到了电梯口,并且在电梯到了之后率先钻了进去,按好了地下二层的按件后才走了出来,并且嘱咐道,“等电梯到了之后,您出门右转就能看见停车场了。” 孙立恩被这种周到的服务镇住了,心说现在的五星级酒店真了不起,人家居然能这么热心还给指路。 等电梯关上了门,服务员小姑娘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一脸兴奋的拿出手机开始在闺蜜群里发消息,“我刚刚看到一个帅哥诶!不对,好像也不是很帅……不过他穿的好有品!” · · · 孙立恩在电梯里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稍微费了点劲,才辨认出上面的时间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作为一个平时看时间全靠手机和护士站上电子钟的人,要通过手表辨认出时间确实需要花点功夫。 手表本身并不怎么张扬,银白色表盘上用黑字点缀着“IWC”三个字母。黑色的皮质表带感觉还不错——就是新表的表带稍微感觉有些僵硬。 接下来,孙立恩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工作需要去完成。 “你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至少把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消一消。”请假的时候,刘堂春特意对孙立恩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看起来也比较有精神。” 第793章 奶茶 尽管有刘堂春的指示,但孙立恩还是很没出息的遇到了“睡不好”的尴尬情况。 医生想要早点睡觉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的。在全黑的环境下不看手机,瞪着眼睛躺上半个小时基本也就睡着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事儿,孙立恩今天的睡眠非常不踏实——他总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手机正在振动。 如是往返三次后,孙立恩干脆发了狠,关机睡觉这总不会有错觉了吧? 然后他就开始不停的做梦,每一次都恍惚以为自己正在急诊科的值班室里睡觉。不知为何,好像他已经成了值班二线似的,只要病人有点情况,护士就会一脚踹开房门,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孙医生!快起来!” 然后孙立恩就像是触电了的鱼一样从床上蹦起来,一看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之后,才长出一口气,默默的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如是再三,直到天明。 不行,再这么下去别说消黑眼圈了,只怕还没到明天晚上,自己就得猝死过去。孙立恩坐在床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诊断中心那边暂时不用去了,不管是鲁春雨还是唐敏,现在都没有调整治疗方案的必要。唐敏刚刚拔了脑脊液的引流管,第二次治疗至少还要再等个一两周。鲁春雨目前按照250mg qid的频率使用UDCA,胆红素水平稳定下降。她们出院或者说转院都只是时间问题。 孙立恩的目的也很简单——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最好是那种能把自己累到什么都不愿意想,倒头就能从今天下午睡到明天的那种。 于是,三十分钟后,孙立恩重新出现在了急诊科抢救室里。并且觍着脸从值班的袁平安手里抢了一个床位过来。 “我也不管等会送的是什么病人,反正只要送人到我这张床上,那就我来接。”孙立恩仗着自己的“组长”身份耍起了无赖。“你放心,等收到病人之后,我肯定给你处理的稳稳当当的——下午我就走,晚上的交班你正常交就行。” 袁平安苦着一张脸道,“孙组长,你别逗我了。你要收病人,那不是个罕见病才有鬼……我晚上还约了亚男去看电影呢,你给我减少一点负担不行么?” “当然没问题。”孙立恩信心满满道,“我保证不往诊断中心收人,肯定把人送到专科去。”他看到袁平安似乎还有担心,于是干脆保证道,“这样,今天我肯定把人转走,实在不行你走你的,专科不收,这个病人我就管到底总行了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袁平安自然也再没有理由拒绝孙立恩的要求。只不过,为了和自己媳妇儿好好共度一次两人世界,袁平安还是想了一点办法的——他偷偷溜到护士站,对当班的胡护士长说道,“孙医生明天还有正事儿,胡姐您给他分个简单一点的病人得了。” 胡静看了一眼仿佛充上了电的孙立恩,然后带着神秘的笑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会给他分一个诊断明确,但是稍微需要一点处理时间的病人。” · · · 整个第四中心急诊科里,要评选最靠得住人,那么获胜的那个人当然会是胡静护士长。而胡静也确实回应了袁平安的期待。孙立恩在抢救室里晃悠了二十分钟后,胡静就安排护士把一个昏迷了的小姑娘送到了孙立恩盯着的抢救床上。 “酮症酸中毒昏迷。”院前医生非常明确的给孙立恩给出了诊断,“血糖168毫摩尔每升,心率144,血压90/63。” “168?!”孙立恩被这个数值吓了一跳。不过,这样的病人处理起来还是比较简单的,无非就是大量补液纠正高渗性脱水利尿导致的血压不足,大量输入碳酸氢钠纠正酸中毒,并且使用胰岛素降低血糖。同时稳定住患者的生命体征,保持呼吸和电解质平衡即可。他很快就下达了第一条医嘱,“建立静脉通道,挂两袋500毫升生理盐水。” 护士们迅速开始了工作,然后孙立恩又给出了一条又一条的处理方案,“上监护,急查血气,泵胰岛素——每小时先给四个单位。上尿管,查血酮和尿酮。拿两支碳酸氢钠来!” 急诊室处理酮症酸中毒昏迷的病人并不算少见,孙立恩的医嘱下的快,护士们的处理速度更快。不到五分钟,该上的措施就基本都已经到位了。血气检查需要抽取动脉血,这个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不过也在六分钟的时候抽取完毕。 该送检的样本已经拿去检测了,孙立恩也终于有时间看了一眼这个病人的状态栏。 “曾静,女,28岁。胰腺炎(52.32.51),高血糖(47.41.12),高血酮症(21.48.51),酮症酸中毒(04.12.28),低血压(02.57.02)。”状态栏的提示让孙立恩稍微一愣,这居然是个见过的人。 曾静是孙立恩拿到状态栏之后,最早见过的那一批人。不过,当时她的身份并不是病人,而是病人的临时监护人——她上次来到四院的时候,是坐着直升机陪着陈雯抵达医院的。 孙立恩之所以能对曾静印象深刻,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当时的手足无措,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作为私立学校班主任,却对自己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管理能力。虽然严格来说,曾静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但坏印象一旦留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遗忘的。 就在孙立恩愣神的功夫,一旁的护士一溜烟跑了过来,“孙医生,病人的领导正在抢救室外面等着呢。你是不是得和他谈一谈?” 这倒是正常流程。孙立恩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下“一旦血气检验结果证实酸中毒,就尽快开始输注碳酸氢钠”后,走出了抢救室。 “医生。”等在抢救室外的,是一个年龄和宋院长差不多大的女性。她穿的很普通,看上去就和一般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差不多。唯一能看出她职业的细节,就是她黑色外套袖口上的白色粉笔痕。“曾老师怎么样了?” “目前来看应该是酮症酸中毒。”孙立恩说道,“家属到了没有?” “没有。学校已经通知过了,不过他们人都在外地,要赶过来可能得下午。”这位女校长摇了摇头,“医院需要做什么就直接做,我们学校一定全力配合。” 有了这句话,很多事情就都好办了。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事发经过是怎么回事?曾老师平时有糖尿病么?” “没有呀。”女校长摇头道,“小曾平时身体挺好的,她从去年到了我们学校之后,一次病假都没请过。入职的时候,哦,还有上个月才做完体检,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她平时生活习惯什么的也都挺正常,就是爱喝奶茶。” 去年入职?这意思是曾老师换了个工作单位?不过,更换工作单位大概和病情没有什么关系,倒是爱喝奶茶这个习惯很可能和她的症状有直接联系。 “爱喝奶茶?”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现在的奶茶是个什么路数他可是见识过的。一杯奶茶做的活生生像是盖浇饭一样,什么芋泥芋圆,珍珠黑糖,奶盖奶糖就跟不要钱一样往杯子里倒,甚至让人产生了“吃奶茶”而不是“喝奶茶”的念头。这样的一杯奶茶里得有大半杯都是固体。这样特别加料过的奶茶中,必然含有大量的糖和淀粉,有时候甚至有大量的动物脂肪。不管是哪一种成分,都是糖尿病人的催命符。“她有多爱喝啊?几天喝一次?” “差不多得一天喝个一两杯吧。”女校长皱眉道,“我们学校的女老师不少年纪都不大,好多人都在群里每天拼单买奶茶喝的。” 第794章 推理要在服用后 奶茶这种饮品,从孙立恩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国内的大街小巷里。但和现在的情况不同,当时的奶茶大部分都只是几块钱一杯的便宜货色。里面充斥着奶精香料和甜味剂。茶的成分更是一点都没有。在那个时候,奶精的主要成分植物脂末里大量存在有反式脂肪酸。因此,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便宜奶茶不是什么健康食品。 但人类追求高糖高脂饮食的生物习性却保护了这种垃圾食品的存活。而在人们开始逐渐提高了对食物的健康和安全要求后,大量使用真茶水和牛奶制作的奶茶开始遍布大街小巷。售价也从当时的三五块钱上升到了二三十块一杯的地步。 天然茶水自带苦涩味道,而真的牛奶本质上也并没有甜味。这样的饮品虽然健康,但是并不利于销售。那么,提升销售成绩的重任就被交给了奶油和白砂糖。 为了给与一杯奶茶应有的香甜口味和丝滑口感,大量白砂糖和奶油被掺杂了进去。一杯中杯尺寸的奶茶一般会有49~63克白糖。而如果有奶盖,则需要20毫升以上的奶油和额外十克左右的糖才能完成。 而作为外科医生手术后的解乏神器,现代人类社会中最伟大的二型糖尿病制造者,薯片密友、炸鸡绝配、行销世界数十年的肥宅圣水可乐中,500毫升的瓶装中大概含有45克糖。虽然含糖量依然高的吓人,但却比同样是500毫升的奶茶还要少一点。 这还不算奶茶里的珍珠、芋泥、芋圆和各种稀奇古怪添加物所含的脂肪和糖分。 换句话说,曾静老师差不多每天都要喝下最少两瓶肥宅圣水,并且还得额外食用大概40毫升奶油和二十克白砂糖。这是地地道道的高糖高脂饮食。 维持这种生活习惯超过一年,喝出二型糖尿病简直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要是没有问题,孙立恩反而会觉得奇怪。 不过,这里面好像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二型糖尿病一般会伴有比较明显的体重下降和多饮多尿,烦渴饥饿等等症状出现。虽然嘴上说着要保持健康但仍然热衷于垃圾食品,但在现代社会,正常人类出现了这种状况后,大部分都会选择去看看医生。然后他们就会被诊断出糖尿病,然后开始接受二甲双胍的治疗。 二型糖尿病患者很少出现爆发性酮症酸中毒。一般被送到急诊科的酮症酸中毒患者,大部分都是刚刚发病的一型糖尿病。 曾静真的是二型糖尿病,那这个突然爆发的酮症酸中毒就有些奇怪了。她总不能是今天格外想不开,所以一口气买了六瓶加料的超大杯半固体奶茶然后自己全吃完了吧? 孙立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疑点,他特意请女校长去联系了一下拼奶茶的那个教师微信群,然后从中找到了最近曾静的奶茶购买记录。 她今天一共喝了两杯奶茶,一杯是加了芋泥和黑糖珍珠的冰镇奶茶,另一杯则是热的红糖姜茶。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红糖姜茶这种东西,一般女孩子最多就是在生理期的时候点一杯喝喝,从而缓解经痛等问题。但痛经的女老师,一边喝了红糖姜茶,一边还下单购买冰镇奶茶这个逻辑就有点奇怪。 总不能是一口冰奶茶下去肚子疼了,然后马上来一口红糖姜茶缓一缓吧? “总之,请家属尽快过来吧。”琢磨了一会但是没有取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后,孙立恩决定还是回去看看检查结果。他正准备离开,却被女校长又叫住了。 “这是曾老师的包。”她拿出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棕色背包道,“我听她的同事说,曾老师这两天好像在吃药。” “吃药?”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这可能是个重要线索。“我能打开看看么?” 在得到了女校长的允许后,孙立恩和她一起打开了这个背包。而且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还专门请一旁的保安梁哥做了全程录像。 包里有一部手机,一个钱包,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玩偶。除此之外,就是两份刚刚打开并且吃了没几片的药物。一瓶是奥美拉唑,另一盒则是多潘立酮片。 孙立恩看着这两盒药物,陷入了一阵困惑中。 就像是袁平安和周策所讨论过的那样,孙立恩擅长通过其他医生们的误诊和漏诊,找到可以指引他做出正确诊断的线索。而这一次,他却被这两种用药给彻底搞蒙了。 奥美拉唑是一种在医学生阶段开始,医生们就非常熟悉的药物。它的最大效果就是在单独实用时,治疗十二指肠溃疡和胃溃疡以及反流性食管炎。如果静脉注射,则可以进行消化性溃疡急性出血的治疗。如果和抗生素联用,则能够用于对抗幽门杆菌。 总的来说,奥美拉唑是治疗消化道溃疡的优秀药物。而且由于它优秀的安全性,这种用于抑制胃酸的质子泵抑制剂被当做非处方药物进行销售。 而多潘立酮片则有一个更加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吗丁啉。它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消化道用药。它的主要作用是促进胃肠道蠕动,从而解除因为胃排空延缓、食道反流和食道炎所引起的消化不良症状。和奥美拉唑一样,它也属于非处方药物。 这两种药物的共同特点就是针对食道反流有效。难道说,曾静原本还有个食道反流的症状? 食道反流所造成的的反流性食管炎是个比较麻烦的疾病,它可以发作于任何年龄的患者。其中中老年人、肥胖、饮酒、吸烟和精神压力过大都是反流性食管炎的高危因素。而这种疾病的症状又不是非常严重和明显,如果真的有反流性食管炎,那曾静用这两种药物倒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至少孙立恩可以肯定,这两种药并不是为了处理反流性食管炎而开出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一盒多潘立酮片只用了两片,而奥美拉唑也只吃了两粒而已。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推理过程。一瓶奥美拉唑胶囊一般是14粒封装。而一盒多潘立酮片则是30片。用于治疗反流性食管炎时,一次需要服用一到三粒,每天一到两次。而多潘立酮片则需要每天服用三到四次,每次一片。 残余药量和症状对不上。也就是说,曾静使用这两种药物,并不是为了针对反流性食管炎。 想到这里,孙立恩忽然茅塞顿开。他继续在曾静的包里翻找了起来,几秒钟后,他拿着一张小纸条看了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原来如此……难怪她吃药的用量这么奇怪。看着手上这张药店的收据,孙立恩叹了口气,身上不舒服,最好还是来医院看一看,去药店买药处理,有时候反而会有大问题。 第795章 无痛性胰腺炎 回到抢救室里,孙立恩一边继续进行着各种抢救措施,一边下达了全新的医嘱。 “急查血液淀粉酶和尿淀粉酶?”在听到了孙立恩的医嘱后,护士们罕见的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重新确认道,“你确定?” “确定。”孙立恩点了点头,同时补充道,“推B超过来,给她做个胰腺彩超看看。” “她是糖尿病吧?这个年纪看起来像是二型。”袁平安远远的看到了护士们的异常举动,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的他马上赶到了现场。在听到孙立恩的话后,他也有些不解,“没有外伤史,也没有Cullen征,为什么会有胰腺炎呢?” Cullen征是急性出血性坏死性胰腺炎的一种特殊的表皮症状。坏死出血的胰腺坏死组织混合着胰液,沿组织间隙进入皮下脂肪层,然后开始消化脂肪,进而导致毛细血管破裂出血。从而形成腹部皮肤大片青紫的一种特殊表现。 Cullen征并不一定会出现在所有的急性胰腺炎病例中,但所有的Cullen征都意味着患者出现了严重的急性胰腺炎。 外伤则是急性胰腺炎的另一种高发因素。胰腺受创后,胰腺管破裂同时胰液外溢,就很容易导致急性重型胰腺炎。 在没有病人自诉上腹部剧痛的情况下,这两种情况是急诊医生判断患者是否具有胰腺炎可能的主要因素。袁平安并没有发现和这两个因素有关的情况,自然也想不明白,孙立恩为什么会觉得患者可能有胰腺炎。 因为状态栏提示胰腺炎发生时间早于其他所有症状这种话,孙立恩当然是说不出来的。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完善理论。他朝着袁平安出示了自己拿到的药物购买小票,“患者本人有高糖高脂饮食习惯,而且在发病前一天,才从药店购买了这些药物。” 袁平安接过清单看了看,“这些都是肠胃用药……” “很明显,它们都是药店的店员向她推荐的。”孙立恩解释道,“药店的店员并不能确定她不适的原因,所以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同时向她推荐了可以治疗消化道溃疡和积食的药物。” 袁平安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所以她之前有上腹胀痛的问题。”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孙立恩欣然的点了点头,“而上腹胀痛的问题,实际上就是胰腺炎的表现症状。” “这不对吧?”旁边的护士不解道,“我见过的那些胰腺炎患者,一个个疼的都快不成人样了。这种能自己去买药的胀痛,那肯定不如急性胰腺炎那么疼啊。” “急性胰腺炎并不是所有的病例都会有剧痛的。”袁平安解释道,“有一种特殊类型的急性胰腺炎叫做‘无痛性胰腺炎’,以前这种病还有一个别名‘猝死性胰腺炎’。” 无痛性胰腺炎之所以有这么一个令人心里一寒的名字,主要是因为它实在是有些特殊。病人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症状,因此,医生们很难在患者死亡之前发现它的存在。这种病例的确诊,往往是在病人因病死亡后尸检才能确认。 无痛性胰腺炎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疼痛的。它们事实上还是会带来包括上腹胀痛,胀气等等一系列不适的感受的。但这种疾病的诊断难点也在于此——很少会有医生把胰腺炎和这种症状联系在一起。病人也不会认为自己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疾病,他们往往会选择无视或者自行服药试图缓解症状。以至于无痛性胰腺炎患者被送到医院时,往往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等医生发现的时候,他们的症状会比普通急性胰腺炎患者重上许多。要救治这样的患者,难度就会显得很大。 曾静的运气不错,她的无痛性胰腺炎并没有直接将她拖入死亡的深渊。而平时的高糖高脂饮食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她一命——因为无痛性胰腺炎的爆发,曾静体内的胰岛素含量迅速下降到了一个无法接受的程度。而这样的胰岛素含量,很显然无法应付她所习惯的高糖高脂饮食习惯。连续两天四倍奶茶,外加正常饮食之后,曾静体内的血糖含量一路飙升。而血糖过高且影响到了她的身体利用血糖的能力。大量脂肪开始分解为酮体,最后引起了酮症酸中毒。 酮症酸中毒和高血糖所导致的高渗昏迷把她送进了急诊室里。而急诊室里,正好有一个闲极无聊,准备找点事情做的孙立恩。 这一系列的环节首尾相接,缺了其中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导致致命后果。而当这所有条件都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曾静就在无数的死亡陷阱中,走钢丝一样的遇到了一条能够保全性命的安全之路。 · · · 由于胰腺位置过深,因此对胰腺进行彩超检查的是被请到抢救室来会诊的超声科医生,他皱着眉头看了又看,然后说道,“这个胰腺水肿很严重啊……急性胰腺炎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超声确实不容易看清楚,最好还是补一个CT。”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下达了全新的医嘱,“生理盐水兑甲磺酸加贝脂100mg,两小时滴完。生长抑素250微克,三分钟注射完毕。” 护士们转头去配药,而孙立恩这边则陷入了新的纠结之中。是马上把曾静送到CT室进行检查,还是等到她的酸中毒稍有缓解,生命体征相对稳定后再送?亦或者直接把人送到手术室,对她紧急进行腹腔灌洗? 稍一考虑,孙立恩马上决定采取最快速最果断的措施进行干预。和普通的急性胰腺炎不同,无痛性胰腺炎之所以又叫猝死性胰腺炎,自然是因为它更加凶险。猝死性胰腺炎患者的胰腺组织所释放的磷脂酶A会将卵磷脂分解为溶血卵磷脂从而诱发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及肺栓塞。而胰腺坏死所释放的心肌抑制因子会导致急性心衰,胰腺坏死出血物一旦刺激到腹腔太阳神经丛,更是有可能导致反射性心跳抑制,从而导致心跳骤停。 单纯使用常规急性胰腺炎药物,很可能无法赶在这些致命后果发生前生效。必须马上采取更加激进的措施,这样才有可能赶在症状出现之前就扭转局势。 孙立恩再次走出了抢救室,这次,他需要的不是线索,而是气管插管和紧急手术的直接授权。 第796章 抢人 事实证明,孙立恩的决定非常正确而且及时。在完成气管插管后不过三十分钟,曾静就出现了呼吸抑制的情况。在血氧下降到91%后,医生们果断为她进行了机械通气。 与此同时,抽血准备进行第二次淀粉酶检测的护士们惊讶的发现,曾静静脉里的血液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不能再拖了。孙立恩当机立断,马上把曾静送到了手术室楼层——女校长已经给了手术许可,之前并没有马上开始进行手术干预,是因为她的生命体征还不够稳定——曾静的血容量提升速率不算快,这就导致了她的血压水平很可能无法耐受麻醉。 但现在看起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孙立恩决定刷个无赖,把这个难题交给麻醉医生去解决——实在不行就局麻或者干脆无麻操作呗。只要能把命保下来,其他都可以让步。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犹豫,直接断送了曾静活下来的唯一可能。 无痛性胰腺炎死亡率是很高的。一般经验下,重症急性胰腺炎的死亡率可能高达15%到20%,而无痛性胰腺炎,一经发现无一例外均为重症急性胰腺炎,而且因为发作隐秘,死亡率会比普通的重症胰腺炎高出许多。 由于无痛性胰腺炎的统计数据难以全面获取,因此在提到这种急性胰腺炎的特殊分型时,普通文献大多语焉不详的提一句“死亡率极高”然后作罢。但只要稍微用用脑子就能猜到,这种疾病的死亡率必然会比普通重症胰腺炎高出许多。 在把曾静送到手术室之后,孙立恩特意找到了准备上台的麻醉医生,并且向他转述了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不做这个手术,病人的死亡率有可能会高到50%以上。”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孙立恩很有心机的调整了一下用词,“腹腔冲洗是必须做的,她现在已经有了呼吸抑制,再不处理真的会死人的……” “这样啊。”没想到麻醉科医生似乎并没有把这个当成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他隔着手术帽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那就椎管外麻醉咯。” 椎管外麻醉还有一个比较为人们所熟知的类型——腰麻。它和传统大型手术所需要的全身麻醉不同。通过不同的麻醉药物注射位置,这种技术可以被细分为蛛网膜下腔阻滞(腰麻),硬脊膜外腔阻滞(硬膜外麻醉),骶管阻滞麻醉和腰硬联合麻醉四种。 比起传统的全身麻醉术,椎管外麻醉最大的好处就是影响的范围更小一些。由于不是全身性麻醉,相比起全麻,椎管外麻醉具有对器官影响更小,对血压和呼吸抑制更轻的优点。 “具体的细节你也别管了,我看着搞吧。”麻醉科医生是整个手术室里最累的那一批人,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很少有和其他医生详细沟通方案的兴趣。尤其是和不怎么相干的急诊内科医生……那就更没兴趣继续讨论了。“就这一个问题是吧?” “主要就是这个问题。不过术中有可能要转开腹。”孙立恩愣了半秒,然后才继续说道,“患者的胰腺炎发作时间很可能超过了24小时。胰腺现在的受损情况很难说——她已经有高血脂症的现象了。” “从t4开始做麻醉平台就可以了。”麻醉医生嘟囔了一句,然后扭着身子往手术室里走,一边走一边还跟孙立恩说了一句,“没事儿了,你等消息吧。”然后就真的消失在了手术室的门后。 手术的事情,孙立恩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在非洲那种环境下,他还能当个人形生命体征监护仪发挥一点小小的作用。可如今到了四院,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孙立恩要是再进手术室,那除了浪费一套手术服外加占用一块手术室内的空间以外,真的是屁用都没有。想到这里,孙立恩就非常没有心理压力的决定,还是先回抢救室,然后整理一下曾静的病例算了。 认清自己,是一项非常难得且重要的资质。作为一名内科医生,孙立恩在手术室里的作用并不会比麻醉医生坐着的凳子更大。作为整个医疗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只有在正确的位置上,他才能发挥出自己应有的作用。 比如整理病例,比如和内分泌科、消化内科以及ICU联系。 内分泌科前来会诊的医生跑了个空,没有看到病人这一点让前来会诊的内分泌科住院总医师很有些不解。不过,孙立恩手里这一大堆资料确实也能够发挥一定程度的作用。 “手术方案得看外科那边怎么搞。不过我估计……可能得切掉相当一部分的胰腺。”在看完了资料,又听过了孙立恩的诊断意见后,内分泌科的住院总医师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这样的话,她之后面临的问题就会比较大……脾脏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下来。” “那就只有等术后才知道了。”急诊手术就是这样,不光家属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其实就连医生们有时候也不知道具体经过会是什么样子的。孙立恩无奈道,“从时间上推测,她的胰腺炎可能已经发作了差不多一天了。” “普通的急性胰腺炎,发作一天之后就算用药物保守治疗,效果也不会太差。”内分泌科的医生平时并不处理急性胰腺炎患者。急性胰腺炎基本都归消化内科、胃肠外科或者ICU处理。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内分泌科的老总看上去也不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无痛性胰腺炎?人呢?”就在这时,消化内科的会诊医生也到了。不过这次……浩浩荡荡来了一堆人。领头的医生刚一进门就嚷嚷了起来,“病人在哪儿?” 作为重症急性胰腺炎中的罕见病,一个还活着的无痛性胰腺炎患者就等于一篇重要的论文,以及一份极其宝贵的救治经验。也难怪消化内科的医生们会这么重视——一趟会诊就下来了七八号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准备从急诊科手里抢人似的。 与此同时,ICU的医生们也拍马赶到了现场。不过,ICU因为工作原因,能够派出来会诊的医生数量上先天不足。不过,这并不影响ICU抢人的积极性——重症医学科的大主任带着一位副主任直接出现在了抢救室里,并且非常有诚意的说道,“我们专门挑了精兵强将组成了治疗队伍,而且还专门调整出了床位准备接收。她现在病情这么重,肯定是要在我们科里先上监护的。” 胃肠外科的医生倒是没来现场——他们还在手术室里做着急诊手术呢。 内分泌科的老总一开始看这个场面,完全是一脸懵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了看两边的动态,他突然明白了为啥这个病人会被当成香饽饽。 “那个……那个……”他憋了好久才说道,“我们内分泌科可以承接后面的治疗……” 第四中心医院抢救室里,消化内科和ICU的医生差点打了起来。 第797章 逼宫 东京交易所里,满屏绿色的数字正在快速跳动着。和中国股市不同,国外股市大部分以绿色代表上涨,红色代表下跌。这满屏的绿色并不是股灾,而是一片上涨的反应。 原本波动向上的指数突然向下走了一截。当然,这种小波动每天都得出现成百上千次,并不值得在场的“金融精英”们施加多少注意力。 指数第二次向下猛地掉了一段,此时,开始有交易员注意到了情况。他们开始皱着眉头交流起了信息,希望搞清楚指数下跌的原因。 第三次下跌就在交易员们讨论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这一次,指数直接下跌了超过1%。指数的突然变动,让整个上午还绿油油的大盘风云突变。指数的走势仿佛一条脑袋上挨了一锤子的蛇一般直线下挫。不过三十分钟后,上午还有1.1%涨幅的日经指数回吐了全部涨幅,并且还下跌了接近1%。 这种程度的波动,对于一向以“波澜不惊”著称的日经指数而言已经算是少见了。而在大家终于找到了波澜源头的时候,震惊再一次成为了市场的主要情绪。 最近三年累积上涨超过了70%的武田制药,较前一日成交价下挫了16%,比早上的高点更是下跌了17.2%。 武田制药在东京交易所里,一共有十五亿流通股,今天开盘时的每股成交价是6412日元。而目前,它的成交价格已经回落到了5386日元每股。 这也就意味着,在半小时内,武田制药一共蒸发了1530亿日元的市值,也就是十四亿多美金。 十四亿美金的损失,其实对于武田制药而言并不算太大的打击。但这却是一个让所有日本投资者警惕的信号——武田制药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上市公司,而且自从收购了夏尔制药后,每年的总收入都会超过300亿美金。这和它在日本上市的总计955亿美金市值相比,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数字。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武田制药的股价才会被投资者格外青睐——他们都认为,以武田制药不到4000日元每股的价格来看,这是一只被严重低估了的公司。如果参照其他制药公司的平均收益,武田制药的股价应该涨到最少一万日元一股才对。 然而,单日下挫16%的现状,却成了一记警钟。无数投资人突然反应过来,武田制药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这么……好赚。 而在武田制药闪崩的同时,日经指数也被带着一路下滑。等到今天收盘的时候,武田制药已经下跌了34%,而日经指数也下挫了超过5.8%,并且触发了熔断机制。这个幅度已经成为了1990年以来的历史第五大跌幅。仅次于08年次贷危机的11.4%,9.38%,日本大地震后的7.3%和13年,日本央行维持超宽松货币政策会议后的7%。 一家没有任何负面新闻,而且经营正常的大型制药公司,在交易所里的成价格突然暴跌34%。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新闻。当天下午,这一条消息几乎占据了日本所有大小媒体的头条。无数投资人和普通人都在追问,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次暴跌。 在收盘后的一个小时,武田制药发言人接受了媒体采访,并且坚称公司经营并无异常。不论是现有的研发,亦或者是已经上市的药物销售都按照既定流程进行中。至于股票市场的剧烈波动,这位发言人认为,可能是市场中出现了某些不理智因素。 而与此同时,另一场发布会正在悄然进行着。武田制药高级代表,吉田修正站在会场中央,对前来参加发布会的记者说道,“小林会长的经营决策出现了巨大问题,并且为公司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而小林会长却滥用了自己的大股东身份,一意孤行。因此,我们决定集体抛售手中所持有的股票——抛售目前只进行了一小部分。” 台下的记者在听到这种程度的发言之后马上追问道,“所以,贵社已经失去了管理层的信心了是么?” “我们认为,小林会长的决策只会让公司遭受巨大损失,而在目前的时间点上,这个损失还是有可能被避免的。”吉田修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记者这么提问,他扬声道,“我们也就此机会,向董事会提出动议——取消小林丰先生的会长一职。如果这一动议没有得到董事会的支持,那么我们将会抛出手里的所有股份——这一笔股票的数量会占到总股本的13.5%。” “小林会长究竟做出了什么决策?”记者更积极的追问道,“是和收购夏尔制药的交易案有关系么?” “小林会长决心推行的综合诊断中心模式,并没有为公司带来预料中的收益,反而为公司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吉田修说道,“我们一直认为,武田的将来并不能够放心委托给小林丰。因此作出了决断。” 在等级制度森严的日本公司里,出现这种“下克上”的事情简直就是闻所未闻。高管集体逼宫,在任何一家公司里都是大事。而从销售部门起家,并且曾经是大中华区总经理的吉田修也一向被外界认为是最有可能接班小林丰的人选。这样的人突然组织逼宫,要求小林丰下台,甚至不惜抛售手里所有的武田股份。这里面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 · · “吉田一伙终于露出獠牙了。”港区的高层公寓里,小林丰看着窗户外面的夜景,饶有兴致的喝了一口手中的威士忌。在他身后,小林薰带着担心的表情问道,“我们也要做出回应吧?” “回应?为什么要回应必将失败的小喽啰的喊叫声呢?”小林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面朝窗外问道,“薰,这家企业以后必然会是你的。作为未来的会长,你会怎么做?” “正面回应,让所有人都知道吉田的指控并不成立。”小林薰思考片刻后回答道,“然后……收窄推行综合诊断中心模式的支持力度,提前发布年报。” 小林丰听完之后笑着点了点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用这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去应对。”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笑着问道,“你觉得,按照你这个应对方法处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这次的反问让小林薰沉默了很久,他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说道,“这样也许能够让其他投资人安心一些,但并不能改变吉田的想法。他手里的股份如果全部砸出来,还是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股价的。” “如果你面临的只是资本市场,那么这种应对不光没有问题。同时还会为公司赚来一个‘重视股东’的良好口碑。”小林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但你现在并不是在面对资本,而是在面对一个对我们怀有恶意的个人。他也许无法搞垮武田,但他一定能够让公司遭受重创。”说到这里,小林丰缓缓转过身来,对自己的儿子道,“就算武田明天倒闭,我们一家也能继续享受几十甚至上百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武田的员工怎么办?我们的股东怎么办?”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我们不需要去回应吉田的威胁,但必须做出切实的举动。这个举动不光更需要让投资人放心,更需要让他们认定——武田制药仍然有巨大的潜力等待发掘。” “所以……您打算怎么做?”这一连串的话让小林薰有些困惑,“需要起诉他们么?” “不。要拿出成绩来——能够让公众产生遐想的成绩。”小林丰喝完了杯中的酒,从秘书那里拿来了电话,“看起来,是时候让孙医生给我们透露一些好消息了。” 第798章 下本钱 孙立恩忙活完了自己手头上的一系列工作,并且劝阻了两场群架后,终于安生了下来。 消化内科的医生们到头来还是没能抢过重症科的这群牲口。虽然术后恢复的病人他们也没少接,但毕竟监控的专业程度毕竟比不上ICU的那一堆家伙事儿。考虑到病人的安全性,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妥协一下。 论文还是要抢的,只不过要用一种不会伤害到病人的方式来抢。在消化内科的逼迫下,ICU同意让两名消化内科的主治参与到治疗过程中。并且最后联合发表文章。 而一直在旁边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内分泌科也捞到了后续治疗的任务。他们也得出一名医生,辅助ICU和消化内科对病人进行治疗。血糖控制方案和后续的康复都得放在内分泌科进行。 根据手术室里传出来的胃肠外科主刀医生的说法,他们在术中发现曾静的胰腺已经大部分自我溶解。尽管在手术过程中,医生们已经在竭尽全力试图保留胰腺,但剩下的组织……只不过是原本胰腺加胰岛的15%左右。 残留的器官体积不及原本尺寸的五分之一,患者本人必然无法分泌出足够的胰岛素以控制血糖,同时也难以分泌出足够的胰液帮助消化。因此,曾静接下来的人生都需要终身服药。每天补充胰酶制剂,并且注射胰岛素以控制血糖。 血糖的控制是一门非常精密的学问。光是为曾静找到一个合适且能够负担的起的血糖控制方案,就足够内分泌科的医生们头疼上一阵子了。 而孙立恩现在还有其他需要头疼的事情。 下午三点,孙立恩正在抢救室的办公室里低头补着病例,突然觉得自己右侧耳朵一疼。 这个熟悉的拧耳朵的方式……不用说,来人一定是老胡家的。 孙立恩正准备张嘴朝胡佳求饶,结果视线扫了过去,却没有在平时习惯的高度上看到胡佳的脸。稍微往下挪动了一点视线高度,孙立恩这才发现,拧着自己耳朵的居然是胡静。 “我说小子……”胡静护士长微笑着把手又转了个十度,“你是不是忘了啥事儿?” 护士长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个医生能够仍然保持冷静。就算是孙立恩也不例外。他心虚的琢磨了半天,却死活没想到自己究竟忘了什么,才让护士长大人如此不满。 “姨……我干啥了啊?”孙立恩不干反抗,他只是顺着胡静的手往下弯了弯腰,“您有事儿就直接说,这么拧容易伤着自己手。” 胡静先没说话,她继续扭了扭手腕,让孙立恩的耳朵扭动幅度和之前保持一致。然后才说道,“我说,你是不是忘了啥事儿啊,孙医生?” 孙立恩要是现在还猜不出胡静心情非常恶劣,那也不用要这只耳朵了。只不过,孙立恩却死活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病例?我这不是正在写么?病人?人还在手术,现在还没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呢——就算推出来了,那也是要直接送到ICU的,和急诊不挨着呀。 看着孙立恩阴晴不定时时变换的表情,胡静送了手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是真不记得了?” 孙立恩苦着一张脸道,“姨……您给我交个底,我究竟忘了啥啊?我是实在记不起来我究竟忘记了什么事儿了。您就算要收拾我,那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胡静奇道,“你不知道今天啥日子?今天晚上你有啥打算?”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好去见胡佳的爸妈啊。”孙立恩答道,“胡姨,我这实在是一个人在宿舍里闲的待不住。您就让我把这个病人整完吧,我今天早点回去就是了。”孙立恩自认从胡静的话里琢磨出了自己挨拧的原因。他不好意思道,“该准备的东西我全都准备好了,不会耽误明天的事儿的。” 胡静松开了捏着孙立恩耳朵的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叹气道,“你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你们见面吃饭约的是今天晚上啊。”她向着侧面迈出一步,关掉了孙立恩面前的显示器电源,“你赶紧走吧,现在回家收拾收拾还来得及——病例我让袁平安给补完。” · · · 孙立恩是一路狂奔回自己的房间的。他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在心里后怕着。多亏自己选择义务加班的地方是抢救室,多亏胡静今天值班……多亏胡静是胡佳的亲姑姑。要不然等到今天晚上六点半,那等待着自己的绝对不止“拧耳朵”这么简单了。 这个庆幸的感觉就像是曾静遇到了孙立恩一样。只要中间有任何一环出了岔子,那代价就必然是血淋淋的。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今天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到提醒,还真就是因为自己诊断出了曾静的问题。这叫好人有好报。 用十分钟洗了个澡,再用十分钟拆开吹风筒的包装,并且吹干了自己的头发之后,孙立恩按照发型师的教程,把自己的头发整成了设计好的形状。然后穿戴整齐,开上车前往洗车行。 距离预定的开始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现在洗个车的时间还是有的。 对于现代社会里生活的“成功人士”而言,如果说自己的服装是盔甲和战袍,那车就必然是重要的坐骑和伙伴。骑着一匹瘦马的板甲骑士当然不会是什么贵族老爷。如果车上全是尘土和泥点子,那就算穿着定制西装,恐怕也只会被人当成是混的还可以的房地产中介。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孙立恩这才忐忑的开着车前往预定好的饭店——抱拙庄。 选择这里,并不是说整个宁远除了抱拙庄以外就没有第二家饭馆。孙宏斌和王彩凤会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这里的档次足够高,同时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快。而且……胡佳看上去真的很喜欢这里的菜。 当然,这个看法可能是因为孙宏斌和王彩凤没有和胡佳一起吃过几次东西所产生的错觉。如果他们经常和胡佳一起吃饭,就会惊讶的发现,胡佳其实什么都喜欢吃——尤其喜欢从孙立恩的盘子里抢吃的。 这次选择抱拙庄,可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孙宏斌和王彩凤第一次来抱拙庄的时候没有提前预定,因此店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干货也就是一批日本的九头吉品鲍。而这次,王彩凤可是提前了一个月预定的晚宴。规格顿时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同时为了防止未来准亲家觉得老孙家这是在瞎显摆,王彩凤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菜色的风格。粤菜倒是容易彰显食材品质,但这种风格就带着太重的……经济实力色彩。而川湘菜则太过火热,不适合用在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里。 于是,今天的晚宴,就被锁定到了闽菜和淮扬菜上。苏州菜虽然也味道不错,但考虑到双方父母多少都有了些岁数,大晚上的吃太甜不利于血糖控制,所以也就被王彩凤给否决了。 菜单的制定经过了两三个来回的较量。最后,定下来的菜单孙立恩倒是也看了一眼。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估计这顿饭究竟需要多少钱的打算。 光凭这长的仿佛法餐的中餐菜名,孙立恩就知道,自家爹妈这顿饭是真的下了血本了。不拐回家一个媳妇儿,那可能要肉疼到晚上睡不着的地步的那种。 第799章 有趣的想法 晚餐的氛围非常合适。菜色丰盛而且也不会给人太多“暴发户”的感觉。孙宏斌惊喜的发现,自己和胡佳的父亲胡为民居然是高中校友,而且就隔了一年级而已。这个发现让两家的关系顿时又近了不少。 孙立恩和胡佳两个人坐在下首,两人的工作主要是在长辈们用餐的时候负责全程微笑和倾听。 微笑持续了一个小时,孙立恩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僵。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胡佳,发现她紧紧攥着小拳头,也是一脸的紧张神情。 就连桌子上的菜,她也没动几口。 由于提前就说过,今天这顿饭是双方父母见面的晚餐。所以沈轻眉并没有直接现身,而是委托经理送来了两瓶2013年的罗曼尼康帝红酒。 经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了一句“沈总今天下午有点急事,现在人在东京。她说等她回来之后,一定要和孙医生再见面谈谈。”然后就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饭局继续进行,孙宏斌和胡为民两个人明显喝的有些上头。两个人已经凑在一起开始讲起了当年上高中时的教导处主任的坏话。而王彩凤也正和胡佳的母亲李丽娟悄悄聊着什么。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偶尔抬头往孙立恩和胡佳的方向看上一眼,随后带着有些诡异的微笑又重新低声说笑了起来。 不光是孙立恩,胡佳也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过了一会,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裤子口袋里一震。还好,这次他非常机智的把电话铃声调成了振动——在这种环境下突然响起烤面筋的声音,那可真是要命了。 手机上显示的电话来自日本,而整个日本会给孙立恩打电话的只有两个人。看到这个电话,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准备先挂掉再说——等会打回去好像也没关系。 胡佳却突然说道,“是工作上的事情吧?那你先去接电话。” 这句话引来了桌上其他人的注意。胡为民笑着摆了摆手,“小孙,有正事儿你就去接电话吧。你们当医生的,平时处理的事情都要命。”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不过既然得到了长辈的许可,那孙立恩自然也不会蠢到拒绝对方好意的地步。他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然后抓起电话走出了房间。 “孙医生。”电话被接通之后,很快就传来了小林丰的声音。“您还能接我的电话,这一点很不错。” 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被孙立恩直接当成了小林丰中文仍然不够纯熟的证据。他问道,“小林先生,有什么事儿么?” “孙医生,我就不打算跟你绕圈子了。”电话那头的小林丰深吸了一口气,“弊社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放任问题继续发展下去,弊社百年基业可能将会毁于一旦。” 这句话就说的非常重了。孙立恩愣了一会之后才继续道,“您继续说。” “简而言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孙医生你的大力协助。”小林丰沉声道,“阿斯特拉斯的事情,您应该还记得吧?” “是的。”孙立恩很快回应道,“不过……这个事情就算是我和徐医生愿意作证……” “不需要你们作证——倒不如说,请你们出来作证是下下之策。”小林丰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大约几天之后,会有人和孙医生你们联系。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我只希望您在沟通的时候提一句‘我不可能和阿斯特拉斯这样毫不注意员工健康的公司合作。’就行了。” 在特定的时间说一句特定的话?孙立恩有些困惑,不过看在武田制药和四院的良好合作关系的份上,他还是打算帮这么一个忙。再说了,阿斯特拉斯压榨小林薰,而且还隐瞒了富碘气体泄露长达两年的事情也确实是铁一般的事实。 不过就说这么一句话就够了?孙立恩有些困惑的问道,“就这样就可以了么?” “是的,这样就行了。”小林丰沉默了一会后道,“如果孙医生能够拿出一些成绩,证明弊社投资诊断中心的正确性就更好了。我们不光需要罕见病的数据,同时也希望能够和临床医生积极合作,从而发现新的发展目标点。” 孙立恩挠了挠头,这事儿可有些不好办。唐敏再过两周大概就要转院去同协,而且根据他现在听到的消息,唐敏这一系的遗传病被认定为特殊人类遗传资源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个病例数据是很有可能无法交出的。 “我这边现在的病人……没有什么特殊的罕见病啊……”孙立恩想了想无奈道,“我今天才接了一个病人,她现在的问题就是胰腺切除。下半辈子都得靠打胰岛素才能维持生活。” “这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如果有当然最好,没有的话也没有关系。”小林丰的情绪稍微低落了一些,不过他很快就提起了精神,“这个病人为什么要切除胰腺?也是因为罕见病?” “唔……硬要说的话,无痛性胰腺炎确实应该算是罕见病。”孙立恩无奈道,“可是,这种疾病的治疗手段都是成熟的。手术介入之后,治疗主要就是维持血糖。要么手动注射胰岛素,要么再先进一点就用胰岛素泵嘛。”说到这里,他开玩笑似的说道,“如果小林先生您想做点什么,也许可以考虑改进一下胰岛素泵?这种东西一直挂在身上,对年轻的患者来说太不友好了。而且使用的时候也有些不够方便——我听说过很多使用胰岛素泵的患者因为没有按时吃饭,所以突发了低血糖晕倒……甚至还有死亡的病例。” 胰岛素泵的故事还是前来会诊的内分泌科住院总医师告诉孙立恩的。他在听到曾静需要切除几乎所有胰脏之后表示了惋惜,“这姑娘年纪也不大,要是挂了胰岛素泵的话……以后都没办法穿泳衣了。” “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没想到,孙立恩的一句玩笑话却突然引起了小林丰的兴趣,“孙医生你有什么想法么?” “额……”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如果能把胰岛素泵做成隐蔽性的……比如埋在身体内部的行不行?然后通过软件或者血糖监控来判断什么时候注射胰岛素……这样能行得通么?好像没办法补充胰岛素或者换电池吧?” 孙立恩压根就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只是为曾静觉得有些遗憾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没有琢磨过这种“埋入式”胰岛素泵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补充胰岛素可以通过注射管或者注射仓来解决。充电就更容易了——用无线充电技术就行。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充电器贴在皮肤上充电……这并不难解决。”小林丰越说越兴奋,“这是个很不错的想法!” 孙立恩拿着手机,一脸的扭曲和震惊表情。 这也行? 第800章 分散风险 植入式胰岛素泵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能有什么样的功效,孙立恩完全没有概念。但小林丰却像是捡到宝了一样,接连向孙立恩道谢了好几句,这才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 “……”孙立恩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自己手机上已经结束了的通话界面,然后叹了口气,重新把手机装进了口袋里——小林丰真的没问题吧?这种两句话就能说动了的样子可真不像是个大型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应该有的样子。 你好歹说要回去研究研究,再挂电话啊。 不过,武田制药的未来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孙立恩也实在是没有工夫去关心了。他现在还是得先陪完这一顿饭才行。 后半部分的情况比较顺利。至少孙立恩自己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一顿饭结束后,孙宏斌和胡为民决定找个茶馆继续聊。在这个提议下,两人很快就决定到孙宏斌入住的酒店楼下继续聊天。同时还得带上两位母亲一起参与。 这四位长辈要继续聊天,可胡佳和孙立恩明天还得上班。于是,双方愉快的决定让孙立恩把胡佳送回去——送到胡静家里,这样方便她明天早上上班。 孙立恩接下了任务,带着自己的小女朋友上了车。还好,今天的饭桌上主要是孙宏斌和胡为民在喝酒,他自己滴酒未沾。 开车回去的路上,孙立恩一直有些惶恐。他实在是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表现的怎么样——不过想来胡佳的父母还愿意跟自己爹妈详谈,那结果至少应该不会太差。 半路上,胡佳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快到家了才看着孙立恩幽幽道,“我现在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啊?”孙立恩开着车,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了?” “不真实。”胡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像是做梦一样啊……我一直觉着正常情况就应该是偶尔上班的时候和手机里才能看见你。我爸妈这边和你这边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她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锁在座位里,但连却依然冲着孙立恩,仿佛这张脸她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这一次见面之后,就好像两个世界突然重叠了……”她顿了顿柔声道,“我刚刚突然有种感觉,下半辈子就是你了。” 胡佳的话说的孙立恩心里一荡,他笑着反问道,“现在才觉着下半辈子得跟我一起过啊?那我可比你早。” “吹牛。”胡佳嘴上好像有些恼,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遮不住。 · · · 把胡佳送到地方,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胡静一如既往的站在门口等着自家侄女到来。并且在接到胡佳之后,还很隐蔽的瞪了一眼孙立恩。 孙立恩明确的在胡护士长的眼里读出了“你个小王八蛋居然敢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拉胯,等着我回头收拾你”的意思。而作为回应,孙立恩则双手合十一拜再拜,意思也很简单,“多谢大姑救命之恩,回头小孙一定好好孝敬。” 胡佳跟着大姑进了屋子,而孙立恩也重新发动起了自己的沃尔沃往宿舍走去。明天正常上班,不过只要没什么奇怪的病人被收进来,那就算是早点开溜好像问题也不大——毕竟自己今天还在抢救室里义务加班了一天呢。 车刚刚开出胡静家的小区大门,孙立恩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国内号码,孙立恩对这个号码上结尾的六个3印象深刻——这是沈轻眉的手机号。 “沈姐,我听说你今天去东京了?”孙立恩利用车机蓝牙接通电话,笑眯眯的说道,“今天可真是多亏了沈姐帮忙,太麻烦您了。” “孙医生,你来我家饭店吃饭消费了,这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沈轻眉客气了两句,不过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安稳的情绪潜伏。她和孙立恩又寒暄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孙医生,你觉得武田制药这个企业怎么样?” “啊?”虽然猜到了沈轻眉突然飞到东京,大概率是和武田制药的事情有关系。但他还真没想到沈轻眉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我觉得还可以吧?” “武田这次可是遇上了大麻烦了。”哪怕是身经百战如沈轻眉,在提到武田面临的麻烦时,也不仅有些焦虑。“公司里主管销售的副总要逼宫,武田的股价今天跌惨了。” 孙立恩对这种话题不是很能理解,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沈轻眉的裕华集团和武田制药捆绑的非常紧密——双方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事实上,让沈轻眉头疼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武田制药过去十几年来的股价一直非常稳定。大概每年总能有个2~3%的涨幅,并且最后算上分红后,投资者一年能有接近5%的综合回报。 这个比例在资本市场里不算太高,但好在稳定且常有。而沈轻眉的裕华集团以及旗下的港牌银行之所以敢充当银团主力,也就是看在这个综合回报率上。 可是……武田突然爆出一个大雷,这种事情让所有投资者都倍感紧张。今天下午五点从宁远起飞前往东京的沈轻眉其实已经算是动作比较慢的了。其他的投资者要么直接在东京有自己的办事处和代表,要么干脆就长期派驻了人员在武田制药内部。他们几乎是在武田股价刚刚出现异动的时候,就已经来找过小林丰了。 其他的投资者,大部分是武田以股权抵押或者实物抵押的形式拉来的债主。但裕华集团不一样,他们是战略基石投资者。他们用自己的钱换来的不是抵押,而是一批股票。 作为回报,裕华集团和港裕银行不光能够收获武田制药的分红,同时还拥有可以升值的股票。如果在股价上升的情况下,这当然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三到五年之后,这笔投资的综合收益超过100%都是有可能的。而随着武田制药推行的罕见病治疗体系健全,这笔投资势必会越来越赚。 但股价猛然下跌之后,压力一下子就压在了裕华集团身上。作为一家综合型的实业集团,裕华的资金链并不能算是特别充裕。在抽调了接近8亿的现金流之后,裕华集团所面临的的资金流风险更是大到了难以接受的地步。 今天的武田制药股价已经下跌了34%,而裕华集团和港裕银行一共撒出去的接近80亿美金,现在的市场估值还剩下52亿多。这个损失几乎已经超过了港裕银行的承担上限——如果继续出现亏损,它很可能无法达到香港金融局的风险管控要求标准,从而遭到处罚甚至吊销牌照的危险。 裕华集团的所有总资产加在一起,都不到80亿美金。沈轻眉之所以能够调动这么大一笔资金,主要靠的还是这张香港银行牌照,以及整个相关金融体系的杠杆放大能力。 按照最坏的打算,武田制药的股价只要再下跌超过20%,那裕华集团就算是彻底出局了。他们不光会丧失手里占总比重15%的武田制药股份,同时还会因为巨额亏损而直接破产。裕华集团的所有资产都会被变卖用于填补杠杆损失,而和港裕银行签订保险合约的保险公司也得因此狠狠亏上一笔。保单的赔偿金将被用来支付港裕银行的储户和客户们所遭受到的,因为港裕银行倒闭而产生的损失。 沈轻眉是真的急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集团因为这种事情化为乌有。但她也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能扭转现在的局势——小林丰承诺会有“重大”的举措扭转局面,甚至主动提出以个人名义向港裕银行提供5亿美金的无息额外保证金以化解风险。但这也仅仅让裕华集团出局的空间稍微变大了一点而已。不彻底解决问题,裕华集团灰飞烟灭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她打电话给孙立恩,是为了从孙立恩的角度再冷静思考一次——武田制药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投资的企业。她需要马上做出决定,是继续维持着这种巨大的风险继续干下去;是现在开始分摊风险,亏本出售一部分股票;亦或者是干脆壮士断腕,亏损40%出局,让整个港裕银行和半个裕华集团化为资本市场里的泡沫消失,从而保留下半个裕华集团。 沈轻眉在这种压力下,仍然只是“语气中潜藏着一丝不安情绪”,这已经是超乎常人的心理素质了。 孙立恩想了想问道,“小林丰先生在这一两个小时之内,有没有给您来过电话?” “没有。”沈轻眉果断道,“我大概四个小时前才从武田的总部出来,这中间他没有和我再有过交流。” “在两个小时前,小林丰先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主要提到了两件事情。”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一件可能和阿斯特拉斯有关,另一件则和植入式胰岛素泵有关。” · · · 沈轻眉坐在帝国大饭店的顶楼套房里,窗外能隐约看到一片昏暗的日比谷公园,以及更远处的皇居的剪影。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打了个电话。 “彩凤姐,我是沈轻眉。”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说道,“您之前说过,想买一部分武田的股份……集团内部现在有分出一部分股份,从而分担风险的想法。您对这个还有兴趣么?我必须得提醒您一下,武田制药最近的股价非常不稳定。今天下午,它突然下跌了30%多,要不然我们也绝对不会考虑出售一部分股票的……” 第801章 学习 孙立恩没有对武田制药的事情太过上心。毕竟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一个医生就算再怎么操心,也不可能对武田制药的现状有什么影响。 虽然听起来好像有些无情,但孙立恩还是觉得自己替小林丰操心这些就有点没必要了。如果连小林丰这种人都搞不定,那武田制药就算是明天倒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比起武田制药,孙立恩更操心的是明天的工作问题——今天去义务加班的时候忘了回一趟综合诊断中心,看看唐敏和鲁春雨的情况。现在心里还真有点犯嘀咕。 不过,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唐敏和鲁春雨的病情并没有发生什么负面变化。孙立恩在办公室里听到了这个消息时候,心里顿时开心了不少。 今天上午的工作不算太多,在完成了查房之后,孙立恩决定继续跟一下昨天收入病房的曾静。按照时间来看,她现在应该也醒了。 ICU那边直接拒绝了孙立恩的探视,理由也很简单,“你小子每次进来都有问题,这病人现在又不是你负责的,不许进来!” 听到了这种“竭尽全力”的拒绝方式,孙立恩只能苦笑两声然后作罢。不然还能怎么办,拿起一旁的灭火栓当成破门锤,然后来一波野猪突进? 自己试图找事结果没找成,孙立恩只能回到了办公室里开始看文献。好歹是工作时间,虽然没有事情可以做,但现在睡觉也实在是有点过分。 没有事情干的时候,就学习吧!孙立恩把自己下载的一批文献打印了出来,然后开始拿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了起来。有可以实际操作的纸摆在面前,学习的氛围比直接在电脑上观看强出了不少。而且阅读纸质书籍时的漫反射还比手机的直射光源更护眼。看久了也不会太难受。 现在看到其他医生发布的Case report 的时候,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已经不再是跟着人家的思路去治疗,或者先看后面的文献复习部分了。他会直接把自己代入到论文中的环境里,然后自己装作没有开挂辅助的样子,去思考究竟要怎么进行诊断——做哪些方面的检查,而数据需要进行什么样的对比。 看论文的时候,孙立恩总是会有种奇妙的错位感。在状态栏的辅助下,他几乎不需要考虑给患者做什么检查以明确症状——他需要做的只是用一项又一项的检查来证明状态栏的提示。然后凭借着这些提示来进行诊断。 所以,孙立恩就会在阅读文献的时候产生这种奇妙的错觉——他总觉得其他医生的反应有些偏慢。只有在获得了一个特别具有决定性的条件之后,他们才会往其他疾病上去考虑。如果检查上没有获得进展,那他们的行为就像是被激怒的蜂群一样,看上去攻击的对象不少,但事实上却是胡搞一气。 当然,孙立恩自己也非常清楚,这才是诊断的正常状态。又不是每个医生都能和他一样,看谁脑袋顶上都能带个状态栏,而且状态栏上还能给出一堆提示信息。 这些工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医生要是能有状态栏,那绝对比孙立恩能发挥出来的作用更大。 有这样的认知基础后,孙立恩很理所应当的做出了决定——好好学习。总要对得起老天爷给自己的这个机会吧?要是自己能力不足,状态栏的能力发挥不出多少……那岂不是白瞎了这种一点都不科学的外挂? 抱着这样的决心,孙立恩开始继续学习了下去。在他开始看第五篇文章之前,他的手机忽然决定要做点什么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它自从开机以来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被设定成纯振动这么久呢。 “妈?”孙立恩看到来电号码后有些奇怪,他接起电话问道,“有啥指示啊?” “没啥指示,我有事儿问问你。”王彩凤在电话那头说道,“武田是咋回事儿?沈总打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哦……武田制药啊……”孙立恩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知道武田制药今天是不是股价又跌了。“她昨天打电话问过我,听说是武田制药内部有点问题,所以股价才在跌。” “武田这家制药公司主要是生产是干啥的?”王彩凤在电话那头问道,“我平时没怎么在国内见过他们的药啊。” “他们在国内销售的药物其实不少的。”这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孙立恩答道“其实主要是你们能见到的不多。武田制药以前的主营业务主要是慢性病的控制药物。比如控制高血糖、高血压的药物。唔……他们也有肿瘤药物的业务。自从收购了夏尔制药之后,还有一些应对罕见病的药物,不过在国内还没有经过相关的审核。” “那岂不是这家公司没什么前途了?”王彩凤追问道,“你觉得武田能扛过去么?”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皱眉道,“我倒是觉得……小林丰这个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趴下。” 他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昨天晚上小林丰会那么果断的就认为“植入式胰岛素泵”是个很好的项目。植入式胰岛素泵的适用症和武田之前的业务范围高度重合,而且武田本身对糖尿病的研究比其他药企要深入不少。如果能再配合上武田现行上市的胰岛素增敏剂,那一次补充胰岛素后,这台植入式胰岛素泵就能持续运行很久很久。 而且,这台设备还能让武田制药开始涉足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医疗器械领域。开辟一个全新的商业领域,并且建立新的赢利点。 作为持续使用的设备,还可以通过某些特殊设计令设备只能使用武田生产的胰岛素……孙立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林丰这么积极。这玩意确实容易赚钱呐! “而且,武田最近几天应该就有新的动作。我个人还是挺看好武田制药的。”孙立恩理清楚了思路后,对自己的老妈说道,“再说了,不看好也不行呀,他们可给我发了好多顾问费呢。” 第802章 反击开始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兜町的一座巨大灰色建筑物里,所有人都在看着头顶上的环形屏幕,神情严肃。 武田制药的股价再次下挫,目前已经下跌了8%。受到武田制药的牵连,日经指数再一次由绿翻红,目前下跌了1.5%。 日本是一个规矩非常“大”的国家。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个体表现出和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有可能遭到歧视甚至是欺凌。同时,这也是一个非常讲究上下关系和“礼仪”的国度。所谓的“下克上”,下属背叛上司,在社会里都是巨大的禁忌。 吉田修的举动在整个日本经济高层社会中引起了巨大的波动。不止一个位高权重的“高层”人士给小林丰打来了电话。他们传递的信息只有一个——马上解决吉田修,把股价稳定下来。 吉田修则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来自政界和商界的支持。当然,这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日本商界那股死气沉沉的味道,让这个从事新兴市场营销的高级副董事早就难以忍受了。他得到的支持主要来自于华尔街的那帮空头们——他们早就买好了大量的看空期权,准备在武田制药身上大赚一笔。 而吉田修的目的则和这帮空投并不完全一致。他只是想把武田的控制权握在自己手里而已。根据他和空头们的协议,武田的股价被打压到1000日元左右后,空头们会立刻开始进行恶意收购。争取一口气拿下市场上被疯狂抛售的股权。最好是能拿下超过38%的股份。这样,配合上吉田修一系的13.5%的股权,他们就能够对武田制药形成绝对控股。从而轻松的把小林丰踢出去,彻底控制公司。 吉田修所说的“抛售股票”完全就是唬人的把戏。他不光没有打算彻底抛售股份,甚至还有继续增持的打算——昨天的暴跌中,他自己只出售了1%的股票,而其他的抛售,全都是空投们下的本钱。 空头们当然不会只满足于控制一家世界排名前10的制药公司这么简单。他们的计划更加深远——在控制了武田制药之后,他们会迅速把武田制药肢解掉。然后将武田旗下的所有药物和研发机构分门别类的卖给其他大公司。这里面最值钱的,毫无疑问就是来自爱尔兰的夏尔制药。而武田现有的这一系列针对慢性病的药物,同样也是每一个都价值几亿甚至十几亿美金的宝物。 在卖光了武田制药的家当后,换来的金钱可以通过各种金融渠道定向亏损给华尔街的空头们。剩下的残骸则可以留给吉田修,然后当成是犒赏野狗的骨头。反正这么操作下来,华尔街的空头基金们一个个都能吃个肚满肠肥。剩下的东西送给吉田修也没什么关系。 正面吃一遍,反面再吃一遍。这才是华尔街的资本家们赚钱的不二法则。当然,这个计划吉田修也不知情——他还以为自己只需要出售几种药物给阿斯特拉斯,拉动他们的股价从而再让华尔街大赚一笔——这样就可以彻底拿下武田制药了呢。 同样在中央区日本桥的武田制药总部里,所有的社员几乎都无心工作。他们一遍四下交头接耳,一遍时不时担心的往窗户外面看上一眼。仿佛窗户外随时都能看到小林丰一跃而下的身影似的。 吉田修一派的所有高级管理人今天都没有来上班。他们已经放出了话,除非小林丰拱手让出公司控制权,否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小林丰今天早上却一如往常的来到公司,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今天,公司的股价又下跌了8%。而刚刚经历了“世纪收购”的武田制药杠杆奇高。连续两天的股价重挫,很可能已经让公司的相当一部分借款进入了提前抽贷区间。制药公司的员工们虽然对金融知识懂的不太多,但他们也能明白,现在是公司生死存亡的关头。一旦武田制药易主,就凭吉田等人的性子,所有员工都得倒霉。 小林丰现在的压力也很大。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右手轻轻揉动着自己的太阳穴。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一共有三家银行的行长直接给他打了电话。这三家银行都是被美国控制的银行,他们不顾武田制药和他们几十年的合作关系,突然提出了抽贷的要求——哪怕这样会让他们损失数亿美金的利息。 小林丰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在兑付上有任何延迟,哪怕只是一两天都不行。只要兑付出了问题,那所有的金融机构就会一起变脸,它们会毫不犹豫的变身野兽,然后冲过来在武田的身体上狠狠撕下两块血肉。 武田制药的资金链还算健康。这是小林丰刻意控制下得到的结果。收购夏尔制药时,武田制药的资金负债率一度高达112%。但好在引入了裕华集团和港裕银行这两家战略基石投资者,它们的参与直接让武田的负债率下降到了90%左右。再加上小林丰自己减持股份后,无息借给公司的资金,以及最近三年中的盈利,目前武田制药的综合负债率约为65%。三家银行的抽贷虽然突然,但仍然还在武田的承受范围内。 小林丰现在的个人账户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资金都划拨给了公司的财务部门。而他名下的私人飞机、游艇和所有的地产都一起抵押给了银行换取资金。除了小林薰和林兰所居住的那套房子,以及小林丰买给他们的一辆车以外,他几乎压上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提供给裕华集团的五亿美金,也是从这里拨出的。 在一些议员的帮助下,武田制药可以推迟两个月再补交本年度的所得税。全部加在一起,武田制药现在可以动用的流动资金大约有两百亿美金。要想扭转局势,那就只能从这上面想办法。 小林丰伸出稍微有些颤抖的手,他从桌子上拿过了二十多年未曾动用过的水晶杯,然后往自己的肚子里灌下了整整一杯威士忌。 在酒精的作用下,小林丰的脸色瞬间变红。他用已经稳定了不少的手拿起电话,然后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对着电话那头说道,“老川社长,报道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第803章 指定台词 第二天中午,孙立恩刚从会议室出来,就听到了帕斯卡尔博士的通知,“院办那边说,等会有个小采访要你去做。” “又是采访?”这几年以来,孙立恩已经连续接过了好几次采访任务。按理来说,自己最近也没有干什么特别神奇的事情能够吸引记者的——唐敏的病例还没有作为论文发表出去呢。 不过糊涂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孙立恩马上就回忆起了小林丰的话。他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问道,“是……国内记者?” “听说好像是NTV电视台的。”帕斯卡尔博士说道,“我看这个架势……来的人好像还不少。院办楼底下停了好几辆车呢。” 孙立恩听到这个,不由得有些心里发慌。在这么大的阵仗面前……直接说阿斯塔拉斯有问题?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不过转念一想,孙立恩又冷静了下来。反正自己和阿斯特拉斯没有什么联系,医院里甚至没有采购他们的药物。而且阿斯特拉斯的碘气体泄露又不是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日本的媒体自己也报道过。与其担心怎么在大阵仗面前怎么说阿斯特拉斯的坏话,倒不如考虑一下怎么把话题转移到上面去。 已经28岁的孙立恩当然不是什么傻子,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一次接受采访必然是小林丰所安排好的计划。而且以小林丰这个人的性格,搞不好这次采访还是非常重要的那种——甚至可能是打响整个武田制药反击作战的号角。就算不是看在小林丰捐赠的综合诊断中心,以及小林薰和自己的交情上。哪怕是看在小林丰每个月给所有诊断组医生开出的巨额补助上,他都得想办法完成任务。 不过事实证明,孙立恩还是太年轻了一点。有小林丰这条老狐狸安排在前,孙立恩甚至不需要怎么费脑子去把话头往阿斯特拉斯上引。 “孙医生,您好。”在院办准备的小会议室里,孙立恩面前坐着两名穿着正装的记者。其中一位用有些别扭的中文向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通过一旁的翻译道,“我是负责这次采访的记者桝太一。” “哦……你好。”孙立恩压根就没听懂这位记者叫什么名字,旁边的翻译也非常没有诚意的将这位记者的名字直接用日语复述了一边,听起来像是“马斯太乙气”之类的读音。 不过采访中,对面的记者叫什么名字似乎并不重要。这次的采访……至少在孙立恩看来似乎更像是邀请自己进行某种新闻评论节目。这群工作人员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放了一台32寸的电视,孙立恩则在翻译的指导下,首先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内容比较简单,上面主要描述了最近二十年间,日中双方在偶尔的外交风波中保持相对稳定的关系,并且在经贸上的合作日益密切的故事。而孙立恩作为医生,需要负责评论的部分主要是中间这一段的生物制药和医疗领域。 “孙医生,刚才您也看到了这段VTR。”看完了大概二十分钟的视频后,记者重新开始提问,“您作为医生,对视频里的这段介绍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们医院在三年前,因为一些比较特殊的原因,所以和武田制药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合作关系。”在接受采访之前,院办那边特别嘱咐过孙立恩,可以对外披露武田制药的捐赠以及合作。但是对于合作的具体内容,最好还是别往外说。这一点似乎是武田制药提的要求——毕竟从双方的合作内容上来看,四院属于占了大便宜的那种。而由于中国的法律法规要求,武田制药并没有从四院这里获得一开始预想中的疾病资料。 这种内容如果真的放在新闻里播出去,那就等于帮着吉田一系来攻击小林丰甚至整个武田制药。这可和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南辕北辙了。 “根据我们从武田制药获取的消息,贵院应该是成为了武田制药所大力推行的‘综合诊断中心’的试点机构。”这位记者的采访风格好像更接近于综艺节目而非新闻,他用一种稍微有点“戏剧性”的风格问道,“孙医生是这个中心的主要负责医生吧?您之前也在这家医院的其他部门工作过,请问您对这个新的机构有什么感受?它真的发挥出了自己一开始预想中的效果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超出孙立恩的预想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拿唐敏的例子出来做个说明比较好。 “它确实发挥出了非常好的作用……举个例子吧,不过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原因,我需要对这个例子做一些……修改。但是我可以保证,确实是有这么一个病人的。”孙立恩先做了些说明,然后才说道,“我这边之前接受过一个病人,年纪不大……不到十岁。”他讲了一遍男版唐敏“小A”的故事,然后说道,“在来到我们这个综合诊断中心之前,他的父母基本已经准备放弃了。尽管有社保的支持,但一个小孩子,在国内最好的医院做了活检都无法诊断出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这对家长的打击是非常巨大的。” 记者点了点头,露出了一副能够想象到那样打击的表情。 “如果没有武田捐赠的这个诊断中心,就算某一家医院的医生怀疑到了正确的方向,判断出了这是一种从未被发现过的遗传病。小A也未必能够获得治疗的机会。这个家庭为了给孩子治病,已经花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而进行基因方面的序列诊断,以及复杂昂贵的治疗都是这个家庭不可能负担的起的……就算有社会援助,想要完全覆盖这段时期的诊断、治疗、生活成本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如果没有武田制药的支援政策,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确诊,没有治疗方案,没有足够能力继续治病的孩子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放弃治疗回家等死。不过孙立恩实在是不想在外国媒体面前说这种话,他总觉得这样感觉有些……让自己心里不舒服。 采访很快就进入了结尾阶段,整个采访流程加上孙立恩看视频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而已。 对面的这位记者看着提词板,然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日本国内的很多大型制药公司,在看到了武田制药建立的模式后,都表示有类似的计划和想法,准备在中国和众多医院开展广泛的合作。孙医生,如果有其他公司愿意和贵院继续合作,您还会持开放态度吧?” 来了!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这种事情当然不是我一个普通医生能决定的。只不过如果问我的话……阿斯特拉斯这家公司我可能不会考虑。” 这句话说完,现场其他的工作人员似乎突然紧张了起来。而会议室里,更是有一名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的人突然试图冲入摄像机的拍摄范围,从而打断节目录制。 他很快就被其他的工作人员给拦了起来,而这位记者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乱局,然后表情不变的问道,“为什么是阿斯特拉斯呢?这在日本国内也是非常有名的一家制药企业……” “我不可能和阿斯特拉斯这样毫不注意员工健康的公司合作。”孙立恩说出了这句小林丰交代的特定台词,然后摇头道,“我们和武田制药的合作关系,其实和阿斯特拉斯的事情也有关联。不过这个具体细节也涉及到病人隐私,我就不过多透露了。” 第804章 底线 孙立恩在回答结束之后,就被一群工作人员护送着离开了会议室。他走出房间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身后房间里传来的怒吼——这是那个被人拦住了的西装革履男人的声音。 不过人家具体在喊些什么,孙立恩就听不懂了。左右不过“八嘎”之类的日语,他大概明白个意思也就差不多了。 一旁的工作人员见孙立恩神情有异,于是解释道,“那位是阿斯特拉斯的代表。我们这期节目……是阿斯特拉斯这边赞助的。” 孙立恩顿时对小林丰这条老狐狸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叫什么,这叫赊刀杀人呐!从人家手里借了把刀,回头直接就把卖刀的给捅死了。这套操作不光伤害极高,而且侮辱性也很强。小林丰这就是明摆着要告诉阿斯特拉斯,我要对你动手了。 孙立恩一点都不怀疑,这次的报道必然可以顺利播出——毕竟这是小林丰早就安排好了的行程,要是他一点把握都没有,那就不至于在这个当口让自己说阿斯特拉斯的不是。 这个猜测非常正确,小林丰对此确实有自己的独家安排。 桝太一这次的采访,是为了一档综艺节目进行预先录制做准备。而这档节目,是日本电视台黄金时间段的王牌综艺谈话类节目之一,《闲聊007》。 作为一档收视率稳定在12%以上的综艺谈话节目,《闲聊007》的主要进行模式是以一名或者两名嘉宾,配合上七名搞笑艺人的固定班底谈话节目。在节目中,众人以各种方式插科打诨,并且挖掘嘉宾本人的故事。总的来说,这是一档王牌中的王牌节目。 而小林丰的安排非常简单——他将作为嘉宾,在周六参加节目录制。而节目本身将在周一晚间十点播出。 作为著名企业家,小林丰这样的企业家并不是《闲聊007》的常见嘉宾人选。但好在这档节目平时的运行风格就是“主持人并不知道今天到场的嘉宾是谁”的模式,至少从节目的角度出发,这样的安排并没有问题。 而武田制药从周四开始的一系列股价波动表现,已经成功的让它成为了目前最具话题的公司。下克上的剧情天然能够吸引饱受公司折磨的社畜们注意,而看着高高在上的有钱人跌落云端,更是所有普通人都想追看下去的故事基调。 电视台那边,有上层的招呼,扛着阿斯特拉斯撤出资助强行录制节目也不是不行。而小林丰在和七名搞笑艺人聊天之前,还有一件工作要做。 凭借着优秀的紧急加班能力,以及跨国级别的工业设计能力,以及中国代加工厂的快速反应,小林丰在周日的早上收到了一件外观相当精美的“样品”。这玩意正是孙立恩随口提到的,“植入式胰岛素泵”的实验样机。 这件“植入式医疗设备”真不能算小。它能够同时储存4000个单位的胰岛素。而注射精度能够达到0.25单位。只要单次胰岛素需求量小于44个单位,它一次性可以储存一名患者一个月的胰岛素用量。 同时,武田制药还在市场上普遍发售的“智能血糖仪”上进行了初步改装。在接受到了血糖仪传来的血糖数据之后,植入式胰岛素泵能够以最小每分钟0.25单位的速度开始输注胰岛素。并且在血糖水平接近预设值后自动停止。 理论上来说,这件医疗设备完全可以摆脱人为控制,自动的持续向患者体内输注胰岛素。并且还可以在血糖即将回落回到正常区间前停止注射,从而防止胰岛素泵使用者常见的低血糖发作。 其实,这个胰岛素泵还可以做的更大一些。在患者腹腔内占用200毫升左右的空间,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不良反应。但现有的胰岛素大部分都要求在30摄氏度以下保存。并且一般保存时间也不超过30天。所以,在武田推出能够在人体温度下长时间保存的胰岛素之前,这种胰岛素泵的空间做的再大也没有意义。 小林丰看着这件“艺术品”,心里安稳了不少。这件东西,交给其他大型制药公司,效果估计都会比较一般。但武田不一样……武田制药的重心之一就是控制高血糖的药物研发。这种胰岛素泵如果投入生产,对武田本身的药物销售也会有刺激作用——单纯注射胰岛素的效果当然是不如配合胰岛素增敏剂使用的。 “父亲……”小林丰正看着自己手上的胰岛素泵,小林薰忽然敲了敲门,“司机已经到了。” 小林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顺手把胰岛素泵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今天还要和林兰去康复中心吧?用不用让山田等会送你们过去?” 和小林丰“相处”了三年,失去了过去记忆的小林薰已经可以没有什么芥蒂的叫出“父亲”了。但这次,他有些犯难的摇了摇头,“我和林兰商量过了,那边的康复机构价格实在是太贵,我们以后打算去公立的康复中心继续接受治疗……” 小林薰身上的麻风病并没有发展到需要接受康复治疗的阶段,他事实上只是陪着林兰持续进行康复训练而已。而小林丰也在这中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为林兰选择的康复机构效果相当不错,但同样的,收费价格也几乎是日本第一。 这么说吧,单以小林薰现在每年六百五十万日元的收入,林兰根本不可能持续在这家机构接受康复治疗。而小林薰的收入事实上已经比日本普通上市公司上班族高了差不多20%。 “现在公司遇到了这么大的挑战,我们觉得继续去这种机构……”小林薰继续说着,却突然被小林丰打断了。 “我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公司身上。”小林丰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眉道,“但唯独没有动你和林兰住的房子。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现在就能稳操胜券了。”他摸了摸已经比自己更高的儿子的脑袋,“我只是希望,万一失败了,你和林兰还能有一个稳定的生活。” “我的人生已经和公司彻底绑在了一起,我不能后退。但你不一样。”小林丰笑了笑,他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在阳光下喝了两口威士忌。“我欠了你和你母亲太多,但是这笔欠款,我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上了。”他迈着步子向门外走去,“让你置身事外,这是我的底线。” 第805章 新的病人 小林薰在父亲的关注下置身事外。而孙立恩……则在父亲的要求下,接了一个新的病人。 孙宏斌自己其实并不是那种……习惯给自己儿子下任务指令的家长。只不过,这次他确实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必要给这个病人帮帮忙。 孙宏斌和王彩凤开的“纸箱厂”在多年前进行了扩张,如今名叫“中富集团”。业务包括纸箱生产,实业开发和地方物流体系配送建设等等一系列项目。中富集团在各地都有不少员工,而其中又以四川地区的员工居多。 西南地区出身的员工踏实肯干,而且比起其他地方的员工,普遍的更能吃苦。中富集团排出到各地进行物流体系建设的员工中,四川员工数量最多。他们为整个集团吃了最多的苦,同时也为整个中富集团带来了最多的收益。 距离今年过年还有两个礼拜,中富集团准备召开一场表彰并且感谢优秀员工的集团大会。目前抵达常宁的员工已经有一百多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决定在常宁和同事们一起过年。 过年这种事情,最重要的点就是得和家人一起。中富集团也对此做好了相关预案——他们为每一个受邀来集团总部过年的员工提供了三室一厅的免费住处,以及最多五人的来回交通费用报销制度。 一家人有老有少,五个人的名额其实都算有些偏少。不过凡事确实也做不到尽善尽美,毕竟三室一厅的房子住六个人已经有些紧张。再多提供交通名额,那反过来还得调整住房安排。 常宁总公司这边也特意准备了工作人员和车辆。专门的接待人员驻守在火车站门口,专门负责把同事们的亲属接到公司预定好的住宅小区里来。这样的安排花销其实并不算太大,但胜在透着一股令人心情愉悦的体贴和人情味。 作为主导这次活动的最高领导,孙宏斌对这些员工的生活安排几乎是每天都要过问。好好一个营造“家庭感”的公司集体活动,要是中间出了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反而让这些为了公司辛苦多年的员工心里不痛快……那可就太不合适了。 原本按照计划,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今天下午才会回到常宁总部。但今天早上,孙宏斌还在喝茶吃早点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自己手下一个副总打来的电话。 副总在电话里问的很直接,“孙总,咱们集团旗下的医院,对员工家属有没有优惠政策?” “目前是没有这个流程……怎么了?”孙宏斌有些奇怪,毕竟自家事自家知——现在的中富医院仍然还处于“萌芽”阶段,不管是治疗还是科研任务都还远没有到能够在常宁市内独占鳌头的地步。集团内部的员工们平时身体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都会优先选择去本地的公立三甲医院看病。中富医院目前的主要服务人群,还是医院附近的慢性病和老年病患者。 “有个员工,他孩子刚从老家那边过来。”副总在电话里说的也挺无奈,“最近孩子一直不舒服,在本地医院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说是打了几天吊针,目前还是不舒服。咱们这边的医院接诊了之后也没什么好办法,连个病因都查不出来。他们说要做什么测序,一套检查收费要两万多。” 两万多,对于一个年收入大约七万到八万元的员工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一次参加年会的各地员工都属于基层骨干,他们的收入确实不算太多。 “孩子没有社保么?”孙宏斌皱了皱眉头,中富虽然是一家民营企业,但是员工们的福利措施一项都做的相当不错。中富旗下的所有员工100%有社保,而且商业保险覆盖率也达到了80%左右。同时,中富自己也利用了大规模投保的议价能力,为员工争取到了“家人购买商业保险,保费8折”的优惠。 “没有。”副总无奈道,“这个员工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他问道,“咱们现有的福利体系覆盖不到这个检测部分,用不用通过工会为他搞一次筹款?” “犯不上。人家孩子连得的是什么病都还不知道呢。如果有什么大问题,两次以上的筹款就感觉不太对。”孙宏斌否决了副总的要求,他想了想问道,“常宁的医生们搞不清楚孩子是什么病?” “已经住院三天了,但是现在连孩子应该去哪个科看都没有头绪。”副总顿了顿问道,“要不……让他们把孩子往宁远送?” 孙宏斌想了想说道,“你先别着急,我这边联系一下看看……如果可以,就让他们直接把孩子送到宁远来看病。至于费用方面……也别想着走什么筹款。我个人出钱就是了。” · · · “孩子有多大?”在接到了自己老爹的电话之后,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先确认一下年龄。“四岁?四岁我们可能搞不定啊……” “你们不是才看了个七岁的小姑娘么?差三岁能有什么区别?”孙宏斌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孙立恩推托之词的关键漏洞。“你也别担心人家没钱出——治疗费用我给。”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常宁的医院水平虽然不算特别突出,但处理一个小朋友反复发热应该并不困难。 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在老家看病一周,来常宁又看病看了三天,结果症状没有任何缓解,甚至还有一些加重的迹象。这可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好迹象。 “那就送过来吧。”孙立恩在电话里对自家老爹说道,“我这边现在就安排床位。” 为一个四岁大的小朋友安排床位倒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就麻烦在他的症状上。已经经历过多次感染病袭扰的孙立恩如今已经把应对烈性传染病的这根弦绷到了最紧的地步。他觉着,有必要先对这个小朋友进行一点……防御性质的隔离安排。 “你终于知道疼了啊?”在得知孙立恩的想法之后,周策先是开了个玩笑,然后才认真道,“负压病房没问题,反正咱们科里还有两间负压病房没有启用过。不过……穿着隔离服去接诊小朋友,可能会让孩子有些紧张吧。” “还是谨慎为先。”孙立恩挠了挠头,其实是不是烈性传染病,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清楚。不过,这种话却不能拿出来明说。“我也觉得问题不大,如果是什么烈性传染病,这么长时间了,孩子的父母肯定都得感染。” “反正我先安排吧……”周策耸了耸肩膀,“这孩子是什么毛病?” “无明显诱因反复发热。”孙立恩挠了挠头,“我有点担心是不是免疫上的问题。” 第806章 简单明了 无明显诱因反复发热,这在临床上基本就是“麻烦”的同义词。 从原因上来看,发热主要分为感染性发热和非感染性发热两种。 感染性发热从本质上来说,是人体为了清除致病因子而采取的自我防卫机制之一。人体通过提高温度,限制包括病毒和细菌在内的多种致病因子繁殖速率,同时增快免疫系统清除致病因子的速度。 而非感染性发热原因众多,除了人体本身控制体温的系统出现异常以外,还有可能是免疫系统被误导,因此导致的发热,又或者是因为人体散热出现了问题,体温无法及时散发到环境中从而产生的被动发热。 发热的原因多种多样,但非感染性发热相对比较容易鉴别诊断。只要检查并且排除掉包括肿瘤和甲亢等原因,并且确定患者并没有变态反应就差不多了。 真正麻烦的还是感染性发热。 孙立恩一边盘算着怎么准备检查,一边开始着手安排负压病房。比起普通的病房,给小朋友住的负压病房也许更需要小心谨慎一些。 想到这里,孙立恩又和自家老爹联系了一次。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些建议“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和孩子有密切接触的人一起来医院。万一是什么传染病,我们也比较容易控制传播范围。”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孙宏斌打了电话回来,并且给出了隔离名单。除了接车的员工和司机以外,需要进行隔离的还有这个孩子的奶奶以及小姑。但作为即将得到表彰的孩子的父亲并不在隔离范围内。 “孩子三天前来了常宁之后就直接进了医院,孩子他爹就没去过医院。”孙宏斌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他似乎对这个员工“醉心于工作”很有些不满。“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虽然老爹有些不满意,不过孙立恩还是挺开心的。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被隔离的人少了许多。要是整个年会上的参与者都需要被隔离,那就算把整个四院搭进来恐怕都不太够用的。 · · · 这个年仅四岁的小病人在下午三点的时候被送到了第四中心医院。孙立恩带着全副武装的袁平安和布鲁恩在门口迎接。从常宁开过来的救护车一共有两辆,除了这个小朋友以外,还有他的祖母,以及两名中富集团的工作人员。 看到这个小男孩的第一瞬间,孙立恩就感觉他好像有些营养不良。再仔细看看,孙立恩顿时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看上去……似乎像是贫血貌。 作为一个四岁的小朋友,这个小男孩的身高和智力发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只不过虽然穿着一身新衣服,但他很明显并不太适应这种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不管是走路还是站在原地,都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小男孩的奶奶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也下了车。她牵住了孩子的手,然后对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丝……乡村地区居民特有的腼腆微笑,“麻烦医生咧。” 孙立恩连忙点了点头,“没关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老太太的状态栏上除了一些老年疾病外,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这让孙立恩放心了不少——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必要小心烈性传染病的问题。 由于小男孩一直躲在老太太身后,所以孙立恩有些难以追踪到他头顶上的状态栏。不过看他这个样子,就算是有什么疾病困扰,大概也还没有进展到威胁生命,需要马上做出诊断的地步。孙立恩朝着一旁的布鲁恩使了个眼色,而老布也非常会意的点了点头,他带着老太太和小男孩先走进了诊断中心的大门。而孙立恩则走到一旁,和另外两个正在有些紧张说话的中富集团工作人员接上了头。 “孙……孙医生。”两名工作人员明显知道孙立恩是谁,他们朝着孙立恩有些尴尬的打了个招呼。老板的儿子应该怎么称呼来着?总不能叫“孙少”吧?那也太狗腿子了……而且总有一种叫了之后,孙立恩就会被人装逼打脸的错觉。 孙立恩朝着两人和善的笑了笑,“让你们也一起来,主要还是为了小心起见。不过我看那个小朋友问题也不算太大。唔……你们就当是过来休假好了。住两天院,顺带检查检查身体。” 在年末工作最忙的时候得到两天假期,这对每个打工人而言都是好事。不影响收入的同时,还能免费获得一次体检……虽然这种事情并不在他们的预料范围之内,不过倒也不差。 两人笑着点了点头,并且还开玩笑附和道,“最近确实工作太累,是该好好检查一下。” 那么,真正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那个贫血貌的小朋友了。孙立恩又看了看这两个工作人员的状态栏,确定没事之后,才放心让他们去“检查身体”。而自己则一溜烟小跑回了诊断中心,开始进行各种检查项目。 对于一个无诱因反复发热,而且还有贫血貌的小朋友应该检查什么项目呢?当然是血常规先来一套。 其实……不管是什么病人,血常规总是要搞的。常宁那边的医院好像是给他做了些体检,但是相关报告并没有随车一起附上。孙立恩也懒得再去搞之前的检查报告——有需要了再让他们准备就是了。 护士们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借口”,让这个四岁半的小男孩配合抽血尚不得而知。不过,孙立恩还是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看到了这份血常规报告。 白细胞29*10^9/L,血红蛋白107g/L,血小板652*10^9/L。嗜酸粒细胞50%,C反应蛋白(CRP)34.75mg/L。 这个数值……除了血红蛋白之外,都挺高啊。孙立恩皱起了眉头,他又看了看这份报告,确定不是自己一不小心读错了某个单位之后,他放下了检查单,开始困惑。 困惑的主要原因倒不是因为这些数值实在是太难以理解,恰恰相反。在孙立恩看来,这份血常规报告简直就是把答案明确甩在了自己脸上。 白细胞上升和血小板上升以及C反应蛋白升高都可以直接看做是感染的结果。而嗜酸粒细胞上升到了50%,这则是在提示这很可能是某种寄生虫感染。 而血红蛋白下降嘛,在寄生虫感染的背景下就非常容易理解了——要么是寄生虫引发了溶血,要么就是寄生虫以红细胞为主要营养来源。 最让孙立恩想不通的是,这可是一个血常规检查就能明确方向的诊断。就算是孩子在老家医院看不好,常宁的医院怎么也不可能要通过mNGS才能判断吧? “做个粪检,看看有没有什么虫卵之类的玩意。”孙立恩想了想,对一旁的护士小郭道,“其他的问题先不着急……他现在怎么样?有发烧么?” “没有。”小郭摇了摇头,非常肯定道,“刚刚才量过,体温36.4℃。” 第807章 猫腻 在中富集团,流行着一种有鼻子有眼的说法。这个说法的核心内容是“孙总和王总两个人教育孩子特别有一套”。而这套说法继续延伸下去,方向却有些诡异“小孙总一向运气不好,但在孙总和王总的教育之下,他还能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由此可见教育的重要性。” 在中富集团的这两位员工眼里,现在的局面简直就是这一“流言”的有力证明。 就算是行外人也能看出来,孙医生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从下午住院进来,到晚上五点左右,孙医生的眉头一直是皱着的。 要不是孙立恩和其他医生对他们两个的态度还算挺好,这两名中富集团的员工都要担心一下,是不是自己也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病。 另一方面,孙立恩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头疼。他的头疼原因也很简单——不知道这个叫钱子文的小朋友究竟有什么问题。 检查已经做了不少,而孙立恩仍然没有找到足以证明寄生虫存在的证据。粪便检查做了三次涂片,却没有发现任何虫卵。这就让人很困惑了。 更加令人困惑的是,说好的反复发热……并没有出现。 之前因为考虑到钱子文小朋友主诉有反复发热的问题,因此孙立恩在入院的时候,就给他开出了头孢呋辛进行抗感染治疗。 而根据钱子文奶奶的说法,钱子文自己大概每隔一两天就要发烧一次。一次发烧要持续两到三天时间。 这种热型并不是很典型,而且除了发烧所导致的食欲减退以外,钱子文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症状。没有咳嗽,没有腹泻,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总之什么值得注意的症状都没有。 孙立恩只接诊了他几个小时,就已经能够明白为什么常宁那边对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了——血常规提示钱子文可能有寄生虫感染的问题,但粪便检验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没有确诊的情况下,就对他进行驱虫治疗,这个决策是有风险的。如果深究的话,甚至可能是不合规的。 那么……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办?孙立恩在办公室里绕了两圈,决定还是采取更加直接一点的方法。 从血常规上来看,这个小朋友感染有某种寄生虫的可能性极大。而既然是寄生虫,那就必然需要在某个器官里寄生下来才行。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而孙立恩则决定从这里开始入手。他决定对钱子文进行一次胸腹范围CT扫描。扫描的主要器官是肺部和肝脏。 肺和肝脏是人体内血供最充足的器官。如果这种寄生虫并不是消化道寄生,那么它们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这两个器官。 事实上,孙立恩个人最怀疑的器官还是肝脏。这更容易解释贫血的原因——肝脏遭到寄生虫寄生后,患者容易出现造血不良性贫血。这主要是因为人体中的维生素B6主要富集在肝脏中,而肝脏内的寄生虫会导致维生素B6无法顺利参与到造血过程中。 “CT啊?没问题,马上就能做。”今天在影像值班的医生不是罗三观,而是一个姓姜的医生。姜医生这还是一次在综合诊断中心值班,他被影像科安排到这里来值班的原因也挺简单——他要评副高了,这一趟主要是来综合诊断中心“镀镀金”。 由于孙立恩和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比其他科室的医生更加“善用”影像科检查进行诊断,因此,影像科里逐渐有了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主治升副高,那就必须得有最少半年的综合诊断中心影响部门轮转经验。 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从根子上来说其实应该是影像科为了安排众多主治升级“档期”的权益之举。但这个举措却得到了一众影像科医生们的广泛好评。孙立恩这个散论文小童子的名头在四院内越来越响亮,而这正好对了影像科医生们的需求。 影像科作为一个辅助科室,想要发一篇有点分量的文章难度之高,甚至比康复科更甚。病人的数量、疾病罕见程度、影像检查结果在诊疗过程中起到的作用等等都有要求。而要找到这样一个符合各项要求的项目……实在是难的有些过分。 但综合诊断中心可不一样。影像科的医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借着孙立恩的脸黑,成为某个疾病的世界首个影像检查的执行医生。 要是能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某种疾病的影像学特征那就更好了——流芳百世,说不定还能折磨折磨以后的影像科学生。利己损人,这事儿值得干! 抱着这种“缺德”的念头,影像科的医生们以空前的热情参与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的值班任务中。至于罗三观嘛……他现在一个礼拜只能分到一天值班。 姜医生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要求,并且很快就准备好了检查的准备工作。但是这病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过了快一个小时,眼见食堂的饭都快卖光了,姜医生这才打了个电话到诊断组办公室,“病人是不是得等会再来?” “患者家属不太愿意让患者做CT。”电话那头,徐有容解释道,“孙医生他们正在做工作,可能得稍微等一会。” · · · 阻碍常宁医生们对钱子文小朋友进行诊断的,不光是查不出虫卵的粪便样本和血液样本那么简单。在孙立恩提出希望对钱子文进行CT检查之后,立刻就获得了钱子文奶奶的拒绝。她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娃娃这才多大一点?你们就要把他往那个机器里面放!辐射会要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对于这样的患者家属,孙立恩倒是也没少见。不过,那些家属只要获得了医生们的“科普”之后,绝大部分都会转变态度,支持影像科检查。可这位老太太有些与众不同——她就是不同意。 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任凭你孙立恩说破嘴皮,苦口婆心,老太太却仍然维持自己的态度。她不同意对钱子文进行任何医学影像检查。平片、CT、磁共振……老太太统统不许。 孙立恩越说越觉得自己头大,但这老太太就顽固的像块石头一样丝毫不为所动,哪怕孙立恩提出“我陪着孩子一起进去,要是有辐射我们一起挨着”也不行。 “你不要命了我家娃娃还要呢!”老太太白了一眼孙立恩,“你们看不好病就说!我们娘俩马上出院,也不在这地方碍你们的眼!” 话说到这个地步……孙立恩也没什么好办法了。他无奈的站起身走出了病房,稍一琢磨,他决定给自己老爹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 当了这么些年医生,孙立恩见过的奇葩数量绝对不算少。但顽固成这样的老太太……他总觉得感觉有些奇怪。既然这位代理人不同意,那……也许可以试试看能不能从钱子文的父亲那里得到检查许可。 虽然状态栏没有提示,虽然小朋友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异常”,但孙立恩的直觉却让他总觉得……钱子文的奶奶反复顽固的拒绝对钱子文进行检查,这里面可能有些猫腻。 第808章 故事 一般情况下,代理人出现意见冲突的情况不算少见。医生们也并不会因此而做出太多的反应——患者家属之间意见冲突,那就等意见统一了再来处理。这样进行医疗行为,医生们的之后所面临的法律风险最低。 不过这种情况也有例外。可以报请医务科进行特殊授权的情况中就有这么一条,“当患者代理人意见冲突,且患者情况危殆时,医生可以报请医务科同意,在未获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对患者展开治疗。” 不过这个特殊授权条例孙立恩现在却用不上。钱子文小朋友的状态还远没到“危殆”的地步。 获得父亲的授权进行影像科检查,这一条计策的核心关键在于,未成年人的父母是未成年人的第一代理人。而祖父母则是第二代理人。在代理人意见产生冲突的时候,第一代理人的意见应该是最优先的。 孙立恩通过自家老爹要授权,还有一丝“以权压人”的意思在里面。集团老总派了自己的儿子给基层员工的儿子看病,治疗费用还是集团老总出的……这你不得好好配合一下? 果不其然,钱子文的老爹很快就给出了同意检查的许可。并且还在集团法务部的见证下,手写了一张检查同意书。 搞这种不合规矩的盘外招,孙立恩当然会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不过,这种小小的不适感很快就让他抛在了自己脑后。CT一定要做,而且扫描的范围还得更大一些才行。 孙立恩光在盘算着怎么“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检查用的实际上都是自家老爹的钱。这大概也就是崽卖爷田心不疼的另一种表现——他这是把孙宏斌当成武田制药在用。 而在得到了许可之后,孙立恩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病房,并且向钱子文的奶奶出示了同意书。 钱子文的奶奶表情连变,但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孙立恩从她脸上看到的,有三分无奈,两分悲伤……以及五分的担忧。 “这孩子……命苦啊。”钱子文的奶奶叹了口气,她小心的关上了房间的门,然后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眼见孙立恩也跟了出来,她才嘟囔了两句“家门不幸”之类的话,随后对孙立恩道,“大夫,我们家里情况比较特殊……这孩子的事儿,你不能和他爹说。” · · · 钱子文的母亲不是本乡人。她和钱子文的父亲相识于广东的一家电子工厂。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岁数。也许是因为都在异乡打工,两人都处于陌生的环境下;也许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年轻的内心需要安慰。两个人很快就从同事发展成了情侣,然后结了婚。 结婚之后,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妇马上就面临着巨大的难题。电子厂招工用工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和季节性。春节过年回家之后,第二年要不要再回到工厂,就成了两人第一次争吵的主要题目内容。 电子厂虽然位于城市郊区,但毕竟在大城市里。这里的生活条件不是老家能比的,因此钱子文的母亲坚持要继续回来工作。而钱子文的父亲则有着不同的看法——在电子厂工作一辈子,他们也不过是熟练工而已。如果想要以后有好生活,就必须得出去闯一闯。 这种事情归根结底,根本分不出个对错。而这次争吵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打断了争论。 钱子文的母亲怀孕了。 肚子里孕育着的小生命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一切。钱子文的母亲留在四川婆家安胎,而钱子文的父亲则入职了正在快速扩张的中富集团。他的工作是在雪区的一个小县城里负责铺设中富集团的销售和物流服务网络。 这对年轻的夫妻都在为了未来的生活而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但……并不是每一份努力都一定能换来好的回报。至少这一次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新婚燕尔的争吵,还是因为孕期缺乏陪伴,又或者是因为生产的时候自己身边并没有家人……总之,钱子文的母亲在生下了他之后,突然陷入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不认为自己能带给孩子幸福的未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母亲……她甚至开始坚信,对钱子文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襁褓期死去。 产后抑郁症的类型多种多样,有些产后抑郁的产妇症状较轻,只是情绪压抑。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之后就能自愈。但有些产妇……比如钱子文的母亲,症状就会非常严重。 表面上,她和其他的母亲一样,会抱着自己的孩子露出幸福的微笑。而在无人的时候,她却处心积虑的在安排着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计划。 不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她第一次实施计划的时候,婆婆就撞见了这个场面——房间里传出了孩子尖锐的哭喊声,而她正在用顶针向钱子文稚嫩的头颅里压着钢针。 婆婆一把抢下了孩子,并且大声质问着自己的儿媳为什么要作出这等残忍的事情。而钱子文的母亲则异常平静的说出了自己试图杀死孩子的原因——只有死了,他才能幸福。 年轻时做过妇女主任的婆婆,在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地区,产后抑郁症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疾病。她很快就判断出了大体情况,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婆婆迅速联系了亲家,并且让亲家连夜把儿媳接回老家治病。对外她则宣称是自己把儿媳赶走的——理由是儿媳不孝顺,多次忤逆长辈。 · ·· · “她不是真的想害娃娃,她就是病了。”说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后,钱子文的奶奶仿佛顿时苍老了十几岁,她的背渐渐佝偻了下去。“反正我岁数也大了,乡里乡亲指指点点的也骂不了我几年。等过上些年,孩子他娘的病好了,这个家就还能在——娃娃也不至于年纪小小的就没了亲妈。” 她看着孙立恩,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这种事请……我怎么跟儿子说?说他的媳妇疯了,差点下手杀了娃娃?我这话一说,他没了媳妇,孩子没了亲妈,这个家就算是完了。还不如我这老骨头把事情都抗下来,等我死了就啥事都没了。” 作为急诊科出身的医生,孙立恩本来觉着自己什么情况都算是见过了。但这一次……他可是真没见过。作为医生,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报警?汇报给上级医生?还是说直接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转述给钱子文的父亲? 左思右想之下,孙立恩叹了口气,“还是先做CT检查吧……至少先解决现在的问题。”说到这里,他瞪了一眼面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多亏你还没有糊涂透顶,知道把事情先告诉我……要是你没说,我又给他安排了磁共振,那你可真就把自己的孙子给活活害死了!” 第809章 太年轻 MRI的本质,是一台巨大的超强磁力的成像机器。而那几根现在很可能还留存于钱子文大脑里的针……一般都是由铁制成的。 如果让钱子文去做磁共振成像检查,那么在影像科医生开动机器的那个瞬间,巨大的磁力就会把他脑子里的那几根针直接拔出来。 钢针就像是子弹,而在强大磁场的作用下,这些子弹将从钱子文的大脑出发,沿途穿过并且搅碎一切阻挡它们去路的人体组织。 对钱子文来说,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最好的结果就是当场死亡——毕竟万一因为大面积脑白质损伤而导致闭锁综合征或者其他的什么问题……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好在钱子文的奶奶还不算糊涂透顶。她向孙立恩透露了这么一个关键性消息。而孙立恩也马上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风险。 虽然状态栏没有明确提及这几根针的“作用”,但作为医生,孙立恩必须考虑一下这几根针是不是造成钱子文无诱因反复发热的罪魁祸首。 “我是打算先做个CT,看一下异物的位置。”孙立恩在电话里向刘堂春汇报了一下情况,然后才问道,“如果真的有针……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报警啊。”刘堂春在电话里痛斥了一番孙立恩的立场问题,“人家说是儿媳妇扎的你也信?就不能是她自己扎进去了,然后把问题推卸到那个已经消失不见了的儿媳妇头上的?” 这个问题……孙立恩倒是真没想过。被刘堂春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这种事情还能有其他角度。 “那我现在联系老吴。”刘堂春都这么说了,孙立恩自然也没有什么别的意见。他想了想问道,“不许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长?” “孩子妈妈你们联系不上,孩子的爸爸……未必就真的不知道这个事情。”刘堂春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未成年人遭受到不法侵害的案件中,父母和监护人是最大的行凶群体。在无法肯定孩子的爸爸与案件无关的时候,最保险的处理方案还是把他们当成嫌疑人来对待。” 虽然老刘没有继续往下再说什么,但孙立恩却听的有些后背发凉。他毕竟还算“年轻医生”,没有听说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乍一听到自己的老师这么说,孙立恩实在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刘老师……这……” “感觉自己不能接受是不是?”刘堂春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这天底下的混账父母多了,他们能动的歪脑筋可比你想象的极限更厉害。知道为什么儿童人寿保险的保额上限是十万块么?就是因为这群爹妈图财,杀子骗保杀出来的!”他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处理问题。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 · · 虽然老刘同志说其他的事情他来处理,但是……孙立恩现在有些发懵,这个颅内存留异物的问题,需不需要找神外的医生来处理一下? 根据现有的检查情况来看,孙立恩并不觉得钱子文的发烧和针刺有关系——至少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血液检查指标主要提示的还是寄生虫感染,而不是异物入脑所导致的脑组织炎症。 人体内控制体温的主要神经中枢是延髓。如果针刺的位置是延髓,或者说引发炎症反应的区域在延髓。那么钱子文绝对不可能只表现出“无诱因反复发热”这种症状。 延髓受累下,这种“反复”的症状就不太可能出现。延髓受累出现发热没有问题,但这种“反复发热”只可能意味着延髓变化于“受累”和“正常”的状态下。这明显不是颅内异物能够造成的情况——抗生素没有这么好的效果,而激素则无法解释“较短时间内反复”的症状。 而且延髓受累无法解释嗜酸粒细胞比例这么高的检查结果。相比较之下,孙立恩更倾向于“患儿颅内异物和症状无关,现在的症状主要是由于寄生虫感染”的设想。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寄生虫正在侵害他的身体。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决定求助一下场外热心大佬。 打开电脑,孙立恩非常熟练的点开了老东西的操作界面。然后把已经获得的检查结果都输入到了电脑屏幕里。 按下了“诊断”按钮后,孙立恩甚至连转身拿杯子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老东西就已经给出了诊断意见,“寄生虫感染可能性高,具体定种需要更多资料。” 老东西说了一句非常正确的废话。孙立恩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感慨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定种需要更多资料,但问题就在于,连个基本的怀疑方向都没有的话,想要定种工程量会变得非常浩大。而且,医院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检测的万能实验室。在没有发现虫卵或者虫体的时候,想要确诊就只能走免疫诊断路线。而检验科里的ELISA试剂套装……数量相对比较有限。而且还不一定有所需的套装——四院内的检验科寄生虫检查项目,是按照宁远地区疾控中心建议设置的。但钱子文来自于四川,那里的寄生虫分布和宁远大不相同。宁远的医院检测项目,真的不一定能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感染了他。 难怪常宁的医院最后决定用mNGS啊……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已经在心里朝着常宁的医院门道歉了——之前说你们没有能耐实在是对不起,是我太年轻了。 免疫检测可能没有试剂盒,镜下检查找不到虫卵和虫体,病人家属不同意进行影像学检查……在这种条件下提出mNGS检查,绝对不是常宁的医院图方便省事。这是在众多困难中披荆斩棘,最后找到的唯一道路啊。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然后决定从“没有EILISA套装”着手。他准备联系一下常宁的医院,然后问问看那边都做了什么免疫学上的检测。与此同时,他还给人形自走搜索引擎袁平安发了个消息。消息的内容很简单,“四川都有哪些寄生虫?给我做个列表出来。” 第810章 没有呼吸症状的……肺吸虫? 自从入职了四院之后,袁平安就被孙立恩当成了特别方便的文献查找引擎来用。而袁平安的表现确实也对得起孙立恩的“期待”。在接到了孙立恩的要求之后,袁副主任医师在十几分钟内就给出了一个列表。并且他还在文件最后非常“得意”的加了一段话,“我已经做了一大堆列表,都是孙医生你可能需要用的列表。我最近还在研究数据库的使用方法,到时候说不定可以通过模糊搜索来整理相关资料。” 把一名优秀的急诊科医生逼成了程序员,孙立恩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种不好意思很快就被看到列表的激动一扫而空。 列表里的常见寄生虫那一列暂且不提,各地的情况其实差的都不多。不过多发寄生虫这边,孙立恩却看到了一些不太常见的内容。 血吸虫,肝吸虫,肺吸虫。这三种是当地最主要的吸虫病。而且,四川只有一种吸虫病的发病率在全国范围内都属于比较高的——肺吸虫。 原虫病分类里的疟疾和黑热病很明显和钱子文的症状对不上号,而疟疾本身自2011年开始,在四川就没有了本地发病报告记录。几次零星发病都是在省外感染,然后回到四川后发病。而黑热病主要集中在西南地区。包括阿坝州的汶川、理县、茂县等地,以及绵阳市北川县和平武县。其他地区基本只有零星发病的报告。 钱子文的症状和之前的居住地点都与原虫病对不上号。而更加常见的线虫病则和他的症状更对不上号。那么,可以怀疑的疾病类型就只剩下了吸虫病。 血吸虫患者目前在四川全省数量都不算太多。晚期患者大约有1700余人。而且已经连续十年没有发现当地感染的急性病例、五年没有当地感染的患者和病畜。从2015年开始,所有63个流行县(市、区)已经打到了血吸虫病阻断标准。钱子文虽然仍然有罹患血吸虫病的可能性,但这个可能性并不算大。 从症状上来看,血吸虫病的嫌疑并不能被排除。发热是急性期血吸虫病的主要症状,同时还会伴有包括胃肠道症状、肝脾大以及肺部症状。目前来看,钱子文只有发热。因此血吸虫病不能排除,但风险也不算太大。 肝吸虫的发病率也不算高,04年的调查报告先是,四川人群感染率和标化感染率分别为0.21%和0.18%,全省感染率处于较低水平。但肝吸虫的主要地理范围位于长江以北地区,这正好是钱子文和祖母所居住的区域。 从居住地理区域上分析,钱子文也有感染肝吸虫的风险。但他的症状对不上号。 肝吸虫主要有七种分型,但几乎全部都是和消化以及营养有关的症状。肝炎型、胆管炎型、胃肠炎型、肝硬化型是和消化系统有关的症状。发生严重感染的患儿可能被分为侏儒型。隐匿型和混合型明显也对不上钱子文的无诱因反复发热。 孙立恩用笔在打印出的列表上划了一道,钱子文感染肝吸虫的可能性比他感染了血吸虫的可能性更低。 这么看……最有可能的好像就剩下肺吸虫病了。 孙立恩用笔挠了挠头,决定直接跳过叙述,先看看诊断方案。 “询问患儿是否有江浙、四川、云南等流行地区居住或者旅游史。是否常去溪沟玩耍,是捕捉溪蟹、鳌虾等;是否饮用溪水、吃生的、腌制或者半生不熟的蟹或鳌虾。”诊断指南上的第一条就让孙立恩眼前一亮。 按照钱子文奶奶的说法,她家门后就有一条小溪。这里是附近居民经常戏水纳凉的地方。在浅浅的溪水中支上一把打伞,然后在溪流里摆好桌椅搓麻将是当地夏天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 那么,一个四岁的小朋友在这种环境下要是不去玩水捉虾蟹,那反而有点不对劲了。而捉到这些小东西之后,拿来打打牙祭似乎也是非常合理的娱乐行为。 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然后干脆从电脑上找出了肺吸虫病的诊断指南,然后细细研读了起来。 其实真要细究起来,肺吸虫病的假设依旧有些立不住。毕竟钱子文还没有出现咳嗽、咳血等症状。而入院的查体中也没有发现他的皮肤下有活动性包块。 但肺吸虫病看起来至少比血吸虫和肝吸虫更有可能一些。孙立恩琢磨了好一阵,然后决定还是做个检查看看。 马上就做个ELISA?好像有些太不拿自家老爹的钱包当回事儿了。那做个影像学检查?可只有发热,这很可能说明肺吸虫还没有严重到引起肺部浸润性病变以及空洞的地步。就算做了检查,也未必能查到有价值的结果。 孙立恩这边正在头疼,袁平安一溜小跑赶到了办公室,他推门就问道,“孙医生,怎么样了?有头绪了么?” “多少有一点。”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感觉肺吸虫病有些像,不过现在还没有什么能够支持这个设想的证据。而且也还不能排除血吸虫病。” “他的症状不太多啊……要不做个B超吧。”袁平安凑了过来,然后提议道,“肺吸虫病一般不会引起溶血或者出血吧?那他的血色素低,很可能是某种和肝脏相关的造血障碍——肺吸虫是会侵袭肝脏的。” 孙立恩一拍大腿,“对啊!他不是光有发热嘛!贫血也是个症状呀!” 肺吸虫并不是只盯着肺部的挑剔寄生虫。它们其实一点都不挑食——肝脏、肺部甚至神经系统。只要有机会,它们什么地方都钻。 最常见的肺吸虫病变当然是胸肺型。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类型。患者常常表现出咳嗽、咳痰、气短和胸痛等症状。而且咳嗽出现的最早,并且有非常明显的“早晨最重”的迹象。 腹型肺吸虫病占到了总发病率的30%左右。患者会表现出全腹或者右下腹部隐痛。当虫体迁移到肝脏后,会形成肝脓肿。而这种脓肿的主要表现,是肝脏体积增大。 这就是袁平安建议做个B超的原因了。肺吸虫有不小的可能性侵袭肝脏,而这种侵袭表现在患者身上,就有可能导致反复发热和贫血。要确定有没有肺吸虫入侵肝脏的检查也很简单——肺吸虫迁入肝脏后,一定会形成脓肿。只要找到了脓肿,就有足够多的理由进行肺吸虫的进一步诊断了。 第811章 痛苦旅程 B超在急诊抢救室里是个相当常见的检查手段,但在综合诊断中心里,这种检查反而不太容易——武田制药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给综合诊断中心配备移动床旁B超仪器。 找肝脓肿这种操作并不是急诊医生们平时会干的工作,他们更多是利用B超大概了解送入抢救室且没有意识的患者是否有内出血等急症问题。要细致的判断器官病变与否,最好还是让专业人士来操作。 在四院里,影像科一般特指的是核医学科下属的影像科。专门搞B超检查的是超声室。而超声室一般接的都是门诊和住院病人。很少有和急诊以及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有过合作。 袁平安自告奋勇的带着钱子文去做B超检查,然后就非常没有面子的在自家医院里迷了路。最后他是看着地面上的指示标志,外加问了两个在门诊上班的医生,这才把人送到了超声科。 超声科这边早就准备好了检查室,而且还特意选了一间房间全部被漆成粉红色的儿童超声室。进行B超检查的时候,检查床右侧是超声科医生看的显示器,检查床左上方的天花板上则吊着一台电视。它会在医生进行检查的同时,循环播放《猫和老鼠》。 这种设置下,唯一可能会影响到检查的因素就只剩下了看动画片时引起的小朋友的爆笑。而在其他时候,他们大多可以耐受B超检查,甚至不需要家长陪同。 事实上,儿童超声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家长陪同也行,但不能是爸爸来陪。原因嘛……在检查过程中,医生们发现有些爸爸甚至比自己的孩子还爱看《猫和老鼠》。 袁平安在门外等着检查,同时因为自己穿着白大褂,因此变成了周围患者咨询的第一选择。过了一会,袁平安身边就聚了一堆患者,他们七嘴八舌的向着袁平安询问着各个科室应该怎么走。甚至问的袁平安都有些发毛。 “我不是这边的医生,我也不知道那些科室怎么走……”袁平安实在被吵得急了,这才试图说出事实真相来让自己稍微安静一点。但这个呼声并没有换来他所期待的“安静”,反而有个声音问道,“大夫,综合诊断中心怎么走?” 袁平安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了一名年轻的姑娘。她站在一堆人中间,显得有些不适应。但看到了袁平安,那表情却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似的。 虽然在自家医院里找超声科都能迷路,但袁平安还是知道自己每天都得去上班的部门怎么走的。很好心的指了路之后,袁平安问道,“您这是去探望病人?” “不是。”这年轻姑娘摇了摇头,“我妈在附属医院住院,那边的医生建议我带着她来综合诊断中心看看……” 袁平安恍然大悟,这是来生意了。他连忙道,“这样吧,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里面有个小朋友在做检查。做完检查之后,我们就准备回那边。到时候一起走就行。” “您是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这姑娘顿时激动了起来,她有些手忙脚乱的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堆资料,然后就往袁平安的手里塞,她一边塞着一边说道“求求您了,帮我妈看看吧……她已经病了好长时间了!” · · · 计秀英今年已经59岁了。眼看就要到60大寿的日子,她却总在心里琢磨着,不如死了算了。 让这个还没有看到女儿穿上婚纱的中老年妇女满脑子琢磨着不活了的原因,是她久治未愈的咳嗽和发热。 从五年前开始,计秀英就成了当地医院的常客。五年前的夏天,计秀英因为低烧和咳嗽以及白痰而住院检查。在当地医院的CT检查下,发现了两肺大小不等结节以及团片影。随后,在外院进行PET-CT检查发现,双肺多发软组织影、代谢活跃(SUV最大值为14.9)。 当地医生在看到这个检查结果之后,比较委婉的建议计秀英去首都或者沪市看看病。这种检查的影像,一般意味着双肺多发转移。而且有一定可能是通过淋巴结进行转移的——不过她身体其他部位的多发软组织结节影,还是淋巴结良性病变的可能性比较大。 怀着“可能得了肺癌”的担忧,计秀英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去了首都看病。他们非常小心的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首都上大一的女儿。在抵达首都之后,老两口先是谎称自己是来首都旅游的。然后又和女儿一起玩了两天,之后才假意离开首都,但事实上则是去了医院开始检查。 计秀英一共子啊两家医院里接受了CT引导下的经皮肺穿刺活检。第一次在首都大学某附属医院里得到的结果是“肺组织仅有少数组织可辨认肺泡结构、大部分呈现机化性肺炎改变。”而第二次在首都的医院做出来的病理结果却是“小块横纹肌及肺组织慢性炎、见上皮样细胞肉芽肿。” 不管这两个结果究竟是什么实际意义,但至少对计秀英来说,首都的医院证明她没有肺癌。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而按照后面的医院的诊断意见,计秀英所患的应该是肺结核。 肺结核的治疗方案就比较简单了——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联用进行抗结核治疗。这一次,首都的医院还是比较谨慎的。他们并没有开出治疗方案之后就让计秀英回家服药。而是让她在首都住院了整整一个半月。在抗结核治疗开始后一个月,首都的医院为计秀英又做了一次胸部CT检查。而影像学的检查显示她的肺部病变有吸收好转的迹象。这下,首都的医院以及计秀英也算放心了,这病看起来确实应该是结核没错。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医生们和计秀英的意料。在为期九个月的抗结核治疗结束一个月后,计秀英又开始了发烧和咳嗽。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年多的检查和治疗只是一个序曲而已——一个治疗和诊断耗时五年,而且到现在还在持续进行的……令人认真考虑“要不然还是死了算了”的痛苦“旅程”。 第812章 持续误诊 “持续误诊五年?”孙立恩一开始还有些奇怪,袁平安出去了一趟,怎么又带了个小姑娘回来——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年轻女人是钱子文的妈妈呢。结果仔细一问,居然是有生意上门了。 “我觉得误诊的可能性挺大的。”袁平安没有把话说死,不过在他看来,这个病例如果不是误诊,那可真有些说不过去。“之前的两次活检结果其实是冲突的,但首都的医院却靠着第二次检查认定是结核。这个过程缺乏足够的合理性。” “我估计,他们一开始也是打算做个诊断性治疗看看。”孙立恩搓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后说道,“首都的医院,床位一般也比较紧张。他们硬是留着患者住了一个月的院,说明一开始还是有些心里没谱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结核的诊断就很有问题了。首都的医院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决定性的关于结核病诊断的证据。他们认为计秀英是结核的原因其实有些牵强——他们实在是搞不清楚计秀英究竟有什么问题,而且她对抗结核治疗反应还算不错。因此就给出了结核病的诊断。 “她现在还在附属医院住院是吧?”琢磨到这里,孙立恩心里大概有了个方向。他向那个一直站在不远处,有些局促和担忧的年轻女性问道,“附属医院那边怎么说?” “附属医院实在是没有床位,所以我们只是去看了两次门诊。她这次实在是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在附属医院的急诊留观处先住下了。附属医院的医生跟我说,这种怎么都查不出原因的病,最好还是来四院的综合诊断中心,找……找孙主任看看。” 孙“主任”和袁平安对视一眼,然后问道,“是说组长吧?” “哦,对的对的。”年轻女人赶紧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家不是本地的,附属医院的医生说话我们有些听不明白。” “这样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你和附属医院那边联系一下,要是可以,就把患者直接送过来。我们这边可以接收。如果患者病情不太允许,我们可以出转运车。要是耐受不了转运,那就干脆让他们申请远程会诊。” · · · 手头即将有一名病人从附属医院抵达四院,但目前为止,基本上没有人有这个功夫去等待病人。第一治疗组的医生们都聚集在办公室里,等着超声科出检测结果。 袁平安已经给超声科打了好几次电话催报告。最后在得到了人家“我们先出你们这个患者的报告”的承诺后才算作罢。 张智甫教授正好推开了第一诊断组的大门,他看着办公室里一群仿佛正在聚堆看球赛的“球迷”们,有些诧异,“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张教授。”周策朝着张智甫教授打了个招呼后说道,“我们正在等超声科的检查报告呢。” 张智甫教授用手掌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是个什么病啊?你们这么关心?” “不知道呢。”周策给张智甫教授让了个位置,然后垫着脚尖朝着屏幕上看着,“我们打了赌,看看孙医生能不能一次就找到正确的病因。” “哦?”张智甫教授饶有兴致的追问道,“赌什么?能加我一个不?我觉得孙医生应该能一次就找出病因。” “赌一碗烤鸭饭。”周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一旁的布鲁恩博士道,“老布,要是你赢了,那就得和张教授一起分烤鸭饭了。” 布鲁恩博士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张教授,“你应该多问问细节的。这次的病人情况和以前的不太一样,患者家属不同意做影像学检查。” 孙立恩善于使用影像学证据寻找病因的名头,在整个四院内都是有名的。不过,张智甫教授却依然对自己的选择很有信心,“这么说,就咱俩觉得孙医生能搞定?”他笑着拍了拍老布的肩膀道,“我觉得,咱们赢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来了!”孙立恩并没有听到周围的动静,他一直在全神贯注的看着屏幕。看到报告的瞬间,他顿时激动了起来,在喊了一句之后,孙立恩马上就点开了这次的B超检验结果。 “右肝实质回声不均匀,右肝内见多个低回声,最大1.3CM×0.9CM。”孙立恩猛地一拍大腿,“上ELISA!查肺吸虫!” 周围的人均逐渐散开,而张智甫教授则有些摸不准的问道,“这是……赌赢了?” “孙医生都喊着要查ELISA了,那应该是赢了。”布鲁恩笑眯眯的点头道,“看起来这一波稳了!” 其他人都走了,而孙立恩一扭头就看见了布鲁恩和张智甫教授。他一看到张教授,顿时兴高采烈的说道,“张教授,我正打算找您呢。” “找我干什么?让我来赢几盒烧鸭饭啊?”张智甫教授赢了打赌,心情倒是挺不错的。“说吧,什么事儿啊?” “我们这边等会得来个病人,连续误诊了五年的。”孙立恩大概说了一遍情况后问道,“现在我们手头上这个病人的诊断应该已经差不多了,等ELISA结果出来之后应该就能确诊。等确诊之后,把这个小朋友交给二组继续治疗行不行?我们正好集中精力处理新来的这个病人。” “如果确实是肺吸虫的话,交给我们没问题。”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新来这个病人……情况很复杂?” “如果是很简单的病例,那也不至于被误诊了足足五年。”孙立恩叹了口气。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见到这种病人,他还是本能性的有些同情对方的遭遇。“我也不敢保证就一定能诊断清楚,尽力而为吧。” · · · “现在我也说不上您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下午三点,计秀英和自己的女儿抵达四院。孙立恩按照普通流程进行了接诊和初步病史询问。在对方不断提问“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后,孙立恩只能非常无奈的解释道,“您现在刚入院,我这边总要安排检查才能有一个大致的诊断方向。现在就要我说明白您究竟干什么地方不对劲……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呀。” “不是……不是癌症吧?”计秀英低声问道,“医生,有啥问题你就直接跟我说。我这一把岁数也算活够本了,我不怕。” “您六年前做过子宫及双附件全切,到现在也没有复发过。肿瘤的可能性不算太高。”孙立恩努力安慰着面前这个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兮兮的患者,“您去年经历的右侧股骨头坏死和右侧股骨头置换术也和肿瘤没够关系。” “哎……”计秀英重新坐了回去,浑然不顾自己女儿的悲伤神情叹气道,“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个啥病,每天都得活受罪……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813章 怀疑名单 任何病症,当它持续上足足五年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而当这种病症是无法控制的咳嗽以及持续反复的发热时,痛苦就会成倍放大。甚至发展到令人会认真考虑要不要去死的地步。 作为一名59岁的女性,计秀英的腹部脂肪含量比同龄女性少了很多。而且肌肉的线条也各位明显。这是持续咳嗽五年的证据——腹部猛然收缩诱发咳嗽,而持续五年几乎难以控制的咳嗽,让她的腹部肌肉变得格外发达。 由于是多次误诊的患者,因此孙立恩收治计秀英的第一处理方案,就是搞清楚她以前都用过些什么药。并且还得搞明白,这些用药都意味着什么,最好还能搞明白这些用药最后对计秀英产生了什么影响。 这样的研究在没有患者配合的情况下会变得异常困难。但好在计秀英最近五年里去医院的次数真的不止三次五次。她能提供的病例记录非常全面,这就能让孙立恩从中间迅速找到自己需要重点关注的内容。 六年前的九月份,计秀英在当地医院检查出了子宫内膜腺癌。于是,她很快就在当地医院做了根治术——子宫以及两侧附件全切术。 做完手术之后大约一年,计秀英开始出现了咳嗽和低烧的症状。这让她非常紧张——医生在手术之前就说过,哪怕是全切之后,也有可能出现其他位置的转移复发。如果有不适,一定要尽快来医院再诊。 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医院,并且得知了“可能是肺部多发转移”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之后,计秀英几乎已经做好了自己即将命不久矣,只留下刚刚考上大学的女儿,以及自己丈夫的准备。 随后在首都得到的消息,让计秀英感觉仿佛重获新生一样——不是肿瘤复发,只是结核病而已! 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在女儿后半生的重要关键节点上不缺席。她认真吃药,积极锻炼并且配合医生的所有治疗方案。只求自己能够再活个十几二十年。让女儿不至于变成没妈的孩子。 九个月的治疗过去了。她满心希望自己恢复了健康。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个暑假要带着女儿去旅游,坐邮轮看大海。 然而,在女儿回来的前两天,她又开始发烧咳嗽了。由于担心自己的结核还未痊愈传染给女儿,她连忙打电话让女儿别回来了。 然后就又是看病就诊。这一次,她选择了去沪市的医院。而沪市的医院则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建议——他们认为结核的诊断可能有问题,于是给计秀英开出了口服甲泼尼龙28mg QD的处方。 在住院并且口服了激素一个月之后,沪市的医院也为她做了一次CT检查。CT显示她的双肺病再次好转。于是,沪市的医院决定让计秀英出院。并且对甲泼尼龙的口服量进行了调整。逐渐减量到半年后彻底停药。 但在甲泼尼龙停药后半个月,计秀英第五次进行CT检查的时候,她的双肺病变再次进展了。这一次出现了双肺多发实变。沪市的医院经过一番斟酌后决定为计秀英使用强的松,剂量30mg,同样是一天一次的QD用法。 一个月后,第六次CT检查显示计秀英的双肺病变好转。医院再次为她做了逐步减量的服药计划。 一年半后,也就是现在时间点的一年半之前,计秀英突然感觉自己的右腿活动受限,并且在运动和劳累后会出现明显的疼痛以及活动受限。她再次来到医院进行检查,结果发现自己的右侧股骨头彻底坏死了。 沪市的医院马上为她停用了强的松,并且为她进行了右侧股骨头置换术。在手术结束后半个月,沪市的医院再次为她进行了CT检查。第七次的CT检查和第六次相比并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虽然病变没有被完全吸收,但至少是稳定的。 “伤痕累累”的计秀英出院回家了。她认真的盘算起了自己可能不再长久的余生。多次入院治疗的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她想看到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这样就算自己死了,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继续照顾和关爱她。 一年前,计秀英因为担心自己的病情再次复发,于是开始重新口服起了强的松——这些主要是之前沪市开给她但还没有吃完的药物。连续服药半年后,她再次开始发热咳嗽。这次,她也不想再折腾了。计秀英决定到宁远来看病。这里是她和自己丈夫相识的地方。在来到宁远之前,计秀英就已经写好了遗嘱。她希望自己在死后被安葬在宁湖旁的公墓里。那里距离自己和丈夫相识的宁湖很近。 · · · “总之,这个病例里最值得注意的点有两个。”孙立恩召开了全组的会诊。他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写下了两行大字,“病变性质”以及“对激素反应”。 “首先是病变性质,两次活检的性质事实上是互相矛盾但又互相统一的。机化性肺炎的主要症状是肺泡内的纤维蛋白并未被彻底吸收,有大量纤维组织增生。而第二次活检测提示了肺组织慢性炎和上皮样细胞肉芽肿。”帕斯卡尔博士在台下说道,“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两次活检都在提示我们,这些病变和免疫系统息息相关。” “如果和免疫系统有关,那倒是可以解释她全面几次在使用激素后病情好转的事实。”布鲁恩博士有些不赞同的反问道,“可是她一年前重新开始服药,连续使用了半年的强的松,却反而又发病了——这该怎么解释?” 如果是免疫系统疾病,那就不太可能会在持续使用激素的情况下再次复发。而且计秀英服用的剂量还不算小——20mg QD。这个服药量肯定会把免疫系统抑制到一个相当低的水平上。 总不能是因为计秀英的身体情况极为特殊,她甚至对强的松产生了抗药性吧? “第二个问题就在这里了。”孙立恩转身看向白板,沉默了好一阵之后,他忽然悠悠道,“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第三次就是必然。”他忽然转身看向了帕斯卡尔博士,“如果……真的就是偶然呢?” “不会吧?”帕斯卡尔博士很快就明白了孙立恩的意思。他有些难以置信的反问道,“激素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帮助,这只是巧合?” “现在只是组内讨论,我们可以想的随意一些。但大胆假设之后,就必须要小心求证。”袁平安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证明你的假设?”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头绪。”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迅速振作了起来,“不过……如果我的假设是真的,那至少说明……这个疾病是个慢性的,会自行好转然后再次进展的疾病。这样的话,怀疑名单就可以缩小很多了。” 第814章 三大矛盾 会自行好转,然后再次进展的疾病都有哪些?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明确一个概念——自限性。 人体的免疫体系从侦测识别到病原体,再到启动吞噬和消灭病原体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识别——启动——消灭的这一套流程大多需要数天时间才能完成。而在这个过程中,患者的病情往往会先从轻微到严重,然后再慢慢缓解。这整个过程中,并不完全需要进行医疗干预。而使用医疗手段进行干预,最多也就让患者本身康复的速度稍微变快一些,或者在康复的过程中稍微减轻一些疾病所带来的不适感。 自行好转的这一部分,理论上应该就是自限性的对应表现。但……再次进展这个就很奇怪了。 病情反复,这是临床治疗中很常见的情况。患者可能由于各种原因,出现病情“好转—恶化—再好转”的变化。这可能是因为致病菌对医生们使用的抗生素产生了抗药性,可能是因为患者的身体情况出现恶化,可能是因为药物剂量和用法出了问题……总之,这种情况也确实是有的。 但病情反复,也就意味着患者不太可能靠自己的免疫系统解决病原体。而不能自己解决病原体,那就说明这种疾病不应该是自限性的。 计秀英的诊断中第一个矛盾点出现了——这种疾病表现出了自相矛盾的两个特征。 “不一定就是会反复的吧?”徐有容提出了不同意见,“患者之前首先经历过子宫及双附件全切,也就意味着她之前的肿瘤应该已经到了二期。她很可能在之后持续接受了化疗治疗……这也会抑制她的免疫系统。” 大部分的化疗药物都有骨髓毒性,它们会广泛的抑制骨髓生成新的免疫细胞。因此,持续使用化疗药物的确会抑制患者的免疫系统。 “也就是说……她发病的时候,身体就处于免疫抑制的情况下。”帕斯卡尔博士顺着徐有容的思路说道,“免疫抑制后发病,这可能是某种机会致病菌?”他突然摇了摇头,“那后面的情况就说不通了——激素的免疫抑制作用可比化疗药物厉害多了。” 患者如果感染了机会致病菌,那在进一步进行免疫的时候,就不应该出现症状好转。没有了免疫系统控制机会致病菌,她的病情应该变得更重才对。 “她先处于免疫抑制状态,然后发病。”袁平安理了理中间的过程,“发病后接受了抗结核治疗,使用的方案是异烟肼、利福平和乙胺丁醇。乙胺丁醇只对结核杆菌有效,但利福平自己是一种广谱抗生素,甚至对病毒也有效果。异烟肼同样也对其他细菌有抑制作用——尤其是对杆菌属的细菌有效。所以……会不会是因为抗结核药物在她的身体里发挥了抗生素的作用,所以才能让病原体受控?” “这个也解释不了三次使用激素反应不同的原因啊。”周策往后一靠,“要是真有这么简单那倒是容易了。别的医院也不至于这么三番五次的误诊——都误诊五年了!”周策伸了个懒腰问道,“有没有可能……这种疾病根本就不是感染所导致的?” “你的意思是……免疫缺陷型性肺炎?”帕斯卡尔博士皱了皱眉头,这个设想他也考虑过,“最接近的可能是是萄萄糖-6-磷酸脱氢酶缺乏所导致的‘局限性’肺炎。但是……患者没有溶血性贫血的症状啊。” “反复感染能对的上。”周策为自己的猜测争取了一下之后就放弃了,“不过这也对不上号——免疫缺陷型肺炎不应该在激素的作用下反而出现好转。她不是症状有所缓解的好转,是病变干脆被吸收了一部分的实质性好转。” 这是计秀英症状的第二个矛盾点。激素会抑制免疫系统,同时减轻炎症反应。如果是自身免疫系统错误攻击了肺部组织,那么她的症状不应该在结核药物的作用下有所好转。也不可能在停用激素药物后又开始自行服药时又发作。 可如果是病原体感染所导致的症状,那它在异烟肼和利福平的作用下有所好转,就不应该在停药后复发的过程中,被激素所抑制下去。激素不会抑制细菌或者病毒对人体的侵袭,它只能抑制人体的免疫系统。这是一个基本逻辑。 “我不认为这个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孙立恩考虑再三,然后做出了判断。“任何阶段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都不会因为激素而产生负面反应。静止期的自身免疫疾病可能会对激素没有什么反应,但绝对不可能在激素作用的环境下从静止期再开始进展。” “所以你倾向于感染?”布鲁恩马上追问道,“那免疫抑制反而能让影像上的损伤好转……这怎么解释?” “最有可能的解释你已经说了。”孙立恩有些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他反问道,“影像上损伤,就真的是损伤么?或者说,就真的是疾病所导致的损伤么?” “啥意思?”布鲁恩博士有些不解。不过,一旁的帕斯卡尔博士和周策却同时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不对,还是说不通。”徐有容忽然打断了两人的“深思”,“患者之后每一次的进展都很有限。只有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才有比较大的进展——如果是免疫系统攻击感染的组织从而造成的影像学特征改变,那为什么后来的感染进展一直都很缓慢?她后面五年的进展速度甚至比不上第一次子宫以及双侧附件全切后一年进展的快。” 徐有容的话说的比较绕,不过大家还是能听明白——如果是某种感染所致,也许激素可以解释影像学上的症状改变。毕竟激素能够抑制免疫系统,而免疫系统本身会在攻击病原体的时候“伤及无辜”,从而导致影像学上的症状远比实际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但肺部损伤并不全是免疫系统的功劳——病原体入侵人体,必然会对身体造成严重损害。 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损害的加深速度和刚发病的时候的进展速度……完全对不上。 这就是第三个矛盾点——疾病前后进展速度矛盾。 第815章 转机出现 三个矛盾点,表明了三个诊断的难点。任何一个矛盾,都会直接决定诊断是否成立,以及……计秀英是否能够如愿活下去。 如果从疾病性质判断,计秀英既像是感染,又像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从疾病的严重程度来看,它既像是自限性疾病,又像是非自限性疾病。 这种疾病的表现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了医生们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什么地方——总不能是教科书上出了错,激素实际上还有抗感染的作用吧? 孙立恩更加倾向于感染而非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虽然平常大家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什么“风湿免疫系统疾病就等同于疑难杂症”,但事实上,感染作为一个巨大的门类,它们这个“大家族”里的成员多种多样五花八门。几乎所有类型的症状,都可以是因为感染所引起的。 事实上,有不少自身免疫系统疾病本身都是由感染启动的。只因为“激素可以有效缓解影像学上的症状”,就认定计秀英所患的是自身免疫系统疾病……这有些太过武断了。 “先做检查看看吧。”想来想去,孙立恩决定还是先来一套标准流程看看结果。“血常规和血液生化全套,痰涂片和培养都做一遍……再加个CT看看她肺里的病变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怀疑是有感染,不如直接做个mNGS算了。”对于孙立恩的医嘱,周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抵触”。“管它到底是什么感染,做一次mNGS不就知道了?” 孙立恩对此倒是想的很明白,“有什么问题都上一次mNGS,那还要我们这群医生干什么?这玩意是非常规检测的原因很简单,不同的机构的检测库有不同的范围。如果病原体不在库里怎么办?我们是能排除感染因素,还是要再找一个库测试一下?” 孙立恩对自己的脸黑心里有数。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想要省事走捷径,就会在脑袋上狠狠挨一棒子。更何况,现在武田制药的情况确实也不太好。他甚至担心,武田制药这个月还能不能支付综合诊断中心的运营费用。 综合诊断中心最近的开销高的吓人,而盈利却几乎没有。而整个综合诊断中心目前都还在爬坡阶段——目前,综合诊断中心已经在周边几省逐渐有了一定知名度。而张智甫教授的加盟,以及最近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发表,也让更多的人开始知道了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名字。 但要让综合诊断中心成为一个其他医生在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疾病时,马上回想到并且回向患者们推荐的治疗机构……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虽然现在综合诊断中心表面上的主任还是帕斯卡尔博士。但整个医院里的医生们都知道,这个中心迟早是要交给孙立恩的。孙立恩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他必须把整个机构的利益也放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这样才不会让整个综合诊断中心万一失去了武田制药的支援后,变成第四中心医院的一个巨大的负担。 · · · 武田制药的工作人员们今天下班的时间格外的早。一个小道消息今天在公司里四下流传着“小林会长今天要在电视上直接回应股价问题!” 这种消息一放出来,几乎所有社畜都有些坐不住了——和其他日本大企业相比,武田制药算是一家对员工相当慷慨的公司。加班会正常支付加班费用,而其他的公差和各种活动也会有相应补偿——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公司同时还具备着传统日本公司特有的“终身雇佣制”。虽然和其他企业一样受限于法律要求,武田制药已经停止了这种雇佣制度。但公司内部仍然在事实上执行着这一制度。 对很多人来说,进入武田制药工作,就等于下半生都有了个着落。作为“受益者”,他们甚至比小林丰更不愿意看到公司倒闭。 在听到了这样的小道消息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平时的加班工作也被各个中层有意无意的推后了一两天。看得出来,这些管理层的干部们也很关心小林会长究竟会用什么方式进行反击。 到了晚上十点,日本电视台的《闲聊007》按时开始播放。而武田制药的员工们果然在电视上看到了小林丰的面孔。 平时听起来非常有趣的搞笑艺人的“TALK”环节都被忽视了,所有人的关注重点只有一个。 小林丰会用什么方式反击? “正如您所说,我们公司的股价最近出现了非常大的跌幅。”在节目上,武田制药股价暴跌的事实果然被当成了一个笑点,而小林丰也决定在此刻开始进行反击。“不过,股价的下跌和公司运营并没有任何联系。正如各位所知道的那样,这是公司内部几个高管为了掌握公司控制权,引入外来资本而进行的讹诈行动。” “可是,小林社长,股价还是下跌了很多啊!我周五的时候看到上田脸色特别难看,仔细一问才知道,他也买了你们公司的股票呢。”有田哲平拿着自己的搭档,同时也是节目主持人的上田晋也开着玩笑。 “没有啦没有啦。”上田晋也装作一副没有这事的表情摆了摆手。 “当然有啊,你脸都蓝了。”有田哲平继续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完全没有去看小林丰的表情是不是有些变化。 “没有没有。”上田晋也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说法。 其他几个节目的常规嘉宾也参与了进来,现场一片闹哄哄的气氛。过了几秒钟之后,上田晋也按照惯例的那样猛然爆发,大喝一声“吵死了!”然后现场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之后,有田哲平问道,“亏了多少?” “亏到破产啦!我从明天开始就要靠偷日本电视台里的盒饭维持生活了啦!”有田哲平顺利的完成了这一个搞笑桥段。 “如果您真的持有鄙社的股票。”这个时候,小林丰忽然说话了,“那么,我强烈建议您继续持有。” “小林社长您认真的?”有田哲平忽然愣住了,“额……现在说这个没有问题么?法律上没有关系吧?” “事实上,我正好要借这个场合,向各位介绍一下鄙社的新商品——当然,只是一个简短的初步发表。正式的发布,将会和在节目播出后,也就是火曜日(星期二)的早上七点钟正式发布。” “请允许我向各位观众介绍鄙社的全新产品……”小林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物品,“这是日本首创发明的革命性产品,人工胰腺!诸位,这是目前为止,人类所制造的,唯一一种可以投入临床使用的人体器官!” 第816章 价值投资 小林丰的话当然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但……这其实并不重要。他在电视上的发言已经彻底激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投资者注意到的是“唯一一种”,而政客们关心的则是“日本首创”。糖尿病患者关心的是这种东西有可能彻底改变自己需要终身服药的现状,而年轻一点的普通人则被“日本走在了人类科技最前沿”的宣言所打动。 总之,小林丰和武田制药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日本的英雄。 现有的人造器官,基本只有人造心脏和被称为“人造肺”以及“人造肾”的ECMO和血透机。但这些机器都不可能完成植入体内,完全代替原器官功能的作用。目前最接近这一概念的人造器官是全人工心脏。但这种仪器依然需要背负一个巨大的电池包,并且每隔24小时充电一次。 而且,由于是24小时不间断工作的活动性结构,人造心脏的寿命难以估计。这一种疗法往往只能被当做是患者在获得心脏移植前的过渡疗法。 而小林丰所提出的这种革命性产品……确实完成了以前几乎所有人造器官都无法逾越的难关。 人造胰腺,在本质上其实就是一个植入式的胰岛素泵。但凭借着武田制药的无创性血糖监测系统,这套设备能够彻底让患者摆脱每天扎针检测血糖的生活。仅凭这一点,人造胰腺就具有相当强大的吸引力——谁都不愿意每天在自己手指头上扎来扎去的。 而小林丰也坦然承认,人造胰腺依然需要定期补充胰岛素,同时这种仪器也无法代替胰腺的外分泌功能,接受了植入的患者如果彻底切除了胰腺,或者保留下来的部分无法分泌足够的胰腺液,那就仍然需要口服胰腺。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想要在机械内重现人体功能,持续的,源源不断的制造胰岛素和胰腺液……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已经足够了。全球首创的,可以植入体内的人工器官。这一个定义就足够让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成为全球资本市场的明星。更何况这家公司还是一家非常有实力的老牌药企? 节目的播出时间是日本当地时间的晚上十点。而此时正好是纽约当地时间早上八点。等节目播出完毕后,纽交所里的武田制药股票顿时一转颓势。开盘不到十分钟,纽交所的武田制药股价已经上涨了40%。 与此同时,武田制药宣布将在半年后开始对这种全新的产品进行临床试验。这一消息则彻底成为了众多空头们的丧钟。在武田制药股价上涨超过75%的时候,几乎所有之前和吉田修有勾搭的空头全都逼近了平仓线。 此时的武田制药做空率达到了95%,而空头的仓位都相当重。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需要偿还之前做空的股票,那空头就需要购买超过95%的流通股才能完成平仓操作。而他们的大肆平仓出逃行动,事实上又成为了股价上涨的另一个推手。等到纽约时间的下午两点,武田制药的股价已经上涨了超过155%。 小林丰获得了彻底的胜利。而他所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一通越洋电话的费用,以及向合作工厂支付的三百万日元的加工费而已。 趁着股价上涨的时候,小林丰甚至自己都出售了一部分公司股票。而收回来的资金则被他再次“借”给了武田制药,用于偿还来自欧美银团的贷款。 “每一个风险,都不光只有危险而已。”晚上,小林丰推掉了所有的宴请。他和自己的儿子专程跨过半个东京,从千代田区一路坐电车到了练马区。然后特意打电话,请一家已经关了门的拉面店重新开门营业。吃着味道很普通的酱油拉面,小林丰忽然说道,“以后你要管理武田,也要有这种底气——只要做好自己,那就不用害怕其他的威胁。” 得知事情已经获得了比较好解决,小林薰自己也放松了不少。他一边吃着拉面,一边扭头看着小林丰道,“您以前可不喝酒。吉田一伙突然发难的时候,三天之内您也喝了不少酒。” “是啊。”小林丰感叹了一句,随后对小林薰道,“喝酒控制情绪,是我的一个恶习。你不要学我。”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拉面道,“知道我为什么专门要带你来这里吃拉面么?” “因为味道还不错?”小林薰努力猜测着,他朝着柜台后面的老板点了点头,“现在很少能吃到这么……传统的酱油拉面了。” “好吃?传统?要是真有这么好,那我就不用每年都给这家店填补亏空了。”小林丰从鼻子里挤出了一阵无奈的笑声,他放下筷子说道,“这家拉面店是你母亲还在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店。那个时候她没什么收入,你的外公外婆还需要负担另外三个孩子的生活,拿不出多少钱来资助她。所以,就只能来这里吃100日元一碗的酱油拉面。” 他有些怀念的看了看店铺的装潢,然后说道,“那年,我开的车正好就在这附近抛锚了。天气很冷,而且还下着雪。我就找到了这家店,吃了一碗酱油拉面……然后就这么认识了你母亲。” “我……一直想和过去的自己做个和解。”小林丰端起了面前的汤碗,喝了两口带着味精的酱油汤后,他叹了口气。“以前的我……是一个商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道,“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商人。” “是的。”小林薰点了点头,虽然自夸在整个大中华文化圈里都是个不太合适的举动。但……在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功之后,小林丰就算谦称自己“不值一提”,听上去也像是在自吹自擂。 “但这个身份,让我却没办法当一个自己想做的人。”小林丰喝了一口旁边的乌龙茶,然后诚恳道,“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去休假去游玩,甚至不能为了你母亲,结束商业会谈直接回国。我已经这样干了三十年了……我累了。” “那您的意思是……”小林薰有些惊讶,“我……我还没有能够掌管公司的自信……” “那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小林丰有些无奈的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我准备引入西方管理的经验。以后,公司就交给专门的管理人才来运营。” 小林薰顿时松了口气。被公司绑架,这辈子都得活的像个人偶的日子,他可不想体验体验。 “不过,我会专门把武田制药的大中国区拆分出来。作为一个专门独立的子公司运营。”小林丰忽然道,“这家公司,以后由你负责。你要记住,这家公司最有价值的投资,就是综合诊断中心,以及……那个孙医生。” 第817章 死胡同 孙立恩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小林丰口中的“最具价值”的投资标的物。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但他还在办公室里点灯熬夜。 计秀英的问题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孙立恩看着厚厚一摞病例,只觉得自己脑仁儿生疼。 病例记录非常详细,但详细的病例记录并不能帮助孙立恩从中找出什么诊断疾病的线索。他是越看越莫名其妙,越看越觉得没有头绪。 以目前的检查报告来看,计秀英的各项指标都不算有太大异常。她的白细胞数量轻微上升到了11.9*10^9/L,而中性粒细胞比例也上升了一些。唯独这个C反应蛋白高的过分——241.6mg/L,这比8mg/L的参考值高出了足足三十倍。 从血液检查的结果来看,白细胞、中性粒细胞和C反应蛋白都上升,尤其是C反应蛋白上升了这么多,那么导致她生病的应该不是病毒感染。而更像是某种细菌。但孙立恩却还是有些摸不准。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是细菌感染,长达五年的反复感染却依旧只是低烧和咳嗽……这有点说不通。 细菌是一种繁殖速度极快的微生物。在合适的环境下,有些细菌甚至可以在20分钟内就完成一次分裂繁殖。长达五年的反复感染,而且还有激素抑制免疫系统,患者如果感染的是细菌,怎么说也应该有过一两次细菌感染的严重症状出现才对。 难道……不是细菌? 这个假设让孙立恩精神一振。如果不是细菌,而是其他病原体,那就可以解释这种缓慢的病情进展了。 虽然细菌感染所导致的慢性炎症也不是没有。但那种炎症一般都发生在免疫力正常,但是久病还不去医院的病人身上。 计秀英在罹患肿瘤之后,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化疗。她的免疫水平必然不会太高。而在经过长达十个月的抗结核治疗后,她又断断续续使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激素。这么低的免疫水平,细菌的感染不太可能依旧和免疫系统打个五五开——要不然这细菌一开始得多菜鸡啊? 患者每一次发病都是在免疫水平下降之后……孙立恩忽然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他好像隐约抓住了一点什么东西。 计秀英首先是癌症术后,并且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化疗……她发病是在化疗结束后吧? 病例里并没有计秀英肿瘤术后的化疗记录。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直接打了电话给瑞秋。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铃声响了很久,瑞秋才有气无力的接了电话。她在电话这头对孙立恩恼怒道,“孙医生,你要是有什么急迫的不得了的问题,那应该直接去找急诊或者重症医学科的医生——我们肿瘤科可没有急病。”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时间了。”孙立恩是真的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赶紧搞清楚这个时间顺序。“我咨询你一下啊……子宫内膜瘤腺癌二期,行子宫和两侧附件全切术之后,化疗是什么方案?要持续多久?” “用TC方案。”虽然还带着起床气和怒意,但在回答专业问题的时候,瑞秋还是非常正经而且严肃的。“化疗药物用卡铂和紫杉醇。六周一个疗程,紫杉醇每周都用,卡铂只在第一周和第四周用。完成了六周的疗程之后休息一周,然后再重头开始新的疗程。一般持续四个疗程。” “也就是说……”孙立恩快速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一共是四个六周化疗疗程,以及三个一周的休息时间,一共一百八十九天?” “这种具体的计算你按计算器就行了。”瑞秋大概也听出了孙立恩没有其他专业问题要问,她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挂掉了电话。并且还在十秒钟后发来了一条短信,“不要再吵我睡觉了!”以示抗议。 孙立恩完全没有任何不快,他正忙着计算时间表呢。 计秀英是在六年前的9月4日行“子宫及双侧附件切除术”的。而化疗一般是在手术后一个月内开始进行。也就是说最晚10月4日的时候,计秀英就开始接受化疗了。 按照10月4日开始治疗计算,11月14日时她完成了第一个六周的化疗,然后开始就是为期一周的休息时间。11月21日重新开始化疗…… 根据孙立恩的计算,五年前的5月8日,是计秀英最后一个化疗结束的日子。而两个月后,她就因为咳嗽、低热和白痰重新进了医院开始检查。 这个推理方向……好像有戏!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他继续开始按照“治疗结束到再次发热”的时间表继续整理了下去。五年前的10月,计秀英开始接受抗结核治疗,经历了九个月的治疗后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四年前的9月份,再次发热。 只不过这一次,计秀英并没有马上再去医院检查。而是选择自行服药治疗——以孙立恩的经验,这段时间里计秀英大概是接受了某些中医治疗。不过中医治疗仍然没有起效,所以在一年后,也就是三年前的8月,她再次进行了CT复查,显示双肺病变有所进展。 三年前的9月,计秀英开始服用甲泼尼龙进行治疗,一个月后CT检查显示病情有好转。这次治疗持续到了两年前的3月。停药半个月后,复查CT显示双肺病变又有了进展。 这一次她开始口服强的松,两年前的五月,也就是口服强的松开始一个月后,CT显示病情再次好转。但在持续口服了大约五个月的强的松之后,计秀英出现了使用激素的严重后遗症之一——股骨头坏死。医院为她进行了股骨头置换术,并且停用了她的强的松治疗方案。而停用时,计秀英的病情稳定。 去年5月,因为担心反复,计秀英再次开始服药。这一次,她持续服药了五个月,其中前三个月每天口服20mg,后两个月减量为15mg。在减药后两个月,她再次开始出现发热和咳嗽的症状。 这里是有关联的!孙立恩瞪大了眼睛,他兴奋的在“利福平”上画了几个圆圈。 第一次发病前,计秀英的身体处于免疫抑制状态。发病期间,正好处于她的免疫系统恢复期。 第二次发病也一样——肺结核的三联治疗药物中,利福平具有免疫抑制作用。它也导致了计秀英的免疫系统被抑制。而发病时,同样是免疫恢复期。 口服甲泼尼龙是一样的道理——免疫抑制后症状缓解,免疫恢复后症状重现。而口服强的松这个比较特殊——整个免疫抑制流程被股骨头坏死所意外中断。 但最后一次发病仍然可以视为和之前的流程一样的过程——患者不正规服药,导致一开始的免疫抑制水平下降幅度不够大,而自行减药后,免疫系统开始恢复。 也就是说,每一次发病,都是伴随着免疫系统恢复的!孙立恩想到这里,又忽然没了主意。 免疫系统恢复后,免疫细胞攻击病原体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光凭这个……好像还不足以推断出感染了计秀英的病原体究竟是什么。 诊断过程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第818章 排除法 诊断这个东西,像是推理,又像是在碰运气。最要命的是,很多时候医生们只有在接连碰壁后才能意识到,好像有一些关键线索并没有找到。 而更要命的是,医生们也不知道这些缺失的关键线索是什么样的,而它又能把整个诊断流程引导到什么方向去。这个线索应该怎么找,进行哪方面的检查……这就更没谱了。 其他医生们平时工作的时候也面临着同样的困扰。而他们的解决方式就是根据患者的症状做一个大概的方向判断,然后尽量多做检查。最后在众多检查里找到所有异常的项目,然后开始对着这些异常挠头发,以期待能够找出解释所有问题的一个答案。 孙立恩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以前的医生们几乎已经把所有的检查都做了一遍。但是检查却并没有向他们提供足够多的线索。计秀英除了白细胞记数上升以外,最值得注意的内容就是一个C反应蛋白上升。但这对于诊断的帮助并不算太大——倒是凭借这一条,可以排除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嫌疑。 如果光看这一条的话,线索也许就会被彻底藏在无数可能下永不见天日。不过孙立恩这个人还是挺机灵的,他决定换一个努力的方向。 从五年的九次CT图像上,他看到了一个有些让自己在意的地方。 计秀英这五年间,每一次出现结节和实质性病变的位置都和上一次不太一样。 这一条意味着什么呢?孙立恩皱着眉头又看了好一阵,然后才隐约发现了一个共同点——这些病变区域基本都在支气管附近。 这可能意味着……病原体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孙立恩看了半天,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然后再次陷入了郁闷——这有啥用呢?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用。孙立恩努力振奋了起来,通过空气传播的病原体,意味着可以排除掉除隐孢子虫外的所有的寄生虫,但计秀英的症状和隐孢子虫感染所带来的消化道症状完全不沾边。如果再结合上利福平的用药史,则可以排除支原体以及衣原体感染。 同时因为用过利福平,且利福平对杀灭病原体并无实际帮助。这又可以排除掉基本所有的需氧革兰阳性菌。以及需氧的革兰阴性菌比如脑膜炎奈瑟球菌、流感嗜血菌、林斌奈瑟球菌和军团菌等。 也就是说,目前无法排除的病原体就只剩下了厌氧性的革兰阴性菌和真菌这两大类。 用本办法也是有帮助的嘛!孙立恩又一次来了精神。虽然时间已经来到了当天的凌晨两点,但是在这股子“精神”的支撑下,孙立恩酸涩的双眼皮好像突然就不困了似的。 排除法在这一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二选一对于孙立恩来说已经算是足够大的把握了。 想到这里,孙立恩连忙走进了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布鲁恩正躺在床上看着WWE的摔角视频。“老布,我跟你商量点事儿。” 在听完了孙立恩对自己诊断的说明之后,布鲁恩对他的判断表达了支持,“听起来逻辑完备,而且也确实符合现在的情况——那你打算怎么做?” 革兰氏阴性菌的培养可不是什么非常简单的事情。其他医院进行的痰涂片和痰培养全都没有结果。就连活检都没有明确计秀英所感染的究竟是什么。在这种条件下,想要找到病原体,这本身就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是这么想的。”孙立恩有些兴奋的说道,“痰涂片和培养都为阴性,这可能是一种提示——这种疾病无法在人际间进行传播。也就是说,比起那些常见疾病,它更可能是机会致病菌。” 这是一个有些大胆的推测。但这个推测确实是很有道理的。任何病原体寄生在人体内部,其最后目的都是为了复制和传播自己。一个病原体可以通过呼吸感染人类,但却不能再通过呼吸道从人体出发去寻找其他的感染源——这是反逻辑的事情。 唯一的例外是寄生虫感染——通过皮肤或者消化道进入人体的寄生虫,确实有可能通过其他方式离开人体重新寻找宿主,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被孙立恩排除了——除了隐孢子虫以外,没有寄生虫可以通过飞沫空气传播。 所以说,这种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病原体,一开始就不是非常常见的,会感染人类的病菌。 “我的想法是,先按照革兰氏阴性菌进行验证性治疗——给她上喹诺酮类抗生素,看看情况会不会出现变化。如果没有,那就按照真菌感染来处理。”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现在的肝肾功能情况都还不错,用抗生素的风险很低。” “这么搞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你怎么确定这次用药后有了反应,是因为你确实找到了病原体,而非疾病本身的那种……摇摆性?”布鲁恩问道,“她已经连续出院了三次了,这对患者的精神和经济都是巨大的负担。搞这种试验性治疗来明确感染性质当然可以,但……你怎么确定这种试验性治疗效果的真实性呢?” 孙立恩这下可是被问住了。他虽然想说可以延长患者的住院期进行详细观察,但计秀英过往五年的病史已经证明了这条路并不可行——她甚至有连续十个月接受抗结核治疗过程中症状都有好转,但是一停药就马上反弹的纪录。总不能让病人在病房里连续住上一年吧? “先试试看抗生素,如果治好了那就再想怎么验证。如果没有治好……那就想办法再确定病原体吧。”看孙立恩困的实在是够呛,布鲁恩博士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你真的应该去睡一觉——现在的你看起来简直就和儿科的医生一样狼狈。” 孙立恩哭笑不得的反问道,“现在你跟我说这个……我哪儿能睡得着?”他挠了挠头琢磨了一会后,揉着自己的肚子问道,“有兴趣来吃个宵夜么?”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布鲁恩从床上灵活的跳了下来,然后一把搂住了孙立恩的肩膀兴奋道,“我听说咱们医院附近有个蒜蓉烤生蚝的味道特别棒……” 第819章 特殊关系 第二天清早,孙立恩带着无比浓重的困意从值班室的床上爬了起来。 布鲁恩还在睡觉,而且一边睡着,一边嘴里还在嘟囔着不满,“吃烤生蚝多好啊……” 由于考虑到那玩意的味道实在是太重,要是买回来在办公室里吃的话,第二天大家都得闻着蒜蓉的味道工作。所以孙立恩决然的拒绝了这个提议。这让布鲁恩博士“脆弱”的内心备受打击。烤冷面只吃了三份就停了筷子。 而吃完宵夜,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三点半。孙立恩干脆就在值班室里睡下了——反正第二天他不上班。接着早上交班的机会,和组里的其他医生讨论一下自己的方案倒也不错。 不过让孙立恩没想到的是,自己提议的方案几乎没有受到阻力,就得到了全员的支持和通过。这让他一开始就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没了着落,反而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难受。 “先给她上莫西沙星吧。”经过了几分钟的简短讨论后,治疗组形成了治疗意见。“莫西沙星先给三天,然后辅以CT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徐有容代表大家做出了总结发言,并且问道,“需不需要现在就开始准备对真菌的培养?” “能做就一起做掉。”为了节约时间,同时也是为了让患者早日脱离病痛,孙立恩马上就同意了徐有容的建议。“正好,这几天连续取样,每天的样本都去做培养。说不定就能抓到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呢。” 既然有什么东西感染了肺部,那理论上来说,病原体被痰液包裹排出身体的可能性总是有的。之前其他医院的培养没有结果,可能是单纯因为运气不够好罢了——单独一两次的培养里并不含有病原体,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安排好了治疗,孙立恩决定回家去补觉。平心而论,综合诊断中心的休息室里这个休息环境简直堪比星级酒店。但再好的酒店也不是自己家。虽然不用和在急诊休息室里一样睡双层木头床甚至行军床,但这样睡着……孙立恩还是觉得不够舒服。他有些挑枕头。再加上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早上回去补个觉还是很有必要的。 · · · “你说有没有必要跟儿子说这事儿啊?”在常宁的中富别墅山庄里,王彩凤有些发愁。孙宏斌则坐在一旁偷偷磕着瓜子并不说话,只不过满脸“你也有今天”的表情基本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你说我平时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有投资眼光呢?”王彩凤说起来是有些发愁,不过和孙宏斌说话的表情语气乃至神态和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我真有眼光”的意思。“这才几天?八千万买的股票就值快两个亿了?” “你还忘了说这是美金。”孙宏斌放下瓜子喝了口茶,然后嘟囔道,“不过你眼光确实一直都挺好的,我不就是个例子么。” “你是我脸皮薄的证据。”王彩凤笑眯眯的拧了拧孙宏斌的耳朵,“当年要不是你这臭不要脸的死缠烂打,我能看上你?” “看上我你很亏么?”孙宏斌瞪了一眼自己的媳妇儿,然后重新拿起了瓜子,“要说就说呗。反正这笔买卖咱们也没亏,她沈轻眉也没吃亏。” “我咋跟他说?‘儿子啊,咱家有钱了!’”王彩凤这下可真是有些发愁了,“要不然别说算了。” “立恩那边和武田制药还有沈总那边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去了,你现在不说,万一人家说起来了他不知道,这不是更难堪?”孙宏斌翻了个白眼,“要说你就趁现在。反正咱家从以前日子过到现在,他也没啥不良反应。”说完这话,孙宏斌就背着手溜达了出去——今天早上他还没浇花呢。 “不良反应”这个词,孙宏斌就说的很有医生家属的风范。而这个提议也确实得到了王彩凤的同意,反正只是告诉儿子一个好消息。又不是要告诉他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很自然的就打了个电话出去。 过了几分钟,王彩凤挂掉了电话。而决定出去浇花的孙宏斌又重新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儿子说……武田制药的那个注意是他给出的。”王彩凤的表情很是精彩,“他还说,咱们买了武田制药的股票是个好事儿,以后可能还得涨。” · · · 孙立恩在得知自己爹妈从沈轻眉手上买了武田制药的股票之后,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好不夸张的说,沈轻眉恐怕是周边几省的女性商人里的翘楚。孙立恩实在是不觉着自己值得对方下这么大力气去交好——那可是价值八千万美金的股票!更何况,之前沈轻眉还专门打电话询问过自己关于武田制药公司运营的问题……现在想起来,孙立恩仍然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把这家公司往好了说,为什么沈轻眉却最后决定出售股票。 缺乏金融知识的孙立恩并不明白沈轻眉为什么要向自己的父母出售一小部分武田制药的股票。但拥有足够医疗知识的他却明白,和这么一家大型药企有这种程度上的联系……不见得是件坏事。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医生,这样的关系可能还真用不上。但自家现在是有医院的——这就可能是一个能够发挥武田制药股东身份的优点。具体怎么操作,孙立恩现在虽然还不确定,不过……他知道一个能给自己答案的人。 当然,在询问答案前,先睡一觉比较重要。 下午两点,孙立恩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阳光正好,地面上的积雪反射着阳光,甚至给人一种眼睛有些睁不开的错觉。起床之后,孙立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胡佳发个信息,“你下午有事儿么?陪我去见个人。” 然而胡佳同志今天并没有时间配孙立恩去会客——她被安排了今天晚上的值班。在得知孙立恩要去见谁之后,胡佳非常贴心的给出了建议,“要不然……你去问问徐姐姐?瑞秋现在去了常宁,她下午应该有些时间。” 徐有容今天是白班。下午四点半就能下班回家。从时间上来说,请徐有容倒是也没有问题。再加上之前和徐有容瑞秋,以及徐有容的父母一起在宁湖旁住过几天,两人的关系也算比较近。不过孙立恩想了想……还是没这么干。一方面,人家一个已婚女士和自己在下班时间一起活动影响实在是不太好,另一方面嘛……自家的情况虽然徐有容多少也有耳闻,但作为同事,有些事情还是别让人家全都知道比较好。 想到这里,孙立恩只能直接发了条消息给王天琪,“王总,下午有时间么?我有点事情想和您谈谈。” 第820章 会错意 王天琪正在监督自己的新房装修。她刚刚和自己的装修总监重新沟通完意见,然后就收到了孙立恩的私信。 “没问题,我下午都有时间。孙医生你什么时候方便?”王天琪很快就回了消息过来,她对于孙立恩会在这个时间提出和自己见面的邀请多少有些意外。不过意外也就只是……意外而已。这种感觉并不影响她马上决定取消和自己男朋友见面的安排。毕竟作为一个在日企工作的女性高管,王天琪早就习惯了工作比私人生活更加优先的安排。 “不打扰您的话,那就下午……四点吧。”孙立恩选了一个不太容易打扰到别人生活习惯的时间点。然后和王天琪约在了下午四点的茶楼见面。 宁远的茶楼和广东各地的茶楼不太一样,并不提供正餐服务。也和其他地方的“茶馆”不一样,没有麻将或者曲艺节目可看。宁远的茶楼性质比较单一——就是提供一个安静的,有茶水和点心供应的,供人聊天谈事儿的地方而已。 因此,这样的茶楼收费比外面的咖啡厅还要高上好几倍。但孙立恩觉得,这种地方大概比较适合自己接下来想问的问题。 · · · “我父母花了一笔钱,买到了武田的股份。”和王天琪见面之后,孙立恩没有过多客套,就直接开始切入正题,“这笔股份是从裕华集团手里买的,不过我们没有董事会席位。” 只听前半截的询问,王天琪还以为孙立恩家的爸妈这是开始炒美股了。不过听到后面,这王天琪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面前这个年轻医生。 能从裕华集团手里买到武田的股票……那就绝对不是什么退休大妈用几千块钱玩一玩的水平。王天琪迅速端正了一下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孙立恩的定位,紧接着问道,“然后呢?” “现在我觉得出手这一笔股票不太合适,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问道,“我请王总出来,就是想讨教一下——这批股票我们除了留在手里等分红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王天琪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这边……大概有多少股?” “不多,大概也就一个百分点。”孙立恩摊了摊手,这个数额对于一家上市公司来说确实不多。但是这一小部分股票价值就已经过亿了不说,在股东列表里排入前50似乎问题也不大。 “公司在日本国内会发放一些股东优待券……不过这个好像对公司并没有什么帮助。”王天琪非常聪明的判断出孙立恩家的投资大概率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的。“方便的话,能告诉我股东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公司么?” “中富集团,主营是包装纸箱和……实业以及投资吧?”这个问题孙立恩就回答的有些艰难了。对于家里的企业,他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更多一些。孙立恩自己甚至都很难准确的总结出中富集团究竟是个干什么的企业。“哦对了,现在还有了一家医院。” “医院是么?”王天琪沉默了一会后说道,“母公司那边传来了一些消息——会长正在着手把武田制药的大中华区从母公司现有的体系里剥离出去。” 这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听的孙立恩云里雾里,“您是什么意思?” “当初坚持要建立大中华区公司的,是吉田修代表。”王天琪耐心的向孙立恩普及着武田内部的这点恩怨以及来龙去脉,“刚进入国内的时候,武田制药缺乏足够的销售、仓储和零售渠道。所以吉田修就通过自己夫人家的公司,在国内承揽了一大堆和武田制药有关的配套服务和工程。” 孙立恩继续云里雾里,不过他好像对“吉田修”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印象。 “吉田修代表在公司里工作了三十年,但是他一直都有更大的……野心。”谈到自家公司的内部斗争,王天琪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些年里,他一直借助着武田制药的配套服务敛财。整个大中华区几乎都是他的手下。我当时被母公司派驻到这里,也是为了稀释一下吉田修在大中华区的话语权。不过这个举措似乎反而引起了他的强烈反应——所以才有了他和自己一系的管理层集体抛售股票试图逼宫的举措。” 孙立恩点了点头,原来这次的事儿都是这个吉田搞出来的。 “现在吉田一系的逼宫被彻底摆平。可以预见到,未来的武田制药也不会有吉田一系的位置。不过,剥离大中华区公司,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了。”王天琪说道,“这也就意味着,武田制药的中国公司在未来的一两年内可能都需要重新寻找仓储、物流和销售渠道。” 这就有点意思了,孙立恩似乎隐约抓住了什么重点似的问道,“所以……中国区可能有些业务可以提供给我们?” “如果只是业务的话,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王天琪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孙立恩这个设想的不足之处,“不管是物流还是包装、又或者是仓储和销售……对于已经成功进入国内市场,并且获得销售许可的武田制药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渠道。它们的利润率都不会很高。”王天琪放下茶杯问道,“整个武田制药的中国体系里,利润最大的那个部分已经被锁定了——未来的制药工厂肯定是直接归属给公司的,只要小林丰会长还没有精神失常,那他就不可能把这个工作交给外包服务采购商来做。”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倒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物流和仓储这个方面,虽然利润率不高,不过武田的出货规模摆在这里,总体来说利润不会太少。这个部分需不需要参与进来,就看贵公司怎么考虑了。”王天琪认真道,“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建议。也许贵公司的医院可以考虑一下和即将成立的新中华区公司签订长期供货协议。” “哦?”孙立恩这下来了兴趣,“这个有什么好处么?” “凭借贵公司手里的公司股份,以及广阔的市场。当然,还有您和小林会长的交情……”王天琪顿了顿说道,“我想贵公司要拿到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供货价格,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天琪的建议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要么中富集团拿下这个非常有诱惑力的供货合同,然后成为武田制药中国公司的一级分销商。要么,中富集团只取少量低价药物自己吃下来,然后供给中富医院。 从盈利的角度上来看,当然是当分销商更赚钱一点。但要达到这个目标,中富集团需要从头开始投入资金以及人力,从零开始建设一个包括物流、仓储和销售在内的新公司。这是一个重投入的举措,但后面的盈利非常诱人。只购买自家医院所需的药物进行销售,虽然钱赚的容易些,但毕竟规模上不去。利润率虽然高,但是总量还是不太够看。 有实力的,合格的商人都会选择第一条。但……孙立恩他是个医生。 · · · “妈,我和武田制药的中国区副董聊过了,我觉得……咱们可以考虑让中富医院和武田制药签个长期供货合同。”离开茶馆之后,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和自己老妈打了电话,“武田制药能给我们提供很大一批药物,都是出厂价格!” 第821章 特例 孙立恩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特别棒。他为自家公司出了些力,同时还给中富医院所服务的患者们找到了一个低价的药品供应途径——谁说资本净干坏事的? 和王天琪的沟通所花费的时间比孙立恩预计中的更少。看现在这个时间,医院应该还没有交班。孙立恩想了想,决定回去看看情况——反正开车回去的过程中正好也要路过医院,那去看看钱子文小朋友的检查报告,应该就能明确他究竟感染了什么东西了。 孙立恩自己对于判断其实挺有信心的——家就住在小溪边,而且家里又只有奶奶照看的小朋友要是不下水玩,那倒反而是件怪事。 不过诊断可不像是推理——推理错了,大不了被人消化一顿。诊断错了……那可就有人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计秀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而且,让孙立恩关注的还不光只是钱子文的肺吸虫感染而已。他脑子里的那根针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颅内异物的留存,对人的影响是明显且显著的。尤其是对儿童而言,他们的大脑正处于发育阶段,金属异物进入会影响包括智力发育在内的众多方面。就算现在没有症状,这种异物在颅内留存也会像个不定时炸弹一样——鬼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开。 以往就曾经有过一些相关的病例报道,患者几乎都是女性……这里的原因大概不用明说也能猜得到。而这些患者里,能被报道出来的大多都已经在颅内留存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久。随着异物不停的刺激周围脑组织并且反复形成炎症反应,最后诱发癫痫乃至精神异常都是有过报道的。 回到医院之后,孙立恩就在小会议室里遇到了前来会诊的神经外科医生。徐有容今天休假所以没来上班。但是看诊断组甚至不准备等到第二天徐有容来了再会诊,孙立恩就知道情况可能不太好。 “从异物进入的深度和针尖指向、以及针体本身的竖直程度来看,我们认为这个异物应该是前卤门封闭前就进入组织的。”孙立恩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前来会诊的神经外科医生介绍他们的看法。“目前还能够看到异物尾端的孔洞……外形符合针具的特征。” “你们觉着,现在应该做手术么?”组织会诊的是布鲁恩博士和帕斯卡尔博士。孙立恩并没有在现场看到袁平安,想来这个半路出家的急诊科医生大概今天也有别的安排。他和在场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一张凳子坐下,仔细听起了会诊。 “按照我们的看法……这……这个手术一定要做。虽然……现在患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症状,但是这个异物的位置太靠近前、前额叶了。”来会诊的神外科医生孙立恩并不认识,不过看样子,他应该认识孙立恩。看到孙立恩走进来坐下,他的反应简直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上级医生一样,顿时就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靠近前额叶可能有什么危害?”布鲁恩博士当然也看出了这个前来会诊的医生有点紧张,他刻意提了个问题,试图让面前这个医生稍微放松一点。 “前额叶部分主要控制认知、情绪、疼痛和行为管理。这一区域如果出现异常的话,患者的日常生活会受到非常大的影响。”神外科的医生确实冷静了不少,大概这也和回答的问题和自己平时的工作高度重合有关。“针是铁质的,而铁具有氧化还原作用。这可以让异物在患者脑组织中沟通过哈伯-韦斯反应,生成大量的羟自由基攻击神经细胞膜。这会导致细胞膜破裂,同时造成微环境改变。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如果要手术的话,手术方案是什么?”孙立恩在台下提问道,“他可能有肺吸虫病,在这种条件下,他能不能耐受手术?还是说应该等到肺吸虫病被彻底治愈之后再手术?” “肺吸虫病?”前来会诊的神经外科医生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条件在等着自己。他有些慌乱的“额”了几声之后,老老实实的答道,“孙医生问的这个问题我不太确定。手术过程中的耐受问题,可能主要还是得看麻醉科的意见。” “他现在的氧合能力还算不错,肺吸虫病带来的症状只是无诱因反复发热而已。”布鲁恩替神外的医生回答了孙立恩的问题,然后继续追问道,“那么,手术方案呢?” “这个……我们需要用C臂进行术中定位,切开一小块颅骨,然后清理掉一部分可能已经机化的脑组织。”这位来会诊的医生很明显也没有类似的手术经验,但说起手术方案,他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就给出了一套至少在外行医生听起来非常可靠的计划。“为了尽量避免伤害到其他脑组织,我们会通过异物进入的通道,重新把异物取出来——这个过程中可能要用上磁吸棒。” “你们做儿科的神外手术行不行?”孙立恩对这个方案没什么意见可以提,于是他干脆换了一个问题切入,“需不需要让儿科那边派神外医生过来?” 这位医生张开嘴,过了好一阵子才艰难道,“孙医生,我就是儿科神外的……” “啊?!”孙立恩顿时大惊失色,“你的黑眼圈呢?” “我们做神外手术的医生休息还是比较充分的……”这位医生有气无力道,“也不是所有急诊科医生都带着黑眼圈的吧……”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不在状态。”孙立恩用了一个非常没有诚意的措辞,把有些尴尬的现场糊弄了过去,“如果患者家属同意做手术,你们能给他排期到什么时候?” “陪着一起过来的那个老太太已经被警察带走接受调查了。”帕斯卡尔博士凑到了孙立恩耳边低声道,“你可能需要和这孩子的父亲联系一下。” 孙立恩点了点头,刘堂春的行动速度一向很快。“我知道了,等会我就去和家属联系……”他忽然一愣,“那现在是谁陪着那个孩子呢?” “袁平安。他和他夫人都在。”帕斯卡尔博士低声说了一下情况,然后示意这位没有黑眼圈的儿科神外医生继续话题。 “排期的话……如果今天就能拿到同意书,那差不多后天能做。”儿科神外的医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复,“如果明天有急诊手术的话,最多等到大后天。” 第822章 备用方案 在繁忙的儿科手术日程中,能够给钱子文安排到后天手术,这也能从侧面看出这台手术对患者有多重要。 在说好等会就请麻醉科的医生过来,给钱子文进行麻醉评估之后,这场让儿科神外医生“心惊胆战”的会诊就此告一段落。看得出来,那个年纪不大的神外医生似乎有些话要说,但是他“吭哧吭哧”半天之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孙立恩没有留意这个小细节,他现在手头上一共就两位病人——钱子文还是说好了要交给二组继续治疗的。那么,需要他投入更多精力的就只剩下了那个不明感染原因的计秀英。 计秀英的病房被特意安排在了二楼。这间房间的布局之类的和其他病房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距离护士站很近,而且窗户只能打开一道十公分宽的缝——窗户本身用的是三厘米厚的防爆玻璃。而房间中的其他摆设都是特别设计过的——就连笔都用的是特质的圆形软笔。 说白了,这是一间被刻意设计出来防止病人自杀的房间。由于患者本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痛苦,甚至病人家属反馈她有过好几次轻生的举动。所以孙立恩等人专门启用了这间病房,用于保证患者安全。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保证患者始终处于陪护状态也很重要。除了患者家属的陪伴以外,只要在接受治疗,计秀英的房间里就一定会有至少一名护士全程陪伴。当然,为了不刺激到她的精神,治疗组和家属对她的说辞是“这是高端医疗服务的一环”。 孙立恩并没有走进房间,他只是在门外看了看计秀英。确定她的状态栏没有什么变化之后,过了几分钟就皱着眉头离开了。 入院前孙立恩就看过她的状态栏,遗憾的是,这次状态栏并没有给出太多有价值的线索。除了常规的“发热”“咳嗽”以外,也就是“CRP上升”和“氧饱和度95%”两个异常而已。 等于说,状态栏在这个病例里根本就排不上用场。要想解决病例,看来只能靠这么几年的从医经验以及……认真了。 之前孙立恩也受到过同协的“震撼教育”。人家之所以能成站在全国所有医院的顶点上,靠的就是“认真”两个字。不放过所有刻意的地方,认认真真的诊断病人。这就是同协一切成功的根本所在。如今外挂派不上用场了,孙立恩也并没有感觉心里没底或者干脆就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没有状态栏,他也有自信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今天的痰涂片都是阴性,没有发现病原体。”然而,孙立恩的自信并没有换来揭开谜底的机会。检验科的回报依旧令人失望,“痰培养正在做,不过看起来……还得再过几天才有结果。” 周策向孙立恩汇报完了检查结果后又补充道,“在用药后24小时,我们又做了一次检查。患者肺部的病变没有变化——没有进展,但也没有缩小。” 这就挺麻烦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她的氧饱和度有变化么?” “目前还是95%,没有太明显的波动。”周策问道,“需要吸氧么?” “这个程度……应该暂时不用。”对这个问题,急诊出身的孙立恩倒是不怎么担心——急诊室里需要吸氧的患者血氧饱和度比这个低的多了去了。“她今天的CRP指标怎么样?” “比昨天低了一点,不过降低的幅度不大。”周策递来了检查单,“我觉得……再观察两天看看。” “那就观察吧。做好患者的心理疏导——如果有必要,干脆请心理科的医生过来做做辅导。”心理疏导这方面孙立恩并不专业,不过情绪抑郁还是会对身体产生不利影响的。孙立恩觉得这方面都注意一下至少没有大错。“对了,她没啥其他问题吧?” “目前没发现。”这次的治疗和以往孙立恩带出来的治疗都不一样,就算是实验性治疗,似乎也没有一击命中,而且效果显著的特点。周策反而觉得……这回有点像是自己以前在肾内科治疗病人的感觉——治疗反应不好也不坏,病人情况也没啥变化。 总而言之就是让人感觉不够痛快。 不过……周策自己也明白,孙立恩这种“诊断痛快、治疗痛快、病人好的也痛快”的三痛快疗程并非常态。临床工作中,绝大部分治疗都和现在的情况一样。 不过知道归知道,不爽还是不爽。周策忍不住问道,“孙医生,这个病人的病……你有什么头绪么?” “目前还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对此他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不过……我现在有个计划。” · · · “找朱老师?”刚刚带完孩子的袁平安在办公室里听到了孙立恩的要求后,有些诧异的说道,“行倒是行,有什么事儿啊?” “我打算给计秀英再做一次活检。”孙立恩对袁平安道,“咱们医院的病理科水平……你也知道,不是那么靠谱的。所以我想,能不能请同协的病理科帮忙做一下诊断?” “这个应该没问题。”袁平安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请求,然后拍着胸脯保证道,“同协平时也有这种外来样本请求检测的事儿。就凭咱们和同协的合作关系,做个病理学检测肯定不在话下。” 得到了这个保证后,孙立恩终于算是放了心。“那就准备一下,明天如果影像上还没有变化,那就直接活检——同意书我去要。” 自己琢磨出来的麻烦事情自己解决。这是孙立恩这个治疗组里最关键的核心思想。整个治疗组的医生们都是这样——谁想出来的检查方案,谁负责完善。如果是需要获得患者以及家属书面许可的,那也得自己去做谈话。 哦对……难怪徐有容平时都不怎么提出检查方案。孙立恩拿着活检同意书往二楼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回事——毕竟徐医生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嘛。 第823章 不伺候 获取到计秀英的活检同意书,比孙立恩想象的要容易些。 尽管已经经历了两次CT引导下的肺穿刺活检,而且都没有检查出有实际诊断意义的结果。但在听到孙立恩说“我们准备请同协的病理科进行检查”的时候,计秀英还是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这个要求。 “同协”的这块招牌,在病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孙立恩这边拿到了许可,而袁平安那边也传来了切实的消息。“朱老师那边说了,送样活检没有问题。” 孙立恩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算是落了地。虽然仍然有活检都无法检验出病原体的可能性——同协上一次就没查出唐敏的AQP4表达不足。不过平心而论,要让一家医院通过一次病例检测,就判断出一种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的疾病是几乎不可能的。因此,孙立恩还是对同协的病理科抱有极大的信心。只要穿刺的地方确实有病原体存在,那同协就没有理由发现不了。 有了这个信心打底,孙立恩这下就放心多了。拿着活检同意书回到了办公室,和袁平安又吩咐了两句后,他这才开着车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沈夕这段时间似乎是忙于实验,经常一天天的不在宿舍里。孙立恩盘算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有很久没再见过这个小学弟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的学习生活过的怎么样——想到这里,孙立恩忽然一惊,自己怎么变得和曹博士一样一天到晚瞎操心了? 沈夕虽然岁数不大,但毕竟也已经是成年人了。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就应该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不管这个责任究竟是好是坏。 · · · “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你们有意见,那就给我憋回去!”在港裕银行的视频电话董事会上,沈轻眉瞪着眼睛宣言道,“之前武田股价暴跌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哭爹喊娘的要马上清仓股票挽回损失,出售了股票之后刚刚好了两天,现在又来跟我念叨卖早了给银行造成损失了?” 港裕银行的董事会是按照出资比例和相关法规组成的。沈轻眉作为最大股东和出资人,在董事会里占据绝对多数。但银行的董事长和其他独立董事却不是沈轻眉的裕华集团派出的。这些“高级董事”大部分都是其他出资人所派出的,几乎所有人都拥有丰富的银行运营经验和英国金融机构任职历史。 这样的一群“金融精英”,大多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正事儿干不了多少,甩锅却是个顶个的好手。在沈轻眉和武田达成了基石投资的共识之后,他们先是费了好大功夫从中横插一脚,搞了一个非常复杂的,不光没有降低多少投资风险,而且还把自己手里的利润分出去不少的投资方案。随后还试图通过这一投资计划反向控制沈轻眉的裕华集团。要不是沈轻眉这边的法务团队足够机灵,否决了暗藏毒丸的这个投资计划……武田制药股价暴跌的时候,裕华集团还真有可能因为投资计划里的“交叉更换股权”条款,而变成港裕银行的“所属品”。 裕华集团设立的银行,对自己的母公司有不轨之心……这种话说出去恐怕都没人敢信。但港裕银行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做的还非常理直气壮。 在“被迫”执行了沈轻眉的方案之后,这帮人仍然不死心。他们给投资计划制定了非常“严苛”的风险控制计划。总的来说就是没有什么风险控制方案,唯一可以执行的条款就是当武田制药的股价下跌到一定程度后,通过“预设程序”把所有的持有股份通过二级市场全部抛售出去。 这种风险控制不光没有什么屁用,而且还会让损失突然扩大很多很多倍——二级市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当大量股票抛售订单出现在二级市场上的时候,成交的股价只会突然跳水般下跌。这就会导致这一笔投资……出现更大的亏损。 虽然有心调整交易方案,但当时距离武田给出的最后交易时间已经很紧了。而港裕银行这边则坚称“这是最符合常规和相关规定的方案”。所以最后只能以这个方案进行交易。 这种破事儿已经让沈轻眉肚子里窝了很多“火气”。而后面的事情则更让她火冒三丈——港裕银行的管理层居然打算拒绝小林丰个人提供的五亿美金抵押款。他们坚持要马上出售所有的武田制药股份,哪怕这可能会最终导致银行亏损数十亿美金也在所不惜。 如果不是沈轻眉直接以绝对多数的股权控制,强行勒令银行按照正常操作流程接受抵押款,恐怕现在的武田制药股价只能剩下个位数了。 沈轻眉为了投石问路,同时也是为了再分担一些风险,把集团持有的武田制药股份中的一小部分出让给了中富集团。这个举动本来是得到了港裕银行董事会认可的。 而出售了股票之后第二天,小林丰的反击开始,武田制药股价大涨。银行董事会这边又不乐意了——居然有人说沈轻眉的举动属于违规操作,要追究她的责任。 “,你这么说就很不合适了……”港裕这边的几个“穿着华丽”的董事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你的操作给银行带来了巨大损失,这不符合我们的流程……” “流程你妈逼。”沈轻眉沉默了三秒钟后,彻底爆发了。“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他娘的给老娘滚!读了两天洋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们干的那点破事,哪一个是以银行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一番痛骂后,沈轻眉作出了决定,“召开股东大会,董事会全面重组——你们这帮舔洋人卵蛋的王八蛋爱他妈哪儿待着就去哪儿待着,老娘不伺候!” 骂完之后,沈轻眉完全没有搭理那些在屏幕里端着“英国绅士”架子的董事们,她直接叫来了自己的法务顾问和会计顾问,“对港裕进行全面审计,所有的亏损都要找到原因——该报警的报警,该起诉的起诉!他们每让公司亏一分钱,就得给老娘吐一百出来!” 第824章 学术自信 金融系统,尤其是国际金融系统,一直都是西方人的天下。 在这个领域里,国内顶尖院校相关专业毕业出来的学生属于“没人看得上”的角色。如果没有某几个特定外国学院的学历,想要进入这个圈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现状……和国内的医疗系统有些类似。不少从事医学领域研究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发表在国内期刊上的中文论文就一定是一坨臭不可闻的排泄物。外国期刊,尤其是外国期刊上的英文论文,才是检验一项“科研结果”的重要标准。 虽然造成这一结果的成因是复杂而且具有很长历史缘由的,但……让人不爽就是不爽。 孙立恩现在就很不爽。 “这篇论文不一定要发成英文的吧?”晚上八点,孙立恩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是医院的科教科打来的。这个科室以往和孙立恩打交道的机会并不算多,而这一次打电话来,却是来劝孙立恩改论文的。 之前去非洲做医疗支援的时候,孙立恩和整个医疗队伍在撤离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美国的NGO营地。而这个营地里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阿米巴原虫脑膜炎。 虽然通过IV注射两性霉素B进行了治疗,但是最后存活下来的患者人数其实并不多——很大一部分患者在突如其来的炮击中丧命。剩下的病人孙立恩最后也没有跟踪预后——他们之后好像是被美国的武装人员接走了。 这样一个有些没头没尾的治疗内容,本身并不太符合发布论文所需的要求。诊断为阿米巴原虫脑膜炎的判断虽然应该是正确的,但是缺乏足够强有力的证据。在没有病理学证据,同时也没有分离到病原体的情况下,凭借治疗有一定效果来认定疾病,这有些牵强。 而且之后孙立恩也并没有渠道获得这些病人的后续情况,两性霉素B治疗原发性阿米巴原虫脑膜炎的效果本来就不是太好,在缺乏数据样本的情况下,这篇论文的含金量就更低了一些。 孙立恩写这篇论文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想提醒一下以后可能会去到疫区的医生们注意。不要接触疫水的理念在中国医生群体里还是比较普及的,但这并不代表当地生活的人们也能有同样的概念。在遇到这种侵袭神经系统,会造成发热和剧痛的疾病面前,应该考虑到在国内并不常见的阿米巴原虫脑膜炎。 但是科教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们的意见非常简单——国内的中文期刊含金量不够,而阿米巴原虫脑膜炎以往并没有大规模爆发的报告。这样一篇具有独占性和罕见性的论文发在国内期刊上实在是太浪费了。 “我不打算改成英文。”听着电话对面的科教科负责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孙立恩终于有点忍不住了,“这篇文章本来就缺乏足够的跟踪数据,在诊断和治疗上也没有任何独占性。没有分享给国际医疗界的必要。成规模长时间前往非洲进行医疗支援的也只有中国医生,发这样的文章提醒以后的援非医疗队医生们注意一下,这个不是一样具有现实意义么?” 电话那头的科教科负责人似乎有些不理解孙立恩为什么这么抗拒,对方的语气也有些不好了,“孙医生,请你支持我们工作……” “我也请你们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孙立恩也生气了,“如果你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向我的上级医生投诉。我不会把这篇论文改成英文在其他杂志上发表——没有那个时间!”说完,孙立恩就挂了电话。 一般来说,医院里的科教科对于医生们发论文这件事情都是大力支持的。毕竟不是所有的临床医生都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病例用来写论文。但是孙立恩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作为一名规培医生,他发的论文不管是从数量还是质量,SCI分数还是独占性上来说,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规培医生的范畴。毫不客气的说,光凭APQ4蛋白表达不足综合征的发现者和治疗方案设计者这个成就,孙立恩的名字就必然会被记录在医学史里。这个成就在国内是无数医生甚至教授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科教科的出发点也是为孙立恩好——你虽然有了这么了不得的发现,但其他的论文也要发的呀。明明能发二区甚至一区的文章,结果孙医生你只发一个中文期刊……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孙立恩的出发点则完全是另一个方向,我写这篇论文,是为了写给中国医生们看的。外国医疗界用不上这种提醒,反正他们也不会由国家组织起来去非洲支援医疗。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篇论文写成英文的,反而为中国医生阅读人为制造障碍呢? 至于SCI的分数……孙立恩真的不太在乎。他又不是做学术研究的学者。而且不光是他自己,组里的其他医生手里的论文都多到快发不完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个三五分的加成,反而不顾一开始自己写论文的目的,这实在是有些舍本逐末。 怒气冲冲的挂了电话之后,孙立恩还是有些气不过。他想了想,决定干脆找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刘堂春告上一状去。老刘同志也是去非洲支援过的医生,他总不至于和科教科的这些人一样,不明白这篇论文的读者定位的重要性吧? 没想到孙立恩刚刚拿起手机,刘堂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而且刚一接通,他就听见了刘堂春调侃的问话,“你小子又干啥了?我怎么听科教科的老师们说,你小子有民族沙文主义的倾向呢?” 刘堂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孙立恩顿时火冒三丈,“这帽子太大了,我这小身板可扛不住!”他原原本本的把事情经历说了一遍,然后反问道,“刘老师,我这篇文章要写成英文的,那最多就是个SCI灌水文章。花个几千美金的版位费,在不知名的三流小期刊上占个豆腐块大小的地方。写出来了也没人看,最多就是被收录到PUBMED里,在别人搜索相关关键词的时候出现一下——这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写成中文的,这样至少其他准备去非洲的援非医生们能意识到这里还有这种疾病。” “你首先要意识到,那些人感染的地方很有可能不是非洲,而是美国。”刘堂春平静的支出了孙立恩的一个错误后说道,“不过你这个看法,我是支持的。不一定非要把论文写成英语的,写成中文的怎么了?写成中文的,发表在中文的期刊上,也就等于是写在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上。这个事儿你不用管了,我去和科教科的人沟通。”说到这里,刘堂春忽然话锋一变,“说起援非医疗的事儿,你觉得……胡春波怎么样?” 第825章 解铃换需系铃人 胡春波并不是老刘新瞄上的挖角目标——他刚回国没几天就被老刘同志挖到了四院来。 胡医生在这个时候被刘堂春提到,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刘副院长这是正在准备给他找晋升职称所需的论文呢。 当初促使胡春波决心离开宁远,加入到援非医疗队里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自己这个职称的问题。省脑科医院的位置就那么多,他作为一个手里没有过硬论文和科研项目的临床医生,想要晋升副主任医师,难度颇大。 而参加了援非医疗队以后,理论上来说,等援非医生两年任务期满回国后,医院就应当提升他的一级职称。而被这个“要求”所困扰的省脑科医院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胡春波的辞职申请——要是给老胡升了副高,那就得有一名年资更久的主治医生再拖一年升副高。 而在来到了第四中心医院之后,胡春波仍然只是中级职称。虽然待遇有所上调,但人家的根本目的其实还是为了在职业生涯里再进一步。 而这个上调……就比较麻烦了。 胡春波的援非经历是在他就职于省脑科医院的时候。按照人事科的说法,这个职称晋升就应该由省脑科进行才对。但……省脑科医院当然不会干这种占用自家晋升名额的事情。于是,胡春波的晋升就成了一个被人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问题。 当事人对此表示很淡定——反正我是你们副院长挖来的。就凭刘堂春在援非医疗队里那个负责任的表现,老刘怎么也得给自己解决了这个职称的问题。 至于刘堂春嘛……他确实也很负责任。头疼了许久之后,老刘决定找自己的得意弟子,第四中心医院里手上待发论文最多的孙立恩来打打秋风。 “胡医生?”孙立恩果然陷入了刘堂春的“陷阱”里。他毫不犹豫的就给予了胡春波相当高的评价,“他很不错啊。责任心很强,对病人也很有人文关怀,业务水平也不错。”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看到孙立恩踩进了自己的陷阱里,刘堂春老怀大慰,“既然这样,那咱们也应该对这种好同志的生活多加关心对吧?” “对。”孙立恩隐约品出了一点不大对劲的味道,不过他仍然赞同这个观点,“胡医生要是有什么难处,咱们还是应该帮一下的。” 这个话说出来,孙立恩自己都笑了,“我说刘老师,您是打算给胡医生寻摸一篇论文吧?” “你现在越来越懂领导的意思了,挺好挺好。”刘堂春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道,“现在整个四院里都知道,就你孙立恩口袋里的论文最多——多到都能把新英格兰送人的地步了。”他带着笑意,同时还带有些期待的问道,“现在你这里有能发的文章么?” “和神经内科有关的……最近应该就是唐敏。把老胡加进来倒是问题不大……不过这个是不是……分量不大对劲?”孙立恩有些犹豫,毕竟胡春波并没有参与到诊断过程中来。“他之前参与了一个CJD病人的诊断,这个应该可以吧?” “CJD?救回来了么?”老刘同志张嘴就是朝着诺贝尔奖的方向发展,“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刘……刘老师……”孙立恩被吓的这都已经快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那可是CJD!要是能治好,我都能等瑞典那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领奖了!” “啧……也是啊。”刘堂春居然非常失望的“啧”了一声。然后他才问道,“那这个病例……能发SCI么?” “发不了吧……”知道刘堂春这是给胡春波找晋升论文,孙立恩才没有在老刘同志纠结SCI的时候表现出什么异样。“这就是个Case Report,病人最多是被误诊了一次躯体化障碍,要发到SCI上是不是有点……有点不够看的?”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莱妮的病例,我觉得可以让胡春波写。虽然红斑狼疮下的细菌性脑膜炎并不算罕见,但是胡医生当时通过对细菌的可能抗菌性作出的分析非常精彩。我觉得……那个也许可以拿来当成论文。” “莱妮?哦哦,非洲的那个……被法国人误诊的姑娘是吧?”刘堂春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孙立恩说的这个有“红斑狼疮”的人是谁。 “行,那我就通知胡春波,让他着手准备——当时的病例记录应该还有。”解铃换需系铃人,胡春波的晋升论文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自己治疗过的病人身上。这让刘堂春自己也放松了不少——把胡春波硬塞到别的论文里不是不行,但确实心里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老刘还是属于比较老派的医生。和柳平川一样,他们更希望即将获得晋升的医生自己能够参与到论文所描述的病人治疗中,而不是单纯靠关系挂个名字。这对医生的自身发展来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 结束了和刘堂春的讨论之后,孙立恩挂掉了电话。他有些惊讶于自己现在的记忆力居然这么强——当时在非洲的时候,莱妮并不是自己主诊的病人。他在诊断治疗的全过程中就只是提了一句“红斑狼疮”而已。 非洲居民的皮肤黝黑,这会导致红斑狼疮所特有的皮损和红斑不够明显。而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凭借过硬的药理学知识和微生物知识,就判断出有效抗生素的胡春波……也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 · · 第二天早上,孙立恩来到医院里,再次听到了不太好的消息。 “计秀英昨天晚上又开始发热了。体温最高到38.1摄氏度。”布鲁恩博士看上去很是担心病人的病情变化,“我们给她用了一点布洛芬,现在体温在37.2摄氏度。CT复查显示,肺部的病变区域略有扩张。”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摇头道,“没办法了,安排活检吧。采外周血,做个mNGS看看。” 事情还是向着他不太愿意的方向在发展着。这一次同时进行活检,而不是单纯只做mNGS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孙立恩自己对之前的判断有点动摇。 万一……万一不是感染呢?那mNGS就等于白费。而且还会耽误病人接受治疗的时间。与其这样,不如双管齐下。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安排。”布鲁恩博士点了点头,“病人的术前谈话你去做?” “我安排的破事儿,我来吧。”孙立恩郁闷的叹了口气,然后带上文件袋朝着计秀英的病房走去。 第826章 又来? 计秀英再次配合了孙立恩的请求。她甚至对孙立恩显得有些感恩戴德,甚至一直对孙立恩说着“麻烦您了”。完全不像是已经对生命失去希望的样子,反而给人一种……孙立恩就是她的救命稻草的感觉。 病人的态度好像和之前说的不大一样。不过是往好的方面发展。孙立恩对此当然不会有任何不满,他甚至觉得这样挺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请了心理科的医生来做过心理辅导了,如果真是心理科的医生辅导过后才有这么好的效果,那孙立恩觉得,至少得给心理科的医生写个三五封感谢信才能够表现他的感谢之情。 在孙立恩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计秀英忽然叫住了孙立恩,“医生……我跟您打听个事儿。” “您说。”孙立恩转过身来,笑着问道,“有什么事儿啊?” “我这个病……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如果确实像您说的是个什么什么菌感染……”计秀英没能记住“机会致病菌”这个词,但她仍然顺利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了,“那以前那些医院对我的治疗,算不算是医疗事故?” “我不是鉴定医疗事故的专家,我也没有维护同行的意思。”在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孙立恩首先明确了一下自己的立场,“您这个病程如果换成是我,那我肯定也搓火生气。但是……光以我的看法,以前的医院还真算不上是犯了什么大错。” “可是他们都没看出来我有这个……菌感染啊。”计秀英看上去确实很生气,“我倒不是说孙医生你不可靠。可是连您这样的年轻医生都能往这个方面去考虑,为什么之前我去过的医院里的医生就想不到呢?” 孙立恩想了想,在计秀英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么说吧,如果您没有这五年的误诊史而来到我们医院。看到您的肺片和活检报告,我们也会首先开始怀疑这是肺结核。”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孙立恩甚至把“不能排除肺结核”的笑话都拿出来讲了一遍,随后认真道,“当然,对您来说,被误诊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对我们这些后面接诊的医生而言,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其他医生已经帮我们排除掉了很多有迷惑性的选项,所以这样反而更有利于我们对您的病情作出正确的诊断。” 不知道是因为孙立恩的卖相比较好,还是因为他说话确实也有相当的吸引力。计秀英最后还是认可了孙立恩的说法,“好吧,大妈听你的。”不过,计秀英也并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之前诊断自己的医生,“我女儿都留了他们微信的,回头等孙医生你搞清楚我究竟是什么毛病了,我就让我女儿发微信过去,告诉他们正确答案——一个个发。臊死他们!” 这种败人品的事情孙立恩才不会让计秀英真的实施,他又苦口婆心劝了半天,这才勉强打消了计秀英的这个安排。 好家伙,这要真要让你实施了计划,那我小孙下半辈子还怎么在医疗行业里发光发热啊? · · · 计秀英在女儿和丈夫的陪同下,前往手术室准备进行活检。而孙立恩这边则转身去了急诊科,准备开始下午的门诊。 “你这一天到晚都泡在诊断中心里,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呢。”看到孙立恩卡着点来到急诊室旁边的第九诊室,早就到了这里开始工作的袁平安朝着自家组长开了个玩笑,“怎么样,4床的诊断出来了么?” 计秀英所在的病房就是4床,而袁平安之所以会用床号而不是姓名直接询问,主要考虑的是现在这个环境不是医生办公室,直接说患者的姓名有可能造成隐私外泄。 “还没呢。”孙立恩摊了摊手,“已经把人送到手术室里做活检了,外周血也已经采完了准备送mNGS。”他看了看抢救大厅里数量不算太多的人潮,“今儿……看着不热闹啊?” “今天还行。”哪怕是袁平安,也不敢在夜班之神面前乱说话。他非常小心的选择这措辞道,“抢救室今天就用了五张床位。” 孙立恩有些诧异,往常的白天,抢救室里躺着十几二十名患者那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白天的抢救室里只有不到十人,这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 “今天是哪个二线医生值班啊?这么白?”在四院的抢救室里,二线医生一般特指的是正在进行值班的住院总医师。而急诊科目前的住院总医师有三位。 “今天是曹严华医生。”袁平安答道,“对了,我听科教科的消息说……从下个月开始,急诊科的规培生要分一些来咱们科轮转。” 孙立恩现在一听到“科教科”这三个字就有皱眉头,“来咱们科里轮转?” “说是打算把那些已经签了聘用协议的规培医生送到咱们科轮转。”袁平安低声道,“我问了一下,数量……不少啊。” “那就来呗。”孙立恩叹了口气,“医院规培上的规定,咱们能说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随它去吧。” 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算是隶属于急诊科的一个附属部门。虽然从级别和任务上都几乎和急诊科没有关系了,但当初为了方便安置这个部门所进行的一些“权宜之计”,现在却成了额外任务的来源。 真正让孙立恩比较发愁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需要带规培生,而是对这些规培生的教学工作怎么安排——他们来综合诊断中心……这能学些什么啊? “教秘的设置这些的回头咱们开个会讨论讨论,我的想法是让二组的医生们来试试。”袁平安看出了孙立恩这个无奈的真实含义,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小建议,“这种事情,他们比咱们专业啊。” “我回头问问张教授的意思。”孙立恩对这个建议有些犹豫,毕竟在他看来,这种工作大部分情况下都只会拖慢正常的医疗效率。虽然他自己也是个规培生,但其他规培生的工作态度嘛……那可真是……参差不齐。 今天的急诊科倒是颇为清闲,可今天的孙立恩却有些开局不利——下午的门诊还没开始,就碰见这么一个让人头大的事情,他的心情确实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请问……是孙医生么?”门诊开始后五分钟,孙立恩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病人。 来人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和王彩凤的年龄差不多大。这位病人在看到门诊里坐着的孙立恩之后顿时一愣,她又退出门去看了看门牌号,以及门牌号下面屏幕上所显示的医生姓名。随后带着不确定的感觉问道,“您是……孙立恩医生?” “是我。”孙立恩也被面前这位中年妇女的一阵举动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凳子,“您先坐。” 中年妇女犹犹豫豫的坐了下来,然后又确定了一遍,“您就是综合诊断中心的孙医生是吧?” “是我。”孙立恩有些哭笑不得了,“您有什么不舒服的?” 在连续得到了两次肯定的答复后,她才坐在了凳子上。并且朝着孙立恩递过来了一摞厚厚的病例,“孙医生,附属医院的医生说您能给我看病,这是我以前的病例。” 又是附属医院介绍过来的?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然后开始看起了检查报告。而面前这位中年女性,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问题。 “从前年开始我就一直咳嗽,明明啥问题都没有,也没呛着也没闻什么东西……”她也露出了意思痛苦的表情,似乎这两年的咳嗽已经快成了她的梦魇,“我看了好多医院,那些医生都不知道我是什么问题……孙医生,您要救救我啊!” 孙立恩一边安抚着这位大妈的情绪,一边在心里发出了感慨——我这是刚出了风湿免疫的坑,然后又掉进了呼吸内科的深渊? 第827章 又见结核 作为有着“丰富应对传染病经验”的临床医生,孙立恩自己的警惕性在一般的临床医生里绝对是最高的那一档。在大致询问完了面前这位名叫魏爱华的患者情况之后,孙立恩脑子里的警铃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和计秀英并没有活动轨迹或者地点上的交集,而且她的症状表现也和计秀英不太一样。 魏爱华的主要症状是咳嗽,但是并不伴有发烧。而真正让附属医院的医生们一筹莫展的,还是魏爱华的肺片表现。 从CT上看,魏爱华从两年前开始的肺部就有了多发性斑片和结节状阴性。当时的接诊医生认为这个应该是肺炎,所以为她用了抗生素进行治疗。住院治疗的过程中,魏爱华觉得自己的症状是有好转的。但CT检查显示她的肺部病变并没有吸收的的的迹象。 而最近一次的CT检查则是在半个月以前。附属医院的呼吸内科收治了魏爱华,并且按照肺炎再次进行诊断。但是这一次不光CT复查结果没有变化,甚至还出现了更严重的进展。而魏爱华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咳嗽变少——频率和次数似乎都和治疗前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结果让附属医院的医生们也感到有些诧异。而进展的变化……则让医生们心里顿时一凉。 魏爱华的两肺出现了多发性斑片状磨玻璃影,同时还伴有小叶间隔增厚的特征。而这些磨玻璃影还在边界上表现出了斑块状的“铺路石征”。 铺路石征是一种非常有特点的影像学肺部病变结果。这可能也是对“密集恐惧症”最不友好的影像学特征之一。它是肺部小叶间隔增厚和小叶间隔线影叠加在磨玻璃不透明的背景上,而出现的一种类似不规则状铺路石的影像学特征。 在很多年以前,铺路石征曾经是肺泡蛋白沉积症的经典病变。它也是最早被用于描述肺泡蛋白沉积症的影像学变化之一。但随着影像学逐渐发展,影像科对于这一特征的了解也越来越好事呢——除了肺泡蛋白沉积症以外,肺水肿、卡氏肺孢子虫感染、弥漫性肺泡出血和侵袭性粘液腺癌等等均有可能表现出这种特征。 这也就是为什么附属医院呼吸内科的医生们在看到这一变化之后顿时心里凉了半截的原因——魏爱华入院的时候可没做过传染病五项检查。她可千万别是个HIV…… 好在后面紧急补加的传染病五项检查证明,魏爱华并非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这同时也就帮助附属医院的医生们排除了她有卡氏肺孢子虫的嫌疑。 但这种排除法并不能够帮助魏爱华解除病痛。她仍然在频繁的咳嗽着。随后的半个月里,除了最后一周没有继续进行抗菌治疗以外,魏爱华持续接受了包括血尿粪常规、血液生化、凝血功能、自身抗体、ESR和呼吸道病原学检查等在内的各项检查。所有结果都是阴性。 因为担心可能是结核,附属医院还为魏爱华进行了三次痰涂片检查。血抗结核抗体、血清结核感染T细胞检测也是阴形。就连痰液的普通菌和真菌培养也都是阴性。 检查做到这一步,附属医院的医生实在是有些头疼了。而半个月的住院时间已到,继续住院检查下去……社保那边可能会认为这个病人属于过度医疗。因此,附属医院的医生们向魏爱华推荐了第四中心医院的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并且还特意点出了孙立恩的名字。 已经被折磨了快三年的魏爱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四院,并且非常“幸运”的碰到了孙立恩出诊的下午。她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为抢专家号而费上一番力气,结果却没想到自己一提孙立恩的名字,收费窗就给了下午第一个号出来。 而且挂号费居然才收十块钱。魏爱华已经快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用十块钱挂到专家门诊是什么时候了——二十年前?结果一进门诊室,魏爱华才惊讶的发现,这位“专家”居然是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要不是因为对方确实看病看的认真,而且附属医院给自己看病的副主任推荐过,她可真有扭头就走的打算。 · · · “唔……”尽管心里在抱怨自己最近陷入了呼吸内科陷阱,但孙立恩隐约觉得……面前这位大妈还真未必就是呼吸内科的毛病。 虽然病变确实是在肺部,但状态栏给的提示却让他看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脂质性肉芽肿20865.39.57”以及“肺结核 12436.21.45”。 肺结核这个非常容易理解,这意味着状态栏已经明确了一个诊断——魏爱华感染有结核分枝杆菌。如果结合上她没有发热,且各项检查都不支持。这也就意味着,她很有可能是一名隐匿性感染者。 结核分枝杆菌是一种非常难以捉摸的病原体,它所表现出的症状种类多种多样,而会对患者造成的影响也有很多类型。其中,最让人头大的的就是“隐匿性结核感染”。 这种患者没有结核病人常有的发热、盗汗、晨起咳嗽等等症状。经常会在人体内隐蔽潜伏多年,最后发展成骨结核之类的需要长期治疗的疾病。 至于相关检查阴性嘛……反正是结核,孙立恩自己一点都不意外。结核的诊断方案他已经不想再看一遍了——总而言之就是“无法排除结核”。什么病都有可能和结核有关系,结核能表现出几乎所有类型的症状。 不过……这个脂质性肉芽肿又是怎么回事?孙立恩处理过的呼吸内科病人不算太多,他以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诊断描述。就连吴友谦那边收集到的各路诊断资料里,也没有这样的描述。 如果单纯以字面意义进行分析,这可能是一种由油脂导致的病变,但也有可能是异常的免疫结果。 肉芽肿的本质,是一种迟发超敏反应所导致的炎症。它是巨噬细胞及其衍生细胞的聚集,可能会伴随有其他炎症细胞出现。当巨噬细胞以及其演化的细胞局限性浸润和增生后,这些细胞会形成边界清晰的结节状病灶——这就是肉芽肿。 巨噬细胞是人体内专门用于处理大型异物和细胞残片的吞噬细胞。它们由“固定细胞”和“游离细胞”两种组织形态。除了存在于血液中以外,它们也存在于疏松的结缔组织中——比如肺泡里。 如果再结合“脂质性”三个字,那么似乎引起病症的罪魁祸首就已经被刻画出了精确的画像——这应该是一种被患者长时间吸入到肺部内的油脂。 孙立恩对自己的推论非常满意,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门诊内解决诊断的希望。但是,他马上就迎来了一次失望。 “我平时不做饭啊……”魏爱华有些惊讶于孙立恩会向自己询问这个问题,不过她还是带着一些不好意思答道,“我不太会做饭,平时都是我老公下厨的。” 不是炒菜所导致的油烟……那又有什么油脂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中年妇女经常吸入的呢?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个来源不明的油脂,以及无法通过免疫学确诊的肺结核……加在一起实在是有点麻烦。 第828章 用法有误 首先,通过患者的症状以及状态栏,孙立恩可以明确的有一条——她所吸入的油脂类物质总量不会太大,而且一定是长期缓慢吸入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次性吸入大量的油脂,会导致患者出现吸入性肺炎。 吸入性肺炎这一疾病的表现主要为后反射痉挛、喘鸣剧咳、痉挛性咳嗽、高热、严重低血氧症甚至呼吸紧迫综合征等等。总的来说,这是一种发病很急且后果非常严重的化学性肺炎疾病。 没有引发急性肺炎,也就意味着魏爱华每次吸入肺部中的油脂总量并不大。而长达两万多小时,也就是差不多两年之久的脂质性肉芽肿,则提示了这种吸入油脂的行为可能持续了很久。 除了在消化道和血液系统内,人体还能比较容易的转运、吸收和使用脂质以外,作为一个富含水分的结构集合,人类并不善于使用脂肪。除了消化系统和血液系统,其他的组织器官对于脂肪几乎无能为力。而呼吸道也属于“无能为力”的那一类。 没有引起吸入性肺炎,而是转为了慢性病变……也就是说,魏爱华的每一次吸入量都很小。而且……她应该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吸入的脂质物体习惯有问题。要不然看病看了两年多,她怎么也该跟医生提过才对。孙立恩继续发散着思维,但是最后却头疼的发现,这个病例不太像是能够在门诊里就解决的。 “这样吧,您和家属沟通一下,准备准备个人物品,然后来综合诊断中心住院。” “要住院呀?”一听到这个处理方案,魏爱华就显得有些犹豫,“我家就住在附近,门诊不能看么?” “您这个病,最好还是住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孙立恩劝道,“而且,最好带您的家里人也来医院检查一下。” 结核病虽然是个慢性传染病,但归根结底还是有传染性的。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大部分不会被结核感染,但这种细菌仍然有可能潜伏在患者身体里。并且在患者免疫力下降后重新爆发出来。因此,结核病患者的家属大部分也需要经过检查才能放心。 “你知道我是啥病了?”魏爱华顿时大喜过望,她连连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就跟他们说……”说到这里,她的兴奋感才稍微减弱了一点,“医生,我这……是个啥毛病啊?” “目前来看吧,肺结核的可能还是有的。”孙立恩想了想,决定先说上一部分的真话。“您这个咳嗽是不是早上会稍微严重一点,到了中午和下午就好一些?” “最近这段时间是的。”魏爱华点了点头,但是眼里的神情还是怀疑居多。 孙立恩敢往这个方面去猜,主要原因还是看之前的接诊医院太执着于结核而做出的判断。结核病很难获得切实的确诊证据。而他们反反复复的查结核,肯定是因为魏爱华曾经表现出了一项或者几项高度符合结核病特征的症状。 临床上这样的症状不算少,但魏爱华的不适反应却只有咳嗽——那就应该是晨咳加重了。 虽然看得出来,魏爱华对于孙立恩仍然缺乏足够的信任感,但这个年轻的医生确实也表现出了一些和其他医生不一样的地方。她想了想,决定同意了住院的建议。“那我老公和我儿子怎么搞?” “他们也一起来住院就可以了——也来综合诊断中心。”孙立恩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然后递了过去,“这是诊断中心的联系电话,你过来住院前一天打这个电话就好。” “这就行了?”接过了纸条之后,魏爱华有些困惑的看着停下手里动作,准备用眼神“送客”的孙立恩问道,“不用给我开点药啥的?” “不用啊。给您用药得等到正式确诊了才行。”孙立恩笑着说道,“难不成还得我开点药您才放心?” “你们医生不是喜欢有用没用多少开点药么。”魏爱华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之前犯鼻炎,好几家医院的医生也没啥好办法。结果我在附属医院看病,人家一个副主任说让我试试复方薄荷脑滴鼻液,结果一试就灵。” 孙立恩眨了眨眼,正准备继续客套,但他忽然抓住了什么重点,“人家是什么时候给你开的这个药?” “哎呦……得……有个三四年了吧?”魏爱华有些不确定的回答道,“挺早的了。” “您最近没有再犯过鼻炎?”鼻炎是一种非常难彻底根治的“小毛病”。但是魏爱华现在只有咳嗽却没有抱怨过鼻炎,这个就有点让孙立恩想不通了。 “哪儿能不犯呢,不用药就天天难受。”魏爱华有些无奈道,“不过用着药就能舒服很多。” 孙立恩瞪大了眼睛,“您……这个药平时用多少?” “就两滴啊。”魏爱华有些奇怪的看着孙立恩,“不过我这鼻炎比较顽固,所以差不多每天都得滴个三四次才能管用。” “那您这三四年里……用了多少滴鼻液?”孙立恩好像终于发现了关键所在,“这个滴鼻液您现在身上带着没有?能不能给我看看?” “我差不多一个月得用掉一瓶吧……”魏爱华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朝着孙立恩递了过去,“就是这个药。” 孙立恩接过瓶子,直接开始看起了瓶身标签上面针尖大小的字,“本品为复方制剂,主要成分:薄荷脑、樟脑、液状石蜡,本品溶媒为液状石蜡。” 三四年里一个月就得用掉一瓶,也就是说,过去的三年里,魏爱华最少一共用掉了三十六瓶这种滴鼻液。按照10ml一支计算,这就是360毫升的液状石蜡…… 孙立恩抬起头,看着魏爱华道,“我想……我知道您这个咳嗽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这个药?”看着孙立恩的一系列动作,魏爱华马上就猜到了答案,“不会吧?!这不是部队总院研究的药么?” “药物本身是安全的,但是您这个用法就有问题……”孙立恩苦笑着说道,“这种药物就是用来短暂缓解鼻炎带来的不适感的。人家研发这种药的时候,也没把它当成能够彻底治愈疾病的东西呀!” 第829章 最终确定 虽然还无法100%的确定这就是病因,但孙立恩已经有了九成把握——这360毫升以液状石蜡为溶媒的滴鼻剂,就是导致魏爱华出现脂质性肉芽肿的根本原因。 既然已经找到了可能的致病因素,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孙立恩仍然没有给魏爱国开什么药,“您回去之后绝对不能再用这种滴鼻剂了,然后尽快过来住院。” “我不用这个药,是不是就好了啊?”魏爱华似乎还是有点不愿意来住院,她犹犹豫豫的问道,“如果一定要住院……咱们这儿有单间么?我晚上睡觉轻,和别人住一起我睡不着。” “这个您放心,综合诊断中心里都是单人间。”孙立恩首先回答了对方最关心的问题,然后说道,“不用这个药,只能暂时阻止疾病进一步发展。但是已经进入你肺部的那些……药物是不能自己消化或者排出的。真正要解决问题,还是得住院看看。” 孙立恩不是呼吸内科的医生,但他也知道,这种长年累月搞出来的慢性损伤很难恢复。肺不像肝脏这种器官,能够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它其实和肾脏更像——虽然拥有比较多的冗余可以进行代替,但器官本身无法再生。 三百多毫升的液体石蜡油已经对魏爱华的肺泡造成了损伤,而且这种损伤很有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而由于重力的影响,这些石蜡油大部分都位于魏爱华双肺的下叶背段。这可能为之后的手术治疗能带来一些便利。 是的,手术治疗。以孙立恩所学到的知识来看,要处理这种程度的肺泡损伤,大概也只能通过外科手术进行干预。将布满了增生脂质性肉芽肿的肺泡切除,从而彻底解除患者的症状。 但在这之前……魏爱华很可能要先治疗上几个月才行。她所患的结核也是一个需要高度重视的问题。如果在手术前结核仍然存在,那么切除病变肺组织时,这些潜藏在肺部的细菌就有可能顺着血液进入她身体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并且在进行了手术,身体处于应激状态下的魏爱华身体里突然爆发。 这种变故是会要命的。为了治疗咳嗽,最后却丧命在结核的手下……这种事情是医生们需要竭尽全力去避免的。 又和魏爱华嘱咐了几遍之后,孙立恩才把人放出病房。而魏爱华的态度也非常明确——她这就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来住院。而且还要带着自己的老公和儿子一起来检查。 孙立恩这边从电脑上录入了住院信息,然后又给综合诊断中心打了个电话,特意安排了一下魏爱华的事情。然后才继续开始今天的门诊工作。 总的来说,今天的急诊门诊不算太繁忙。除了魏爱华以外,并没有其他被本地医院推荐而来,专门点名找孙立恩的病人。前来看病的,大多是些自认为病症“很急”的普通病人。而急诊门诊的设立嘛……其实也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看病的病人。 孙立恩一下午看了二十来个患者。除了两个腹泻的小朋友被他建议转到了楼上的儿科急诊以外,其他的病人基本都是开个非处方药就能处理的范畴。这个工作量在门诊当然算不能算少,但在急诊门诊,这已经算是非常清闲的日子了。 急诊科这边的值班规律比较……复杂。光是孙立恩上过的班,就有白班、长白班、小夜班和夜班四种。白班是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下午五点结束。长白班则是从上午七点到晚上八点。而小夜班则是孙立恩上的这种——从下午一点开始,到晚上十二点结束。夜班就比较没人性——晚上八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都是夜班医生的工作时间。 总的来说,小夜班算是比较轻松的那一类。尤其是对于急诊门诊的医生们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当班的时间和白班以及长白班的医生们有相当的重合,下午一点到五点这段时间相对还是比较轻松的。 布鲁恩博士在傍晚时分发了条消息过来,除了一如既往的要求孙立恩帮他带一份烧鸭饭以外,同时还提到了计秀英的CT引导下穿刺的活检结果——活检取样一共留了两份,一份已经制成了石蜡标本,通过特快专递送到了首都,而另一份则被病理科要去进行了检查。 “病理科汇报初步检查显示有肉芽肿型病变,经过GMS(六胺银)和PAS染色检查后,发现组织内有真菌存在。”四院的病理科今天就像是换了一票人似的,他们给出了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结果,“根据形态判断,认为隐球菌的可能性比较大。” “隐球菌?能确认么?”孙立恩马上回了一条微信过去。他是真没想到,一项被院内医生们看不太上的病理科居然能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 “确认的话,需要进行进一步的免疫组化检查,这需要时间。”布鲁恩的回应让孙立恩稍微冷静了一点,“不过他们对这个结果很有信心。” “先……上两性霉素B吧。”之前的抗生素治疗已经证明对计秀英的治疗没有什么积极效果,那么考虑真菌感染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四院的病理科虽然一项饱受诟病,但好歹这一次是通过染色,确实发现了真菌的。 一般说一家医院的病理科水平不足,是因为他们会错误的把一些有问题的活检标本判定为没有异常。把已经染色出来的细菌认成细胞……这种事情在正规医院的病理科一般是不可能发生的。 尽管有这样的认识,但孙立恩仍然出于谨慎考虑,没有通知同协医院停止进行病理学检查——反正样本都取了,再查一查也好。 正是因为这样的考虑,mNGS的检查也再继续。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检查结果大概会和同协检验科的结果同步发出。 等到三方结果一同出炉,就可以互相验证,最终确定感染源了! 第830章 瞌睡与枕头 隐球菌,是一种真菌。而且并不是一种会常规感染人体的真菌——它往往多见于HIV患者身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免疫健全患者被发现感染有隐球菌,这是否意味着隐球菌整在逐渐进化为更加适合感染人类的结构尚不可知。但,隐球菌对人体所造成的威胁已经越来越大。 孙立恩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过隐球菌感染,只不过因为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隐球菌”早就被他们放到了“排除”的名单里。 隐球菌是一种深部真菌,它感染人体的主要位置是神经系统。有80%以上的隐球菌患者都表现为神经系统症状,而非咳嗽和发热。 作为一种嗜好神经系统的真菌,医生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计秀英肺里的病原体居然就是隐球菌——感染了五年,这种嗜好神经系统的真菌居然一直都局限在了计秀英的肺里……这实在是有些超乎想象。 但是……在同协和mNGS的辅助测试下,孙立恩等人也不得不表示,自己这次可真是开了眼了。 “还真是隐球菌……”从早上收到了结果开始,孙立恩就一直都在左右来回的震惊。 诊断组从早上收到了mNGS结果以后,就马上为计秀英补了一个腰穿检查。而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脑脊液里没有找到任何隐球菌的痕迹。这确实可以被称之为一次不大不小的奇迹。 “这种病菌是怎么进到我肺里的?”比起隐球菌感染了她五年却没有进入神经系统造成严重后遗症这种事情,计秀英在得知结果之后最想知道的却是这种病菌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不好说。”孙立恩试图向计秀英科普一下“机会致病菌”究竟是什么,但最后却仍然败下阵来。他用自己之前查阅到的资料内容解释道,“这种真菌在很多地方都会生长……比如鸽子粪便或者水果……” “鸽子粪便?”计秀英瞪大了眼睛,然后追问道,“这个……肯定是从这里来的么?” “鸽子的粪便是主要传染源,但是也有其他途径。”孙立恩反问道,“您有鸽子接触记录?” 计秀英咬牙切齿道,“怎么没有!我老公就养鸽子!” 饲养信鸽是一项颇受欢迎的体育运动。全国大约有40万会员参与,每年发出的信鸽专用的脚环多达两千多万个。而计秀英的丈夫,就是本地信鸽协会的会员。 “他有时候顾不上收拾鸽舍,都是我去扫的地!”一想到自己这五年来的折磨都是丈夫养的那些长毛的扁嘴畜生导致的,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头我就把他那些宝贝鸽子全杀了炖汤喝!” 虽然说着要喝鸽子汤,不过那也得等到治疗结束,而且确定不会再出现复发了才行。孙立恩这边按照现有的指南,为计秀英开出了口服氟康唑,同时进行两性霉素B静脉注射的治疗方案。如果这套治疗方案能够获得比之前几次“病变吸收”更好的效果,那就说明治疗确实起效了。要是没有……那就又要抓头发咯。 计秀英已经完成了诊断,于是被转给了二组进行后续治疗跟进。而治疗组的医生们则被孙立恩抓到了会议室,开始看起了魏爱华的肺片。 “怎么又是呼吸内科的问题?”看了两眼片子,徐有容就皱起了眉头,“不会又是个隐球菌吧?” “隐球菌的影像学表现和免疫反应有关,变化多种多样,什么类型的影像学特征都可能有……”周策在旁边添油加醋道,“你别说,这个还真有可能。” 布鲁恩瞥了一眼周策,然后嘟囔了一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看着片子问道,“这个病人是需要诊断,还是需要确诊?” 老布的中文说的是越来越好了。这两个词的微妙差异确实也如实传达了他的疑问。 “需要确诊。”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患者有大量使用以液体石蜡为溶媒的滴鼻剂,三年内大约使用了360毫升。铺路石征应该是外源性类脂性肺炎的结果——但是晨起咳嗽加重我感觉不太像。” “考虑到外源性类脂性肺炎对肺泡造成的损害,以及阻碍肺纤毛运动,并且还破坏了肺泡原本的结构……有结核的风险。”参与讨论的帕斯卡尔博士问道,“是不是应该往这个方面去考虑一下?” “有道理。”孙立恩就愁怎么把魏爱华的诊断往肺结核上引,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给递了个枕头。顺坡下驴这事儿孙立恩干的简直不要太顺手,“那就给她加个……GeneXpert吧。” 现在当医生就有这么一个不好——说话总容易中英文掺杂着往外蹦。倒不是孙立恩他们照顾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刻意使用一些英文的专业术语。主要是……这些进口回来的机器和设备,没有常用的中文译词。 “一开始就上分子生物学检查?”对孙立恩的这个建议,袁平安有点意见,“这个会不会有点……过了?” “患者之前已经在附属医院查过了。痰涂片和培养都是阴性,抗体检查也是阴性。”孙立恩把PPT快速划拉了一下,亮出了附属医院的检查报告。“他们没试过的,那就只有GeneXpert了——要不然就看看咱们病人的运气怎么样,能不能在穿刺活检里找到结核杆菌存在的证据。” “那还是上分子生物学吧……”袁平安琢磨了好几秒钟,然后无奈道,“我就担心……穿刺都未必找得到结核杆菌。” “我还是挺有信心的——总不至于这么个病人还得让咱们上mNGS。”孙立恩笑着说道,“那就先检查一下,患者目前的症状不算严重,对症治疗就行——千万别再给她开滴鼻剂就行了。” · · · “对综合诊断中心和孙医生等人的资助,对公司是有好处的——我对这个判断还是很有信心的。”距离四院大约八百米的居民小区里,王天琪正在打着跨洋电话。电话那头,是武田制药的董事会成员。 “王桑,目前我们仍然没有看到足够的证据。”武田制药的董事会清一色的都是中老年男性。而这帮老顽固对于女性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恶劣——日本的整个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在他们眼里,女人就应该在家里做饭做家务然后带孩子。公司里的事情,那当然应该是男人决定。哪怕现在说话的小木董事,曾经在美国生活学习了超过二十年,但这种……看不上女人的态度却依旧明显的令人难以接受。“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女性惯有的温柔态度,就作出错误的判断。” 在日企工作了快八年,王天琪按理来说早就应该习惯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男性优越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监督装修的压力太大,又或者是因为一个人在宁远待了这么长时间心情不好。王天琪听完这句话之后,就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根绳子“嘎嘣”一声断了似的。 老娘不打算忍了! “小木董事您持有公司0.2%的股份。每年的工资和差旅报销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最少需要两亿日元。”王天琪快速说道,“而孙医生的家族持有公司1%的股份,公司现有的资助力度和他们持有的股份数额并不成正比——这是我们占了便宜。” “什么?”小木曾二难以置信的愣了好一会,然后才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孙医生为武田制药创造出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你。”王天琪冷笑一声,然后继续道,“投资一个已经为公司创造了巨大收益,而且年轻有为的医生,总要比继续给你这种昏昏沉沉的老头子要好。如果您一定要说公司现在实在是拿不出钱,那我建议小木董事你现在马上就退休——这样能省下我们很大一笔开销。” 第831章 究竟是谁 被自己看不起的女性怼在了肺岔子上,小木曾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那些董事会的董事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除了一丝同情之外,其实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小木曾二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这个家伙平时总是把自己在美国留学的经验挂在嘴上——明明已经是个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老头了,最能拿得出手的经历却是学生生涯的事情。这种行为本就招人厌烦,而他却完全不自知,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 这样的家伙被人怼的满脸通红,似乎都快犯心脏病了。这当然让围观的其他董事们心里挺痛快。不过作为董事会成员,小木曾二被下属公司的一个女副总顶撞成这样,而且这个女副总还不是日本人……这就让他们本能的感觉到了不舒服。 当然,这些在董事会里任职多年的家伙们都是精的流油的货色。大概也就小木曾二一个人是个没脑子的货。他们非常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小林丰任命的女副总搞了这么大一个动静出来,会不会正是出于小林丰的授意?他把大中华区剥离出来单独成立一个公司……是不是就是为了死保这个中心? 过度的猜测对他们来说并无益处。但这至少能让这群老狐狸们保持沉默,然后看看小林丰有没有什么反应。 “王桑,小木董事在武田工作了很多年,他是你工作上的前辈,同时也是人生上的前辈。”小林丰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对前辈不要这么无礼。你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得。周围的老狐狸们一起翻了个白眼,今天的表演如果不是小林丰授意的,那他们就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这还是以前那个武田制药么?下属顶撞董事会成员质询,而且还用的是这么……这么激烈的言辞。而小林丰却一副要护犊子护到底的架势。 什么叫“工作和人生的前辈”啊?意思是小木曾二除了年龄以外就没有任何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是么?而且居然只是要求反省……甚至连个当场道歉都没有。 小木曾二虽然是个一直活在过去辉煌里的老货,但小林丰的意思他还是能听懂的。自己为公司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却只换来了这样的待遇……小木曾二当场就面色铁青的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小林丰,然后一把扯下了自己胸口上武田制药的徽章,并且把这枚拥有三十年历史的徽章扔在了地上。 这就是赤裸裸的要辞职了。而小林丰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直到小木曾二从趾高气昂到颤颤巍巍,最后简直是步履蹒跚的走出了会议室后,他才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工作人员把大门重新关了起来。 “现在,谁还有意见?”小林丰环视四周,看着这些神色各异的董事们扬声问道,“你们,谁还对中国公司的运营政策有意见?” 死一样的寂静让董事们对时间的认识产生了一些错觉——这几十秒简直就像是一个世纪一样长,长的令人窒息。 “很好,看来大家都没有意见。”小林丰不带丝毫表情的点了点头,“那么,下一项议案……”他顿了顿继续道,“中国分公司的配套服务购买,经过招标和评估后,准备选择裕华集团作为服务商——谁赞同,谁反对?” · · · 等孙立恩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今天他并没有在急诊室里上班的安排,综合诊断中心正常下班的时间应该是下午五点。之所以晚了这么多,主要是因为今天规培生们有一场特殊的培训课要上。 全国医师技能培训大赛即将召开,作为培训基地,四院当然需要派出自己的学院代表参赛。这场选拔大会需要所有的规培生参加,尤其是规培第二年和第三年的学生们——他们比一年级的学弟学妹多出了很多临床经验,在参赛上更有优势。 孙立恩当然是不会去参赛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对争取荣誉没有兴趣,只不过……人家技能培训大赛也不比诊断。比赛项目有两项,除了做题考察临床思维,剩下比的都是些操作技巧——这就不是孙立恩的强项了。 其实,这场选拔大赛孙立恩理论上也是不用出席的。毕竟他现在几乎带着一个部门正在工作,从待遇上来说,就算不当三线,至少也应该是个二线待遇。平时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这才能更好的为患者服务嘛。 不过孙立恩还是决定来看看,也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观察一下其他的规培生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自从有了治疗组之后,他基本上就和普通的规培生直接错开了人生轨迹。除了以前宿舍里的三个兄弟还偶尔有些来往,孙立恩几乎连一个规陪同学都不认识。更别说那些低一届甚至两届的学弟学妹。 而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得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带规培生了。 这种巨大的差异让孙立恩自己都有些觉得滑稽。不过还好,更滑稽的事情他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很多,这让他拥有了非常“优秀”的调整自我心态的能力。 反正就当是带治疗组的其他医生一样呗。孙立恩非常乐观的想着,然后开始观摩起了技能选拔。 能够参加技能选拔大赛的规培生人数其实也不算太多。更多的人都只是在大会议室的座位上坐着看“大佬”们秀水平的。而孙立恩来的有点晚,他看了一圈,似乎也就只有最靠近比赛区的那片位置有些空档。 忙活了一整天之后,孙立恩实在是不想站着看人家操作。于是偷偷摸摸的溜了过去,随后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孙立恩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多出来一个熟人。柳平川坐在孙立恩的身边,同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技能比赛”。又过了十几秒,柳平川看孙立恩已经回过神来了,然后才轻咳了一声问道,“你看台上这个规培医生怎么样?” 台上的医生正在进行的操作项目是腰椎穿刺。看得出来,这人应该是外科出身。虽然手上的动作仍然显得有些毛糙且胆怯,但已经比绝大多数内科医生要强了。 “挺不错的啊。”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柳院长……我是不是坐的位置不合适?这里是评审席么?”当年在三亚错误坐上主席台的事儿让孙立恩至今难忘,这种令人尴尬且浑身不适的事情还是别再来一次比较好。 “评审席啊?这里还真不是。”柳平川笑着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然后问道,“这个医生,去你们综合诊断中心学上两个月,你觉得怎么样?” “额……我……我服从组织安排。”孙立恩情急之下选了这么一句套话,然后苦笑着说道,“柳院长,我们那边现在也没有什么外科任务,您让这么个医生来综合诊断中心,这不是耽误人家嘛……” 柳平川却没有搭理孙立恩的告饶,他转头对身后的评审席喊道,“老董,你的学生我给你送到诊断中心里去了啊。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董昕是神经外科副主任,目前也是对接神外科教的副主任。他听到这个话,顿时眼睛一冒光,“柳主任,这可是你说的!” 周围的人群忽然一下“嗡嗡”的闹腾了起来,他们都想知道,现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而那个能和柳平川副院长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医生……又究竟是谁。 第832章 狗粮拌饭 人前显圣,换来一堆的“哇塞”这种事情……和孙立恩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生活一向和男频网络里常有的那种炫酷生活没有什么关系。 周围虽然在积极讨论,但最终讨论的结果却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周围的规培生们大多认为孙立恩大概是柳平川或者董昕的学生,又或者是某个诊断中心大佬的学生。总而言之,他们可不会认为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医生能是在诊断中心供职的“专家”。 自从四院有了个诊断中心以后,几乎所有人都坚持认为,在中心里供职的必然都是专家学者。而且这里的专家学者一个个都是很厉害的那种——只要有本科室内解决不了的病人,那送到综合诊断中心里去准没错。 有了这个认知,他们自然而然就不会把孙立恩当成是诊断中心专家中的一员。不过,一些警惕心还是有的——听说从下个月开始,综合诊断中心那边就开始接收规培医生了。而且,还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去轮转的。只有在急诊科轮转的时候表现优秀,而且确实适合往诊断方向发展的规培生,才有机会进入这个“最后的底牌”级别的科室。 孙立恩这边又看了好一阵子技能大赛,然后这才在肚子咕噜咕噜的催促中离开了会议中心。 · · · 今天晚上还不能只做一个人的饭。孙立恩晃悠了一下身子,然后伸了个懒腰。胡佳今天中午就发了消息,说晚上来孙立恩的宿舍做饭吃。而且她还非常贴心的让孙立恩问问自己的室友要不要一起吃。 不过看样子,沈息小朋友是没有这个口福了。他在孙立恩中午发了询问微信之后,过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说自己今天要在P3实验室里做实验,晚上不打算回去了云云。 胡佳说好了包孙立恩三菜一汤,但主食就得孙立恩自己准备。好在宿舍里有个电饭锅,而且还有买回来半年一直没有拆过包装的真空大米。孙立恩虽然不怎么会做饭,但煮个米饭这种事情他还是会的。 用清水慢慢淘了两次米后,孙立恩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把不锈钢直尺,然后煮了一锅开水。随后把尺子扔进锅里煮了两分钟,随后用常温的纯净水泡了泡尺子以降低温度。最后用尺子量了一下自己一个指节的长度,再用这个数据去测量没过米饭的水平面高度。 用做实验的严谨态度测量水平面高度的时候,胡佳正好推门进来——她手里有一把孙立恩给的大门钥匙。 然后,她就拎着两个大塑料袋,看到了自己的男朋友——他正在专心致志的盯着电饭煲的内胆,而且还正在用一把钢尺在米饭锅里戳来戳去。 “老孙……你没事儿吧?”胡佳有心直接张嘴问,但是却害怕自己突然说话吓着他。所以,她先用比较温和的声音叫了一声孙立恩。 “哦,你来啦。”孙立恩这才注意到了自己女朋友已经拎着东西到了。他非常高兴的朝着胡佳比划了一下手里的尺子,“你放心,已经用沸水消过毒了。我量一下水位,马上就好。” “量水位用尺子就算了……”胡佳放下了手里的菜,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手里拿着的那个……那个巨大的橡皮滴管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孙立恩朝着她扬了扬手里的巨型橡皮滴管笑道,“这是我专门从网上买的,原本的作用是给烤火鸡里注射汤汁——我觉着挺顺手就买来用了。”他笑着说道,“用来给米饭加水或者取走多余的水都很好用。” 胡佳这下算是稍微放心了一点,自己的男朋友似乎并没有因为最近几年繁重的工作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他只是……单纯的有点脑子不好使而已。 “你做饭就做饭呗,搞这么麻烦干啥?还量来量去的。”胡佳哭笑不得的拍了一下孙立恩的肩膀,“直接用手指头啊。” “我这不是听人说护士姐姐们都有点洁癖嘛。”孙立恩露出了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表情,“这米饭我平时自己吃也就算了,你也要一起,那不就得整干净点?” “去去去。”胡佳轻轻的朝着孙立恩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一天到晚油嘴滑舌的,没个正形!” 孙立恩顿时叫起了撞天屈,“我哪有!” · · · 狗粮卖够了,饭菜也基本都上了桌。孙立恩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结结实实的三菜一汤——一个红烧肉,一份糖醋带鱼,再来个炒菜心。而汤就更了不得了,孙立恩反正是没见过宿舍的餐桌上能有猪蹄花生汤的。 “这都是咋做出来的?”孙立恩看着面前的一大桌子菜,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泛潮。往常就算点外卖,这么一桌子菜少说也得等四十分钟往上。而且花销高不说,味道还没有胡佳做的闻起来好。至于外卖送到菜已经凉了这种事儿就更常见了。 “我在家里做了半成品,所以在你这里做起来才快呀。”胡佳笑眯眯的看着自家男朋友,似乎对孙立恩表现出的震惊非常满意。“带鱼是提前炸好了的。红烧肉也是提前煮熟了的——调个味道用高压锅一压就行。汤就不用说了,我装在保温瓶里带过来的……” 孙立恩闻言大吃一惊,“保温瓶还能带汤呢?” 胡佳白了孙立恩一眼,“惊讶这种事情多了就假了啊,赶紧吃饭,都要凉了!” 狗粮混着三菜一汤进了肚子,孙立恩非常满足的伸了个懒腰,“家常菜就是好吃。” “你要喜欢,以后我有时间了给你做。”胡佳的回答也非常的具有……医务人员特色。想要天天让胡佳做饭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孙立恩有没有时间天天回家吃饭暂且不论,就以手术护士的排班密集程度,想让胡佳每天拎着半成品到宿舍里给孙立恩做饭也不太可能。 “要不……”孙立恩忽然想到了王天琪的举动,面前的这桌饭实在是让他太心动了一点,以至于他有点没过脑子就问道,“要不我买个房?就在医院附近,这样你上下班也方便。” “一套房就想让我每天给你做饭当老妈子?想得美!”胡佳先是一惊,然后才笑着拍了一下孙立恩的脑袋,“等你求婚了再说!” 第833章 普通门诊 新的一天,从急诊门诊开始。 今天孙立恩是个白班,一大早就来到急诊科后,孙立恩拿着钥匙打开了第九诊室的大门。顺便打了个幸福的饱嗝。 胡佳今天早上亲手给孙立恩下了一碗挂面,而且还配了青椒炒鸡蛋的码子。带着汤水的面条作为早餐简直再合适不过,这让孙立恩很没形象的多吃了不少。 今天是周六,自然而然的,一大堆并不怎么“危及”的病人涌入了四院急诊科。在孙立恩第一个嗝还没有打完的时候,第一名病人就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准备走进诊室里看病了。 “医生,我发烧三天了,嗓子也疼,吃消炎药也不见好。”和孙立恩几乎是同时走进诊室之后,这位患者就急不可待的描述起了自己的症状,“我……我这会不会是超级细菌感染了啊?” “超级细菌?”孙立恩坐在座位上微微一顿,他瞥了一眼面前这名男性患者的咽喉部位——没有插管的痕迹,“你最近这段时间没去过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吧?” “我就是发烧……要不是因为平时上班太忙,我都没打算来急诊看。我去重症看病……浪催的啊?”这名男性患者开了个玩笑,然后反问道,“你为啥觉着我去过?” “MRSA——也就是你说的超级细菌,一般也就在重症监护室里有。”孙立恩解释道,“你要是没有去过这些地方,除非你是专门研究这种细菌的科研人员,在实验的时候违反实验安全条例感染,要不然我是真想不出什么地方还能感染这种细菌。” 这个解释好像是让这位担心自己感染了MRSA的病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但这个解释的效果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这也不对啊,我都吃了消炎药还不好,这肯定有问题吧?” “你吃的是什么消炎药?”作为医生,孙立恩听见“消炎药”这三个字就觉着有点烦。 世界上并没有一种药物被叫做“消炎药”。炎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单独某一种药物并不能起到彻底解除炎症的作用。被普通人称为“消炎药”的东西,事实上是包括抗生素、激素、非甾体止痛药在内的众多药物的“通称”。 这些药物的作用机制各不相同,起到的效果也不一样。抗生素用于对抗感染,激素用于缓解免疫系统作用,非甾体止痛药则被用于退烧降温和减少前列腺素合成以控制疼痛。三种不同的药物吃在人身上,却基本都能达到主观上的“消炎”作用。因此就被糊里糊涂的统称为“消炎药”了。 要搞明白面前这位患者究竟是有什么问题,首先就要搞清楚他究竟吃的是什么“消炎药”。如果他用的是抗生素而且抗生素还无效,那这可能意味着他有病毒或者真菌感染。如果是激素无效,那可能意味着病变就已经进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这就需要马上住院接受治疗。如果只是非甾体止痛药……那没有用也很正常。这就需要医生们进行相关的检查以明确感染来源和感染类型,从而给出合适的治疗方案。 “我吃了布洛芬。”果然,面前这位病人吃的是非甾体抗炎药。“我这药都吃了三天了,这一点用都没有!”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具体说什么。他从一旁的罐子里拿了一根一次性压舌板,然后示意面前的病人张开嘴,“来,说‘啊……’” 跟随着孙立恩的指示,他发出了一阵有些含糊的“啊”声。随后,一对……千疮百孔的扁桃体腺就出现在了孙立恩的面前。 “你这个扁桃体……”孙立恩看着这个……外观坑坑洼洼,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核桃一样的扁桃体,然后皱着眉头问道,“平时都这么大么?” 人类的扁桃体腺是一组半圆形的,表面有些沟壑的小肉团。看上去就像是在口腔中的某些黏膜组织堆叠在了一起而已。平时并不怎么引人注意,而且也没什么存在感。 但……面前这位患者的扁桃体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简直就是嘴里塞了一颗劈成两半的文玩核桃。扁桃体红肿的程度之严重,甚至已经快和他的垂雍悬贴在一起了。 “我先天有扁桃体肥大。”面前这个病人似乎已经对医生这样的“震惊”习以为常了。“从小就这样。” “唔……”孙立恩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然后问道,“除了嗓子疼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症状么?” “有点……有点屁股疼。”面前这位病人似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不是痔疮,就是……屁股肉疼。” “大肌群疼痛是吧?”孙立恩点了点头,这倒是发热的病人里常见的症状。“后背疼不疼?就是肩胛骨这一块区域。” “也有点酸。”面前的病人显得有些惊讶,他接连点头然后问道,“医生,我这是个什么病啊?” 孙立恩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带上了听诊器,在对方的双肺和心脏区域听了一遍。呼吸音基本正常,略有加粗的迹象,整体没有啰音或者杂音。 也就是说,感染主要集中在上呼吸道。孙立恩摘下了听诊器,又取出了一根电子体温计递了过去,“你量一下体温。” 能导致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原体有很多种,要确定是细菌性还是病毒性感染,最简单的确定方案就是做个血常规看看。如果是病毒性感染,那白细胞一般不会上升。表现为正常或者干脆偏低。而淋巴细胞比例和单核细胞比例都会上升。如果病毒感染比较严重,甚至可能会出现血小板计数下降。 如果是细菌感染,那一般白细胞会上升,而且上升的幅度还不算小。而中性粒细胞也会上升,但淋巴细胞比例和单核细胞比例一般都属于正常甚至轻微下降。 处理细菌导致的上呼吸道感染,按照经验用药,使用抗生素配合上能让患者稍微舒服一点的非甾体抗炎药也就差不多了。而病毒感染,除非明确患者是流感或者某种特定的病毒感染,否则……大部分情况下,医生们只能对病人进行一些支持治疗,然后期待着病人的免疫系统能够解决掉这些病毒。 “我就是嗓子疼啊……”这位病人果然对孙立恩提出的检查表示了不满,“你们医生现在是怎么搞的……没有检查就不会看病了?” 第834章 急诊留观 得个感冒就要抽血做检查,这个概念让很多病人对医生们意见不小。不过好在至少四院里已经普遍实施了入院前安检的强制规定。医生们不用和以前一样,还得费些心思去揣摩面前的病人会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只要认真看病就好。 孙立恩大概也猜得到这位病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满,他解释了一下病毒性感染和细菌性感染的区别后问道,“如果您不想抽血,我倒是也能以经验为依据给您开药。不过……要是没有对症,你吃上好几天药没有效果,那就还得来医院。” 孙立恩继续补充了一下,就算是单纯使用抗生素,也可能会出现经验用药无效的可能。医生们开出的针对上呼吸道感染的抗生素一般都是二三代头孢。这种头孢菌素对普通的革兰氏阳性菌普遍有效,但对于革兰氏阴性菌的效果并不是太好。 如果不做药敏和培养试验,这样的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更大的风险还在后面……如果抗生素无效,那么感染就有可能进一步加重。从上呼吸道向下呼吸道延伸,进而引发更严重的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不算太大,但几率仍然是有的。 在听完了孙立恩的解释后,这位患者似乎冷静了一些。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我是不是还需要住院了?” “这个……就是个概率问题。”孙立恩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您现在的症状不算太严重,就算有感染应该也不会太重。” 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感冒一般是有自限性的。医生们给与的药物一般也就是起到一些辅助作用。经常有医生们开玩笑说“感冒不看病一周好,看了医生七天好。”患者的自身免疫系统是能够清除感染的,只不过这个过程不太舒服。 感冒药对感冒起到的作用一般也就是舒缓症状,并不能直接针对导致感染的细菌起效。但抗生素不一样——它能针对导致感冒的病原体产生作用。 由于面前这名叫做李北山的患者有扁桃体化脓的症状,因此具备使用抗生素的指征。如果只是一般的上呼吸道有红肿,孙立恩甚至都不会考虑要不要用抗生素——滥用抗生素是导致MRSA之类的抗药菌出现的主要原因。 如果病人一不舒服,就给他用抗生素……那倒是真的有可能在李北山身上培养出一些“全新”的超级细菌。 “总之,先抽个血看看情况。”总结了半天之后,孙立恩终于算是把需要解释的内容都和李北山讲了一遍。“确认了感染类型之后,我再看看给你开什么药。” 李立山点了点头,拿着检验单前去缴费。而孙立恩则有些感触——很多时候倒还真不是患者不配合或者故意找茬,只是他们确实不懂这些检查的意义,以及检查对他们的病情的中要想。很多时候,只要好好解释一下,绝大多数病人还是能够理解并且配合的。 不过……门诊的时候真的未必有这个时间。孙立恩给李立山解释的很快,从开始测量体温到检查完成,电子体温计也刚好响了起来。用这点时间解释为什么要做检查,以及检查之后可能还有什么后续处理需要做,对于病人和医生的要求都很高。 换言之,这样的处理方法很难复制。并不是所有的门诊都和四院的急诊门诊一样,有相对比较多的时间来处理病人。也不是所有医生都和孙立恩一样,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有心思对患者进行科普。 大部分的医生,在门诊一天需要接诊几十上百位患者的时候,都会优先考虑缩短问诊时间从而提高服务效率,而不是花时间对一个看起来似乎不打算配合的病人解释自己开出检查的原因。 愿不愿意做检查是病人自己的选择,你要是不肯做,我也拿你没有什么办法——病情恶化的后果你自己承担就好,总之不要浪费时间,我还有其他病人要看。 这种态度当然不能算错,从出发点到执行过程中,医生们都是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不过但凡有可能,花些时间去解释检查内容还是有好处的。 李立山离开第九诊室后,孙立恩又接待了五名病人。并且分别开出了两份血常规加粪便检查的单据,一个泌尿外科住院通知单,一个口腔科转诊单以及一张哮喘药物的处方。随后,李立山就拿着检查报告回到了第九诊室里。 “是细菌感染。”孙立恩快速看了一眼检查报告,然后用笔圈了一下李立山增高的白细胞指数,以及上升的中性粒细胞比例,“你现在体温不算高,这个应该是吃布洛芬的结果。” “那我还需要继续吃么?”李立山皱着眉头问道,“我感觉自己现在喝水都有点费劲。” 这句话迅速引起了孙立恩的注意。他又找了一根压舌板观察了一下李立山的喉咙——和大约一个小时以前相比,他的扁桃体肿的更厉害了。现在他的垂雍悬已经被两侧肿起来的扁桃体给夹在了中间。能留给他喝水的空间已经变得非常窄了。 “你这个……可能不能光靠吃药了。”孙立恩迅速琢磨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决定。“这样吧,你到急诊留观室去,我让那边给你输液。等你的扁桃体消肿了再说。” “啊?”这下又轮到李立山困惑不解了,“为什么又要去留观室?” “你的扁桃体现在肿成这样,感染可能很严重。”孙立恩快速在电脑上写着处理方案,并且分神对李立山道,“我现在倒不担心你有肺炎——如果感染继续加深,然后又引发了更加严重的呼吸道肿胀,那可能会出现喉头水肿。一旦水肿了,你连呼吸都会受到影响,那就是要命的了。” 孙立恩并没有耸人听闻,反正以他这么几年的接诊经验来看,他还从来没见过扁桃体能肿成这样的患者。嘴里的两个对开的核桃已经快变成两个核桃了,这么下去他恐怕连口服的抗生素都咽不下去。 第835章 门诊惊魂 上午的门诊很快就结束了。除了李北山以外,孙立恩再也没碰到需要在留观室里进行检查的病人。 中午的午餐,孙立恩是在门诊室里解决的。上午门诊结束之前,还有两个病人拿着检查单去抽了血。孙立恩担心自己要是先走了,这两名病人就得拿着检查单等到下午才能处理。所以,他干脆选择叫了个外卖——让外卖直接把饭送到分诊台,然后自己去取。 果然,在匆匆刨了两口饭之后,孙立恩就碰到了第一位探头进来请自己看报告的病人。 “你这个……要考虑一下发热是不是其他原因导致的。”孙立恩虽然已经在对方的头上看到了“白细胞异常增多”“发热”和“贫血”以及“骨髓内早幼粒细胞增多”四个特征,并且猜测这个大概是个白血病,但他说话还是比较注意的,“你这个血象不太对劲,这样吧……我给您开个转诊的单子,您凭这个单子去缴费处,挂上一个血液科的门诊看一看……”说到这里,孙立恩忽然皱起了眉头,今天是周末,血液科的门诊不上班。 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满意的问道,“门诊周末不上班,那我这怎么办?等到他们上班再看么?”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他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白细胞异常增多的情况下,他有很大的可能得的是白血病。而血小板减少则意味着他现在有出血的风险。贸然把病人放出去,让他等到周一上班再来看病不是不行,但这样的举措是有风险的。 “这样吧……”孙立恩想了想,把自己面前刚刚吃了两口的饭推到一旁说道,“我给血液科的住院部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要是能处理,那就你先去住院部看看。” 从目前状态栏和血常规的情况,以及患者自述最近感觉乏力和发热来判断,孙立恩觉得面前这位大概是个急性白血病。具体是什么分型,那就得看血液科的检查结果具体是个啥样。要是M3的话,那就算这个病人撞了大运。这种分型的急性白血病是对治疗的反应最好的。虽然发病急,而且症状严重,但毕竟有效果特别好的治疗方案。 要是其他分型……那就不好说了。有些白血病对治疗的反应很差,甚至有些除了骨髓移植以外基本没有有效治疗方案。而骨髓移植的花销……那可真不是普通家庭能负担的起的。 孙立恩给血液科打了电话之后,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答复。随后,他指示这名患者前往血液科住院部,请那边正在值班的医生先做个判断,看看要不要后续住院治疗。 等把病人送走,孙立恩的盒饭也基本上就凉透了。现在是冬天,虽然医院里面开着暖气,但毕竟气温还是比较低,盒饭还是凉的比夏天更快。看着自己面前这份红烧肉上凝出的一层白花花的油脂,孙立恩叹了口气,一边用保温杯里的热水往上浇着,一边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学着刘堂春的样子,给自己的第九诊室也弄个电饭煲热热饭。 下午的门诊就比较轻松了。孙立恩甚至有功夫出了一趟诊室,给自己的保温杯里续了一杯水。毕竟下午在急诊大厅里等着看病的病人数量有所下降,分诊台也重新开始恢复了以前的分诊模式——除非是其他诊室的医生不大有把握的病人,否则轻易不往孙立恩的第九诊室里放人。 规培生孙立恩在第九诊室里再次享受到了二线医生才有的待遇。除了偶尔被其他科室的医生叫过去进行会诊以外,他的工作基本就是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文献。 眼看时间就快到了下班时间,孙立恩已经在准备收拾东西下班了。结果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女性,她走进房间之后径直坐在了孙立恩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双眼直愣愣的盯着孙立恩,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孙立恩被这个病人盯得感觉自己浑身发毛,他的第一想法就是自己即将遭遇和曹严华医生一样的待遇——一名喝多了的患者这是准备把自己当成垃圾桶,然后将混合着酒精和食物的胃容物全都吐到自己身上。 不过……对方身上并没有什么酒味,脸上也没有饮酒之后的那种潮红。更重要的是,状态栏的提示有点让孙立恩觉得莫名其妙。 “韩潇,女,34岁。同型半胱氨酸异常升高29842.57.49,头痛107.44.17,跟腱反射亢进105.24.36,两侧小脑半球DWI高信号影、脑沟变窄87.17.03,胼胝体及双侧半卵圆中心引号异常87.17.03。” 状态栏的内容非常的莫名其妙,两万九千小时的症状和持续了八十多小时的症状同时出现……按照孙立恩对状态栏的了解,这也就意味着这种持续了快三万小时的症状,实际上和后面的几个症状有直接联系。 从时间上推断,同型半胱氨酸异常升高这一项几乎是从韩潇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存在,而且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也就是说……这个可能是一种遗传病? 既然不是准备往自己身上吐,那孙立恩就镇定多了。他身子稍微前倾了一些,然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引起对方的注意,“您好?” 韩潇顺着声音,稍微偏了偏头,然后双眼花了些时间聚焦到了孙立恩的脸上。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开头道,“医生,我头疼。” 孙立恩点了点头,挺好,病人能和自己沟通,这就算是看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疼了多久了?是什么类型的疼痛?” 韩潇又过了几秒,然后说道,“我喝了农药。” 孙立恩像是坐在了一根刺上面一样,“腾”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状态栏可没说她有中毒的症状。他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了门口并且开始叫人,“护士,推抢救床过来!” 喊完了人之后,孙立恩快速跑到韩潇身边然后问道,“你喝的是什么农药?药瓶带过来了没有?” “已经喝了四天了。”韩潇慢悠悠的回答差点没急死孙立恩,然而她回答的内容就更让孙立恩震惊,“之前已经去过医院了。”她看着孙立恩,双眼逐渐开始失去焦点,“医生……我头疼……” 第836章 中毒抢救 一名患者在来到医院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意识,这是非常严重的情况。而当这位患者自述四天前服用过农药……这种严重的状况就更上了一层台阶——同时还为整个诊断增添了一丝急迫和诡谲。 口服农药,一般的结果都是非常致命的。患者口服农药之后,这种设计出来用于毒杀其他生物的化学物品会在人体内造成各种各样的损害,并且最终通过各种手段,对人体完成致命一击。 比较有名的农药,比如有机磷类和去草快,这两种农药在民间的保有量不小。每年引起的中毒事件也不在少数。区别无非是有机磷类有一套成熟且成功率高的救治方案,而去草快致死率极高但杀人相对“缓慢”罢了。 不过,孙立恩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患者韩潇喝了的肯定不是有机磷或者去草快。 有机磷会导致患者出现急性中毒症状,症状以毒蕈碱样症状和烟碱样反应为主。 在毒蕈碱样症状下,患者会出现平滑肌痉挛导致的恶心,呕吐,腹痛,涕泗横流甚至大小便失禁等等症状。同时也会有包括支气管痉挛和分泌物增加导致的咳嗽、气急以及肺水肿等问题。 而烟碱样症状时,患者会有全身横纹肌肌纤维颤动、全身性肌肉强直性痉挛,呼吸麻痹、呼吸衰竭,心律失常等等症状。 不管患者有机磷中毒后究竟表现出了什么反应,这都和韩潇的症状对不上号。就算是急性中毒之后出现的有机磷迟发性神经病,那也应该是累及肢体末端,主要表现为下肢瘫痪或者四肢肌肉萎缩的症状。 而去草快的症状就更对不上了——这种致死率极高的剧毒除草剂主要会对消化道造成严重的化学灼伤。通过消化道摄入去草快,患者会出现明显的食管黏膜糜烂溃疡、恶心、呕吐甚至呕血等症状。严重的话还可能出现胃穿孔和胰腺炎。同时患者会有肝肾功能损伤。而最突出最致命的影响则是肺部损伤,急性肺损伤会导致肺水肿、肺出血。而亚急性则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并且最后夺走患者的性命。 目前来看,如果暂且不去讨论持续了接近三十万个小时的症状和后面百来个小时的症状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把这些症状视为服用了农药所导致的症状……那么,这种农药很显然攻击的是神经系统。 跟腱反射亢进,意味着这种药物攻击的神经系统包括了脊髓。而脑部的症状,则可以被视为是攻击了中枢神经。 孙立恩这边和其他的同事们正在手忙脚乱的把韩潇往抢救室推。其他的医生们都很紧张,而孙立恩这边则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在拼命的回想究竟有哪些有毒农药会攻击神经系统,并且还能潜伏四天之久。但这种回忆并没有获得孙立恩想要的答案,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什么农药居然……居然潜伏期能有这么久。 抢救室大门洞开,四院对于中毒患者的抢救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不过口服毒药已经四天……这种患者到底要怎么救,谁都没有经验。 对于普通的口服农药中毒的患者来说,马上进行洗胃是必须的工作。针对中毒,医生们主要采取的措施是“脱离环境”,“阻止吸收”,“加速排泄”以及“中毒对症治疗或者解毒治疗”这四条。 脱离环境和阻止吸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合并在一起的。医生们在接到了农药中毒的患者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把他或者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并且使用肥皂水对患者进行体表清洗。这一步是为了解除患者可能的农药接触。 随后医生们就会开始对患者进行洗胃。争取把残留在胃部里的有毒农药稀释并且抽取出来。这也是阻止吸收的一环。 随后,医生们会视情况,给与患者静脉补液以及利尿剂。让肾脏快速把有毒物质通过尿液排泄出去。 最后的治疗……也得根据情况而定。对于有机磷中毒,可以给予包括阿托品和解磷定之类的药物缓解症状。氰化物中毒则可以使用包括硫代硫酸钠、亚硝酸钠等药物。亚硝酸盐等造成的高铁红蛋白血症则可以使用亚甲蓝进行解救。 但还有更多的有毒物质……临床上是没有有效解毒药物的。患者能不能用到有效解毒药物,一方面取决于他们究竟服用了什么。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医生们能不能认出来他们使用的有毒药物主要成分是什么。 现在韩潇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不管是有状态栏帮忙的孙立恩,还是有比较丰富解救中毒患者经验的其他急诊科医生,都无法马上锁定她服用的有毒药物究竟是什么。 更让人困惑的情况出现了,上了监护之后,韩潇居然重新有了意识。她开始反抗女护士们试图脱掉她衣服的举动。尽管在场的医生和护士们试图向她解释,这是治疗必须的环节之一,但是她依旧在坚持着反抗的举动,甚至不惜去咬护士的手——要不是护士们反应速度够快,而且练过铅球的护士长胡静一抬手就把她按在床上动弹不得……这一嘴下去恐怕就得见血。 “给她上安定。”负责接手韩潇的急诊科医生孙立恩不是太熟,他只知道这个看上去四五十岁但是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的医生也是宁远医学院毕业,平常大家管他叫“强哥”。 状态栏很快就给孙立恩给出了足够的提示,强哥名叫王强,今年三十三岁。 “强哥,这个病人的自述和状态都有点奇怪。”看着患者在安定和束缚带的作用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孙立恩也开始快速向强哥说起了自己掌握到的线索。“她一直都有点反应慢,之前和我说话的时候大概三四秒才有反应。而且视线也很奇怪,好像眼睛得看半天才能对焦。” “她说自己喝农药了?”强哥比较在意的点是患者自述的部分,“喝了农药,怎么还能到你们急诊门诊去?” “她说自己已经喝了四天了……”孙立恩也有些奇怪这一点,能来医院,说明患者自己还有求生意识。那就绝对不应该在服药后四天才来医院就诊。“而且她主诉的内容只有一条——头疼。” 第837章 灯下黑 病人的主诉内容,在孙立恩看来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线索。 很多时候,病人身上可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主诉,一定是为患者带来最多不适和困扰的问题。 发热患者的主诉,能够带领医生迅速找到可能的感染病灶位置。外伤患者的主诉则能够帮助医生尽快明确损伤的类型,并且对周围组织的损伤进行更加全面的评估。以孙立恩的自身体验,主诉就是像是凶杀案现场的报警人所描述的内容,医生们给出的各项检查则仿佛法医们的各种技术手段和刑警审讯嫌疑人的技巧。 至于状态栏嘛……那可能是出没在各种凶杀案现场的小学生。这种属于非常规因素的东西就暂时不去考虑了。能用得上的时候用一下,用不上的话,也不能就坐在凶杀案现场什么都不管不是? 患者的主诉是头疼,而且反应迟钝。状态栏提示患者的小脑半球和胼胝体附近影像学检查有异常,那么从这里开始入手就成了最容易切入,同时也最有可能成功的地方。 “既然患者说自己头疼……”看着监护下生命体征稳定的韩潇,强哥很快作出了决定,“那就做个MRI看看吧。” 下完了医嘱之后,执行就成了问题。韩潇是一个人来的医院,她没有亲属陪伴。而现在生命体征稳定的情况下,韩潇也不太可能得到医务处的授权进行检查。孙立恩和强哥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阵之后,两人才无奈的转头去找人帮忙。 孙立恩的门诊已经下班了,于是他负责去找警察老吴。看看能不能通过患者挂号时给出的个人信息联系到家人。而王强则决定另辟他径,看看能不能找到韩潇以前的入院记录。 两边一起下手,力求一击命中的概率更大一点。这也是急诊医生们的“智慧”之一。 · ·· · 老吴正在驻守点里吃着泡面,今天天气挺冷,现在赶回去吃晚饭好像也有点不赶趟。晚上不用值班的老吴想了想,决定干脆不参与到傍晚必然会出现堵车的晚高峰里,而是自己先吃个泡面垫一垫。 作为警察,老吴吃泡面的经验已经丰富到了他自己都快记不清的地步。这种寒冷的傍晚,窝在休息室里,在心里啥烦心事儿都没有的情况下,来上一碗混合着动物油脂、盐和味精的面条,那个感觉简直不要太棒。 要是条件允许,来两根火腿肠那就更棒了。 老吴泡面是有原则的。他管这个叫做“泡面老饕的执着”。水一定得是烧开的一块五农夫山泉,桶里一定得最后再放被热盖暖化了的油料包,以及泡面一定要泡够两分三十秒——多一秒太软,少一秒太硬。要是有火腿肠,那就泡面的时候放一根,第二根则在吃面的时候直接上嘴啃。 泡面的时间已经到了一分五十秒。再过四十秒,这一碗能够驱散寒意和一天疲劳的泡面就可以吃了。老吴突然抽动了两下耳朵,他好像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就算有事儿,徒弟们应该也能处理吧?老吴今天真的不想动弹了,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继续盯着面前的泡面,双手合十撑在下巴上,仿佛正在沉思的艺术家。 他似乎已经有所预见,今天的这碗泡面会是足以载入他的泡面记录TOP3的杰作。甚至可以在某些方面媲美自己当年冬天蹲守嫌疑人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苦熬27个小时后,指导员给自己泡的那碗方面便。 但泡面女神今天似乎并没有准备好向老吴露出自己的微笑。执勤点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最后老吴的房间门被自己的徒弟一把推开了。 “师傅,小孙医生找您。说是有个身份信息核实得赶紧弄,人命关天。” “机器在外面,你给他查。”老吴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仍然保持双目紧盯泡面碗的姿势,只不过右手平伸,指了指外面桌子上的电脑。“我这马上就好。” 老吴泡面的这点讲究,他的两个徒弟全都清楚。但这次,两个聪明伶俐的徒弟却仍然呆在原地没走。老吴自觉有些不妙,他朝着右边瞥了一下眼睛,“怎么了?” “电脑……更新系统,刚才重启了。”徒弟无奈道,“重新查,得用您的账号。” 两个徒弟都是辅警,按照规定来说,他们不具有查询公民信息的权限。老吴开着电脑让他俩查,已经算是违规举动了。现在如果老吴要帮孙立恩查病人家属的联系方式,那就只有两个选择——离开这碗杰作级别的方便面,去输入自己的账号密码进行查询。要么就无视孙立恩的紧急请求,再过个几十秒,等这碗面泡好了再说。 老吴用了一秒钟进行了一下象征性的思想斗争,然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门外喊道,“小孙,进来吧,外面冷,别冻病了。” · · · 老吴花了十分钟,根据孙立恩提供的患者信息找出了她的家属电话。然后,老吴在一阵怅然若失中重新进了里屋。孙立恩则有些困惑——老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脑袋上一直挂着一个“失落”的状态栏。 和患者家属联系上之后,孙立恩有些失望——患者的父母都在外省,并不掌握患者之前的就医记录,事实上,他们甚至不知道患者目前就在宁远。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姑娘是来男朋友家见未来的准公公和准婆婆的。但……他们还没见过这个男孩,也没有联系方式,更不知道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孙立恩除了在心里嘟囔两句“心真大”以外,实在是不知道该再想些什么。虽然患者自述服用了有毒药物,但在不能肯定是不是“自主服用”的情况下,孙立恩还是把这个事情向老吴做了个汇报。 失魂落魄的老吴答应和刑警队的同志们联系一下,看看需不需要立案。而孙立恩这边,就再也无法继续推进治疗和检查流程了——一切都得等到患者家属从省外赶到宁远之后再说。 回到抢救室后,孙立恩从强哥那里得知了另一个死胡同究竟是什么样子。患者在宋安省内没有入院诊疗记录,无法判断患者服药后究竟有没有去过医院。 “这咋整?”强哥和孙立恩站在患者旁边,一脸无奈。旁边的护士长胡静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两人嘟囔的声音,于是停下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这个病人,之前也不知道去过医院没有。”强哥朝着胡静抱怨道,“她说自己服药了四天,这什么农药能服药四天之后才发展成这样啊?” “她肯定去过医院啊。”胡静困惑道,“你们不知道?” “你咋知道的?”孙立恩和王强异口同声的问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胡静摇了摇头,然后指着病人的手背说道,“这么新鲜的输液痕迹,你们看不见?” 第838章 走后门 灯下黑这种事情,说的就是孙立恩和王强现在的情况。 两个医生在关注患者的生命体征,各项表现和症状,并且努力的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来判断出患者服用的究竟是什么药物。但……他们却没去看过病人的手背,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明显的输液痕迹。 以护士长的眼光看来,患者手背上的注射痕迹还比较新鲜。也就是说,她有很大概率是刚刚服药之后,就去医院接受过处理的。这一下子为孙立恩等人进行诊断带来了极大便利——他们不需要再去考虑究竟什么有毒物质能够潜伏四天才造成神经系统损伤了。只要针对那些能够造成神经系统损伤的有毒物质即可。 这当然是一个可喜的进步,但……孙立恩还是搞不清楚,韩潇到底喝了什么鬼东西。 农药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它包括除草剂,杀虫剂,土壤疏松剂,灭鼠药等等几十甚至上百种分类,而每一个分类下面又有许多个分支。想要马上通过“农药”二字,以及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药……这个难度基本就和猜中第二天开奖的彩票号码差别不大。 不过,现在看起来搞清楚她服用的药物类型似乎并没有这么急迫了。已经服药四天,而且之前肯定也有医生为她处理过了中毒症状……也许她的不适,和私自服药的关联并没有那么密切。 王强决定把韩潇留在病房里继续观察,而孙立恩则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入手——检查一下持续时间接近三十万小时的那个异常症状——他准备确定一下,韩潇的同型半胱氨酸究竟升高到了什么地步。 同型半胱氨酸血症是一种……现代不太常见的疾病。这一疾病往往发生在饮食中缺乏维生素B的患者身上。由于通行半胱氨酸需要通过维生素B转化为蛋氨酸或者半胱氨酸,因此这种疾病往往发生在身体内缺乏维生素B的患者身上。 由于现代人类的食谱中,富含维生素B的食物并不少见,因此这种食源性维生素B缺乏所导致的高通行半胱氨酸血症就变得极为少见。现在主要导致这一病变的原因,是基因突变。 由于基因点位突变,一部分患者体内涉及同型半胱氨酸(Hcy)代谢的酶可能会出现活性降低的情况。由于代谢酶活性降低,因此患者体内的同型半胱氨酸积蓄,并且最终导致了同型半胱氨酸血症(HHcy)的发生。 会导致同型半胱氨酸血症的基因突变点位有四个,其中G677T点位突变和eNOSG894T点位突变比较严重。这两个基因点位发生了突变的患者,即使补充了足够多的叶酸、维生素B6和维生素B12,他们仍然会出现同型半胱氨酸血症。 同型半胱氨酸血症本身并不会造成急性病变,但它对人体的影响是广泛且深远的。目前研究已经证实,同型半胱氨酸血症是心脑血管疾病、外周血管疾病、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认知障碍、糖尿病、妊娠高血压综合征、肝硬化、慢性肾病的独立高危因素。 虽然以目前的研究,还不能完全搞明白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和这些疾病究竟有什么关系,它是以什么方式对人体造成了如此广泛的影响。但这个发现用来指导现在的孙立恩还是绰绰有余的。患者情况不明,而且看上去好像精神状况也有问题。那么,怀疑一下她的精神状况异常可能是源于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果不能从症状上判断出来病人到底吃了什么玩意,那就直接去问她嘛!患者不配合又咋的,她现在不配合,搞不好是因为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带来的意识障碍。那么,解决了这个意识障碍,不就能从病人嘴里得知第一手消息了么? 急诊科医生都有这么一个特点——说干就干。孙立恩让护士抽了血样,直接把样品送到了检验科开始检查。 与此同时,为了尽快问出患者究竟有什么问题,孙立恩还让护士给她输注了叶酸以及维生素B12。明面上,孙立恩是打着“营养保护神经”的旗号,但实际上,他还是希望这些维生素能够帮助韩潇尽快把同型半胱氨酸的水平降下来。 · · · “吃了农药的?”孙立恩正准备离开抢救室,就碰见了过来“巡视领地”的刘堂春。刘堂春是知道孙立恩今天应该在门诊值班的。所以,在抢救室里一看见孙立恩,老刘就像是富有经验的猎狗闻到了狐狸身上的味道一样来了精神。不过,在得知患者的情况后,老刘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们没给她洗胃?” “患者自述服药已经四天了。”孙立恩摊了摊手,“而且,她现在身上没有什么其他症状,就是感觉精神不大正常……因为患者家属还没到,所以其他的检查我们也没法做。” “精神不正常?”刘堂春想了想,然后突然一拍大腿,一张老脸乐的开了花,“你看,这就叫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孙立恩还没回过味来,刘堂春就继续道,“你跟胡春波联系了没有?这个病人,拉着他跟你一起处理。” 哦对,孙立恩恍然大悟,刘堂春身上还背着给胡医生找论文的“重担”呢。 “这个……我这边没问题。”孙立恩想了想,然后问道,“可是……这种中毒的病人,是不是和胡医生的专业不搭边啊?” “这不是还有神经系统症状嘛。”刘堂春使劲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满脸写的都是“老子终于解放了”的表情。“有容是神外的医生,她搞这个还是不够专业。你把这个病人收到诊断中心去,然后带上胡春波跟你一起处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孙立恩有心再说两句,可刘堂春却仿佛屁股上着了火一样转头就跑。孙立恩一句话都说出来,视线里的刘副院长就只剩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这……算是走后门安插关系户么?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打了出去,“喂,胡医生啊,我是孙立恩,你现在方便来抢救室一趟么?” 第839章 知识差异 胡春波很清楚,自己这次的论文估计是有着落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份论文居然也算来之不易——要想发论文,首先就得搞清楚这个患者究竟喝了什么药。 而胡春波自己……对于毒理学的研究并不怎么透彻。 相比较起来,急诊科医生才是处理中毒病人的第一选择。很多医院在接收到了慢性中毒的病人之后,往往都会向急诊科寻求意见和会诊。 但是,现在急诊科这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胡春波很快就想到了第二个主意——取样本,送到学院的法医鉴定中心去检查。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够比急诊科的医生更了解有毒物质,那就只能是法医了。 “行,取样先送吧。”孙立恩非常痛快的同意了胡春波的建议。反正刘堂春已经发话了——韩潇就算是综合诊断中心的病人。那么,作为她的主管医生,孙立恩这边要做检查的灵活度就能高出不少。毕竟绝大部分情况下,患者家属拒绝检查的主要原因还是经济因素。武田制药这边的支持力度这么大,患者一方几乎没有经济负担。他们拒绝检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孙立恩就能肆无忌惮的给每一个病人都上全套检查,毕竟这些项目里还是有不少项目具有创伤性甚至危险性的。在对非紧急情况的患者进行这些检查项目之前,医生们必须取得患者和家属的同意——这是法律要求。 抽血对病人的创伤很小,基本可以算作是介乎于“无创检查”和“有创检查”中间的那种检查项目。想到这里,孙立恩一拍大腿,“再做个头颅的MRI看看。” 在急诊科因为家属没到,没人缴费而没办法做的项目,在综合诊断中心里都不叫事儿。反正综合诊断中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问病人收钱。 不过这种事情肯定不能随便宣传。医院内部偶尔搞这么一下救个急还行,要是所有人都知道,综合诊断中心里看病检查不用花钱……恐怕第二天四院就会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活活挤爆。 虽然有医保,但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可以负担的起治疗费用的。而四院的能力有限,武田的支付能力也是有限的。把综合诊断中心当成慈善医院,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诊断中心彻底瘫痪,武田拒绝支付诊疗费用。这并不会为患者带来什么好处,反而会葬送相当一批病人获取正确诊断的机会。 当医生,不光需要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有些时候,他们也必须硬起心肠才行。 · · · 刘堂春说话还是很好用的,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抢救室这边确实也不打算揽这个病人——连吃的是什么农药都没搞清楚,要继续治疗难度实在是有些大。 躺在病床上的韩潇被护士们送到了综合诊断中心,并且直接推进了综合诊断中心的影像部门。而影像科派驻到总额和诊断中心的值班医生顿时也来了精神,他和其他的护士们一起把病人送到了CT检查台上,先开始了前置检查。 由于患者意识不清,而且四院这边也没有患者的详细病史。因此无法排除患者体内可能有金属异物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先做个CT扫描进行基础检查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 CT检查在几分钟后结束,影像科的医生看着患者的颅内结果皱了皱眉头,他对一旁的孙立恩道,“这个病人有点脑水肿啊。” “位置主要集中在小脑和胼胝体附近,表现为皮层以及皮层下白质对称高信号……”影像科的医生皱着眉头说道,“这种病变……肯定不是原发颅内疾病,感觉像是中毒。” “患者确实这么说过,她说自己喝了农药,不过是四天以前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你以前见过这种病变?” 影像科的医生摇了摇头,“没见过,我问问我们主任吧,他可能有印象。” 孙立恩让影像科的医生给自己的邮箱里发了一份数字版的影像检查结果,然后对一旁的胡春波问道,“你怎么看?” “毒物筛查要出结果,最快也得十几个小时——毕竟人家法医鉴定中心平时的任务挺重的。”胡春波皱着眉头想了想后说道,“目前来看,对症治疗比较保险。中毒一般造成的损伤并不会单独聚集在神经系统,肝肾功能也必须要注意一下。” “那就补充一下,做个系统性的检查比较有把握。”孙立恩点了点头,胡春波毕竟是个高年资主治,治疗方案做的非常缜密。反正以孙立恩的能力,是挑剔不出什么问题的。 “还有一点……”也许是因为得到了孙立恩的肯定,胡春波显得大胆了不少,“现在是冬季,什么家庭里会储存农药呢?我觉得,她服用的至少应该不是除草剂,更有可能是杀虫剂或者灭鼠药。” 这倒是个孙立恩从来没想过的诊断思路,当然,这也和孙立恩没有什么务农经验有关系。他顿时来了兴趣,“您继续。” “患者会选择来四院就诊,而四院又没有从联网系统里找到她的就诊记录,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在附近的省份服药的。”胡春波继续推测道,“距离咱们最近的外省是中河省,如果是务农的话……那边是咱们周围的产粮大省。” 产粮大省什么的先放到一边暂且不管,孙立恩对中河省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那边是不是老鼠特别多?” “没错。”胡春波点了点头,“而且那边对鼠患的控制力度也不算弱,毕竟是鼠疫的天然疫区。” 中河省作为产量大省,本身家鼠和田鼠的数量就多。再加上鼠疫的,以及鼠患对于粮食作物的威胁……当地居民家中如果说有“农药”,那鼠药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而且患者自述用的是‘喝农药’,对吧?”胡春波越说越有自信,“一般家庭里常备的杀虫药基本都是喷雾式的,而很多杀虫剂现在都是颗粒剂或者泡腾片——作为原液出售和储存的农药基本都是提供给农民使用的。中河省比咱们更靠北,温度当然也更低——液体杀虫剂储存对温度要求比较高,低温会导致药物变质。” “所以说……更有可能是灭鼠药?”孙立恩掏出本本记录了一下,然后问道,“现在的灭鼠药……基本都是抗凝血类吧?”孙立恩特意提出了这个问题,毕竟韩潇表现的是中枢神经症状,和抗凝血类药物的作用似乎对不上号。 “灭鼠药对人体可能造成严重损伤,所以随着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市面上流通的灭鼠药基本都以抗凝血类的溴敌隆为主。”胡春波摇了摇头,“但是这个规定主要针对城市内投药,农田使用的一般是急性药,比如甘氟或者肉毒素。” 第840章 含氟类灭鼠药 农田地区由于少有人流且鼠群密度较大,因此往往会选择使用急性灭鼠剂。而作为急性灭鼠药物,甘氟和肉毒素都是主攻神经系统的有毒物质。 “甘氟的症状和她的症状有些相似,不过甘氟中毒有特效药,如果之前患者已经去过医院……那她能活到现在,肯定是使用过了乙酰胺。”不过,这两种药物似乎也和韩潇的情况对不上号,“使用了乙酰胺之后,患者现在还有症状……这有点对不上号。” “肉毒素就是肉毒杆菌吧?”孙立恩插嘴道,“这玩意……中毒了还能救得回来么?” “肉毒素的话,发病时间倒是差不多。这种毒剂在人体作用的话,最长潜伏期可以有八到十天。”胡春波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但是这种毒素主要的作用是在胆碱能神经末梢上,它的中毒症状是通过影响全身随意肌松弛麻痹,从而诱发呼吸停止。并不是针对中枢神经进行攻击。” 也就是说,韩潇的症状同时符合甘氟的机制和肉毒素的潜伏期。孙立恩挠了挠头,总不能是有某家制造灭鼠药的企业,不声不响的制造出了一种能够同时符合两种完全不同的有毒物质特点的新型灭鼠药吧? “潜伏时间这一点是可以被影响的”。孙立恩理了理思路,然后说道,“患者在服药后去过医院,当地的医院肯定为她进行了洗胃和促泄。肉毒素的潜伏时间很久,而且主要通过消化道吸收……那么洗胃的效果就不会太差,再加上症状表现不一致,我觉得这个可以排除掉。” “那就是甘氟中毒?可是时间对不上呀。”胡春波困惑道,“口服甘氟,当地的医生绝对会用乙酰胺的。这种现成的特效解毒药及不贵又容易储备,在鼠患严重的地区医院肯定是有的。” “可能是洗胃的效果不够好,也可能是当地医生给与的乙酰胺用量不够大。”孙立恩对于时间这一点并不是特别纠结,人体和人体之间的差异有时候可能很大。在某些病人身上足够剂量的解毒剂,在韩潇身上很可能就需要加量。更何况韩潇身上还有一个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存在,说不定就是这玩意导致了解毒剂效果不佳。“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她服用的是不是甘氟……”孙立恩看着韩潇被护士们搬运上了转移床,然后他也跟着值班的影像科医生往MRI检查室走去,“可以考虑再预防性使用乙酰胺。不过现在……先上甘露醇缓解一下她的脑水肿吧。” “其实,我觉得你们的思路可以再展开一下。”这时,值班的影像科医生忽然说道,“为什么只考虑合法的,国家允许使用的灭鼠剂呢?去草快已经禁止国内销售好几年了,可我前段时间才又见了一个吃去草快准备自杀的病人。” “甘氟是含氟类急性灭鼠药里唯一合法的,这种药不太容易引起二次中毒,所以相对安全些。”胡春波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它上市之后一段时间,氟乙酰胺和氟乙酸钠就被列入禁用药物列表了。” “那就和法医鉴定中心联系一下,让他们先针对这些含氟类的灭鼠药先做个鉴定。”孙立恩最后敲定了治疗计划,“甘露醇继续上,乙酰胺也加进去……这药没有什么严重副作用吧?”后半句话,孙立恩是向胡春波发问的。毕竟他还没有接触过这种药物,对相关性质也不是很熟悉——如果乙酰胺的使用本身有危险,那他就得考虑先暂停这一部分的治疗,单纯使用甘露醇了。 “乙酰胺一般是肌肉注射,这种药物的刺激性比较大,注射后会容易引起疼痛,所以一般还要配合普鲁卡因使用。”胡春波答道,“不过药物本身还是比较安全的,除了大剂量使用可能会导致尿血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其他风险。” “那就上。”孙立恩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胡春波这人虽然挺靠谱,但毕竟他是个神经内科医生。平时工作中,胡春波对解毒剂的使用也不见得就有多熟悉。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去咨询一下执业药师们。“我和药剂科的执业药师沟通一下,看看需不需要加其他的药物一起配伍使用。” “你原来开的叶酸和维生素B12也不要停。”胡春波好心提醒道,“患者现在有中枢神经损伤,用营养神经的药物对她反正肯定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开这个药虽然主要是针对同型半胱氨酸血症的用药,但既然能够兼顾营养神经,那就更好了不是? “等家属到了之后,让他们和老吴的同事谈谈吧。”虽然感觉多少有些磕磕绊绊,但毕竟孙立恩也算是和胡春波在迷雾中蹚出了一条看上去还算可以的道路出来。孙立恩这下可是松了口气。从紧张的情绪里缓和下来,他不禁有些心里不痛快,“现在的小姑娘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情感上有问题,也不能喝农药啊!” “这种事儿吧,咱们不清楚原委,那就别带着预设立场去看。”家里有女儿的胡春波对这个问题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角度,“人家也不是愿意喝才喝那玩意的……咱们只管看病,这种事情还是让警察同志来处理比较好。” 这也说的在理。孙立恩点了点头,自己说这个话确实是有些欠考虑。虽然是出于发泄一下心里郁闷的初衷,但毕竟这个话就有问题。 人和人之间难以相互理解,那就选择相互尊重。不理解别人的选择,但至少要对别人保持尊重——这样现代社会才能继续保持平和。 MRI的检查速度比CT慢得多,趁这段时间,孙立恩已经请护士们取来了甘露醇和预充好普鲁卡因的乙酰胺。只要韩潇从MRI检查室里一出来,就可以直接开始进行治疗。与此同时,急诊科之前抽血的检查项目也出了结果——韩潇有肌酸激酶、乳酸脱氢酶、丙氨酸氨基转移酶、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升高的症状。 “符合含氟毒鼠类药物的中毒症状,可以排除肉毒素了。”胡春波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肝损伤帮助他再一次缩小了有毒物质的嫌疑人名单,而但从纸面数据上来看,她的肝脏损伤程度也不是太严重。“之前的医院处理的基本没有问题,这种程度的肝损伤已经算是很轻了。” “行,那就按照原定计划治疗吧。”孙立恩点了点头,至少目前看起来,韩潇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有没有其他的后遗症……那就得看治疗以后的康复情况了。 第841章 嗜睡障碍 第二天早上,刚到综合诊断中心的孙立恩等见了韩潇的父母。 严格来说,应该是韩潇的父母终于等到了孙立恩。老两口凌晨五点多到了宁远,然后从火车站直奔四院。和门口的保卫说明情况后,老两口就蹲守在了综合诊断中心的门口——门口没有值班人员,他们两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还是门口的保卫干部细心,他在监控里看到老两口就打算在门口坐下,这才连忙赶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门口,然后又打电话叫来了今天在值班的周策,让周策带着两位老人进了房间,见到了躺在床上昏睡的韩潇。 孙立恩来上班的时间比较其他科室的医生都要早一些,所以两位老人家倒也没有等太久。不过,在韩潇的病房里,这对夫妻实在是担惊受怕够了——自从使用了镇定药物后,韩潇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下午的时候,周策还专门请了麻醉科的医生过来会诊,想看看她是不是对地西泮有些过度反应。结果麻醉科的医生检查了半天,才作出了判断——这不是昏迷,应该只是睡着了。 患者沉睡呼之不醒,这种事情周策从来没遇见过。麻醉科的医生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倒是有不少可以促进患者从麻醉中苏醒的手段,但那是针对麻醉药品作用的。对于这种……自己睡着了还叫不醒的病人,上纳洛酮也没用吧? 周策自己原本还不大相信麻醉科的这个判断,不过在听到麻醉科认为这可能是“心源性”——“不是心脏源,而是心理源”的判断之后,他干脆就给心理科打了个电话。而心理科的医生很快就给出了确切的答复,“这种情况确实有,睡眠对病人可能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 韩潇可能有认知障碍,这是孙立恩特意向周策提过的。同型半胱氨血症的诊断已经明确,那么患者出现认知障碍的情况就应当被列入考虑范围内。 周策也是这么向韩潇的父母解释的。但怎么委婉的向韩潇的父母传达他们女儿的遭遇……就成了一件非常需要技巧的事情。周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麻烦都推到孙立恩头上,“您女儿的负责医生很快就能过来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们做一下详细的病情讲解。韩潇并不是陷入昏迷,她现在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惜显示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韩潇的父母看着这间漂亮整洁的单人病房,以及病房里陈列着的,用于监控韩潇生命体征的设备,还有设备上跳动着的令人眼晕的数字……病床上还躺着自己半个月没见,现在却昏睡不醒,怎么叫都没有反应的女儿。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相信自己的女儿“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睡着了”的家长一定是缺心眼。 高度紧张了一个多小时,孙立恩终于穿着白大褂出现在了两人面前。而这对父母在见到孙立恩之后的第一反应,完全不像是终于见到拯救女儿性命的医生。他们反而充满了不满、困惑甚至是愤怒。 这么年轻的医生,他能看出什么名堂来?这么漂亮的病房,这么多的机器……他们最后得收多少钱呐?我们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结果连女儿现在是什么病都不知道,你作为负责我女儿的医生,居然现在才出现,而且还吃着包子? 不过情绪虽然复杂且愤怒,但这对父母至少还保持着理智。他们并没有直接指出孙立恩所表现出的,在他们眼中的“严重问题”。他们只是焦急的询问起了自己女儿的症状。 今天,孙立恩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赶到医院。他之所以会起这么早,就是为了赶过来看看韩潇的情况——叶酸和维生素B12已经使用了超过18个小时,她的精神状况也许已经有了一些好转。孙立恩想早点过来,看看韩潇能不能回忆起自己当初喝的究竟是什么灭鼠药。 不过林孙立恩没想到的是,他就是去办公室拿了个包子咬在嘴里,然后披着白大褂就赶了过来,结果刚一进病房,就看到了韩潇的父母。而且,他能看得出来,这老两口好像情绪有点激动。 和孙立恩一起来到病房的还有目前作为综合诊断中心护士长的钟钰。她之前就知道这老两口是怎么回事,看到孙立恩微微一愣,她连忙向孙立恩说明了一下情况。 “哦哦,您好您好。”孙立恩一听这个,顿时大喜过望。“我就是昨天和你们打电话联系过的医生……” “我女儿到底是什么问题?”听到孙立恩表明身份,老两口的态度似乎也稍微好了些。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关心的重点,“她怎么现在还在睡?” “这个……”孙立恩在来到病房以前根本就没和周策见面。他当然也不知道韩潇的情况已经经过了麻醉科和心理科的会诊确认。 他快速走到了韩潇身旁,用手轻轻拨开了她的眼睑,随后用身上的笔形手电筒照了照韩潇的双眼——瞳孔对光反射良好。而且孙立恩观察到,在他松开了眼睑后,韩潇的双眼自然闭合。随后,她的双眼开始在眼睑下快速左右动了起来。 “她这是在做梦啊……”孙立恩皱了皱眉头,他把视线转移到了韩潇头顶,果然,状态栏上也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提示:“嗜睡障碍09.51.31”。 “做梦?怎么会是做梦?”对于孙立恩的解释,韩潇的父母并不打算接受。“哪有人一睡着就叫不醒的?” “她现在的症状就是了。”孙立恩让开了一点地方,朝着韩潇的眼皮指了指说道,“你们看她的眼睛,正在眼皮下快速活动。这个叫做快速眼动期,是人睡着的时候做梦期间的典型表现。” 韩潇的父母将信将疑的过来看了看,在确实看到了女儿快速闪动的眼球后问道,“那她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对此,孙立恩也给不出更详细的解释。虽然状态栏明说了这是一种“障碍”,但作为临床医生,他对心理疾病和心理问题的知识实在是少的有些可怜,“我们会继续关注,不过我觉得,现在的情况下……还是让她继续睡着比较稳妥。” 第842章 追查来源 保持病人状况的稳定,是医生们平时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则。在不确定病人现在的情况是否是正常的时候,第一优先的反应应该是维持现有状态并加强监护,而非贸然改变现状。 对于韩潇这个病人而言,她之前的中毒并非迫在眉睫的问题。作为医生,孙立恩需要搞清楚的事情很简单——她目前的颅内异常究竟是由什么引发的,以及这种异常应该通过什么渠道进行纠正。 孙立恩没有贸然对韩潇马上进行治疗,他觉得,还是要先和韩潇的父母谈一谈,看看能不能通过他们找到农药的来源。 “喝农药?”在听完孙立恩讲述的病情之后,韩潇的父母顿时脸都白了。他们两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老两口除了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以外,几乎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她以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情绪上的问题?”孙立恩看这老两口如此……震惊,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一般来说,普通的认知障碍不会出现患者自行服用农药的这种情况。尤其是在患者明确知道,自己服用的东西是农药的前提下。容易导致自杀的,一般主要是精神分裂症、躁狂症和抑郁症患者。而其中又以抑郁症患者采取自杀手段的最多。 大约有20%的抑郁症患者实施过自杀行为,而整体来看,超过50%的抑郁症患者有过自杀的念头甚至自杀倾向。 当然,自杀身亡的人里也不是没有正常人。超过三成以上自杀死亡的人是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由于一时冲动,采取过激行为……这样的人确实也不在少数。 根据韩潇的自述,她是自行服用农药的。也就是说,这应该是自杀行为——但具体是因为认知障碍所致,还是一时冲动的糊涂举动尚不得而知。不过,孙立恩更倾向于她有认知障碍,要不然状态栏也不至于把她的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和服药后的症状放在一起。 根据孙立恩的经验,状态栏之间的各项提示往往是有内在联系的。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并不会导致神经系统问题,那么现在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了一个——韩潇的服药和同型半胱氨酸血症之间有直接联系。她的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很有可能就是导致她服用农药的主要原因之一。 “她平时挺内向的,朋友不多,就喜欢上网。”很明显,和中国的绝大多数传统家长一样,韩潇的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并不够了解。他们直知道自己的女儿平时的工作是在一个客服中心做接线员,社交圈子很小,平时的最大爱好就是上网追剧和玩玩游戏。 “她平时和你们交流多么?”孙立恩继续问道,他需要一个比较明确的线索,来证明韩潇平时的精神状况可能有问题。这样才能够确定同型半胱氨酸血症和服药所带来的各项症状的关系。“她和现在这个男朋友认识多久了?” “平时……平时交流不多。”说起这个,韩潇的父母就显得有些气愤,“这个孩子就是爱玩,平时一回家就啥正事儿不干,天天玩游戏!都三十岁的姑娘了,也不交男朋友!” 人家的家务事,孙立恩并不怎么打算去评价。虽然他觉得韩潇父母的这个态度……有待商榷,“那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她最近这段时间的情绪不太好?” “一天天的被爹妈管教,她那个心情哪里能好!”韩潇的母亲摇头道,“这孩子自从我们把家里的网断了之后,就不愿意跟我们说话了。” “这么一个孩子……突然说自己交了男朋友,而且你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个男孩子长什么模样……”听到这里,孙立恩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反问道,“这马上就快过年了,她一个人跑到外地要来见一个你们从来没见过的男朋友……你们就没觉得奇怪?” “你现在这么一说,那是挺奇怪了。”韩潇的父亲叹气道,“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光以为她终于开了窍,谁能想到她……她自己喝了农药呢?” 和韩潇的父母聊到这里,孙立恩也发现了——这事儿可能和他一开始设想的路数根本就不一样。韩潇的那个男朋友究竟存不存在都还不好说,这也就意味着,胡春波一开始的分析很可能有一个致命漏洞——鬼知道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渠道搞到的灭鼠药! 原本孙立恩觉得至少稳了七八分的诊断顿时成了风中残烛,他在办公室里皱起了眉头——而韩潇的父母看着孙立恩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顿时也紧张了起来。 “这样吧……”孙立恩想了想之后无奈道,“我把这个情况和警察同志说一声,等会警察同志来了之后让他们做个见证——把你女儿的手机解锁开,看看里面的照片和通话内容,大概就能判断出来,她是不是有个男朋友了。” 这种事情算是实打实的侵犯他人隐私权。孙立恩原本也没想着需要走到这一步,他就是个医生,也不是什么侦探或者执法人员。但现在事急从权,除了这一招以外,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帮助他快速定位到问题了。 而警察老吴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请求之后,很快就同意来帮这个忙——他出场主要是作为记录,证明孙立恩解锁韩潇的手机,是出于医学目的且获取的资料有限,不至于危害到她的其他个人隐私。 在韩潇父母的录像同意,以及警察老吴全程开启执法摄像头的监督下,孙立恩拿出了韩潇的手机,并且用她的指纹解锁了她的手机。他甚至不需要打开手机相册,仅仅只是在手机通讯录里,孙立恩就发现了一个昵称为“亲爱的”的手机号码。而且根据通信记录来看,这个号码在韩潇离开家乡之前,几乎每天都保持着每天至少四到五次通话的频率。而在她服药之后,这个号码的记录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吴警官,您看看这个。”孙立恩把手机递给了警察老吴,并且指着里面的电话说道,“这号码……可能和她服毒有些关系?” 老吴看了看这个号码,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随后播了个号码出去,“喂?大强啊,我是胜利。麻烦你个事儿……”他看着韩潇的手机,报出了一串号码后问道,“就这个号码,你从局里的座机联系他一下,就说他女朋友喝了农药,正在咱们四院接受治疗,然后让他和我联系。” 说完后,老吴挂了电话,“等着吧,这人要是拒不出现或者干脆不接电话,那我们就联系当地派出所,让他们直接上门找人。” 第843章 第一世界的烦恼 有了手机号码,警察想要找到使用电话的人,既简单又困难。 以现有的技术手段,警察同志们本身应该比较容易找到电话注册人的信息。但困难的是,有些时候,电话注册人并不见得就是电话的使用人。虽然现在国内正在加大对这种违法情况的打击力度,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情况依然存在,而且会对警方的调查取证活动造成巨大的影响。 如果电话使用者不是注册者本人,那就只能通过电话使用时的基站三角定位,以及一切走访和实际调查来缩小嫌疑人范围。这样的调查方法成功率低,而且需要消耗大量的警力去应对。如果嫌疑人具有一定的技术反侦查能力,那警方的调查就很容易陷入困顿当中。 而目前,警方还没有证据把韩潇的这位“男朋友”当成嫌疑人来看待。韩潇本人是自行服用农药,并不是被下毒或者被迫服用。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警方能做的就是以“了解经过”为由,对韩潇的“男朋友”进行询问。没有立案,那就无法动用技术手段追查。总而言之,麻烦多多。 警察的工作并不轻松,而孙立恩这边,麻烦也不算小。 中午十二点左右,韩潇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但她的状态仍然不好,整个人依旧是之前来看门诊那样的“反应慢三拍”的感觉。就算是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她仍然说话不紧不慢的,甚至没有表现出多少开心高兴的感觉。 韩潇的情绪异常,不光影响到了她喜出望外的父母。同时也让孙立恩的进一步调查陷入了困难——她拒绝回答任何有关自己服药的问题,也不肯说自己所服用的农药究竟是什么类型,通过什么渠道购买的。 除了在听到警方正在着手联系她的男朋友以“了解经过”的时候,韩潇稍微有些情绪波动以外,其他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一样。 而且……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韩潇的情绪在孙立恩看来也不像那种被人玩弄感情后抛弃,对负心汉抱有深深怨念的样子。反而……好像有些无奈? 下了医嘱再次给与叶酸和维生素b12营养神经,并且还得再做一次mri看看脑水肿的情况。 不过至少现在韩潇并没有一直在抱怨自己头疼,也许这是甘露醇起效了的证据。孙立恩安慰着自己,之前的治疗并不是一无是处嘛! 宁远医学院的法医鉴定中心那边还没有出结果,而甘露醇对韩潇的脑水肿既然有帮助,而且还能促进排泄……那孙立恩就更没有理由停下甘露醇输注了。反正韩潇现在最严重的头疼基本已经得到了控制,那么就一边输注维生素,一遍输注甘露醇好了。叶酸是通过生理盐水冲兑的,用于补充水分完全没有问题。不过维生素b12则只能通过肌肉注射进行补充。 而甘露醇则控制着韩潇脑内的水肿,并且促进她继续排泄——这样能够加快身体里的代谢速度,有助于她尽快排出那些对她神经造成损伤的有毒物质。 孙立恩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最近这段时间的有毒鼠药误服文献。自从进入21世纪之后,每年报告的病例数量成快速递减状态——到了最近三年,几乎就没有这样的报道了。 就算是偶尔能看见一篇,也基本都是误服安全性更强的华法林或者香豆素类抗凝血灭鼠药。这样的灭鼠药中毒病例直接使用维生素k就行,而且凝血障碍的症状也会表现的比较明显,不会像韩潇这样,表现为中枢神经的细胞毒性水肿。 机械性的翻着文献,孙立恩忽然觉得自己手机一震。低头看了看,孙立恩发现自己的手机微信提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七八个想要加自己为好友的……这是卖保险的还是搞什么理财产品的人啊? 这些申请加孙立恩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头像都是自己的照片,而且背景或白或红,一个个都穿着整齐的西服,同时脸上还洋溢着充满自信的笑容,可就是不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又或者自己加孙立恩的好友究竟有什么目的。 抱着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的心态,孙立恩通过了这些申请。随后,他就收到了四院附近十几二十套房子的出售信息——从新房到二手房,从复式到大平层,从三百二十五平米独享超大露台,到两百二十一平米专享私家电梯……总而言之,高大上到吓人的地步。 孙立恩看着这些热情的房地产中介一脸懵逼——我这也没有跟别人说过自己动了买房子的念头啊?除了胡佳以外,他就和自己爹妈说过想要买个房子自己住的想法。 “孙医生,我们都是万家地产的经纪人。”在孙立恩懵逼的同时,一个头像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账号直接拉了个聊天群出来。“我们林总听王总说您有购房的需求,所以特意让我们给您选了一批距离第四中心医院比较近的优质房源——您放心,林总这边跟我们说过了,中介费和其他税费我们全帮您免掉,您对房子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跟我们讲——装修风格,房屋朝向,楼层高低这些都有选择的空间。” 孙立恩眨巴眨巴眼睛,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人家说的“王总”恐怕就是自家老娘。然后,他就顿时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之中。 就孙立恩自己的想法,他就准备买上一套大概七八十平米大的两室。稍微装修一下就算完事儿。可能会装一个比较大的书房,然后配上舒服的人体工学椅和足够亮堂的阅读灯。但……三百平米顶层大复式房?孙立恩甚至没想过,自己以后会住在一个屋内自带楼梯的房间。 “附近的房源我们会持续为您挑选,然后都发到这个群里。”看得出来,这位创建了聊天群的房屋经纪大概是群里最资深又或者最有人望的。他说话的时候,其他的房屋中介除了附和以及表示赞同以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多余动作了。“您有什么需求,也请随时和我们联系——以后如果有学区房的需求,也可以直接跟我们提。” 什么叫优质服务啊?孙立恩被这一串话震惊到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他才在聊天群里说了个“好的”,然后就没有了后文。 宁远的房价不算太贵,比起首都沪市、羊城或者深圳都要低得多。但房价也得要差不多三万一平米。这帮中介所提供的房源又是四院周围的“高端住房”,价格差不多都得四五万一平米起步。三百多平米,那就是接近一千七百万的价格。 孙立恩快速心算了一下,然后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这我哪儿买得起啊? 别人家买房子,那都是要榨干男女双方父母所有的积蓄,并且再背上一大笔贷款才能完成的艰难任务。孙立恩目前的收入和存款已经彻底脱离了这个阶段。但一千七百万的价格对他来说还是太夸张了一点。 他从内心深处,就没打算依靠自己的父母去买这么一套房子。对于现在的孙家来说,一千七百万买套房真不算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但孙立恩就觉得……自己用不上。 哪怕买了房,胡佳和自己结婚了。小两口住三百二十五平米的复式房?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晚上敢去上厕所么? 孙立恩陷入了苦恼中——第一世界的有钱人才有的那种……令人牙痒的苦恼。 第844章 局 孙立恩一直对自己缺乏一个“有钱人”的自我认知。好在他并没有打算回家继承公司,而是做好了继续在一线临床打拼的准备。 只不过,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尤其是那些通过各种渠道,合法或者不合法了解到孙立恩“有钱”的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医生,手上有好几百万存款,家里还特别有钱……这不是绝佳的肥猪么? “强子,这事儿我觉着靠谱。”无论多么气正风清的社会,都会有那么一些常年躲在阴影里混饭吃的家伙。“你家老头子岁数不小了,肺上的那个毛病拖着也不是办法。你不如就把他送到那个什么四院去,不管人家有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咱们都亏不了哇。” “我爸那个病,是个医生都治不好。”被称为强子的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后说道,“老头那是胸腺癌,癌症……谁能治得好?” “那你也不能和老头天天回家喝中药吧?”鼓动着强子带父亲去四院看病的另一个中年人从桌上捏了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着,随后说道,“你爹喝了三年中药,现在人还在这就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继续拖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人突然一下就没了呢?你放心,我问过了,人家四院那个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看病不收钱。” “老四,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强子瞪了一眼自己的发小。虽说老四这个人平时总爱占点小便宜,甚至搞些偷偷摸摸的活计。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只要不惹到自己门上,强子一般也不会跟他多计较。可今天……老四怎么像是吃错了药似的?“医院不收钱就看病?你真当他们是搞慈善的了?” “我陈四化要是敢跟你乱嚼这个舌头,明儿出门我就让车撞死。”老四赌咒发誓道,“你还不信了?我跟你说,我一兄弟在四院旁边开旅馆的。他这两年旅馆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后来一问才知道,四院拿了日本人的捐款,搞了这么个综合诊断中心。给人看病不收钱,不过专门收那些没医院治得了的疑难杂症。” 听老四这么说,强子有些狐疑道,“可我爹这癌症都三年了……” “所以人家才有可能收。”陈四化认真道,“得了癌症,光靠喝中药就挺了三年,老头现在还能每天出门买菜遛弯……这话说出去谁信呐?这帮当医生的,就喜欢看这种病人。”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强子身边说道,“老头病情稳定,他们才有机会从日本人手里多收钱呐——本来不用的药,这一口气用个二三十支的,他们口袋里也鼓囊呀。” 强子这下就信了八成,“那我爹过去……他们真能给治?” “有啥不能治的,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陈四化笑了两声,“再说了,在医院里住着,每天有人伺候还有医生护士盯着,这不必你爹每天自己在家里待着强?” 强子点了点头,“那明天我就带我爸去挂号……” “费那个劲干啥,你这么傻愣愣的去挂号,人家未必就收你。”陈四化摇了摇头,“我跟你说,你带你爹晚上去挂号,挂个急诊的门诊号……就说要找孙立恩医生。然后你让你爹这样……” · · · 傍晚五点半,正坐在办公室里等着毒物检查结果的孙立恩忽然接到了急诊科的电话。 “孙医生,你过来一下吧。”电话那头是急诊科的护士,不过听声音,说话的应该不是胡静。“这边来了一个老人家,点名要你给他看病。” “啊?”孙立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我今天不上门诊呐。” “老头都在我们这儿缠了半个多小时了,谁说都不管用。家属也跟着帮腔,说就是特意冲着孙医生你的名头来的。”电话那头的护士有些哭笑不得,“周主任说,既然人家是冲着你来的,那你要是还没走,就过来一趟看看算了。” 周军平时很少对孙立恩的门诊发表什么意见,不过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那孙立恩自然也就没什么拒绝的必要了,“那行,我现在就过来……你让他们先到第九诊室里坐着吧,我马上就到。” 天气有些冷,孙立恩出门的时候特意穿上了胡佳在首都买给他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刚一出门,孙立恩就看到了天上飘下来的大雪。从综合诊断中心的大门,穿过停机坪到达风雨走廊这边不过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孙立恩走到的时候,肩膀上已经落了不少残雪。 这种天气要跑来四院,而且还点名得自己看病……孙立恩进入急诊大厅的时候叹了口气,但愿别是个症状特别严重的老人家。这要是遇上急性肺心病之类的,那今天自己可就别回家了。 第九诊室里等着两个人,一位坐在座位上,从背后能看到全白了的头发,以及头发上面的那顶……有些破旧的深蓝色软帽,这个组合顿时让孙立恩顿时想起了那位很多年没有出现在春晚节目上的东北小品之王。 至于旁边的那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大概就是陪同来看病的家属吧?孙立恩这么想着,然后轻咳了一声,用于引起第九诊室内候诊的病人注意,“您好,我是孙立恩。” 老头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孙立恩……孙立恩也趁机确认了一下,这位背影和小品之王神似的老人家……并不是那个大忽悠。 看到了孙立恩的模样后,老头有些诧异,“后生,你就是孙医生?” 这话问的有些好笑,孙立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对,就是我。” “嗨……”老头苦笑着说道,“听我儿子那个说法,我还以为你得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专家呢。” 孙立恩最近见这样的病人有些多,他非常熟练的幽默了一下,“没事儿,您这个病我要是看不了,我回头就给您请一屋子的老专家来。”一边说着,孙立恩一边绕过桌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您哪儿不舒服啊?” “我啊,我没哪儿不舒服。”老头笑眯眯的说道,“不过,我有癌症。” 第845章 急转直下 沉默,是今天的第九诊室。 孙立恩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了什么问题——面前这个老人家说自己有癌症,但是说这个事儿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今天晚上吃了一碗米饭一样。 普通,自然,而且仿佛完全算不上一件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儿一样。 “您是说……”孙立恩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老人的状态栏,然后皱着眉头再次确认道,“您有……癌症?” “是啊,三年前第二中心医院的医生说的。”老头点了点头,“不过,我家没啥钱,我这儿子到现在还没找上对象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指了指身旁沉默的中年人然后道,“我这一把年纪了,也没啥可给他留的,至少去见马克思他老人家以前,不能再给他添负担。所以去了社区医院,然后就一直在家里喝着社区医生开的中药。” 喝中药……能治疗癌症么?孙立恩不太清楚,不过他非常肯定的是,哪怕有些中医国手具有这种神奇的能力,他们的问诊费用也不是一个舍不得看病的老人家能承担得起的。 更何况,中医治疗癌症的能力如果有这么强……那国外的医药巨头们不是早就来砸钱买秘方了? 那么……是什么能让一位自称患有癌症的老人家,三年持续服用中药,而且现在身上完全没有癌症痕迹的呢? 是的,状态栏已经明确提醒了孙立恩,他面前这位名叫邱振华的七十二的老人家目前就只有一个“肺大疱出血56324.31.48”的症状而已,并且,这一症状的持续时间超过六年,很明显并不是癌症引发的。 要么是他服用的中药在过去三年里成功治愈了他的癌症,要么……就是这位老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有癌症。 作为一个快要研究生毕业了的西医研究生,孙立恩对中医的知识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出于一个对国外制药厂商略有了解的人,孙立恩从直觉判断,觉得中药抗癌的成功率应该不会太高。 癌症三年无进展,这种效果已经和其他一线使用的抗癌药物差不多甚至更好一点了。而未经手术或者放疗,仅靠持续服药三年,就彻底治愈了癌症……孙立恩反正是没有听过哪种抗癌药能这么神奇。能有这种效果的药物,那是可以在全球所有的新闻媒体里霸榜的。 “对啊,二院的医生给我拍了片子,他们说我有个什么……什么来着?”邱振华转身看向了自己的儿子,“胸什么癌?” “胸腺癌。”一直站在一旁沉默寡言的邱华强说道。、 “就这个。”邱振华点了点头,然后对孙立恩道,“我这几天又有点咳嗽,所以想来医院看看,听人家说小孙医生水平很高,所以特意挂了你的号。”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这好像……有些没必要。医院里的其他医生都知道,孙立恩这个医生虽然年资不高,但是个处理疑难杂症的好手。在碰到一些临床医生们没有把握或者根本搞不清楚问题的诊断时,他们会优先考虑向病人推荐孙立恩。 但是……这种慕名而来找孙立恩,但是诊断明确的病人……这还是头一次。孙立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病人会来找自己挂号,而不是直接去肿瘤科或者呼吸科。 不过既然人家交了挂号费,而且状态栏确实也提示了问题出来……那就看看呗?孙立恩想了想,然后继续询问起了病情。 “没有发烧,没有咽喉疼痛,只是有些咳痰——痰里偶尔见血是吧?”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然后再次产生了怀疑——这也需要来看病?不过,这种怀疑很快就被孙立恩自己打消了。人家认为自己有癌症,而且还拖了三年之久,那有些咳嗽就高度紧张也是完全正常的……吧? “您说之前二院诊断您有胸腺癌,他们做活检了么?”基本问诊都问了一遍,孙立恩仍然没有发现和肿瘤可能有关的内容。没有肿瘤患者常见的低热、食欲不振、体重下降或者副瘤综合征。也没有胸肺部活动受限,导致的呼吸困难和活动受限。更没有胸腺癌患者可能出现的免疫力下降的迹象。 孙立恩越来越怀疑“肿瘤”的诊断了,谁家的癌症这么人畜无害啊?他强烈怀疑,这可能是一次误诊。哪怕社区医院的那位中医真的是天下第一的中医,也不可能治疗癌症的时候,连肿瘤之前造成的影响都全部抹掉了吧? “没做,他们拍了个片子,说我这是胸腺癌。”老人家摇了摇头,“我这一把年纪了,上手术台有啥用?上得去未必能下得来。所以我就没去。” “那他们是怎么确诊的?”孙立恩更奇怪了,活检是所有实体肿瘤疾病的唯一确诊金标准。在没有活检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医生都不可能确诊肿瘤。 “就是看了看片子,说我这是个胸腺癌嘛。”老头瞥了一眼孙立恩,仿佛有些质疑孙立恩的智商。“人家医生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我就是个钢铁工人,又不是你们这些当医生的!” 孙立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大爷,我打算给您拍个片子看看。不过……现在门诊已经下班了,急诊的ct检查项目挺贵的,您要拍么?” “那就不拍。”邱振华果断的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对自己的儿子说道,“你看,我说啥来着?来医院看病,那人家哪儿能不收钱呐?” “……”邱华强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了看孙立恩,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老爹。 “我当初还不如把你扔在街上算了。”老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先是抱怨了两句,然后忽然一捂胸口,“哎哟……我这喘不上来气了……” 孙立恩坐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状态栏还是没有任何变化。而且面前这位老人家说自己喘不上来气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真的有什么呼吸困难。 邱振华“哎呦”了两声,见孙立恩仍然没什么反应,于是叹了口气,继续用非常拙劣的演技道,“我还头晕……” “这样,我先给您送到急诊留观室吧。”孙立恩也叹了口气,这种演技……简直是在挑战自己的智商。他对这个病人瞬间没了什么兴趣——能演自己呼吸困难而且还头晕的患者说自己有胸腺癌,这谁信呐? “我们不去留观室,我们要住院。”邱华强忽然说道,“就住你们综合诊断中心。”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然后把右手往桌子下面凑——桌子下面装着一个红色的按钮,这玩意是保卫处特意在每个诊室里安装的报警按钮。按下按钮不会有任何声音,但附近的保安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现场,防止袭医事件发生。 “我早跟你说了,装病这不成。”邱振华拦住了自己这人高马大的儿子,然后摇了摇头,“咱们有病就看病,装病干啥?不看了。”他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 邱振华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咳嗽了起来。而且咳嗽还很深很重。他原本个头就不算矮,七十二岁身高还有一米七左右。但咳嗽让他的身体佝偻了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瘦小干瘪的小老头。 咳嗽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邱振华咳出了一阵血雾后,他才勉强站起了身来,正想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外走,但自己却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下不用邱华强再要求什么了,孙立恩直接冲着外面喊了起来,“护士,推抢救床过来!” 状态栏里,邱振华再次出现了一个负面状态“肺大疱出血,00.00.22”。 “我爸这是……”人高马大的邱华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扶住了自己的父亲,然后朝着孙立恩问道,“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不过,这个肯定不是胸腺癌。” 第846章 镇咳 吐血并不是让邱振华现在浑身瘫软无力的主要原因。他活动困难四肢无力,是因为贫血和吸入性肺炎。 患者本身有肺大疱,这也就意味着他有过肺泡内压力增大的问题。由于肺泡内压力增大,因此一定数量的肺泡破裂,并且形成了含有空气的囊泡。这种囊泡就被称为“肺大疱”。 而肺大疱本身一般是比较稳定的。除非是肺大疱数量较多,而且体积还比较大,否则医生一般不会对肺大疱进行治疗。 较大的肺大疱破裂,可能会引起自发性气胸。但刚才的咳嗽,并没有诱发肺大疱破裂——它反而再次催生了一个新的肺大疱。 而肺大疱内的出血在邱振华反复的咳嗽下被彻底雾化,然后顺着支气管进入了其他肺泡组织中。这种出血——再吸入的过程严重影响了邱振华肺泡交换氧气的能力,这让他迅速陷入了低血氧中。 这次的出血量不算小,根据孙立恩的估计,光邱振华喷在地上的血就得有个一两百毫升。而邱振华之前大概率就是处于贫血的边缘。如今突然出了这么多血,血色素水平顿时就掉了下去。 孙立恩这边马上叫抢救的原因就在于此。邱振华的血氧饱和度下降速度目前完全取决于肺内出血的速度。出血越多,他的咳嗽就越重,咳嗽雾化血液进一步削弱肺泡功能。而同时,出血导致血色素下降,血液内负责运输氧气的红细胞就更少。这进一步加重了他的缺氧。 要想阻止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决策就是尽快止血。但……肺泡内怎么止血,这个孙立恩真的没有经验。 如果只是缓慢但是难以阻止的出血,那就可以考虑使用维生素k或者输注新鲜冰冻血浆。但肺泡内部的出血……而且现在看起来量还不小,孙立恩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要马上手术。 抢救床很快就抵达了第九诊室,并且把邱振华送到了抢救室里。护士们忙着给邱振华吸氧,而孙立恩则把邱华强拉到了一旁,“你父亲现在这个情况比较麻烦,我这边马上安排做检查,你去把我这个急诊科的号先退了,然后挂一个普通的急诊科号。要是身上的钱没带够,那就先办个欠费。” “我爸是什么问题?”邱华强问道,“他这个血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所以我们要马上做检查。”孙立恩提高了语速,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向患者家属说明情况,“现在出血量不算太大,但老人家出血,很可能影响到血液的氧气运输能力。而且出血发生在呼吸道,呛咳血液也会导致呼吸困难。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出血的位置,然后止血。止血可能通过药物,也有可能通过微创手术甚至开胸手术——为了抢救患者的生命,我们会用各种手段,但这个需要你作为家属的配合。” “这……”邱华强愣了愣,“可是我没钱呐……” “没有钱,就先去办欠费。”孙立恩说道,“如果情况允许,我们就先看看用药行不行。” · · · 事发突然,邱华强身上确实没有带够钱。在孙立恩的指示下,抢救室外的梁保安帮着邱华强办理了欠费手续。而与此同时,胸外科和呼吸内科以及麻醉科会诊的医生也已经赶到了抢救室。 “没有确定出血来源的话,我们不可能拿手术方案出来。”胸外科的医生首先否决了孙立恩提出的急诊手术提议。“肺部供血太复杂,如果是单肺出血,也许还可以通过切除来止血。但要是双肺出血,谁也不能保证切除了之后肺部的代偿能够跟得上人体需要。” “我们也没有什么好的止血方案……不过在明确了出血位置后,也许可以通过支气管镜做一下应急处理。”呼吸内科的医生这边也没有什么马上就能排上用场的办法,“用止血凝胶对出血点的支气管进行填塞,首先保证血液不会进入其他肺泡吧。” 麻醉科的态度就更加直接,“他现在这个年龄,而且肺泡内部出血,对麻醉的耐受能力会非常差。只要情况允许,尽量避免手术。病人很可能下不了台的。不过……可以考虑通过麻醉,暂时把他的咳嗽抑制下来——比如用苯丙哌林。” 苯丙哌林是一种强效外周神经止咳药,没有成瘾性且止咳强度是同等剂量可待因的两倍作用。它的安全性相当不错,除了可能会引起便秘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其他的严重副作用。 孙立恩很快就开出了这个处方,同时为邱振华开出了维生素k和冰冻新鲜血浆的输注组合。并且要求护士为邱振华进行纯氧吸氧,力图尽快扭转低血氧的局面——他现在的血氧饱和度是91%,这个水平对于年轻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但对于邱振华这种72岁的老年人来说……反而没有那么危险。 老年人的身体对氧气的需求比年轻人要弱上不少,因此这个水平的血氧饱和度虽然让他几乎无法自行站立,但是尚不足以危及生命。 会诊的医生暂时离开了抢救室,而孙立恩这边要的血常规结果也已经出了结果——邱振华目前的血红蛋白含量为97g/l,属于轻度贫血。 “需不需要给他先输一个单位的悬浮红?”得知消息的袁平安赶到了现场,他在看到这个数据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应该给邱振华先输血以增强输氧能力,“至少先提到107克吧?” 孙立恩瞥了一眼袁平安,“他有97克,这个数据你去血库要血,他们能把你打出来你信不信?” 宁远的血液供应比起其他的二三线城市来说相对宽裕一点。这主要是因为宁远有部队驻扎,同时还有不少大学。这些人都是无偿献血的主要来源。但相对宽裕,并不代表着血液制品就能不限量供应。作为大急诊中心,四院的血库是整个宁远最大的。这也就意味着,四院的血库同时需要作为周围其他医院的应急供血来源。这种压力下,四院的血库几乎每天都处于警戒线附近,甚至偶尔会直接跌穿警戒线。 为血红蛋白含量为97g/l的患者申请输血,四院的血库工作人员真的会发飙的。 “那他现在这个状态不行啊。”袁平安有些无奈道,“现在已经是100%纯氧了,血氧饱和度只不过是92%左右,这种低血氧的状况不扭转过来,会对他的神经造成损伤的。”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摇了摇头,“先看看能不能止血吧,实在不行就送复合手术室,一边做ct明确出血位置,一边紧急手术。” 虽然麻醉科担心邱振华无法耐受麻醉,但真要到了那种时候,这急诊手术硬着头皮也得做。 第847章 投资 为了确定邱振华的出血情况变化,孙立恩这边除了加强监控各项生命指征以外,同时还加强了对他的血常规检测频率。只要接下来,邱振华的状态能够稳定下来,那就要尽快安排手术。以防他的肺大疱破裂形成自发性气胸。 以邱振华目前的情况来看,继续出血都还能勉强救回来——大不了直接通过支气管做肺泡灌洗,清除一部分被吸入到肺泡中的血液。 但一旦出现了自发性气胸,问题可能就会非常严重。肺大疱引起的自发性气胸会瞬间导致邱振华一侧甚至是双侧肺部功能大幅下降,而以他目前仅有93%的血氧饱和度来看,此时发生的气胸可能是致命的。 与此同时,邱振华的肺部还有出血。这可能会导致肺大疱破裂后转换为血气胸。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血气胸和自发性气胸的差别大概就仿佛7.62毫米口径子弹和5.56毫米口径子弹——虽然严重性不同,不过都会死人。 出血被“雾化”进入肺泡中后,严重影响到了邱振华的肺泡交换氧气的能力。这让他直接出现了低血氧。而另一方面,出血同时也导致了失血。光以孙立恩看到的血量判断,可能就得有个一百毫升左右。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但孙立恩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手段可以马上用在邱振华的身上。如今,邱振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输入的止血药物起效,他可以被比较安全的转移到急诊影像科部门去进行检查。要么止血药物无效,邱振华的出血进一步恶化,最后孙立恩不得不把他送到复合手术室中,进行紧急开胸。 当然,还有一种结果就是邱华强拒绝对自己的父亲进行进一步抢救,然后让老头出院回家。 孙立恩自己不觉得这种可能性会很大。毕竟邱华强会因为父亲再次咳嗽而把老头带到医院里来,还专门挂了自己的急诊门诊号来看病。光凭这一点,孙立恩就觉得邱华强应该会采用比较积极的态度来面对后面的治疗。 至于他究竟哪儿来的钱……那可就不好说了。这种事情,孙立恩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至于把邱振华收入综合诊断中心,然后让武田制药充当这个冤大头……这就更不可能了倒不是孙立恩自己舍不得出这个钱,只是邱振华实在是不怎么符合综合诊断中心的诊疗入组标准。武田制药要的是罕见病或者疑难杂症,而不论是胸腺癌还是肺大疱,都不属于这两者中的任意一项。武田制药不可能同意为邱振华支付诊断和治疗费用。 因为“胸腺癌”的诊断,邱振华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回家喝中药了。现在要让这家人掏钱出来做急诊手术……反正孙立恩自己觉得难度很大。不过,就算做了好像问题也不算太大——实在不行,让催款部门给邱振华一家制定一个还款计划,然后每个月几百上千块的慢慢还呗。 反正四院的欠款也不收滞纳金或者利息,毕竟公立医院,还是要立足公益性质的。 孙立恩在抢救室为邱振华尽量选择着花费不大但效果更好的治疗方案,而在四院大门外,邱华强正在打电话求助。 “老四,我爹在医院吐血了。”邱华强在电话里的声音是有些慌张的。他自己是铁路上的货运卸车员工。工资收入并不算高,而自己老爹每个月也就两千多块退休工资。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套当年钢铁厂分给老爹的房子。四十八平米,目前的市场价格大概也就三十万出头。 商业保险就不用说了,邱华强自己的账户里一共有八千多块的活期存款。突然出了这种事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哪儿去弄钱。情急之下,邱华强直接把电话拨给了当初给自己出主意的陈四化。 “吐血了?”电话那头的陈四化喜上眉梢,不过他的语气却控制的非常精确——至少在邱华强的耳朵里,他什么异常都没有听到。“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 “人在抢救室里,医生说如果肺里的血止不住,那就得急诊手术。”邱华强急道,“老四,你有钱没有?能给我借多少我借多少,钱不交够医院那边不给做手术的。” 邱华强虽然办了欠费手续,但他却以为这欠费是针对抢救的。后续的手术治疗费用会很高,这一点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可孙立恩也没跟他说清楚,在急诊抢救的欠费状态下,只要不涉及高价值医疗设备,医院都可以先行垫付治疗费用。 至少让人先从病床上下来再说。至于后面的ICU和其他治疗费用,那就得尽快结清才行。除非宋文点头,否则ICU是不会为欠费病人垫付治疗费用的。 “钱?”陈四化心里冷笑一声,老子要是有钱还能给你出主意,让你上四院去找那个有钱的富二代医生闹事儿?不过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做戏却要做个全套。陈四化早就联系好了几个自己认识的专门搞“民间借贷”的老哥。八出十四归,九分的利息而且还是砍头息。这都是那些刀头舔血的狠人才敢去借的款子。 陈四化敢从这些人手里借款子,也是抱着就干这一把的心思。他非常“诚实可靠”的向邱华强说明了一下自己这笔款子的来源,然后非常“够义气”的表示,利息他可以帮忙垫付。这笔钱,邱华强尽管拿去救命。剩下的事情,他来处理。 陈四化当然不是打算自己去顶着一身剐,为了发小的老爹三刀六洞。他的目的很简单——某个他认识的医生看过了邱振华的片子,并且非常肯定的说,在家吃中药对这个病一点帮助都没有。如果不尽快治疗,一旦邱振华开始出现剧咳吐血……那就神仙难救了。 这位医生和陈四化的关系不算太密切,不过陈四化依旧非常信任这位医生的判断。毕竟是首都的专家,看这种病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事情的走向也证明了这位专家的成色。邱振华果然吐了血,而且还被送到了抢救室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要证明邱振华的吐血就是去看病的病因。那么,医院方面就不可能把自己从这种事儿里摘出去。今天可不是孙立恩的常规出诊日,他要来给邱振华看病,那就一定会有延期。 到时候老头死在医院里,讹他个百八十万的不是易如反掌?陈四化可是听说了,现在周边的房地产中介给这个小孙医生推荐的房子那都是小两千万的。 你孙医生既然这么有钱,那用个厕所赔一条人命……不过分吧? 第848章 美好未来 陈四化的目的非常单纯。他就是想搞钱。 一个没有正当职业作为收入来源的社会“盲流”,陈四化这个年纪,想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更不用说他身上背着的好几次犯罪记录。正经用人单位现在年轻力壮的大学生都多的快挑花眼了,谁会去聘用一个四十多岁快五十岁,只有中专学历,多次因为盗窃入狱的陈四化呢? 陈四化一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算是那种“低消耗”的社会“盲流”。出去“搞”一次钱,然后回来吃吃喝喝一两个礼拜。等兜里比脸都快干净了,那就再出去想办法捞上一笔。 这种生活在陈四化看来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怎么都是活着。陈四化甚至还觉得自己这日子过的挺潇洒。 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一次婚宴蹭饭的时候,陈四化正巧听到了同桌一位“大老板”的教育。 “现在这些人,终究过一天是一天。从来不去想以后的日子。”这位穿着得体,发型精致,手腕上露出一块金色镶钻劳力士的成功人士究竟从事什么职业,陈四化并不清楚。但他非常清晰的记得,这位成功大佬向在座的各位分享了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项目”。只要给这位成功人士的公司投资,三年之后上市再等一年,就能够变现股票然后成为千万富翁。 “你们要投,当然可以。”受到众人追捧的“成功人士”笑了笑说道,“不过,我们公司的股票价格比较高,一手现在最少要十万块。等上市之后,这十万块就是一百万了。” 后面的话,陈四化再也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怎么去弄来一百万,然后把这些钱投资给这位“成功人士”,最后赚个一千万。 一千万呐,陈四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最富裕的时候,口袋里就装着五千块。但……财富自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不用再出去搞三搞四,不用每天起来都数数自己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再潇洒一天,不用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去小诊所偷药……那可是一千万!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而且陈四化也非常肯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自己就算是到了下辈子,也见不着这么多钱。 富贵险中求,要想出人头地,就要从长计议。虽然心里被一夜暴富的幻想挠的火烧火燎,但陈四化非常清楚,要想拿到这么一笔钱,光靠小偷小摸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他今天真的偷到了十根大金条,只怕还没把金子融了,派出所的警察就得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 要想办法,还要想聪明的办法——陈四化的脑子里顿时有了一个模糊的设想。首都的那位专家医生说的斩钉截铁,而另一方面……坐牢四次的陈四化在监狱里见过一个叫老蛇的人。老蛇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老蛇自称是个律师。不过,周围的狱友都说他其实就是个懂些法律条文,然后到处吃开口饭的货色。老蛇是被人按照“敲诈勒索”逮进去的。而老蛇说,自己是和同伙起了冲突,分赃不均。结果那个二愣子直接报了警,把一伙的六七个兄弟全送了进去。而老蛇是领头的,他被判的最重——他被判了三十三年。 在陈四化看来,老蛇的前车之鉴就只有一条——不该搭伙做“买卖”。自己这种单干的反而不会有这种风险。而老蛇在放风的时候把自己的“经典案例”说了出来,以此换了陈四化的两包香烟。 总的来说,方法很简单,但时机把握非常困难。把病人送到医院,然后指定要某一位并不出门诊但是在值班的医生诊断看病。等这位医生从其他地方匆匆赶到,然后病人就得当场发病。最好是当场就死,但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那么退而求其次,在医院要求挂号的时候人死了,也是很好的事情。 只要挂号的地方愿意“行个方便”,稍微操作一下挂出了这个医生的号。那他就脱不开一个“耽误治疗”的帽子。这个时候,只要稍微闹一下,医院就一定会服软,然后掏钱消灾。 老蛇的成功案例也属于可遇不可求的那种。他的一个老乡得了主动脉夹层,但是家里实在是太穷而且没钱治病。所以老乡把自己“卖”给了老蛇。只要老蛇给他家里人留下十万块钱,再料理了自己的厚实,那其他“收入”的就都给老蛇。 老蛇说到这里,抽了一口陈四化的烟,然后眯着眼睛悠悠道,“那一票,我赚了八十万……十五年前的八十万呐……” · · · 计划大概有了雏形,那么接下来就得挑个肥羊来下手。而孙立恩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陈四化的视线之中。他在房屋中介周围蹲点的时候,听到了中介讨论孙立恩的消息。并且通过报纸新闻,看到了那篇《宋安经济日报》对孙立恩的专访。这是一个年轻的医生,经验不足但是有些本事。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更妙的是,他主管了一个诊断中心,看病不收钱。最重要的是——他很有钱。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水成舟了。陈四化自己花了上万元,最终让首都的专家对邱振华的病情做了个判断。首都的专家认为,从影像学上来看,邱振华确实是胸腺癌。就算是进行手术治疗并且辅以化疗,三年生存率大约也就不到14%,目前的治疗方案里,五年生存率是0%。 在听说最近这段时间邱振华又开始咳嗽之后,陈四化把心一沉,决定马上开始计划。邱振华眼看没几天活头了,自己借这个事情两头一吃,老邱的后事有人料理,自己还能落个百八十万——岂不美哉? 在接到了邱华强的电话之后,陈四化顿时来了精神。这是老天爷照顾苦命人呐!他连忙找了一批放印子钱的大哥,然后拍着胸脯借来了二十万现金。 “我陈四化有大生意要做,一周之内要是连本带利还不上钱,我拿命赔给你们!”陈四化对每一位债主撂下了这句狠话,然后用报纸裹着现金,走进了风雪之中。 一夜暴富的美好现实,仿佛近在眼前。 第849章 误诊? 孙立恩完全没有察觉到正有一股恶意对自己虎视眈眈。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名非常……可怜且倒霉的病人。正在亟待自己想办法拯救性命。 平常看病,孙立恩自问已经算是每一次都倾尽全力了。但直到现在,孙立恩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潜力可以挖。 为这名病人进行治疗是一个大工程。之前孙立恩说过,给新生儿治病就像是给另一个物种看病一样。给老年人看病,虽然没有新生儿那么夸张,但也确实和普通病人不太一样。 给邱振华输液之前,孙立恩就刻意控制了一下药物的输注量。老人家心脏功能普遍比较弱,要是按照健康成年人的习惯标准进行补液,很有可能马上诱发急性左心衰。但具体多少算是安全的,这个孙立恩也不清楚。 比较麻烦的是,四院里并没有专门的老年病区。想要和以前一样直接抓个专科医生过来会诊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孙立恩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还是请内分泌科的医生过来看看——内分泌科平时处理的病人里有不少都是中老年人,他们的处理经验更值得借鉴一些。 除了内分泌以外,ICU的医生也被孙立恩请了过来。卑微小孙在线赔笑,好话说尽并且保证回头请客吃饭,这才让ICU来会诊的主治医师勉强答应“帮忙监护一下”,并且承诺了一张ICU的床位给他。 不知道是邱振华自己身体素质确实不错,还是说老头命不该绝。新鲜的冰冻血浆和维生素K输注之后,他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了下来。虽然血氧饱和度还是93%左右,但至少咳嗽和血色素含量基本已经稳住了。 邱振华目前的生命体征比较稳定,接下来的治疗就不能大水漫灌了。孙立恩再三确认了一下状态栏,明确邱振华没有其他的问题之后,和两位护士以及邱华强一起,把老头推到了CT室里开始检查。 很快,影像科的医生就找到了邱振华肺部的异常所在——他的纵膈内胸腺区有一个大小约2.3厘米乘2.1厘米的结节状高密度影,密度均匀边界清楚。增强扫描下呈不均匀轻度强化,CT值70-80HU。 “这是个占位性病变啊。”影像科的医生看着检查结果,表情有些无奈,“看位置,胸腺瘤的几率很大。现在都已经有症状了……麻烦咯。” 胸腺癌的死亡率很高,主要是因为这个位置上的肿瘤往往没有什么征兆和症状。被确诊的病人几乎都是晚期,从发现到死亡……进展速度会很快。 孙立恩瞥了一眼躺在CT检查床上的邱振华,然后皱着眉头问道,“其他地方还有占位病变么?” “胸腹部是没有了。”影像科的医生不敢怠慢,再三检查之后,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部位没有发现,其他地方不好说。” “其他地方的淋巴有肿胀么?”胸腺周围淋巴组织密布,如果患者有胸腺癌,那通过淋巴转移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好像也没有……”胸腹区域的CT扫描同时也能看到患者的腋下淋巴组织。但这一个区域目前也是一切正常。“难道是早期?”影像科医生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位七十多岁而且还表现出症状的老人家没有转移的痕迹。 “所以说,这个位置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肿瘤。”这下,孙立恩终于明白之前的诊断是怎么回事了——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肿瘤被中药和人体自行治愈的罕见案例。这是一起被影像检查结果所误导的误诊! 在状态栏的帮助下,孙立恩可以百分之百的确诊,邱振华并没有什么肿瘤。那个看上去像是胸腺癌的纵膈内占位病变,实际上是他的肺大疱。 “这个地方的组织密度大概和人眼的晶状体差不多,70-80HU嘛。”影像科的医生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向孙立恩说明一下影像学的检查意义。孙医生虽然天纵才华,但毕竟年纪不大。临床经验可能还不是特别丰富。详细说明一下检查,或许有助于他尽快锁定病因。 眼球里的晶状体,本质上是一个富含有水的具有弹性的组织。外侧被透明的被囊所包裹,除了晶状体囊、晶体上皮、晶体纤维和悬韧带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结构。 CT值本质上是一种测量人体密度大小的计量单位,单位是亨氏单位(HU)。空气的CT值为-1000,而致密骨则是+1000。 “和晶体类似?”孙立恩稍微一愣,然后顿时有了一个假设——如果说肺大疱外面的组织作用类似晶状体囊,那肺大疱里的物质……密度可能也就和晶体纤维差不多。 换言之,邱振华的肺大疱里是有东西存在的,而且密度大概和水、蛋白质的混合物差不多……孙立恩忽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向一旁的影像科医生问道,“血栓块的HU密度是多少?” “一般是64~84HU吧。”影像科的医生想了想答道,“你是觉得……这一块是血栓?” “不见得就是血栓。”孙立恩却摇了摇头,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患者有咳血的症状,那么……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从血管里?”这位影像科的医生很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捧哏,尽管他已经在非常努力的回答孙立恩的提问了。“我没看到他有出血灶啊。” “不不不,你已经看见了。”孙立恩一指屏幕上的那个占位性病变道,“就是这个。” “这里是横膈膜,和肺部不连同啊。”影像科的医生奇道,“你是觉得患者有肺穿孔?这不可能,他没有气胸的症状,我也没看到有气影。” 孙立恩一愣,影像科的医生说这里是横膈膜,但……状态栏却没提过横膈膜上有问题。他又看了看CT的显示,但以孙立恩这种二把刀的水平,那确实是看不出来区别——三年间,两家医院不同的专业的影像科医生都做了检查,都同时认为这个地方的病变是胸腺而非肺部。这又是怎么搞的? 第850章 极大克制 状态栏不会出错,但影像科医生会。孙立恩左思右想,只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能把肺大疱看成胸腺癌就已经证明影像科的医生们犯了错,那么看错了区域也情有可原。 不过,想要明确这个占位病变的性质,那……就只能靠手术了。 孙立恩正准备和袁平安一起把邱振华送回抢救室,然后问问胸外科能不能手术活检。就在这个时候,孙立恩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孙医生,老吴和他的同事过来了。”电话那头,是最近一直在盯着韩潇的胡春波的声音,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事儿……有点麻烦。” “我这边现在有病人,什么事儿?”孙立恩不太想马上就过去,毕竟韩潇的病情已经比较稳定了,而邱振华却刚刚从阎王殿门口晃悠了一圈。孰轻孰重,孙立恩是有一个明确判断的。 “韩潇的那个男朋友找到了……不过那个人……是个不大点的娃娃,今年刚刚十四岁。”虽然活了挺大岁数,但胡春波也是这辈子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按照他的说法,韩潇一直都知道他的年龄。两个人平时是网友和一起玩游戏的关系。前两周两人第一次见面,然后韩潇就骂他是个骗子……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然后韩潇扭头就跑了。” 孙立恩站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也没见过这种事情。 “也就是说,他也不知道韩潇服用的是什么农药?”虽然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但孙立恩还是能抓住重点的。之前请警方联系韩潇的这个“男朋友”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搞清楚她吃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但既然对方说“不知道”……那就等于这条线索断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当地警察上门之后,这个小男孩的父母还是非常重视的。因为两人的见面地点就在他们村口,所以他们搜集了村里所有家庭储备的灭鼠药和农药样本,已经送到当地警察局去了。” 这倒是个办法……虽然这种办法感觉有点笨。孙立恩想了想,然后问道,“老吴是和他同事一起来的?” “还有……还有那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胡春波叹气道,“他们想见一见韩潇,不过我这儿……不好做这个决定。” 真是麻烦的人头都大了。孙立恩烦躁的挠了挠头发,有心借着邱振华的病例把这事儿躲过去。但是……他又觉得这么干有些不够地道。至少从良心出发,他也不大忍心把这种麻烦事就甩给胡春波去处理。 “我尽快过去,你先把人带到小会议室里吧。”孙立恩叹了口气,这种麻烦事……他还是不能躲。好歹他带着诊断组,又是韩潇的主诊医生。于情于理,他都得出面协调一下才行。 在急诊室里,孙立恩简单的和袁平安说了说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麻烦,并且大概讲了讲自己对于邱振华这个病例的看法——虽然位置和影像检查,甚至病人自述都指向了胸腺癌,但是患者现在突然发病的症状和胸腺癌对不上号。肿瘤发病,一般不会表现的这么急,而且肿瘤引发的出血一般量也不会这么大。同时,胸腺癌更不应该导致患者咳血。 “那你觉得这是个什么问题?”听到这里,袁平安自己也有些好奇了,“结核?” “你……你能不能别一听到奇怪的疾病就觉得是结核啊?”孙立恩哭笑不得的说道,“我觉得这个大概是个肺大疱。” 袁平安在听到这个名词之后首先恍然大悟,然后皱着眉头问道,“可是……肺大疱很少有出血的啊。” “袁哥,你看看我。”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指着自己的脸反问道,“在我手上出现的‘少见’情况……它真的就很少见么?那就是个肺大疱加陈旧性出血所导致的病变,位置太靠近胸腺了而已。”说到这里,孙立恩忽然有了灵感,他拿出了手机,快速翻找到了那张ct检查图上——由于是急诊ct,所以要看到成片还得等上二十分钟左右,但电子版的倒是已经发到了孙立恩的邮箱里。 “你看这个。”孙立恩把手机递给了袁平安,“如果这个部分是胸腺,那他的胸腺就应该和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差不多对吧?” 袁平安不知所以的点了点头,“对呀。” “可是,这个病人他就不应该是个普通成年人。”孙立恩指着图片道,“他是个七十二岁的老年人。老年人的胸腺应该是萎缩的——如果他是个正常的老年人,那么这个位置应该是脂肪而不是胸腺组织。” 袁平安看着图片,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舒展开眉头点头道,“有道理。” 袁平安是不是真的同意了自己的说法,孙立恩并不确定。不过这并不重要了——胸外科的医生认为做个胸镜手术探查一下病变的性质没有什么难度。他们完全可以马上开始这台急诊手术——只要麻醉那边不骂娘就行。 安排好了这边的事情,孙立恩怀着几乎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的心情朝着综合诊断中心走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八卦的,尤其是当自己可能也被扯进八卦风波里的时候。孙立恩平生最恨的就是看那种修罗场,尤其是现场版的修罗场。那种现场太尴尬了,尴尬到孙立恩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会当场荨麻疹发作的地步。 那种场景想想看就让人头疼……韩潇用慢半拍的语气来控诉一个十四岁的大男孩是怎么欺骗了自己的感情,然后让自己千里迢迢跑过来见心仪的男朋友……结果……结果他还要写初中的寒假作业?! 一想到这里,孙立恩就感觉自己后背一阵发麻。这种局面……究竟要怎么处理啊?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综合诊断中心二楼会议室,孙立恩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开门就看到一场冲突大戏。结果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韩潇的父母坐在会议室里,和另外一对看上去挺年轻的父母正在聊天,而且似乎聊的还挺……挺自然的? 孙立恩看到这个现场的第一反应,就是韩潇的父母还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男朋友”是个什么人。他直接朝着坐在门口的胡春波使个了眼色。而老胡也非常机灵的溜出了会议室,和孙立恩一起走到旁边的走廊里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里面是个啥情况?”孙立恩问道,“没打起来吧?” “至少我没看见。”胡春波回应道,“一开始气氛好像是挺僵的,不过后来好像聊到了韩潇和那个小男孩最近的变化……两遍的气氛就突然变好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表示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这俩人一个早恋一个喝了农药,双方家长见面没把狗脑子打出来都能算极大克制了……这还能好好坐下来说话……这是怎么做到的? 第851章 修罗场 人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孙立恩确实想不明白。几乎全程在场的胡春波也捉摸不透。作为一个有女儿的父亲,胡春波自问是绝对不可能和韩潇的父母一样的。哪怕理智上知道这件事情似乎和对方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但情感上也绝对不可能心平气和的下来。 更何况对方这个关于“年龄误会”的描述还只是一面之词。 不过,虽然好奇,但是本职工作还是要做的。孙立恩和胡春波又沟通了几句,然后一起回到了会议室里。 警察老吴会和同事一起来到会议室里,也是因为担心双方亲属一旦见面可能会起冲突。不过事实证明,老吴多虑了。虽然一开始见面的时候确实气氛紧张,但在小男孩父母的努力下,气氛居然缓和了不少。 其实,这个十四岁男孩的父母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新意。但确确实实具有相当的说服力——他的父母把儿子和韩潇在网上的聊天记录全部打印了出来,并且订成了册子。事情确实和他们说的一致,小男孩并没有任何隐瞒年龄的举动。事实上,他甚至和韩潇说了不止十次“我今年十四岁,上初三。”这种话。 不过……看这位小朋友平时聊天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像是个未成年人。倒不如说,他偶尔说出来的话甚至让人有一种“能有这种看法的人最少也得三十岁往上”的错觉。 而且,两人平时聊天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虽然游戏里的交流内容没有办法总结出来,但是按照打印出来的聊天内容判断,两人并没有在网络上确立任何过于亲密的关系。他们最多算是两个平时比较聊得来的,经常一起在网上玩游戏的朋友。 而且,这份聊天内容还是经过了警方确认真实性的。可以说,韩潇服毒不管从情理上还是从事实上,都和这家人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一般家长做到这一步之后,那基本上也就什么都不会再管了。自家的小孩没有任何地方做的有问题,对方服毒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这个小男孩的父母却有不同的看法。 “不管怎么说,这整个过程里他也是有问题的。”整个沟通过程中,小男孩的父母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我们是农民,平时确实没有足够的时间教育孩子。家里的收入比较有限——这是我们现在能取出来的所有现金。”小男孩的父母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包,“先给你家闺女治病,病治好了,再说其他的事儿。” 孙立恩和胡春波进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双方推辞的场景。小男孩的父母坚持要对方收下这八万元现金,并且当场表示钱不够的话他们还能再想办法凑,无论如何先治病最重要。而韩潇的父母则坚持说医院收治韩潇至今没有收过他们一分钱的治疗费用,既然警方认定韩潇的行为是自行举措,那他们就不应该也不可能收钱——毕竟换个角度,这位小男孩也是受害者。 “您就是孙医生是吧?”在场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和小男孩父母一起来到四院的警察。“您好,我们是……” 话还没说完,这位警察同志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而孙立恩能够看得出来,这个铃声估计是他专门为几个特殊号码设置的——铃声一响,这位警察同志先是一愣,然后他用超乎寻常的一把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我是朱益民。” “已经确定了是吧?”电话那头稍微说了些什么之后,朱警官顿时来了精神,“就这一种是违禁农药是么?” “医院那边的病例记录也有了?太好了。”朱警官的笑容越来越盛,“好好好,辛苦同志们了,我现在就在宁远的医院……你们赶紧把资料发过来。” 挂了电话,朱警官兴奋道,“他们送到的样品我们都检查过了,其中有一瓶是敌蚜胺!而且,之前这个姑娘在我们当地的医院看过病,自诉的是口服了敌蚜胺。” 敌蚜胺也就是氟乙酰胺,是一种已经很早以前就被禁用了的农业用药。从1976年开始,这种药物就被国家禁止作为农药和灭鼠药进行销售。 虽然是一种四五十年以前就被禁用的药物,但由于效果不错,而且价格低廉的化学产品,氟乙酰胺仍然在很多地区被人偷偷制造并且销售。这次韩潇所服用的氟乙酰胺,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氟乙酰胺……难怪了。”胡春波恍然大悟,这种有机氟化杀虫剂的结构和甘氟类似,作用机制也差不多。但它要比甘氟更危险,也更容易造成二次中毒。 “如果是氟乙酰胺的话,那当时的医院应该已经给过解毒药了。”孙立恩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就是说,她的头疼可能是解毒药剂量不够多,比较微量的氟乙酰胺造成的中毒性脑病——她没有癫痫,没有痉挛,这个中毒的剂量不会很大。” “那就继续给她用现在营养神经的药物吧。”胡春波想了想,说道,“最多加几次高压氧舱。过段时间应该人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两边的家长都在听着孙立恩和胡春波的讨论,在听到“不会有太大问题”之后,四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气氛就变得更加热络了起来。 “……”孙立恩和胡春波对视了一眼,然后孙立恩轻咳一声,对韩潇的父母说道,“麻烦您二位跟我出来一下。” 韩潇的父母带着笑容走出了小会议室,在看到了孙立恩的严肃表情后,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韩潇现在中毒的问题解决了,但是还有其他的问题需要处理。”孙立恩斟酌了一下措辞后说道,“我们之前给她做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一种……不太正常的情况。她有同型半胱氨酸血症。” “这又是个啥病?”韩潇的父母表情顿时大变——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这可能只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小插曲而已。 “这个……算是一种遗传病。”孙立恩解释道,“患者体内的同型半胱氨酸无法被顺利代谢掉,缓慢积攒在体内之后会对人体造成各种损伤,包括心脑血管,肝肾脏……还有认知功能也有可能受损。” 韩潇的父母听出了孙立恩的言外之意,他们焦急的问道,“所以说……她不愿意找男朋友是因为这个?” “她不愿意找男朋友,可能只是单纯的因为不想找。”孙立恩擦了擦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说道,“但是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个网上的朋友不是初中生,并且在见到他之后情绪失控甚至服用农药,这个就可能是因为认知功能受损而导致的结果。” “换言之,韩潇现在可能有精神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是由于同型半胱氨酸血症所导致的——我们可以通过用药控制她血液内的同型半胱氨酸浓度,但控制了同型半胱氨酸浓度之后能不能解除这个认知问题……不好说。”由于担心韩潇的父母可能还会把话题带往其他方向,孙立恩首先说出了自己作为医生的看法。“器官器质性病变所导致的精神疾病会比较顽固,但是通过规律服药还是有希望控制的。” 第852章 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其实,孙立恩怀疑的人还不只是韩潇一个而已——同型半胱氨酸血症是一种有遗传性的疾病,而且它还有可能影响到人的认知功能。 那么……表现出病态性催婚的韩潇的父母,会不会也有这种问题呢? 这种开一下状态栏就能解决的事情,孙立恩却并没有提前开挂看上一眼。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要在不知道情况的条件下,才好去吓唬对方嘛。要是人家啥问题都没有,就是脑子有坑,那这种话说出来就不够强而有力了不是? 要是状态栏证明,韩潇的父母脑子并没有什么坑……那作为一个医生,孙立恩也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 怎么才能避免自己因为睁眼说瞎话而遭受来自内心深处的道德谴责呢? 答案是一开始就不要睁开眼睛。 “她有遗传病,也就意味着您二位也可能有这种问题。”闭着眼睛的孙立恩,试图为韩潇的悲惨处境争取一些喘息的空间。“就目前我的观察,二位对韩潇的婚姻担心的情况,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畴,我强烈建议你们也做一次相关检查,看看是不是有同样的问题。”这样的检查并不算复杂,抽个血就好。而且干预起来也并不算困难——最重要的是,确定这对父母有没有问题,对他们的益处也很大。中老年人本来就容易有心脑血管问题,半胱氨酸血症容易对血管造成损伤,从而引发脑卒中或者冠心病。尽早发现,并且对这个问题进行干预,有助于降低他们所面临的心脑血管风险。 同时可能也有助于韩潇的精神状况恢复。 一个普通人,天天被自家的爹妈病态化催婚,时间久了多少心理也会有些问题。更何况韩潇自己有明显的认知能力受损的症状出现。也许刚一开始,她还会觉得催婚是自家爹妈的问题。但时间一久,说不定就会把这种“过错”当成是自己的问题。 孙立恩的话让这对父母紧张了起来,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重新看向了孙立恩,“我们很过分么?” “非常……过激。”孙立恩斟酌着用词道,“我认为,一个正常的父母在得知自己女儿有认知能力受损,甚至试图自杀之后,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像您二位……反而去担心她不找男朋友是不是因为这个的。” 孙立恩已经把话说的非常婉转了。毕竟他总不能质疑老两口对那个小男孩父母的态度,然后说正常人都应该火冒三丈才算是对的——作为医生,他总不能暗示或者鼓励病人的父母在医院里和同样是受害者的未成年家属打一架吧? “我觉着这个挺正常的啊,是医生你想多了吧?”韩潇的父母仍然试图证明有问题的不是自己,“她今年都三十四岁了,今年再不结婚,明年生孩子就算是高龄产妇了,很危险的!” 您二位倒是在奇怪的地方掌握了不少医疗知识嘛……孙立恩撇了撇嘴,“缘分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说不定她明天就能遇见合适的对象呢?再说了……”孙立恩咳嗽了一声继续道,“你们逼的这么紧,她就真找到逞心如意的乘龙快婿了?” “但是她有找男朋友的举动嘛。”韩潇的父母对孙立恩的看法并不怎么认同,反而觉得自己女儿所展现出的变化是个好现象。“这总比一个人天天待在家里玩游戏的强。” 孙立恩被这句话噎的差点没喘过气来。他努力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怒道,“她自己喝了农药啊,要是当时她没有自己马上去医院抢救,你们的女儿可能就死了!找个男朋友,不玩游戏,这种事情难道比活着还重要?!” 孙立恩的声音很大,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些父母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如此轻视。这简直就像是最劣质的网络里才会出现的无厘头的桥段。哪个正常的爹妈会对自己的孩子有这种态度? “她现在是运气好,网上随便找了个‘男朋友’,结果遇到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朋友而已。而且这小朋友的爹妈至少还是明事理的人。要是碰见坏人呢?要是碰见什么犯罪份子呢?要是碰见抢劫犯杀人犯、人贩子甚至强奸犯呢?受伤的是你们的女儿吧?”孙立恩越说火气越大,越说声音越高,“她再怎么有问题,也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维能力的,活生生的人!一个人的价值,在于思想、在于劳动、在于她的情感、价值观和对整个社会的影响。而不是她有没有找个男朋友,在你们规定的时间里结婚生子!人的价值不是,也不可能浅薄到只是生孩子而已!如果人的价值就是结婚生子,那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韩潇的父母脸色一变再变,但他们却都没说话。虽然可能认知能力受损,但他们俩也看的出来,面前的这个年轻医生现在正在火冒三丈。贸然插嘴,可能会招来更加“疾风暴雨”似的批评。 “要是你们就图个孩子听话,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那你们干脆去养猪场找只三岁母猪得了!一胎生八个,你让它啥时候生它就啥时候生!”孙立恩跳着脚怒道,“你们家长是怎么当的?自己女儿有认知障碍了懂不懂?什么是认知障碍?就是精神病!她活生生被你们逼婚都快逼疯了,你们还啥都不知道!” 沉默,是今天的四院综合诊断中心二楼走廊。韩潇的父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孙立恩只觉得自己被气到嘴唇和指尖都在发麻。 太过分了,太岂有此理了。孙立恩努力深呼吸着,平复着自己心里的怒意。过了大概几十秒后,他才重新用比较“平和”的口吻说道,“你们两个,都需要去接受相关检查。我现在认为你们没有足够的认知能力,作为这名患者的医疗决策代理人。你们的所有医疗决策我都不会接受——等检查确定你们脑子没有问题之后再说吧!” 第853章 蹊跷 下午,在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微妙。 规培医生站在走廊上,劈头盖脸痛骂患者家属长达半小时之久。这种事情在任何一家医院都是为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景。 一般来说,双方的立场应该是反过来的——病人家属在走廊上堵住医生,劈头盖脸一通骂。骂的不够解气可能还要动动手……不过,双方的出发点却完全不一样。孙立恩骂人,是为了给患者一个比较好的家庭环境以进行后续康复和治疗。而家属如果堵着医生骂……则大部分情况下是因为钱财而有了冲突。 敢于批评患者家属的医生其实不少,但大多都是那种年资颇高,而且说话自带分量和“不怒而威”buff的老主任们。 虽然孙立恩现在也是带组医生,行政工作强度几乎和那些高年资主任差不多了。但……毕竟人还太年轻,而且还只是个即将毕业的规培医生。再加上平时孙立恩在大家的心目里都是个好声好气好说话的年轻人,这下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反差,所以会让第一诊断组的其他医生们觉得有些……不习惯。 一个老好人突然开始张嘴骂人,周围同事们的第一反应大概就是“他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这种情况在大家关系都挺不错的第四诊断组,这样的担心就更明显了。 在孙立恩看不见的地方,周策正在和徐有容讨论着今天的情况。而且两人的面色都比较……凝重。 “他肯定是碰上事儿了。”周策做了总结性发言,然后看着徐有容问道,“你们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么?他有啥事儿……你一点念头都没有?” “我看上去像是那种特别关心同事日常生活的人么?”徐有容反问道,“你以前不就能和别人都特别聊得来?你能不知道他怎么了?” “真不知道。我要是骗人,我周字倒过来写。”周策摇了摇头,“他快下班的时候去了一趟门诊,回来就这样了……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那你得问问袁平安。”徐有容朝着一旁指了指,“你没看袁医生也回来了?” 袁平安并没有亲眼目睹孙立恩在走廊里发飙的那一幕,不过办公室里的气氛不大对劲这件事情,他还是能感受到的。 帕斯卡尔博士那边就算有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让整个办公室都气氛这么压抑。布鲁恩博士要是发火……那估计警察就该赶到现场了。而徐有容和周策正在一旁叽叽咕咕的讨论着什么,看起来也不像是当事人。 袁平安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坐在桌子面前沉默着的孙立恩,心里却在犯着嘀咕——孙医生这是干啥了,能把大家吓成这个样子? 周策的提问让袁平安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把抢救室那边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并且说道,“麻醉科的医生正在给那个老人家做评估和诱导,等胸外的医生开始检查……我估计再过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出结果了吧?” “这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啊……”周策皱着眉头问道,他实在是觉得孙医生今天发火的动静有点吓人,于是决定再分析一下,“你觉着那个病人……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当然有了。”袁平安点了点头,说起了自己的发现,“首先,这个病人会选这个时间点,点名道姓找孙医生挂急诊,看一个并不怎么着急的病。患者本人对看病是有抵触的——在有抵触的条件下还会突然选择这种方式来问诊,这就很奇怪。况且好巧不巧的,刚看完病就咳血,这也有些蹊跷。他的儿子表现的也不太正常,跟我们沟通完了之后,他就很着急的跑出去打电话。打完了电话之后,又跑回来问问题……感觉像是在寻求别人的帮助。但是这个人吧……回来提问的问题总是问不到点上。” 这个事情吧,放在平常可能真不是什么事儿。但今天情况特殊,实在是找不到“原因”的周策顿时起了些警惕。 “你跟我讲讲这人是怎么回事。”周策顿时来了精神,他干脆拉着袁平安走到了小会议室里,并且顺手给保卫处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麻烦你们查一下第九诊室和抢救大厅那边的监控,看一下孙医生今天下午接诊的那个病人家属,后面打电话都干啥了。” · · · 保卫处的保卫干部在接到周策的电话时,感觉到困惑和麻烦是主要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们压制了下来——孙立恩和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现在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里最核心的部分。在孙医生被人用小刀割伤之后,院长办公室就特意跟保卫处打了招呼——对综合诊断中心和孙医生的保卫工作要格外重视。 保卫处的干部一边调取着录像,另一边则特意请来了药剂科的韩主任——韩主任以前确实“人缘”比较广。如果这个患者家属真的有什么问题,那韩主任很有可能会认识这个人。 韩主任很快就赶到了保卫处。在听到了这个请求之后,韩主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给豹子他们打了电话,并且询问“最近街面上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 “别的好像也没啥……今天我倒是听说有个叫陈四的夹钩子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找冯狗子他们借了好大一笔印子钱。”豹子虽然现在做的是正经营生,但是在说到这些街面上混生活的人的时候,仍然习惯性的用着“黑话”做代指。“夹钩子”这个词儿,就是“黑话”里对于盗窃犯的称呼。“陈四已经进去过五六次了,这回突然借印子钱,路数有点不对劲。” “问清楚,他借了多少,是什么时候借的。”韩主任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朝着保卫处赶去。 韩文平自己并不认识什么陈四黄五的,但这个消息却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已经被警方抓捕并且打击了五六次的老贼,突然借了一大笔高利贷。这个事情本质里就有蹊跷。但这个蹊跷会不会和孙立恩有关系……这个韩文平还真有些拿不准主意。 第854章 惊悚 豹子是个非常靠得住的老兄弟。而且豹子还是一个在本地街面上很有“牌面”的老兄弟。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韩文平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来自豹子的微信。上面详细列出了陈四化的个人资料,习惯作案手法和被人民政府打击的次数以及缘由后,同时还附赠了一张陈四化的“近照”。从拍摄时间和画面上来看,这张照片应该是一两个小时以前,陈四化从某位放印子钱的大哥手里借来的时候,作为借款证据拍摄下来的。 “这小子估计是要玩个大的……他从几家手里借了差不多三十万,就算是明天还也得还个四十多万。”和陈四化个人资料同时送到的,还有豹子的流言,“老大,你让那边小心点。如果陈老四是冲着你们医院去的,那这事儿肯定没法善了。” 一个没有任何稳定经济来源的,有多次犯罪记录的中年男人,一口气借了三十万高利贷。那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准备和别人玩命了。不管是哪一种,韩文平都觉得……这种人很有可能是个高危因素。 陈四化当然也有可能借钱就是为了给邱国强的老爹治病。但……这个可能性就跟天上掉下来一颗陨石,正好把陈老四的几个债主全都砸死了一样微乎其微、荒唐且可笑。陈四化要是这种重情重义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混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他借钱一定是有所图,而且有信心能够拿到比高利贷更高更多的利润,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放印子钱的老哥……那个账哪里是一般人敢赖的!作为在街面上混生活的人,陈四化肯定是衡量过了其中的利弊才这么干的。 想到这里,韩文平顿时觉得自己脑门上见了汗。这种事情不能细想,否则越想越怕。 “咱们院里现在是不是还有武警特战队员的巡逻岗?”中国人有这种大事儿,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就是人民子弟兵。韩文平也不例外,他马上就叫来了一旁的保卫处干事问道,“你和特战队员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把岗先调到抢救大厅门口来。”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了手机,直接个孙立恩打了个电话过去,“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韩主任你好……”孙立恩一句问好还没说完,就被韩文平的询问给打断了。“我……我现在在办公室啊。” “是综合诊断中心是吧?”韩文平确认道,“你们办公室里现在没有病人和病人家属吧?” “没有。”孙立恩答道,“怎么了?” “你现在马上去把办公室的门锁起来,然后用凳子和其他的东西把门堵上。在我和保卫处的干部们赶到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这话彻底把孙立恩给吓住了,他举着电话站起了身,原本打算先去窗户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但稍一犹豫,他马上走到了门口开始锁门。孙立恩一边锁住了办公室的门,一边紧张的问道,“韩主任,有什么事儿啊?”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我们已经在着手处理了——记住,除非我和保卫处的保卫干部们到了,否则谁问都不能开门。你的同事那边我去说,他们敲门你别搭理就行了。”韩文平快速向孙立恩吩咐完了安排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去找宋院长汇报情况,老田你们上装备,配合武警的同志们维持住抢救大厅的秩序。”韩文平毕竟是个老江湖,对应急情况安排的相当详细,“还有,武警的同志们要尽快到综合诊断中心那边去设岗。跟老吴联系一下,让派出所的同志们也尽快过来。” “韩主任你有这个人的照片是吧?”保卫处技术科的负责人在旁边听完了几乎所有的过程之后提议道,“咱们院里的监控都是带人脸识别的,您把照片发给我,我让科里的同志们处理一下,只要这人进了咱们院里,那就马上报警——这总比靠武警和警察同志们去用眼睛盯的强。” 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和老吴一样,对人脸过目不忘的能力的。技术科的建议马上就得到了韩文平的积极响应,“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发照片!” · · · “嘎啦,嘎卡。”被孙立恩锁住的办公室的门把手突然响了起来,一直安静了好几分钟后突然有了动静,孙立恩猛地一转头,双眼死死盯着办公室的大门。他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韩主任也没说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只说了自己得待在房间里,而且谁来敲门都不能开……这怎么听着就像是惊悚电影里,某些配角即将被残忍谋杀前的宣言呢? 人的想象力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遇到未知,而且准备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想象力就像是坐上了高铁的怪物一样,正在以每小时三百五十公里的时速朝着孙立恩飞驰而来。短短几分钟,孙立恩的设想已经从毒贩宣言要来四院砍了自己,发展到周围爆发了生化危机,而且僵尸们喊着要来吃掉自己的脑子,只有紧急栽种下的豌豆和坚果才能保护自己的地步。 总而言之,在孙立恩满脑子跑火车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这样的动静,是非常吓人的。 孙立恩用手在一旁的桌子上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谁啊?” “孙医生是吧?”门外传来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我是邱国强的朋友,他让我过来给您交邱振华的医疗费。” 给病人缴费的啊?孙立恩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往门口走去,“缴费不在我们办公室啊,你得去缴费窗口。” “我这不是……还想问问老爷子的情况嘛。”门外的陈四化答道,“国强有些累了,我让他在抢救大厅那边休息一下,过来问问后面的情况。” 孙立恩走到门边,手朝着门把手伸去。就在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像是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 韩文平主任可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会这么郑重其事的打电话来警告自己,那就说明危险肯定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要礼貌对待患者家属,并且面对面的谈话……这个是不是有些太不拿韩主任当回事儿了? 孙立恩轻咳了一声,他扬声道,“患者的病情这个我只能和他的家属谈,不好意思,请您理解一下。” · · · 就在技术科的工作人员把陈四化的面部数据输入系统的一瞬间,巨大的“发现目标”的提示就跳出到了桌面上。技术科的工作人员迅速调取出了陈四化所途径的所有地方的监控视频,并且在四院的地图上标注出了陈四化的院内轨迹,以及现在的位置。 就在综合诊断中心里! 第855章 天降神兵 “孙医生,你这隔着门说话不合适吧?”门外的陈四化绞尽脑汁想要进入到孙立恩的办公室里。他认为,现在还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和一开始的预计不同,邱振华还活着。仅凭这一点,想要让孙立恩掏钱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印子钱不是那么好借的。陈四化思来想去,觉得只能加快一下邱振华迈向死亡的步伐,并且还得想办法把锅结结实实扣在孙立恩的身上。于是,一个再次进化了的计划开始了。 邱振华作为东三省出身的钢铁工人,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饮酒。老头有个习惯很少有人知道——他几乎每天早上起来,至少都得喝上二两白酒。用老头自己的话说,这样一整天身上都有劲。 陈四化的新计划很简单,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孙立恩给邱振华用上头孢,那这已经没了半条命的老头就死定了——当年,陈四化可是亲眼见到一个出去喝酒泡吧的大哥让人砍了两刀之后,在小诊所里活活输头孢给输死了的事儿。 只要骗着这个小医生给邱振华用上消炎药,那就可以等着医院搞出人命,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了嘛! 然而陈四化怎么也没想到,计划刚刚进行到第一步就彻底搁浅了——这小医生死活不肯开门见人算是怎么回事儿?上班没穿裤子不成? 陈四化心里再急,语气上也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反正干他们这一行的就是这样,心理素质一定得特别好才行。就算是被人抓了现行,也得一口咬定这事儿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有让对方陷入困惑中,自己才有可能从被抓的情况中寻到空子逃掉。 如果心理素质不好,刚一被抓就什么都交代了……那这行是干不下去的。 “孙医生,麻烦您开一下门。”陈四化还在对着紧紧锁住的门做着努力,“我这边有些邱振国的检查资料,你要看一下的吧?” “等会保卫处的人到了我再看。”孙立恩直接把保卫处拿出来说事儿。如果外面的人身份有问题,那在听到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即将赶到之后也许会知难而退。如果身份没有问题,那在韩主任等人赶到现场之后大概解释一下,人家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意见。 比起家属对医生工作的不理解以及投诉,孙立恩更害怕韩主任的那一身腱子肉——这要惹毛了韩文平主任,自己怕不是得先去icu里订个床位。 至于病人的投诉——投诉一次扣两百块绩效,扣完了也就完事儿了。反正一个月下来也就千把块钱,现在的孙立恩还真不把这个事儿放在眼里。 “你……”孙立恩这个油盐不进的劲儿着实惹恼了陈四化。他甚至顾不上去琢磨一下为什么孙立恩非要等着保卫处的干部们抵达现场。二十多万元的高利贷像是一根套在了陈四化脖子上的套索,而且这根套索还在逐渐收紧。这种窒息和恐惧感甚至胜过了陈四化一开始对于“一百万投资换取一个亿回报”的贪婪。 要不然……把钱还了?陈四化的心里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念头,然后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轻飘飘的肥皂泡沫一样在风中自然破裂。怎么可能还钱!他接的款子都是条件极为苛刻的砍头息,名义上借款28万才能拿到20万现金不说,利息还高的吓人。哪怕陈天养现在就去还钱,也得自己额外再掏上8万的“差额”和七千块的“日利息”。 八万七千块,这笔钱就算是把陈四化的骨头都榨成干,也不可能凑的出来。站在四院的走廊里,陈四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连一条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想要回头既然已经不可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陈四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开始小门,“孙医生,孙医生?你开一下门呐!” 老子要是给你开门,那我就是个棒槌!就算是没有韩文平的提醒,孙立恩现在也能反应过来,外面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被自己连续拒绝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依不饶的要进办公室……天底下哪有脾气这么好的患者家属?要真是邱振华的亲戚朋友,孙立恩躲在办公室里不见人的话,他们估计要么开骂,要么直接开始砸门了。怎么可能还在外面和声细语的敲着门,小心翼翼的让自己开门?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快变成砸门了,“你开门啊!我真的有急事啊!” 陈四化在外面喊的嗓子都快哑了,但孙立恩依旧不为所动。不过他有些担心其他同事的安危,因此特意在工作群里叮嘱大家躲进房间里,锁好门窗。 没想到群内的医生们纷纷表示已经收到了韩主任和保卫处的提醒,而布鲁恩非常够义气的表示,如果门被砸开了,那孙立恩就赶紧扯着嗓子喊救命——到时候布鲁恩会扛着灭火器过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不过,布鲁恩注定是没有出场机会了。孙立恩能听得到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人声,然后这阵声音越来越大。他甚至可以从声音里分辨出韩主任的呵斥“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穿着防刺服和半圆形钢叉的保卫干部们占据了整条走廊的两头,并且手里还握着盾牌组成了防御阵型。两名持枪的武警特战战士微微抬起枪口,但由于走廊另一侧有自己人,所以迟迟不敢作出瞄准的动作。 不过光这么多保卫干部,就已经足以压垮陈四化已经产生了后悔的内心。他几乎没有作出任何挣扎,就非常乖巧的把手里的袋子一扔,然后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两个武警特战战士完全没有因为对方蹲下就放松警惕的意思,陈四化这个动作太熟练了,一看就知道是以前被处理打击过的老油子。 这种老油子……如果真的失心疯了,打算换一个不亏,换两个赚一个……那就有可能造成极大的危害。两名武警特战队员迅速呼叫了支援,并且通知一旁的保卫处工作人员,把楼上楼下的老百姓全部疏散掉。 与此同时,两人的手指也从护指圈上回缩,轻轻的放在了扳机上方——只要陈四化敢乱动一下,他们就会马上开火。 第856章 两个消息 气氛紧张而且焦躁,在枪口下,陈四化不敢有任何动作。而疏散完了综合诊断中心里的所有人员后,更多的武警特战队员们赶到了现场。 陈四化虽然不敢动,但恐惧已经让他彻底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发抖的像是在筛糠一样的陈四化蹲在地上哆里哆嗦,尽管双脚发麻浑身难受,可他就是不敢有什么动作。 隔着一道门,孙立恩则一直在等待着韩文平主任过来宣布“一切都没事了”。但除了外面偶尔传来的“不要动!”的喊声以外,孙立恩在等待着的“平安无事”宣言却一直都没有到来。不过……既然办公室里挺安全,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呗?孙立恩想了想,转头打开电脑看起了文献。 又过了半个小时,门外终于传来了韩文平的声音,“孙医生,我是韩文平,我和武警特战的同志们在一起,你可以开门了。” 孙立恩这才从电脑旁边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然后就被门外的景象吓了一跳。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警特战队员站在门外,其中两人中间夹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干瘦中年人。中年人在两位武警特战队员中间瑟瑟发抖,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手腕上锁着一圈白色的扎带,衣服被人掀起来,前襟蒙头。而裤子则被人脱到了脚踝——并且裤子上的皮带还绕着他的脚踝打了个结。而在一旁的地上,扔着一个灰色的塑料袋,从敞开的袋口里,露出了几摞红色的钞票捆。 这是个防止被捕者突然逃跑或者暴起发难的最安全姿势。这样就算陈四化挣脱了两名训练有素的武警战士,他们也仍然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反应——再次抓捕或者趁对方袭击平民之前将其击毙。 武警特战的战士们并非无的放矢,陈四化的身上……确实有非常危险的东西。 换个角度说,陈四化之所以敢于向几位放印子钱的“老板”们借钱,也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这东西——一枚带着铁锈,但仍然保存比较完好的木柄手雷。 在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韩文平只觉得自己背后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是大院子弟出身,自然认识这玩意能有多大的威力。更何况从外观上看,这东西很有可能是真货,而不是什么以前民兵用来训练的练习弹。 于是,陈四化来四院敲门的行为,也就被当成了性质更加恶劣的事件进行处理。而在武警特战队员们小心翼翼的捧走了那枚老式木柄手榴弹之后,韩文平才向一旁的保卫科的保卫干部提出了疑问,“这玩意是怎么过的安检?” 四院现在全面实行了入院案件制度,所有进入四院的普通患者和家属,都需要经过X光和金属检测仪两道安检设备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后方能进入医院。让韩文平感到惊讶的也就是因为这个——明明实行了安全检查,而且安全检查几乎每年都能抓出不少带着刀具的“患者家属”。但……漏检了一枚手雷……这简直匪夷所思。 “回去查一下监控吧……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工作上的漏洞。”对于这个问题,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门口的安全检查工作一项都是院内保卫工作的重中之重。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不光会自觉提高警惕,保卫处的其他工作人员偶尔也会化妆遮挡,然后带着违禁物品闯关,对四院的保卫工作进行抽查。截止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次抽查是成功的。 孙立恩打开门的时候,那枚引起众人惊讶的手雷已经被运送出了综合诊断中心。而警方的车辆要抵达四院还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武警特战的战士们才没有马上把陈四化带走。而孙立恩一脸狐疑的看着面前的景象,有些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我不认识这个人呐。”陈四化被带走之后,孙立恩对一旁的韩文平说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具体要干什么还不知道,反正这个人肯定是没安好心。”韩文平不想用手雷这种事情来吓唬孙立恩,于是他转守为攻问道,“这个人过来敲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说自己是要来交钱的。”孙立恩老老实实的答道,“而且说的很清楚,他是来替邱振华缴费的——他说出了邱振华的名字。” “就是那个今天点名要你去接诊的老头是吧?”韩文平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这个老人家有家属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孙立恩愣了愣,然后突然睁大了眼睛。 “我说韩主任,咱们也得讲道理吧。”孙立恩慌里慌张的抓住了韩文平的胳膊,“就算是患者家属提问没有问到点子上,那也不能就动用武警抓人吧?” · · · 韩文平哭笑不得的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大动干戈的带着武警的同志们和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过来,又稍微透露了一下陈四化的身上究竟带着什么鬼东西之后,孙立恩这才算是大概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和一枚手榴弹曾经就隔着一扇门,孙立恩……倒也没有什么太特殊的感觉。毕竟在非洲的时候,迫击炮炮弹爆炸的威力孙立恩都见识过了。 但是再转念一想,孙立恩还是有些后怕的。这可是在国内,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压根就不认识这个叫陈四化的家伙。好端端的在医院里待着,也能招惹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上哪儿说理去? 孙立恩正在办公室里后怕,办公室的座机就响了起来。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了手术室的消息。 “胸腔镜下确认了,是肺大疱。而且肺大疱内有一些新鲜血液。”电话那头,手术室里传来了一个好消息,“目前已经做过了切除,病人已经被送到了胸外科进行观察,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问题。” 第857章 规培计划 日子总是要过的稍微悠闲一点,才叫做日子。孙立恩现在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一句话的背后含义究竟是什么。 人是需要放松的生物,就像是橡皮筋一样,如果一直拉直紧绷着,那迟早有什么地方会坏掉。 日子是给人过的,如果坏掉了……那大概就算不上是人了吧? 哪怕见识过了木柄手雷,孙立恩却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且不需要状态栏或者其他人提醒,孙立恩也能猜得到——这不太正常。 算起来,上一次自己休息……好像还是和胡佳父母要一起吃饭的时候。孙立恩苦笑了两声——那种情况怎么可能被称为“休息”啊?在见面之前,自己都在不停的被裁缝大哥叫去修改衣服。而吃饭之后又不停的上班……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么一想,自己突然觉得好累。 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次孙立恩下定决心——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好好休息几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四院挂号,他也坚决不回来上班。 唔……要是有病人得病导致他长得像某个天王老子…… 那也不来! 孙立恩暗自下定决心,为了以后为祖国工作五十年,那就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行。心理健康也是身体健康的一个重要因素,虽然孙立恩自己不是精神科的医生,但他也是见识过心理问题导致的严重后果的。要为祖国工作五十年,不是说只要在岗位上混吃等死就行了。而是要好好工作,切实做出成绩才行。 要是累出什么心理疾病,那可就得不偿失咯。 孙立恩晃晃悠悠的回了家,衣服都没换,就仰面躺在床上开始琢磨,等放假了之后,自己究竟是要睡个两天三夜,还是睡他个三夜两天。 然后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到孙立恩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半。由于之前双腿一直耷拉在床边上,孙立恩活动腿的时候,深切感觉到了膝盖传来的僵硬和疼痛感。 凌晨五点半,对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是一个还算是比较幸福的时间点——这意味着他们还能再睡上好一阵子再考虑起床上班的事儿。但孙立恩就没有这个幸运了。尽管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快到了晚上十点,但今天早上他还是得七点半就赶到医院去上班。 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夹击下,孙立恩在床上来回滚动了十来分钟,这才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脱了衣服准备去洗个澡。 自从两年前被冻的买了三台暖风机,而且武田制药也给了补助之后,孙立恩就让宿舍彻底变成了温暖如春的好地方。客厅和餐厅以及自己的卧室里各有一台暖风机随时待命。而且由于前后两任舍友都不怎么在宿舍常住,孙立恩一向都是自己付全部的电费。这样用起暖风机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热水冲淋之后,膝盖里传来的疼痛感被冲淡了不少。孙立恩擦着头发走出了房间,开始琢磨起了今天自己都得干点啥。 今天是二十九号,按照规培的轮转规定,每个月一号,完成了轮转的规培生就会来到新的科室开始为期一到三个月的学习。这也就意味着,等到后天,可能就会有规培生来到综合诊断中心,开始实习了。 而这个实习过程究竟要怎么搞,孙立恩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个其实不能怪孙立恩自己没见识。平心而论,孙立恩自己作为规培生,都从来没有完成过一次科室轮转。这里面的门道和流程他压根就没经历过。想要找个参考对象都难。 而另一方面,柳平川和刘堂春都打算让孙立恩带两个规培生看看。这就给了孙立恩更大的心理压力。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带这些……还处于培训过程中的“同学”们。就算柳平川向他再三保证,分给综合诊断中心的规培生一定是最优秀的那种,也无助于减轻孙立恩的那点紧张感。 出于这样的担忧,孙立恩决定今天干脆好好了解一下规培的流程。然后看看自己能在综合诊断中心里为这些即将到来的规培生都做些什么。 · · · “规培啊?咱们这个中心现在还算是急诊科下属的吧?”早上七点十分,孙立恩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袁平安之后,袁平安非常热心的为孙立恩做起了科普。他也知道孙立恩这个规培生比较特殊,对于规培的相关内容掌握的不够丰富。“那到我们这儿的规培生就得跟急诊科有一样的要求了。” 规培生在每个科室里,都要完成一定数量的病例和病人的接诊任务。以内科住培医师为例,他们需要在三个月的规培时间里,前后接诊20例常见急性发热的病人,20例急性胸痛、5例晕厥、5例休克、5例各类中毒、3例致命性(恶性)心律失常、20例急腹症、5例呼吸困难、5例昏迷、3例心脏呼吸骤停、以及10例包括咳血、呕血和尿血在内的出血病例。 同时,三个月内,规培生接诊和治疗的病人总数不小于150人。 在完成相关病例的接诊和治疗任务基础之上,还需要规培医生完成最少5例心肺复苏术、5例电击除颤术、1例气管插管术、危重病人生命支持技术5例、胸腹腔穿刺3例、三腔二囊管止血1例、呼吸机使用5例、洗胃术5例和导尿术5例。 并且操作总数不能少于65例。 孙立恩在听完了袁平安的基本介绍之后,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他自己算了一下,自己在四院急诊科里待了快三年,且不说接诊任务有没有完成,光看操作要求他都算不上达标的——电击除颤孙立恩大概做够了五次,心肺复苏和气管插管应该也够数量。可三腔二囊管和呼吸机……洗胃术和导尿术,他真的是一次都没上手做过。 “这……”孙立恩张开了嘴,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袁平安非常有感慨的点了点头,“三个月的时间,要做这么多操作,确实是挺累人的。” 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自己的操作数不够这种事情告诉袁平安。虽然他指挥别的医生和护士搞这些操作的次数绝对是够了……但自己没上手,这……这以后怎么带别的规培生啊? “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这一次,袁平安准确的“感应”到了孙立恩心里正在愁什么。他对孙立恩安慰道,“我和柳老师谈过了,他们把咱们诊断中心加到急诊规培里,也有选拔人才的意思。每个月选拔三到五名临床表现优秀,而且自己也愿意来诊断中心的规培生过来。这样以后也能有些新鲜血液加入到咱们中心里嘛!” 孙立恩魂不守舍的答应着,心里却在犯着嘀咕——要不然……还是去问问刘院长,我这规培计划到底是怎么走的吧? 第858章 前路 “这都过去快三年了,你才想起来担心这个?”在听完孙立恩的担忧之后,刘堂春并没有马上为他答疑解惑,而是哈哈大笑着开始对孙立恩进行了嘲讽。“那咋的,这规培计划我搞不定,你再轮三年?” “刘老师,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孙立恩苦笑着求饶道,“我这现在担心的晚上都快睡不着了——今天我凌晨五点就醒了。茶不思饭不想的,您赶紧跟我说说呗?” “你啊……虚伪!”对于孙立恩的说法,刘堂春回以更加猛烈的嘲讽,“还五点就醒了,你咋不说自己昨天晚上愁的没睡着呢?” 看着孙立恩变化的表情,刘堂春终于决定做一回好人,“行了,该干嘛干嘛去。你那点规培记录我都给你弄好了。” 严格来说,孙立恩确实和其他三年级的规培生不一样。他没有那些专科的轮转经验,这必然会影响到他对其他科室疾病的敏锐度。 不过……这种敏锐度似乎对孙立恩而言并不是太有必要。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对他的考验已经涉及到了风湿免疫科、传染病、神经内科、骨科、内分泌科、心血管外科、心内科、儿科和肝胆外科等等诸多科室。每个科室的病例都不容易,每一个病人孙立恩都处理的几近完美。从诊断到治疗,从技术到思路都没有出岔子的地方。 想到这里,刘堂春不由得有些感慨——孙立恩确实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适合当医生的苗子。不光业务能力足够强,而且态度也确实够端正。想到这里,老刘同志甚至有了“后继有人”的感慨。这种感慨让刘堂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 当然,退休年龄可以返聘。刘堂春自问,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要继续为祖国工作个十年完全不成问题。但……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琢磨起来事情,就总会多些想法。 “你博士的事儿怎么考虑了?”刘堂春突然问道,“课题方向决定了没有?” “刘老师……我这刚刚才琢磨完规培的问题。”孙立恩苦笑道,“博士的事儿还得几年呢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堂春对于孙立恩这种往后缩的态度很不满意,“你小子总不能因为自己发了几篇柳叶刀新英格兰,就觉得博士的课题能手到擒来吧?” 孙立恩对刘堂春的这个看法还是挺认同的。他自己也清楚,别的发四大神刊的大佬,那是真的不怕一个小小的博士课题。但……他自己可不一样。目前为止,孙立恩发的所有文章都是Case report,并没有什么研究的课题项目。 孙立恩想了想之后问道,“之前那个AQP4蛋白表达不足的病例能不能做?” “你还想着用这个?”刘堂春瞪了孙立恩一眼,“你那个Case都和同协一起搞了,想做个博士论文出来,那就得往机制上走。要么你就再琢磨琢磨治疗方案的优化——这种事情你觉得你三年之内能搞定?” 孙立恩想了想,觉得老刘同志说的有道理,“那……要不……”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刘堂春的表情试探道,“要不我申请个无文章毕业?” “你要是徐有容,我要是柳平川,这事儿能干的成。”刘堂春并没有发火,他只是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以后要继续在行业里干下去,无文章毕业这个事儿好干不好听啊。”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刘堂春的意思。 “你就打算这辈子光混临床?”刘堂春瞥了一眼自己面前这个有些发愣的学生,“医学领域需要的不光只是能治病的医生,更需要的是能够告诉其他医生,这是什么病,要怎么判断,应该怎么治的医生。光靠你一个人,能治好几个病人?” 孙立恩沉默了下来,刘堂春说的话当然没错。但……孙立恩自己也明白,他现在所有的“学术”成就,基本都是拜状态栏所赐。就凭这个,一头扎进学术研究的层层迷雾里去?就算再怎么委婉且正面的描述,也只不过是“勇敢送死的愚夫”罢了。 别的都暂且不提,就凭孙立恩这个“脑子里有事儿就睡不着”的性格,只怕选定课题之后还没等到国自然基金会给与批准,他自己就得因为睡不着送掉半条命。 作为一名医生,每个人都许下过“为祖国医疗事业、人民健康奋斗终生”的诺言。孙立恩也不例外。他当然明白,从事学术研究,从而为更多医生提供专业指导的意义有多重大——毕竟状态栏是不可能复制给其他医生的。想要让状态栏帮助更多病人,那就必须得有一个能让大部分都能够获得状态栏经验的途径。 “搞学术,我的能力真的不太够。”孙立恩叹了口气,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最清楚。但就因为这个,放弃学术,放弃让更多医生获得处理疑难病人的能力,他自己又觉得不太合适。“我……我再想想吧。” “想想明白也好。”刘堂春这次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他点了点头道,“这是关系到你下半辈子人生走向的事情,多想一想,选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 孙立恩点了点头,怀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沉重”心情离开了刘堂春的办公室。选学术,还是选临床……又或者和现在一样,临床偶尔带点科研?这个问题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直在孙立恩的脑子里绕来绕去。 “一号开始,给你分配一个规培生。”回到办公室后,孙立恩首先见到的就是张智甫教授。二组所有的医生现在都聚集在一组的办公室里,大家正在热热闹闹的“抽签”。而孙立恩则被排除在外。按照张教授的说法,他和孙立恩都得带一个规培生,剩下的两名规培生就让两个治疗组的医生们抽签分掉。 “能选到咱们这边来的规培生,都是有能力有潜力的。”张教授对孙立恩道,“所以咱们也不能藏私,得把真本事拿出来。好好教,用心教。” 张教授看向孙立恩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坚定。他自己自然是不会有任何保留的,倒不如说要是碰见合适的学生,老张同志只会担心自己能不能抗到把学生教出来的那天。 渐冻症患者一般在确诊后只有三到五年寿命,张教授发病的比较晚,已经靠近“老年人”的阶段了。他也许能多活些年,但一般也不会超过十年。 十年,要培养出一个符合张智甫设想的诊断医生都有些紧张,更何况可能只有三到五年? 张智甫的意思很明白——要是我选出来了有潜力的好学生,那你孙立恩也得教。而且还得毫无保留,尽心尽力的教。 第859章 新人规培 孙立恩一直是个好学生。但让他带学生……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算合适。 按照孙立恩一开始的设想,自己怕不是得学着周军的样子,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能刺激规培生的内容。从而激发出他们对学习的热情和对医疗工作的热爱。不过阻拦在这个目标前面的有三个因素——第一,孙立恩自己压根就学不来周军那个骂人的本事;第二,被嘲讽了之后的规培生不一定会被激发出对学习的热情和对医疗工作的热爱,说不定就变成了对孙立恩的个人恩怨;第三嘛……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比较考验医生们的天赋和基本功,而急诊工作则更看重医生们够不够“上心”。 换言之,同样的招数用在急诊规培生身上,也许效果会非常显著。但对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来说意义不大。 那就换个路数?孙立恩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不是因为他矫情,主要是孙立恩自从规培到现在为止,就见过周军这么一个带教老师。除了周军以外,还能有什么带教风格啊? 孙立恩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还需要再找个老师——找一个能够教自己怎么当老师的老师。 “张老师,这个……带规培生这个事情,我没啥经验。”孙立恩想了想,对张智甫教授道,“要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前面这两周,我跟那个规培生一起先跟您一组。这样他能先有个好老师带一下,我也能学学看怎么带规培生。” “这个没问题。”张教授笑眯眯的答应了下来,然后道,“那我就注意一下方式方法,一定给你孙老师把面子留足。” “您可千万别。”孙立恩连连摆手道,“我这本身就是个规培生,只不过工作岗位特殊了一点,一直没有带教老师继续带着而已。正好借这个机会,您也给我上上课。” 孙立恩的姿态摆的非常低,态度也非常端正。任何一个当老师的人,都会喜欢这样的学生——张智甫也不例外。他非常高兴的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年轻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态度,才能学得好嘛!” · · · 三月一号的早上八点,孙立恩正在参与张智甫教授这一组的大查房。由于第二组目前的病人数量不多,且大部分都处于稳定治疗阶段,因此张教授临时做了决定——第二组每天都对所有患者进行大查房。 大查房是个比较特殊的查房模式。执行模式有些类似于日剧里的教授巡回查房。大主任带着手下所有的副主任、主治、住院医师和规培生,拿着患者的所有基本资料和近期检查资料,然后在病人的病房里讨论病情、治疗效果和下一步治疗方向。 和平常不同的是,大主任必然会在查房过程中对病人的病情进行询问。这一方面是主任希望获取更多病人情况和资料,另一方面也是对下级医生的教育和培训。 早上七点二十,孙立恩刚刚走到办公室,就遇到了应该和自己一组的规培生——状态栏说的。 新来的规培生名字比较特别——他姓苟。而苟医生的父母似乎也觉得这个姓氏听起来不是那么的……合适。于是他们给苟医生起了一个比较“洋气”的名字。 苟医生的全名叫做“苟杰森”。 由于是分配给自己的第一个规培生,孙立恩对于这位苟医生还是挺上心的。昨天他就拿到了苟医生的大概资料,然后稍微了解了一下。因此,今天早上在状态栏的帮助下,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今年26岁的苟医生。 “你好。”苟医生比孙立恩想象的更加外向一点,他看到孙立恩之后非常热情的打起了招呼,并且做起了自我介绍,“你也是规培生吧?我是今天入科的规培生。我姓苟,你叫我杰森就行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然后笑道,“苟……医生,你今天来的挺早啊。” 去姓叫名这种事情一般只发生在关系比较熟的人之间,一上来就让孙立恩管人家叫杰森,这孙立恩自己有点不适应。他决定还是保持一个相对比较正常的态度,“你好,我叫孙立恩。” “学长不用这么客气的。”苟杰森笑了笑,“叫我杰森就行。” “额……好的。”孙立恩有些奇怪于对方的这个态度。这该不会是留洋回来的医学生吧?可徐有容也没这个习惯呐。 “今天早上是大查房。”令人困惑的事情先摆在一旁,等会要进行的大查房才是重中之重。孙立恩看向了一旁的苟杰森,然后认真道,“你是第一天进科,等会张教授大概不会问你病人情况。但是有些相关的疾病内容和生理结构之类的,他可能会提问。这边是病人的病例和资料,你先看看。” 熟悉病人的基本情况是每一个医生都需要掌握的部分。就算是第一天入科的规培医生,也至少需要对病人的基本信息有所了解。 目前综合诊断中心里一共有四名病人正在接受治疗。其中因急性氟乙酰胺中毒醒脑病,合并有高同型半胱氨血症的韩潇,以及因为apq4表达不足而表现出脑水肿的唐敏目前都在第一组。而罹患肺吸虫和颅内异物的钱子文,患有肺隐球菌的计秀英,以及慢性吸入性脂质性肺炎合并有肺结核的魏爱华都在二组接受治疗。 张教授的大查房,是连韩潇一起查的——反正一共也就五个病人,就算大查房,前后估计也就一两个小时功夫。这点时间,张教授还是花得起的。 不过……这位苟医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在看到了厚厚的一摞病例之后,眼睛瞪的溜圆,“师兄……这就是五个病人的病例?” “你大概看一下诊断过程,还有后面的文献复习就行。”孙立恩点了点头,顺手给苟杰森递去一杯咖啡,“魏爱华和韩潇的病例是复合病例,而且复合的疾病之间有直接联系。这个需要重点看一看。唐敏的那个不用看的太详细——那是个全新发现的遗传病,后面跟着的文献资料都是相关的蛋白机制研究,你现在看那个没啥用,而且也浪费时间。” 苟医生愣了好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并且真心实意的赞叹了一句“牛逼。”至于具体是哪方面牛逼……那孙立恩就不得而知了。 第860章 大查房 苟医生确实是个比其他规培生要更加努力且敬业一点的医生。从早上七点半,到八点四十分开始查房,苟医生几乎全程都在快速阅读着手上的病例。阅读速度奇快不说,同时还能迅速抓住诊断中的重点项目,并且就此向孙立恩提出问题。在旁边用黑咖啡就着素包子吃早餐的孙立恩有些惊讶于苟杰森对于诊断的敏锐程度。同时也对这位刚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小学弟产生了一些认同感——不愧是被周师兄发配到诊断中心来的第一批规培生。逻辑通畅,思路明确。而且对为什么要做这些检查项目,这些项目所表达出来的数值排除了什么又提示了什么是有明确看法的。 孙立恩已经在临床上干了快三年,说实话,能像苟医生这样思路清晰的医生并不太多见。往往是在临床上已经浸淫了十几年以上的二线,甚至三线医生身上,才会出现这样的思维习惯。 “孙师兄,这个病人……”不过,带着这样的“好学生”,孙立恩的压力也不算小。他给病人开出的许多检查,本质上都是为了验证状态栏的提示。而在苟杰森的提问下,这些检查的必要性和支持检查的理由,就成了整套“询问”中最难以解决的部分。尤其是这些病人已经有一些是一两周以前确诊的——这样的情况下,要给当时验证状态栏提示所进行的检查一个解释……就成了对孙立恩的记忆力以及胡编瞎造的能力进行的一次临时大考。 孙立恩在这边绞尽脑汁胡编瞎造,而苟医生则一边听着回答,一边对未来两个月的学习工作生活充满了期待。孙师兄和他以前遇到的师兄们都不太一样。能够看得出来,孙师兄回答问题的时候非常认真,而且经常会就一个问题进行多角度的展开和推断。这就给了苟杰森一个学习和体会综合诊断中心的专家们“思路和视角”的机会。 是的,苟医生直到现在仍然认为,孙立恩应该只是一个比自己早来了一个月左右的规培生。而且,看他有自己工位的样子,似乎也成了即将被留在综合诊断中心的种子选手。和这样的师兄搞好关系,对自己总是没有坏处的。就算以后不能留在综合诊断中心,享受这边的优越工作环境……在这种周边数省医疗机构的最强诊断中心里认识一个熟人,总是对以后的工作有好处的。 怎么才能在一位被综合诊断中心预定的种子选手师兄心目中,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印象呢?苟杰森认为,首先他得让孙立恩觉得大家都是同路人才行。 孙医生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就到了办公室,而且对于自己早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苟杰森的脑子转的飞快,今天早上七点整到办公室,这原本是他的一个小心思。但既然孙师兄也来的这么早……那就大概说明,孙师兄可能是一个比较习惯拼工作的人。 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这可能意味着他早就看过了自己的资料。换言之……孙师兄是一个喜欢提前准备的性格。 这就……挺麻烦了。工作狂,而且还喜欢有备无患……苟杰森医生叹了口气,深深为自己的不走运而感到悲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估计自己得被累瘦个十来斤。 不过,在苟杰森看来,孙立恩的性格也不全是缺点。至少孙医生对自己的关照这一点还是挺让人暖心的。苟杰森看完了最后的几页纸,并且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了几笔后问道,“师兄,我这边基本没问题了。” “哦,那就好。”孙立恩喜笑颜开的应道,同时在内心深处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苟师弟实在是太吓人了。好几次孙立恩几乎都没能回答上来他的问题。虽然就算回答不上来,也可以用“这是临床习惯”来搪塞过去,但……孙立恩音乐觉得,苟师弟这么问上一遍问题,自己好像对之前的诊断又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理解。 这种感觉其实挺奇妙的——明明诊断就是自己做出来的,但是换了一个角度去理解之后,反而有了全新的认知。甚至孙立恩还能从中找到一点自己诊断做的不够好的地方。 “那……时间差不多了是吧?”苟杰森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然后问道,“咱们是不是该去找张教授报道了?” · · ·· 张智甫教授撇着腿往病房区域走着。经过了第一诊断组的门前,张教授停下了有些费力的脚步。然后敲了敲第一诊断组的门,“立恩,时间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孙立恩过来开了门,然后朝着张教授问了声好,“没问题,那咱们一起走。” 苟杰森跟在孙立恩身后,朝着张教授以及张教授身后的其他医生们点了点头,然后就缩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处。规培生进入新科室,一般都会和苟杰森一样,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会被提问。只不过不同的科室,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事风格。在明白新科室的规矩之前,最好还是多听多想,少说话。 孙立恩非常自然的和张智甫教授并肩走在队伍最前面,并且还时不时和张智甫教授聊上几句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总之,在苟杰森看来,非常的没大没小。 “你上次碰见的那个肺大疱的病人,最后怎么样了?”聊了几句天之后,张智甫教授忽然问道,“那个手雷的事儿,警察查清楚了没有?” “病人没啥问题,肺大疱切了之后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我记着他应该明天就要出院了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警察那边啥消息都没有,我估计就算最后有了结果,他们也不能跟我说吧?” “还是得想办法搞搞清楚。”在这个问题上,张智甫教授明显比孙立恩更上心,“你至少要知道,自己能在什么地方上减少这种风险嘛。 第861章 揣摩心思 张教授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孙立恩在这种事情上……他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想。 就算他是这次案件的“受害人”,警方办案也不可能向他随时透露细节。更何况案件涉及到了爆炸物,这严重性就比一般的刑事案件更加恶劣。警察同志们处理起来自然也就要加倍的提起精神,同时注意保密。 和张教授一边聊着,一行人首先走到了唐敏的房间。小姑娘现在精神头好的不得了。早上八点三十分钟,正好是第一堂网课的下课休息时间。唐敏刚一下课,就看到了浩浩荡荡来到自己病房的医生们。 “你好呀。”张教授有些艰难的半蹲下身子,然后看着唐敏问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数学课好难。”小唐敏瘪着嘴嘟囔道,“上网课的时候老师都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就算提问他也不管的……” 唐敏的抱怨引来了周围的善意笑声——小姑娘重新开始上课了。但由于之前长达一年多的求医问诊过程,她和之前同班的小伙伴们已经落下了很远的差距。但小姑娘自己不服输,仍然坚持要和同班同学一起上课——之前落下的内容,她则通过平时的休息时间,抓住一切机会自己补习。 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努力学习的孩子。尤其当这个孩子刚刚才同双目失明甚至丧命的风险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努力学习,只会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小朋友。 唐敏获得了整个综合诊断中心所有医护人员的喜爱。在院办和院内志愿者的协助下,小唐敏现在每天都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跟随者志愿者“哥哥姐姐”们补课学习。有时候,甚至连陶德和佩妮都会来到唐敏的病房,和这个小姑娘一起写写作业,然后一起玩一玩。 陶德和佩妮出现在综合诊断中心的频率都比他们那不靠谱的老爹更高些。而每次遇到这种需要玩伴和学习伙伴的小患者时,陶德和佩妮都会非常及时的出现在综合诊断中心里。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陶德和佩妮现在几乎快成了综合诊断中心未成年儿童心理治疗和辅导的一大组成部分。 “学习的问题嘛,你可以把问题记下来,然后等下午的时候问问看来给你上课的志愿者们。”张智甫教授笑着说道,“你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看东西不清楚,或者走路撞到东西的情况呀?” “没有的,张爷爷,我现在好多了。”唐敏认真道,“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呀?” “你好好配合我们工作,就可以早一点出院啦。”张智甫笑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摸了摸头,“好啦,你继续上课吧。现在该我给他们上课了。”说到“他们”的时候,张智甫教授指了指身后的众多医生。 “那……那你要讲的简单一点哦。”唐敏有些“不放心”且“不忍心”的说道,“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实在是太伤自尊心了……” · · · 为了方便上课,诊断中心特意给唐敏换了一个带里外套间的病房。唐敏可以在病房内认真听课不被打扰,而外套间则可以让医生们对她的病情毫无保留和顾忌的展开讨论——套间隔音效果特别好,完全不用担心讨论内容可能会被唐敏听到。 “患者目前病情稳定,mri检查和三周前对比,没有发现明显进展。可以认为病情稳定。”唐敏目前是马永芳在管,而马永芳也正在积极的和其他医生一起进行进一步的训练。短时间内,第二诊断组的目标就是能够完全重现对唐敏的特殊治疗流程,并且实施在第二次治疗过程当中。 同协那边虽然已经做好了接收唐敏的准备,但是出于费用的考虑,以及nkt细胞疗法的预备工作所需时间,四院还是打算给唐敏做了第二次治疗,再把人送到首都去。 唐敏的病情稳定倒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她上一次发病的时候,脑部的水肿区域非常大,甚至大到了产生小脑扁桃体疝的地步。如今在接受了第一次治疗后,唐敏的情况得到了彻底的缓解。医生们估计她再次发病的时间,已经从之前的八个月到一年被延长到了三到五年。 “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的疾病并没有被记录过——换言之,这是个全新发现的疾病。”张智甫教授说了一段废话,这段废话主要是说给在场的规培生们听的。“由于是全新发现的疾病,所以我们对她没有治疗规范,也没有预设的治疗方案,对这种疾病更没有诊断指南……”他顿了顿后问道,“规培的几位师弟师妹们,这个病人就是本周留给你们的‘家庭作业’。对于这个病人的后续治疗,应该怎么安排?” 这个搞法就非常的……不规培了。包括苟杰森在内,一共三名规培医生顿时面露难色——这种事情,他们上哪儿知道去? 稍微沉默了几秒钟后,跟着张智甫的规培生小心说道,“患者现在没有症状,而且根据现在的mri检查结果也没有进展……应该可以考虑直接让她出院了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另一位规培生的支持,“既然是全新发现的病例,而且也没有相关的治疗规范。那么在治疗后,患者有所好转且病情稳定,就应该考虑让病人出院了。” 苟杰森一直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说道,“我觉得……至少应该再做一次治疗之后,再考虑让患者出院。” 这是一个和别人都不太一样的看法,张智甫教授向苟杰森投去了鼓励的目光,示意他解释一下自己的看法。 “既然这个病例,是个之前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的病例。那我们就不能光以‘目前病情稳定’,作为判断患者已经可以安全出院的标准。”苟杰森认真道,“出于人道主义和对病人的人文关怀,我们应该想办法搞清楚病人的发病机制,并且对她的病情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同时用各种手段,尽可能的把现有的mri异常区域缩减到最小。然后再考虑让她出院的事情。” · · · 苟杰森做出这个判断,其实是有些心机的——既然这个小朋友目前还在住院,而且也没有安排出院手续,那就说明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是有其他判断的。 但苟医生尝试揣摩其他医生心思的举动,并没有获得足够的正向反馈。张智甫教授笑着说道,“小……小苟的看法不太一样,主要是因为这个?” 苟杰森摇了摇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道,“主要是我觉着……这个病既然是首次发现,那肯定要写写文章的。把病人留下来,也有助于咱们拿到更多的资料,然后去发这个文章嘛。” 第862章 诊断训练系统 上午的大查房结束了。孙立恩并没有从中学到什么特别的查房技巧或者规培技巧——在他看来,张教授今天的查房不光显得有些太过平和,甚至没有什么实际教学意义。 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孙立恩一开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自己这个念头的来源,并且希望找到让自己感觉过于良好,甚至有些膨胀的源头。 仔细琢磨了一阵后,孙立恩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感觉好像确实没错。今天的查房不光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反而给参加查房的规培生们增加了不少疑问。 抱着这样的疑问,孙立恩向张智甫教授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让他们先上手参与治疗,或者至少先就病人的情况问一问他们呢?” “这次分配过来的规培生里,两个是规培第二年的,一个是第一年的。”张教授坐在座位上笑道,“他们大多数也就轮转了几个科室,对这些疾病的认知还太浅……”说到这里,张教授对孙立恩认真道,“你属于特例,不能用你作为范例去要求其他规培医生。” “所以……”孙立恩想了想问道,“今天的查房算是开胃菜?” “要对他们的诊断能力进行培养,常规方案肯定是不行的。”张教授点头道,“咱们常规的规培计划,主要是让规培生对特定科室的常见治疗内容有个熟悉的过程。这种规培计划本质上是为他们以后进入其他科室工作而准备的。但他们并不一定会留在综合诊断中心,也不可能全都留在中心里工作。那么,在这一两个月的规培过程中,我们就得想办法,教给他们诊断中心最核心的工作技巧。” “这个技巧是……?”孙立恩好奇的问道。在他看来,综合诊断中心最重要的工作核心,就是“遇事认真”。对病人的情况认真对待,对病情变化认真对待,对用药检查认真对待。他就是这么干的,同时也从中获益匪浅。 “我认为,诊断的关键在于思考方式。”张教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孙立恩的脑袋,“咱们两个的诊断习惯和方法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抓住一切可疑的地方,抓住一切不合常理的地方,然后多问几个为什么。” “我们并不一定能找到病人身上所有的答案,但我们能够尽可能的去尝试找到正确的方向。”张教授笑着说道,“我认为,这就是诊断医生的职业关键所在。竭尽全力,去审视每一条线索。” 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真要说起来,张教授的说法,其实比孙立恩自己的看法更加广博一些。并不是每一个医生都能和孙立恩一样,拥有这么缜密的思维方式和知识体系——这个知识体系可是被吴友谦老师和老东西的训练库训练了整整一年的结果。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状态栏可以用。也许以后老东西能够为临床医生们提供更加有价值的参考意见,但毕竟……他们不是孙立恩。 怎么让这些不是孙立恩的医生,发挥出接近或者说类似孙立恩的作用?张智甫教授的答案很简单——在这些医生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然后慢慢等待着这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正确的诊断思维方式”,就是这颗种子。也许对很多轮转到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而言,这只不过是三年规培乃至数十年职业生涯中比较稀罕的一次体验。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医生,能够通过日常工作和学习,把这颗种子浇灌培育成参天大树的。 “那么,以后的规培方案就不能光给他们提这种思考题。”孙立恩想了想之后说道,“要不然……我回去整理一下,搞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病例出来,做成习题的感觉让他们试试?” 孙立恩想把以前自己体验过的那些训练题拿出来,给新来的规培生做做看。目的也很简单——以前他通过这些病案反复训练掌握了一套还算不错的临床诊断思维方式。那么,这种东西用来给诊断科的规培生们训练思维方式,似乎效果也不会太差。 “那可太好了。”张教授大喜过望,他也有类似的想法。不过张教授手头的病案相对都比较复杂,大部分都是类似计秀英和魏爱华的那种“常年误诊”的病人。光是误诊的记录就得有个二三十页,相关检查加在一起甚至有差不多一百来页。要把这些病案浓缩成简单的“病案分析习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 “那我回去就开始收拾资料。”为了按照协议给武田制药提供罕见病的报告,孙立恩这边的病例基本都是整理好并且已经完成了数据脱敏的。除了性别和年龄以外,武田制药不可能知道病人的任何个人信息。如果武田方面需要这些患者更进一步的信息——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那么,就必须通过孙立恩和四院,才能和患者取得联系。如果患者本人不愿意,那他们压根不可能得知病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样脱敏完了的数据还有一个好处——用来作为诊断习题简直不要太方便。孙立恩只需要把之前的“病人自述”以及自己观察到的“病人体征”放在一起,这样基本就可以构成题干了。后面只需要按照病例现存的检验数据,给规培生进行提供就好。 这事儿孙立恩自己肯定干不来。以前在吴友谦教授那边的时候,这个流程是通过“孙立恩在电脑上下达检查医嘱”,然后“工作人员把检查结果送到办公室”完成的。但现在既然要让更多的规培生们进行训练,人工传递结果自然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且现实。 最好是做个软件……孙立恩灵光一闪,然后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袁平安。 袁医生之前是不是说自己正在学习php来着? 孙立恩嘿嘿一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正在电脑前面苦着一张脸,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当兼职码农的袁平安。以及那个即将成为所有综合诊断规培生噩梦的习题培训系统。 就叫“诊断思维训练系统”怎么样?听起来就像是特别火的网络嘛!孙立恩的眼睛像是胡佳一样,笑的眯成了一条缝。不过缝隙里闪过的……大部分都是不怀好意以及幸灾乐祸。 第863章 参观学习 孙立恩这边正在想办法压榨袁平安的剩余价值,而同样在第一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苟杰森正在悄悄的给自己的同学发着微信。 “你这次可是把我给坑惨了!”苟医生在微信里快速朝着自己的同学抱怨道,“谁跟你说综合诊断中心的核心人物是徐有容医生的?” “啊?不是么?”微信那头的人回消息道,“我二叔说,综合诊断中心现在的诊断科主管医生就是徐有容啊。” “这地方分两组的你知不知道?”苟杰森咬牙切齿的回道,“而且,一组的组长是谁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手头上基本所有的病例,主管医生和诊断医生都是孙立恩!” 微信那边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回道,“这不可能吧?孙立恩不是规培生么?” “你问我我去问谁?你二叔到底靠不靠谱啊?”苟医生真的快抓狂了。他在来到综合诊断中心之前做了很久的功课。包括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究竟是怎么个分工,这些医生平时都负责什么内容等等。在来到综合诊断中心以前,苟杰森为了搞清楚这里的状况,甚至专门托了自己同学去问问他二叔,中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可能不准啊?”苟杰森的同学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困惑,“我二叔是四院的检验科主任啊,哪个科不得跟他们科打交道?院长都不一定比我二叔更了解这些科室啊。” “那你二叔就有问题。”苟杰森怒道,“我这么跟你说吧,综合诊断中心的核心人物绝对不可能是徐有容医生——就连张智甫教授都算不上核心人物!” 更加大胆的猜测,苟杰森没有说出来。但就他的观察……综合诊断中心的核心人物……很有可能就是身为规培医生的孙立恩。 这种话他当然不敢直接说——哪怕就算有了充足的证据,要说出这种话来仍然是需要非常强强大的勇气的。孙医生毕竟还只是个规培生,要他来扛一个成立了不到三年的综合诊断中心的大旗,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等会……苟杰森忽然反应了过来,孙医生今年是规培第三年,而综合诊断中心……正好是在他规培开始后建立起来的。 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就此诞生。苟杰森愣了好久之后,在微信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了。” ·· · · “这两个病例是从二院那边送过来的,根据报道应该是中毒,虽然患者神志清楚,但是无法判断中毒来源。”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一辆拉着警笛的救护车开到了综合诊断中心楼下。早就得到了通知的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准备。 孙立恩在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是打算拒绝接受这两名病人入院的。原因也很简单——处理中毒,应该是急诊科的工作。就算是二院的急诊科水平不行,无法诊断中毒,那四院作为大急诊中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处理不了中毒的病人才对。 “这两个病人,没有亲缘关系。而且之间也没有共同的生活轨迹。”向孙立恩通知转院接收的是周军,他在电话里非常明确的说明了这两个病人需要入住综合诊断中心的原因,“这两人是老乡,但互相之间并不认识。他们在同一天下午发病,而且表现出的症状都完全一致。二院的医生已经按照中毒进行了应急处理,给与了洗胃、补液和止吐处理。但是病人从入院到现在已经两天了,浑身震颤和头晕呕吐的情况没有改善。”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孙立恩已经处理过了不少烈性传染病,在听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病人会不会都感染了某种表现类似中毒的地方性传染病”。同时,他也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周军会决定接受这两名病人,并且将他们送到综合诊断中心里,而不是收入抢救室了。 第四中心医院的住院部病房紧张,而且基本都是两人间和三人间。如果这两位呕吐且浑身震颤的病人真的是什么传染病,那么在不符合传染病防控条件的病房里收治他们,势必会引起传染病的院内传播。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先收入到综合诊断中心里。这里都是单人病房,而且房间里也装备了足够有效的空气过滤设备。就算是传染病人,入住综合诊断中心也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两名病人很快就被送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而提前做好准备的医生们,头戴护目镜,嘴上扣着n95口罩,双手带着乳胶手套开始对病人进行转运——为了保证转运不会对其他病人造成影响,综合诊断中心这边特意开启了两台平时不怎么用的垂直电梯。 这次的病人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他们的生命体征并不算太差,但处于“中毒”状态下,两人也绝对算不上安全。因此,两人刚一进病房,就被贴上了全套的生命体征监护设备。 由于患者生命体征相对平稳,而且目前首先考虑的是传染病,所以两人全部被张智甫所在的第二组收治入院。孙立恩这边正在忙着和袁平安讨论测试系统的细节,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去观察病人——他只是让作为规培的苟杰森先去看看患者。 “张教授也是搞诊断的高手,多看看人家是怎么诊断的,对你也有好处。”孙立恩对一旁的苟杰森这么吩咐了一句,然后就又和袁平安讨论起了测试系统的内容。 既然带着自己的师兄都这么说了,那作为规培生,苟杰森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按照指示,穿好了全套防护设备之后,来到了病房里开始见习。 苟杰森还没有去重症医学科轮转过,这么多的监护设备放在一起……他也是第一次见。但很快,他就开始察觉出了一丝不大对劲的感觉。 综合诊断中心……好像和其他的科室也没有太大区别啊? “张老师,外院已经做过检查了……”马永芳医生正拿着病例报告据理力争,“现在搞重新检查,还要把所有的项目都查一遍是不是有些……慢?” “外院要是查出来问题了,还能把病人送到咱们手里?你当他们不喜欢论文啊?”张智甫教授一改早上查房时的和蔼可亲,突然变得……有些尖酸刻薄了起来。“这和咱们在云鹤的时候不一样了,外院的检查体系和咱们的检查体系不一样。他们那些检测设备鬼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破烂货,能查的清楚?外院的设备和医生要是都靠得住,还要我们干啥?” 这一连串话说的马永芳医生无言以对。确实,检验科的水平直接决定了他们能不能有效查出问题所在。不过……二院好歹也是宁远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怎么想应该都不至于烂到这种地步吧? “武田制药送来的那一堆设备,你不想着用,那就在咱们楼里堆着生锈?”张智甫教授继续教训道,“那还不如送给检验科算了!” 苟杰森在旁边听着,突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自己的消息源这么不靠谱——感情综合诊断中心有自己的检验科室,压根就不用去找检验科呗? “患者自己有不自主震颤,但是睡眠时会消失。这个问题应该定位到神经内科——我记得一组那边是不是有个姓胡的神内医生来着?”张智甫教授继续开始了治疗诊断,“把人请过来做会诊,跟影像那边联系,让他们准备mri和ct检查。” 没有人会问“有没有取得患者家属同意”或者“付费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张教授就像是一名了不起的乐团指挥家一样,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起了各个医生们的工作。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任何一丝“迟疑”或者“运转不畅”的地方。仿佛这并不是五六位医生要和院内的众多部门通力协作,而是一头长了八条腿的巨兽正在从梦中逐渐清醒过来,然后现在正在尝试舒展身体一样。 轻松简单而且如臂使指一般,甚至让苟杰森感觉到了一丝……羡慕。 如果自己以后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团队……不,只要能加入到这样的一个团队里,那平时工作一定会很舒心吧? “至于你们规培……”苟杰森还没来得及对以后的工作展开幻想,张智甫教授就对规培生们也进行了任务安排,“这样,小黄你去跟影像,看看那边是个什么工作流程。小丁你去检验,正好把血液样本送过去。”他顿了顿,然后对一旁表情有些难看的苟杰森道,“杰森,你在这边留着,等胡医生过来之后,记录一下他的问诊方式,你们都是第一组的,互相沟通起来应该也比较方便——他在问诊的过程中要是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那就当场提问。” 被安排了工作的苟杰森并没有任何不满,他反而朝着张智甫教授露出了一丝感激的表情,并且使劲点头道“没问题!” 第864章 近水楼台 孙立恩和袁平安在一起讨论了好一阵子,随后两人一起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要达到孙立恩的标准,袁平安这二把刀的水平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你这个最起码得找个专门的开发公司吧?”袁平安嘟囔着,他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水平不足的。“这工程量也太大了。” “找开发公司……这我没搞过啊。”孙立恩面露难色,找其他医生搞会诊这种事情他现在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可要找专业人士,让人家为自己的需求订制个产品出来,这种事情他真的有些发憷。“而且这得不少钱吧?” “你一个程序员都不认识?”袁平安也犯了难,他大概能猜得出来,这种工作肯定需要专业团队,而且价格不菲。“至少先找个人,咱们咨询咨询嘛。” “我上哪儿认识程序员去……”孙立恩苦笑道,“我以前接诊过的病人里倒是有个程序员,不过人家……现在估计正在什么地方过着自己的好日子呢。” “你说的是那个杨建强吧?”一旁全程旁听了两人讨论内容的徐有容忽然问道,“他是个程序员?” “对啊。”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夫人是项目管理,他好像是……后台吧?”对于杨建强这个病人,孙立恩最深的印象除了那七个颅内水肿区域,以及长达三十年的潜伏以外,剩下的就是杨建强和他的夫人吕静安了。根据吕静安的说法,他们两个人在沪市刚认识的时候,吕静安是项目主管,而杨建强只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个程序员而已。 杨建强是怎么通过努力工作和开朗外向的情绪打动自家顶头上司,并且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孙立恩就不太清楚了。反正看他在icu里写的那个情书……孙立恩觉得反正杨建强靠的肯定不是什么笔头功夫。 “杨建强现在还在随访阶段呢,我差不多每个礼拜都得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情况。”徐有容用非常镇定的语气说出了非常了不得的内容,“你要是有需要,我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呗?” · · · 已经出院了的杨建强,现在每天都在坚持锻炼。虽然丢失的记忆到现在也只是恢复了一小部分,但这并不影响他现在每天都过得非常幸福。 是的,幸福。杨建强不止一次的向徐有容提过自己的这种感受。一开始他提到这个感受的时候还相当紧张,“徐医生,你说我这会不会是脑子里又有什么问题了?” “如果你一天到晚都觉得特别幸福,而且这种感觉已经影响到了你的日常生活的话,那你可能需要回来再检查一下。”徐有容在电话另一头,用罕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可如果只是因为你和夫人感情和睦,那这个反应应该是正常的。” 杨建强和吕静安的感情和睦不说,现在两个人的家庭也已经变成了三人——吕静安在杨建强出院一年半后成功怀孕,目前已经升级成了宝妈。虽然照顾宝宝压力很大,而且因为她和杨建强都父母双亡,甚至连个帮手的都没有。但这对夫妻还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最终努力坚持了下来。 不过日常生活虽然还算顺利,但这对夫妻现在却面临着很大的经济压力。 尽管医生们已经很小心的处理了杨建强脑中的水肿区,但辐射和感染仍然对他的大脑造成了损伤。杨建强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处理起工作来不像以前那样得心应手。用比较直白的话来形容,就是杨建强感觉自己脑子变差了。以往他能够在家中依然获得源源不断的工作订单,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向独特技巧。 杨建强可以在行业中牢牢占据一个位置,就在于他独特的代码阅读能力。每一个后台工程师在构筑代码的时候,往往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或者说方式。一旦中途换人,想要维护原来的代码,并且在这基础上进行新的功能开发就会显得非常困难——尤其是在之前的开发不够规范,大量代码并没有进行注释的情况下,这样的工程就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杨建强的能力就体现在这个地方——他能够以很短的速度,分析出面前的无注释代码的用途,并且在维持原有功能的基础上,把这些不规范代码转换为规范代码,并且补上注释。 这样的工作并不是太多,但找上门来的每一个都报酬不菲。杨建强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撑起这个家,确实是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的。 然而在白血病和脑弓形虫的联合打击下,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脑子就像是锈死了的齿轮一样。往常看起来就像是正常可读文字的代码……现在几乎快成了天书。 家里还有些存款,商业保险也确实为他们解决了很大一部分困难。但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儿。杨建强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在家里远程为其他刚入门的学生或者爱好者提供编程教程,而吕静安则开始利用自己的工作经历,在宁远本地的it公司中教授项目管理和进度协调之类的内容。 “徐医生?”在接到徐有容的电话时,杨建强是有些惊讶的。按照一般的联系规律,徐有容应该在周日上午打来电话才对。这个突发情况让杨建强有些担心……不会是自己真的又检查出了什么问题吧? “杨先生,我这边有点工作上的事情想跟您讨教一下……”徐有容在孙立恩的示意下,首先表达了自己打电话来的意思,“我们科里打算做一个给医生们做个测试用的软件,但是不太清楚这个系统应该找什么样的公司,或者用什么样的结构。您这边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约个时间和我们谈谈这方面的内容?” 徐有容顿了顿,然后在孙立恩的示意下继续补充道,“当然,我们会为这次的咨询支付咨询费用的。” 要利用别人赖以谋生的技能为自己所用时,一定要支付报酬。这是现代人维持友好关系的必备思维。 第865章 试探性诊断 和杨建强夫妇约在了下午五点半,于医院外的咖啡馆见面后,孙立恩正好见到了站起来穿上白大褂,准备去会诊的胡春波。 “孙医生,二组那边叫我去看个病人。”胡春波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说起了自己的行动目的,“就是刚送过来的那两个病人。” “那个有可能是传染病,所以你记得把防护做好。”孙立恩点了点头,按理来说这种事儿也犯不上和他通报。不过,既然胡医生说了,他也得跟着说上几句话才合适。“你注意安全……我就不去了。” 胡春波有些奇怪的看向孙立恩,“这病例挺奇怪的,你不去看看?” “不去。”孙立恩笃定道,“只要我掺和过的病例,那就一个比一个麻烦而且复杂。这俩病人现在状态看上去挺好的,我就不去给你们添乱了。” 胡春波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不来也好。”说完,他就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留下一群几乎快憋不住笑的同事们。 “不来也好……哈哈哈哈哈!”过了几秒钟之后,整个办公室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笑声。周策和袁平安在旁边笑的前仰后合,就连徐有容脸上也挂着笑。布鲁恩博士最过分,他那个笑声震的窗户玻璃都在抖。“只要孙医生不去就不会有麻烦了是吧哈哈哈哈哈!” 孙立恩瞥了一眼布鲁恩博士,“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布鲁恩把面前的桌子拍的啪啪响,“一点问题都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 · · 苟杰森医生和其他两位规培生正在记录着面前这位34岁的病人情况。他们逐渐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情况。 这位病人目前的意识不太清醒,虽然睁着眼睛而且也能活动,但对于医生们的问话基本没有什么回答。他最多的反应就是重复着喊“我头晕”,以及……“医生,救救我”。 另外两位规培生面露不忍之色,而苟杰森则皱着眉头发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的四肢、头部都一阵阵的不自主震颤。这种不自觉震颤看上去感觉就像是因为寒冷而战栗似的。 这种震颤并不会一直保持下去,而是大概过个三五分钟就出现一次。而病人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颤抖……又或者是他并没有能力去关注这一点——除了反复的抱怨自己头晕和要求医生帮助以外,他几乎没说什么其他的话。 器官的震颤目前已经严重到了会让他说话带上颤音的地步。但这位病人的生命体征依旧稳定——血压不高不低,心率和血氧饱和度也完全在正常范围内。如果不是因为他出现的震颤,以及意识不清重复发言的举动,苟杰森的第一反应恐怕就是“这人正在装病”。 很快,胡春波就赶到了病房。并且开始对这位病人进行基础检查。他掰开了对方的眼皮看了看,然后挑了挑眉毛——虽然头部有明显的震颤,但……患者的眼球并没有震颤发生。 在胡春波的再三要求下,这名患者艰难的伸出了舌头。而舌头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多异常——除了两天多没刷牙所带来的口气以外,最令人在意的就是他的舌头会出现同样明显的震颤。 眼震颤阴性,而舌震颤阳性。 看到舌震颤的时候,苟杰森低声嘟囔了一句,“帕金森?”毕竟在他的记忆力,舌震颤本身就多见于帕金森。出现这种震颤,往往意味着患者的中枢神经已经遭到了损伤。 “不一定。”胡春波听到了规培生的话,然后转过身来非常认真的说道,“这个震颤频率有些高,不太像是帕金森的低频舌震颤——你们在学习的时候,要注意区别同样一种症状所表现出的不同意义。” 苟杰森又看了看病人伸出的舌头,然后困惑的摇了摇头——他以前就只在课本上看到过“舌震颤”和帕金森高度相关的说法。至于舌震颤的频率……书上没说,他自己也没见过。 “那现在这种表现……提示的是什么问题呢?”苟杰森自己还记得之前得到的忠告,于是他决定直接把不懂的地方问明白,“低频率的舌震颤意味着帕金森患者已经损伤到了中枢神经。那么高频率,是不是至少提示患者中枢神经可能有问题?” “没错。”胡春波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个频率……可能是甲亢震颤,但也有可能是中毒性震颤。具体要判断出这种震颤是什么,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检查。” 继续的检查让胡春波的脸色有些难看——病人出现了肌张力齿轮样增高的迹象。这种特殊的表现同样多见于帕金森患者——医生们在搬动患者肢体的时候,会出现如同搬动齿轮般的顿挫感。 身体不自觉震颤、舌震颤、意识障碍、肌张力齿轮样增高……这四个症状都和帕金森病高度相关。如果不是因为两人几乎同时发病,而且病情进展迅速,胡春波真的会感觉这是帕金森病。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高度类似帕金森病的疾病?”张智甫教授在一旁看完了胡春波的检查后问道,“帕金森病会有这种快速进展的情况出现么?” “没听说过。”胡春波摇头道,“帕金森是老年病,这和他的年龄就对不上。早发性的帕金森不是没有,但……这种疾病起病早,进展慢而且病程还很长。这和他现在突发起病的症状也对不上号啊。” “那还是先查一下甲亢吧。”张教授想了想后说道,随后他转身看向了一旁正在快速记笔记的三名规培生,“你们有什么想法?” “额……”三人被问的一愣,然后都没有说话。苟杰森则慢慢的举起了手,“如果是甲亢,怎么解释这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乡会在同时发病呢?” 苟杰森的提问一下子稳住了张智甫教授和胡春波,这两人想了想之后说道,“可能只是小概率事件吧?” “之前孙师兄特意嘱咐我,要小心这个可能是传染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苟杰森试探性的问道,“孙师兄没有见过这两个病人,但却认为这两个病人不太像是碰上小概率事件同时发病。我想,是不是可以从他们的联系入手?” “他们都是广西人。”看着两位上级医生认真考虑的样子,苟杰森继续问道,“会不会是有什么咱们并不熟悉的生活习惯,才让他们一起产生了某种症状?刚才胡医生也说过,这种震颤有可能是中毒性震颤。会不会是食物中毒?” 第866章 思想教育 食物中毒,是苟杰森根据现场情况,以及孙立恩的“推断”所作出的判断。严格来说,他的判断并没有充分的临床证据。但……苟杰森也看得出来,在综合诊断中心里,至少在张智甫教授和胡春波面前,孙立恩的“推断”分量是很重的。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逻辑的基础是“孙立恩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诊断医生”。在这个基础上,孙立恩的判断也被当做了一个重要的参考因素,既这两名病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共同性。 那么,会导致这种共同性出现的,除了某种潜伏在人身体内的,只存在于当地的传染病以外……剩下的可能就只有生活和饮食习惯所带来的区别。苟杰森自己对于这个判断还算比较有信心。由于对广西地区人民的生活习惯并不太了解,苟杰森只能往“食物中毒”的方向去进行猜测。 食物这种东西,南北差异巨大。很多在当地司空见惯的食物,哪怕到了现在这种信息交流方便且发达的年代,在其他地方仍然属于“怪东西”。而两广地区和云贵地区又在这些“怪东西”上格外有名。 苟杰森的怀疑也就基于这个判断——会不会是他们从家乡带来的“特色美食”,在储存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导致了食物中毒? “如果是食物中毒……那这个症状就更对不上了啊。”讨论了一阵之后,胡春波困惑的摇了摇头。食物中毒不是没有清晰神经系统的。这个分类下,最有名气的就是进食含有肉毒梭菌外毒素的食物,从而引发的食物中毒现象。但肉毒梭菌外毒素主要的表现症状是肌肉麻痹,这和震颤……完全是两码事。 “不见得就一定是储存出现了问题……会不会食物本身有问题?”肉毒杆菌不太现实,苟杰森迅速转变了考虑问题的角度。云贵地区人民喜食各种野生菌,而因为食用野生菌导致中毒的事件几乎每年都有不少。常年食用野生菌的地方都尚且会出现这么多中毒病例,那么在宁远出现两个食用了从老家带来的,制成干的毒蘑菇从而发病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如果两个人同时吃了一锅饭,那吃到毒蘑菇是有可能的。”对这个判断,张智甫教授依然不太认可,“两个人,在宁远的居住地点相隔十几公里,之间也从来没有见过面——就能这么巧,同时吃到了来自家乡的毒蘑菇,而且吃的还是同一种?” 就算是巧合……这也太巧了点。巧到令人心生疑虑且压根就没办法相信的地步。 这条路也走到了死胡同里。苟杰森皱着眉头不说话了——他的诊断缺乏足够的证据,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而在张智甫教授的追问下,他更是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判断。 病房里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张智甫教授才说道,“先继续检查吧,至少排除一下帕金森病和甲亢。” 病房这边安排完了检查,影像科过来会诊的医生就犯起了难,“这个病人不停的震颤……这MRI没法做啊。CT的话,稍微动一动或许还可以做……可这个抖法,我看CT扫出来的图都没法用。” 这就麻烦了。张智甫教授琢磨了一会后问道,“家属来了没有?问问看,能不能先给病人上镇定或者干脆麻醉过去。至少做完影像学的检查再说。” “家属昨天动身往宁远赶,估计现在已经到了。”就在众人讨论的时候,孙立恩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隔着门说道,“张教授,这个病人……你们讨论出结果了没有?” “没有。”张教授很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对门外的孙立恩说道,“你既然来了,就一起进来看看呗?” “为了你们诊断顺利,我觉得我还是先别进去了。”孙立恩在门外说道,“这样吧,你们再想想办法,要是……要是两个小时之后还是搞不定,那我就来看看?” “病人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拖时间?”作为坚定的无神主义论者,以及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张智甫教授对孙立恩的做法非常不理解,同时也很不满意。他撇着腿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大门,“让你进来你就进来!” 孙立恩被半拉半拽的扯进了房间。然后又接受了张智甫教授长达五分钟的批评教育——主要内容集中在“有能力但是不用,这就是对自己能力的犯罪”以及“这对病人非常不负责任,难诊断怎么了?有困难不就更需要你上?!”上面。 被狠狠批评过一顿之后,孙立恩的态度就端正了很多。当然,他也没有畏惧诊断的意思。孙立恩只是觉得,这病人既然被二组接下来了,那自己贸然跑过去帮忙诊断似乎有点不太好——这不光会给人一种“孙立恩医生并不信任第二诊断组”的错觉,同时也容易扰乱二组的正常诊疗过程。 不过既然张教授发话了,那孙立恩自然就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不就是看病嘛!又不是没看过! 抱着这样的“自信”,孙立恩穿戴好了防护设备,然后站到了病床旁边。他先是伸手要来了所有的资料,然后一边借着看资料的机会,一边看起了这个病人的状态栏。 “陈炳辉,男,34岁,中性粒细胞增多(49.37.16),白细胞增多(49.32.12),红细胞计数轻微上升(49.32.12),肌张力异常(48.15.54),APTT时间缩短(42.33.35),纤维蛋白原含量下降(42.33.35),补体C3下降(40.51.29),补体C4下降(40.51.29),IgE大幅上升(38.22.18),意识障碍(36.28.51)。” 状态栏非常诚实的显示出了一长串状态,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事儿好像不大对劲。 状态栏所提示的状态,除了外周血中的三项看起来有点像是血液病以外,其他的几项分别对应着神经问题(肌张力异常以及十二个小时后才出现的意识障碍)和凝血问题以外,剩下的似乎和免疫高度相关。 孙立恩翻着二院检查资料的手暂时停了下来,他有些困惑——究竟是什么问题,才会同时导致包括外周血、神经系统、凝血功能和免疫功能在内的最少四个系统异常呢? 第867章 寻找线索 四个系统同时出现异常,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如果不考虑先后顺序,只看这些症状的系统组合……孙立恩的第一怀疑对象就是放射损伤。人体在遭受到辐射之后,出现骨髓受损导致外周血异常,并且免疫系统紊乱是完全有可能的。至于这种损伤会不会和骨髓增生异常一样,导致粒细胞白细胞以及红细胞三系上升……那就不归孙立恩管了。 作为诊断医生,孙立恩现在需要做的并不是马上准确判断出病人的症状究竟是由什么导致的。他需要的是根据状态栏的提示和病人的病情,找到一个大概的诊断方向。 那么……有可能是辐射损伤么?孙立恩只犹豫了半秒钟,然后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开什么玩笑,两个病人之间隔了好几公里。要是他们两个都遇到了辐射损伤才变成这样,那这个放射源的辐射半径至少在两公里以上。能让间隔好几公里的两个同乡几乎同时发病,那宁远市内现在肯定有一个大约直径一公里的圈子内,所有市民都因为辐射倒毙在地上。 更重要的是,这两名患者都没有辐射常见的胃肠道反应——人体之中,对于辐射最为敏感的器官是小肠和小肠内的小肠绒毛。小肠绒毛对于辐射非常敏感,一旦遭遇超过10gy的辐射之后,小肠绒毛就会死亡并且从肠壁上脱落。 而这一行为的结果就是患者出现严重腹泻,而且无法通过肠道吸收影响。如果不马上处理,并且给与支持治疗……这种情况下的病人很快就会死亡。 宁远有没有一个直径一公里的致死级别辐射圈,孙立恩并不确定。但他可以肯定,这两个病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胃肠道症状。因此,完全可以排除掉辐射损伤这一可能性。 如果单从病人的发病速度来看,孙立恩觉着……这个确实像是中毒。毕竟起病骤急,而且还进行性加重,的确符合中毒的一般规律。 二院那边肯定是做过中毒的常规处理的。这一点孙立恩非常有自信。虽然平时黑二院已经成了四院医生们的习惯,但人家再怎么水平三流,这种肯定不会有错的事情……总不至于再出什么问题。 如果已经按照中毒进行了常规处理……孙立恩继续琢磨着,这会不会意味着……病人的中毒发生的时间要比二院处理的更早?早到了常规洗胃和促泄都没有作用的地步? 有了问题,要找线索就容易多了。孙立恩快速翻看了一下之前的病例记录,果然,病人入院并且接受洗胃的时间是前天的晚上七点半,距离现在大约三十多个小时。 最早的异常状态出现在49小时以前,也就是说,病人大概是中午就开始出现了异常症状。而二院对患者进行洗胃,是在病人发病后约六个小时。这个时间,已经足够患者通过消化道吸收摄入足够多的有毒物质,并且将这些有毒物质吸收到了身体里。 这个逻辑没有问题,确实也说得过去。孙立恩皱着眉头停止了继续思考——如果确定是中毒,而且中毒事件已经长到了洗胃无效的地步,那么接下来的治疗中,最重要的就是支持疗法和导泄促泄。 如果能够得知病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中毒,这倒是能够给治疗起到非常重要的指引作用。 “患者就是自己来的?他有没有同事或者舍友一起过来啊?”想到这里,孙立恩决定从其他渠道获取一些信息,“他家属来了没有?” “患者是广西人,来这边是务工的。”苟杰森回答道,这位病人的资料他认真看了很久,现在都快背下来了。“家属现在应该已经到宁远了,估计过一会就能来……他的工友之前送他去的二院,但是现在没有跟过来。” “让他工友来一趟。”孙立恩皱了皱眉头,然后吩咐道,“有些问题得当面问一下……”他忽然想了想,然后继续问道,“有没有患者家属的联系方式?” “有。”苟杰森从自己手里的病例里抽出了一张纸片递了过来,“上面写了电话。” “我打个电话。”孙立恩一边示意苟杰森尽快和陈炳辉的工友取得联系,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这个家属的联系电话。 “你好,我这里是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您是陈炳辉的家属是么?”电话通了,孙立恩连忙对着电话说道,“我打算看一下……” 结果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才重新打了电话过去,没想到,这次电话人家干脆就不接了。 “我去,还有这种事儿?”孙立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干脆拿起了病房里的固定电话,然后又拨了一遍同样的号码。 这次对面重新接起了电话,然后用孙立恩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您会说普通话么?”孙立恩努力试图维持通话,“我这边是宁远第四中心医院,我是陈炳辉的主治医生……”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丢累老母,死骗子”的回答后,电话被再次挂断。 哦……不是家属拒绝合作。虽然被挂了电话,但是孙立恩自己还是稍微松了口气,对面似乎只是以为自己是电信诈骗犯。 他打电话,主要是因为想查看一下患者本人的手机中的微信或者支付宝交易记录。现在的交易大部分都是通过手机进行的,或许这里面能找到一些什么线索。 患者发病是两天前的下午一点左右,也就是说,往前推算一下,他摄入“致病物质”的时间节点,差不多正好就是中午吃饭的时候。 患者在餐后发病,而且六个小时后二院洗胃无效——这要是还不往食物上去怀疑,那就算是孙立恩脑子有问题了。 考虑到患者独自一人来到宁远务工,那么他自行购买食材的可能性会很大。而两广地区的居民……本身就可能有些宁远不常见的饮食习惯。 孙立恩想要找的线索,也许就隐藏在这不常见的饮食习惯里。如果能找到当天中午之前的购买记录,或许就可以通过这些记录来找到食材的来源。 第868章 活用资源 这套操作,理论上可行。但要真的付诸实施,首先需要获得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的同意才行。 然而,现在病人不可能进行授权,而病人家属嘛……反正电话那头的人一心认为孙立恩可能是个电信诈骗犯。 不过,这种事情显然难不倒有“丰富经验”的孙立恩。他直接反手一个电话叫来了正在办公室里抚慰自己笑到酸疼腹肌的布鲁恩博士,然后问道,“我记得你来国内之前,先去学过粤语对吧?” “你要是打算嘲笑我当时不知道中文主要分为普通话和粤语,那我就准备抽你了。”布鲁恩博士瞪着眼睛,用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闷声道,“我哪儿知道那帮搞语言培训的瘪犊子还能搞这一套啊?” “也不能完全就说人家是瘪犊子——毕竟国外用粤语的华人还是挺多的。”这下轮到孙立恩强忍笑意了,“之前的培训你学的咋样?现在还能用么?” “能啊。”布鲁恩点了点头,“我前段时间才和黄文慧主任还有她老公一起吃过饭,吃饭的时候反正全程都在用粤语,他俩也没觉得有啥问题。” 看不出来,布鲁恩居然还是个隐藏的语言天才。孙立恩这下就放心多了,他从患者身旁的个人物品包里找出了患者本人的手机——还好,手机目前还有个20%多的电量,看来打个电话应该不成问题,“你用这个手机,和患者家属联系一下。大概告诉家属这边是个什么情况,然后告诉家属——为了获取和诊断有关的信息,我们需要查阅患者的支付记录,以判断他有没有购买过什么有毒食物。” “就这样?行,没问题。”布鲁恩博士信心满满的接下了任务,然后开始拨打电话。很快,他就用一口至少在孙立恩听起来非常顺溜的粤语开始和对方交流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后,布鲁恩博士挂掉了电话,然后把手机交给了孙立恩,“行了,你看吧。家属同意了。” 事情的进展比孙立恩设想过的最顺利的情况更加顺利一些。这甚至让孙立恩有些猝不及防。不过,他很快就接过了手机开始翻找记录,意图在这些消费记录里找到可能有嫌疑的部分。 很快,孙立恩就找到了一条付款记录——45元,付款给个人,而且时间正好是患者发病当天上午十点二十分左右。 这一条之所以显得可疑,主要是因为后面还跟了一条付款给“海川烟酒店”的记录。价格只有7.5元,正好和一瓶牛栏山二锅头的价格一样。 通过之前的付款记录,孙立恩能够看得出来,这位来宁远务工的患者平时生活比较节俭。他的付款记录并不频繁,而且几乎也没有超过50元的项目。唯一称得上是“高消费”的,其实就是大概每隔一两周进行一次的小酌。 而在之前的几次“小酌”中,陈炳辉都会给一家固定的熟食店支付大约三十元。然后再去“海川烟酒店”花上7.5元。唯独这一次……在给买酒之前,他并没有先去那家熟食店,而是向一个个人付款了45元。 这个付款记录绝对是有问题的。孙立恩对此非常肯定,但他却又无法判断出来,这个付款记录会不会只是巧合。 “另一个病人的手机呢?”孙立恩对苟杰森说道,“去拿病人的手机过来——让布鲁恩博士给他们也打个电话看看。” · · · 两通电话打完了。而事实证明,那一笔45元的付款记录确实非常可疑——在陈炳辉付款大约一小时之后,另一位患者也向同一个账号支付了钱款。这一笔是37.5元。 另一为患者也有一笔在烟酒店的付款记录——这次是38元,大概也是某种价格不贵的白酒。 “这个付款账号肯定是有问题的。”孙立恩一边向着周围围观的医生们解释道,一边给警察老吴打了个电话出去。“吴叔,我这儿有个事情麻烦你……” 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电话。老吴那边答应尽量协调联系,看看能不能找到收款的当事人,然后确定一下两个病人究竟买了点啥。但这个速度肯定快不起来,至少整个事情的推动速度并不能由孙立恩的意愿决定。 “查一下两个病人的免疫指标,还有肝肾功能指标。”既然没有办法马上搞清楚人家究竟买了啥,那现在只能先根据状态栏的提示上些支持性治疗的措施。“尽快送mri……他现在这个状态是不是不好做检查啊?” 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影像科那边说,估计得给他上个麻醉。” “那就上吧。”没有影像资料,想要找出神经系统病变的位置是很困难的事情。孙立恩挠了挠头,然后对一旁的布鲁恩道,“又要麻烦你一下了……” “再打个电话先要麻醉同意是吧?”布鲁恩博士翻了个白眼,然后拿来了手机,“你下次再有这种要求,最好一口气说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孙立恩连连作揖,“今天中午请你吃烧鸭饭赔罪总行了吧?” 布鲁恩博士一边把电话凑到了耳朵边上,一边伸出了左手,和孙立恩握了握,然后点头道“成交。” 用烧鸭饭作为报酬,布鲁恩博士以极高的工作热情获取到了患者家属的麻醉同意——这个过程是通过患者手机免提,以及三位医生用手机录音完成的。现在事从权急,流程上虽然有点瑕疵,但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有了授权以后,要进行麻醉就非常方便了——虽然张智甫教授自己就是搞麻醉出身,但毕竟渐冻症影响到了他的精细动作能力,而且脱离临床太久,他也不想在病人身上验证一下自己的手艺是不是有所退步。 然后四院的麻醉医生,就在行业内大佬的注视下,心惊胆战的完成了麻醉诱导。 麻醉方案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患者并不是为了进行手术,所以不用镇痛。只需要丙泊酚注射,然后监控生命体征即可。 在麻醉生效后,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注意到了一个变化——患者的震颤停止了。 第869章 兄弟 所有人都向孙立恩投去了困惑的目光。 患者震颤在麻醉后停止……这也是帕金森的典型症状。肌肉震颤源于大脑向肌肉传输的信号出现了错乱。一个来自大脑的“123”的信号在经过传输后,到达肌肉时就变成了“1,1,12,2,2223,3333”的乱码。 这个数据传输的错误,有可能是因为大脑在转化命令——代码的时候出了错。也有可能是传输数据的主干网络有了物理性错误。总之,策划命令的大脑自认为没有出问题,而接受并且执行命令的肌肉组织也忠实履行了它的责任。结果……就出现了震颤的症状。 肢体震颤,且在睡眠或麻醉状态下震颤消失。这说明源头肯定出自传输或者信号编码的区域上。 而这种症状,恰好又是帕金森的典型症状。 “要不是孙医生这么坚定的认为这是食物中毒,我可能都要琢磨一下会不会是帕金森了。”胡春波首先打破了沉默。说实话,他现在对自己之前的判断充满了困惑和不自信。原因倒也简单——除了疾病进展速度比常规更快以外,陈炳辉几乎所有的症状都和帕金森完美重合。要不是孙立恩斩钉截铁的认定这是一起食物中毒,胡春波可能会往“新型的、进展极为迅速的帕金森病或者类帕金森病”上去考虑一下。 这倒不是因为胡春波水平不够。恰恰相反,能够被刘堂春盯上,并且从省脑科医院挖过来的医生,水平绝对是很高的。胡春波只不过是受到了一些“孙立恩脸黑后遗症”的影响。众所周知,孙医生经常可以碰到表现非常不典型的疾病,甚至可能碰到根本就没有人见过的疾病类型。那么……在碰到了这种“除了进展奇快”以外,几乎所有特征都和帕金森病一样的患者时,正确的思考逻辑应该是去考虑“这会不会是帕金森的某种新型变种”,而不是继续坚持“这肯定不是帕金森”才对。 而另一边,孙立恩自己也有点拿不准主意。这个原因倒不是因为患者表现出了新的符合帕金森的症状,而是他发现自己的逻辑里好像……有点问题。 按照患者C3,C4补体下降,IgE明显上升,同时有凝血活酶时间缩短,纤维蛋白含量下降的现状来看,陈炳辉很可能有某种过敏症状。而白细胞上升和中性粒细胞上升,则有可能是免疫系统在过敏状态下,错误启动而产生的结果——或者干脆就是在有毒物质作用下,导致的骨髓异常增生所致。 要想区分是不是骨髓异常增生倒是比较简单——只要做个骨穿活检,看看骨髓的情况就好。真正麻烦的,是判断“这是不是过敏症状”。 一般按照常理来判断,能导陈炳辉出现“过敏”的食物,一定是第二次食用。第一次食用之后,患者的免疫系统对这种食物产生了错误的免疫记忆,随后再次食用,就会出现过敏反应。 至于为什么不是第三次嘛……孙立恩在内心深处翻了个白眼,要是明知自己会过敏,结果还要硬吃,那可能需要去看看精神科。 而事实上,在医生的指导和监督下,患者多次少量且逐渐递增的接触过敏物,反而会让免疫系统逐渐耐受起来。最终完成脱敏治疗。不过,由于脱敏治疗本身耗时很长且过程比较痛苦,甚至有些情况下还可能会有危及生命的过敏反应出现。因此,如果不是特别严重而且会影响到患者的日常生活,绝大部分情况下,医生们都会选择开出抗过敏药物,并且叮嘱患者远离过敏源。 但问题的麻烦点就在这儿了——在没有取得过敏源,且患者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想要确定他现在的多系统异常来源是过敏……这个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这个推理结果并非完全都是负面影响,通过这一点,孙立恩突然有了一种大胆的推测。 这应该是一种用来下酒的食品,而且就算在广西当地,也不是什么特别常见的食物。 · · · 会诊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孙立恩和苟杰森一起回到了办公室里,开始整理起了二院那边的检查结果。 二院和四院的检查结果当然没有进行数据共通——除了部分医嘱和治疗方案以外,宁远的医疗机构之间仍然没有完成数据共通的工作。遇到其他病人还好,医生们要么大概补一下数据,要么干脆重新做一遍检查就好。但是对这样的病人,孙立恩实在是不太像再去花费时间给他一项一项补充检查。 神经系统病变可能会很严重,就算是免疫系统异常所导致的损伤,也有很大可能无法逆转。 越早正确诊断,就越容易减少患者神经系统上的损伤。所以,现在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地方上。 孙立恩和苟杰森的工作分配比较明确——孙立恩提前审一遍检查指标,没有什么临床价值的就扔到一边去,有价值的就交给苟师弟完成录入。 “孙师兄……”孙立恩这边正在面色凝重的看着检查结果,而苟杰森则用有些弱的声音问道,“咱们中午吃啥啊?” 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了。苟杰森除了早上和他一起吃了顿科室里提供的早餐以外,就一直没吃过东西。 “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孙立恩这下可就过意不去了。他虽然没觉得饿,但拽着师弟加班,不请人吃饭就算了还不让人吃饭,这个就实在是有些过分。“这样吧,我叫个外卖让人送过来,你再辛苦一下,跟我把剩下的病例对完。” “我是没关系……”苟杰森赶紧找补道,“不过……师兄你是不是答应了布老师,要请他吃饭来着?” · · · “两点二十五分了!”布鲁恩博士在休息室里铁青着脸,然后朝着孙立恩怒道,“你知道我等这顿饭等的有多辛苦么!” “布哥,布哥,我错了。”孙立恩拎着保温袋,然后真心实意的朝着布鲁恩道着歉。“我这今天干活的时候太认真了忘了时间,真不是故意的。” “道歉有用啊?道歉有用要微信红包干什么?”布鲁恩用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骚话怼了孙立恩一句,不过他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的眼睛可是一直朝孙立恩手上的保温袋瞟。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孙立恩双手捧着保温袋,毕恭毕敬的往布鲁恩手里一塞,“这里面是两份米饭和一整只切片广式烤鸭——我特意找过了,这是全宁远评价最高的店!” “评价最高的?”布鲁恩的表情从不爽顿时变为了凝重,“是玉芳斋的烤鸭?” “对,就是那个一天只有五只的玉芳斋。”孙立恩点了点头,看起来布鲁恩似乎还算满意这个赔礼道歉的礼物,“那个……我没买错吧?” 布鲁恩博士一把抓过了袋子,然后放在自己鼻子下面使劲闻了闻。随后脸上的凝重顿时化为和煦春风,他也没说买错了没有,只是拍着孙立恩的肩膀认真道,“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好兄弟了!” 第870章 九香虫 下午四点左右,患者家属终于抵达了四院。而孙立恩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由于担心语言不通,孙立恩还特意请刚刚认下的“好兄弟”布鲁恩博士过来当翻译。整个四院里,孙立恩一共就认识两个懂广东话的人。而他就算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也不至于让呼吸内科的大主任黄文慧专程跑到综合诊断中心里,给自己当个翻译。所以就只能拜托布鲁恩博士了。 而布鲁恩博士答应的倒是很痛快——他也挺好奇这个病例后面究竟会怎么发展,尤其是这个病人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 如果很好吃的话,试一试也未尝不可嘛。 孙立恩在办公室里见到了陈炳辉的家属,以及另一位名叫林国豪的病人的家属。 “我是陈炳辉的哥哥。”那位挂了孙立恩两次电话的家属朝着孙立恩握了握手,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人道,“这是林国豪的儿子,是我的同事。” 虽然林国豪和陈炳辉之间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两人的亲属之间居然还存在一些联系。这倒是孙立恩从来没想过的。 “您好。”孙立恩和两人都握了握手,然后示意他们坐下,“一开始通知你们过来的应该是二院的医生。不过他们觉得处理不了这个病例,所以就都转到了我们综合诊断中心。” “我听说了。”看起来,陈炳辉的哥哥像是比较有“领导力”的那个。在回答孙立恩的询问过程中,主要也是他回答问题,“我弟弟现在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是很好,但是比较稳定。”孙立恩想了想,然后用比较温和的说法回答道,“患者现在有明显的肢体震颤,但是生命体征还是稳定的。” “也就是说,至少没有生命危险?”陈炳辉的哥哥看起来稍微轻松了一点,“那林国豪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也和陈炳辉差不多。”孙立恩回答道,“意识不太清楚,肢体有震颤,但是生命体征是稳定的。” 两名患者的情况出于意料的一致。就连检查结果都差的不算很多——不过林国豪的情况更加复杂一点,他有非常明显的肝损伤——γ-谷氨酰转肽酶高达583u/l,肌酸激酶533μ/l,而血钾只有3.0mmol/l。 林国豪的情况毫无疑问是比陈炳辉更加严重的,他的γ-谷氨酰转肽酶比参考值高了接近十倍,而肌酸激酶也超过了参考值的三倍。更要命的则是他的alt和ast指标。alt36u/l的指标虽然还算正常,但ast指标却高达/alt比值大于一,这则提示林国豪可能有广泛的肝损伤,而且一般这种情况下,患者的预后都不会太好。 但孙立恩之所以没有明确说林国豪情况危殆,也是因为alt指标。在alt指标异常,且ast/alt指标大于一的时候,这个提示是有临床意义的。但alt指标正常,ast大幅上升的时候……这个指标就没有那么准确。 虽然患者有肝损伤,但是医生们目前也不确定,林国豪的肝损伤到底会严重到什么地步。他们甚至不知道林国豪这是肝损伤已经到达了顶峰,还是会有继续损伤的情况出现,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林国豪和陈炳辉有同样的症状,但林国豪却会有肝损伤出现。 总而言之,现在的谜团还很大。而孙立恩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尽快获得两位家属的完全配合。 “根据之前的信息调查,我们大概知道这两位病人都向同一个人购买了某种用于下酒的食物。”孙立恩大概通报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并且向两位家属提出了疑问,“病人之前在老家,又没有吃过什么比较少见的下酒菜?唔……而且只吃过一次的。” 陈炳辉的哥哥和林国豪的儿子困惑的对视了一眼,然后开始用当地方言互相沟通了起来。这次,就连布鲁恩博士都听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俩人才有些摸不准的说道,“他们平时在家里吃的下酒菜没有什么太特别的,要是说只吃过一次……会不会是九香虫?” 九香虫?孙立恩听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名词,并且顿时来了精神——这的确符合他一开始的假设,罕见,难以获得且不同寻常。 食用昆虫,在中国是一项不算罕见的饮食习惯。事实上,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有很多国家和民族的人们有这种独特的饮食习惯。 昆虫是非常容易获取的蛋白质来源,而且还是优质蛋白——同等重量的昆虫所含有的蛋白质远高于同样质量的肉类,并且脂肪和胆固醇含量要低得多。 但宁远并不是传统的“食用昆虫”的地区。宋安省同样没有这样的饮食习惯。 “九香虫……是什么?”孙立恩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追问道,“是什么样的昆虫?有图片么?” “就是这个。”陈炳辉的哥哥在手机里翻找了一段时间之后,向孙立恩展示了一张图片——里面是一个白瓷碟,上面放着几十只大约有拇指大小的黑色甲壳类昆虫。 孙立恩皱着眉头辨认了一阵之后问道,“就是……臭屁虫?” 孙立恩自己并不是什么研究昆虫的专家学者,但臭屁虫他还是见识过的。以前小的时候,孙立恩和很多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在草丛或者小树林里抓小虫子,也是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 而这种黑色的甲壳类昆虫,长相奇似孙立恩小时候抓过的臭屁虫——这是一种身上有非常绚丽的金属色泽的小虫子。身形大概两公分左右,背部有紫色和绿色的花斑。如果被人捉住,臭屁虫就会从屁股往外喷出一股带有奇臭的液体。 而这种特质也就成了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反正小朋友自己不嫌臭,互相往同伴身上扔臭屁虫反而是一种独特的玩法。 “对,这个也叫臭屁虫。”陈炳辉的哥哥点了点头,“这个也是一种中药材,在我们老家,偶尔会有人把这种虫子用油炒了做下酒菜,味道挺不错的。” 第871章 端正态度 九香虫,在陈炳辉和林国豪的家属口中,不光是一种当地偶尔会食用的“美味小吃”,同时也是当地的一种产业产品。 九香虫养殖,在当地是一种已经形成了规模的产业。作为一种有名的中药材,九香虫在当地的养殖规模比较大。而且也带动了当地的上下游产业链——从饲养九香虫,到收购炮制加工,几乎所有的相关产业都够在当地找到。 由于当地本身大量养殖九香虫,因此这种昆虫也就成了当地的一种独特“小菜”。未经炮制的九香虫用油盐爆炒后,吃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而且口感也相当独特。再加上这种中药材本身所有的“专治膈脘滞气,脾肾亏损,元阳不足”的特点,这种独特小菜尤其受中年男性欢迎。 如果经过炮制,九香虫的价格就会上升到500甚至1000一公斤。但未经炮制,只是用沸水烫死的,可以用于做菜的“半成品”价格就要低得多。总的来说,价格大概和牛肉差别不大。 “老吴那边还没有消息,我建议在诊断上可以稍微保守一点。”和家属谈完话之后,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在会议上,孙立恩听的最多的就是建议他稍微保守一点的建议。“这又不是那些本身就有毒需要慎用的中药材,贸然认定就是九香虫所导致的,会不会有些太草率了?” 周策和布鲁恩对九香虫导致中毒的诊断有些顾虑。而徐有容则和袁平安一起站在了孙立恩这边,“经过炮制的中药材才能正常使用。未经炮制,谁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有毒成分呢?” 反正两边都无法说服对面,而且大家说的都还挺有道理。孙立恩琢磨了好一阵子之后,决定引进外援。 “反正中药材这个事儿吧,我不懂。”在自己的同事面前,孙立恩从来不耻于承认自己的短板——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老实实面对现状,总比瞎胡搞要强。“要不这样,我请中医科的医生过来会诊一下?” 三甲医院必然有自己的中医科。这是三甲医院设置中的强制要求。四院里当然也有自己的中医科,不过……在大急诊中心的反衬下,四院的中医科存在感一直不是很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和骨科合作,为那些处于康复阶段的病人提供针灸和相关治疗,加速康复过程,并且止痛。 从传统上来说,康复期的疼痛主要应该归康复科处理。如果疼痛非常严重,那疼痛科也会加入到治疗团队中来。 但四院作为大急诊中心,每天处理的创伤病人数量远超一般的三甲医院。而且骨科和其他的外科科室还在不停的向手术室输送着需要手术的病人——麻醉科的医生们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过劳死的边缘。疼痛科的门诊都快开不下去了,更何况还要配合康复科来做止痛方案?相比较起骨科术后止痛,康复科本身更愿意处理那些癌痛病人。一方面……癌痛病人确实有更加急迫的止痛需求,另一方面嘛……也是因为癌痛病人相对处理方案更简单一点。 中医科看准了这个需求契机,和康复科以及骨科达成了合作协议。对病人行针灸止痛,至少不用担心红处方和止痛药成瘾的问题。而且处理起来效果也比较显著。 虽然中医科的医生们,每个人都有一颗悬壶济世,用针砭汤药去天下苦痛的心。但现实却是,他们基本上每天处理的都是骨科手术后的疼痛病人,以及从运动医学科送来的其他急慢性肌肉损伤的病人。 中医科的医生们自嘲道,自己几乎已经快成了康复科的辅助科室了。只不过这种自嘲里……就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是豁达,又有多少是血泪了。 在接到了孙立恩的会诊请求后,中医科的医生们先是愣了好一会,然后才反应过来——这真的是会诊,而不是叫他们过去扎针止痛。这下,整个中医科都激动了起来。谁不知道现在的综合诊断中心,是整个四院风头最盛的科室?而且他们专门负责处理各种疑难杂症……这是不是意味着,综合诊断中心遇到了一例非常复杂的疑难杂症,甚至复杂到了必须向中医科求助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是有病人需要我们去治疗。”中医科的医生们各个摩拳擦掌,甚至打算先在科里搞一场“临床技能大比武”来决定究竟谁去会诊。而这种倾向则被中医科的唐甲甲主任给叫停了下来。“你们当医生是为了什么?为了出风头?还是为了在同一家医院的其他科室同事面前扬眉吐气?” 唐主任年纪不大,但在中医科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其他的医生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他看着一旁始终不吭声的一个主治医生道,“小许,你去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况。” 许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唐主任,然后指了指自己,“我去?” “你去。”唐主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把东西带上过去——你总不能到了那边借注射器当针用吧?” · · · 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许医生走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然后走进了这栋三层高的小楼里。 许医生推开大门的时候,孙立恩正在办公室里纳闷呢——这会诊单已经发出去半个小时了,怎么中医科来会诊的医生还没到呢? 其他科室在收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的会诊请求之后,基本都是二十分钟内就能到。如果负责出会诊的住院总正在忙,那这些科室就会派其他医生优先处理综合诊断中心的会诊请求——住总不在那就让副主任上,副主任不在那就主任上。总而言之,综合诊断中心的会诊要求一律优先满足。 这倒不是因为延误会诊会有什么非常严重的后果,不过积极响应会诊总是会有些好处的——说不定孙立恩手里就正好有论文可以发呢? 不积极会诊,人家也不会说什么。但这个感觉总是不太对劲的。但积极会诊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到时候如果真的有这方面的需求,至少主任们张得开嘴不是? 结果嘛……就是孙立恩被这种“各科室积极响应”给惯坏了——许医生来的其实已经算快了。从会诊发出到他进入综合诊断中心,前后不过四十分钟。这个速度真的不算慢——他在综合诊断中心里找办公室还用了十来分钟呢! 孙立恩坐在办公室里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去一趟中医科。反正他就是想问问看九香虫有没有中毒的先例,以及中毒应该怎么处理而已。让人家专门来一趟……好像也确实有点……不尊重?虽然会诊有钱拿,但这个态度就不大端正嘛。 第872章 会诊 见到前来会诊的许医生时,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马上开始工作,而是在心里念叨着“看来确实是态度不端正,要不然怎么一反思人就来了呢……”不过,心里已经开始开起了反思大会,但孙立恩表面上还是非常认真且诚恳的,“您就是中医科的许医生是吧?” “是的。”许医生点了点头,然后握了握孙立恩的手,“孙医生最近肝火有点旺啊,工作太忙了吧?” “干咱们这行的,哪有不忙的时候。”孙立恩无意间凡尔赛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座位道,“请坐,我请会诊,其实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 许医生兴致勃勃的准备去看看病人,结果病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就听见孙立恩说“其实是有事情想要请教”,这个兴奋的感觉一下就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您说吧。”毕竟这是综合诊断中心的会诊,表现的太过“缺乏兴趣”似乎也不是太好。许医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认真道,“只要我知道,那我一定认真回答。” 这个态度很不错,孙立恩也很满意。他从一旁的桌子上找来了陈炳辉和林国豪的病例递了过去,然后问道,“九香虫这种药材您了解么?” “知道,但是用的不多。”许医生答道,“这种中药材属于滋补类,对于神经性胃痛之类的慢性虚症有效,而且需要其他的强壮药同服效果才会比较好。我们平时很少处理这样的病人,就算有……也不太需要用到这种药处理。” 孙立恩对这个回答稍微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继续问道,“您听说过因为使用九香虫而中毒的病例么?” “听说过几例。”这次的回答让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许医生说道,“九香虫的炮制是需要一定工序的,而且使用需要禁酒——更何况是药三分毒,要是一口气吃个半斤甚至一斤,那中毒的概率就更大了。” 除了进食的总量不确定以外,孙立恩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关键点——食用九香虫下酒。这个信息让他有些惊喜之余,孙立恩同时还感到了些许困惑——九香虫下酒在当地应该是一种非常常见的行为才对,可中毒的病人……好像也不是很多啊。 “食用九香虫之后如果喝酒,就一定会中毒吗?”孙立恩追问道,“这两个病人都是食用九香虫后饮酒,然后都出现了中毒症状。可是我询问家属的时候,他们说九香虫下酒在当地比较普遍,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中毒。” “用这么贵的药下酒?”听到这个情况之后,许医生首先表示了惊讶,“这种药很贵的喔,他们真的吃的是九香虫么?” “当地有养殖九香虫的产业,可能新鲜的九香虫比较便宜?”孙立恩向许医生出示了陈炳辉家属发来的照片——那一盘子爆炒九香虫——然后说道,“这两个病人都来自同一个县城,而且是向同一个人购买的九香虫。如果当地没有这种饮食习惯,不太可能两人同时进食这种东西然后发病吧?” “他们在这里吃的九香虫?”许医生再次表现出了惊讶,他皱着眉头琢磨了好一阵子之后问道,“宁远现在平均气温零下好几度,他们吃的应该不是鲜活的九香虫……吧?” “这个有什么差别么?”孙立恩奇道,“新鲜的和不新鲜的虫子……差别很大?” “如果是新鲜的,也就是没有经过炮制,刚刚用沸水烫死的九香虫,那重量比较大,一次吃个三四十克也没什么问题。”许医生斟酌道,“但如果是经过炮制,已经干硬了的九香虫,我们一般一次用药就给一克到两克——这还是一剂汤药的用量。如果是做成蜜丸,那就只给0.6克左右。炮制过的九香虫药效很强,一般不需要多给。” 孙立恩斟酌道,“也就是说……这两个病人购买到的,其实不是他们以前在家乡吃的鲜九香虫,而是经过炮制的,药效很强的药材?” “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具体情况是不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对此,许医生表示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吃了多少。” “如果出现中毒症状,那怎么处置?”从目前的信息来看,这两名患者使用九香虫导致中毒的可能性差不多得有个八成左右。临床上对某种病因有了八成把握,那就值得去试一试了,“这两个病人表现的临床症状不太一样,一个有点像是过敏,另一个反而有肝损的迹象。”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许医生摇头道,“我们中医讲这种病人可能是肾阳虚火,中下焦有寒。需要治疗的方案也是以扶阴去火为主。你们西医临床的治疗……我还真没有经验。” · · · 送走了许医生之后,孙立恩琢磨了一会,下达了治疗医嘱——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对症治疗而已。对有过敏征兆的陈炳辉使用甲泼尼龙,并且给与奥美拉唑以保护肠道。对林国豪则着重调整肝损伤的部分,使用三磷酸腺苷二钠氯化镁、多烯磷脂酰胆碱注射液保护肝脏。并且同时对两人使用山莨菪碱对抗肢体震颤,用丙氨酰谷酰胺注射液补充两人体内的谷氨酰胺含量。 中医知道这种药物本身可能会导致中毒,因此在使用上格外小心。但这也导致四院的中医科并不掌握治疗九香虫中毒的方法。这种情况下,孙立恩除了对症治疗以外,能想的办法就不是很多了。 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联系当地医院?在开完了医嘱之后,孙立恩再次陷入了思考当中,他的治疗方案目前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会反对的。但这也让孙立恩心里特别没底——互相争论的过程中,他也许能找到更多的,支持自己判断的证据和逻辑。但一帆风顺下去,他反而心里没底。 这就叫贱骨头吧……孙立恩自嘲的笑了笑,然后给刘堂春打了个电话过去。 “要院外会诊?”刘堂春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要求之后,很有些惊讶的反问道,“这个病人你搞不定?” “类型比较少见,很可能是个服用中药材过量中毒的病例。”孙立恩大概说了说自己的判断后说道,“咱们院里的中医科已经会诊过了,九香虫中毒的可能性很大。” “这种会诊要找哪个医院啊?首都中医院?”刘堂春愁的直嘬牙花子。现在的中医院其实也是以西医治疗为主,但是他们的中医科实力确实要强上很多。可四院和首都的中医院还真没有什么联系,这么贸然发院外会诊请求过去,人家同不同意还得另说。 “找当地县人民医院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他们处理这种病人的经验应该比较足。” 第873章 语嫣咖啡 县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每一个听到这一件消息的人都是懵的。 墨平县的县人民医院成立的年头当然比四院更久远。但架不住人家只是个二级丙等医院。往年最多就是承接几个过来支援的主治医生。除了向上转院和请上级医院来做教学和巡查以外,他们基本和三甲医院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基层医院,在得知外省的知名大型急诊中心三甲医院要请他们进行院外会诊的时候,所有思维正常的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恐怕都是“这是哪个扑街开的玩笑?”,而绝不会是什么“这一次是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三甲医院光住院部就至少是墨平县人民医院的五倍以上。每天来看病住院的患者人数更是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整个墨平县人民医院里一共就两位有硕士学位的医生,其他全都是本科甚至大专毕业的医生。 这样的医务人员组成,居然会收到外省三甲医院的会诊请求,这事儿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莫名其妙和匪夷所思。 虽然带着不安,但人家毕竟是通过正规流程请的会诊。而且理由也挺充分——两名患者都是墨平县人,而且还是吃九香虫才出的问题。 说起这个,墨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还是挺自豪的——真要算下来,全国每年接诊的九香虫中毒病人中,差不多得有一半都在他们医院接受治疗。 剩下的大约有三成零散分布在贵州和云南等地,还有两成那就基本全国各地挨着哪儿算哪儿。九香虫并不是一种容易养殖的昆虫,墨平县在养殖九香虫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也让当地有了食用九香虫的习惯。 “治疗方案?”在远程会诊中心里,墨平县人民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们刚刚看到了陈炳辉和林国豪两人的检查报告,并且初步确认了“九香虫中毒性脑病”的判断后,就接着看到了孙立恩的治疗方案。“这方案……是谁写的?” “是……是这两个病人的主治医生。”四院这边负责对接远程会诊的医生是袁平安。他也知道孙立恩的名字不太适合放出来招摇,毕竟虽然孙立恩手上的论文一大堆,但毕竟还只是个规培生。之前的几次新闻报道,已经让一组的医生们知道得替孙立恩遮掩着些,现在对孙立恩的“雪藏”,事实上是对他的保护。“这个方案可不可行?” “没有问题,这套方案就可以的。”墨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讨论了片刻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套方案考虑的很周全……” “这个年龄小一点的患者,目前过敏的指标有点高。”袁平安并没有因为得到了肯定就放松警惕,他顺着孙立恩之前留下的疑问继续问道,“如果患者症状缓解不明显,你们会优先考虑血浆置换还是加大激素用量?” 加大激素用量是有很大的风险的——激素过量使用,除了提高患者出现药源性库欣综合征的风险以外,同时还有可能导致包括低血钾和股骨头坏死等等一系列严重后遗症。临床上大剂量使用激素,往往都是因为病人已经到了“不得不用”的地步。但凡有选择,医生们都会考虑一下其他手段。 但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墨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他们互相对视了好一阵子之后,一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医生才说道,“我们医院没有展开血浆置换的条件……所以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这个究竟应该怎么选。” 不光是问题没有得到解答……袁平安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直被墨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反复逼问。他们对于这套治疗方案非常感兴趣,并且急切的希望知道为什么开出这套治疗方案的医生会给奥美拉唑。 确实,在墨平县当地治疗的过程中,医生们会给病人使用奥美拉唑——但这都是在病人已经明确出现胃肠道症状的情况下。病人有指征,有症状,所以医生们才会开奥美拉唑。但现在看病例,这两个病人很明显还没有这种症状。那么,对于这种用药就只有两种合理的解释了——要么这个开出治疗方案的医生以前曾经处理过九香虫中毒的病人。要么……就是这名医生有非常全局的眼光,他会在病人具体表现出症状之前,就进行一些预防性用药。 袁平安也不知道孙立恩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用奥美拉唑。以他的经验,孙立恩的预防性用药基本都是有充分理由的——只不过这个理由不太容易被别人猜到而已。 “等这两个病人处理完了之后,我让他们的主管医生来跟你们再讨论一次吧。”被缠的实在是没了办法,袁平安只能抛出自家组长作为挡箭牌,然后才结束了这次远程会诊。而孙立恩在得知自己的治疗方案没有什么问题之后,顿时感觉到身上的压力轻松了不少。 “总之,继续对症治疗吧。”孙立恩最后作出了决定,然后看了一眼手表,“我得先跟徐医生走了,病人的病情要是有什么变化,马上给我打电话。” · · · 孙立恩和徐有容今天下班之后有正经工作要做——他们约了杨建强和他的夫人吕静安一起在咖啡馆见面。而见面的目的,则是希望这两位专业人士能够给诊断中心里准备搞的这套互动型可视化病例生成软件做个评估。 “语嫣?什么咖啡馆啊起这种名字。”孙立恩和徐有容一起坐上了车,然后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址,孙立恩的脑海里冒出了好几个问号,“这地方你以前去过么?” “没去过。”徐有容摇了摇头,“这地方是吕静安发给我的,应该离他们家比较近,所以才会选在这里吧?” 孙立恩撇了撇嘴,然后开动了车辆。好在这家店距离四院不算太远,开车大概也就是个几分钟的路程。 跟着导航左拐右拐,孙立恩终于找到了这家藏在居民楼里的咖啡店。咖啡店看起来好像走的是个可爱路线,挺有质感的原木色招牌上写着“语嫣”两个字,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卡通化的黑色小猫咪的剪影logo。看上去,这只猫似乎正在眯着眼睛舔爪子。 第874章 邀约 孙立恩对这家咖啡店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毕竟这地方他从来没来过。但这并不妨碍他能从这家店的外观上找到一丝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 虽然感觉有点莫名,可现在也不是琢磨这种事情的时候。孙立恩和徐有容快步走向了咖啡馆——刚刚突然刮起了一阵寒风,看天色变化似乎快要下雪了。 就在孙立恩和徐有容刚刚走进咖啡馆快要进屋的时候,一片雪花悄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随着雪花落下,孙立恩听见了一阵电机动作的声音。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店铺门口的招牌上,那只舔爪子的小黑猫慢慢放下了爪子,并且带上了一个盖着脑袋的斗篷。 “孙医生,徐医生,你们来了。”就在孙立恩想要继续看看这奇怪的招牌还能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吕静安已经走出了咖啡馆,朝着两人热情的招了招手,“这边。” “好久没见了。”孙立恩笑着和吕静安握了握手,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现象。” “其实只要别去看病,我们还是挺愿意和孙医生你多见见面的。”吕静安笑着答道,“我家老杨说了,在住院的时候你们都特别关心他。其他去ICU的病人基本上一天也就被医生看个一两次,他床边上倒是几乎一直都有医生。” 孙立恩笑了笑没说话,毕竟ICU里意识清醒的病人属于稀罕物,久在ICU工作的医生们总会愿意和这样的病人打打交道——哪怕人家病情稳定,不需要额外照顾,医生们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是好的。 更何况,当时的ICU医生们一个个都憋着一肚子的灵感,在帮杨建强写情书呢——这种有益身心的娱乐活动,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走到了咖啡厅里坐下,杨建强坐在座位上,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指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不好意思道,“您稍微再等我一会,我这边的东西马上就看完了。” “自己家里现在太乱,孩子这个岁数正是吵吵闹闹的时候……”吕静安替自己的丈夫解释道,“建强他这段时间正好接了个工作,家里实在是待不住,只能出来找个咖啡馆。” 孙立恩还没说什么,徐有容首先皱起了眉头,“孩子现在一个人在家?两岁的小朋友不能一个人放在家里吧?要不你赶紧回去算了。” “平时都是我看着,今天不是约好了要和徐医生你们见面嘛。”吕静安解释道,“所以我今天请了个保姆过来。孩子现在正在家里和保姆一起呢。” 徐有容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放心了不少。而孙立恩则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之前打印好的基本思路,坐在座位上开始向吕静安讲起了大概的要求。 “所以……”听了孙立恩描述出的前景之后,吕静安眉头紧锁的问道,“你们的主要目的是想做一个训练医生用的软件,然后软件要有根据病例题库,构建出病人外观模型的功能?”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功能要求还是他强烈要求加入的。诊断这个东西,从本质上就应该是一个系统的,立体的过程。只会看检验报告的医生肯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诊断科医生。病人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而不是只存在于报告上的一串检查指标数字。如果只是看数字,那实在是没必要专门构建一个系统出来。 “这样的话,整个工程可就大了。”吕静安继续皱着眉头道,“目前看来,比较现实的做法应该是您直接去拍摄病人的照片,然后拿来给需要测试的医生们看。这样的成本和消耗的时间应该要比做这么一个模型更容易——用电脑模拟人体是一件非常非常巨大的工程,而且我们这些程序员本身也不怎么清楚人体的运行机制。要通过一串数据,模拟出一个病人的样子,并且还要惟妙惟肖的重现出病人的长相,再根据病例进行微调……这个难度很大的。” 孙立恩当然知道这个难度会很大,不过他对“究竟有多难”还是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毕竟老东西都能被做出来,好像根据病例再反向推测出病人具有什么样的外表特征,似乎也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具体一点来说,如果要做这么一个东西出来的话,大概需要多少经费?”徐有容和孙立恩抱有同样的困惑,她直截了当的问道,“我们问了科里一个会编程的医生,他说自己肯定做不来。” “一个人,就算是再厉害的程序员,也搞不定这个系统的。”专业人士和外行人打交道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用外行人都能听懂的词汇,向他们说明专业上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不过孙立恩和徐有容就有些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了——当医生的人,哪个不是每天在重复这样的工作?他们得向那些认定“手术包治百病”的病人家属解释什么叫感染,什么叫器官衰竭,什么叫麻醉风险。 “如果外包给其他团队呢?”群山不动,那就向群山前行。徐有容也没想着医院能够花钱雇一个团队来搞这个工作,“比如外包给那些专门搞软件研发的团队,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花多少钱?” 吕静安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程序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建模和自动生成。这么说吧,完成一个这样的程序设计,本身需要大概一个月就能做好。但建模就不一样了,哪怕用统一的模型,要根据病例生成出特定的外观,也需要一个非常复杂的设计过程。按照比较顺利的情况来推断,我估计大概需要一个三十人的团队,开发三年左右。工资成本大概一千八百万左右,最后的交付成本如果不算计算单元之类的硬件,可能要两千三百万左右。” 吕静安报了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就吓住了孙立恩和徐有容。 好家伙……三年,两千三百万?平均下来一年要七百多万? “这么贵?”孙立恩原本以为自己算是挺有钱的了,但这个数字还是彻底震撼了他一把。他眨了眨眼睛之后沮丧道,“那看来是搞不成了。” “如果你们只是要做这么一个软件,然后用于院内的内部培训,那我的建议还是别搞。”杨建强终于搞好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然后参与到了谈话中,“可这种软件,很明显应该还有其他的可以用的地方吧?” “你的意思是?”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这种东西还能商用?” “为什么不行呢?”杨建强反问道,“这是一种可以用来反馈医生用药方案的模型,能够让使用者非常直观的观察到病人的变化。那是不是可以用在一些药物临床试验的模拟上?是不是有可能加入到全国甚至全球的医院医生培养计划里?” 杨建强明显很看好孙立恩提出的这个计划,在他看来,要达成孙立恩的要求,这个模型的开发就必然需要很高的投入才行。但如果只是为了完成孙立恩的要求,这个模型的投资又实在是太大了一些。 要想让这个计划成功实现,那就首先需要提升这个计划的“投资收益”,也就是说,他们必须为这套系统找出其他的商业化方法才行。 “还有科研系统,他们肯定也需要这样的模型。一个能够根据系统变量,实时变更输出参数的模型系统并不难,但是要同时理顺众多参数之间的关联性,这个难度就很大了。”吕静安道,“正是因为难度大,所以我们才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有前景的开发内容。” 虽然程序员两口子正在努力给孙立恩和徐有容加油鼓劲,但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就摆在两人面前——第四中心医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出两千万来,就为了去做一个这样的模型软件出来。哪怕这个模型以后可能有非常好的商业前景也不行。公立医院的盈利应该用在什么地方,这是有非常明确的法律规定的。而“开发软件”,很明显并不是一个符合规定的花钱方法。 “这杯饮料是我们老板送的。”孙立恩和徐有容正在一筹莫展,一旁的店员端着两倍咖啡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的把咖啡放在了桌面上,然后由向孙立恩递来了一张纸条,“这是我们老板让我转交给孙立恩医生的。他说……”店员轻咳了一声,然后模仿着钱临江的语气说道,“如果孙医生需要帮忙,那就直接到吧台这边来吧。” 似乎是担心自家老板这句话有些唐突,店员连忙解释道,“我们老板以前是专门做投资的……” 虽然孙立恩不太清楚“做投资”和“偷听客人讲话内容”有什么直接联系,不过他还是决定去吧台那边见见这位老板——纸条的末尾写上的“钱临江”三个字,让他猛然想起了之前自己治疗过的一位病人。虽然还不能百分百确定这个钱临江,是不是就是当初那位躺在病床上,陷入闭锁综合征的患者,但是见一面至少不会有什么损失。 第875章 钱临江 钱临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那个有些陌生了的熟悉面孔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朝着孙立恩抬了抬右手,虽然动作艰难,但语带轻松道,“嘿,孙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孙立恩本来还有点不确定钱临江究竟是不是自己当年处理过的病人——毕竟一年多没见过面,对他的长相孙立恩并不怎么确定。不过,看到年轻的病人,以及他头上那块缺损的颅骨,以及有些艰难的动作,孙立恩顿时明白了过来——这肯定就是那个闭锁综合征的患者。 “好久不见。”孙立恩笑盈盈的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咱们很久没见面了,这是件好事儿。” “确实。”钱临江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动作看上去有些不太自然。“最好没事儿别去医院,尤其是没事儿别去见你。” 从四院出院之后,钱临江确实是打听过孙立恩的情况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像是要被人毁掉职业生涯的小医生,居然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里最厉害的诊断医生。而且专门处理他这种“疑难杂症”。闭锁综合征的发病率极低,而且绝大部分三甲医院的医生都没有见过这种病人,要不是孙立恩发现了他的异常,并且及时诊断出了他患有“闭锁综合征”,那钱临江很可能就会被诊断为“植物人”,然后在病床上躺到痊愈或者死亡。 从他现在动作还有些不方便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被诊断出闭锁综合征,那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躺在床上,然后逐渐死于肺部感染。 “不来见我,说明你的问题恢复的不错。”孙立恩诚恳的回答道,“你看上去气色挺好的。夫人呢?她今天不在店里?” “我们离婚了。”钱临江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他阻止了孙立恩道歉的动作,“其实这也是能猜得到的嘛。你想,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回来以前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她和我是怎么认识的,我们之间都经历了些什么。就连语嫣……我都记不得她究竟是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张嘴叫我‘爸爸’……”钱临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苦笑道,“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生下来就是替我挡了这一遭,要不然,我怎么会什么都记不起来呢?” 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孙立恩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钱临江的地步。他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说道,“斯人已去,就应该更加珍惜现在,好好生活啊。” “我也是这么劝自己的。可是……舒曼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钱临江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道,“我也能理解她。自己的丈夫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完全记不得以前和自己的经历。女儿出了意外事故……没了。丈夫居然连女儿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我刚出院的时候身体还不好,晚上偶尔还得让她扶着我去厕所……”钱临江的表情里全是惋惜和同情,“我要是她,可能早就崩溃了。可她还能等上足足半年,等我差不多恢复好了,才跟我提离婚的事儿。” 孙立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故事后续,这让他不仅产生了一点动摇——对于钱临江这样的病人,当初如果他不插手……会不会结果更好一点? 当然,动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给孙立恩做什么思想教育培训,他也能明白这么一个非常简单且朴素的道理,“你的烦恼,其实就是别人的幸福。” 诚然,钱临江失去了自己过去的记忆,而且看上去似乎肯定是要落下残疾行动不便的。但他至少活了下来,至少还有机会开这么一家咖啡厅,用来铭记和凭吊自己离世的女儿。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会是最好的结果,但也绝对不是最差的。毕竟他还活着。甚至还有余力自谋生活。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段时间能够安静一下吧。”孙立恩想了想,决定把杨建强的故事拿出来做个“例子”。当然,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角度,他隐去了患者的姓名和病情,只是大概说了说同样的故事——丈夫失去了记忆,但仍然爱着妻子。在“热心人”的帮助下,他在出院的时候,又重新拥有了一段堪称幸福的情感生活。 “我说这个故事,倒不是想让你去羡慕嫉妒这对情侣——他们的情况其实才是少数情况。”孙立恩说完了故事,然后认真道,“只不过我总觉得……在情感生活里,有一些坚持总是好事。如果你确实对她有动心的地方,或许等她整理好了心情之后再尝试一下也不差。” 孙立恩并不是什么有丰富实战经验的“情圣”,他这辈子统共就喜欢过两个姑娘,前面那个还是没有成功过的暗恋。而和胡佳的事儿嘛……他是被追的那个。这个经历就更谈不上是“成功经验”了。他会对钱临江说这个话,主要是因为看到了他头上那个“沮丧”的状态栏。 作为医生,除了治病之外,对病人提供精神安抚也是治疗的重要过程。虽然钱临江已经出院,而且现在也不是在医院里……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对他做一些提醒和安抚。 就当做是那杯送的咖啡的回礼吧。孙立恩这么想着,然后看着面前的钱临江——他头上那个“沮丧”的状态栏看上去确实淡了一些,似乎心情有所好转的样子。 “好了,说正事儿。”钱临江喝了口水,然后对孙立恩道,“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不过……自从出院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的耳朵好用了不少。这个大概算是意外之喜吧?我听那边的程序员说,你们打算搞个模拟人体的软件?” “额……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在听到了杨建强和吕静安的解释之后,其实已经准备放弃这个念头了——这么大一笔投资,这么久才能见到成果,而且成果还未必能够在三年后见到……四院也不是地主家,就算是,那也没有这么多余粮啊。 “这个投资挺大,单靠你们医院,很难做出来。所以,我个人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钱临江说道,“你们医院可以把这个想法和相关的训练数据拿出来,作为投资入股。我再给你们联系一家公司,让他们把其他的事情都搞定。你们只需要配合开发,然后提供数据就行。” 第876章 无奈之举 钱临江的提议孙立恩不可能不心动。但这事儿……他就算心动到小鹿乱撞也没用。 作为公立医院,四院当然不可能花这么大一笔钱去开发一个用于培训规培生的系统。从经济层面考虑,和专业软件公司合作入股当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这些数据,四院是绝对不可能拿出来交给别人的。 医院对于病人的数据有保密的义务,除非获得病人本人同意,又或者取得相关部门的批准和许可,否则,这些数据永远只能留存在四院的档案库里——门诊病历需要保存最少十五年,而住院病历则需要最少保存三十年。 更何况,按照孙立恩的设想,老东西以前用于训练的病例才是最适合用来训练诊断医生的“题库”。如果只是四院自己开发自己应用,那这些数据还有给综合诊断中心用一用的可能。如果引入外部软件公司,那这些数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出来。 “多谢您的好意……”孙立恩左思右想,却只能先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我们医院用病例和数据入股,引入其他公司进行合作开发这个事情……牵扯太大。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只有回去之后上报,才能知道结果了。” “你要是一口答应下来,我反而会担心你太小看了这个软件的意义。”钱临江不以为意,反而看上去放心了不少,“这个想法很多公司都有,但是他们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商业化角度。或者能够勉强看到一些角度,却没有足够的资源推动这个工作。”钱临江认真道,“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有这个机会,我还是很希望能够做点什么的。” 钱临江说的认真,孙立恩则听着苦笑。他非常肯定,现在这个设想已经彻底走进了死胡同里。在他看来,要想让这个软件顺利诞生,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四院和吴友谦带领的那支开发老东西的团队一起合作,利用现成的资料库进行模拟。资金方面,四院承担一部分,而开发团队通过自筹资金或者申请国家立项进行。同时,四院至少还需要作为合作方,提供一大批规培医生配合团队进行试验。 第二种可能嘛……那就是四院和自家的中富医院合作。两家医院目前已经是附属关系了,而且之间的合作还相当密切。四院带着中富医院,然后共同投资对软件进行开发——大部分出钱的工作,都得交给中富医院乃至中富集团完成。 如果走第二条路,法规上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自家的开销那可不小——中富医院现在还在建设成长期,远没有到能够自行造血甚至反哺集团的时候。这两年间,中富集团每年都要给医院输注不少资金,从而才能维持住整个医院的运转。要是再加上这么一个投资……这负担绝对不小。 于公于私,孙立恩都更倾向于和吴友谦以及他的团队合作。但现在的问题是,老东西距离完成都还有很远的距离,现在再搞这么个东西,人家究竟有没有这个余力尚不可知。而且国家资金的申报,也远没有那么简单。 和钱临江又聊了几句之后,孙立恩这才回到了杨建强和吕静安那个桌子上。 “刚刚碰到了一个……老朋友。”孙立恩大概解释了一下自己过去干了点啥,“他对这个也挺有兴趣的,不过我感觉可能搞不成。” “这个事情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情。”吕静安点了点头,她刚刚和徐有容聊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大概明白过来综合诊断中心的独特地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诊断中心目前在四院体系中的地位比较超然——作为一个部门,诊断中心并不需要盈利,同时也不依赖于医院的拨款。除了工作人员的关系还在四院以外,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 也许宋文还在院长的位置上时,这个超然地位还能继续保持下去。可一旦院长换了人,除非是让柳平川或者刘堂春顺势补上,否则新来的院长一定会朝综合诊断中心下手。别的暂且不说,至少要把整个综合诊断中心捏在自己手里才行。 如果要让综合诊断中心自己挑头,用武田的投资来搞这个软件……那可就犯了大忌。甚至不需要等新来的院长动手,宋文自己就得先把综合诊断中心给拆了。 在任何一个单位里,一把手们都不可能允许自己手下有一个自己无法干预的部门存在。这不光是为了维护一把手的权威,更是为了保证整个单位的团结和统一。所谓领导责任,不光要有责任,同时也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才对。下属部门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石头疙瘩,万一以后惹了麻烦,领导还要担责任——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套软件本质上也有这样的麻烦——软件研究必须使用综合诊断中心现有的,法规上应该由四院进行管理的数据。这样的“工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交给综合诊断中心,以及和它有密切经济来往的,国外的医药公司去完成。 这种弯弯绕绕的事情,杨建强理解不来——他在感染脑包虫之前就理解不了这种事情。吕静安的情况比他强点,但也需要琢磨一会之后才能明白这里面的深意。 徐有容比吕静安强一点。在听到了这个投资规模和研发周期之后,她就自动给这个工程判了死刑。为了让对方明白这一点,她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吕静安“顿悟”了他们无法独立推动这个计划的原因。 “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又喝了会咖啡,并且闲聊了几句后,徐有容决定结束今天的咨询,“咨询费我会按照你们之前朋友圈的那个标准,直接转过去的。” “这个,其实也没关系。毕竟我们也没干什么,就是过来喝了口咖啡。”这下轮到吕静安不好意思了,“毕竟你们治好了老杨……” “我们给杨先生治病,一方面是职责所在,另一方面,你们也挂号交钱了不是么?”徐有容坚定的打断了对方的推托之词,然后认真道,“人情往来是一件非常困难而且很容易出纰漏的事情。我权衡人情的能力很弱,就更容易让人觉得不舒服。所以,该付的钱还是让我们付掉,这样以后跟你们沟通起来我也比较轻松。” 第877章 脱裤子 徐有容的理由不光合情合理,而且让人难以反驳甚至拒绝。不得不说,用“自己情商不高”来作为坚持付费的理由,本身其实是个非常高情商的举动。 离开了咖啡馆之后,孙立恩开车把徐有容送到了家门口,然后得到了这么一句忠告,“这个事情,不要让你家的公司参与进来。” 孙立恩有心说明一下自家公司的子公司现在就算想要掺和进来恐怕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只不过徐有容离开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点,孙立恩这句话还没说出来,她就已经只剩个背影了——徐有容家的小区门口光照条件不是很好,路灯也不够多,走不了几步路,人就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慢慢悠悠开车回家,孙立恩躺在床上开始犯懒。最近他走路和坐着的时间实在是有点长,这让年仅二十七岁的孙立恩开始感受到了“腰疼”的滋味。状态栏说他最近有点“肌肉劳损”。这个感觉……至少对孙立恩来说还是挺新鲜的。这个感觉大概就是时间和工作在身体上留下的切实痕迹? 慢性的肌肉劳损如果长期发作,有可能导致肌肉组织产生黏连或者瘢痕组织,而这些变化最终会导致慢性的后背和腰部疼痛。除了通过痛苦且漫长的复健以外,能够改善症状的也就只剩下了长期服用止痛药,或者……直接通过手术切除瘢痕组织并且解除黏连。 作为一个医生,作为一个正常的,不准备在自己身上用刀子划来划去找乐子的正常人,孙立恩选择了更加理智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腰疼——比如一回到家就在床上躺着。 这绝对不是因为工作导致身心俱疲,所以他一回家就要躺着犯懒。 至少不完全是。 孙立恩躺在床上划着手机,并且在认真思考自己要不要去中医科挂个号,请人家往自己的腰上来一针试试。虽然肌肉劳损不会时刻都疼,但工作的过程中腰上一阵阵的难受,这个实在是太影响工作体验了。孙立恩自认是个脾气相当不错的人,可是腰部传来的一阵一阵的疼痛,还是让他偶尔会有忍不住想要发脾气的时候。 “中医科那边反正每天工作也不是很忙,你要是有这个需要就去挂个号呗。”胡佳也挺心疼自己家男朋友的。作为手术室的器械护士,她也体验过好几次这种令人心烦的疼痛。为此,她直接给孙立恩出了个主意,“要不然你现在过去呗?中医科下班挺晚的,理疗室那边现在应该还有人在,你去扎一针试试?” 自家女朋友这么积极热情,而且腰上的疼痛又实在是令人心烦,孙立恩大概考虑了几秒钟后,就决定照做——听说中医针灸对于肌肉疼痛很有一手,说不定这次去扎一下就能体验体验呢? 在临床工作中,孙立恩也没少给病人开过止痛用的红处方。但这些强效的止痛药物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严重的风险。除了上瘾以外,过量使用可能会导致患者呼吸抑制,又或者导致平滑肌蠕动抑制……总而言之,用红处方开止痛药,医生必须慎之又慎。 要是这次体验过之后发现中医针灸止痛的效果好,那就可以考虑引入中医针灸止痛嘛!孙立恩想到这里,又给自己的行动找来了一个“光明磊落”的理由,我这不光是去治腰疼的,同时也是去为以后的病人谋福利嘛! · · · 四院的中医科并不算大,而它主要有两个组成部分——中医科以及中医科直接管理的“中医理疗中心”。中医科本身并没有住院病房,他们的中医理疗中心大部分病人都来自于骨科或者其他外科的住院部。在这里接受中医治疗之后,病人们就直接回住院部去了。因此,中医理疗中心的工作时间比较长,晚上八点才正式关门休息。 孙立恩来到中医理疗中心的时候正好是晚上七点,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在理疗中心里响起,门口的护士看到孙立恩之后先是一愣,然后顿时紧张了起来,“孙医生,您这是……过来会诊的?” 孙立恩是认识门口这位护士的——她似乎和综合诊断中心的郭宇来是同学。之前两人一起在急诊那边实习过。小郭现在已经转成了正式职工,看样子,这位护士好像也成了正式职工——不过工作的地点换成了中医理疗中心。 “我这几天有些腰疼,想请咱们这边的医生给扎两针。”孙立恩首先否认了自己是过来会诊的这一假设——要是给人吓出点毛病那就不好了——然后他不好意思道,“胡佳应该跟咱们这边的医生说过了……” “孙医生是吧?”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医生走了过来,然后和孙立恩打了个招呼,随后对旁边的小护士道,“你胡姐姐跟我说过这事儿了,把孙医生带到里面的房间去吧,我等会过去给他扎一下。” 孙立恩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拉着帘子的小房间里。这里的摆设有些像是住院部的房间,只不过床上却有个洞——正好可以把脸埋进去的那种。 “您就直接趴上去吧,脸朝下,就搁在这个洞里。”护士很好心的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应该“怎么趴着”,然后拉上帘子走了出去。孙立恩则趴在床上,心里开始忐忑了起来。 不少人都说中医针灸很神奇,几厘米长的针扎进皮肉里也不会觉得疼。可这……真的可能么?孙立恩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原理,才能让人体皮肤上遍布的感觉器官忽视针扎所带来的疼痛感。 “孙医生,不好意思久等了啊。”过了一会,一个稍微有些耳熟的女声响了起来,孙立恩抬头一看,果然是之前那位跟自己打过招呼的女医生。 “没事没事,我这才刚趴下。”孙立恩支着身子和人家寒暄了两句,然后开始接受问诊。 “就这个地方疼是吧?”女医生在孙立恩的左腰上面按了两下,然后问道,“是肌肉拉伤了?” “就是肌肉劳损。”对于自己身体的情况,孙立恩还是挺有发言权的,“没有拉伤,是无菌性炎症。” “针灸不是免疫抑制剂,它并不能彻底阻止无菌性炎症的发生。”这位医生一边摸出一盒针灸用针,一边对孙立恩道,“但是针灸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强制放松你的肌肉,这个感觉其实有点像是在利用神经反射来缓解肌肉紧张。肌肉紧张得到了缓解之后,你的疼痛会有比较大的改善——但想要让肌肉劳损彻底治愈,还是需要多躺,多养。” “我现在每天都有门诊任务,躺估计是够呛。”对于医生的专业意见,孙立恩只得报以一个自嘲式的微笑,“大不了以后每天都站着吧。” 自嘲式的微笑在几秒钟后变为了惊恐的神情,“你确定要用这种针?!” 这位医生从药盒似的塑料铝塑板中抽出一根足够七八公分长的银针,然后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藏在口罩下的笑容,“放心吧,不会很疼的——躺好了,把裤子脱下来。” 第878章 傻乐 虽然寒光闪闪的长针看着实在渗人,但孙立恩还是忍住了从床上“夺帘而逃”的冲动。他不停的劝慰自己,这个位置上的解剖结构比较简单,这个长度的针也不会造成什么特别严重的损伤,人家是专业人士,一天下来不知道得扎多少个人的屁股,要是会扎出问题那她怕是早就被吊销执照了…… 虽然孙立恩的理智正在不停的和他的本能做着斗争,但没有状态栏的中医科女医生却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她看孙立恩半天没动作,想了想然后和声劝道,“胡佳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你来我这儿是为了治病,她不会有意见的。” 胡佳想必是不会反对的,现在正在全力反对的是我自己的本能啊……孙立恩叹了口气,趁着这个本能反抗“稍稍有所缓解”的功夫重新趴回了床上,然后把裤子向下蜕了一点,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来吧!” 这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也没能带来什么改变,持针的女医生在孙立恩的屁股上用酒精棉消了消毒,然后一针扎了下去。 这……哪里是什么神奇的“扎了也不疼”啊!孙立恩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个感觉确实和缝针甚至肌肉注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统一的——疼且非常不好受。孙立恩能够明确的感觉到,以针扎的地方为中心,周围一整片肌肉组织同时开始传来了酸胀且钝痛的感觉。 “有感觉了吧?”这位女医生似乎早就知道这样扎针并不好受,不过她听起来似乎也没有停手的意思,“再稍微坚持一下啊,很快就好了!” 然后就是更加剧烈的酸胀和钝痛,等最后钝痛突然变成了尖锐的刺痛时,孙立恩实在是忍不住了,“啊”的叫了一声。 “行了。”孙立恩前脚刚喊疼,后脚这位医生就已经撤了针,“活动活动,感觉一下,还疼么?” “屁股疼。”虽然针已经撤走了,但是身体上的疼痛感觉却仍然清晰存在。孙立恩甚至不需要去“细品”,就能明确认识到自己的屁股肌肉正在传来强烈的酸疼感。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在进行了一场时长约八个小时的跳高比赛之后的感觉——在这场比赛中,孙立恩被勒令只能用左腿发力起跳,而且他还特别顽强的只用左腿跳满了整场比赛。 “疼啊?疼就对了。”明明是来止疼的,可孙立恩却额外收获了全新的症状——臀部疼痛。疼了不说,这位施针的医生居然还说“疼就对了”,这……这哪儿对了?! 孙立恩正想发作,这位女医生却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了,“你感觉一下,腰还疼么?” 这个问题把孙立恩问的一懵,他试探性的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腰部,然后惊奇的发现,疼痛的感觉似乎完全消失了。 “你这个问题吧,还是要好好养才行。”看着孙立恩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位女医生并么有表现出什么自得的神情,她认真道,“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针灸只能强制放松这些肌肉,然后让你感觉好过一点。但无菌性炎症本身还是存在的——除非你用激素或者上非甾体止痛药。要想以后不疼,关键还在于让损伤恢复。用我们中医的理论来解释,那就是需要‘纠正体位不正引起的气滞血瘀、脉络受阻’。” 虽然人家说的倒是挺明白,可孙立恩自己却有些犯难——这个体位不正导致的什么什么……血瘀受阻的,要这么处理? 西医的瘀血概念和中医的肯定不一样。孙立恩非常确定,自己肯定不能往自己腰上注射肝素或者干脆口服华法林来取解除瘀血状态。毕竟这是“气滞血瘀”,不是腰部有血栓。 “那我这个之后怎么处理?”思来想去,孙立恩决定有话直接说——放着面前这个专业的中医医师不问,自己瞎琢磨就有点过分了。“过两天还要继续来针灸么?” “可以用药,不过我感觉这个不是很有必要。”这位女医生笑着说道,“这样吧,明天开始你每天都来一趟,我给你用针刺之后,再用艾条给你灸一下。对于已经有了慢性腰背疼痛的病人,大概需要七天一疗程,连续做三个疗程再说。不过你就是新发的疼痛,这个针灸就可以少做一点,做个两三次大概就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自己的屁股还得再疼个两三次。孙立恩开始认真的思考起了要不要下次来看病之前,先吃上一片布洛芬甚至干脆吃上一片双氯芬酸算了。不过,腰不疼了至少有一个好处——现在他可以自己放心大胆的走回家了。 屁股疼只会让他走路的时候步子稍微迈的小一点,但腰疼……那可是连路都走不了的大麻烦。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女医生说的确实没错——屁股痛总比腰疼要好点。 谢过了这位女医生后,孙立恩兴高采烈的往外走,甚至在走到抢救大厅的时候,还朝着正在外面看着资料的周军打了个招呼,“周师兄,你今天晚上值班啊?” 周军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皱着眉头狐疑道,“你今儿吃了几个鸡腿啊?高兴成这个鬼样子?” “我这刚刚去做了个针灸……”孙立恩现在充满了对别人诉说的欲望,原因也很简单——光往腰上扎了两下,屁股就疼起来了啊不对,腰就不疼了!这多神奇啊?就算用非甾体止疼药速度也没这么快吧? 听完了孙立恩的描述之后,周军皱着眉头问道,“你确定咱们中医科就是给你扎了扎腰?”他盯着孙立恩的脑袋看了看,“没扎你脑子吧?” 这就是在质问孙立恩脑子有没有问题了,“你光觉得人家针灸有效了,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有效呢?”周军翻了个白眼,“你是个医生,在遇到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之后,首先应该想想看为什么它会有小,而不是在这里笑的像个傻子一样吧?” 孙立恩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我都下班了,现在我就是个普通病人。腰不疼了,人舒服了,我开心开心不行啊?” “行。”周军的回答言简意赅,“那就过来帮你师兄我分担一下忧愁吧。”说着,他就往孙立恩怀里塞了一本病例,“我还正打算给你们综合诊断中心打电话呢,既然你在,那我连电话的功夫都省了——这个病人,你们能不能处理?” 孙立恩皱着眉头打开了病例,然后开始阅读了起来,随后,他用自己最近已经习惯了的“会诊”语气问道,“这病人是个什么情况?” “你现在说话这个劲头就特别像主任了。”周军翻了个白眼,“有啥问题都写在病例里面了,你自己看。” 第879章 烈士家属 这个病例并不是特别复杂,但要说容易诊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患者是一名叫张谢娣的老年女性,今年六十五岁。患者自述一个月前开始因为着凉而出现了头晕恶心和干呕的症状。这一症状持续了几乎整整一个月。平躺着还好,只要站起来或者坐下,张谢娣就会出现难以忍受的头晕恶心,然后就是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干呕。 无时无刻不在的感觉让人感觉非常难受,而张谢娣自己情况又比较特殊——她青年丧父,中年丧夫,自己一个人在本地的平板玻璃工厂做包装车间工人,硬是拉扯大了自己的儿子刘伴军。刘伴军在二十岁的时候毅然报名参军,然后被选入成了一名装甲兵。 两年前的大雪,让宋安省以及周边几省都遭遇了严重的暴风雪灾害。作为一名人民子弟兵张谢娣的儿子刘伴军当然责无旁贷——他和自己的战友们一起走上盘山公路,帮助当地交警和清扫人员开通道路。凡是机器过不去的地方,都是刘伴军和其他战友们一起用铁锨鹤嘴锄甚至双手硬生生挖开的。 挖掘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天,道路开通之后,就算是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们也累得够呛。而就在这时,刘伴军忽然发现,自己班上的一个小战士脚下似乎有点踉跄。而他的脚边上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是悬崖。 刘伴军不敢大声说话,怕吓着自己的战友。他一声不吭的绕到了战友身后,就在快要接触到战友的时候,这位小战士脚下一软,就朝着悬崖摔了过去。 · · · 小战士并没有摔下悬崖,摔下悬崖的,是朝着他猛扑过来的班长,是张谢娣的儿子刘伴军。 等跑丢了一只鞋子的营长和外套大衣都不要了的团长赶到山下时,刘伴军的身体都已经没了热气。其他的战士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的遗骸全都收敛在了一起。 那个被救下来的小战士哭的差点晕过去,而其他的战友们也都红着眼睛,久久沉默不语。 两天后,刘伴军的团长和当地人武部的同志们向张谢娣传达了这一噩耗,张谢娣强忍着悲痛,跟刘伴军的女朋友说了情况后,才晕了过去。 勇救战友,甚至不惜牺牲性命。刘伴军被追记了二等功,而张谢娣也成了革命烈士家属。当地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由于明白张谢娣家情况特殊,因此基本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到家里拜访一趟。帮着做做家务,并且替她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 这一次张谢娣被送到急诊,也正是因为前来拜访的民政局工作人员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这才连忙联系的120救护车。而到了医院之后,周军一问才知道,张谢娣的头晕已经持续了几乎快一个月了。 “我们已经给她做过了头颅CT,而且还叫了耳鼻喉科过来,给她做过了前庭功能测试。”周军看孙立恩研究了半天,而且似乎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出言解释道,“这两项检查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患者还是主诉有头晕恶心的情况。” “我正准备先请个耳鼻喉科会诊呢。”孙立恩朝着周军笑了笑,然后继续皱着眉头看报告。这套报告总体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张谢娣本人除了入院时血压略有些高以外,并没有任何异常。 但问题也就处在这个“没有任何异常”上。如果这个病人什么地方都异常,那她为什么还会生病呢?孙立恩又看了好几遍病例,看来看去,除了患者的血钾含量稍微有些偏低以外,以及报告了一个低血钠和一个低血氯以外,几乎再就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张谢娣的血钾含量其实也不是很低,至少还没有到检验报告上需要标注出向下箭头的地步——3.6mmol/L,这个水平虽然比较低,但绝对算不上异常。 而她的血钠水平则低于了理论参考值——123.8mmol/L的检测值低于135mmol/L的正常最低水平,而血氯也比参考值的95mmol/L要低一些,她的检查结果是92.9mmol/L。 在孙立恩看来,这些数据当然都不太正常,但似乎也都可以通过头晕恶心以及干呕来解释——患者有头晕恶心,那她平时的饮食和饮水都一定会受到影响。钾、钠、氯都是维持体内电解质平衡的重要物质,通过饮食进行补充,并且通过代谢排出体内。当患者长时间无法正常饮食时,患者的这些电解质水平必然会出现下降。 也就是说,这些指标的变化似乎是疾病的结果而并非原因。真正导致这位烈士母亲难受的原因,还隐藏在迷雾之中。 “这个病人是烈士家属,所以治疗费什么的可以从民政局那边走。”周军适时说出了自己准备把病人转给孙立恩的原因,“但是人现在在急诊科住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这里一天到晚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的,老太太看到这些病人,每天情绪不太好。住个一天两天的算是无奈之举,这已经住了三天了,再住下去,我怕老太太吓出问题来。” 急诊是个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尤其是抢救室里——这里几乎每天都是战场。正如周军所说,断胳膊断腿是常见情况。一天下来抢救无效死亡的少说也得有那么三五个人。抢救室虽然大,但把一个老人家放在这里,的确不大合适。 “怎么没转给神内呢?”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头晕这症状不是正好适合神内么?” “神内觉得这病人的电解质不太对劲,应该先交给内分泌。”周军很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内分泌倒是愿意接受病人,可是病人自己坚决不肯去,她说内分泌科除了抽血以外啥都不会。” 孙立恩眨了眨眼,然后问道,“病人依从性不好?” “也不是。”周军摇头道,“病人自己的依从性很好,但就是死活不肯去内分泌科。怎么劝都没用——我们在急诊给她抽血,她一点意见都没有。” 这倒是奇怪了,孙立恩想了想,然后问道,“转到我们科这事儿我没意见,病人要是同意的话,那我就现在回去接收。” “只要不是内分泌科,她好像都行。”周军也有些摸不清楚这位烈士家属到底为啥对内分泌科有这么大的意见。不过,只要能把这位病人转到其他科室去,周军就知足了——继续把她放在急诊,耽误病床流转率都是小事儿,万一把人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和周军又说了两句话,孙立恩转身进了抢救室。他根据周军的指引,一路找到了最靠墙边的病床旁。然后看到了这位对内分泌科很有意见的患者。 “张谢娣,女,65岁。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738.32.54)” 第880章 原发疾病 状态栏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会非常干净利落的给出病名——要么病名本身是外科问题,只要眼睛没瞎,看检查结果就一定能看出来。要么就是这项疾病本身并非导致患者出现目前症状的全部原因——真正的致病因素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反正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状态栏直接告诉你患者得的是什么病,其实并不是见得就是一个好消息。这往往意味着孙立恩需要在检查以明确病因的前提条件下,力排众议继续朝着原发疾病去深挖。比起根据状态栏和其他检查所给出的各种条件线索,探究病因,孙立恩更怕的其实是“力排众议”这一块。要在其他同事的不理解和质疑之下坚持自己的看法,这其实是一件非常需要胆量、坚定意志以及办事技巧的工作。 “您好。”虽然知道,这个病人的病情和诊断估计会有点麻烦,但孙立恩仍然蹲下身子,让病床上的张谢娣平视自己,然后说道,“我是孙立恩,等会您就要转到我的科室去继续治疗了。” 躺在床上的张谢娣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问道,“你是内分泌科的医生?” “不是。”孙立恩摇了摇头,“我是急诊科的。” “那就转吧。”原本以为至少会费些口舌才能说服对方,没想到张谢娣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转科的要求,“只要不去内分泌就行。”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立恩心里的这个好奇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为什么不去内分泌科呢?” “我上一次在内分泌科住院的时候,我儿子没了。”张谢娣叹了口气,“再住一次,我怕我刚认下的干女儿也出点什么差错。” 这个理由……很充分。孙立恩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之后如果有需要的话,那就只能从内分泌科请会诊,或者干脆请二组的马永芳医生来看看情况了。“那您之前在内分泌科住院是因为什么呀?哪里不舒服么?” “我有高血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孙立恩看起来比较人畜无害,又或者是因为他看上去确实和壮烈牺牲的儿子差不多岁数。张谢娣和孙立恩的交流还算是比较顺畅,“之前也是……我儿子一定要我去医院看病,他说我的高血压已经好多年了,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有没有必要再调整一下用药。” 这是一个病历上没有记录的病史内容,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直不离身的本子和笔开始记录,“您高血压有多长时间了?都吃的是什么药?” “差不多……哎,得有十年了吧?”张谢娣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道,“吃的药倒是一直没变过……”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递给了孙立恩,“就是这个药,每天一片。” 孙立恩接过药瓶看了看,硝苯地平片,而且是20mg的包装。 “除了这个以外,您以前还有过什么病么?”虽然状态栏已经明说了张谢娣患有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但该问的病史还是要问的。 “我……我前几年也头晕过,当时的医生说我是什么美什么尔综合征。”张谢娣表现出了和她年龄相符的困惑,“那个词儿我以前也没听过。前后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然后头不晕了就没再吃药了。” 曾经有过美尼尔综合征?孙立恩愣了愣,然后开始在心里叫苦——这种病史问出来,之后同事们铁定是要再往这上面去靠的。毕竟美尼尔综合征的特征就是反复发病,前几年发病过之后,现在再次出现头晕,简直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而孙立恩非常肯定,至少现在,这位烈士的母亲并没有得什么美尼尔病,她罹患的是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 “大概情况我了解了。”孙立恩又问了几个问题,在得到回答之后他想了想说道,“我这边现在就去给您安排病房和床位,您在这里稍微再等一等。” “好。”张谢娣动了动身子,打算稍微坐起来一点,但身体稍微一动,她就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孙立恩连忙止住了对方的动作,然后小心的让她重新躺了回去,“您有什么事儿,就跟这边的护士们说,不要自己乱动。”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孙立恩才退出了抢救室。 周军在门口等着孙立恩出来,在看到孙立恩的第一瞬间,他就凑了过去,“怎么样?能不能转?” “能。”孙立恩点了点头,接收张谢娣来综合诊断中心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难度。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主要原因,还是在琢磨最有可能引发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和糖尿病一样,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本质上有两种发病原因。一种是患者的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增多;另一种则是患者本人的身体出了问题,抗利尿激素的作用被异常放大了。 想要判断出是哪一种问题本身并不困难,但判断出了问题来源对治疗却并没有任何作用——除非搞清楚导致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的原发病究竟是什么,否则其他的治疗就只能是扬汤止沸,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个病人,我们现在正在对她进行水分摄入限制和补充氯化钠的治疗。”也许是看出了孙立恩有些犹豫,周军忽然说道,“但是原发病是什么,我们还没有头绪。” “她这么抗拒去内分泌科,我总觉得有点说法。”孙立恩总不能直接对周军说“我从状态栏上看到她有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所以,他只能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去提醒一下周军,“电解质水平异常,而且哪怕是补充了之后还会下降,这是不是意味着患者本身的内分泌就有问题?” “这事儿就该你去操心了。”让人没想到的是,周军居然没有任何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他一摊双手,然后露出了一个非常……令人牙痒的笑容,“等你搞清楚这个病人有什么毛病之后,记得跟我说一声。” 第881章 误诊? 周军已经为这名患者快操碎了心,但可惜的是,周军自己是外科出身的医生。哪怕博士是跟着刘堂春读的,但他的研究方向依旧偏向于外科。在平时的急诊临床工作中,周军这种外科医生还算有些优势——毕竟作为大急诊中心,每天送到四院来的创伤患者也不在少数。外科出身的周军甚至在处理这些病人的时候算得上有些优势。 但……张谢娣的情况又完全不同,她是个实打实的内科病。而且还是内科病里比较麻烦的那一类——内分泌疾病。 作为大急诊中心目前的急诊科副主任,以及实际上的急诊科主任,在这样的烈士家属被送到时,他负责接诊病人,并且作为主管医生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可内分泌疾病,从根子上就和周军有些犯冲——作为一名外科出身的急诊科副主任,他掌握了许多应急处理和抢救内分泌疾病危象的方法。但诊断并且治疗一种内分泌疾病……他真的不够专业。 和周军不同,孙立恩几乎完全就是他的镜像——几乎所有地方都是反过来的。周军出身外科,孙立恩出身内科。周军在处理创伤病人时有优势,而孙立恩……反正在周军的记忆力,孙立恩面对严重创伤病人时的表现简直就像是没了脑袋的鹌鹑——到处瞎跑。 这样的看法从孙立恩进入急诊的第一天开始,就彻底留存在了周军心目中。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孙立恩这只没脑袋的鹌鹑居然能在诊断上发光发亮。而且还没完成规培,就干出了这么大的名堂。 周军对孙立恩的名堂完全没有不好的念头,他反而非常乐见于自己的小师弟,以前自己带着的规培生能有这样的成就——这多好啊,以后要是有拿不准的内科病人,直接找孙立恩就行了嘛! 所以,终于找着机会的周军毫不犹豫的就把这个“烫手山药”扔给了孙立恩,然后自己躲到一边乐得清闲了。至于自己的小师弟会有多头疼——他才不管呢。 · · · “你不是去中医科扎针了么?”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正在啃着烧鸭腿的布鲁恩看见孙立恩之后惊的差点忘了继续咀嚼鸭肉。他放下盒饭,然后擦了擦油乎乎的手问道,“你后面那个病人是怎么回事?中医科里也出现了突发罕见病的急症病人?” 孙立恩瞪了一眼布鲁恩,“这是急诊科转过来的,你要不打算帮忙,那就老老实实啃你的烧鸭去!” “哦。”布鲁恩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啃起了烧鸭腿。现在可是下班时间,就算是资本家也不能剥夺员工吃饭的权利吧? 孙立恩先让护士们把张谢娣送到了房间里,然后自己开始写起了病程记录。搞这些工作并不困难,但麻烦的是占用时间。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或许这些工作都可以等到明天再说。但张谢娣的情况又不一样——她的血钾已经低到接近正常下限,而血氯和血钠更是低于正常值。这种情况如果不马上扭转过来,那等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她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电解质失衡这个毛病是会死人的。 患者属于随时可能会进展为危急重症的类型,那就必须得小心对待。防止患者陷入危重情况,要比等他们陷入危重再进行抢救总是要容易一些的。 “每小时检测一次电解质,给她静脉泵3%的氯化钠注射液,每小时一毫升。”孙立恩叫来了护士,然后护士嘱咐道,“这个病人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头晕,所以一定要加强巡查。” 孙立恩怕的不光只是低血钠和低血氯所造成的后果而已,对于老年人来说,呕吐也是致死的一大因素。 人在呕吐的时候,颅内压会迅速上升,这可能会诱发各种脑血管意外。同时口腔中的污物还有可能被反向吸入到肺部中,从而造成严重的吸入性肺炎甚至直接窒息。 加强巡视,虽然不能避免张谢娣出现呕吐,但至少能够在她呕吐时快速反应,尽量削弱这些风险。 护士拿着孙立恩的医嘱单去配药了,而孙立恩则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随后在名为“我们都是名侦探”的工作群里圈了一下马永芳,“马医生,你现在还在医院么?” 过了大概十几秒钟,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同时还有马永芳的声音,“孙医生,你找我?” “你还没下班呢?”孙立恩本来只是想在工作群里发个检查报告,然后问一问马永芳的意见,不过既然人家还在医院,那可就方便多了,“我这边新接了个病人,我看这个低血钠和低血氯有些怪,感觉像是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马医生您给我把把关。” 马永芳非常自然的接过了病理报告,一边翻看着报告,一边顺嘴问了一句,“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难怪周军会说自己现在这个感觉像是主任医师一样。被马永芳询问之后的孙立恩恍然大悟——这个感觉确实像是上级医生查房嘛。他大概说了一边患者现在的情况,当然,他也没有遗漏美尼尔症和高血压的病史。说完了情况之后,孙立恩打算诱导一下马永芳的思路,让她专注于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上,而不是去死磕美尼尔症的病史,“美尼尔综合征不会出现低血氯和低血钠吧?” “不会。”马永芳继续看着报告,然后点头道,“我倒是感觉,她之前那个美尼尔综合征的诊断可能有问题。” “……啊?”孙立恩听到马永芳的前半句话时,正因为自己诱导思路失败而感觉到沮丧,可没想到后面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他顿时惊奇道“为什么?” “美尼尔症虽然病因仍然不是很明确,但在临床治疗上的手段却比较固定——一般就是用山莨菪碱或者东莨菪碱,配合氟桂利嗪,有时候也会用利尿脱水药进行治疗,比如用双氢克尿噻或者乙酰唑胺。”她抬起头看着孙立恩说道,“如果用了利尿脱水药,那这些激素对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可能也有影响——它们能够对抗抗利尿激素,让患者重新恢复到一个比较正常的代谢状况下。” 第882章 SIADH 美尼尔症,又称“梅尼埃综合征”。它是一种病因不明,可能由多种因素引发的内耳膜迷路积水。 这种疾病的主要表现症状是患者的听力波动下降,且会有比较有特色的“听音变化”——比如听一个单音时,患者会表示自己听到了两个不同音阶的声音同时响起,又或者听其他人说话时带着奇怪的尾音。 除了听力波动式下降以外,患者还会表现出明显的头晕症状。患者常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沿着特定的方向旋转,闭目时眩晕感会减弱。头部的任何动作,都可以加重晕眩感,但不会影响患者意识。同时,这种眩晕大部分是间歇性的,一般会持续数十分钟到数小时,最长不会超过一天。 如果单纯看症状,那梅尼埃综合征确实和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有所类似。但孙立恩想了想,却觉得这种情况不大可能。 “梅尼埃综合征又不是什么罕见病,这种疾病应该还挺多见的。”孙立恩对马永芳医生提出了不同观点,“梅尼埃综合征本身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检测可以区分,而且患者的前庭功能异常和自发性眼球震颤都是不太容易误诊的特点。” 除此之外,孙立恩更怀疑马永芳医生判断的理由还有一点——利尿脱水药对患者的影响是短暂的,它们也许可以帮助患者当时恢复正常的水代谢。但绝不可能影响这么深远且持久——利尿脱水药物大部分都属于代谢极为迅速的物质,它们在人体内的影响往往不超过十个小时。而张谢娣上一次使用利尿脱水药物治疗梅尼埃综合征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孙立恩实在是不认为当时的药效居然能一直绵延到现在。 “如果当时的诊断没有错误……”马永芳琢磨了一会后说道,“这个症状……感觉像是抗利尿激素代谢异常综合征。” 谢天谢地。孙立恩的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感谢老天爷”的念头。马医生的反应速度确实不赖,看起来不需要自己再去诱导对方的思路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SIADH(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的话,这个病人就麻烦了。”马永芳医生的眉头并没有随着做出诊断而松开,她皱着眉头又看了看病例之后说道,“SIADH的病人里,有接近八成都是肺癌或者小细胞肺癌,剩下的两成是其他的创伤和精神疾病……”她看向孙立恩问道,“患者目前的血氧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是正常的。”孙立恩也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这个不是内分泌的疾病么?为什么会和肺癌这么密切相关?” “要是我明确知道答案的话,那明年的诺贝尔奖可能会有我的一份。”马永芳医生开了个不大好玩的玩笑之后说道,“目前最主流的假说是肺部在某些情况下,会产生ADH(抗利尿激素),或者某种类似ADH的物质。但这个过程的细节,以及这个机制原理……目前仍然是个谜团。” 这下可就没有办法继续问下去了,孙立恩想了想,然后试探性问道,“那有没有必要先给她拍个胸片看看?” “非常有必要。”马永芳医生点头道,“我觉得,你需要做的不光是一个胸片,同时还得查一下相关的肿瘤标志物和其他检查……干脆再加个PET比较好。肺部淋巴丰富,同时血流供应也很充足,这个位置上的肿瘤一旦出现症状就是晚期,最好把检查做的更加细致一点,这样才方便肿瘤科医生们制定治疗计划。” · · · 孙立恩的心情不好,严格来说,非常不好。 虽然还没有进行活检,但光凭他半小时前对张谢娣进行的触诊,孙立恩就可以肯定——张谢娣罹患肿瘤的可能性至少有七成,而且这肿瘤已经通过淋巴进行了转移。 张谢娣左侧的锁骨处,有一处大约两厘米乘四厘米的肿块。从触摸的手感上来看,肿块形状规则,质软且活动度还不错,而且患者自己没有压痛感——这可能意味着淋巴本身并没有发炎,肿胀是淋巴结内组织增生所致。 换言之,这一块肿大的淋巴结,很可能就是已经转移了的肿瘤。 如果这个结论没有SIADH有八成都和肺癌密切相关的定理作为前置条件,那这一切不过是非常不好笑的笑话罢了。但在有状态栏可以明确张谢娣患有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那这个肿块的性质……可能就会非常不好。 “查一个胸部CT,还有肿瘤标志物……”孙立恩关上了房门之后,走到了护士站,对今天值班的护士说道,“你们先去抽血,我回去就补医嘱下来。” “查什么标志物?”护士对自己的工作非常尽责,虽然她也挺同情这位烈士母亲的遭遇,但她依旧决定先完成自己的工作,再去问细节,“她有肿瘤?” “查一个神经元特异性烯纯化酶,再加一个胃泌素释放前体。”孙立恩在手机上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呼吸道肿瘤标志物一般需要查什么——这种知识他确实非常匮乏。“哦对了,再给她安排一个头部MRI,这个头晕持续的时间有点太久了,看看是不是脑神经有问题。” 根据马永芳医生的说法,SIADH确实会导致患者出现头晕,但一般都是在患者出现了明显的低血钠之后,才会有这样的症状。但张谢娣的血钠水平虽然有些低……但低的并不是特别过分。这也就意味着,她之前的头晕可能还有别的因素——SIADH患者的血钠下降水平应该相对比较稳定,不会出现突然的大幅波动。 “唔……加一个24小时尿钾和尿钠的检测,还有,再查一下她的ADH活性……”虽然肿瘤和SIADH的诊断已经十拿九稳,但孙立恩还是决定先找到足够的证据,证实一下SIADH的诊断再说。 如果肿瘤标志物和CT没有找出问题,或许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再想想办法。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开始希望自己的诊断方向出了问题。 肺部小细胞肿瘤是死亡率非常高的恶性肿瘤,根据国内的数据统计,罹患肺部小细胞肿瘤的患者,五年生存率仅为17%。 第883章 感悟 当医生的人似乎总是会陷入这样或者那样的困境中。孙立恩如今就陷入了一个困境里——尽管病人的所有指征和症状,都在说明这位病人可能患有小细胞肺癌,但孙立恩自己却不太愿意相信并且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烈士的母亲,一个能在儿子牺牲后马上想到要保护他的女朋友的女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孙立恩感情用事。他的理智非常清楚且明确的告诉他——这是事实。 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有些冲突,虽然吸烟的中老年男性才是肺癌的最主要发病人群,但家庭妇女同样也有很高的肺癌发病风险。造成这一风险的最主要因素,其实是她们每天站在灶台前挥舞锅铲而产生的油烟。 在料理食品的时候,国内的食物会升腾出大量的油烟,这些油烟即使有抽油烟机的处理,也很会有很大几率进入料理者的肺部。高温下,油脂和蛋白质变性后产生的有害物质,本身就是一种致癌物。而这些有害物质又能够持续损伤肺泡,从而增加肺癌发生的几率。 孙立恩尽管心理上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依旧保持了“高度理性”的态度。他一边着手检查起了肿瘤标志物,另一方面,也在寻求其他能够解释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的原因。 “这个东西我不熟。”难得出现在宿舍里的沈夕对孙立恩的询问表示了爱莫能助,“哥,我是搞基础医学科研方向的,临床问题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多一个想法,就多一个思路嘛。”孙立恩对沈夕的拒绝浑不在意,他只想找到一个既能够解释张谢娣症状,同时又能够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的原因,“你就放心大胆的去猜,不管你猜的对不对,我都不怪你。” “哥,你就饶了我吧。”沈夕几乎是在用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在进行拒绝,“我真不会!”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锋了几个回合,这才最后以孙立恩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弃告终。吃完晚饭,孙立恩躺在床上,向胡佳报告着今天的事情,“这个病人的情况怎么样暂且不论,我是真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 “人家定场诗怎么说的来着?”胡佳没有直接搭理孙立恩,而是举了个例子,“‘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这种事情,古来有之。老天爷倒不是瞎眼,人家就是一视同仁嘛。” “再说了,老天爷要是真的长眼了,那干咱们这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坏人的帮凶。”胡佳继续说道,“毕竟老天爷要长了眼,那好人一定是不会生病的——但凡生病上医院,那都必然是坏蛋。咱们给人治病,就是给坏人帮忙……这也说不通吧?” 孙立恩深以为然,然后拍起了自己女朋友的马屁,“不愧是我家领导,这个思想觉悟和看问题的角度都非常高嘛!” “少贫两句,憋不死的。”胡佳没有搭理孙立恩的马屁攻势,她更关心的还是孙立恩的腰到底怎么样了,“你扎了针,现在好点了?” “并没有。”孙立恩回了一个苦瓜脸过去,“刚扎完针,腰不疼了,屁股疼。现在嘛……屁股还在疼,腰也开始疼了。” 就像那位中医科女医生说的那样,针灸并不能起到“一针包好”的神奇作用。它能够当时缓解一下疼痛,让孙立恩心无旁骛的完成“收治病人——初步诊断”的全部过程。但并不能让他在回到家里之后仍然不疼。 “沈姐姐跟我说了,你这个回去估计还会疼。”胡佳对于这个情况早就有所掌握,并且表示了对孙立恩的“幸灾乐祸”,“反正都得疼,让人家扎一下就能稍微好受几个小时,不是也挺划算的嘛。” “身上不舒服对一个医生来说,简直就是重新审视自己的绝佳机会。”孙立恩并没有搭理自家女朋友的嘲讽,恰恰相反,他从中体会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我这可真是好久没有当过病人了,要不是这次体会了一下,我都快忘了当个普通病人是什么感觉。” 以往哪怕被“彩虹战士”用刀划了,孙立恩也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原因也很简单——他对于治疗内容是完全清楚的。不管是消毒、缝合,还是之后的换药以及持续预防性服用抗生素,这些内容就算没有布鲁恩博士用他的拿手好戏“德克萨斯式疗法”进行,孙立恩自己也能做。无非是自己给自己缝合的时候角度不太好掌握,并且会看起来非常可怜而已。 但腰痛后针灸,这个可就涉及到了孙立恩的知识盲区了。他就和其他的普通病人一样,完全不知道治疗会有什么过程,中间会不会有什么曲折,甚至不太确定治疗之后能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对事物的无知和病痛下的无助,让孙立恩自己都觉得非常不安。要不是有状态栏一直在说明这只是单纯的腰部肌肉劳损,孙立恩甚至都想过要不要干脆去做个mri看看。 自己身为医生,尚且如此紧张。那其他的病人家属呢?他们没有受过专业的医疗教育,缺乏相关知识和技巧。他们不明白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需要怎么处理,也不明白医生们将会怎么治疗,而治疗之后又会有个什么样的效果。 他们只会比孙立恩感觉更加无助和紧张。 “虽然说这个话听起来有点欠揍,不过我还是觉得吧……想到当一个好医生,不光需要每天认真工作认真学习。”孙立恩对着自己的女朋友认真写道,“偶尔生个病,更容易让医生们明白一个道理——生命是很脆弱的。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亲身体验一下才有效果。” 升华了一下聊天内容后,孙立恩接收到的是自家女朋友毫无保留的鄙视,“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你需要这种体验。”和鄙视一起送到的,还有三个炸弹表情,以及胡佳宣布自己要去洗澡的留言。 “哦对了。”就在在孙立恩一脸苦笑准备起身找个热水袋来敷一敷后腰的时候,胡佳又发了条消息过来,“小嫣然好像找到了合适的肝脏供体。” 第884章 代价 合适的肝脏供体这个词听上去就很……古怪。孙立恩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自家女朋友在指什么,然后整个人就更觉得古怪了。 国内的器官捐赠一般都没有什么“提前度”,从家属决定捐献到医生们取下器官并且移植给等待的合适受体,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几个小时。患者本人大概能在手术前三四个小时得到通知,并且马上赶往医院。如果患者无法在短时间内到达医院,那就只能放弃这次获得捐赠的机会。 然而,光从胡佳的聊天内容上来看,小嫣然这次的情况似乎并不太一样。 “什么叫好像找到?”孙立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于是回消息问道,“配型有问题?” “捐赠者好像是个个人,他从网上看到了小嫣然的事情,然后想来捐肝。”胡佳的回答让孙立恩第二次发愣,而且这次愣的更久,“今天上午做了初步配型,听说结果还不错。” “是个男的?”孙立恩被这个消息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问道,“和小嫣然是亲戚?” “完全不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胡佳答道,“他就是个……热心网友?” · · · 热心网友决定给小姑娘捐赠肝脏的事情吧,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热心网友的肝脏确实适合给小嫣然使用。 不管人家究竟有什么打算或者有什么“企图”,反正这事儿有宋文盯着。孙立恩这么劝慰着自己,反正在宋院长的“关注”下,小嫣然肯定不止于吃亏上当。 一觉睡到天亮,孙立恩捂着腰慢慢起床,然后捂着腰慢慢洗漱完毕,最后捂着腰,慢慢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 按照正常的排版规划,孙立恩今天本来应该先去第九诊室坐诊。但由于腰疼的折磨,他实在是无法完成长达一天的久坐——哪怕能站起来一会也不行。于是,孙立恩胆战心惊的给周军发了个消息,随后就翘了一天的门诊。 哪怕周师兄再不满意,看在自己腰疼而且还帮他收了个病人的份上,想必也不会多说什么吧。孙立恩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给自己挂了个号,顺便给自己开了一包贴在腰上的膏药。 “你要是腰疼的厉害,那就干脆再开一盒双氯芬酸钠算了。”帕斯卡尔博士今天在“罕见的”出现在了办公室里,他看见孙立恩给自己开的药之后说道,“用不用去中医科扎个针?我记得中医对肌肉损伤很有办法的。” “我昨天刚刚挨过一针。”孙立恩对这个建议敬谢不敏,他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说道,“现在稍微好了一点……昨天可疼了。” “你这个举动就很容易引来误解。”帕斯卡尔博士笑着说道,“要是没有用就算了——我以前见识过针灸,挺神奇的。” “是挺神奇,可惜我这肌肉损伤再怎么扎,最后也得依靠自己的康复能力去恢复。”孙立恩看着帕斯卡尔博士忽然问道,“你今天过来,是因为小嫣然的事儿?” “你也知道了?”帕斯卡尔博士并没有否认,他摊了摊手说道,“我被拉过来做免疫抑制方案调整——虽然我觉得有点没必要。” 肝脏移植并不是特别……特别需要调整用药方案的移植手术。其实……除了角膜移植手术以外,所有的移植手术都需要持续甚至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这些抗排异的药物本质上并没有不同,都是通过各种手段,抑制和弱化人体内的免疫系统,从而避免或者减少免疫系统对于移植器官的攻击。 小嫣然已经在服用抗排异药物了,这个抗排异药的方案就出自帕斯卡尔博士之手。由于她本身还有病毒性肝炎和肝硬化乃至肝癌,如何平衡免疫系统强度并且兼顾对疾病的压制,这就成了一件非常有挑战的工程。 帕斯卡尔博士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并且对于人体免疫应答有非常深的学术研究。面对这种非常复杂,而且患者免疫系统正处于逐步上升期的低龄患儿,他确实是整个宋安省最有把握完善方案的医生。 “为什么没必要呢?”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她就要接受移植的话,这套方案也不需要变动?” “如果有移植的话,当然需要变动。”帕斯卡尔博士瞥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摇头道,“不过……你真觉得这次的捐赠者最后会捐么?” “为什么不会?”孙立恩皱眉问道,“人家都自己找到咱们医院里来了,这个……要是没有这个想法,他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功夫吧?我听说他好像还是外地的。” “器官捐赠,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也是一件难事。不光是技术难度,其他的难度也很大——比如对捐赠者本人的身体影响,比如对捐赠者工作和生活的影响……这些东西都是很麻烦的。”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我曾经在马里兰见过一个年轻的单身母亲,她本来打算给自己三岁的儿子捐肾脏,但却因为担心留下疤痕,最后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也行?孙立恩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帕斯卡尔博士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来糊弄自己,可这种事儿……孙立恩怎么也想不通。留下疤痕和救一个孩子的命,哪个更重要难道这个还需要犹豫? “人是非常复杂的生物,你永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触动他们的神经。”帕斯卡尔博士拍了拍处于混乱状态的孙立恩的肩膀,然后认真道,“为了一个可怜的小姑娘捐赠肝脏,这当然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甚至非常伟大的事情。但为了那点精神上的快感和道德愉悦,之后还要承受肚子上的缝合疼痛,术后几周的卧床,甚至有可能的后遗症……这个代价绝对算不上小。他要是最后真的躺上手术台了,我会真心实意的谢谢他,等他康复之后请他喝两杯啤酒。但……我并不觉得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会很大。” 第885章 不能 四院的人体器官协调员李萍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并且把自己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她这么做的原因非常简单——不同意从那位准备活体器官捐献的“好心人”身上摘取器官。 “这种事情,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李萍在四院内部负责协调器官移植事宜已经有很多年了,往年的协调基本就只是签签文件,然后打几个电话就完事儿的事情。但这一次,李萍很罕见的在得知情况后,召集了包括院办在内的多个科室一起开会。而且从会议开始,她就一直在强调一点——这次的摘取绝对不能做。 “你这个和法规就不相符,我怎么可能同意?”会议室里气氛不太好,但李萍管不了这么多,她提高了音量说道,“器官移植条例是怎么规定的?人体细胞、角膜和骨髓不适用,其他器官,必须符合第2章第十条的规定——活体器官的接收人限于活体器官捐献人的配偶、直系血亲或者三代内旁系血亲。或者有证据证明与活体器官捐献人存在因帮扶等形成亲情关系的人员。” “你告诉我,有个热心人在网上看到了小嫣然的故事,然后决定来捐献器官——他怎么可能符合这条件?他又不是小姑娘的血亲,更不存在形成亲情关系的可能。你现在搞这种事情,那和买卖器官有什么区别?”李萍越说火气越大,“你们平时搞移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明显和法律法规相违背的事情怎么能搞?” 钱红军坐在会议室里回了一句,“那可以现在开始先搞帮扶嘛,搞上一两个月就行了呗?” “你当我傻还是当卫健委的人都是傻子?”李萍瞪了钱红军一眼,“还是说你打算给这个‘热心人’做个伪证?我告诉你钱红军,别以为自己当了主任你就能无法无天——到时候真出了问题,从院长到我,整个院里所有管器官移植的医生没有一个能跑得掉的!你要是做伪证,还有承担刑事责任!” “那怎么办?看着小姑娘就这么送命?”钱红军被李萍顶的半天没顺过气来,他怒道,“你光知道回避风险回避风险的,那器官来源怎么办?她已经接受过一次移植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供体,最多再过半年我们就得准备写死亡证明了!” “那就写啊。”李萍更生气了,“你是当医生的,又不是当神仙的!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怎么到你手里就变成死不得病不了了?我告诉你钱红军,今天这话我撂这儿了——你们谁敢违规操作器官移植的,你看看我能不能把你们送进去!十年起步,终身吊照,三代内子女政审不过……你们好好掂量掂量后果!” 会议室里的气氛简直能吓死一只胆子不怎么大的仓鼠,肝胆外科的赵崇喜主任选择出来打打圆场,“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不要这么激动嘛。”他朝着钱红军摆了摆手,“人家李萍就是干这个的,你在人家的专业领域胡搞瞎搞,人能不生气嘛?” 钱红军叹了口气,往自己身后的椅子上一靠问道,“那怎么办?这孩子父母血亲肯定是不会捐肝的——他们要能有这个心思,当初就不可能把孩子搞成现在这样!” “反正从法规上出发,这种听了消息就要来捐肝的肯定不行。”李萍也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但说话还是有点冲,“不是血清,那就只能从咱们医院的内部员工里找。凡是照顾过这孩子的医生护士,勉强都够得上标准可以捐。他们愿不愿意暂且不说……配型都未必配得上。” “不行……那就在院里试试看。”大家一起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钱红军忽然道,“工会能不能出一个倡议试试?我如果配型成功,肯定是愿意捐的。” 钱红军算下来一个礼拜要和小嫣然在一起待个三五天之久,他有这个想法其实也算正常。其他照顾小嫣然的医生和护士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工会发倡议……你是觉得这个道德绑架的味道还不够重是么?”这个想法也被李萍直接给否了,“做个测试当然容易,万一测上了,他们要不要捐?要是不捐,会不会被同事们说闲话?要是捐了,之后出点问题怎么办?平时的工作怎么办?”总而言之,李萍最后做了一个总结,“你这么个搞法,还不如不搞。” “那就先小规模的试一试吧。有这个意愿的,咱们先测一下。”赵崇喜提出了一个这种方案,“尽人事吧。” · · · 孙立恩在办公室里,看着新收到的张谢娣的肿瘤标志物检测结果,然后叹了口气,“尽人事吧……这还能咋整?” 神经元特异性烯醇化酶30.89μg/l,胃泌素释放肽前体902.3ng/l。两项数据都超了很多倍,尤其是胃泌素释放肽前体这个指标,比参考值高出了接近20倍。 徐有容在一旁建议道,“她锁骨上有个淋巴肿大……既然肿瘤标志物这么高,淋巴有必要做个穿刺看看结果。” “做呗……”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做不做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这个淋巴要不是转移,他能把自己的帽子吃了去。肺癌本来就容易淋巴转移,现在有了这么大一个淋巴肿块,而且根据张谢娣的说法,这个淋巴已经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那它究竟是个什么性质,恐怕已经很明显了。 要做穿刺,就得和患者沟通。当孙立恩拿着同意书去找张谢娣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她今天似乎心情挺不错。 张谢娣自从因为头晕进入医院之后,脸上的表情就一直很痛苦。别说像现在这样带着笑容了,就连“面无表情”或者说“表情缓和”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但现在,孙立恩进入房间之后,却能看到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孙医生。”孙立恩进入房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张谢娣却抢先开口了,而且说话的内容……吓了孙立恩一大跳,“我是不是快死了?” “啊?”孙立恩是真被吓住了,他愣了一下然后才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您这是说啥胡话呢……” “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儿了。”张谢娣没有搭理孙立恩的强烈否认,她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我儿跟我说,再过些日子,他就来接我。” 第886章 换个路子 人究竟有没有死亡预感这种事情,孙立恩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张谢娣没有在做梦的事情上说谎——她的确梦到了自己的幼子。 孙立恩接连劝了张谢娣好一阵子,但都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事实上,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劝人家究竟是想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只是想让张谢娣积极治疗……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多意义。与其让人家紧张,现在这个放松的心态好像更适合治疗一点。 “我跟我妈也好长时间没见过了。”孙立恩想了想,试探性的说道,“可不管我们多长时间没见,只要能让她健康的生活下去,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您的儿子肯定和我的想法一样——能再见面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您要好好的,健康的生活下去才行。要不然他肯定会伤心的。” 这个说法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张谢娣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了起来。 “您的儿子选择参军,往大了说是为了保家卫国。”孙立恩眼见有戏,于是继续努力了起来,“往小了说,就是为了让您能过上好日子不是么?保家卫国,国家安泰,才能有小家和睦。他参军入伍,从根子上说还是为了您能过上好日子。您好好治病,以后总是……总是会有再见的机会的。”人固有一死这种话虽然完全没错,但是用在现在这个场景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孙立恩还是努力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日后泉下相见这种事情总是免不了的,但现在努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虽然世界上总难免会有那么一两个王八蛋盼着自己的爹妈早死,但绝大多数人总还是希望自己的父母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和张谢娣又聊了一阵,孙立恩才拿出了穿刺的知情书出来。等张谢娣签完字,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等会我们带个人过去。”回到办公室,屁股都还没坐稳当,孙立恩就接到了赵崇喜主任的电话。 肝胆外科带人来……?干啥啊?孙立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估计这可能是要转过来的疑难杂症,于是问了一句,“是什么病人?” “按照钱红军的说法,是脑子有病。”赵崇喜叹了口气,“具体的我在电话里也跟你说不清楚,反正到了之后再说吧。” 儿科主任说患者脑子有病,这个病人是由肝胆外科主任亲自带过来的。孙立恩虽然听的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马上抓到了这两个“关键线索”。他叹了口气,小嫣然的供体还没解决呢,这又要送来一个肝性脑病的孩子不成? 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和袁平安站在门口正准备接床,却发现从门诊那边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钱红军主任的光头在人群中颇为显眼,而宋院长一头灰白的短发看起来也很引人注目。 不过……最让人瞩目的还是走在人群最中间的那个人。和钱主任一样,这人是个大光头。但和钱主任不一样的是,这位光头……他穿着灰色的僧衣。 “和尚?”袁平安和孙立恩同时看到了这位和尚。然后两人通过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在通过眼神得知对方对这个事情也完全没有头绪之后,两个人就更懵逼了。 不是……说好的肝性脑病患儿呢?说好的转科和疑难杂症呢? “介绍一下,这位是孙立恩孙医生。他是小嫣然的主治医生。”钱红军朝着那位和尚介绍了一下孙立恩,然后又对孙立恩道,“这位是顺德和尚。” “额……额……您好。”孙立恩憋了好一会,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位和尚。叫法师?叫大师?叫先生?反正不管怎么叫,他都觉着不太对劲。 “孙医生,您好。”这位似乎是从广东来的顺德和尚朝着孙立恩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然后又伸出右手和孙立恩握了握,“您叫我顺德就行。” “您好您好。”孙立恩再次无助的重复了一遍自己已经说过的内容,然后用求助的眼光看向了一旁的众多上级医生——现在到底是个啥情况,你们是不是得跟小孙我解释一下? “这位顺德和尚,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位准备给小嫣然捐赠肝脏的人。”宋文过来接替了解释的工作,并且还向孙立恩说明了一下为什么还一起来了这么多人,“以为相关法规的影响,顺德和尚不能作为合格捐赠人,所以捐赠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请他参观一下综合诊断中心。” 孙立恩对宋院长的解释将信将疑——参观就参观吧,这跟着一起过来的一大群主任又是个怎么回事?而且仔细一看,来的还不光只是主任而已,里面还有护士和护士长们……就连院办都来了人。 一个和尚想要参观综合诊断中心,然后一口气来这么多人陪同……啥意思?医院不工作了? “而且,我们也打算要在综合诊断中心这里抽个血,做一下配型。”宋院长继续用非常平淡而且正常的语气,说出了让孙立恩彻底傻掉的话,“如果能配上,那就我们来捐。” “阿弥陀佛。”顺德和尚没有说其他的内容,只是口宣佛号,然后赞扬道,“诸位医生都是有大公德,大毅力的。” 孙立恩没有搭理顺德和尚的这套说辞,他只是担心的问道,“法规不允许这位和尚捐肝……那咱们医院的医生是不是也不行?” “来的都是接诊过小嫣然的医生,我们和她相处的时间比较长了,捐赠问题不大。”宋文今天非常和善的和孙立恩解释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带着主任们一起走进了综合诊断中心,“我们去抽血,孙医生,你带着顺德和尚在你们中心里转一转,参观参观。” 院长的指示……孙立恩反正是没有胆子能说一声“不”的。更何况现在确实也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而宋文院长等人也基本就只是排队抽个血而已。孙立恩和其他几个相熟的主任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自己就带着顺德和尚朝着楼上走去。 既然要参观……那就彻底看一遍呗?孙立恩这么琢磨着,然后带着这位和整个综合诊断中心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和尚上了二楼。 第887章 抽血 和尚在孙立恩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走着,他颇为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建筑物,但并不怎么说话。而孙立恩则大概介绍了一下综合诊断中心的构成,功能以及“接诊的病人都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要在不违规的情况下介绍最后一点,很需要一些技巧。虽然内心很不愿意承认,不过看在这么介绍最为合适并且还不会违规,他在沉默几秒钟后说道,“我们综合诊断中心接诊的,一般都是比较……罕见而且难治的病人。” “解除病痛,这是大功德。”顺德和尚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的问道,“大楼外面竖的那尊铜像是……?” “那是周秀芳老师。”孙立恩想了想,向和尚讲了一遍周秀芳老人的故事,“武田制药的总裁小林先生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非常感动,于是决定向我们捐赠这么一个综合诊断中心。但要求以周秀芳老师的名字命名。” 顺德和尚想了想,非常感慨的说道,“以身渡人,这是菩萨手段啊。” 孙立恩对于佛教的这些说法不是非常感冒,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这是在夸奖周秀芳老师。带着这位和尚溜达了一圈,孙立恩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挺好奇的那个问题。 “顺德师傅……”孙立恩尽量用比较和缓的口气问道,“您是怎么想起来,要给小嫣然捐献器官的?” 顺德和尚笑了一声说道,“因为我请几位居士打听了一下,捐献器官不需要我自己出钱——和尚是出家人,哪有钱财可用呢?” 这个答案就有点打机锋的意思了。孙立恩转过身来问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捐器官呢?虽然现在手术方案已经很成熟了,可这样的手术,对身体肯定是会有损伤的。” “那么,这样的损伤能不能随着时间经过,慢慢长好呢?”顺德和尚笑着问道,“如果不能,那这样的损伤会不会影响和尚我每日坐禅念经,日课修行?” “大部分都是能长好的……”孙立恩有些不太明白面前这个和尚究竟想说啥。 “那就是了。”和尚合掌念了一句佛号后说道,“和尚只不过难受些日子,却能换来小施主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正常人生,那这不就是件好事么?”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器官,这么决定会不会有些太……轻易了?”面前这个和尚确实和孙立恩以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至少和那些满大街找人“结缘”的和尚不大一样。 “孙医生,我是个和尚。”顺德朝着孙立恩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僧衣,以及光溜溜还带着戒疤的脑袋,“和尚修行,讲究的是放下和清静。虽然僧戒中有不得虐待、损毁自己身体的戒律,但佛陀还能割肉饲虎,顺德我麻醉后捐一块肝脏救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 · · 孙立恩正在接受佛教知识的洗礼,而在一楼,抽血的工作基本已经进入了尾声阶段。 除了宋文和钱红军以外,有意愿捐赠肝脏并且过来接受抽血的医护工作人员一共有三十一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宋文对这次院内抽血捐赠并不抱太大期望——器官配型是一项非常困难而且小概率的事情。亲生父母都未必能够匹配出最佳结果,更何况这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来配型?顺德和尚确实是个极小概率的特例,他的匹配结果已经相当理想了——hal配对点位中,最关键的dr和hla-a、hla-b点位全部吻合,只有bw点位不太吻合。 hal系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比对过程,其中决定能否进行移植的主要是“hla-a、hla-b和dr”三组点位。这三组点位直接决定了受体器官的存活情况。而dr点位主要管控急性排异反应,hla-b和hla-a主要决定移植器官的远期存活率。其中hla-b的作用要比hla-a更大一些。 dr有24个点位,hla-b有61个点位,hla-a则有28个点位。这113个点位决定了患者是否能够接受捐赠,以及捐赠后器官是否能够正常运行下去。 换言之,当一个捐赠者的hla配型中,dr全匹配,且hla-b全匹配,hla-a部分匹配时,这就几乎可以算是非常好的情况了。而顺德和尚和小嫣然的匹配程度比这个更高……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法规管着,宋文都想直接上移植了。 从基因类型上来看,小嫣然的配型属于比较常见的那一类。可能几百上千个配型中,就能匹配到一个。但……这么好的机会,却因为法规的关系不能去做。宋文除了表示遗憾之外,能做的也就是叫上院内其他有捐献意愿的医生,一起过来查一下看看。 为小嫣然捐献肝脏,宋文自己当然是愿意的。要不是因为有些法律和规定原因影响,她都想干脆把小嫣然收养了算了——这个小姑娘虽然经历有些可怜,但她可真不是一般的懂事。平时怯生生的样子慢慢养好了之后,那个天真可爱而且还特别善良的样子,就连宋院长都有些抵挡不住。 但其他的医生们却不一定都有这个意愿。当钱红军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宋文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得马上控制消息的传播范围。 匹配不到合适的供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要是因为这个寒了人心,以后四院还怎么继续工作?这要以后有人工作上出了问题,宋文还凭什么去批评甚至处罚下属呢?哪怕处罚足够公正,恐怕都有人会嚼舌头说什么诸如“还不是因为当时没有捐肝,所以挨了报复”之类的话。 所以,必须控制消息流传的范围,并且要马上把自己从这个事情里摘出来才行。宋文和钱红军讨论了一下,然后达成了一个共识——老钱出面去传递消息,然后绝口不提宋文的事儿。 等宋院长按时出现在人群里的时候,才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但宋文却绝口不提别的事情,只说自己是来一起看看的而已。 “行了,各位抽完了血就赶紧回到岗位上去吧。”宋文挨个把已经完成了采血的医生们轰了回去。等到整个综合诊断中心一楼大厅里只剩下了钱红军和自己之后,她才撸起了袖子坐了下来,“接下来给我抽血。” “样本不要署名,写个标记就行。”钱红军补充道,“还有,给宋院长取样匹配的事情,别告诉其他人。” 负责采样的护士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点头答应了下来——开玩笑,宋院长不想让人知道,她哪儿有胆子把这个事情往外说?再说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抽就抽了呗。 几分钟后,两管暗红色的血液被收入了样本盒里。 按照一般速度,一天之后,医生们就能够知道匹配结果了。 第888章 心劫 顺德和尚是个挺风趣的和尚。而且还非常健谈。 溜达了一圈到了一楼,顺德和尚和孙立恩正好碰见了准备做一次胸腹部CT的张谢娣。她躺在床上和孙立恩打了个招呼,然后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位师傅也是病人?” “按照这边医生的说法,小僧脑子有病。”顺德和尚非常顺畅的接过了话头,然后黑了自己一下,“不过这个病,我想医生们大概是治不好。” 这下就轮到孙立恩尴尬了,他明显能从张谢娣的眼神里看出对自己的批评,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没礼貌”。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是没说不能开玩笑。”顺德和尚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替孙立恩开脱道,“孙医生非常体贴而且善解人意,如果孙医生是佛门居士,我恐怕要怀疑他修得了他心通的神通。” 顺德和尚站在门口,和张谢娣聊了一会天。孙立恩在一旁明显能够看到张谢娣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温和,也越来越舒展。 等CT室内准备完毕,上一位从门诊过来的病人走出检查室后,张谢娣被护士推进了房间。而顺德和尚则换了一副有些严肃的表情对孙立恩道,“这位女施主……心里有劫。” “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处理的范畴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转移了的小细胞肺癌本来就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张谢娣现在明显对治疗已经产生了抵触心理——她似乎觉得放弃治疗然后病亡更好一点——这样还能早点见到自己已经牺牲了的儿子。 医生大多都是无神主义论者,孙立恩也不例外。他非常坚定的认为,人只有活着才能拥有幸福的可能。但……他只是个内科医生,对于患者的这种思路,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干预。 “和尚我只是个和尚,不是给人去心病的医生。”顺德和尚认真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也许孙医生你们应该去问问心理医生的意见。” 孙立恩奇道,“我看师傅你刚才和那位病人聊的还不错,您和她聊聊能有用么?” “我要是能靠说话就让人打消这种念头,那我还当什么和尚?”顺德和尚一脸无奈的朝着孙立恩摊了摊手,然后又把双手在胸前合十,然后认真道,“漏尽通是大阿罗汉果位才有的神通,可顺德和尚我只是个和尚。” “那……那我和心理科联系一下。”这位和尚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孙立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其他的反应。不过既然人家这么说了,而且张谢娣确实也表现出了一些对治疗的抗拒,那请心理科过来做做辅导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阿弥陀佛。”顺德和尚非常高兴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参观已经差不多了,孙医生可以留步。和尚等会想在外面的菩萨像面前诵经一番,然后就会自行离开。”他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医院不是宗教场所,不能焚香做课,这一点和尚还是知道的。” 孙立恩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顺德说的“菩萨像”就是周秀芳老师,他不禁有些诧异,“周老师应该不信佛的啊……” “以身渡终生,这就是菩萨手段。”和尚认真道,“虽然周失主自己不信佛,但不妨碍我们这些末学后进以菩萨之礼待之。” · · · 顺德和尚果然在周秀芳的铜像面前沉默肃立了一会,然后就转身自行离开了。孙立恩站在二楼的窗台前面看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忘了让这位和尚看看自己是不是脸特别黑了…… 顺德和尚明显和其他的和尚不太一样,至少和孙立恩见过的那些和尚大有不同。从个人情感而言,他更愿意问问这位和尚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得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和尚只是个和尚”之类的话,这么一想……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今天的病房工作没有什么太过复杂或者艰辛的地方,就是有些心累。孙立恩苦笑了一声,让问候打开了病理科发来的检查报告——在CT室进行检查的同时,陈天养还专门去了一趟检查室,并且为张谢娣完成了淋巴穿刺检查。 正式的石蜡检测结果需要一天之后才能得出,目前病理科返回的检查结果是冰冻快速检查的结果——这种检查速度快,但是相对的准确率就要稍微低一些。 不过……孙立恩皱着眉头快速浏览了一遍病理学检查,然后叹了口气关掉了页面——病理学检查明确淋巴肿大就是小细胞肺癌扩散……这要再准确一点,还能准确成啥? “给肿瘤科叫会诊吧。”孙立恩这边很无奈,而马永芳也正好过来敲门,作为接诊医生之一,马永芳也能看到这些检查内容,“基本可以明确是小细胞肺癌,尽快制定治疗计划吧。” “行。”孙立恩有些疲倦的搓了搓自己的脸,肿瘤治疗专业性极强,而且往往需要结合核医学科、肿瘤内科和外科等等手段共同进行。这样的方案肯定不是孙立恩能搞定的——就算把整个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都绑在一起,那也不如一个专门的肿瘤科医生好使。 专业的问题,要交给专业人士。现代医学是一项分科越来越细的精细学科,妄想一个人搞定所有问题,那是不现实同时也不切实际的。 “除了肿瘤科以外,我还打算让心理科那边排个医生过来给患者做一下心理辅导。”孙立恩并没有着急请会诊,顺德和尚说的话确实让他有些在意,“患者的心理状况不是太好,我想让他们干预一下。” 马永芳有些奇怪的看了孙立恩一眼,“你是她的主管医生,而且还是一组的组长……这种事情不会还要我来批准吧?” “额……”孙立恩一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我就是打算问问你的意见——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本身应该不会导致患者出现精神障碍吧?” “反正我没见过。”马永芳点了点头,“内分泌类型的疾病确实有可能导致精神障碍,但那主要集中在甲亢和甲减的患者身上,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很少有这种情况……唔,电解质异常有可能影响患者的精神状况,但咱们现在不是已经把她的电解质紊乱给纠正回来了么?” “就怕这个影响可能有滞后性。”孙立恩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后说道,“那行,我先叫会诊。等肿瘤科那边出了方案以后,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看着马永芳离开了办公室,孙立恩靠近了座位里,然后苦笑了两声。不光是张谢娣自己有心劫啊……在她的诊疗上,孙立恩恐怕也有个心结在。 第889章 抱薪者 世界上没有几个医生能够看管生死。虽然有外挂,但孙立恩也并不能对生死就保持一个淡漠的心态——有时候,他甚至还有些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冷漠一点。 或许冷漠了,就不会那么累吧? 孙立恩在张谢娣的病情上有心结,一方面确实是因为生死,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最朴素的道德观念——好人应该有好报。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中。非典时期的医务人员是抱薪者,和平时期的烈士和烈士家属也是抱薪者。 他们所承担的风险远超过了职业所带来的正面收益,他们的工作具有重大的意义和社会价值。所以,为了这份意义和价值,他们义无反顾的顶在最前面。 正因为这样,作为被保护的人,作为在风雪中火堆旁取暖的人,孙立恩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他们做些什么。 应该做些什么,和“做什么都没用”的现实冲突,才是让孙立恩头疼的根源所在。不管他再怎么能开挂,状态栏再怎么好用,现实就这么冷冰冰的摆在眼前——张谢娣患有小细胞肺癌,肺部占位病变尺寸大于三厘米而小于四厘米,同时还有一个单一的锁骨处淋巴转移。 更加精密的分期计算需要靠肿瘤科医生来搞,但根据孙立恩查到的资料来看……小细胞肺癌仅单发转移灶分期属于M1c,12个月的生存率大约25%,24个月生存率约6%。 而大于三厘米小于四厘米的占位属于T2a分期,但这个相对较好的分期没有任何意义。 根据目前的研究指南结论,任何小细胞肺癌的M1c患者,五年生存率为0%。 张谢娣的生命最多只有五年,而且目前来看,她很有可能连12个月都撑不过去。 · · · “这个……积极治疗吧。”前来会诊的肿瘤科医生在看到了张谢娣的胸部CT、淋巴穿刺冷冻病理检查报告之后,直接放弃了“订制一个特殊治疗方案”的想法,“肺部的病变已经不重要了,有单发转移,那就一定撑不过五年。” “我现在希望的不是她能撑过五年。”孙立恩叹了口气,“能不能让她……在比较有生存质量的前提条件下,尽量延长生命?” “这个当然是我们的最主要目标。”肿瘤科医生很无奈的说道,“可问题是……没有这种手段。这是小细胞肺癌,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前来会诊的医生看了看张谢娣的检查报告后问道,“她身体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孙立恩摇头道,“她的肿瘤导致了抗利尿激素分泌异常综合征,头晕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人比较瘦,而且精神也不太好。” “以往我们一般会用放疗和化疗进行联合治疗,化疗一般有效率比较高,但是复发率也非常高。往往只要几个疗程,就会出现耐药。”肿瘤科的医生皱眉道,“如果不考虑尽量延长寿命,那全程姑息治疗或许她还能好过些。如果一定要争取延长寿命,那我建议她或许可以试一试免疫靶向药物。” “用靶向药物……能提高多少生存期?”孙立恩再次强打起精神问道,“效果怎么样?” “和传统方案比,效果确实很好。”这次轮到肿瘤科的医生无奈了,“不过根据他攻击数据……比起传统的化疗,使用靶向药物联合化疗,平均大概能延长五个月的生存期——从差不多十四个月提升到十九个月左右。” 五个月。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默了下来。 “今天辛苦你一下,先做个方案出来吧。”沉默了好几秒钟之后,孙立恩沉声道,“我……我去和民政局那边的工作人员谈一谈。” 作为烈士家属,张谢娣的治疗和生活都是由民政局和退役军人事务部共同照顾的。而由于退役军人事务部那边暂时还比较缺乏工作人员,所以张谢娣这边的照顾主要走的还是民政局。 之后要对肿瘤进行治疗,首先得看负责给钱的民政局和退役军人事务部能不能支持,另一方面……孙立恩其实也有些其他的心思。 这个消息,他实在是不太想自己去和张谢娣谈。哪怕要谈,他也得拉个人一起去才行。 · · · “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被孙立恩一个电话叫来的民政部工作人员是个中年人。他在听完了孙立恩的诉说之后,第一反应是痛斥孙立恩居心不良,“这种事情,你告诉我有什么用?” “治疗费用这个不是应该你们出么?”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这后续的治疗费用很高的,你们要是不支持,我们怎么搞治疗?”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一遍孙立恩,“我说小同志,你这个思想怎么还停留在80年代?我们的工作是照顾一下老人家,但是看病的治疗费用,除了医保和她的商业保险之外,还是要她自己承担的——如果确实承担有困难,我们可以对接一下其他的慈善机构或者组织捐款。但是我们的财政拨款和费用……不可能贴在这种地方。” “她自己能承担的起?”孙立恩愣住了,“她没有什么收入和积蓄吧?” “根据相关规定,烈士和因公牺牲的现役军人,其遗属享受一次性抚恤金。”民政局的这位工作人员解释道,“一次性抚恤金的标准是上一年度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加四十个月的本人月工资。二等功的话,军区还会按照15%的比例增发一次性抚恤金——这一笔费用加在一起大概八十多万。再加上每年的优待和民政部门的慰问,她支付自己的治疗费用问题应该不是很大吧?” “既然承担有困难,你们可以对接……”孙立恩开始耍起了无赖,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应该怎么去面对张谢娣说出这种话来,“而且入院的时候,你们是作为代理人签字的。那就一起去!” 尽管特别不情愿,但是民政局的这位工作人员确实是当时送张谢娣入院时的签字人。孙立恩的行为虽然于情不合,但于理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和孙立恩一起拖拖拉拉的走到了病房门口,敲门后,两人同时听到了张谢娣的声音,“是孙医生吧?请进。” “张阿姨。”孙立恩探头进了病房,然后一拽民政局工作人员的袖子,“您看看谁来了。” “哦,小李啊。”张谢娣有些艰难的侧过了脑袋,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看看,我正想着得跟你说一声呢——我在这里挺好的,你就不用过来了,结果电话还没拨出去,你就到了。”她朝着这位姓李的民政局工作人员亮了亮手机,上面正好处于拨号界面,“民政局李辉”五个字就在屏幕最中央的位置上。 “嘿嘿……我这个人禁不住念叨。”李辉马上一改之前的苦瓜脸,习惯性的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张姨您都挺好的?” “挺好挺好。”张谢娣答应了两声,然后说了声抱歉,随后把脑袋重新扭回到平躺的位置上,“我这一动脑袋就头晕,不好意思啊。” “我们这次过来……”孙立恩正想速战速决说正事儿,却忽然听到张谢娣提问道,“孙医生,我有个问题——你们综合诊断中心门口的那尊铜像……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我看着有些眼熟呢。” “那位……是周秀芳医生。”孙立恩有些诧异,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大家都对周秀芳开始感兴趣了起来。“周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教授……”他大概说了一边周秀芳的事迹经过,然后说道,“铜像是武田制药那边出资建起来的——我们宁远医学院里也有一尊。” “了不起。”张谢娣轻轻拍了拍床垫,然后问道,“那这个捐献遗体,有什么流程要走?” “您问这个干什么啊?”李辉出言打断了张谢娣和孙立恩的谈话,“您考虑这个有啥用?好好配合医生治疗,过不了多久就能出院啦……” “我不治了。”张谢娣用虽然虚弱,但却非常坚定的语气打断了李辉的话,“我想把遗体捐给国家,然后把我那些存款,还有那套房子,都捐了。”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完全不容置疑,“你们也都别劝我,尤其是你——小李,你们要是不给我帮这个忙,那我就自己写遗嘱。” 孙立恩和李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问题。 “我儿的抚恤金,我一分钱没动。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我这当妈的怎么能舍得动?”张谢娣叹了口气,“可是国家给的钱,就这么放在银行里,我死了之后没个去处也不好。小李,你给我帮帮忙,把所有的钱都分成两半吧。一半捐到你们民政局,这些年多亏了你们照顾我。剩下的一半,捐给那些当兵退伍的娃娃们。”她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但在提到“当兵退伍的娃娃们”时,声音却有些发颤,“那些都是好孩子,退伍了,也得要有人关心他们。我这些钱不多,但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李辉还想说些什么,但憋红了一张圆脸,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张姨,您先不要这么着急下决定。要不然……您先听听医生怎么说?” 第890章 休息 李辉的话并没有换来张谢娣的积极响应,她只是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问道,“我这个病,是不是就算积极治疗,也活不了多久?” 孙立恩试图否认这一点,他争辩道“积极治疗的效果是需要随时评估和调整的……” “你就说嘛,最理想的情况下,如果不治疗,我还有多长时间?”张谢娣压根就没搭理孙立恩的辩解,她一针见血的问道,“是不是不超过一年?” “……是的。”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努力说服道,“如果积极治疗,我们还是能够延长您的无进展期……” “不用你们费心啦。”张谢娣看了一眼脸憋的通红的李辉道,“小李啊,你给张姨我帮个忙——我要出院回家。” · · · 张谢娣出院了。她带着和善且理解的态度,在出院告知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这些东西应该是我来签字的。”她按手印的时候,还在不停的向李辉和孙立恩道着歉,“但我现在晕的实在是不舒服,按手印没问题吧?”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张谢娣这才放心了一些,她好像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似的,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起来,甚至就连话也变多了,“这样就好。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我这都已经是孤家寡人了,肯定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的……”按完了最后一个手印之后,张谢娣抬头看了看表情非常难看的孙立恩和李辉,然后有些不满意的咳嗽了一下,随后批评道,“你们两个怎么这个表情?” 孙立恩和李辉连交换眼神的兴趣都没有,他们同时露出了一个很没有诚意的“惨笑”,并且异口同声的发出了反问,“没有呀,我们哪儿有什么表情啊?” “高兴一点。”张谢娣强忍着头晕,拍了拍孙立恩和李辉的肩膀,“我老太婆自己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过段时间,我就又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对象、还有我儿子了。这多好啊?”她真的露出了一副期待的表情,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阖家团圆的样子,“我不怨人,也不怨老天爷,更不会怨国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可……我还是想要原来的家。” · · ·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休息两天。”在办完了张谢娣的所有出院手续,并且目送着李辉用自己的私家车载走张谢娣后,孙立恩径直来到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办公室。老帕今天因为要调整齐嫣然的免疫抑制方案,所以难得出现在了办公室里。而孙立恩敲开门后,非常直接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并且,他为自己的要求列出了一条不容拒绝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休假过了。” 孙立恩说的休假不是那种一年只有几天的年假。年假的部分他还打算留着在过年前后用呢。他所说的休假,是每周的固定双休日——自从在综合诊断中心开始工作,他就几乎没有休过几个周末。 用最近流行的话来说——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 以前因为病人的情况比较麻烦,而且孙立恩自己还有余力,所以他才能一直强扛着一直干到了现在。可这一次……因为张谢娣的问题,孙立恩实在是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那就去好好休息,我给你五天假好了——要是中间有什么搞不定的病人,那就再给你打电话。”帕斯卡尔博士虽然是个不怎么管事的主任,但他比其他人更清楚孙立恩忙成了什么样子。事实上,他也不止一次的私下建议过孙立恩放慢脚步休息一下。只不过这些建议都被忙着工作的孙立恩抛在了脑后。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了孙立恩请假的消息,帕斯卡尔博士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孙立恩的请求,并且还非常好心的提议道,“宁远西边,有个国家森林公园你知道不?” “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冬天去森林公园……他是觉得这个举动有些不大对劲的。 “国家森林公园比较适合夏天去,不过,我要向你推荐一下那边的一个温泉度假中心。”帕斯卡尔博士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然后递向了孙立恩,“我上次带着陶德他们去玩的时候,两个小家伙感觉有些无聊。但那边的环境真的不错。”他朝着孙立恩挤了挤眼睛,“你也知道的,小孩子们不喜欢的地方,一般都比较安静,而且非常适合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用来放松自己的神经。” 这倒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建议。孙立恩朝着帕斯卡尔博士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了这张名片。名片的质地相当不错,上面用一行带着纹理的小字写着“宁远温泉”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电话号码,仅此而已。 “这家度假中心规模不小,不过营销手段却做的一塌糊涂。”帕斯卡尔博士笑着点了点卡片说道,“你只需要打电话过去,然后说自己是几个人,要住多久就行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你能打得通这个电话,那你就不需要担心其他的问题。” “这么高端?”孙立恩有好奇的翻来覆去看了看这张名片,然后问道,“这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有一封邮件直接送到我办公室去,里面就夹着这么一张名片。”帕斯卡尔博士说道,“那边就彻底是个散心的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最好自己开车去。” “那我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孙立恩真的有些好奇了,他摸出手机问道,“我现在打完电话就算休假了?” “从明天开始吧,今天这还有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帕斯卡尔博士看了看表,然后提议道,“我听说你最近腰疼?要不你就干脆趁这个机会再去中医科扎个针呗?” “算了。”虽然中医针灸当时缓解疼痛有奇效,但是孙立恩实在是不想再屁股疼一次——那个感觉也不怎么好受。他为自己的行为解释道,“泡温泉不是也有缓解疼痛的作用嘛,说不定我连续泡几天就能好呢?” “那个作用其实就和热敷差不多。”帕斯卡尔博士笑了笑提议道,“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搞个热水袋一直敷一敷嘛,注意热敷时间,不要低温烫伤了就行。” 第891章 有备无患 一直熬到下班为止,孙立恩都躲在自己的座位前面一声不吭。只要没有人特意来找他,那孙立恩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总而言之,绝不给自己找事儿。 有好几天的休息机会,他也不是没想过回家看看。不过一想到自己只要回家,中富医院就有无数个地雷等着自己去踩……孙立恩决定还是为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一下,先别回去比较好。 如果真有梅师姐和中富医院搞不定的病人,也可以直接送到四院来嘛,孙立恩决定自己还是别去自找麻烦了比较好——反正人家真要送人过来,那也有两个治疗组的医生们负责治疗,世界又不是少了一个孙立恩就会从此陷入混沌和混乱之中。 做好了去度假的心理建设,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去问问看女朋友能不能去了。孙立恩给胡佳发了个信息,并且说明了自己准备休息几天的事儿。同时还“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那个“没有什么小朋友,会非常安静而且惬意”的度假村大概是个什么模样——描述的内容反正全都是从帕斯卡尔博士那边剽窃来的。 然而,这次看起来胡佳并没有办法跟着他一起去放松了。胡佳发过来一个哭脸,然后还跟了一串抱怨,总体内容大概是最近整个手术室的护士们都开始进入了人生重点阶段。怀孕造人的一个接一个,而且中间还夹杂着几个最近因为流行性感冒而不得不请假的护士。 总之,护士们现在人手非常紧张。以目前的人手和排班安排,倒是不会影响择期手术和急诊手术的进行。但是再人手再减小下去,择期手术可能就得有一部分出现延期。胡佳倒是也想出去休息几天,只不过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休息是别想了。 自家女朋友忙成这样,孙立恩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办法——那就只能以后等她有空了再说呗。 等到下班,确认没什么事情之后,孙立恩按照卡片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过去,响了三声后,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孙医生您好,欢迎致电我们温泉度假中心,请问您这边是几个人来?” “额……一个。”孙立恩非常震惊对面居然知道自己的电话,不过这样也好,省的自己还要费力气去说明。 “好的,您什么时候能到?如果是今晚就到的话……”对面说话突然中断了一下,似乎是正在确认什么东西,随后,对面就带着非常愉快的语气说道,“如果您今晚就入住的话,除了晚上十一点没办法使用公共浴池,其他的服务全部都没有问题。” 孙立恩琢磨了一下,然后决定干脆就今晚出发算了,“那我就今晚过去。” “没有问题。”对方顿了顿,然后问道,“您对景观有什么要求么?比如希望直面山谷,或者希望窗外能够看到雪?” “这些都没关系。”孙立恩对窗户外面的风景真的没有什么喜好,他就是单纯的想找个地方狠狠睡上两天,然后泡泡温泉放松一下自己。 “好的。酒店的地址定位我等一下通过微信发过去——您的微信可以通过手机号码搜索到是吧?” 非常顺利的获得了定位,孙立恩站起身子准备往门口走,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被布鲁恩博士给拦住了。 “你要去度假是吧?”布鲁恩脸上的胡子又茂密了起来,他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对孙立恩道,“你就打算这么走?” “不……不然呢?”孙立恩被布鲁恩盯的头皮发麻,他不自觉的顺着布鲁恩的眼神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这个……没啥问题吧?” 布鲁恩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保持着非常认真的语气道,“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的不充分。既然要出去度假,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那怎么办?”孙立恩问道,“我……我走之前先去找个寺庙拜一拜?” “求神拜佛,那是小布尔乔亚才会干的蠢事。”布鲁恩博士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然后用厚重的巴掌在孙立恩的肩膀上一拍,“你跟我来。” 跟着布鲁恩走出了综合诊断中心,孙立恩在停车场里看到了一辆巨大皮卡车。车身涂成了灰色,车门上还印着一个巨大的熊头。 “这是你的车?”孙立恩看着布鲁恩博士熟练的打开了皮卡后斗,然后震惊了一把——他还以为布鲁恩平时只骑摩托车呢。 “冬天骑摩托车实在是有些太冷了。而且也不够安全。”布鲁恩博士半个身子探近了带顶的后斗里,然后扛出了一个能到他腰部高的大号工程塑料拉杆箱。 “你的车在哪儿?”布鲁恩博士从车斗里钻了出来,然后擦了擦脑袋上并不存在的汗,“走,把这东西放你车上。” “这……是什么啊?”孙立恩看着灰色底,橘红色上盖的箱子,其实已经猜到了六七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这箱子我车上可能装不下吧?” “放心,这个尺寸我算过的,你的沃尔沃一点问题都没有。”布鲁恩博士拽着箱子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里面是全套的抢救设备,同时还能支持一台紧急开腹手术——不过没有制氧机和止痛的药物,这个你用的时候自己小心一点。” 果然是那套抽奖的奇葩礼物!孙立恩苦笑着问道,“我是去度假,又不是去开战地医院——我带这个有什么用啊?” “孙立恩医生,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的不全面!”布鲁恩停下了脚步,然后批评起了孙立恩,“别的医生出去度假,那就只是去度假了。你出去度假,说不定就要碰见三五个急救抢救,两三个危急重症和那么一两个罕见病的病人需要帮助。到时候你怎么办?就靠手啊?我问过帕斯卡尔了,那边可没有什么武田制药的产品展,到时候你过去了两眼一黑,怎么救人?” “这里面的东西都比较基础,但是我已经检查过了,都在最佳使用期内,而且质量非常不错。用来争取时间肯定是够用的。”布鲁恩博士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塞到了孙立恩手里,“上面是我自己加进去的各种抢救用药,你拿着看看——都带着图片的,等需要用的时候交给普通人,他们也能根据指令找出来。” 第892章 度假 开着车,孙立恩一路小心翼翼的朝着手机定位的地址驶去。他不止一次感觉自己压根就不是去度假的,而是准备去开个野战医院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谁家度假的时候衣服就带一个双肩包的分量,车后备箱所有的空间都得让给急救箱的啊?! 也不知道那头活熊到底是怎么算的,这个巨大的急救箱正好把整个后备箱的空间塞了个满满当当——正好放进去,还能把手从缝隙里抽出来的那种“满满当当”。除了能把手撤出来之外,基本没有空间再放其他东西了。 好在沃尔沃的后轮用的是空气悬挂,车虽然感觉上笨重了不少,但仍然处于“能开”的地步。但道路上偶尔的积雪和积冰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对象了——尤其是在上山的山路上,偶尔碰到一段这样的路况,孙立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和血压都在迅速上升中。 已经开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了,孙立恩不止一次的琢磨过要不要干脆掉头就回去算了。但好不容易开到了这里,现在再调头回去,恐怕要再遭受一次折磨——上坡都让人这么胆战心惊,鬼知道下坡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孙立恩用双手紧紧攥住方向盘,然后开始在心里后悔,早知道这样,那就多带几件t恤过来了。 冷汗已经快浸透了孙立恩的后背,等他终于看见了山顶那让人感觉到温和以及舒适的暖白灯光时,一个电话也正好打了进来。 “孙先生,我这边是温泉度假中心,我想跟您再确认一下行程。”大概是因为时间有点晚了,所以人家专门打了电话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取消预定,“您确认今天的行程还是维持不变是么?” “对的,我马上就到了。”接下来就是一段平路了,而且看上去这家度假酒店距离已经不远,孙立恩这才舒心道,“我已经能看到你们酒店了。” “您……已经能看到了?”没想到一句平常的话却引得对面的接线员一阵惊讶,“您是自己开车上来的?” “对啊。我已经快到你们门口了。”孙立恩有些奇怪对方的举动,“有什么问题么?” “因为路不太好走,所以我们一般都是让客人把车停在山下的停车场,我们的车会下山去接的。”电话那头的服务员连声道歉道,“今天给您预定好了之后没有及时通知给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也已经快到了。”孙立恩对这个并不是很在意,反正坐在车里倒也不怎么累——那些积冰和积雪路面是有点吓人,不过沃尔沃开起来基本也没怎么费力,不愧是带着北欧血统的四轮驱动旅行车。 “好的,我们会在门口等您。”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似乎也没太把孙立恩自行开车上山当成什么少见的事情,“孙医生,等会见。” 孙立恩挂了电话,然后提起了精神继续小心驾驶——自己这个脸有多黑,孙立恩其实是最清楚的那个。脸黑不说,现在外面天色也黑,而且在他车的后备箱里还背着一套最少可以给五个人开肠破肚再缝起来的道具。 这种先天条件下,不出点事儿孙立恩自己都觉着不正常。他现在唯一的期望是,这个事儿最好出在酒店里,而不是半路上——这要半路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咔嚓被自己用车一怼……这怎么救?万一没救回来,会不会被当成杀人灭口啊? 脑子里可以乱,但手上绝对不能乱。孙立恩用25公里的时速,慢慢悠悠晃悠到了山顶的酒店门口。然后就看见了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一票人”。 “孙医生。”领头的那位看上去脸色不是太好,大概是因为穿着单薄的制服,在山顶上又站了一会的原因,“您……您这边请。” “你们需要赶紧暖和一下自己。”孙立恩打开了电子手刹,然后下车问道,“你们先进去吧,我把车停在什么地方?” “有工作人员会帮您把车停到停车场里的。”虽然孙立恩要求他们尽快回去,但这七八个工作人员仍然站在门口,非常有职业精神的一动不动。“您有行李需要搬运么?” “额……”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有的,后备箱里有个大箱子比较沉,这个要搬到房间里去。还有一个背包,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 · · 不得不说,这些高端“度假中心”的工作人员确实训练有素——或者说,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孙立恩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带个巨大的带有红十字标志,并且上面还写着“紧急手术用品”的箱子有些奇怪。 但让孙立恩没想到的是,这帮工作人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询问自己需不需要在房间里专门放一台aed! “我感觉自己带这么个东西就已经挺奇怪的了。”孙立恩忍了又忍,但实在是没忍住好奇,于是出言问道,“你们不好奇就算了,为什么还会问我需不需要在房间里放一台aed?” “我们的营业宗旨,就是尽一切可能,让客人感觉舒适。”前面带路,并且提议往孙立恩房间里放aed的服务员非常理所应当的说道,“您的职业是医生,自己随身会携带一个巨大的医疗箱。这就说明您在自己的工作环境下,或者在有工作所需设备的时候可能会感觉到安心。所以,为您的房间单独放一台aed这个想法应该也比较正常吧?”她笑了笑,对孙立恩解释道,“我们以前接待过一位职业画家,他当时要求的是房间所有的表面都需要覆盖上油画画布,这样才能睡的安稳。” “你们真的在房间里铺了画布?”孙立恩好奇的问道,这可是个大工程。 “当然没有,我们经理最后决定不接待这位客人。”服务员笑了笑,带着孙立恩走到了一扇黑色的木门前面,“这就是您的房间了。”说完,她就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件可以被称为“广阔”的房间。房间内采用新中式设计,墙壁是令人舒心的淡米色。家具在房间内并不显得“拥挤”,零散的精心布置反而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窗户外,是一片带着黄色灯光照明的园景,地面上有些积雪,但松树造景仍然带着一股生机。房间位于一楼,门外就是一个长宽大约五米的石制温泉池。温泉的热气升腾而起,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 “您的房间自带的这个温泉泡池全天都可以使用,两遍都有隐私围栏,可以放心使用。”服务员笑着介绍了一下,并且提醒道,“您的晚餐会在大约半小时后送到,您有什么忌口的东西么?”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有菜单么?”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都是配餐制。”服务员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歉意的笑容,“不过,如果您有什么想吃的菜色,也可以跟我们提前通知一下——最晚十个小时之内就能送到。” 第893章 夫妻夜谈 这个晚上,宁远的风雪突然变大了不少。西北风几乎是带着哭嚎的声音席卷了整个宁远,巨大的雪片就像是被女神撕碎的情书一样,在风中翻滚着。总而言之,突出一个无情冷酷。 在家中的宋文从下雪开始,表情就没有缓和过。等大雪和西北风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就更难看了。 “屋漏偏风连夜雨。”宋院长在阳台上点燃了香烟,然后皱着眉头把窗户又打开了些,“想抽根烟就下雪?你这贼老天真是越来越不开眼了。” 高大且华丽的独栋别墅中,并没有响起戚总劝慰宋文的声音。最近的天气可能会继续恶化,省里紧急召开了一场安全生产会议。作为省内最大的民营矿业集团,戚芮贞必须出席会议,所以哪怕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这位最大爱好是“回家”的总裁仍然在外奔波。 在家里能够响应宋院长嘟囔的,只有四只体型巨大的猫咪。两只布偶,两只缅因。四只体型比普通泰迪还大的猫在宋文脚边嬉戏打闹,然后偶尔抬头看看宋文,喵喵的叫上两声,然后继续低头专注于打闹玩耍。 反正猫这种生物本身就毛厚,它们并不怎么在意从窗户吹来的寒风。而宋文看着窗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之后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起了手机,“周军,我看今天这场雪下的不小,你们收到上级的应急预案通知了没有?” 电话那头,周军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接到电话,不过我已经开始打电话叫人了。” “按照预订流程来,至少目前先不要太兴师动众的。”宋文沉吟片刻后说道,“目前只是降雪阶段,地面积雪情况和交通问题需要有关部门研判之后再做决定。可以先召集一部分轮休的二线医生,三线和一线的召集先等一等再说。” 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大雪之后没有积雪”的情况发生。但宋文觉得,今年大概没有这样的好事了——这种程度的大雪如果持续下去,宁远的道路维护和清扫能力肯定处理不了。而如果交通彻底受阻,那路上的交通意外反而会减少很多。 大雪封路,那还怎么开车出门? “咱们急诊最近任务比较重,我会让院办那边努力有限保障你们。”要让马儿快快跑,那粮草就得备够才行。宋文当了这么多年院长,对于这一点的认知分外清楚,“按照第二套预案处理,把过来值班的医生,还有回家受阻的医生安排到二楼的观察病房先去休息。” 四院的急诊中心是个非常豪横的单位,从建院之初,他们就为急诊中心留出了非常大的一片扩展空间。目前,四院急诊大楼的整个二楼都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上一次动用二楼,还是因为禽流感而全院封锁的时候——那一次,四院的急诊医生们把一楼抢救室内能挪动的病人全部都转移到了二楼进行隔离。 四院的应急预案中,急诊大楼的二楼一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这里的空间很大,而且标配了八十张单人病床——如果院办紧急启用,最大容纳量可以超过三百张病床。要是加上抢救室和急诊留观室加床,光急诊大楼的一楼二楼就能容纳超过八百人。要是动用了走廊和其他房间,全部按照最大容量加床,一楼二楼一次性能够容纳四千张病床。 这片巨大的空间,就是四院作为地区最大的急诊中心的底气,也是四院会被当做应急事件中第一张牌的原因。只要宁远乃至宋安省出现紧急情况,需要调配医疗力量,那么四院就会作为第一批被动员的力量顶上去。 也正因为此,宋文在看到大雪落下之后,才会第一时间给周军打电话。周军以前在急诊工作的时候,确实经历过不止一次启动应急预案的情况。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主管急诊工作的副主任。 也不知道刘堂春那个老货有没有去急诊帮忙。宋文挂断电话,掐灭了手上的烟,然后听到了楼下传来的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戚芮贞回来了。 · · · “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再晚一点才能到。”饭桌上,宋文给自己的丈夫盛了一碗莲藕汤,然后坐在座位上说道,“今天的会结束的挺快嘛。” “听说是清江水库上冻了。”戚芮贞捧起热乎乎的莲藕排骨汤喝了一口,然后舒展了一下疲劳的身体,“应急办的主任开会开到一半,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我们这帮人又听了一会八股文,然后人家才放人。” “清江水库上冻?”宋文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边不是有热电厂么?” “热电厂能管什么用?清江上游的那个热电厂一天也就百十来吨的排放量,我听说这段时间为了预防水库上冻,他们还专门减了两个散热循环——四五十度的热水直接往下游排。”戚芮贞叹了口气,“人家热电厂排热水防止水库上冻那是废物再利用,总不能让他们停止供电,专心烧热水吧?” “这么说……宁湖估计也麻烦。”宋文放下了手里的汤勺,又开始找电话,“宁湖的水比清江水库可浅的多,要是清江水库冻上了,宁湖估计都得冻透。” “所以应急办的这帮人就跟天塌了一样。”戚芮贞啧啧两声摇头道,“有气象记录以来一百二十年,清江就没有封冻过。当初苏联人援助咱们建这个水库的时候倒是有些防冻措施,不过……”他叹了口气,“这水库都快和我爸一个岁数了,谁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扛得住。” “如果扛不住,问题可就大了。”宋文非常担忧这个问题,“如果水库溃坝……” “那倒不至于,你当咱们政府是吃素的?”戚芮贞对这个倒不怎么担心,“你没搞过工程,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手段。冰面如果对坝体产生了挤压,我们可以爆破冰面。要是人工爆破速度跟不上,甚至可以请驻军来帮忙——你大概不知道,每年为了对抗黄河凌汛,空军都会出动轰炸机朝着黄河冰面扔炸弹的。” 这让宋文放松了不少,清江水库位于宁远西部,水库的水面高度超过城区几十米。如果清江水库出现溃坝之类的问题,那整个宁远恐怕都要被带着巨大冰块的洪水淹没。现在可是冬季,这么一场洪水下来,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好了,说点其他的。”戚家的规矩就是这样,两个一天到外都在外面的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的交换一下自己这一天的经历。“你们医院今天怎么样?那个孙医生是不是又招惹来了罕见病?” “他这两天挺老实的。”宋文也没少和自己的丈夫吐槽孙立恩,她的年龄给孙立恩当妈都绰绰有余,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会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哦对了,我们有些医生去做了肝移植配型。” “做这个干什么?”戚芮贞好奇道,“怎么着,你们医院终于准备开始贩卖医生的人体器官了?” “贩卖不至于,不过确实有这个需求。”宋文大概讲了讲那个不请自来的顺德和尚,以及他所引起的小小“争论”,“要给齐嫣然捐肝,那就必须得符合相关条例。我们这帮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的医生们算是唯一能够符合的。” “这事儿……不好搞吧。”戚芮贞听完妻子的话后,眉头皱的很深,“万一配型成功了,医生们不就只能捐了么?” “所以是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的医生才会去做配型。”宋文喝完了碗里的汤,然后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米饭,“那个小姑娘是可怜,但是又很懂事——所以才这么招人喜欢。” 戚芮贞看到了宋文右臂上的那个新鲜针孔,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轻松道,“要是移植完了,这孩子没有其他问题,要不然咱俩干脆把她领养回来?” “哪有这么简单。”宋文对这个提议反应平平,“她爹妈虽然不是东西,但毕竟还活着呢。我最近还在和民政局的老黄说这个事儿——这孩子的奶奶去他们民政局找了好几次,要把娃娃领回去。” “治好了病再送回去……这就跟羊入虎口一样。”戚芮贞认真道,“程序上的问题总是能够想办法解决嘛,你要是有这个意愿,或许咱们可以试一试。” 第894章 寒风 宋文和戚芮贞的组合本身就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们不大一样——当初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戚芮贞只是个在国营矿井里工作的会计,而宋文则是宁远医学院的研究生。八十年代末的研究生,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这对“奇怪”的情侣。 一起走过三十多年,戚芮贞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哪怕她什么都没说,但戚芮贞也明白,自己的妻子大概是真喜欢那个叫小嫣然的孩子。当医生的妻子不是没见过那些特别可怜的人,但也没见她有过这种主动去检查配型的举动。就算肝脏能够再生,捐献肝脏仍然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宋文虽然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同时还是一所专业医学院校的校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自己的感性思维。她只不过是非常善于在平常的工作中压制这种思维出现而已。 既然这么喜欢……而且那个孩子确实也挺可怜,要不就领养回来呗?反正儿子都已经去首都工作了,他的房间就那么放着确实也有些浪费。戚芮贞用几秒钟的时间理顺了这中间的“逻辑关系”之后,痛快的作出了决定。要是妻子确实觉得和那孩子投缘,领养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反正也不是养不起,反正这份家业本来就没打算留给儿子。 风雪夜中,夫妻夜话还在继续。 · · · “外面的风雪好像变大了。”孙立恩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着晚饭,同时给胡佳发了条消息出去。房间里的供暖非常充足,这一顿日式的鮟鱇鱼锅确实也味道绝佳——度假村方面似乎是担心有客人可能吃不惯日本口味,同时送来的居然还有一锅还在咕嘟着的红烧肉。 鮟鱇鱼锅加红烧肉?这是个什么组合?孙立恩琢磨了很久,但还是没能想明白这个搭配的合理性究竟在哪里。直到把这两份全都吃完了之后,他才逐渐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给饭量比较大的客人准备的。 鮟鱇鱼锅当然好吃,这种看起来奇丑无比简直就像是外星生物的鱼味道非常不错。鲜味和鱼肉的滑润口感蔓延到了整个砂锅里。就连那些蔬菜都褪去了青涩的感觉,在鲜美的鱼汤配合下,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作为一个并不临海的城市居民,孙立恩可真没怎么吃过这种做法。在他的概念里,鱼就应该油炸或者红烧——特别新鲜的可以清蒸。鱼汤这个搞法嘛……那不都是给病人和孕妇准备的? 鮟鱇鱼锅彻底教育了一边之后,孙立恩恋恋不舍的转变了进攻方向,转而开始解决那一小锅红烧肉。这份红烧肉比鮟鱇鱼锅要小得多,砂锅里的整块带皮猪肉大约是半个手掌大小。但罐体却非常深。一层一层的探下去,他才惊讶的发现,这下面别有洞天。 鹌鹑蛋、土豆、瘦肉和豆皮吸饱了汤汁,静静地躺在深红带有琥珀光泽的肉汤里。整体的口味嘛,咸鲜微甜,荤香四溢。 急诊医生别的本事没有,填饱自己肚子的能耐可不算小。孙立恩一个人干掉了两份饭菜之后,这才满足的打了个饱嗝。然后开始和胡佳沟通了起来。 “我听说周主任那边已经在叫一部分二线回来了。”胡佳今天也挺忙,她刚刚跟完了今天的第四台手术,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缩在休息室里,“我好累啊……” “辛苦了领导。”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等这两天忙完,我给你买个小礼物。” “不要珠宝首饰,不要衣服包包,更不要化妆品和鞋子。”胡佳直接堵掉了孙立恩一大半的礼物选择路线之后才说道,“要不你给我买个腹腔镜的练习套装吧?” “买……买那个干啥?”孙立恩奇道,“你又不用上台操作。” “消化外的那帮新手医生太菜了,缝个针都得磨磨蹭蹭的搞半天。”胡佳怒道,“我自己没试过,不好说人家菜。等我买一套练习套装自己试试看——等我练完了就可以喷他们菜了!” · · · 刚刚过来收拾餐具的服务员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由于风雪影响,交通部门决定暂时关闭这条上山的道路。现在山顶上除了直升机能作为交通工具以外,想要下山就只能徒步。 “交通封闭的情况大概会持续两天左右,具体的得看天气变化和交管部门的通知。”服务员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说道,“酒店内部的运营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们的储备非常充足。不过如果您需要点单的话,时效性可能就没办法保证了——确实急需的物品,我们也会努力保障。但最好是提前大概一到两天跟我们说。” “我这边没有什么突然需要的东西。”孙立恩想了想,指着自己房间里那个非常突兀且格格不入的巨大箱子说道,“那个箱子里面装的是应急用的医疗设备,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可以来跟我说——里面应该还有一些常用的药物。” “好的,谢谢您。”服务员非常客气的点了点头,不过看他的表情,大概对方也觉得应该是用不到这种东西才对。“明天您的早餐需要在房间里用?还是到餐厅去?”他向孙立恩推荐到,“如果早上早起的问题不大的话,我个人还是推荐您去餐厅。那边有我们整个度假村最好的风景——从餐厅的落地窗向外看,能看到几乎整个宁远市区。今天雪下的这么大,风景应该会很不错。” “那就去餐厅吧。”早起对于孙立恩来说甚至已经不是“困难”而是“本能”了。他想了想说道,“去餐厅的客人会很多么?”好不容易出来度个假,孙立恩本能的想要离人员密集区域远一点。理由也非常简单——人多就意味着情况多,鬼知道到时候自己会不会碰上什么奇怪的病人。 “目前度假村里也就大概住了十几位客人。”服务员笑道,“这个数量的话,恐怕连窗户前面的位置都坐不满。而且,也不是所有客人都会选择早上去餐厅吃早餐——送到房间里其实也挺不错的。” 送走了服务员,又消化了好一阵子,孙立恩才开始换衣服准备去泡泡温泉。吃太饱了去泡热水澡,很可能出现低血压或者消化不良。具体是哪一种,这个和各人身体情况有关。反正他是不想自己从热乎乎的水池子里一出来就脚下不稳狠狠摔一跤——那个感觉肯定不好。 风雪似乎又加急了一些,穿着浴袍走出房间的时候,孙立恩甚至有一种赤身裸体跳入冰湖的错觉。但进入温泉后,那种寒冷顿时烟消云散。暖洋洋的感觉从脚下开始朝着身体蔓延。这么一个感觉的变化,似乎同时也让孙立恩自己身上的疲劳一起消失了。 看房间里的推荐,酒店里好像还有中医按摩推拿的服务。泡在热水里享受着人生的孙立恩琢磨着,要不要等会泡完了温泉后,再去请人家给自己按一按腰——他的腰疼可还没好呢。 第895章 暴雪 孙立恩一向认为,人最惬意舒服的时候,就是坐在温暖的小阁楼里,捧着一杯热可可或者热牛奶,一边啜饮着,一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街上的人在冷雨中穿梭的样子。 在保证自己温暖舒适的前提下,要是能看到其他人辛苦疲劳的样子,幸福感就会从心底里油然而生。换言之,幸福感存在的基础就是对比。在保证自己基本需求的情况下,看到其他人过得还不如自己,幸福感就这么诞生了。 躺在热水里的孙立恩,正在看着手机里的工作群,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感。 在名为“天降神兵救急小分队”的急诊科工作群里,现在一片兵荒马乱。十几位二线医生每隔五到十分钟就会在群里发送一次自己现在的位置定位,并且附带上一张自己正在赶路或者塞车的照片。 周军在孙立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群内发布了“正在家中休息的二线医生,请马上回到医院内准备应急响应机制”的消息。 晚上这个时候,大家基本都正在家里吃着晚饭。那些刚刚开始休息的二线医生们从主观角度,确实都不想现在就跑到医院里来工作——尤其是现在还没有正式启动二级响应机制,就算赶到医院等着,院里也不可能给他们发工资和补助。 不过,虽然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抱怨表情刷屏,但这一批十七位二线医生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马上上路。只不过外面风雪实在太大,自己开车可能会非常危险——绝大部分二线医生们都没有在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的大风雪里开车的经验。而且他们的私家车绝大部分都是用着四季胎的前驱普通家用轿车,这样的驱动模式和轮胎搭配,在这种天气里简直就是找死。 于是,怎么回到工作岗位上,就成了一件非常让人头疼的事情。这批医生里,有两位自己开的是带四驱功能的越野车。他们尽可能的拉上了和自己顺路或者距离不算太远的同事。这样就解决了八名医生的交通问题。但剩下的九位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步行走路是目前来看最稳妥的方法。但这只适用于住的比较近的两位医生。剩下的七人只能选择公共交通加步行之类的方案。 “我的公交车走不动了,地面上好像有冰。”群里时不时会冒出这么一句汇报,医生们最多再加一句“我去帮忙推车。”然后就会至少沉默上二十分钟。 这样的情况频繁发生,甚至群里其他的工作沟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大家都在群里拼命复读着一句话,“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周军已经不止一次的想要让这些医生先别着急过来,以自己的安全为重。但……光看这些医生们回到医院的困难程度,就能猜得出来这次大雪对整个宁远的影响必然巨大。拉响应急响应机制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需要考虑的无非是拉几级而已。 “院办那边的统计数据出来了没有?”急诊科副主任,同时需要兼任应急办的工作。周军现在还有很多需要担心的事情——比如四院自己的供氧、供电和供水能力。“咱们的氧气储备还有多少?” 所有的公立三甲医院都有战备和应急响应的功能。这些功能在日常中的体现,主要集中在自持能力上。比如按照相关规定,作为一家综合医院,四院的发电机组必须保证在外界供电完全中断的情况下,仍然能够保证比如手术室之类的重点科室能够有最少24小时供电的能力。其他区域的照明等系统则应该在保证50%光照度的情况下,维持最少3小时。 由于制氧工作的危险性和复杂性,现在的三甲医院里已经很少有医院会选择自行建造制氧站了。他们一般会选择从符合相关标准的厂商处购买医用氧气——目前第四中心医院也是这个模式。按照相关规定,医院里的氧气储备应该足够医院一周的使用量。 和这些要求类似的还有供水储备——四院的二次供水能力可以维持住院部和门诊12小时的正常用水需求。 但这些应急储备是否能够启用还不好说。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从氧气站通往医院内的管道必须加强巡视检查,供水管道有可能因为寒冷而冻结甚至炸裂。供电可能因为制暖需求而过载……可能出篓子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周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脑袋顶上的头发正在逐渐因为焦虑而枯萎甚至脱落。 现在还有十七名同事正在路上往医院赶——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抢救大厅里看到十七名风尘仆仆的同事。周军更担心的是,会不会其中一两人就此……没了踪影。 “你们还没有赶到的,就地寻找餐厅饭馆之类的地方先避寒。”周军犹豫再三,在工作群里下达了指示,“我现在想办法找人过去接你们。注意自身安全,找到避寒的地方之后,给我发定位。” 偌大的医院,这么多工作人员,四驱的私家车总是能找出来几辆的。周军叹了口气,要是孙立恩现在还在医院里,至少他肯定能找出一辆车来——小孙的那辆沃尔沃肯定是四驱的。 · · · “我现在被困在山上了。”布鲁恩博士开着自己的巨大皮卡出去捞人,而在收到这条消息之后,孙立恩无奈的回了个语音,“上下山的路已经被封掉了,如果一定要下山的话,那就只能徒步。” “那你还是待在原地别动了。”布鲁恩用粗犷的嗓门,在巨大的风声中说道,“这个该死的鬼天气……要是放在美国,红脖子们肯定得开坦克上路!” “反正你看情况吧……要是真的紧张,徒步下山也不是不行。”孙立恩泡在热水里冷静的回复着消息,“我的车在山上,徒步下山之后,估计得找人来接我。” “那我劝你不如赶紧想办法搞一副雪板。”过了几分钟之后,布鲁恩博士在微信里喊道,“现在外面的能见度大概也就四十米,地面上的积雪差不多得有五厘米深。这种降雪再维持超过五个小时,我这辆皮卡要去接你都有困难。” 第896章 蹭饭对谈 布鲁恩最终用了超过两个小时,才把分散在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周围的众多二线医生们一个个捡到了车上。等他开着自己的巨大皮卡回到四院的时候,这场大雪仍然没有任何一丝要消停的意思。 “根据气象部门的预计,本次降雪将会持续到明天中午前后。交管部门呼吁市民除非必要,请勿外出……”拔掉车钥匙,布鲁恩博士听到了这么一句天气预报。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地面上的积雪瞬间没过了脚踝。其他几位好不容易在车上暖和过来的医生也纷纷跳下了车,然后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着抢救中心跑去。 “……按照上级领导部门的要求,本院现在开始进入极端天气应急响应机制。”在抢救大厅里,周军向所有能过来参加动员会的医护工作人员宣布了现在的情况,“目前极端天气过程还没有结束,根据预案,我们从现在开始暂停门诊和住院病人收治……” 布鲁恩就在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随后就穿过了大厅,朝着影像科那边走去。 “嘿,罗医生在么?”绕过了几扇铁门后,布鲁恩博士走到了影像科的休息室里,朝着休息室内一群正在啃炸鸡和可乐的医生们喊道,“就是那个……那个写连载的!” “罗三观去买可乐了。”一名头发略微有些发灰的医生放下了手里啃到一半的鸡腿,同时擦了擦手问道,“布鲁恩医生您找他有事儿?” “对,有点事情要问问他。”布鲁恩博士环绕一周,然后指了指一旁道,“我在门口等吧。” “嗨,进来吧,一起吃点。”灰头发的这位医生非常热情的说道,“科里今天搞会餐,本来说出去吃的。雪下的这么大,所以就随便买了点肯德基——买的太多了,我们反正也吃不完。” “那我就打扰了。”布鲁恩博士肩膀上的雪都没化,他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脱掉了外套,在门外抖掉了雪花之后,布鲁恩做到桌子前面,开始大开大合。 影像科在医院里的人不算多,但点起外卖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八位医生点了十二个全家桶,还有二十多个汉堡套餐——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设想,点多了的部分就是准备着给其他过来送病人的医生吃的。 现在宣布了应急响应,没有点高热量的食品供应,医生们哪有那个体力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汹涌人潮呢? 布鲁恩博士虽然是个大肚汉,但这次吃的却相当克制——他只吃了两个全家桶,就放下了手里的动作,“罗医生还没回来?他上哪儿去买可乐了?” “应该是去门口的超市了吧?”影像科的几位医生对布鲁恩的“克制”也深有体会,他们只是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布鲁恩,然后对这位看上去就很能吃的医生多了一丝敬意。 布鲁恩想了想,擦了擦嘴站起身来道,“我出去看看,外面风雪很大,他别是被吹的找不见路了。” 刚走出休息室不久,布鲁恩就在走廊上看到了被冻到嘴唇发白的罗三观。他一把将罗三观拽到了一旁的角落里,“你这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被冻的呗。”罗三观翻了个白眼,“我又不知道外面风这么大,早知道应该多借两件羽绒服把自己裹起来再出门。”他叹了口气然后提起精神道,“你来的刚好,我们科里买了不少炸鸡,你还没吃晚饭吧?走,一起去吃点?” “我刚刚吃完出来。”布鲁恩擦了擦嘴,“我有个事儿要问问你,你和孙立恩认识多久了?” “他刚到急诊没几天,我们就认识了。”罗三观的注意力马上被引到了其他地方,他想了想说道,“他一直都这么倒霉么?” 这一句话问的罗三观先是一愣,然后才摇起了头,“当医生的,谁每个月不得碰上三五个稀奇古怪的病人啊?” “他碰见的罕见病频率可不止每个月三五个。”布鲁恩纠正道,“我问了几个朋友,甚至包括在妙佑的医生。他们都不会这么频繁的碰到罕见病。” “妙佑?啊,你是说梅奥吧?”罗三观琢磨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嗨,梅奥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世界第一嘛。” 布鲁恩上下打量了一番罗三观,在确定他脑子好像没有出问题之后认真道,“那可是世界第一的医院。” “但是他们没有孙立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罗三观变成了坚定的孙立恩粉丝。他非常肯定的说道,“梅奥的医生或许水平高超,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们太有经验。”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丰富的经验能成缺点了?”布鲁恩奇道,“这又不是拍空中浩劫。” “好家伙,你也看坠机?”罗哥顿时来了兴趣,不过在讨论爱好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布鲁恩的困惑,“你看,孙立恩医生本人是个经验并不怎么丰富的医生对吧?” “没错。”虽然想说孙立恩在罕见病上非常有经验,不过布鲁恩觉得……就算在罕见病领域,孙立恩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经验丰富的人。毕竟他的从业时间在这里摆着,再怎么“天赋异禀”,似乎也不至于就经验丰富。 “所以,他在碰到自己搞不清楚的病人时,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这个病人有问题’,而是‘我的知识不够丰富’。”罗三观用断言式的语气做出了和现实情况完全不同,但结论却有些类似的判断。“遇到这样的病人之后,普通医生的反应肯定是去搜索相关的病例报告和资料。但孙医生又不一样——他会开出一堆检查,然后从里面去抓各种蛛丝马迹。” 这个倒是和孙立恩的日常行为对上号了。布鲁恩完全忘记了自己找罗三观,只是为了混一顿炸鸡吃——影像科晚上偶尔会集体叫外卖吃炸鸡这种事情还是罗哥告诉他的,“这是他的诊断风格吧?” “你应该是没有碰过中国的应试教育,我们在高中的时候见过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应用题了。”罗哥自满道,“不就是缺乏解题的关键线索嘛?推理就行了。孙医生的习惯也是这样——他会通过各种手段,去寻找那个缺乏了的关键线索,最后解决掉病例。” “所以……这和经验有什么关系?”布鲁恩紧扣关键点问道,“妙佑的医生有丰富的经验,他们找到这个关键线索的可能性也更大吧?” “他们的经验太丰富了,丰富到会对他们的诊断产生误导的地步。”罗哥摇头道,“同样一个疾病,它可能有几十种不同的症状表现。梅奥的医生们和孙立恩碰到一样的病例时,他们肯定会倾向于组合一下自己的知识,然后作出判断。而不是像孙立恩一样,把所有能探索的方向都看一遍,然后再作出判断。所以,我可以断言——梅奥诊所的大部分医生,把他们放到四院里来,诊断的正确率也不会比孙立恩高出多少,甚至可能还不如他。” 第897章 多方应对 布鲁恩博士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影像科。免费蹭饭这种事情已经非常让人愉悦了,而听到有人用这种“新奇”的角度推崇孙立恩,更让他感觉自己心里挺舒服——虽然当初放弃在加勒比海地区当巡回医生的工作更多是处于现实考虑,而并非是为了来中国围观一个据说是诊断天才的规培医生。 现在在宁远生活了两年,有稳定的工作地点,每天可以骑摩托车,有还算过得去的薪金水平,有一个就跟开了外挂一样的上级“规培”医生……有这四条,布鲁恩博士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何况这里还有烤鸭饭? 至于即将到来的应急响应机制,布鲁恩自己并不是太担心。反正当年太子港大地震的时候,他也到现场参加过救援。在那种完全没有安全可言和而且卫生条件恶劣到难以想象的环境下,布鲁恩在帐篷里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然后倒头就睡。 这种事儿都挺过来了,在宁远,一场大雪所带来的应急响应机制,又能有多少病人? 毕竟中国是个安全的地方,而在这里生活的人民自身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对能力就要比海地人强得多。更何况,中国是有政府的——海地那个鬼地方,政府还不如黑帮好使。 · · · “咱们目前还不需要加入到抢救室那边去。”布鲁恩博士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之后,赶到医院的帕斯卡尔博士和张智甫教授一起向大家宣布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陈天养教授和徐有容、袁平安、王国南你们四个人现在开始休息。不参与接下来的所有值班安排——如果手术室那边需要人的话,你们要在十分钟内赶到手术室。” 陈天养是普外和肝胆方面的泰斗级别人物。他今天正好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因此也就被“困”在了四院。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陈天养成了普外和肝胆外科的备用三线医生。如果有其他的普外手术需要人手,陈天养也能去帮一把手。 徐有容就不用说了,一个优秀的神外副主任医师是非常难得的人才。哪怕在综合诊断中心里,为了保护那一双稳定的手,她一向也是不用值夜班的。 袁平安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既是神外医生,同时也是急诊科医生。在这次的安排中,他的任务比徐有容还多了一项——如果急诊人手不够了,他也得顶上去。 王国南作为综合诊断中心成员,以及普外主治医生,他现在的工作任务则是守在综合诊断中心里。综合诊断中心里也有三个手术室,虽然手术护士团队还没有配上,但……真要到了情况紧急的时候,没有护士,靠着其他几位内科医生的帮助,以及前麻醉医生张智甫教授的帮助,要开展手术治疗也是可以的。 “需不需要把孙立恩叫回来?”综合诊断中心目前所有医生都已经到位,大家都在积极准备严阵以待。布鲁恩博士想了想之后问道,“我的车现在应该还能开,之前我和孙医生联系过了,他现在只能徒步下山——我可以在山下接他。” “算了。”帕斯卡尔博士还没说话,袁平安和周策就开始拼命摇头,“处理冻伤和外伤的病人就够我们忙的了,要是中间再掺杂几个罕见病,那可就真要命了。” 袁平安和周策出于玄学原因,拒绝让孙立恩提前回来。而帕斯卡尔博士则是出于保护医生的考虑道,“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把他从度假村里抓回来,发挥的作用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只有懂得休息的人,才能好好工作嘛。”他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们说道,“我们有这么多医生在场,总不至于少了一个孙立恩就干不下去了吧?” · · · 跑完了温泉,孙立恩心满意足的从池子里爬了出来。 温泉度假中心的选址很有讲究,明明在山顶,但院子里的风却不是很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浑身上下泡透了的原因,就连雪花落在身上,孙立恩都没怎么觉得冷——这种感觉反而挺有趣的。 不过刚刚泡完温泉,确实不太适合在寒风之中待太久。毕竟体表的毛细血管全部都张开的情况下,人体非常容易因为寒风而快速失温。这样的剧烈失温,非常容易引发感冒甚至更加严重的问题。 穿上厚实的浴袍,孙立恩溜达到了房间里。今天晚上看起来会是一个非常不好过的夜晚——本地的新闻台正在轮番播报着全市各个交通枢纽的封闭情况。宁远国际机场从下午四点左右就全部关闭了。高速公路比机场晚了大概两个小时,六点钟之后,途径宁远的所有高速公路上道口被全部封闭。目前火车还能保持运行,但前往火车站的交通路径严重受阻,目前车龙从火车站外的大路上排队到了两公里以外的二环高架桥上。 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二环高架桥现在也开始封闭了——高架桥现在只出不进。 和突如其来的大雪一起涌入人们视野的,还有物资以及水电供应保障问题。 宁远市委市政府连夜召开紧急发布会,宣布平稳物价的一系列政策。包括加强外地调配和本地运输,同时还在强调,这次的降雪只是一过性的突发极端天气。对宁远市的长期影响有限。而供电和供水部门也在发布会上表示,目前整个宁远的供电供水系统一切正常,居民可正常生活,不必担心生活必须供应中断。 “今天的雪很大,我哥都被叫到市里巡线了。”孙立恩这边正躺在沙发上看着新闻,手机上就收到了战军发来的消息,“你们今天晚上估计日子不好过吧?我看学校里都在组织高年级的学生们,准备去支援附属医院了。” “又不是一级响应,让那些学生们跑来干啥?”孙立恩回了条消息,然后叮嘱道,“估计是老师们准备带学生去扫操场吧?我都还在休假呢,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 战军发了张照片过来,照片里是他烧烤店门口的一片狼藉,“我这棚子可是买的加固棚,用来支撑的都是拇指粗的实心钢管……我当年在西北当兵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小孙你们几个可千万要小心。” “我在度假呢。”孙立恩拍了张自己窗户外面的温泉池,“不用担心,有党和政府在呢。” · · · 虽然嘴上说着不用担心,但真要不担心那确实是不太可能的。孙立恩连着给袁平安以及徐有容发了好几条微信,询问要不要自己马上下山回医院去帮忙。结果得到的回应却非常一致,“人手现在非常充足,不用你来添乱。” 周策也发了条微信过来,内容嘛……有点容易让人想歪,“你就别给袁医生和徐医生他们发消息了,人都快睡着了。” 好吧,既然同事们认为用不上自己,那孙立恩当然也不至于这么积极热情的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山下去。他想了想,给常宁的父母打了个电话。 “我们现在就在中富医院这边。”电话里,王彩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不过她仍然非常干练的说道,“咱们医院也要参与到这次应对极端天气的过程里,你爸和好多咱们公司的工作人员,都跑到这边来帮忙搬床了。” 第898章 塌房 就连自家的医院——位于常宁市的一家二级医院,都开始积极准备应对极端天气可能带来的严重人员伤亡情况。这是孙立恩压根就没有预料到的。 这次的降雪影响面积看起来会很大,而且周围的城市似乎都会遭到影响。这让孙立恩顿时提高了警惕——四院是周边几省最大的创伤中心和急诊中心。这也就意味着,四院除了处理本市周围的伤员之外,还有可能需要承担治疗周围医院转诊分流来的病人。 毫无疑问,这会极大的增加四院工作人员们的工作压力。 孙立恩有些坐不住了,他又给周军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再次诚恳的提出了回去参战的请求,“多我一个,至少能少一点压力吧?” “有你我们才有压力呢。”周军压根就没打算让孙立恩回来,原因倒不是出于玄学,“现在你回来干啥?整个宁远的交通都中止了。你是打算在寒风里徒步跋涉八个小时,然后到四院里让我们抢救你一顿,顺便给你截个肢?” “布鲁恩博士说……”孙立恩正想说可以让布鲁恩来接,电话里就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警铃声。 周军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然后朝着一旁的护士台跑去。几乎所有在抢救室里的医生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个铃声来自于宁远市应急办指挥大厅的预告系统。自从这套设备被安装好之后,这还是它第一次响。 所有医生都瞬间觉得心底一寒,不管是连环车祸加有机磷中毒,还是更麻烦的人感染禽流感,这套警告系统都没有过动静。 周军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冲到护士台前,然后看到了那条来自应急办的预警信息。 “房屋倒塌、超过十名伤者、正在运输途中……”预警信息是以文字形式传达的。而周军自己则快速从中挑出了重点信息。 “预计到达时间:25分钟”,在确认过时间之后,心里像是揣了颗石头似的周军马上开始安排起了人手进行准备。“从门口到护士台,调配二十张病床,配正压和全套监护!推床旁X光过来……”他顿了顿,继续道,“准备50袋晶体液,把B超和床旁CT都推过来——要是不够就让神外配合,现在没时间让他们当地主老财了!” 第四中心医院今年采购的时候,引入了两台床旁CT。但由于设备比较宝贝,而且使用过程中无法避免的辐射问题,因此这两台设备里,一台一直都放在神经外科住院部——用于为那些难以移动且有独立房间的患者进行CT检查;另一台则放在影像科里,为全院的住院部提供“上门”CT检查服务。 周军现在一张嘴,就要把两台床旁CT全都调过来。而他这么做的理由也非常充分——房屋倒塌所导致的患者,伤势往往非常复杂。 周军花了几分钟时间,把能够调配的医疗资源几乎都集中到了抢救室,一旁的胡静则有些疑惑,“这得下多大的雪,才能把房子压塌了啊?” “外面雪这么大,农村危房被压塌也不奇怪吧?”周军看了一眼胡静,这位抢救室的顶梁柱之一平时根本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开始问这种事儿了。 “你很久没看过新闻了吧?”胡静看着周军道,“宁远市下面的乡镇在两年前就全部完成了危房改造。现在农村都是水泥房——有政府补贴,而且还有监工的那种。怎么可能还有十几个人在危房里住着?就算还有人愿意住老房子,这种天气下,村里肯定都得挨家挨户的去查看危房。不可能有村民还住在老旧危房里的。” “那你说这十几个伤者是怎么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然后砸塌了房子?”周军现在并没有和胡静讨论伤员以及危房改造的兴趣。“我是个医生,那我就只管看病的事儿——其他的问题我也管不了。” “我是觉得,你现在调用的医疗资源有点多了。”胡静说道,“搞这么大阵仗,你是怕‘十几个’变成‘几十个’对吧?” “有备无患。”被胡静看穿了的周军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讨论这方面的内容——反正推两台床旁CT放着,也比等病人到了再火急火燎的去找机器要强。 在应急响应机制下,急诊科就是四院里最大的爷。 · · · 二十一分零七秒之后,一阵轰鸣的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抢救大厅。六辆特警乘用装甲车拉着警笛出现在了四院抢救通道上。随着半人高的车轮停止转动,特警车的尾箱门被里面的特警们一脚踹开,然后就是三四个没带枪的特警从车里跳了出来,然后开始找医护人员。 抢救大厅里等着的医生护士们一拥而上,绕过了特警直奔装甲车。周军则和这群特警开始了短暂的交流。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哪个村子的?受灾情况怎么样?”周军连客套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张嘴就直奔主题,“还有没有没送过来的伤员?” “他们不是村民,是去徒步探险的。”特警同志擦了擦蒸腾着的脑袋上的汗水,然后说道,“一共十六个人,今天刚刚结束徒步,从东山里面出来。结果遇上大雪走不了了。他们就在东山山脚下的白山坳村附近,找了个废弃的平房扎营……过了没多久,平房就被雪压塌了。要不是村里的民兵过去查看情况,这帮人恐怕被冻硬了都没人知道。” 两人交流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病人被抬下了车。特警的装甲车实在是有些高,护士们只能先爬进车里,把病人挪到抢救担架上捆好,然后再转运下来。这个动作就要比平时从救护车上拉床下来慢了好几拍。 “本来是要叫救护车过去的,可是急救中心说救护车上不去——那边的积雪很深,而且还有积冰。”特警同志往门口走去,准备和队员们一起给护士们搭把手,“我们的车开了得有二十分钟才到现场,这么一来一回,这些人恐怕都伤了超过一个小时了。” 曹严华医生和其他几位主治医生拿着颜色不同的不干胶带站在抢救大厅里,快速对搬运过来的病人进行分类鉴别。病情比较轻的帖绿色,严重一些的帖黄色,需要马上抢救的则贴上红色不干胶——送来的十六人中,有一个病人被曹严华贴上了黑色不干胶。然后就被一旁的医生接手——他跪在轮床上,双手开始用力给那个病人做起了胸外按压。 “辛苦你们了。”这种天气下,救护直升机不可能出动。就算能够出动,也没办法把十六个人一口气从白山坳村接回来。周军和那位特警同志交换了一个“你们可以撤离”的眼神之后,转身冲进了抢救室。 第899章 抢时间 对于这一批伤员来说,目前最紧急的并不是处理他们身体表面的外伤或者折断砸碎的肢体——是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工作。 在急诊科医生们的眼中,断胳膊断腿不过只是个小问题。虽然很痛苦,虽然很难受,虽然以后会给病人带来几乎无穷无尽的折磨。 但这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急查血钾和尿蛋白,每小时一千毫升等渗盐水输注,每小时50毫克碳酸氢钠——优先保证患者尿量超过每小时二十毫升。”周军快速下达着处理意见,“一定要保证患者大量补液,每小时检查一次血钾。” 这些患者全部都遭到过重压。而且具体的压迫时间不好估计。那么作为接诊医生,周军就必须警惕挤压综合征发生的可能。 一旦发生挤压综合征,那就不是以后会不会致残,而是几分钟内见生死的问题了。 之前被曹严华贴了黑色胶带的那位病人现在就处于这种马上就要见生死的状态下。经过了一波长达八分钟的全力cpr,以及多达8次的电复律合并使用了20ml5%氯化钙溶液静推后,他勉强恢复了窦性心律。而速查的血气报告则证实了医生们的担忧——患者血钾高达9.46mmol/l。同时,他的右臂和左腿都有非常明显的骨筋膜室综合症表现。肢体发白且肿胀,手指和脚趾蜷缩,无法扪及动脉搏动。 “他的骨筋膜室综合征……可能还救了他一命。”对于这个情况,曹严华医生是这么判断的,“挤压同时导致了骨折和肌肉死亡。骨折引发组织水肿,引起骨筋膜室综合症,但这种缺血反而减慢了右臂和左腿死亡细胞向血液内释放钾的速度。” “过一小时再送手术室,肢体能保就保,保不了的话就直接截肢。”匆匆赶过来的周军看了一眼大概的报告后,马上做出了决定,“先接上透析机,全力降钾。” 虽然骨筋膜室综合症是骨科治疗内容中少有的需要谈及“死亡率”的症状,但现在马上手术,对患者的风险反而更大。骨筋膜室综合征的治疗主要方案是彻底切开筋膜减压。切开筋膜减压后,伤患处的血流情况会马上得到改善。这也就意味着,大量死亡了的肌肉细胞释放出来并且聚积在闭塞静脉内的血液将会迅速朝着心脏奔涌而去。 死亡的肌肉细胞会释放很多物质。但最要命的是钾和肌红蛋白。大量的钾会影响肌肉的放松舒张功能,导致肌肉始终收缩,令心肌无法完成“舒展——收缩”的泵血工作。而肌红蛋白则会堵塞肾脏过滤系统,导致急性肾损伤并且诱发更加严重的电解质失调。 而透析机是处理这个症状的最合适的手段——透析机可以滤出血液中的肌红蛋白以及钾,快速调整患者体内已经彻底失衡的电解质水平。 但透析机工作需要时间,而骨筋膜室综合症下的患者……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果不能在手术前把患者的血钾降低到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手术过程中,这位患者就有可能直接发生致命性心律失常乃至停搏。和这个风险相比,截肢反而成了可以接受的损失。 在这种紧急时刻,想要联系到患者家属,并且请他们进行相关医学决策授权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上级部门已经拉了应急响应机制,相应的授权甚至不需要周军现在去找院办要——他完全可以根据现场情况作出决断,至于授权之类的之后补上就行。 “不能图省事一切了之。”尽管这名患者的情况很严重,但周军仍然没有直接决定为他进行截肢术。“能治尽量治,能把血钾水平降下来,那就降下来再说。” 哪怕是以切断肢体以阻断血钾水平继续上升为目的截肢术,也会造成患者血钾上升——切开肌肉组织和结缔组织,进行关节解脱术的时候,必然会伤及目前还算健康的组织。患者的血钾水平还是会出现上升。 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管,但血钾水平一定要降下来才行。 为了降低这名病人的血钾,医生们使用了很多手段。除了使用钙剂拮抗血钾对心肌造成的不良影响以外,他们还使用了短效胰岛素+葡萄糖的组合,利用胰岛素促进葡萄糖转化成糖原的过程,将钾离子带入细胞内——也就是所谓的“促进钾向细胞内转移”手段。 由于暂时不能确定这名患者在收到重压后,肠道是否有穿孔现象,且患者意识不清难以配合,因此使用钠型交换树脂的方案没办法使用。而且为了防止肾脏被大量肌红蛋白所堵塞,因此使用利尿剂排钾的方案也被暂时叫停。 能够拯救他性命的,只有透析仪了。 “按照这个血钾水平,最少要透析两个小时才能降低到正常水平。”负责急诊透析的护士大概看了一下患者的血钾水平,眉头紧皱道,“一台机器开到最大,也得两个多小时才行。” “那就上两台。”周军对时间抓的很紧,“两台一起上,无论如何也要在一个小时内把他的血钾降下来。” 短效胰岛素和葡萄糖能够降低一点血钾水平,但是这种降低程度有限,而且维持的时间不会太长。用氯化钙拮抗高血钾的水平也有一定风险——推助过快也可能引起心律失常或者心脏停搏,毕竟钙在肌肉工作中是负责放松肌肉的。心脏是个随时需要舒张再收缩的器官,高血钙和高血钾虽然对肌肉的影响不同,但最终造成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如果两台机器一起上,倒是不用一个小时。”护士一边在患者身上安装着透析管道,一边对周军道,“血钾清除的时候,我们一般会把血钾降的更低一点,以防止撤机后出现的血钾快速反弹。如果是着急要手术的话,可以考虑不撤管只关机——在手术过程中持续进行血透。” “就这么办。”医生不可能掌握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技巧,在日常工作中,护士们不光是治疗方案的执行者,同时也承担着为医生们提出建议和审核医生治疗方案的角色。周军马上就采纳了这个治疗方案,并且再次开出了新的治疗方案——这次用的是预防术后感染的抗生素。 一台又一台血透仪被推进了抢救室,十六名伤者中,有七人血钾水平大于7mmol/l,要不是知道他们是挤压综合征患者,周军都要以为这帮人是准备集体自杀的了——自杀手段是口服氯化钾溶液。而且还得是一口气喝两百毫升那种。 巡回医师布鲁恩 第900章 菲兹杰拉德 布鲁恩·菲兹杰拉德出生在德克萨斯州贝尔县基林市的那天,最后一架载着美国人的飞机飞离西贡,持续了整整二十年的越南战争以美国人的一败涂地宣告结束。 七十年代是整个美国失落且努力试图找回自信的十年。但持续了一代人的战争失败,让几乎所有美国人开始陷入了低落以及自我怀疑当中。 菲兹杰拉德家族,在基林县算得上是最有名的家族。根据菲兹杰拉德家族的记录,1837年,在贝尔·菲兹杰拉德的冶金厂倒闭之后,这位桀骜不驯的伯明翰人决定带着自己最后的一百七十二英镑资产,来新大陆试试运气。 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贝尔,在广阔的德克萨斯共和国选择了畜牧业。这原本应该是一起悲剧的开头,但扭转了整个故事走向的,是贝尔几乎与生俱来的骑术,以及那条仿佛被上帝祝福过的舌头。 凭借着对牛肉品质的挑剔和对皮革质量的追求,贝尔只用了三年,就让自己饲养的牛群扩张到了800头的巨大规模,并且买下了一片足有四百英亩的土地。 在美国闯荡了十三年后,贝尔·菲兹杰拉德成为了当地最大的牧场主。他的土地已经扩张到了两千四百英亩,牛群数量在最高峰的时候超过一万头。他甚至还拥有两个种植园,以及八百多名黑奴。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体面人”和“绅士”,以及一名在墨西哥入侵德克萨斯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事领袖,促成了德克萨斯共和国并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领袖,贝尔在1850年成功当选得克萨斯州州长。 在他当选的那一年,为了纪念他而命名的贝尔县成立,而菲兹杰拉德所拥有的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座城市——基林。 虽然贝尔的子孙后代们大多和政治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却和其他的德克萨斯人一样,很好的继承了菲兹杰拉德家族的两大传统——参军和畜牧。 直到布鲁恩·菲兹杰拉德出生的那年,这个传统第一次遇到了巨大挑战。 布鲁恩的两个舅舅和他自己的叔叔都是军人。但二十年的战争,却夺走了他的两个亲人。在他出生之后,能够参与家庭聚会的男性亲属中,只有一直醉醺醺的叔叔而已。 在反战浪潮、嬉皮士运动和滞胀危机的影响下,布鲁恩的童年并不算太无忧无虑。乱糟糟的社会思潮和经济衰退,让菲兹杰拉德家族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对布鲁恩而言,最大的打击却来自于叔叔的离世。 1984年3月,罗姆·菲兹杰拉德去世。死因是酒后驾车,并且还吸食了大量毒品所引发的车祸。 对布鲁恩来说,罗姆叔叔应该是一个一直有着温和笑容的亲戚。他会带着自己去骑哈雷摩托,会告诉自己很多以前打仗的故事、他会帮不小心摔断了胳膊的小孩子做夹板固定,然后把人送到医院去。 罗姆叔叔是个好人,但是他却以一种“极不负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打击甚至让布鲁恩陷入了对一切事物的怀疑中——其他的亲人朋友们,会不会也在某一天,突然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困惑一直持续到了罗姆叔叔的葬礼上。在他的葬礼上,作为以前的领导和战友,一位名叫罗杰斯·罗姆尼的海军陆战队少将进行了葬礼致词。 “罗姆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医。”罗姆尼少将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在越南服役了五年,被罗姆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我们的勇敢的男兵和女兵们,最少有五百人。在西贡,如果菲兹杰拉德医生负责你的救治,那么你就会有很大的几率活下来。如果菲兹杰拉德医生也没有办法……那除非圣子亲临,谁都不会有更好的主意。” “长久的高强度工作压垮了这个高尚的人,是的,他死于吸毒过量和酗酒。他的死亡非常不光彩,并且为整个社区带来了阴影。但我必须站出来为他辩护——他原本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能够无视伤员的肤色、意识形态、甚至是否对他友善而努力拯救生命的人。”罗姆尼少将沉默了很久后说道,“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怎么了。我只知道,在我刚刚参军,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像是菲兹杰拉德医生这样的人,永远应该获得人们的尊重。而不会回到家乡后,被社区中的其他人当成是刽子手、杀人犯或者不洁之人。” “当你们以意识形态的眼光去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你们所做的不光是对他给予归纳——你们还在他的背后推了一把。”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年幼的布鲁恩甚至觉得自己的胸腔都在随着这段悼词而颤动,“他的死因并无蹊跷,但他的处境绝非咎由自取。” · · · 作为吸毒者和军人的侄子,整个中学阶段布鲁恩过的都不怎么顺心如意。尤其是在他下定决心,以医学院为努力目标之后,学校里的生活就更显困难。在那个美国开始在体育方面找回自信的年代,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永远是体育明星——擅长橄榄球,棒球或者篮球的那种。 一个个子不高,体重也偏轻的只知道看书的吸毒者的侄子,自然就成为了被欺负的天然对象。 这个现象在中学的最后两年出现了一些转变——布鲁恩迟来的青春期终于到了。他开始快速长高,声音低沉且肌肉隆起。这样的变化加上十八岁那年,布鲁恩终于考到了自己的摩托车驾照,至少没有人再敢在他面前随便挑衅了。 布鲁恩继承了叔叔罗姆的那辆1965年哈雷FLH,当他骑着这辆摩托车,合法的驶上高速公路前往哈佛的那个瞬间,布鲁恩就明白,自己的人生将和摩托车永不分离。 1993年的美国,正处在一片欣欣向荣和狂热欢庆的气氛中。仿佛一年前发生在洛杉矶的巨大骚乱并不存在似的。而布鲁恩则骑着自己叔叔的哈雷,一路向着东北方向,沿着高速公路连续骑行了1918英里。在开始旅行后第五天,风尘仆仆的布鲁恩抵达了剑桥市。 一个从南方来的红脖子德州佬骑着一辆古董摩托车,从遥远的德克萨斯一路到了哈佛。这样的故事已经为布鲁恩披上了一层奇特的光环。虽然这种光环并不见得正面,但布鲁恩就此出了名。他的名气在两个月之后就更大了些——他出手胖揍了一顿试图破坏他摩托车的兄弟会成员。 有传言说,布鲁恩揍人的时候场面非常难看,这个身高六尺四的暴熊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泪流满面。还有传言说,在他揍人的时候,卫理公会的钟声正好敲响。不少路过的神学生都坚称自己在布鲁恩的身后看到了飘落的羽毛和圣光。 第901章 旅程 传奇般的布鲁恩·菲兹杰拉德在哈佛就读机械工程学士学位。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汽车维修厂钻出来的家伙能有多么熟悉机械。但布鲁恩自己却把真正的目标隐藏在了心底。机械工程绝对不会是他的重点——他的重点永远只有一个,成为一名医生。 骑着哈雷,能够让自己体会到一小部分罗姆叔叔的经历。但想要了解那个罗姆尼少将口中的“高尚的人”,布鲁恩认定自己必须真正成为一个医生才行。 在仔细研究了哈佛医学院的申请条件之后,布鲁恩为自己制定了一套非常详细且实际的操作计划。除了医学预科之外,他还同时向当年在葬礼上致辞的罗姆尼少将——现在的罗姆尼上将写了一封信。 在布鲁恩的大一下学期,罗姆尼上将的推荐信如期而至。布鲁恩拿着这封推荐信,以及两封来自工程学,一封机械学教授的推荐信,敲开了本科学院院长的大门。 半个小时后,曾经的机械工程学士在读生布鲁恩·菲兹杰拉德成为了生物科学学士在读生。并且,那位看完了罗姆尼上将推荐信的院长向他保证,医学院也会乐于接受他这么一名学生。 生物科学并不是布鲁恩的特长,但他仍然以极高的自律性完成了剩下的三年多课程。每天学习六个小时,而且是以秒表进行计时的学习——只要双眼离开书本,那么就停下秒表。等到恢复学习后再次按动。三年中,除了每个月两小时的摩托车骑行之外,布鲁恩唯一的“非学习时间”就只剩下了吃饭睡觉和健身。优秀的成绩和极高的自律性,让他顺利拿到了五封推荐信,并且顺利进入了哈佛大学医学院——毒理学研究方向。 在医学院里,他认识了一个长相简直帅到令人不适的红头发男人——帕斯卡尔·皮彭·罗西奥。 帕斯卡尔和布鲁恩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帕斯卡尔来自纽约,而布鲁恩的家乡是德克萨斯。帕斯卡尔是二代移民,而布鲁恩家族来到美国已经快两百年了。他们两个甚至连研究方向都不一样,帕斯卡尔研究的是免疫学方向,而布鲁恩则选择了和军队以及急诊关系更加密切的毒理学。 但这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却能聊到一起去,这的确是个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 也许两人类似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态度,让他们在这种压力极大的环境下多少产生了一些共鸣吧?又或者是因为两人都在使用同一个品牌的秒表计时。总而言之,整整四年的医学院生涯中,帕斯卡尔和布鲁恩成了一对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 毕业之后,头衔上可以被冠以M.D的帕斯卡尔进入了麻省总院的风湿免疫科工作。而布鲁恩也进入了麻省总院,在急诊室中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人生总是充满了惊喜和惊吓,就像是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颗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在急诊工作的布鲁恩认识了一位名叫伊莎贝拉的女性FBI特工。平时只是工作上有些来往,但布鲁恩非常敏锐的判断出一点,这位女性特工大概率是自己好朋友帕斯卡尔的菜。 在旁敲侧击确认这位刚刚开始承担谈判工作的FBI特工目前正处于单身后,布鲁恩非常有技巧的开始拼命叫起了会诊。只要是伊莎贝拉带人来到急诊,布鲁恩必定会在五分钟之内给帕斯卡尔打电话。然后把这个一脑袋扎进实验室的家伙叫到楼下来,用磕磕绊绊的纽约腔和伊莎贝拉交流。 至于布鲁恩自己……他这辈子就没想着要结婚。他是个不婚主义者。他无法想象自己和别人一起构建家庭,然后一起生活的样子。每次想象这种生活的时候,他都会不寒而栗——他实在是没有自信,自己能够完成作为父亲,作为丈夫的角色和义务。 又过了三年,那个风风火火的FBI特工终于拿下了头顶上的红头发逐渐稀少的帕斯卡尔。而他自己则接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麻省总院没有和布鲁恩续签合约。 根据人事部门委婉而且平均一句话长达三十八个词的说明,麻省总院不准备和布鲁恩续签的主要原因是他在平时工作中,对病人投入过多的关怀,从而导致病房流转率下降。 同时,布鲁恩的“外貌”也不符合人们对于“医生”这个职业的一贯看法。哪怕他有非常优秀的履历,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和职业精神。这仍然不能弥补其他病人,看到一个身高六尺四,留着一脸络腮胡,头戴红色头巾骑着1965年哈雷FLH的医生时的惊恐。 波士顿是个大城市,这里居住的市民们和哈雷骑士以及红脖子天生八字不合。 · · · “我也一起辞职。”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帕斯卡尔勃然大怒。他在医院餐厅里大声说道,“这太没道理了,你过去三年里一起医疗诉讼都没有过,而且还得到了三次表彰!” “然后呢?跟着我一起去德克萨斯混日子?伊莎贝拉都怀孕了,现在让她跟你一起流离失所?我是急诊科的主治医生,去什么地方都能找到工作——你怎么办?免疫学的招牌只在最好的医院里才有用。”布鲁恩冷静的就像是在评论别人的事情似的,“你总不想下半辈子就困在某个只有三个红绿灯的小城市里,每天处理老年人下体的奇怪分泌物,或者小孩子颜色奇怪的鼻涕吧?” 帕斯卡尔被这一连串的话说愣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之后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在这里住了十一年,就这么放弃了?” “我是个德克萨斯人。”布鲁恩罕见的在午餐的时候喝起了啤酒,“十一年前,我骑着摩托车,花了五天时间来到了波士顿。现在,这趟旅行应该有新的发展了。” 他站起身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帕斯卡尔,“再见了,朋友。”布鲁恩的声音有些低沉,就像是那年还是少将的罗姆尼,“替我向伊莎贝拉带好,还有,替我向她说声抱歉,我没办法当你们孩子的教父了。” 第902章 奥兰多 这是一场大概不会再见的告别。虽然布鲁恩总是在嘴上批评着自己的好朋友是个书呆子,而且研究的项目很难获得资助。但布鲁恩非常清楚,那个已经开始有些秃了的红头发所研究的内容,如果获得突破性进展,那就很有可能在医学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自豪,但同时也有些同情他——伊莎贝拉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姑娘。他们两个人以后的婚姻生活应该会很热闹吧。 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布鲁恩重新踏上了旅程。这次的旅途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朝着南方一路骑着。1965年的哈雷flh可是个非常吸引眼球的宝贝。一路上,他受到了无数骑士帮的欢迎。 这帮同样骑着摩托车的人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其实都是脑子非常单纯的家伙。只要你骑摩托车,而且和他们一样喜欢喝啤酒看橄榄球,那大家就都是好朋友。 哦对了,还有一条。 千万不要加入和他们敌对的帮派。 布鲁恩也不是没有在旅途中遭遇过危险。最惊险的一次,一颗.50的马格努姆子弹就擦着他的耳朵边飞了出去。然后击中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州警警车。 那辆可怜的州警车连警笛都不敢拉响,它的轮胎在地面扭动尖叫着,推动着车身向一旁的空地冲去。几秒钟后,原来停着警车的区域就被上百辆大排量摩托车碾过,并且还伴随着一阵阵的鸣枪声。 好在几分钟后,布鲁恩和他那辆可怜的哈雷就冲到了州界。乔治亚州的骑士们非常有默契的停在了北面。眼睁睁看着布鲁恩顺着高速公路一路狂飙。过了几秒钟后,佛罗里达州的标牌上面又多出了几十个子弹打出来的弹孔。如果再算上骑士们怒吼的“婊子养的”,这就是乔治亚州人对佛罗里达的标准问候。 沿着四号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布鲁恩来到了奥兰多。他在诺雅湖周围的医疗城里有三场面试。 这里最有名的医疗机构是桑德福-帕纳姆医学研究所。但布鲁恩的学历背景和这个专门的研究机构并不怎么相称。他的第一目标是奥兰多的阿诺德·帕尔默儿童医院。这家儿童医院拥有佛罗里达州中部唯一的儿童一级创伤中心。 如果成年人容易被外表吓退,那么或许那些孩子能够对自己多一些包容。布鲁恩不是没有考虑过从外表上改变一下自己。但肌肉远比脂肪要难减的多。一个身高六尺四,体重两百六十五磅但脂肪含量只有21%的壮汉,想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医生,本身就是一件难事。 · · ·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布鲁恩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真的感觉到了绝望。帕尔默儿童医院甚至没有看他所准备的病例,就直接拒绝了他的第二次面试。另外的两家医院对于布鲁恩的接受度倒是高了些,但他们提出的待遇却糟糕的令人想要发笑。 明明是从麻省总院出来的主治急诊医生,但在奥兰多的医院里,他却只能和其他的住院医师们一起共享更衣柜。没有停车位,就连工资也和住院医师们完全一样。 但他还要为此承担指导住院医师培训的工作。 其实这就是变相的劝退。而这些医院会这么干的原因也很简单。急诊医生必须依托有er的医院才能就职。他们甚至无法独立开设诊所。而布鲁恩的这个样子——他也不太可能成为医院最希望招聘到的那一类医生。 结束了三次面试之后,布鲁恩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陷入了犹豫。他当然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凭借着叔叔留给自己的几十英亩土地,做个农场主大概也饿不死。但……这和他的目标区别实在是太大了。 十一年间,布鲁恩逐渐开始体会到了叔叔当年的经历。虽然不是战场上的战创伤,但急诊里时不时送来的枪击案伤者,也让他体会到了罗姆当年的震惊和痛心。 军医是世界上最矛盾的群体。他们就职于暴力机构,工作职责却是从暴力机构制造的“成果”中抢救生命。这样的撕裂在入侵战争的时候更显尖锐——军人的首要职责是服从命令。但跨越整个太平洋入侵越南的时候,罗姆肯定不止一次的在自己脑子里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打仗?”这个问题。 一个问题反复想上几十遍,人都会变得恍惚起来。要是在几年的时间里想了几千次……也难怪罗姆回国之后会不停的用酒精和药物麻痹自己。 布鲁恩坐在摩托车上一脸无奈,而一旁有个秃头叼着烟斗的老头却慢慢走了过来,和布鲁恩搭话,“你看上去很困惑。” “是啊。”布鲁恩苦笑着回答道,“作为麻省总院的急诊科主治医生,却在奥兰多被三家医院拒绝面试,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觉得有些困惑的。” “你是个医生?还是护士?”老头挑起了眉毛,额头上凸起了一片又一片的褶皱。他吧嗒了两下嘴,从两片干瘪的嘴唇里冒出了不少烟。“你这个样子,可真不像是个……医护工作人员。” “没有一个连环杀人犯看起来就像是坏人。”布鲁恩回答道,“我一直觉得里根看上去像个同性恋呢。” “外表会欺骗我们,但事实不会。”老头非常认可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既然这三甲医院都不打算招聘你,那接下来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工作?” “或者……回德克萨斯吧。”布鲁恩叹了口气,“回到家乡似乎也不错。” “啊,德克萨斯。那是个好地方。”老头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过,既然你都打算回家了,要不要来我这里试试?” 布鲁恩看了一眼老头,然后笑着摇头道,“我可没有兴趣去图书馆工作。” “我正在运营一家ngo组织,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为加勒比海地区的居民提供定期的巡回诊疗服务。”老头朝着布鲁恩递出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贾维斯·泰纳”的名字,以及一个叫做“红色加勒比海”的机构名称。“薪资不算太高,但工作不是很忙。”他看了看布鲁恩屁股下面的摩托车笑道,“有充足的时间,让你骑着车去旅行。” 第903章 红色 能够继续从事目前的职业,并不是布鲁恩选择来这家红色加勒比海机构工作的主要原因。真正能够打动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这家机构承诺为所有的就诊病人免费提供药品,并且还能安排手术机会。 每一个医生都遇到过因为经济原因,无法继续治疗下去的病人。而这样的病人在加勒比海的众多岛屿上恐怕更多。如果只是飞来飞去,告诉别人“这个病需要两百美金才能治疗,你没有,那就等死吧”这样的工作内容,就算用枪顶着布鲁恩的脑袋,他也不会接受。 “我们的资金主要来源于捐款,以及我们自有的党员党费。这笔费用不会很多,但用在治疗上还是勉强够用的。”在办公室里,泰纳对布鲁恩详细解释起了这个ngo组织运营的原则。不过说是原则,泰纳自己作为管理人员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他只是负责这家机构的日常运转,但具体的治疗方案和相关的运营计划,包括飞机前往各个岛屿的时间安排他都不太清楚。“具体的内容,等会会有专业人士来向你解释……” “我就只有一个问题。”布鲁恩指着泰纳办公桌上的那面红底白色镰刀锤子加齿轮的标志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一面旗帜。”泰纳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怎么在意,“我们还能为你提供包括医疗诉讼保险在内的保障……” “该死的,我知道这是旗。”布鲁恩用震惊且暴躁的语气问道,“我是问你,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们是共产党?” “从你的语气里我听到了震惊和敌意。”泰纳并没有就自己的身份进行解释,他反而自顾自的开始分析了起来,“从你的年龄上判断,我估计你可能有一两位亲人参加过和共产党有关的战争。不太可能是朝鲜战争,那太早了。越南?” 布鲁恩并没有回答泰纳的推测,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可能为共产党工作。”然后就站起身准备离开。 “哦?为什么呢?”泰纳先生说话的语气似乎带有魔力,他非常平静的反问道,“因为感觉到耻辱?因为共产党是邪恶的?因为我们试图毁灭美国?试图抢走你的哈雷,然后把它拆成碎片分给好吃懒做的穷鬼?” 布鲁恩愣住了,这些说法反正都是几十年来冷战时期美国国内政治宣传的一贯口吻。平时在电视和广播里听起来好像很正常,但是现在听起来……怎么突然多了一丝荒诞的感觉? 尽管感觉不大对劲,但布鲁恩仍然不打算继续和泰纳先生交谈下去,他为自己找了个很正经的理由,“我的两个舅舅在越南,死在了共产党手里。” “是越南共产党跑到美国来,手持武器当街屠杀居民,所以才杀了他们两个人的么?据我所知,美国建国两百多年,只有日本入侵过美国本土。而他们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盟友之一。”泰纳先生做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入侵了我们的人成了最重要的盟友,而在二战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对抗日本的盟友却变成了敌人……就因为他们的意识形态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去越南是为了保卫自由……” “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持,越南就不必遭受内战。”泰纳先生摊了摊手,“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是什么国际主义者。我只知道,无数希望为国服务的勇敢的士兵被送到了太平洋对岸一片陌生的国家。他们在那里被命令杀人和被杀。五万多人死亡,三十万人受伤。我们直接投入了一千四百亿美元,向日本、南朝鲜和泰国投入了数千亿美元……这些钱原本可以用在孩子的教育和为国民提供医疗保障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赢得了冷战,然后呢?我们失去了对正义的关注,丧失了世界的尊重和信任。我们的盟友依靠我们,但却惧怕我们。我们的国民正在为这个国家的军事成就欢呼,但却没有人会去在意被警察杀死的同胞。没有人会关注那些同样缴纳着税款,但却在整个体系下无法呼吸的美国人!” 他身体前倾,然后又颓废的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不在乎我们拯救了多少个生活在‘独裁政权’下的外国人。我只想看到美国人重新自由、有希望而且有尊严的活着。” “然而你们的机构是为加勒比海地区的外国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布鲁恩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然后带着有些嘲笑的口吻问道,“既然你想让美国人有尊严的活着,那为什么不向美国人提供医疗服务?” “我们这么干了二十年。”泰纳先生苦笑道,“二十年里,我们的机构不断地遭到联邦机构的骚扰和威胁。甚至连我们治疗过的病人,也会因为我们的理想来攻击我们。反正对资本家和联邦政府们来说,是否给美国人提供帮助根本就不重要。他们就是无法容忍我们为人民做些什么。”他叹了口气,“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金融体,我们甚至无法为民众提供医疗保障,任何尝试都会被冠以共产主义的头衔,然后被人们彻底抛弃——共产主义又有什么不好的?” 似乎是被泰纳所说的内容打动了一些,布鲁恩沉默了一会后笑道,“你们也应该醒一醒了,苏联解体了,共产主义是没有前途的。” “还有中国。”泰纳先生摇了摇头,“苏联?自从五十年代赫鲁晓夫上台之后,苏联就不再是共产主义国家了——他们只不过是披着马列主义外皮的帝国主义。中国……只有他们才是共产主义的希望。” “那些骑着自行车的亚洲人?”布鲁恩对于中国的了解仅限于“烤鸭”、“自行车”和“亚洲人”三条而已。他耸了耸肩膀,“他们太落后了,甚至还比不上日本。” “等他们赶上日本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惊的。”泰纳先生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你没去过中国所以不知道。但你要知道,一个能够延续五千年而且没有中断过历史的国家,他们的能力是不可限量的。” “在那之前,我比较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提供住所。”布鲁恩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还有,这个工作有没有年假?” 第904章 环境灾难 在加勒比海地区坐着塞斯纳172水上飞机进行巡回诊疗,其实是一件非常累人的活计。虽然乘坐大型商业喷气客机的时候,人会因为在狭小的座位上待太久而感到筋疲力尽。但乘坐小型飞机的疲惫感却和乘坐大型客机的疲惫完全不同——这种疲惫是由颠簸,噪音,长时间巡航和自己准备“航空餐”共同造成的。 作为菲兹杰拉德家族的一员,布鲁恩的舌头和他的先祖一样挑剔。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面。自己不会做饭,而且也懒得做饭的布鲁恩每次坐上飞机,就只能啃花生酱和果酱双夹的面包。只要起飞,就得变成全学校最穷的学生。这样的遭遇实在是让他对工作打不起精神来。 每次的飞行都是一场长途旅行。飞机早上从奥兰多的陆地上起飞之后,塞斯纳172都得先向南飞过巨大的奥基乔比湖,然后转向正东,朝着巴哈马飞去。上午在大阿巴科岛周围完成巡回诊疗之后,他需要再次坐着飞机前往贝里群岛。飞机将在这里进行油料补给。而这里也就成了布鲁恩每天啃面包的地方。 “您看起来好像很没有精神的样子。”贝里群岛上有个红色加勒比海的办事处。在这里办公的基本都是贝里群岛的本地居民。和布鲁恩混熟了之后,岛上的办事员开始在他吃饭的时候过来聊天了——说是办事员,其实也就是办事处在这里雇佣的一名杂工姑娘而已。“是因为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么?” “现在最让我烦心的就是这个了。”布鲁恩朝着这位姑娘扬了扬手里的面包,“每天都要吃这种东西度日,这种折磨太可怕了。” “你也买不起吃的?”这位姑娘有些震惊,“我以为美国的医生都应该很有钱的。” 钱其实是有的。布鲁恩苦笑了两声,“买些吃的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可是……我不会做啊。” “那……要不要做个交易?”这个姑娘眼睛一亮,然后朝着布鲁恩靠了过来,“你看,要在贝里买吃的是很昂贵的事情……” 布鲁恩脸色一变,他正打算用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人这种借口,来拒绝面前这个姑娘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换取食物的举动,然后就听到了后半截内容,“下一次你可以多买一点食物带过来,我可以帮你做。”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大大方方的说道,“不过作为加工费,你买的食物得分给我一份。” “那没问题。”用食品来雇佣一位厨娘,这种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贝里群岛上的美食很有名气,就算是德克萨斯人也听说过这里的独特风味,“海鲜什么的,就得你在这里买了吧?我可以给你留点钱……” “最好不要。”这位拉丁裔混血的小姑娘连忙阻止了布鲁恩的想法。她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道,“最近几年,岛上得白血病的渔民越来越多了。我猜海里的鱼可能有问题,所以我现在都不敢吃那些东西了。” “白血病?”虽然是急诊医生,但布鲁恩对这种问题的敏感度还是很高的,他马上追问道,“有多少人发病了?” “不知道。”但这种问题,去问当地疾控部门都未必能够得到正确结果,更何况只是红色加勒比海的一个当地员工呢?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姑娘摇头道,“我认识的人里有四个人得了白血病。两个已经死了,还有两个人正在参加一家制药公司的人体试验。” 布鲁恩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接受现实的问道,“制药公司?人体试验?” “美国的公司,好像是研究治疗白血病的药物的。”这个姑娘的脸上有些难以掩盖的悲伤和失落,“参加一次实验,能够拿到800美元的补贴。这些钱根本不够支付他们以后的治疗费……我想他们大概是知道自己肯定会死,所以想方设法的为家人留下一些钱吧。” · · · 这个消息让布鲁恩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睡好觉。 在美国本土进行的药物实验,一般给与志愿者的补偿金包括交通、护理和健康补偿三项。一个为期三周的临床药物试验,平均需要支付给志愿者的补偿金额是三千美元左右。 如果是治疗肿瘤的药物,或者是治疗白血病的药物。那么接受治疗的患者在拿到补偿的基础上,同时还能得到药物公司免费赠送的一到两个疗程的药物。而在更广泛开展的临床试验中,患者甚至可以得到数年的免费治疗,从而评估药物对他们病情的影响。 目前正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白血病和肿瘤治疗新药大部分属于免疫类,这些药物有很多都表现出了非常不错的前景。对于家境贫寒的贝里群岛居民来说,参加试验确实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但根据布鲁恩获得的消息……发生在贝里群岛居民身上的事情,很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 自从墨西哥湾石油泄露之后,贝里群岛的白血病发病率就出现了明显的上升趋势。虽然目前还缺乏足够的数据,但仅以红色加勒比海的诊疗数据估算,当地的白血病发病率比90年代末期高了接近两倍。 贝里群岛居民并不多,高出了两倍也就是从四人发病升高到了七人发病而已。这个数据从科学角度上来讲并不具有特殊意义。但引起布鲁恩注意的,则是一家没什么人关注,同时也没什么影响力的ngo组织,所发布的加勒比海地区海洋生物污染物报告。 自从墨西哥湾石油泄露后,巴哈马群岛附近的海洋生物体内苯含量上升了170%。 作为一种属于第一类致癌物的化学物质,苯和甲苯广泛存在于原油之中。大量的原油在世界上最大的暖流——墨西哥暖流的支流,佛罗里达暖流的推动作用下,从墨西哥湾出发,沿着佛罗里达海峡和尤卡坦海峡穿过古巴,随后通过巴哈马群岛,顺着大西洋朝着欧洲西海岸出发。 从暖流分布上来看,巴哈马群岛同时会被来自两个海峡的海流冲击。大量含有苯和甲苯的污染物富集在巴哈马群岛周围的海洋生物体内。然后又被当地渔民捕捞上岸并且食用。最后完成在人体内的蓄积。 这是一场环境污染灾难。 第905章 药物实验 对贝里群岛的白血病发病原因完成了分析之后,布鲁恩深深的陷入了犹豫之中。 英国bp石油在墨西哥湾石油泄露之后,支付了高达两百亿美金的款项,成立了一个赔偿基金。这个基金将主要赔偿石油泄露所造成的污染损失。但,这笔基金目前为止只不过支付了七十亿的赔偿款,而且全部赔偿都赔给了美国居民和公司。 巴哈马群岛中的贝里群岛居民们不光没有拿到任何赔偿款,他们甚至不知道bp石油有这么一个赔偿计划,同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获取赔偿。 向bp公司索赔的主力军是五个墨西哥沿岸的美国州。包括亚拉巴马、佛罗里达、路易斯安纳、密西西比和德克萨斯。但其他的加勒比海国家,甚至包括古巴在内受到影响的国家,都没有获得哪怕一分钱的赔偿金。 没有人能够证明佛罗里达暖流和巴哈马群岛周围海洋生物体内苯含量上升有关,更没有人能够证明苯含量上升是因为泄露的一千九百七十万加仑甚至四千三百万加仑原油有关。 哪怕它们之间的联系看上去那么明显且直接。 而且更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还在后面。 自从石油泄露之后,一批美国制药公司就像是嗅到血味的鲨鱼似的,出现在了佛罗里达州。它们频繁接触各家向加勒比海地区提供人道主义基本医疗服务的ngo,通过大额资助甚至收购,获取了很大一批新发白血病患者的资料。 红色加勒比海也是这些公司试图接触的ngo之一。但好在红色加勒比海的资金来源相对稳定,对于这样的要求,他们更有底气拒绝。 而布鲁恩犹豫的,就是自己要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里。在美国,找大公司的麻烦,往往就意味着给自己找麻烦。而现在已经“沦落”到成为巡回医生的布鲁恩,实在是缺乏一丝给自己找麻烦的勇气。 他只想平平安安的继续做医生,然后找个机会重新回到er一线去和死神掰手腕——当个普通的内科医生,实在让人感觉提不起精神来。 · · · “有很多公司找岛上的居民做实验吧。”由于巡回计划的调整,布鲁恩再次踏上贝里群岛已经是半年之后了。他没有忘记带上一堆食物上岛的承诺。在中午见到那个小麦肤色姑娘的时候,布鲁恩敏锐的发现她的脸色并不太好。为了打破两人之间的一些奇怪的尴尬和沉默,布鲁恩没话找话道,“我之前调查了一下,想要在这里做实验的制药公司挺多的。” “是很多。”小麦肤色的姑娘沉默了一会,放下切鸡肉的菜刀后说道,“我也要参加实验了。” “你?”布鲁恩顿时一惊,“你怎么……” “我也得了白血病。”这个姑娘露出了笑容,“上周过来的医生给我做了骨穿,前天刚刚通知我,是m4a高危。没有合适的靶点,现有的治疗方案下……我大概还有一年的时间。” 布鲁恩沉默了下来,他是个急诊医生。他可以在急诊室里和死神掰手腕,可以跪在床边连续做二十五分钟的高质量胸外按压,但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这个只剩下一年生命期的姑娘说话。 “我已经和一家公司签了实验同意书。”这个姑娘转过身去,继续分割着布鲁恩带来的鸡肉,“实验期有三周,他们会给我用一种新药。然后付给我五百美金。”她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开心,“有了这笔钱,我们家的船就可以修了。” 那一天,布鲁恩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他只记得,自己回到奥兰多之后,整整一晚都没有睡觉。 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布鲁恩都不知道,但他确实看到了来自奥兰多一家医院的诊断结果。m4a白血病的诊断应该没有问题。而那家和她签订了实验入组协议的公司……是一家专注于pd-1治疗方案研究的公司。而根据布鲁恩的了解,pd-1治疗方案作为一种新型的免疫治疗手段,它的作用主要是针对实体肿瘤的。 pd-1治疗方案在血液病上主要针对霍奇金淋巴瘤或者大b细胞淋巴瘤,它对于包括m4a分型在内的一系列急性髓系白血病(aml)效果并不太好。 最近的一次治疗试验中,pd-1单克隆抗体应用在患者身上的总体应答率仅有33%,完全缓解率约为15%。 而且,由于大多数潜在的抗原标靶均存在与正常的造血干细胞中,不管是pd-1还是car-t疗法,都有可能增加甚至造成更加严重的造血毒性影响。 对急性髓系白血病患者进行抗体治疗,就算只从原理上来看,这也不是最适合他们的治疗方案。 接下来的一周中,布鲁恩几乎每天都带着食物飞往贝里群岛,但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个有着小麦肤色和灿烂笑容的姑娘。直到一个月后,他才在红色加勒比的办事处里再次见到了她。 她的笑容消失不见了,小麦色的肤色也镀上了一层不健康的黄色——她出现了黄疸。 “治疗结束了。”这个姑娘见到布鲁恩之后,还是在努力的笑着,“我拿到钱了。” “……”布鲁恩一句话也没说,他能看得出来,她的气色非常不好。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医生们说,我没有缓解的迹象。所以,他们给我准备了一个疗程的化疗药物。”她费力的提起了布鲁恩带来的食物,“我明天就要去拿骚了——听说那个地方很漂亮。” 拿骚是巴哈马群岛的首都,同时也是巴哈马群岛最大的城市。 “医生们给我用了很多药呢。”似乎是察觉到了布鲁恩的情绪不太好,她努力笑着说道,“我偷偷看过他们用的药瓶,每隔一个小时,他们就要给我注射50毫克的单抗。虽然一直用了三个礼拜,可……上帝并没有向我微笑。”她的表情逐渐黯淡了下去,“我……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第906章 丽娜·费尔南德斯 布鲁恩能为这个姑娘做的事情并不多。尤其是在“巡回医疗”的过程中,他能做的事情就更少了。 “总之……”他沉默了好一会,“我先给你抽点血看看吧。你的黄疸看上去很严重。” 黄疸这种症状出现的可能性有很多,但大部分情况下,这都意味着患者的肝脏出现了损伤。而根据急诊医生布鲁恩的判断,这种损伤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那些每个一小时就注射一次的单抗药剂。 虽然不是肿瘤科的医生,但基本的相关知识布鲁恩还是有的——单抗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药物,哪怕已经开始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它的价格也不会太低。一次注射五十毫克,就算一天只注射十次,那也是足足五百毫克。两天一克,一个月十五克……这个数量级简直离谱。 如果是对照实验组呢?这就更不可能了。这种疾病的对照治疗,应该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比对治疗过程。被纳入对照组的患者应该接受正规的化疗方案。而任何化疗方案的持续时间,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月——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再革命性的治疗方案,那也需要时间才能显现出差异来。 一个月?最多只能做个毒性试验。 在这个姑娘的坚持下,布鲁恩还是和她先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才完成了抽血的工作。而安装在塞斯纳上的老掉牙的机器过了半天,才显示出了布鲁恩想要找的数据——她总胆红素含量高达275.4μmol/L。 “哦,二百多呀?”布鲁恩有些惊慌失措的找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姑娘,然后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实验组的医生说我在实验的时候,这个数据有四百多呢。现在下降了,这是好事吧?” “四百多?!”布鲁恩瞪大了眼睛,“在用单抗的时候?” 姑娘点了点头,“医生说我可能有点过敏,所以给我开了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 “就像这样的药?”布鲁恩脑子里一道雷光闪过,他从自己的药箱里找出了一盒泼尼松片,用有些颤抖的手倒了一粒出来,“大小和这个差不多?” “对。”这个姑娘笑着点了点头,“瓶子也是这个样子。” · · · “泰纳先生,我……我需要帮助。”布鲁恩在接下来的半天里一直保持着沉默。等塞斯纳重新飞回奥兰多后,他第一时间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冲到了红色加勒比海的总部,然后闯进了泰纳的办公室,“这,这太他妈疯狂了……” “别激动,布鲁恩医生。”泰纳抬起了头,皱着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您先看看这个。”布鲁恩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细心折叠好的纸递了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在现代社会居然还会有这么罪恶的事情……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这是一份商业药物实验的同意书。”泰纳放下了手里的纸张问道,“这个东西有什么问题么?丽娜·费尔南德斯这个名字我有些耳熟,她又是谁?” “她是红色加勒比在巴哈马群岛的贝里群岛上的雇员。”布鲁恩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带着怒意说道,“她得了白血病,然后就被这些药物公司发现了——他们以极低的价格,让她同意进行所谓的实验性疗法试验。但实际上,他们对她进行的是药物毒性试验,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大剂量的那种。” “非法人体试验?”泰纳先生被这个消息也吓了一跳,但姜还是老的辣,他马上追问道,“你有证据么?” “他们为丽娜注射的药物剂量远超正常治疗应该有的量。而且丽娜和很多其他入组的贝里群岛居民,都接受的是只有三周左右的实验——这比正常的入组实验要短了太多。哪怕是对照组,也不应该在患者的病情没有明显改善的情况下,仅仅用三周的时间就结束实验。”布鲁恩非常激动的说道,“这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实际上进行的是超大剂量的毒性试验。” “你先冷静一点。”泰纳先生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非常糟糕,她没有接受正常的对抗M4a期急性白血病的治疗。血常规的结果非常不妙——她现在的血小板指数只有11,一旦出现创伤,要止血会变得非常困难。”布鲁恩摇头凝重道,“更要命的是她的肝损伤……这帮该死的混蛋。”布鲁恩骂了一句,然后深呼吸了好几次后继续道,“她接受了大剂量的单抗注射,这引发了严重的免疫性肝炎。但是那帮畜生并没有根据相关指引,马上停止注射。他们一边给她开了泼尼松,然后继续维持注射剂量。” “有书面证据么?是哪家公司?”泰纳先生的表情更严肃了,“除了她以外,能不能接触到其他的接受了这种‘试验性治疗’的志愿者?” “没有书面证据,主导这次实验的公司叫‘西部生物’。”布鲁恩摇头道,“岛上的居民所罹患的几乎都是急性白血病,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死了。” “把她从贝尔群岛带回来。”泰纳先生沉默了很久之后作出了决定,“奥兰多的医院里进行治疗应该不难,我们会负担她全部的医疗费用。”他看着布鲁恩认真道,“这个事情,我们会管。你不要自己贸然就一头闯进去——西部生物这家公司后面的水很深,贸然行事,你和丽娜都会有危险。” “治疗的费用,或许可以尝试和BP石油沟通。”布鲁恩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些药物巨头有多大的能耐——仅凭他们敢于在巴哈马群岛展开这么残忍的试验就能看得出来,这帮人一点都不把人命当回事。 “和BP石油?那就更没希望了。”泰纳先生叹了口气,“和那些石油公司打交道,我怕我自己会忍不住掏出手枪来威胁他们——这帮资本家为了钱,压根不会在乎性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第907章 愿你永远微笑 再次前往贝尔群岛的时候,布鲁恩的心情虽然非常不好,但至少他觉得,自己为丽娜找到了一线希望。 一线有可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m4a分型的急性髓系白血病非常难治,大多数患者都生存不了太久——哪怕有正规的化疗治疗,想要让他们活下来也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 对丽娜这样的患者而言,想要治愈就只有一个途径——进行骨髓移植。但这不光需要考虑费用问题,同时能不能配型到合适的骨髓捐赠者同样也是个难题。 不过这至少是个希望的方向。布鲁恩怀揣着这样的希望,飞抵了贝尔群岛。塞斯纳水上飞机刚刚停靠在码头旁边,甚至还没来得及系上缆绳。他就从飞机机舱里窜了出去,然后朝着码头旁边的办事处跑去。 “丽娜,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布鲁恩冲进了办事处,然后对着丽娜快速道,“我们今天出发,晚上到奥兰多之后就给你安排住院治疗……” 丽娜被布鲁恩的话弄糊涂了,“您在说什么啊?” 布鲁恩整理了一下语言,“你的事情我已经和红色加勒比海的管理层反应了,作为我们的雇员,你应该享有相应的医疗服务。我们在奥兰多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病房,积极治疗,你的病是可以治疗的……” 布鲁恩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但总体意思只有一条,白血病可以治疗。只要通过治疗缓解了病情,就可以准备进行骨髓移植。 “谢谢你。”丽娜重新露出了笑容,然后她带着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打算去。” “不收钱的。”布鲁恩连忙解释道,“所有的治疗费用,包括生活费用都会由组织负责……” “我不能走。”她再次摇了摇头,“我的妹妹今年只有十岁,她还不能自己生活下去。家里的船正在维修,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她?” “交给你父母,或者一起带走都行。”布鲁恩努力劝道,“你的病如果不治疗,那你还能有多少时间?到时候就更没有人照顾她了。” 丽娜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了。我……我不敢再出去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躺在床上一点点虚弱下去,我没有在美国生存下去的能力——那里没有我们熟悉的珊瑚礁,我没办法照顾她和我自己。”她说的有些逻辑混乱,但总体意思却非常明白,“而且,我也不想把我剩下来的时间都浪费在医院里。我想和她在一起,再多看看我们的家……”她指了指布鲁恩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你看,这里多美呀?” 在海风吹拂下,树林随着风的抚弄轻轻摇摆着。树叶和树叶之间的摩擦声,就像是温柔的母亲正在抚慰婴儿的轻声哼鸣。 “外面的人让我感觉很不安。”丽娜低下头低声道,“虽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但……我还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她抬头看着布鲁恩认真道,“你们接下来的巡回方向不会再经过贝尔了,下次再上岛的时候,我可能没办法当面再来给你做饭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再见啦,我的朋友。” 布鲁恩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后转身离开了房间。海风微咸,他感觉自己的胡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润湿了。 那东西咸咸的,有些像海水。 · · · “我跟你说过,不要冲动。”两个月之后,在奥兰多的监狱里,泰纳终于见到了布鲁恩。两人隔着厚厚的聚氨酯玻璃相见。泰纳手握电话,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西部生物和几乎整个国会山都是朋友。他们每年花在专业说客上面的钱,甚至比他们用于临床试验的成本更高。只要你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体系里的所有机构都会朝你露出獠牙……你太鲁莽了!” “我是个医生。”胡子更长,而且身上肌肉块而更多,甚至胳膊上多出了好几副刺青的布鲁恩闷声道,“我在这里过的还不错。” “看在马克思的份上,布鲁恩,你得认真些!”泰纳先生急切道,“我们正在努力为你做保释,州监察官和医疗委员会那边我们也在积极沟通,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让这次的被捕不至于影响到你的执照……” “谢谢你,但是其实没有什么必要,泰纳先生。”布鲁恩摇了摇头,“我不打算继续当医生了。以后……我大概会回到家乡,然后重新当个牧场主。”他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个职业,我对人的性命看的太重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泰纳先生认真道,“你在这次的事情里没有任何值得被指责的地方。” “哪怕我骑着摩托车,冲入了西部制药的办公大楼里。然后大声公布着他们的罪行?”布鲁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还以为你们会想尽方法抹掉和我有过联系的证据呢。” “大声公布罪行?你是在用一台五百瓦功率的音箱循环播放。”泰纳先生瞪了布鲁恩一眼,“我们是共产党,不是共和党。既然你做的事情没有错,那为什么要掩盖关系呢?” 布鲁恩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像是在试探泡脚水温似的,吞吞吐吐的问道,“丽娜她……” “她的情况,你出去之后自己去问。”泰纳先生瞪了布鲁恩一眼,然后他缓和了一会后说道,“你的行为除了让自己身陷囹圄以外,没有任何作用。想要对这些大企业复仇么?” “做梦都想。”布鲁恩点了点头,“为了这个,哪怕堕入地狱我也不在乎。他们的行为必须得到惩罚。” “这个代价可能比你说的还要大一点。”泰纳朝着布鲁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要不要,加入我们?” · · · “欢迎重新回到铁笼外面。”一个月后,泰纳站在监狱门口,给布鲁恩送上了一个拥抱,“欢迎回来,同志。” 在泰纳的身后,帕斯卡尔和伊莎贝拉抱着只有四个月大的陶德,朝着布鲁恩挥了挥手。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和已经有些发胖的帕斯卡尔拥抱时,伊莎贝拉在旁边抱怨道,“我在这边有不少朋友。” “要是让里面的兄弟们知道,我和一个fbi探员是好朋友,那我可能早就被人捅刀子了。”布鲁恩哈哈笑了两声,然后从袋子里摸出一件衬衣披在身上。“走吧,我可饿坏了——监狱里的食物简直比猪食还恶心人。” 一行五人朝着远处走去,布鲁恩的衬衣被微风吹起。他的后背上有一副新的刺青——一个带着明显拉丁裔特征的姑娘正在温和的微笑着。 在刺青下面,有两行小字。 “丽娜·费尔南德斯,愿你永远微笑。” 第908章 布鲁恩的回应 虽然出狱了,但来自西部生物的起诉却并没有撤销。他们似乎憋足了劲,要把这个骑着摩托车闯入办公室,并且还用大喇叭“诬陷”公司的家伙搞死。 “西部生物的人太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了。”泰纳先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见过了这些大公司的伎俩。“他们虽然巨大,但无法对抗民意。在广泛的民众意愿面前,就算是他们送了再多的政治捐款,也不可能让每一个政客都放弃选票来保护他们。最后的结果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公司被罚款,然后他们重新换一个名字。” “罚款?就这样?”布鲁恩皱起了眉头,他本来还想着,能够通过把事情始末公布于众,从而完成对西部生物的致命一击。现在看来,他可能想的太乐观了一点。 “不光是这样……”泰纳先生叹了口气,“你的行为可能还会被当做是‘攻击我们国家的支柱和骄傲’的行为。最好的情况下,这些公司的行为会被国会山的那帮老狐狸们当成需要支持的事情,立法进行合法化。”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布鲁恩深深皱起了眉头,非法进行人体试验,隐瞒实验目的,完全不在意志愿者的身体情况和健康安全……如此反人类的大规模行为,居然要被合法化?“那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最坏的情况……”泰纳先生疲倦的搓了搓自己的脸,“你会体验到有钱的大公司,究竟能够让一个普通人遭遇多少麻烦。” · · · 麻烦这种东西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当你不知道它存在的时候,它就似乎永远也不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而当你通过蛛丝马迹,瞥到了它的阴影——哪怕只是一丝残影——它就会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蛇一样,朝着你飞扑而来。 被保释出狱后仅仅两天,布鲁恩就再次被警察于家中逮捕。这一次的指控更加严重——他被指控犯下了敲诈罪。 闯入公司,可以被认定为是刑事毁坏罪。但考虑到损坏的玻璃门和地面所价值的金额,以及布鲁恩身为一名有良好口碑的医生这一原因,他大概只会被法院判处罚金和短时间的精神辅导而已。 但敲诈罪就不一样了——这项罪名一旦成立,最少的刑期是三年。 而一旦被判处有罪,布鲁恩的行医执照也会同时被吊销。 “好了,多余的话我也懒得跟你再说了——医生。”被逮捕之后,布鲁恩刚到警局,就见到了一位看上去很刻薄的地方检察官,他甚至连自我介绍都懒得做。两名警察把布鲁恩按在了座位上,然后这位检察官就朝着布鲁恩扔过来了一份文件,“我现在给你一个减轻刑罚的机会。在这份文件上签字,你会被判六个月的有期徒刑。不会被处以罚金,西部生物同时也会放弃对你进行进一步索赔的权利。” 布鲁恩坐在座位上,佛罗里达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这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西部生物的起诉下,获得这么好的交易机会。”检察官完全无视了办公室里的禁烟标志,旁若无人的掏出一根香烟点燃,然后又递给了布鲁恩一根烟,“六个月的有期徒刑,两个月内不得保释——你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七周时间,最多再回去一周,你就可以再次保释出狱了。只不过是一周而已,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损失,还能免于冗长的起诉和应诉过程。” 布鲁恩继续沉默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检察官,然后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为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 “每一个被逮捕的嫌疑人都这么说。他们总觉得这样就能逃避应有的制裁。”检察官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烟灰,然后前倾身子反问道,“每年向西部生物抗议的红脖子不计其数,你觉得为什么只有你会被以‘敲诈罪’逮捕?” “因为我戳到了他们最要命的地方。”布鲁恩非常冷静的说道,“他们正在加勒比海地区大规模展开非法而且完全不人道的人体试验!” “这个敲诈的借口太老套了。”检察官对于布鲁恩的话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就算他们真的这么干了,这也不能成为你向他们敲诈的理由。你们共产党就是这样,永远都在寻找着借口。” “我没有敲诈。”布鲁恩怒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宁可他们彻底毁灭在火焰里,也不愿意收他们的一分钱!还有,一天到晚找理由的,是民主党和共和党!” “作为一名有优秀教育背景的犯罪者,你的演技确实非常不错。”检查官并没有搭理布鲁恩的反击,他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站了起来,然后从一旁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放在了布鲁恩面前的认罪协议上方,“可惜的是,你选择的同伙实在是太懦弱了,她几乎是马上就认罪了。” 在布鲁恩面前,放着一张带有签名的纸。上面具体是什么内容,他一点都没有注意。他只看到了那份文件右下角的签名——丽娜·费尔南德斯。 “你的同伙在和西部生物的人第一次接触后,就向他们坦白了一切。”检察官慢慢悠悠的说着,在他看来,要把布鲁恩打入地狱的要素早就已经全部集齐了。“恕我直言,你的命运没有任何变更的可能性。我会向你提出这样一份认罪协议,完全是为了节约行政资源而已。我们的行政资源来源于纳税人辛劳的工作,这样的资源被浪费将是极大的犯罪。” 布鲁恩看着那行字,然后渐渐开始露出了笑容。 “看来你想清楚了。”检察官看着布鲁恩的表情,然后也一起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全是轻蔑和嘲讽,“那就签字吧。” 布鲁恩接过了笔,挥动着有一头暴熊的右手,在认罪协议上恶狠狠得写下了两个词。 “FUCK YOU!” 第909章 难以拒绝的交易 监狱的生活比之前到处坐飞机的生活要好了不少。至少对布鲁恩而言,现在只需要每天完成八个小时的工作就行。这可比巡回问诊时动不动十二个小时的工作要轻松许多。 在布鲁恩被关押的私人承包监狱里,囚犯们如果需要治疗,每一次都需要向前来提供医疗帮助的护士们交纳十美金的“挂号费”。而他们每天的八小时工作所获得的报酬则是16美金——每小时两美金的标准已经实行了几十年,这比佛罗里达州的最低每小时8.46美元的工资标准低了两倍还多。 因此,当囚犯们得知这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只佬”居然是个医生之后,布鲁恩顿时受到了整座监狱的优待。只要没有狱警的干预,他甚至不需要去工作——只要在囚犯们需要医疗服务的时候免费提供建议就行。而用来作为报酬的,则是人身安全保证、不需要工作的承诺以及每天的两包方便面。 被关押了一周后,布鲁恩迎来了第一次探访。前来探访的,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泰纳先生。 “情况不太好。”在会见室里,泰纳先生盯着布鲁恩沮丧道,“我和西部生物接触了好几次,但他们坚决不肯让步。你的保释金被他们调高到了八十万美元,这帮该死的资本家……” “他们伪造了证据。”布鲁恩对于自己的保释金莫名其妙上涨并不觉得奇怪,这大概就是“FUCK YOU”的价格。他对泰纳先生低声说道,“检察官向我出示了一份所谓的证据复印件——上面是丽娜的证言和签名。” “丽娜?就是我们在那个贝里群岛上的那个雇员?”泰纳先生顿时来了精神,“你能确定那份签名是伪造的么?” “签名本身不一定是伪造的,毕竟她在入组的时候需要签字。”布鲁恩摇了摇头,“签名可能是拼凑上去的,或者被人复制在了那份证言上。但证言本身一定是假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丽娜能不能出庭作证,而她……能不能坚持到出庭的那一天。”对于丽娜的身体情况,布鲁恩和泰纳先生对丽娜的身体情况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M4a分型的急性髓系白血病,同时还有因为使用过量单抗而导致的严重的免疫性肝炎……想要在没有治疗的条件下坚持超过一年都是奢望。 “我现在就去着手和丽娜接触,如果能够说服她来作证就最好了。”泰纳先生站起身来,然后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坐了下来,“你那个姓西奥罗的朋友……” “帕斯卡尔?”布鲁恩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会在泰纳先生口中听到帕斯卡尔的名字,“他怎么了?” “他的妻子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泰纳先生说道,“我们能和西部生物接触上,也是因为有她从中斡旋。但……在拒绝和我们进一步沟通之后,西奥罗医生就开始和他们单独接触了。” 布鲁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这有什么问题么?” “我担心的就在这里。”泰纳先生叹了口气,“西部生物的名誉一直很不好,而他们的贪得无厌在整个佛罗里达都臭名昭著。我比较担心的是,你的朋友作为一名有很好科研声誉的医生,可能反而会被西部生物盯上。” · · · “这项研究你已经做了六年了。”在酒店里,帕斯卡尔夫人伊莎贝拉,和自己的丈夫帕斯卡尔博士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六年!甚至连陶德出生的时候,你都还在实验室里紧紧抓着自己的实验不放,现在你却要把它当做交易的筹码?” “科学研究永远可以找到新的方向。”帕斯卡尔的发量已经比两人刚刚结婚的时候少了许多,但他却仍然坚持在自己脑袋上保持一个相对“体面”的发型,“它虽然很有潜力,但总比不上一个优秀医生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和职业生涯。” “亲爱的,你的工作成果不光是你自己的牺牲所换来的。”伊莎贝拉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反对你用这个去换取布鲁恩的自由,但是你得想明白——这样的牺牲不一定能换取西部生物的让步,反而是你的成就会被人窃取。” “这些研究成果并没有发布,就算他们抢走了我准备用来实验的中间体,要想复现我的研究,他们至少也得花上五年时间。”帕斯卡尔对自己非常有自信,“只要是生物制药公司,他们就一定会对这项结果感兴趣的。” “那你得为自己的筹码开出一个足够高的价格,这样才能彰显出它的重要性。”伊莎贝拉叹了口气,开始为自己的丈夫出谋划策,“第一次喊的价格一定要足够高,这样才能让对方至少开始重视起来……” 帕斯卡尔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以前究竟从事的是什么行业,他老老实实的听着妻子的建议,甚至还偶尔做做笔记。看着帕斯卡尔做完了笔记,伊莎贝拉才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这个研究结果究竟有多重要?它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 “按照我在实验室里的结果,它能让克隆单抗发生不良反应的机会下降35%左右。”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决定用最简单的语言来总结自己的研究项目,“如果继续研究下去,这个项目所产生的结果有可能在三十年内获得诺贝尔生物学奖。” 帕斯卡尔博士对自己的研究非常有自信,他所发现的成果足以让绝大多数的生物制药公司,尤其是生产CAR-T和PD-1等研究项目的公司癫狂。 在接受这两种免疫类药物治疗的时候,患者会有一定的几率发生免疫风暴。大量的抗体标记病原体,而身体内的免疫系统就像是被愤怒的野牛踹了一脚蜂巢的马蜂一样四下出击。在人体内漫天飞舞,开始追击被标记了的病原体。 这样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人体内的健康组织受到影响。而这种影响一旦加剧到了会导致患者高烧、低血压甚至呼吸抑制以及全身器官损伤的地步。 免疫系统有可能在CAR-T或者PD-1的作用下,杀死病人。而帕斯卡尔博士的研究结果,则能显著降低免疫风暴发生的概率,同时还能够减弱免疫风暴的强度。这样就能在大幅度提升患者生命安全的条件下,避免使用糖皮质激素等免疫抑制剂,从而提前终止治疗。 第910章 反击开始 “我们可以让步。”哪怕是态度坚决且贪婪的西部生物,也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他们几乎是在瞬间就转变了态度。“但你要求的价码太高了——公司51%的股权和五千万美金的购买许可,外加撤销对你朋友的所有诉讼……帕斯卡尔博士,哪怕是诺贝尔奖级别的发现,也不值这个价格。” “我的核心目的只有一条——你们停止对布鲁恩的诉讼。”布鲁恩对股权和钱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他的要求只有一条,把布鲁恩从这堆麻烦事里摘出来。 “我们可以庭外和解。”和法务部的同事商量了一会后,西部生物的常务副首席执行官兼副总裁对帕斯卡尔说道,“不过西奥罗先生,因为你的朋友拒绝了认罪协议,为了表示对检察官的敬意,我们只能在第一次庭审之后宣布庭外和解。我可以向您保证,这次庭审不会直接宣判。您的朋友的行医执照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顿了顿,然后说道,“当然了,您必须保证他以后不会在为敝公司的正常经营造成负面影响。” “我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劝说他以后对你们的行为保持沉默。”帕斯卡尔博士对这个要求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但你们也应该保证,至少要在这件事情上作出足够的让步——这样我才更有把握让他同意沉默。同时……还有一条。”帕斯卡尔看着面前的这个棕发白人道,“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开庭审理的速度越快越好。” · · · “沉默?和他们做交易?”帕斯卡尔在说完了自己和西部生物副总裁的交易内容之后,果不其然,换来了布鲁恩的坚决拒绝,“这不可能。我宁可从跳进全是鲨鱼的佛罗里达海里,也不可能让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这不是牺牲。”帕斯卡尔耐心劝道,“这只是为了让你继续当一个医生的必要交换条件。” “我当医生是为了人们的健康。”布鲁恩摇头道,“他们的行为则是把那些生活在加勒比海上得了白血病的可怜人当小白鼠来用——这种行为要是放在大学实验室里,那帮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会把整个西部生物拆成碎片的。” “在关心那些人之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帕斯卡尔有些生气了,“就算是你,还有你任职的机构绑在一起,都不可能赢得了西部生物!” “他们太强大了。”对此,布鲁恩深表同意。“但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你们的什么机会?送死的机会?”帕斯卡尔真的生气了,“你就打算在监狱里一直待到服满刑期?” “不,我要彻底干死他们。”布鲁恩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他们太强大,所以太自信甚至自大。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但愿你说的这个机会真的能够有用。”帕斯卡尔叹了口气,“下一次庭审在四天之后。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记得让泰纳先生联系我。” · · · “明天就要开庭了,你今天才找来关键证人?这是……这样的时间来不及。”纽约最负盛名的刑事辩护律师之一劳伦·肖·德威茨被红色加勒比海请来,为布鲁恩做辩护律师。但他对现在的情况非常不满意,“关键证人,需要在庭上接受双方律师的交替质询。她没有经过培训,不知道如何应付对方的质询……这样的情况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向您保证——对方律师绝对不会对质问证人做什么提前准备。”泰勒先生微笑着说道,“他们太强大,太自负了。制造伪证,同时压根就不在乎他们冒用栽赃的当事人是否能够出庭……劳伦,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好吧。”劳伦非常美国人的耸了耸肩膀,“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肯去核实——作伪证这个行动太蠢了,尤其是在冒用他人名义的前提条件下,想要拆穿他们简直轻松的就像是在欺负小孩子。” “他们对自己掌握的医疗技术太过自信,而同时又太小看了人的潜力。”泰勒先生这几天被加勒比海地区的阳光晒的有些皮肤发红,他笑道,“尤其是小看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坚韧程度。” “那我先去质证选择评审团了。”劳伦带上了自己的白色草帽,步履轻松的走出了泰勒的办公室,“虽然我确实愿意帮助你们,但这要是为我的辩护带来不光彩的污点,那可就没意思了。” “这会是一场大胜的,劳伦。”泰勒先生微笑着说道,“你要相信人民的力量。” · · · 周四上午七点,布鲁恩身穿着橘红色囚衣出现在了奥兰多的地方联邦法庭内。诈骗罪是联邦罪行,所以审判需要在联邦法院内,而不是佛罗里达州法院内进行。 法庭上的交锋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意思,虽然劳伦先生是久负盛名的刑事辩护律师,但他的对手却压根不像是想要让布鲁恩在监狱里度过接下来五年时光的样子。他的举动更像是在为西部生物博取最广泛的同情和支持——在这位律师的陈述中,西部生物简直就是现代社会中爱和社会责任的最高结晶。在明确知道这位叫做丽娜的当事人是以诈骗为目的而入组进行试验的前提条件下,他们仍然接受了这位可怜女人的请求。为她使用了价值数十万美金的先进药物进行治疗。 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对于药物的反应并不良好。在一个月的治疗之后,她主动放弃了继续治疗的选择,退出了治疗组。 “劳伦先生,轮到你做陈述了。”法官昏昏欲睡的听了十分钟的商业吹嘘之后打了个哈欠,对劳伦说道,“请注意一下陈述时长。” “法官大人,我在陈述之前,希望能够先追加申请一名关键证人。”劳伦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一旁的法庭警察身旁,然后递过去一张早就填好了的表格,“证人名叫丽娜·费尔南德斯。” 第911章 丽娜·费尔南德斯 丽娜的身体状况并不好,事实上,她的情况很糟糕。 在西部生物的律师惊恐的要求延期而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法官拒绝后,丽娜被两名医护人员护送着,坐在一张轮椅上进入了法庭。 “你就是丽娜?”看起来终于睡醒了的法官主动先提出了问题,“丽娜·费尔南德斯?” “是我。”丽娜点了点头。 “你的身体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那么,我们应该加快一些步骤,尽快让这位可怜的女士可以下去休息。”法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劳伦律师,你先开始质问。” “您平时从事什么工作?您和布鲁恩医生是怎么认识的?”劳伦决定快刀斩乱麻,先开始问最直接的问题,“布鲁恩医生有没有……” “反对!对方律师所提出的问题和庭审没有关系!”西部生物的律师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他朝着法官大声抗议道。 “贝纳德先生,如果您打算从第一个提问就开始反对,那我们的庭审就进行不下去了。”法官瞥了一眼西部生物的律师,然后示意劳伦继续,“你可以继续提问了。” “我是红色加勒比的雇员,在贝尔群岛负责进行飞机油料和医疗物资的统计。”丽娜看上去有些虚弱,她低声说道,“布鲁恩医生是在四个月前来到贝尔群岛的巡诊医生。” “也就是说,你们是同事。”劳伦非常贴心的替丽娜总结了一句,“他有没有向你提出过和任何和西部生物只要有关的事情?” “没有。”丽娜摇头道,“布鲁恩医生应该并不知道西部生物的存在——我第一次跟他提起这家公司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治疗组里的治疗。” “这封信件你见过么?”劳伦拿着遥控器,在屏幕上调出了那张被西部生物当成主要证据的“自白书”,“这封信件上面的内容是你写的么?” “签名是我的,但是信件内容我并没有写过。”在看了十几秒钟内容后,丽娜摇了摇头,“我的英语水平不太好,平时说话还可以,但是要我写这么长的英语信件……我写不了。” “作为证据,我向法庭提交二号补充证据。”劳伦趁机向法官再次交上了一份信件,“这里是丽娜小姐平时和红色加勒比奥兰多总部进行沟通的邮件,我提请庭上注意——信件内容全部使用的是西班牙语。” “我希望庭上能够就西部生物公司伪造证据的明显事实加以注意。”劳伦带着微笑建议道,“这是严重的联邦罪行,这样蔑视法庭的行为,应该被除以最严肃的惩罚。” · · · 布鲁恩压根就没有去听法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非常担忧的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丽娜,并且几次想要提醒劳伦注意,尽快结束质询让丽娜去休息。 至少应该给丽娜配个氧气瓶的。 而在西部生物核心证据被证明是造假后,整个庭审也快速进入了最后阶段。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收到了一封来自联邦法庭的严厉投诉,而西部生物的代表人则被法庭当庭以藐视法庭罪收押。至于之后对西部生物的进一步处罚,这就需要一些时间来决定了。 布鲁恩被当庭释放,而他甚至没顾上和一旁的泰勒先生以及帕斯卡尔说上话,就先赶到了丽娜所在的休息室里。 “让他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伊莎贝拉拦住了自己的丈夫,并且有些嗔怪的批评道,“布鲁恩现在最需要的,可不是来自你的慰问。” · · · “你可真是个傻子。”丽娜坐在休息室里吸着氧,她身上健康的小麦肤色如今变得一片灰白——这是典型的贫血貌,而且说话也没了以前的那种底气。但她骂起布鲁恩来还是非常不留情面,“你为什么要和这些大公司正面对抗?你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 “我这不是赢了么?”布鲁恩露出了有些憨厚的笑容。 “为了把你捞出来,我可牺牲了好多天和我妹妹在一起的时间。”丽娜瞪了一眼布鲁恩,在看到他的表情迅速变得内疚之后才说道,“好吧,我没有妹妹。我只是……只是想在人生最后的阶段里走的……漂亮一点。” “啊?”布鲁恩顿时傻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虽然说话没有什么底气,但丽娜的语速还是挺快的——比喻一下的话,大概就像是软绵绵的雨滴,但密度却大的连只蚊子都躲不开,“为什么要漂亮?我可是个女孩子,没有那个女孩子会在……”她原本就不大的声音顿时又低了一点,快速且含糊的把“喜欢的人”四个字糊弄过去之后瞬间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面前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吧?” 布鲁恩站在原地,面露困惑之色。他很想确认一下,刚才丽娜说的话是不是自己听的那样,但又觉得这么做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可是……这么糊弄过去更不合适吧?布鲁恩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喜欢?” “我喜欢你?哼,你自己去猜吧,傻子!”丽娜瞪了一眼布鲁恩,然后气鼓鼓的使劲吸了两口氧。 要让贫血貌的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红晕,这可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你纹身了?”看到了橘红色囚服下面的纹身,丽娜迅速找到了能够缓解尴尬气氛的话题,“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你都纹了些什么?” 布鲁恩老老实实的凑了过去,接受着丽娜上下扒拉的审视。 等看到了后背,丽娜看到了自己的画像。她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然后轻轻的用手摸了上去。 “疼么?”她的抚摸上去的手稍微有些颤抖。 “还行。”布鲁恩笑着答道,“就是花的时间有点长……” “把我纹在这个位置,你以后要怎么看啊?”丽娜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批评起了布鲁恩,“而且这纹的一点都不像我,我哪有这么丑?” 她的话说的很快,但却抑制不住的流出了眼泪。一颗一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了下来,然后滴在了布鲁恩的后背上。 布鲁恩迅速转身看着丽娜,然后有些手足无措。他过去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还站着干什么?过来!”丽娜哭了一会,然后看到面前这头手足无措的暴熊的样子后,突然笑了出来。等布鲁恩靠近之后,她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大汉。脸在他的肚子上埋了一会后,才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谢谢……谢谢你能记得我。” · · · 三个月后,丽娜躺在ICU里,在一堆滴滴作响的机器中艰难的呼吸着。她伸出手,用尽全力但又轻轻的拽住了布鲁恩。然后在他凑过来的耳朵边,隔着正压呼吸机,努力说道。 “Ve al galope,mi caballero.” 她的眼神逐渐开始涣散,但拽着布鲁恩的手却没有放松,深呼吸了一次后,她用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道,“I LOVE YOU.” 仁心(下) 第912章 预见性 挤压综合征是一种会发生在多种灾难后的严重创伤。对于这样的病人,首先要保证的永远是他们的生命体征稳定。医生们要竭尽全力,用各种方案来稳定患者的血钾和血压,并且还要有足够的远期预计,对病人的情况提前进行预判——事到临头了再进行处理,病人所遇到的危险就会大很多。 周军正在组织力量对合并有骨筋膜室综合征的这位患者进行抢救,而抢救室里的其他医生们则在其他副主任医师的带领下,开始对剩下的六名患者进行降钾利尿和透析治疗。其余的九名伤员情况相对比较稳定,当班的主治们正在对他们的伤口进行初步的处理。 十六名伤员一口气送到抢救室来,换成其他规模小一点的三甲医院,这么十几个病人一送到,只怕整个急诊都得兵荒马乱起来。但四院的优势现在却展现的淋漓尽致——在接受了十六名伤员之后,整个抢救室里居然还有三十多名医生正在照顾其他病人。 而整个第四医院里,还有几十个临床科室的医生正在楼上待命,随时准备到楼下来支援抢救室。 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在连续两次确定那位有骨筋膜室综合征的患者血钾已经被降低到了3.2mmol/L之后,他被周军等人护送到了手术室,开始进行肢体的紧急切开减压手术。与此同时,抢救室的其他病人也正在被接连送入手术室内进行治疗。 “挤压综合征的病人做完手术之后直接送ICU ,如果ICU病床已经满了,可以送急诊观察室。”周军回到抢救室后,还在和其他的医生们沟通安排着后续治疗的内容,“如果情况稳定,可以送到骨科住院,那就直接送。尽量保证咱们这边床位的流动性。” “周主任,骨科那边问需不需要派医生下来支援。”周军前脚刚刚安排好了工作,科里的医生就过来向他传达消息,“郑主任说,骨科那边现在在院里的医生有十七名,都可以参与到创伤和骨科的救治工作里。” “转告郑老师,目前还不用。如果有有需要的话,我会马上通知他们的。”周军毫不犹豫的推掉了郑国有的增援,然后说道,“你去问问看,呼吸内科和消化内科能不能派医生过来帮忙。” “不用骨科,但是需要呼吸和消化过来支援?”过来给周军通风报信的是个规培第三年的规培医生,他有些奇怪的问道,“冬天不是更容易遇到滑倒和车祸伤的病人么?” “那些病人大部分情况都比较稳定。”现在抢救室内人不算多,周军倒是还有功夫和这个规培的小学弟多聊两句,“咱们急诊平时就有处理创伤患者的工作,单纯的骨折或者扭伤,都会被直接分流到其他的相关科室去。所以,我们现在并不需要增强对于骨折的处理能力。” “那也应该增强心脑血管以外的处理能力吧?”小学弟不懂就问,虽然这些内容严格来说属于医疗管理而非规培应该教授的内容,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主动发问道,“冬季心脑血管有问题的病人不是会增多么?” “你这就叫教条主义。”周军面无表情的批评道,“早期气温比较高的时候突然降温,才更容易导致心脑血管问题。宁远都已经冷了多长时间了?突然下雪,不会导致温度急剧下降,今明两天的温度甚至能比平常更高一些。” “大家都在家里御寒,肯定不会开窗。屋内长期缺乏空气流通,呼吸道疾病的发病率会上升——这个我懂。”小学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消化道问题呢?” 规培生们都在抢救室里帮忙,和原本应该是孙立恩带着的苟杰森也在抢救室内。他在听到自己的同学提问后,一边忙活着手里的工作一边插嘴道,“喝酒呗。” “小苟说的很对。”周军点了点头,“饮酒御寒的习惯全国各地到处都有,而这种习惯在以前的东北地区和南方就更加明显。” “叫我杰森就行了。”苟杰森轻咳一声补充道,“整个宋安省都没有集中供暖,饮酒取暖的习惯下,会有很多醉酒的病人出现。” “尤其是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什么都干不成,家里又比较冷,那喝酒的人就更多了。”周军叹了口气,“大量饮酒会导致的问题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已经有了肝硬化问题的病人。继续饮酒,消化道穿孔和胃出血的概率会增大很多……” · · · 孙立恩在酒店里睡了一个久违的懒觉。 酒店的窗帘隔绝光线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一直睡到早上八点半,他才被房间里的电话给叫了起来。 “孙医生,您昨天说要来餐厅吃早饭的,需要我们把早餐给您送过去么?”电话里的服务员轻声问道,同时语气里还包含歉意,“打扰您睡觉了,真是不好意思。” “哦哦,我现在过去吧。”孙立恩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动窗帘——预想中有些耀眼的白光并没有出现。窗户外面的亮度虽然还是挺高,但天空却还是阴沉的铁青色。 换好衣服,孙立恩溜达到了餐厅里。这个能够同时容纳超过两百人用餐的巨大空间里,现在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个人零零散散的坐在桌子前面。 餐厅里的环境相当不错,四个巨大的中岛组成了不同风格的早餐专区。光是普通的中式早餐就有几十种——豆浆油条和豆腐脑小笼包这种传统的类型自不必说,光是孙立恩能够认出来的各地特色就包括了广东早茶、湖南米粉、福建面线、天津的锅巴菜和煎饼果子、河南胡辣汤、陕西羊肉泡馍、兰州牛肉面等等。 不光是牌子上这么介绍,就连师傅们都一个赛一个的专业。至少孙立恩非常肯定,那位兰州牛肉面师傅手里的动作就不是一般人能学得出来的——当然,两个天津师傅进行的对口相声表演估计也没有几个外地人能够模仿。 除了中式早餐以外,其他的三个中岛则分别是西式早餐、日式早餐以及各种饮料的专区。大概走上一圈的话,大概得用掉差不多二十分钟。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餐厅,巨大到了离谱的地步。 孙立恩从几个中岛上挑了些自己没怎么见识过的食物,然后坐到了服务员给自己专门留出来的座位上。 他所在的位置,是整个餐厅最好的位置之一,270度无遮挡的巨大落地窗就在餐桌旁边。从窗户外面,能看到几乎毫无遮挡的绝美景色——角度陡峭到近乎俯冲的山谷,以及山谷下方隐约能够看到的城市和道路。 第913章 脸黑 就凭着这份景致,这家度假酒店也应该成为整个宁远最有名的地方之一才对。但孙立恩确实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他一边看着远处被厚厚雪层覆盖起来的宁远市,一边开始吃起了早餐。 不用黑咖啡送包子下肚的感觉既新鲜又令人怀念。吃着牡蛎面线,喝着英式红茶,一旁还摆着咸菜和蒜香黄油法棍片的孙立恩看着窗外,心里有些不安。 光看笼罩在宁远上方厚实的云层就知道,这场降雪恐怕还没有结束。 手机里的新闻推送上说,昨天一天宁远市平均降雪厚35厘米,市内积雪的最深处足有50厘米。经过宁湖周围的三条225KV高压输电线路广泛结冰,平均结冰厚度有25mm。虽然供电部门已经全部门满负荷开始进行除冰作业,采用了包括机械除冰和加热除冰等多种方案,但仍然不敢保证全部线路安然无恙。 孙立恩有些担忧的又看了一眼窗户外,山上现在都没有什么风,但愿这意味着周围正在施工的那些供电人们能够稍微安全一些。 “爸,别喝酒了。”孙立恩正在看着窗外出神,他身后的桌子上,一个女孩低声劝慰着自己的父亲,“这哪有一大早上就起来喝酒的啊?” “你可给我找了个好地方。”孙立恩转头看了看,女孩年龄大概是个二十岁出头,而那个吃早餐的时候就在喝酒的男人年龄恐怕已经五十往上了。只见这位顶着个大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然后抱怨道,“我就以为上来泡泡温泉睡两觉就行了,没想到今天想走都走不了!”他把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嘟囔道,“我都在山上困了三天了,连个打麻将的人都没有!” “那您也不能这么喝啊。”女孩有些着急的说道,“酒伤身……” “闻见没有?就这个,它还真不伤身。”这位中年人朝着自己女儿比划了一下手里的酒杯,“闻见了吧?酱香型的。”他往身后的座位里缩了缩,然后很舒服的叹了口气,“虽然没人打麻将,不过就凭这个,我也得夸你两句——你找的这地方可是真不错。我看呐,就算是钓鱼台都没这个待遇。” “哪家的国家领导人也不能吃早餐的时候用茅台往下送。”这姑娘看起来真的着急了,“爸,你要再这样我可给我妈打电话了!” “就知道用你妈吓唬我。”酒糟鼻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然后贪恋不舍的喝完了自己面前一个小酒壶里最后的几滴残酒,“好了好了,这点喝完了,我不喝了总行了吧?” 孙立恩在后面看的直想笑,不过既然人家没有找自己挂号,那就还是别多管闲事了为妙。 反正,这位中年男人贪杯的样子,确实让孙立恩想起了那位在非洲工作的老毛子机修师。就是愣把自己喝成了黑色食管的那个彼得。不过他的身体素质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从苏联解体喝到现在,居然连个肝硬化都没有。 彼得当然是个特例。就凭孙立恩的从医经验来看,酒精……确实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在全世界范围内,酒精是置人于死地最多的成瘾物质。不管是酒精直接导致的急性酒精中毒,还是醉酒后的冻死、淹死、醉酒驾驶车祸、醉酒后对亲人施加暴力等等,以及其他酒精中毒所导致的次生事故,都像是镰刀一样大片收割着人命。 而慢性酒精中毒所导致的酒精依赖、肝硬化甚至其他消化道系统病变,酒精性脑病等,都在威胁着酒精成瘾者,以及成瘾者家人们的生活。 对药物成瘾的患者,要戒除对药物的依赖非常困难。而要戒酒……难度甚至比戒阿片类药物更高。一方面,社会上缺乏对酒精成瘾的重视和认知,另一方面,酿酒这个古老的行业毕竟是个合法产业。要从毒贩手里购买毒品,需要非常曲折且复杂的过程。但要买酒,只要踏入光明正大开在路边的小店就行。 酒精成瘾对人们的危害太大,但却几乎没有什么监管。不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精饮料的管制条例几乎也是一张空文——香烟的管制力度都要比酒更大。 再加上社会缺乏重视,以及饮酒者往往是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的男性……种种影响最后都导致在国内,想要让一名酒精成瘾者戒除酒瘾变得无比困难。 孙立恩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在女儿的搀扶下离开餐厅的背影,以及背影上方的状态栏,不由得有些无奈。 “林于斌,男,54岁。酒精依赖综合征(226451.21.85),酒精性脂肪肝(75369.33.55),胃底静脉曲张(14328.02.49)” 这位林于斌是个老酒鬼了。酒精依赖综合征都持续了差不多三十年,而且甚至喝出了酒精性脂肪肝……孙立恩倒是有些觉得奇怪,按理来说都到了胃底静脉曲张的地步,怎么也应该是个酒精性脂肪肝的终末期——酒精性肝硬化才对。可状态栏并没有说这位有肝硬化,不过胃底静脉曲张恐怕也有了两年以上。 再这么喝下去,肯定要出事。不过,孙立恩就是在脑子里这么想了一下,然后就把这件事情扔在了脑后——倒不是因为他对其他人的生命已经麻木了。只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在的餐厅里。 以自己的脸黑程度,恐怕这顿饭吃到一半,就得有人需要急救吧? · · · “今天这是第几个了?”早上十点,宋文终于坐着自家的路虎卫士赶到了医院——由于老款的卫士是手动挡车,宋院长自己实在是不会开。而平时的司机被困在家中根本出不来,因此,今天早上她的司机就变成了自家老公。而在千辛万苦来到医院之后,宋院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个躺在担架床上,被医生和护士们跌跌撞撞送入抢救大厅的病人。 两名病人脸色绯红,躺在床上意识不清。 宋文掌管急诊科已经快二十年了,只要看上一眼,她就知道,这两人大概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病人。 “第八个。”出来接人的曹严华医生压根就没有和自己老师多说两句的兴趣,抢救大厅外面的地面上全是急救车轮胎上带来的污雪和冰块。要不是抓着抢救床,他恐怕要再摔一次——他今天已经在门口摔了三次了。 第914章 责任 “叫物业保洁过来,把门口的冰雪全都清掉。”宋院长习惯在发现问题之后马上处理,“把会议室里的那点红地毯都拿出来,在外面铺好——别铺到车能压上的地方。我可不想医院里的七八个医生一起被地毯带着摔在地上,摔出一堆骨折工伤。” 抢救室里,之前的轻松和胸有成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荡然无存。一群医生们都在拼尽全力抢救病人。 从早上开始,陆续有不少病人被艰难行驶在道路上的救护车送到了四院。尽管交管部门已经竭尽全力在恢复交通,但宁远缺乏足够的机械清雪力量,仅靠人工和车辆泼洒融雪盐的效果很是有限。 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紧急服务,并且为之后的大规模机械清扫做好准备。宁远有关部门集中力量,甚至动员了政府工作人员和一批党员干部,再加上原本就准备参与清扫活动的义工,从凌晨五点开始奋战了足足四个小时,这才终于保证了宁远市的四条主要干道拥有了基础的通行条件。 “如果没有后续的降雪,交通的情况会在48小时内出现明显的改善。”在今天的院内领导会议上,宋院长向与会的各个部门负责人通报了现在的情况,“宁远国际机场那边会调派两辆机场除雪车,高速方面也会有机械化清雪力量增援。部队方面已经开始调派人员接手清扫工作。这些都是正面的积极影响。”虽然说着会有正面影响,但宋文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接下来是工作安排——急诊科抽调二十五名医生,呼吸内科、骨科、普外、消化内科、儿科每个科室抽调十名医生,护理部抽调四十名工作经验在十年以上的护士出来——党员优先。根据上级部门指示,我们要在宁远火车站建立四个医疗服务点。” 果不其然,这个指令一出,就获得了所有部门主任们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人手不够。 四院承担着很大的工作压力,虽然目前急诊还没有请求其他科室进行全面支援,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宁远都会平平安安。刚才的会议上,宋院长也说过了——整个宁远目前只有四条主干道具备基础通行条件。除了那些住的比较近的且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可以自己步行前往医院以外,其他的病人……恐怕都被堵在了家里。 情况严重的患者会在警车、救护车甚至其他义工的帮助下抵达医院。情况比较严重但不会有马上生命危险的病人,就有可能在家中等到交通恢复后再来医院。 每一名医生都能够预见到,四十八小时之后,将会有一大批病人涌向医院。在这种当口下,抽调七十五名四院的医生和四十名有丰富经验的护士……这行为简直就是在洪峰即将到来之际挖掘河堤。 “如果是其他的问题,我肯定会和卫健委的那帮人拍桌子瞪眼睛。”宋文静静的让众多科主任们发了一阵牢骚,然后提高音量道,“但是你们也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宁远,是两条主要客运火车线路的交汇点。现在已经临近春运,不算外地在宁远转车的客流,光是本地的客流就得二十多万人——这么多人,聚集在宁远火车站,外面下着大雪,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这会发生什么,不用我说了吧?”说到后面,宋文几乎已经是声色俱厉,“我当然知道你们工作累,任务重,压力大。可你们问问自己——这些工作,我们不去做,还有谁能做?!” “有困难,我理解。我也会竭尽全力,为大家解决一些困难。”宋文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我希望大家不要有畏难情绪,更不要有意见。归根结底,我们有自己的社会责任和任务。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没有人还会提其他意见。大家只能期望,在出去执行外派医疗任务的时候,能够尽可能的得到相应的支持。 “帐篷,取暖物资和药品都不需要你们担心。”宋文对自己的科主任们做出了承诺,“只要我能搞得到,只要咱们医院有,只要你们需要,那就不限量供应。我和院办以及后勤处,就是你们的后盾!” · · · “宋院长,这份报告是综合诊断中心那边送来的。”宋文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秘书大姐就拿着一份封好了的牛皮纸信封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宋文现在还满脑子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要不是听到了“综合诊断中心”几个字,她恐怕连看这份东西的心情都没有。 “帕斯卡尔博士没有说,不过这份东西是他专程送到办公室里的。”秘书大姐看上去有些不开心,“他还特意跟我说,这文件上面贴了防拆贴,要宋院长看的时候检查一下防拆贴是否完好。” 宋文狐疑的接过了这个没有任何标记和注明的牛皮纸信封,然后看了一眼密密麻麻贴在开口处的防拆贴——这上面用的防拆贴是那种撕开后,会在纸面上留下字迹,并且无法完美重新黏贴回去的胶带。看上去,这个信封在封好之后确实没有人打开过。 让秘书大姐回去工作后,宋文皱着眉头拆开了这份牛皮纸,然后看了几秒钟,她皱起的眉毛突然挑了起来。 她重新审视了一次牛皮纸内的内容,并且还用笔在上面敲了几下,随后,宋文把这份东西重新装好,然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今天终于有一件好事了。”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在嘴边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又马上把烟给掐熄在了烟灰缸里。 宋院长摸出手机,开始翻找起了通讯录,十几秒钟后,她把电话拨了出去。“黄局长?我是四院宋文。” “对,是的。”宋文在这头答应了两句之后说道,“我们的医疗队伍能在半小时内准备完毕,并且集结到医院门口。但是这个交通问题,我们解决不了。” “不可能的,就算让医生们自己开车,到了火车站怎么停车?他们就算有车,开的也是普通的家用轿车。过不过的去都不说,路上的安全也没有保证。”宋文非常强硬的对民政局局长说道,“我们排除万难,集结了医护工作人员前去支援。至少交通这方面,黄局长你们一定要给我们解决一下。” 全世界最帅的中老年妇女,开始毫无心理压力的敲诈起了民政局局长。不过这一次,她的嘴里并没有叼着一颗正在缓缓燃烧的香烟。 第915章 预防 周军看着急诊室里一片兵荒马乱,心里无比惆怅。 虽然急诊是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的核心科室,但急诊的事实主任从来没办法参与到这种全院科主任的大会里——正牌的科主任就是主持会议的宋文,运营科室的副主任们根本就没资格参加会议。 不能参加会议,那就连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宋文直接把“抽调25人,前去火车站建立医疗点”的任务扔给了周军,并且无视了自己的副主任所有的困难。 “要不然,让综合诊断中心那边的医生们去?”一个好汉三个帮,周军当了快两年副主任,他周围也开始有了不少能够帮助他管理部门的同事。一位姓陈的副主任提议道,“刚刚来了一堆一氧化碳中毒的病人,现在人手太紧张了。综合诊断中心那边两个组,应该能抽出不少人吧?” “……不行。”尽管很有些动心,但周军还是很快拒绝了这个提议。“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水平比较高,他们可以作为备用的二线甚至三线。现在动用他们还是太早了。” “如果直接抽调抢救室的医生过去,咱们这里就很吃紧了。”陈副主任有些担心的说道,“八个一氧化碳中毒,就得用掉最少八个医生,现在已经没有谁手里是闲着的了。” “让所有取得了执医证的规培生过来报道——尤其是三年级的,不管他们有没有轮过急诊,能过来帮忙的都来帮忙。”周军沉吟片刻后说道,“院里的设备和人手总要比火车站那边更充分。” · · · 经过多方协调,昨天晚上运送伤员的那批四驱警用装甲车排成队列开到了四院门口。在风雪中载着医生们前往宁愿火车站——是的,大雪经过一早上的休息之后,又重新落了下来。 根据气象部门的预测,来自东南洋面上的暖湿气流大举北上,而西伯利亚高压再次南移。双方交锋的地点,正好就在宋安省一带。 “根据上级部门的最新报告,这次的降雪强度将会超过08年。”在车上,作为领队医生的曹严华医生正在微信群里向大家通报着最新消息,“铁路部门预计恢复通车,最快还需要两天时间。在这恢复通车,并且疏散完所有的滞留旅客之前,我们都要驻扎在火车站里。” “现在滞留的旅客很多么?”曹严华医生身旁的一位姓李的女医生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08年春运的时候我就在广州……那个场景简直太可怕了。” 08年,中国南方经历了一场罕见的巨大雪灾。大量输电线路被上百吨的积冰硬生生扯断,几十座输电塔倒塌。大片的树林和竹林被大雪压断,南北交通线路都几乎全部中断。 而那个时候,正好又恰逢春运时节。在广东打工的民工们几乎都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出发准备回家。这个时候又正好碰到了广州历史上最长时间的低温阴雨天气——从1月22日到2月6日,连绵不断的阴雨让广州的气温始终在六度左右徘徊。 火车站周边三平方公里的区域里,最多的时候滞留了超过八十万名旅客。 当时正好在广州军区总院学习的李医生是这场突发公共事件的亲历者。距离火车站最近的广州军区总院,成为了当时进行医疗保障的主要力量。他们抽调了超过三百名医护人员和保障人员,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建立了三个医疗救助点,实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现场医疗保障服务。以军队医院的动员能力,和当时还在零上的气温……十五天内,广总医院一共接诊了两万多名患者。平均下来,三个医疗点一天差不多要接诊四百多名患者。 在得知宁远现在也面临这样的现状后,李医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主动报名参与到了行动中来。尽管她在不断的安慰自己——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已经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但具体进步到了什么程度,这些进步能不能抵消持续大雪等极端天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目前的通报上说,火车站滞留了大约十八万旅客。”曹严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算镇定,不过那股子牙疼的感觉,李医生感受的非常真切。“他们已经启动了几乎所有能启用的分流措施,但现在的大雪对旅客影响太大,已经到达火车站的旅客除非自己步行,否怎想走都走不了。” 宁远市火车站是个特等站,火车站本身拥有11个站台,26条线路。整体占地面积达到了45万平方米。如果只是滞留了十八万名旅客,平均每人面积约为2.5平米。这个数据非常不理想,但至少还是安全的——当人流密度达到每平米七人的时候,群体踩踏事件就会不可避免的发生。 “当时在广州站,就连续发生了好几次小规模的人群踩踏。”李医生松了口气,她对曹严华道,“现在的人群密度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现在的人群规模也很不安全。”曹严华摇了摇头,“铁路那边现在正和民政密切合作,火车站广场上会搭出一片帐篷和临时板房来做临时的旅客分流。咱们也得在外面设一个工作点。” · · · 对孙立恩而言,在度假村里的时光本应该是很无聊的。反正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无聊的准备,实在不行就看着电视睡觉嘛。 不过,这个度假村……真不愧是最好的那种。就在孙立恩做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度假村的经理敲开了孙立恩的房门。 “我们听说,孙医生您是四院的知名……医生。”也许是因为看着孙立恩的年龄,夸人家是“专家”实在是有些过分,经理非常不着痕迹将称呼锁定在了“医生”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倒是想请孙医生您来做一次健康讲座。” “健康讲座?我?”孙立恩指着自己震惊了好一阵子,然后想要拒绝。但接下来的内容,就顿时让他对展开一场讲座充满了兴趣。 经理有些为难道,“我们的客房部主管今天找我汇报,据他说,自从昨天下午开始,度假村里的酒精饮品消耗量增加了差不多三倍。” 孙立恩敏锐的察觉到经理说的是“消耗量”而不是“销售量”,他试探性的问道,“这么搞下去是不是容易亏本?” “亏本?不不不,这个用不着我们担心。希望您做个健康讲座,主要是希望能够劝道客人们注意自己的健康——现在交通不便,如果真有什么紧急情况,那就会很麻烦了。”经理笑着摇了摇头,“能来度假村消费的,基本都是我们刘总的朋友或者商业伙伴。偶尔有一些对外营业的客人,不过数量不多。总的来说,我们相当于是俱乐部式的营业模式——虽然也不拒绝对外营业,不过会专程来这里度假的散客很少。” 孙立恩眨了眨眼,他早就对这家度假村居然有自己的信息而感到疑惑了,“刘总是……?” “刘保国,刘总。”经理认真道,“您和帕斯卡尔医生的信息是去年的时候,刘总特意让加入到我们系统里的——刘总已经吩咐过了,您和帕斯卡尔医生来我们这边,消费全都由他出。” “他是什么毛病……”孙立恩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说的很有歧义,他轻咳了一声重新问道,“刘总当初是什么原因去四院的?” 看不到病人的长相,没有状态栏辅助,仅凭一个时间段和一个名字,孙立恩实在是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经理有些抱歉的说道,“不过,我们刘总也在附近居住,他在保护区外面的山头上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农庄。” 这下孙立恩就有印象了——这不就是沈轻眉的朋友,那个自己养山羊得了布氏病的有钱人嘛! “健康讲座……行,反正我最近也挺闲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这么热情,孙立恩自己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就早上餐厅里的情况来看,孙立恩觉着,自己确实也有必要给这些“邻居”们提个醒。要真喝出事儿了,麻烦的不还是自己么?“咱们什么时候进行?” “如果方便的话,今天傍晚怎么样?”经理顿时一脸的大喜过望,“会场和宣讲资料什么的,我们这边可以给您帮忙。您只需要口述然后指导我们的员工来做就行了。” 第916章 血 对病人进行健康教育和健康宣讲,也是医生们工作中的重要一环。 从这一点上来说,古人和现代人在预防疾病上达成了跨越千年的共识——预防疾病远比治疗疾病更加重要。 现代医学在预防疾病上,拥有比古人更加丰富的手段和技术。但……这样的进步主要体现在针对传染性疾病的疫苗和卫生观念上。 由于古代的社会生产能力低下,肥胖和生活习惯不良所导致的疾病很少见。反而是因为营养不良和各种传染病的影响,人们的平均寿命并不算长。 在蒸馏技术出现以前,饮酒只是被当做一种“浪费粮食”的奢侈行为,由官服加以管控而已。其本质并非是为了维持居民的身体健康,而是为了保存在低生产力下珍贵的粮食而已。 就凭借未经蒸馏的酒,“饮者”们想要喝出肝硬化之前,可能就会先得个二型糖尿病之类的不治之症。 而在蒸馏技术初步发展的阶段,需要燃料进行蒸馏也限制了蒸馏酒的广泛发展。直到我国逐渐实现了粮食的完全自主化,并且工业也得到了长足发展后,酒精饮料才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市面上。 现代的“饮酒”和古代的“饮酒”完全就是两个概念。适用的人群不同,阶级不同,就连饮用的都不见得是同一种东西。但奈何中国是个有着悠久历史和辉煌文化的千年古国。以前专属统治阶级和富有阶级的饮酒习惯被他们在文化作品里一次又一次的宣扬着。结果嘛,“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类的诗词作用下,饮酒还被带上了一丝文化气息。 再加上烈酒所带来的所谓“男子气概”,以及各路号称自己有保健作用的“药酒”宣传,饮酒在文化层面和社会层面都成了一种似乎“值得鼓励”的事情。 和这种饮酒观念所一起出现的,就是大量的酒精依赖者。以及导致肝损伤的第二大病因——导致肝硬化的第一大病因是各类病毒性肝炎。 孙立恩的健康讲座,主要就围绕着这两条线路来讲——酒精对人体的损伤,以及“你们以为喝酒的自己很帅,其实看起来很糟糕”。 等着酒店的工作人员们完成了秘书的工作后,差不多就到了准备熟悉稿件的时候——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这场讲座就要开始了。孙立恩正在会议室里来来回回放着ppt,并且还时不时的在自己的本子上记着重点。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经理顶着一头汗冲了进来,“孙医生,您快过来一下。” 孙立恩心里“咯噔”一声,果然,该来的怎么躲也躲不掉。他从讲台上快步走了下来,朝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怎么了?” “有一位客人吐血了。”经理的表情有些惶急,“吐了好多……” “是那个姓林的中年人?”孙立恩脑子里顿时有了个怀疑对象,“他在什么地方?赶紧带我过去!” · · · 林于斌从早上被女儿教育完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女儿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和老爹住在一个房间里总是不太合适。所以这次两人住的是两个分开的房间。 对一个老酒鬼来说,独自回到房间,就意味着开怀畅饮的机会来了。用“我要去泡温泉”这个话打发走了女儿之后,林于斌躲在门后的猫眼里观察了好一阵子。看着自家女儿渐渐离开,他才放心大胆的开始打电话给度假村服务部要求送酒。 “没有茅台了?”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于斌的女儿早就猜到了自家老爹得玩这么一手。她提前给度假村服务部打了招呼——超过20度的酒一概不许给老爹送。 客人的要求总是最重要的。度假村的服务部完美的履行了客人的要求,“林先生不好意思哦,现在货品储备送不上来,白酒已经没有了。” “啊?”对于一个老酒鬼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听闻自己没有了存货。林于斌顿时慌了起来,“什么酒都没有了?” “额……这个……”服务部的员工这下就有点头疼了。这么大的一家度假村,早上还在向客人们提供自助茅台,现在就说一滴酒都没有了……这个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甚至有可能让这位老酒鬼察觉出问题来。 作为一家有着良好口碑的度假村,宁远度假村的工作人员当然不能坐视这种可能会令客人陷入难堪的情况发生。 “啤酒的话……还是有的。”店员想了想,想出了一个自觉应该还算能用的应对方案,“这样行么?” “有就比没有强。”没想到这位酒鬼来者不拒,就算是啤酒,他也不打算拒绝,“先给我拿两箱过来。” 十分钟后,两箱一共32罐啤酒被送到了林于斌的房间里。而且还附带了好几种常见的下酒菜。从包装好了的薯片,一直到盐水毛豆等常见菜色一应俱全。 “林先生,大量饮用啤酒对身体不好。”服务员临走的时候,还专门对林于斌说道,“这些下酒菜您可以多吃一点。”这个内容,其实还是经理跟孙立恩讨论“健康生活座谈会”的时候,孙立恩当做一个小故事讲给他们听的。 在“自由奔放”的西方世界,染上了酒瘾且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往往难以负担烈性酒的开支。而在收入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为了摄入足够多的酒精,流浪汉们几乎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从盗窃医用酒精到自酿烈酒。而酒精含量有限,但价格非常低廉的啤酒也成了他们的主要酒精来源之一。 在某些地方举办的啤酒节上,所有的啤酒都会免费供应。这就成了流浪汉们满足酒瘾的一个重要机会。但……由于没钱,流浪汉们可没办法负担啤酒节上昂贵的各式下酒菜。 大量饮用啤酒后,人体内的肾脏会自然的开始努力工作,尽快排出短时间内摄入的大量水分。而问题就出在这个过程上——由于没有下酒菜,流浪汉们缺乏钠的摄入。在排泄了几次尿液之后,他们原本就不怎么健康的电解质就会开始出现紊乱,低血钠就这么被活生生“尿”了出来。 低血钠是一项会威胁到人体安全的严重病变。而在这种病变面前,为了保存剩下的钠,肾脏会降低工作强度,甚至干脆暂时停止工作。 虽然血钠的下降暂时趋缓,但消化道却还在不停的运作并且吸收啤酒里的水分和酒精。由于存在渗透梯度差,人体内的水分会开始向高钠的地方转移。在低血钠的情况下,唯一称得上是高钠的体内环境就只剩下了中枢神经系统。 大量的水分涌入中枢神经系统,就会出现细胞毒性脑水肿。进一步发展下去,则会出现脑疝等严重情况。这是会致命的。 这个时候,患者往往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会有人把他们送到医疗机构去——接下来的故事就更可怕了。医生们在遇到脑水肿的病人后,很快就会开始进行利尿以试图排出多余的水分,而利尿则会进一步加重低血钠。 低血钠会进一步加重脑水肿,如果医生们反应的速度不够快,这个病人很快就会死亡。而如果他们反应的够快,那么他们会通过高渗盐水为患者补充钠离子。 补充的速度不够快,患者的脑水肿进一步加重,他很快就会死。而如果补充的速度稍微有些过快,脆弱的中枢神经细胞髓鞘就会自行解体。根据脱髓鞘的病变范围,患者可能成为植物人、永久瘫痪或者丧失一部分神经功能。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有个度才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虽然服务员们接受了孙立恩提供的“震撼教育”,并且对此提高了警惕。可老酒鬼犯酒瘾的时候,哪里管得了这些?林于斌挥挥手,赶走了服务员之后,坐在沙发上开始左一罐右一罐的喝起了啤酒。不过一小时的功夫,一箱啤酒就被他彻底喝光了。 好在服务员们拿来的下酒菜他还算喜欢。尤其是海盐味的薯片,和啤酒简直就是天生一对。所以,一个小时里,林于斌吃掉了整整三大包薯片。 大吃大喝虽然还挺过瘾,但一箱啤酒所能提供的酒精含量毕竟有限。一般来说,啤酒的酒精含量约为3.5%~4%。12罐330ml的啤酒,里面所含有的酒精总量不过158毫升。大概就相当于他喝了半斤茅台。 林于斌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撑得慌,他站起身来,打算晃悠晃悠,然后继续解决剩下的一箱啤酒。但他实在是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胃,有些低估了啤酒所含有的二氧化碳的威力。他只觉得嗓子一松,一大股啤酒混合着薯片泥的胃容物就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吐了自己一身之后,回过神来的林于斌甚至还没缓过劲来,第二次第三次呕吐就开始了。等到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呕吐了三次鲜血。 血液应该是流淌在血管里的东西。当它们从自己身体里以不太正常的方式出来的时候,是个人心里都会慌张一下。而林于斌现在慌张的程度可不一般——他吐了好多血,而且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林于斌女儿的房门被慌乱的叩门声敲了开来,她打开门,看见了胸前全是血和呕吐物的父亲。刺鼻的酒味混杂着胃容物的酸臭味扑鼻而来。 看到父亲的第一秒,她还以为父亲遭遇了袭击——满身混杂着血液,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吓人。 “叫医生。”林于斌对自己的女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又开始了呕吐。这一次,吐出来的几乎全是血液。 看着情况不妙,林于斌的女儿马上给度假村的前台打了电话。而前台也马上把这条消息通报给了正在会议室里做着准备的孙立恩。 · · · “让服务员到我房间去,把那个特别大的箱子搬过来。”孙立恩赶到现场的时候,林于斌已经半躺在了地上。他的头歪着,时不时还会往外吐出一口混杂了血液的口水。而他的女儿把自己的身体垫在了父亲的上半身下,尽量让他维持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他吐了多少血了?”后半句话,孙立恩是对林于斌的女儿说的。 “不知道,他到我门口的时候就一身的血。”林于斌的女儿有些诧异的看着孙立恩,她朝着一旁的经理问道,“120呢?还没有来?”、 “上山的道路还在封闭,120上不来。”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凑到了林于斌身边。接着快速检查的当口,他看向了林于斌的状态栏。 “林于斌,男,54岁。酒精依赖综合征(226456.39.28),酒精性脂肪肝(75375.51.58),胃底静脉曲张(14334.20.52),呕血(00.08.12),心率上升(00.05.48)” 和早上相比,林于斌多出了呕血和血压下降两个状态。这很好理解——呕血之后,患者的血容量下降,从而引发了血压下降,而为了弥补血容量下降所造成的“效率下降”,人体的心率会补偿性上升。也就是说,林于斌的吐血量绝对不少,他通过消化道出血而损失的血容量至少在800ml以上。 这种程度的失血,很有可能是胃出血。孙立恩顿时紧张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布鲁恩给自己拿来的那个巨大医疗箱里……好像并没有放三腔二囊管进去。 在一旁的经理解释下,林于斌的女儿终于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应该是整个度假酒店里,唯一一个能救她父亲性命的人了。她非常紧张的在一旁问道,“医生,我爸这是怎么了?” “不好说。”孙立恩皱着眉头答道,“像是消化道出血,但是不好说究竟是什么地方。” 以一般的临床经验来说,这么大量的出血,很有可能就是胃出血。而且状态栏也说了,林于斌本身就有酒精性脂肪肝和胃底静脉曲张,他出现胃出血的概率非常大。 但让孙立恩犹豫且无法判断的,主要有两点原因。第一,状态栏上的“胃底静脉曲张”并没有直接变成“胃出血”。第二则是林于斌身上的血迹——它们看上去似乎就是非常正常的静脉血,并没有被胃酸消化反应过后常见的“鱼子酱”特征。 第917章 放飞自我 “消化道出血?”林于斌的女儿看上去有些紧张,她努力镇静道,“我爸有胃病,会不会是胃出血?” “血的样子不太像。”孙立恩简短的回答了一句,然后对林于斌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胃痛?” 林于斌的脸色不太好看,而且反应也有些迟钝了。他等了一会才回答道,“没有。” 林于斌的女儿也证实了自己父亲的说法,“他最近胃口好得很,一点犯胃病的迹象都没有。” 孙立恩皱着眉头,“那就不一定是胃出血了……” 以现在的条件来看,想要救回一个胃出血至少1000ml的患者几乎是不可能的工作。他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马上被送到山下的三甲医院,然后接受救治。不过,初步询问之后,孙立恩暂时排除了胃出血的可能。他认为,这更有可能是上消化道出血,而非胃出血。 服务员气喘吁吁的拖着巨大的急救箱赶到了现场。而孙立恩则马上打开了箱子,开始在里面翻找起了自己需要的药品。 20mg去甲肾上腺素被注射到了一瓶200ml的塑料生理盐水里。在确认注射完毕后,孙立恩拔出注射器,然后开始使劲摇晃起了这瓶加了料的生理盐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打算给林于斌挂吊瓶的时候,孙立恩用箱子里的注射器,抽出了40毫升生理盐水,然后从箱子里又拿了个杯子。把注射器里的生理盐水挤进了杯子里。 “把这个喝了。”孙立恩示意林于斌张嘴,然后把这小半杯盐水送到了他的嘴边,“慢点喝,喝完了之后,直接躺下。” “这是什么?”林于斌的女儿恰到好处的问道,她看着孙立恩给自己父亲喂水的样子,心底有些不安——这么一杯水,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够救命的神药。 “去甲肾上腺素的生理盐水溶剂。”孙立恩看着林于斌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生理盐水后,瞥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然后解释道,“去甲肾上腺素能够刺激黏膜下的血管收缩,口服用生理盐水稀释的去甲肾上腺素,能够起到止血的作用。” “这个……有用么?”林于斌的女儿有些狐疑的看着水杯问道,“没有什么可以注射的药物?” “他出血量比较大,如果有条件,最好输血。”孙立恩放下了杯子,开始重新在箱子里翻找起来,“但是咱们现在可没有这个条件。”刚说完这句话,孙立恩就有点后悔——没有一次说清楚,看来等会还得费口舌解释一下什么叫做GVHD(移植物抗宿主病)。 “怎么没有?我爸是B型血,我也是。”果不其然,被电视剧和影响了的小姑娘顿时撸起了袖子,“我身体很好,抽我的!” “你和你父亲的血型一致,但你们细胞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孙立恩叹了口气,继续翻找着东西,一边解释道,“把你的血输到你爸的身体里,你血液里的淋巴细胞不会被他的免疫系统攻击。但是过一段时间之后,你的淋巴细胞会在他的体内繁殖,然后开始攻击他的身体——血站里采集到血液之后,会对血液进行辐照处理,杀死里面的淋巴细胞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这箱子里的东西虽然挺多,可这种专业的放射源确实是没有。” 解释完成后,孙立恩从箱子里扯出来一整包还没开封过的5%葡萄糖溶液,看了一眼确定保质期还有一年以上之后,他稍微松了口气。 “麻烦你让他平躺在地上。如果觉得直接躺在地面上不舒服,可以加个枕头——枕头薄一点。”孙立恩指挥着林于斌的女儿,让她把自己的父亲放躺在地面上。而他自己则开始了稍显笨拙的输液准备。 老布这人虽然很有预见性,但他却有些缺乏在这种条件下行医的经验。从箱子里的医疗物品上来看,他所预备的医疗物资大部分属于创伤类的处理材料。绷带辅料,手术刀甚至利多卡因凝胶都备了不少,但输注用的液体实在是不太多。要让孙立恩自己安排的话,至少的带上三瓶706代血浆才算安心。 没有代血浆,箱子里更不可能有准备好了的冰冻血浆或者悬浮红让他来用。那就只能临时先输注一些葡萄糖溶液,把患者丢失的血容量先补回来再说。 输液一般都是护士们进行的工作。孙立恩上一次亲手给别人扎针,那还是在非洲的时候。不过还好,他的手艺还没生疏太多——两次尝试后,他就顺利的完成了第一条静脉通道的开通。并且很快又开通了第二条。 两条静脉通道同时开始向患者体内输注5%葡萄糖溶液,而孙立恩第三次翻起了“野战医疗箱”。大概三十秒后,他从箱子里搬出了两台看上去有半个台式电脑大的箱子。 看到这两个箱子的时候,孙立恩对于布鲁恩博士不装代血浆的怨念完全消失了。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深深的敬佩——真不愧是在加勒比海做过巡回医生的急诊医生。看看人家这个配置! 在医疗箱的最深处,躺着两台机器。一台是能够以每分钟5L的总量提供95%氧含量氧气的制氧机,而另一台则是小型的无创呼吸机。 组装这两台机器的工作并不复杂,但孙立恩还是忙出了一头汗——安装配置呼吸机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干。要不是现在呼吸机设计的挺好,基本都是傻瓜操作,孙立恩还真有些担心自己忙不过来。 完成了吸氧安排后,孙立恩终于有时间说话了,“患者现在的情况应该稍微可控了一点,不过没有食管镜检查,还是不能确定出血点和出血量。”他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度假村经理说道,“必须尽快安排让他下山,去医院接受治疗。” 度假村的经理手里拿着两台手机,她看上去也很忙的样子,“直接下山肯定不行——我刚刚问了司机,下山的坡道上积冰太多,开车下山太危险了。”她皱着眉头问道,“能不能等到十二个小时之后再送医院?我们现在开始派人往路上撒盐融冰,差不多得十个小时。” “越快越好。”孙立恩摇了摇头,他认真道,“撒盐融冰,只管那么一小会。现在外面还在下雪,你们前脚融冰,后面的雪花就会再次冻结在地面上。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那就只能叫直升机转运了。”经理想了想,然后对林于斌的女儿说道,“直升机转运需要看天气,现在只是下雪,没有风的话也许可以试一试。如果提供医疗服务的宁远通航飞不了……那就只能给部队上打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派飞机过来,这全看你们的运气了。” 林于斌的女儿没有任何犹豫,她马上点头道,“没有问题。” “送院的话,只能送到宁远四院。”经理点了点头,她一边联系着直升机一边道,“现在这个天气,飞其他地方不现实。” “没关系,只要能到就行。”林于斌的女儿认真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我爸送到医院去,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再讨论。” · · · 联系直升机运送病人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而在大雪中,要让直升机准确停靠在山顶的直升机停机坪上,这个工作的难度就更大了。 宁远通航方面表示,现在的降雪强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飞机所能承载的适航强度,而且度假村所在的山顶气象条件多变,民用飞机很难停靠——如果能够把病人运送到山脚下,而且雪也停了的话,那他们倒是可以派飞机过来转运。 度假村经理一直留在林于斌父母俩的身边,并且一直向大家传达着她联系的情况。孙立恩听这段话听的直翻白眼——要是都已经下山了,而且雪也很给面子的停了,那还要直升飞机干什么?给孙立恩20分钟,他都能开着自己的沃尔沃冲回四院去。 “人武部那边说可以和驻军协调一下。”过了大概半小时,终于有了一条好消息,“部队上好像是有个飞行计划,他们要从西边的华清坪训练场往宁远市区飞,航线和咱们这边重合。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让他们把林先生带到医院去。” “他们能来么?”被拒绝的消息折磨了半个小时的林小姐面色不太好看,“我看外面的雪好像又大了。” “他们肯定回来的。”对此,孙立恩倒是非常有自信,“这种时候只要相信人民解放军就行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孙立恩又接连让林于斌喝了两次混有去甲肾上腺素的生理盐水,每次40ml。中间为了让他的胃酸减少分泌,从而降低对可能的出血点的影响,孙立恩还特意问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要来了两粒奥美拉唑——这些药是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自己服用的药物。看着林于斌把奥美拉唑用去甲盐水送服后,孙立恩也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两个小时里,林于斌一共输注了1200ml的5%葡萄糖。孙立恩算了算时间,然后对一旁的林小姐说道,“麻烦你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得给他上导尿管了。” 正常情况下,一个成年人每小时会在膀胱里积攒大约60毫升左右的尿液。而人的膀胱正常情况下大约有300ml容积。也就是说,一个普通成年人大约可以在五小时内不用担心排尿问题。 但林于斌完全和“正常”情况不沾边。酒精是一种利尿剂,它能抑制抗利尿激素分泌,从而促使人体快速排水。也就是说,林于斌每小时生成的尿液量肯定比正常情况要大的多。 虽然不清楚林于斌的体内究竟摄入了多少酒精,但……光看他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孙立恩也能猜得出来,这感觉肯定不怎么好受。 医疗箱里有导尿管和尿袋,同时也有利多卡因凝胶。在带着橡胶手套,小心翼翼的操作了三分钟后,孙立恩顺利完成了尿管植入工作,并且顺利的在尿袋里看到了大约六百毫升尿液。 这么算一下,出入量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孙立恩继续给林于斌挂上了新的葡萄糖,不过这次,他把输入量调低了许多——只要静脉通道不堵塞就行。 林于斌在地板上晃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对孙立恩道,“我……能不能吃点东西?” 从早上开始,林于斌就基本没怎么吃过饭。早餐的时候他一直忙着喝茅台,而中午前后,他吃的拿点东西基本全都吐了出来……不光是吐啤酒和下酒菜而已,他同时还吐了800ml左右的鲜血。 这么一通折腾到了现在,林于斌至少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感了。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他就感觉自己肚子里饿得有些不舒服。 “吃东西你是别想了。”孙立恩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林于斌吃东西的要求,“你是上消化道出血,72小时内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药以外,什么都不能吃。” “喝点粥总可以吧?”林于斌努力的讨价还价道,“我盐水都喝了,喝点粥应该没有问题的吧?” “不行。”孙立恩依旧摇头,并且努力劝道,“你就是真的想喝了,也得等到了医院再说。医院里你要是不听医生的话偷吃东西,万一出现了更严重的胃出血,至少还有抢救的条件。在度假村里再出一次血,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想想,现在要吃饭的话,万一救不回来,你当场人没了,以后可就没办法喝酒了。”看着林于斌的表情不太好看,孙立恩马上开始连哄带骗的劝道,“我看你姑娘挺孝顺的,要是你人没了,以后逢年过节的肯定得上坟去看你。到时候带着茅台,你却只能在里面看着——看着好好的茅台酒被一杯一杯洒在地上。那多心疼啊?” “我就是有点肚子饿,不是脑子有问题。”林于斌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孙立恩,“你直接说不能吃就行了,用这种事情吓唬我干什么?” “因为这种办法有用啊。”面前的这位压根就不是自己的病人,孙立恩说起话来那叫一个放飞自我外加随心所欲,“你家里还有不少存酒吧?我记得喜欢喝酒的人都喜欢在家里屯酒——那么多的好酒,就等着你去一点一点品尝呢。要是你人没了,那这些东西肯定要被你老婆孩子当成害人精,说不定回头就全都倒进厕所里了。” 这话顿时起了作用,林于斌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场景。他猛地一哆嗦,然后坚定道,“我不吃了!” 第918章 保障 孙立恩的“威胁”大获成功,林于斌表示了非常强烈的配合意愿。 似乎是为了给这场“威胁”献上贺礼似的,度假村经理终于送来了一条好消息——陆航团的直升飞机马上就到。 由于风雪的影响,直升机不能在度假村的降落点上关车等待——在地面无辅助的情况下重新启动关闭了的直升机发动机,这是一件还比较有难度的事情。 同时,为了避免山顶上多变的风向对飞机安全造成影响,陆航团的飞行员也没有选择速度最快的悬空吊索转移方案——他们决定把直升机停在停机点上,然后以临界转速维持等待。 对陆军的直升机驾驶员来说,完成这样的操作虽然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的。他们需要小心谨慎的处理山上的乱流,并且对每一丝风向的变化都作出及时的反应。这样才能保证这架战鹰,以及上面承载着的战友们不会遭遇到危险。 军绿色的运输直升机很快就出现在了度假村的降落点上空。两个服务员抬着担架,把林于斌运送到了靠近降落点的房间里。而孙立恩则一路护着林于斌,并且还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了林于斌的身上。 虽然上面有很多污物,但对于一个有内出血的患者来讲,寒冷是更危险的东西——寒冷会让患者体表的血管迅速收缩,从而导致血压上升。这个举动原本是人们进化出来,用于保存体内温度的机制。但在患者有内出血的情况下,血压上升的最可能结果就是冲破伤口,并且导致再次出血。 保持温度,是稳定患者生命体征的基础条件。而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忽略这种条件对人的影响。 直升机下降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剧烈的下沉风。雪花被吹的漫天飞舞,过了好几秒钟之后,就在孙立恩等人终于恢复了视线后,墨绿色的直升机已经停在了地面上。机身侧面的滑门打开,两名带着头盔的士兵跳下飞机,辨认了一下方向之后,朝着孙立恩这边跑了过来。 · · · 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一群人正在忙碌着。 大型货车一辆辆的停在了站前广场原本不允许车辆通行的区域上。巨大的吊车正在持续作业着——它们把大型货车上装载着的众多活动板房一一拆卸下来,重新在地面上进行装配和拜访。 由于担心突然的强风袭扰,活动板房并没有进行上下垂直拼接,而是采用了单纯的平铺式摆放的组装方式。而其他的工作人员们则在忙着往活动板房里安装避寒设备和分电设施。 活动板房虽然能够避风,但大部分板房的防寒隔热能力并不怎么好。但时间有限,为了尽快分流人群,现在已经来不及对板房进行隔热处理施工改造了。他们能做的就是用胶合板封闭原来箱式活动板房的三个窗户,然后再切割板房顶部,为强制排风扇留出安装位置。 比安装板房更忙的,是安装电路和卫生间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任务比封闭和切割更加复杂且更加重要——每个板房内都安装了电热风暖,加上进门的塑胶隔热帘,这样能让房间内的温度保持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区间。而一台风暖机最少1800w的功率,就要求临时搭建的电路得有足够的承载能力和强度。虽然在工作人员的紧急清扫中,广场的地面上已经没有了积雪。但极端天气下,谁也不敢保证供电线路之后也不会被大雪覆盖——如何维持高强度供电,以及供电线路的安全性如何保障,这就成了一件大事。 卫生间的问题就更加现实并且迫切。在有足够的保暖措施,且人员相对舒适的条件下,正常的生理反应会让人增加上厕所的次数。 人员密集的地方,最容易滋生各种疾病。而排泄物的处理,本质上就和加强通风以及在活动板房区域派驻医疗服务点一样意义重大。 这支医疗队承担着非常重要的任务,他们需要承担相当一部分的物资分发和储备工作。包括御寒衣物、感冒药品和外伤急救等等都是他们的工作。 目前,所有的移动式公厕都被集中到了一起进行摆放,一共三百个移动式公厕在安装完毕之后,施工人员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在地面上铺设防滑地毯,勉强算是先保证了厕所区域进出的交通。 本来按照施工方面的想法,他们是打算搞上一批移动式遮阳棚,然后把它们都连接在一起,完成一条从板房到厕所区域的遮挡通道的。但考虑到之后的降雪强度,以及可能袭来的大风,这套方案只能暂时作罢。 作为火车站的主要人群分流区域,广场的预计承载人数在五万人左右。一个活动板房可以容纳40人左右进行休息。但是,要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腾出空间,完成1250个活动板房的吊运和安装,在物理上就是不可能的——空间不够。 按照有关部门的估算,站前广场大概也就能承担800个移动板房的摆放——这些活动板房之间需要有间隔,并且还需要安排供电和消防,并且留出足够的交通通道。 在这个条件下,能够完成800个移动板房的安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真正要完成十八万人的人潮分流,并且再继续容纳交通恢复后两到三天汹涌人潮的应对,还得从其他方面想办法。 搭建帐篷,可以供短时间等待的旅客进行候车和休息。而火车站周围的房屋,则成了更重要的分流目的地。 四院的三支医疗队中,有一支就安排在火车站旁的酒店大厅里。 这支医疗队是规模最大,并且承担任务最为艰巨的医疗队。他们携带有大量抢救设备,并且还在酒店大厅里开辟出了两张抢救床,用于准备接纳需要急救的患者。由于酒店位置优越,其他医疗队接收的,需要送往第四中心医院院的接收治疗的患者都会被先移送到这里,然后再通过停在酒店门外的救护车,前往四院。 最后一支医疗队的驻点在火车站内。他们主要由呼吸内科和消化内科医生,以及一小部分急诊科医生组成。室内候车的环境条件比外界更舒适,不易发生低温症或者冻伤等情况。但长期久坐、饮食不规律、精神紧张难以休息等等因素,也容易诱发包括哮喘、感冒、肠炎等等病症。 三支医疗队伍,被分别安排了不同的医疗任务。而作为大后方,四院现在正处在全力运转,保障医疗队的艰巨任务中。 第919章 加练 对医疗队的保障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地方各个部门对医疗队进行物资保障。这部分的保障主要体现在医疗队员们所需要的非医疗物资,以及一部分需要他们分发给有需要民众的物资上。另一方面,则是医院对于外派医生的保障。 两台移动式监护仪、两台出动并且驻扎在酒店门口的救护车、所有的医疗物资和药品、救护床和呼吸机以及氧气瓶,这些零零散散但价格不菲,同时还不好搬运的东西都是医院需要解决的保障内容。 “我说了,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保障。”宋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对着后勤部的干事,表情有些焦急似的敲着手上的烟盒,“能解决的困难要解决,解决不了的困难,那就联系上级支援解决。” “院长,现在不是有没有困难的问题。”后勤部的干事叹了口气,“要是交通恢复了还好说,我自己花钱叫两辆货车来运都行——这也花不了多少钱。可现在的问题是,我手上没车可用,而且连搬运的人手都不够。” “保持院内的运行需要人手,这个你也知道。”宋文谈了口气说道,“人手差了多少?实在不行就让学院那边派志愿者过来帮忙?” “按我们现在的三个人来负责,药就得装一天。”干事摇头道,“学院里的志愿者那都是学生,让他们负责一下分流还算可以,干体力活那哪儿能行?倒不是我觉得学生金贵,他们这一帮孩子毛手毛脚的,力气也不够。万一设备摔坏了,我上哪儿哭去?” 宋文在院内威信很高,但同时也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员工们有工作上的问题,找院长发发牢骚那是常态。 “既然你都跑到这儿来了,那应该是有些想法了吧?”宋文看了一眼干事,然后把手里的烟抽了一根出来,朝着对方扔了过去,“有什么想法,你说说看。” “我建议……请部队帮忙。”干事接过宋文扔来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之后,非常顺手的别在了耳朵后面,“部队上的卡车现在应该是有通行能力的。如果能请部队予以协助,那我们就能同时解决运输力量和装卸力量不足的两个最大问题。” “当然,精密的医疗设备,还有液体注射剂这些东西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我听院里的同事说,综合诊断中心那边有个医生自己是开皮卡上班的。那种美国大皮卡如果能借给我们用,这方面也就基本上不需要我们担心了。” 有困难找人民子弟兵,这种事情已经成了几乎每个中国人的下意识反应。后勤部的这位干事也是这么想的——在这种天气下,原本能够使用的交通渠道几乎全部中断。就连韩主任小老弟们开的那个运输公司,也只能给出“现在无法提供运输服务”的回答。 普通运输公司现在肯定是运营不了的——如果韩文平主任的小老弟们都没办法开着卡车去工作,那就意味着基本上所有的民营运输公司现在都处于服务中断状态。 “我和上级联系一下看看吧。”请求部队保障运输,这可不是个小事。宋院长一项秉持着“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的理念,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从来不把话说太满,“但是不能光靠等靠要。咱们自己也要有主观能动性——不是要去两辆救护车么?把车上的移动设备就地卸下去,然后来回运输。能搞一点就搞一点。” · · · 自力更生,这个口号也一直根植在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深处。在危难关头,除了党和政府以及人民子弟兵,最靠得住的其实还是自己。 有两名陆军战士帮忙搬运担架,从度假村主体到直升机的这短短几十米距离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孙立恩为了给担架上的林于斌遮挡风寒,一路连跑带摔,好在有另一位战士从直升机里跳出来帮忙,这才避免了孙立恩把自己摔成伤员,一起被送到四院救治的黑色笑话发生。 作为现场唯一一名医生,孙立恩自然是要跟着一起上飞机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且毫无悬念。而在看到了这位吐血的老酒鬼之后,孙立恩的第二反应也是为自己的假期哀悼——这才第二天,自己统共休息了也就24小时不到。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取车,到时候上山,倒是可以请度假村的工作人员先下山接自己一趟……孙立恩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直到坐上了直升机,并且在战士们的帮助下扣好了安全带之后,他才想到了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他昨天换下来的内裤扔在浴室里还没洗呢…… 直升机迅速起飞,然后朝着山下几乎是俯冲而去。孙立恩只觉得自己心脏往嗓子眼提了好几公分,然后才“操”的一声骂了出来——同时他紧紧的抓住了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林于斌,以及林于斌的担架。 “飞稳点!”在舱内的噪声中,孙立恩清楚听到了耳机里传来的怒吼声,“又不是有导弹跟在屁股后面!” 过了大概几秒钟,直升机重新恢复了平稳的飞行姿态。这时,孙立恩才看到飞机舷窗外,似乎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刚才的云层有点厚,我担心旋翼结冰。”飞行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他似乎对自己的操作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忘了提前跟你们说。” “咱们机上有病人。”刚才怒吼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平和了很多。“知道你小子技术过硬,但是这种操作还是不合适——回去加练!” “还有三分钟就能到。”被要求加练的飞行员并没有表示出对这个惩罚的认可或者抗拒。他只是非常平静的说道,“如果加速的话,两分左右就能到医院……” “想都别想。”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拒绝,“你飞的不是战斗机!” 两分五十七秒后,直升机出现在了宁远第四中心医院停机坪的上空。并且在地面停机坪上飘起的阵阵白色蒸汽中,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地面上。 第920章 有备无患 “咦?你怎么回来的?”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布鲁恩正靠在凳子上看着电影。听到后面的动静之后,布鲁恩转过头来,看见了面色不大好看,同时身上衣服也带着污物的孙立恩。“好家伙,你这是出去砍了几个僵尸?” “我是飞回来的,还有啊……现在外面要是有僵尸,那一定很僵——冻的硬邦邦。”孙立恩叹了口气,把自己在度假村里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然后感慨道,“多亏你塞到我车里的那个急救箱,要不然这个病人真不一定救得回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布鲁恩咧开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道,“你要对自己的身份有个明确认知!让你带上,那你就肯定用得上。” “是是是,您老人家高瞻远瞩。”孙立恩叹了口气,指着自己身上的污物道,“那高瞻远瞩的布鲁恩医生,您有没有适合应对现在这个状况的储备?” “那当然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布鲁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晃着自己二百多斤的身体走到了一旁的储物柜旁,然后扯开一个平时不怎么开的柜门——柜门里露出了八个整整齐齐的塑料收纳箱。 “孙立恩……”布鲁恩博士嘟囔着弯腰看了看储物柜,然后从最底下找到了孙立恩的名字——天知道这名字他是怎么用中文写上去的。“一件T恤,一件抓绒衫……”他转头看着瞠目结舌的孙立恩问道,“你需不需要保暖内衣?” “你这东西……都哪儿来的?”孙立恩花了好几秒钟时间才把长大了的嘴合了回去,“这是按我的尺码买的?” “咱们科里,除了你以外,所有人的衣服我都备了一份。”布鲁恩嘟囔道,“除了女士内衣我这里确实没有以外,其他人我至少都留了两套衣服——就是为了预防现在这种情况。” “预防有人吐在我身上?”孙立恩接过衣服,然后有些诧异的问道,“你连这种情况都预备好了?” 布鲁恩非常“憨厚”的笑了出来,“就以你被人袭击的频率,我觉得多些储备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那……这个呢?”孙立恩凑到柜子前面,指着里面一个盒子上写的七扭八歪的“曹严华”问道,“为什么还有给曹医生预备的?” “你说呢?”布鲁恩露出了一个“同情”的表情,“我觉得在背后说人坏话可能不太好。” · · · 曹严华医生在火车站外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一旁的护士问道,“感冒了?” “应该不是。”曹医生隔着口罩闷声闷气道,“感觉像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要是有人说你坏话你就打喷嚏,半个小时之前你就该打喷嚏打到肋骨骨折了。”护士对此表示了不屑,“也就你敢在这种天气下面,还让我们跑到外面来守着。” 曹严华医生带了两个医生,两名护士,坐在火车站广场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小遮阳棚里。遮阳棚外面勉强用塑料布封了一下三个边,并且露出了一面完全没有遮挡的空间作为接待患者所用。 其他的两个医疗组都进到了建筑物里,供暖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唯独广场上的医疗点现在还在搭建过程中。按照施工部门的说法,最快也得五六个小时之后才能搭建完成。 而曹严华医生在考虑之后,决定由自己带着四个党员,先在广场上开始设点。虽然现在广场上只有零星几个板房开始接收候车群众,但毕竟还有不少正在施工的工作人员——哪怕是为他们提供紧急医疗服务,也是有意义的。 五个人虽然穿着最厚实的羽绒服,但户外实在是有些冷——不光冷,而且湿度也大。要是坐在座位上,只过个十几二十分钟,手脚就会被冻到失去知觉。五个医务工作人员只能在遮阳棚里面的小空间里站着,时不时的狠狠跺跺脚。 “谁让咱们是党员呢。”曹严华医生搓了搓自己冻的发红的鼻子,然后从一旁的电热水壶里,颤颤巍巍的倒了一杯热水。纸杯入手后并不急着喝,而是先在手里捧着取暖,“再过半小时,你们就进去换第二组出来值班吧。” 让五个人在外面顶五六个小时,那恐怕是要冻出事儿来的。曹严华医生虽然是哏都人,但做事儿还是很有章法,他把原本应该一起来到广场上驻点的医疗工作人员分成了四组。在有足够供暖设备的活动板房搭建完成之前,三组在室内休息,并且辅助火车站内的医疗组工作,只派一组在外坚守——每隔一个半小时换一班。 在内驻点的医生们把最厚的衣服都脱了下来,贡献给要去冰天雪地里值班的同事们御寒。而曹严华医生身上现在就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款羽绒服——这是一个护士小姐姐友情提供的外套。 羽绒服虽暖,但曹严华医生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这次的雪花片似乎比昨天晚上的小一些,并不是那种鹅毛大雪。但这样的雪花……却仍然给曹严华医生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这雪已经下了快一个小时了,而且至今没有停的迹象。倒不如说,比起一个小时之前,这雪似乎下的更加密集了些。 “药箱里的生理盐水看看冻了没有……”小心翼翼的撩起了粉红色羽绒服的下摆,曹严华医生蹲在了药箱旁边开始翻找——遮阳棚下面放了一台小太阳,但这点热气基本都用来给医疗物资保暖用了。毕竟冻成冰坨坨的生理盐水可没办法用,“咱们带了氯霉素滴眼液吧?” “找滴眼液干啥?”护士有些不解的问道,“你眼睛不舒服?” “做个预备。”曹严华医生拿了两盒眼药水出来,放在比较靠近小太阳的地方烤着,然后指着外面的积雪说道,“宁远算南方地区了。这么大的雪,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你们肯定不知道在雪地上要佩戴墨镜的事儿吧?” “都冷成这样了还要带墨镜?”护士有些诧异,然后恍然大悟,“哦,防止雪盲症的是吧?” 第921章 竭尽全力 雪盲症的本质,就是紫外线灼伤眼角膜所导致的急性无菌性炎症反应。 别说是宁远这种平时冬天根本不怎么下雪的地方了。就算是北方地区,很多人也没有这种“大雪之后出门一定要带墨镜”的习惯。 一般来说,雪盲症多发于高原地区——这里的积雪常年不化,而空气中的紫外线又要比平原地区强上很多。在积雪上行走,时间稍微一长,就有被雪反射的紫外线灼伤眼角膜的风险。 虽然宁远现在只是在下雪,而天空都是铅云密布的状态。但曹严华医生自从打了两个喷嚏之后,就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他决定还是做做准备再说。 好像是为了证明曹严华医生的担忧并未出错,稍远处忽然人声嘈杂了起来。等曹医生的视线透过人群中的缝隙,看到那个躺在地面上的人是,他的瞳孔顿时收缩了一下。 出事了。 脱下身上的粉红色羽绒服,曹严华抱着医疗箱就冲了出去。人群聚集的地方离他大概有个七八十米远,而他自己在冲过去的路上,连着摔了三跤。而距离他最近的护士姐姐甚至没能赶到他摔跤的地方,把曹医生从地上扶起来,他就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往前跑。 跌跌撞撞,跑的气喘吁吁的曹严华医生用尽全力挤开了人群,然后冲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身旁。 这是一位负责安装板房的工人师傅。他头上还带着一顶有些破旧的明黄色安全帽。安全帽结结实实的扣在他的头上,而根据曹严华医生的第一眼判断,面前的这个工人师傅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明显的外伤。 “让一让!”曹严华蹲在这位工人师傅身边,开始进行快速检查。而护士们也终于赶到了现场,她们自动承担起了早期询问病史的工作,“这人是怎么回事?” “老冯今天早上上工之前,就说自己有些腿疼。”距离这位工人师傅最近的工作人员赶紧说明了情况,“刚才老冯切板的时候,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出来。我看他情况不对,以为是屋里空气不好,就赶紧把他拖出来了。” “那他……”护士还想再问两句,曹严华却突然开始扒开了工人师傅的外套,然后做起了胸外按压,他一边按着,一边喊道:“心脏骤停,去取aed!打120!” 火车站广场上并没有固定安放aed的位置。距离这里最近的aed位于检票大厅门口的安检入口。 护士二话没说,转头就朝着三百米外的检票厅跑去。而曹严华却完全没有功夫去关注这些——在他手掌下的这个病人,情况不太好。 心脏骤停的患者就没有一个情况能好的,但他的情况似乎格外的不好。他的嘴唇上泛着不详的紫黑色,而且瞳孔看起来已经有些扩散了。 全力进行胸外按压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工作。虽然刚才还冻的脚上发麻,但两组按压做下来之后,曹严华医生的头上已经开始有汗滴向下掉落。 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再接三十次按压……在医院外进行胸外按压就像是一场看不见终点的地狱马拉松。不光没有尽头,而且还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只要稍微一慢,这条命肯定就没了。 作为胸痛中心的主管医生,曹严华见过的室颤和骤停患者不计其数。但在四院里,他至少心里有底,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措施对患者进行治疗和稳定。但现在是在宁远市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医疗点里储存的药物还没有完成清点——他甚至不确定里面有没有多巴胺。 好在按压进行到第六组的时候,从驻点又赶来了一名医生一名护士。他们接手了胸外按压,把已经按到快缺氧了的曹严华替换了下去。 第九组胸外按压进行到了一半,稍微缓过来了一点的曹严华医生在按压过程中完成了对患者的气管插管,并且装上了球囊开始按压。 在完成插管的同时,赶往检票口取aed的护士也赶了回来。众人合力,把这个姓冯的工人师傅身上的衣服彻底扒开,然后贴上了电极片。 “电击开始,请不要碰触患者。”在曹严华医生把自己身上的厚衣服盖在了患者身上之后,aed完成了心电图分析,然后开始进行电击复律。看到患者的身体稍微一抖后,曹严华第一个重新跪了下来,开始继续进行胸外按压。 四个医护人员前后脚做了快20分钟的胸外按压,直到aed喊出了“心率恢复正常”之后,四个人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一头大汗。 曹严华医生坐在地上,撤掉了球囊后观察了一下,在确定患者有自主呼吸后稍微松了口气。 驻扎在酒店的医疗组已经推着抢救车赶了过来。他们到达现场的速度甚至比120还快些——那辆被分配了任务的120救护车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挣扎呢。 “现在有窦性心律了,自主呼吸也是有的。”曹严华医生抓紧时间,和前来接人的医生们交代了一下情况,然后他压低声音道,“但是意识还没有恢复,我刚刚大概看了一下,瞳孔不太对劲。” 在按压球囊的时候,曹严华医生就看到了这名患者的双眼瞳孔情况不对——两侧瞳孔不等大,右侧瞳孔针尖样缩小。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心血管意外,而是一例脑血管意外所导致的心脏骤停。脑出血压迫脑桥或者脑干,从而导致了心脏骤停。 “明白了。马上送院里。”前来接班的医生也是在急诊里干了很多年的老同事,他马上就明白了曹严华医生的意思。看着曹严华身上单薄的衣服,以及满头大汗的样子,他叮嘱道,“注意保暖,小心别感冒了。”然后就推着车,离开了站前广场。 “医生,谢谢你啊。”刚刚把老冯从施工现场里拖出来的工友感激涕零的朝着曹严华鞠了一躬,然后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老冯家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下面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他要是出事儿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这事情……” 曹严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把人送到医院了,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但他非常清楚,这样的病人……很有可能根本就活不下来。 脑出血导致脑桥或者脑干受到压迫,这样的患者几乎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 第922章 第三方意见 努力的结果是白费,这样的感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好受。而对于医生们来说,这种事情的代价是一条生命——这种感觉就更难受了。 生命从来不讲道理。它就是这么突然且毫无征兆。同时具备了坚韧和脆弱,让人猝不及防。 把人送走了之后,曹严华医生和其他几位医生干脆直接去了火车站内,提前和另一组医生换了班。而在这场小骚动之后,火车站广场上的施工很快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至少是恢复到了努力往正常去努力的方向上。 四院里的工作也和这场地狱马拉松一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样子。 综合诊断中心里,目前大部分医生仍然在休息。张智甫教授和徐有容各自完成了一台手术后,现在也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继续休息——张教授是去替一名突发腹痛的麻醉医生替岗,而徐有容则是作为主刀医生,完成了一例蛛网膜下血肿清除术。 孙立恩换好了布鲁恩为他准备好的衣服之后,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还在住院接受治疗的病人只剩下了两人。而且病情都非常稳定,稳定到随时可以办理出院的地步。 说白了,虽然中断了度假,但在孙立恩看来,他现在基本就和继续度假区别不大——最大的区别是自己身上这衣服是老帕给的,而且他还把自己的内裤扔在了度假村的洗手间里没有洗。 没有温泉,没有电视,没有舒服的可以窝在沙发里看降雪的角落。孙立恩顿时开始觉得……这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干干比较好。 “我劝你好自为之。”在得知孙立恩的心理活动之后,布鲁恩对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上级医师给予了苦口婆心的规劝,并且还用上了成语,“你要对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你是什么人啊?嗯?” “是……是规培?”孙立恩试探性的回答道。 “……是。”布鲁恩似乎没有想到孙立恩能回答这么一句话。不过过了几秒钟后,他却梗着脖子点头道,“急诊那边,有一堆主治医生和副主任医生们正在全力工作,你去不是添乱么?” 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而且,你的长处并不在急诊上。你擅长的不是诊断吗?”布鲁恩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然后对孙立恩提出了更加严肃的批评,“不要有热闹就往上凑,这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合格的,有足够政治觉悟的医生,你首先要服从组织安排。” “哦……”孙立恩点了点头,重新转过身去看起了文献。过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来情况好像不太对劲——组织安排我啥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之后,孙立恩正准备和这位有十年党龄的美共党员再辩论一番,而座机上的电话却恰到好处的打了过来。布鲁恩抢在孙立恩之前接了电话,听了几句之后,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对电话那头说道,“好的,我现在就让他过去。”随后挂掉了电话。 “谁啊?”就算“政治上很幼稚”,孙立恩也猜的到这电话估计是来找自己的。“又来了奇怪的病人?” “应该不是。”布鲁恩摇了摇头,“宋院长问你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去她办公室一趟。” 哦豁,孙立恩咽了口口水,然后有些心虚的往院长办公室走去。宋院长很讲道理,宋院长很护犊子。这些事情孙立恩都清楚,不过被突然一个电话叫到院长办公室,他还是本能的产生了心虚的感觉。 走在路上的过程中,孙立恩一直在琢磨,自己这段时间的治疗里有没有疏漏。结果一直走到了宋文的办公室门口,孙立恩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才会被叫到办公室里来。 “坐。”敲开了院长办公室的大门,正在电脑前面点着鼠标的宋文看了一眼有些忐忑的孙立恩,随后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让他坐下,“你喝点什么?” “啊……不用了。”孙立恩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非常局促的看了一眼宋文。眼见宋院长似乎还没有忙完,他只能闭嘴什么都不说,等着领导训话了。 “今天叫你过来,是有这么个事儿。”宋文看完了屏幕上的内容,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到孙立恩对面坐下,手里还习惯性的拿着自己的烟盒,以及那支玫瑰金色,上面刻满了细密花纹的都彭打火机。“那个叫齐嫣然的小姑娘,你最近有了解她的病情变化么?” “额……没有。”孙立恩张了张嘴,然后不好意思的说道,“她现在一直是在肝外科住院,所以我这边也就没有跟进。” “这些是她最近的各项检查报告。”宋文对此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后,从自己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个挺厚实的文件袋递给了孙立恩,“这是她最近的所有检查报告。”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接过了文件,他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问道,“最近的检查有什么问题么?” “最好是没有问题。”宋文拨开了烟盒,然后又把烟盒重新合上,“你先看看检查内容——重点看一下,她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接受肝脏移植术。” “这个……我不专业啊。”孙立恩为难道,“这种问题,应该问肝外科和移植门诊的医生吧?” “他们的事情等会再说。”宋文对这个建议不可知否道,“你是院里最好的诊断医生……之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齐嫣然现在的身体情况怎么样,她能不能接受移植?” 领导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立恩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得先老老实实看完了报告内容才行。不过,他一边看着报告,一边却在脑子里琢磨了起来——明明宋院长自己也是个有很多年工作经历的行业大牛,为什么这种东西还得叫自己来看? 花了十来分钟,孙立恩终于看完了所有检查内容。他抬起头来,对着宋文认真道,“宋院长,从现在的检查报告上来看……她的情况还算稳定。肿瘤标志物下降到正常范围内,而且病毒量也很低——应该是可以耐受移植的。”孙立恩顿了顿,然后说道,“不过……顺德和尚不是不符合捐献条件么?她的供体从哪儿来?” “供体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听到了孙立恩的解释后,宋文的表情看上去放松了不少。她放下手里的烟盒,对孙立恩非常自然地摆了摆手,“行了,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吧。” 第923章 突发情况 被莫名其妙的叫来,看了一堆资料之后又莫名其妙的被送走。就算是个泥人儿心里也得有点火。 不过孙立恩不是泥人,他是个内心深处总有些怂的年轻规培医生。心里有火不至于,但他确实非常非常非常好奇,自己过来这一趟看的资料究竟有什么现实意义。 要不是因为国内的器官移植条例管控极其严格,孙立恩都要怀疑宋院长是不是打算去压根就不存在的“黑市”上,替小嫣然买上一块上好肝脏回来用了。宋院长家里有钱,人家压根就不靠自己的工资吃饭——这件事情在四院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没有合适的器官来源,就算再确认几次小嫣然的身体情况适合移植也无济于事。也就是说,宋院长之所以会这么关注她能不能接受移植,一定是确定有合适的供体,而且供体的供应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供体没有问题……那宋院长为什么会选择寻求自己的意见,而不是自己来判断或者请肝胆外科的医生过来会诊呢?小嫣然现在就在肝胆外科住院,要说了解她的情况,肯定是找肝胆外的医生们最靠谱。 不愿意自己进行判断,而且也不希望掌握小嫣然情况的医生们知道……孙立恩灵光一闪,然后露出了一丝苦笑。 严守规则的同时肆无忌惮,这个决定果然……很有宋院长的风格啊。 · · · 回到了办公室后,孙立恩毫不客气的从布鲁恩的面前打劫走了一盒烧鸭饭。对于老布的强烈反对,孙立恩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说服了这头活熊。 “等大雪过去了,我给你带一个月的烧鸭饭。” 作为一个家族中就带着经商天赋的美国人,布鲁恩毫不犹豫的同意了孙立恩的要求,并且还非常贴心的附赠了一罐可口可乐。 “这个也要一个月份的。”布鲁恩替孙立恩把吃的喝的拿到了桌上,然后感慨了一句,“你现在缺钱不?我借你一百——接下来一个月,每天给我还一百块就行。”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共产党员——美共也没你这么有资本主义精神吧?”孙立恩笑骂了两句,然后坐下来开始吃饭。不吃不行,本来中午他就没吃上东西——他原本计划着讲完了健康讲座,再去吃饭。没想到中间碰上了需要抢救的病人。一通折腾后,不知不觉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我这叫善于学习敌人的手段。”布鲁恩对孙立恩的批评不屑一顾,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然后叹了口气,“按照天气预报的说法,这场雪现在就该停了。” “天气预报大多数时候都是挺准确的。”孙立恩吃着饭说道,“不过……偶尔出错也没办法。宁远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天气,缺乏数据的情况下,判断出错也挺正常的吧?” “我比较担心基础设施。”布鲁恩也打开了自己面前的烧鸭饭,“刚才袁平安医生过来了一趟,他说他们家楼下的自来水管已经被冻爆了。” 袁平安和林亚男结婚后不久,就在宁远贷款买了一套属于两人的房子——三室一厅,一百零八平米。小区是个新建的楼盘,设施什么的都挺新。没想到,就连他们的小区自来水管也能被冻炸掉。 “如果他们都停水了,那这供水的问题可就大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吃在嘴里的饭都有点不香了,“宁远好多居民楼都还是老楼,甚至有些供水管道都是外挂的……这下好多人都用不上水了。” 布鲁恩突出一块鸭骨头,然后想了想道,“你也别太操心。反正在中国,修理供水管道不用他们花钱——这都是供水公司的事儿。而且,以供水公司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全部恢复了才对……” 布鲁恩话还没说完,整个办公室里的灯忽然闪烁了两下,然后突然暗了下去。 黑暗一共持续了一秒钟,随后灯光又再次亮了起来。不过,这次重新亮起的灯光就要比之前暗了不少。 甚至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孙立恩和布鲁恩扔下了手里的盒饭,就朝着病房跑去——那一对吃了九香虫的病人还在住院,其中年龄比较大的林国豪还需要正压呼吸及辅助呼吸。 两人需要马上确认的,也正是林国豪的情况——他们必须确认,呼吸机的供电没有受到刚才停电和现在限制供电的影响。并且为之后可能的停电做出相应准备。 呼吸机的用电和手术室用电一样,属于第一梯队的供电保障范围。按照四院的设计规范,院内发电机至少需要具备在外部输电完全中断后,继续为第一梯队供电24小时的能力。 林国豪不太可能在24小时内脱离呼吸机,如果停电时间超过了四院的供电自持能力,那就需要医生们作出抉择——是把林国豪转院到其他还有供电的医院去,还是转而使用手动气囊。 不管他们最后决定使用什么方案,都得马上作出判断才行——动作稍微慢一点,还有供电的医院可能就没有床位能够接收病人了。 · ·· · 孙立恩和布鲁恩跑的已经够快了,但他们两个人进入到病房里的时候,病房里已经站着袁平安、徐有容和郭宇来三个人了。他们正在快速检查着林国豪的情况——而林国豪的身边,则站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的儿子。 “不要紧张。”过了几秒钟后,袁平安对孙立恩和林国豪的儿子说道,“呼吸机还在正常工作,病人的情况目前也都正常。” 孙立恩松了口气,他想掏出手机看看工作微信群上的通知,但没想到拿出手机之后,平时满格的信号现在居然只剩下了若有若无的一丝。 “麻烦了。”布鲁恩和袁平安也看到了手机上非常“虚弱”的信号。袁平安首先皱起了眉头,“这次停电影响的范围恐怕不小。” 小型的手机信号塔服务范围大约是两到三公里左右。大型信号塔能够覆盖越十公里内的范围。虽然这个数据在城市中会有巨大衰减,但以城市内的信号发射器密度而言,恐怕周围三公里全部断电,才会导致手机信号受到如此巨大的影响。 “通讯服务商应该很快就会派临时的信号中转车过来。”医院是最重要的通讯保障单位之一。袁平安这么安慰着大家,“现在就先别想着用手机看工作群了——我估计有什么事儿,要么直接打院内的有线电话,要么就干脆开大喇叭喊话。” 第924章 供电 停电,对于任何一家三甲医院来说,都是必须要严肃对待的紧急情况。 现代医学的发展在电气的广泛使用节点上分为上下两部。电的使用,在现代医学中的地位几乎和抗生素一样重要。 维持生命、监控体征、除颤复率、医学检查、药物保存这些工作都离不开电的参与。而一家三甲医院如果失去了电能,它的实际运行能力会直接衰落回19世纪末期。 医生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尽量去维持治疗水平。但没有了供电,就算医生们再怎么竭尽全力……要把可以提供的医疗水平维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都有困难。 往具体上说,没有微量泵可用,医生们甚至难以纠正之前那一批患者的低血钾。如果再碰到其他症状的病人,那岂不是只能看着患者去死? 孙立恩这边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跑到了病房里,就怕林国豪会出什么问题。而与此同时,宋文和柳平川刘堂春,已经赶到了后勤部电工班的办公室里,开始现场督导起了供电抢修工作。 虽然电工班从来没有这么吸引过领导的目光,可电工班的班长压根就没工夫在办公室里接待领导。从今天下午宁远再次降雪以来,他就一直在外面忙着检查线路排查隐患。当电工班的值班人员试图打电话通知班长院内停电,而且院领导已经全部赶到了办公室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了。 “宋院长……”值班人员正想去和宋文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而宋文却摆了摆手,“小童既然在忙工作,那就让他先忙着。你们现在的处理方案是什么?” “咱们院是供电所的二级重要电力客户,供电线路和方案都是市里提供的,一共四个主供电,每两路互为备用。”值班的工作人员在谈到自己的工作领域时,顿时有了不少底气,“宁静区宁湖220kv变电所和东平区变电所的220kv线路互为备份,西郊110kv变电所和城关110kv变电所互为备份……” “我们一共有四组供电线路,现在四组供电全部中断了?”刘堂春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是外部的供电有问题,还是咱们的变电所有问题?” “宁湖变电所昨天晚上就跟我们打电话说过了,他们要优先保证线路上的化工厂和铁路调度的供电,所以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就把供电转给东平区变电站了。”这位工作人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道,“今天凌晨六点的时候,东平变电站来电话说,他们接到上级要求,要全力保证宁远国际机场和清江水库的供电保障,也把线路切走了。” 两个主要的220kv变电所无法维持正常运转,这是个很糟糕的消息。 “那110kv的线路呢?”柳平川沉声问道,“他们也出问题了?” “城关的变电所上个月才开始进行扩容,他们就没有接上线路。从早上开始,院里的供电全靠的是西郊110kv的变电所支持——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断电,我们还没有接到消息……” 办公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有些狼狈的人影从门口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这个人影转身踹上门,然后背对着办公室,一边脱着身上结了冰的厚实棉服,一边嚷嚷着,“小田你他娘的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呢?我这都冻了四个多小时了,烧点姜汤过来!” 刚刚负责讲解的工作人员连忙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他压低声音道,“班长……” “班什么长?叫头儿!”童班长嚷嚷道,“少跟我整那套文的,老子不习惯……”他话说道一半,正准备对着没眼力劲的小田头上拍一巴掌,结果转身却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里密密麻麻站着好多人。 宋文、柳平川和刘堂春三个人站在人群最前方,三个人都在盯着童班长看。 “首,首长好!”当过兵的童班长顿时被惊的把当年在部队里的那套都拿出来了,他一边喊着首长好,一边就地立正,然后还意犹未尽的敬了个礼。 “稍息。”刘堂春最吃的就是这套做派。他主动说道,“童班长,院里停电了。” “啊?”童班长闻言一愣,然后转身就冲向了墙边的操作柜,一边跑一边骂道,“田墨,你他娘干什么吃的?!停电了你不知道手动切闸?” 田墨的反应也不慢,他三步并作两步拽住了童班长的胳膊。然后就被童班长的力气拽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班长,头……头儿!供电已经接上了,不敢再拉闸了!再拉可真的要断电了!”被摔的差点没喘过气的田墨快爬两步,然后一把搂住了童班长的右腿,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发电机已经自动接上了!” 听到这两句话后,童班长才停下了坚决向前的脚步。然后指着刚刚说话的刘堂春,对着田墨问道,“刘院长刚刚说停电了啊……” “根据小田的说法,咱们这边的三条外部供电线路全都中断了。”柳平川轻咳了医生,替刘堂春说道,“现在院里的供电全靠咱们自备的发电机在供应。” “都断了?”童班长很明显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会发生,他对田墨道,“联系西郊了没有?” “电话打不通。”田墨回应道,“供电局那边我也打了电话,但他们只是说正在排查线路,目前暂时不清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咱们储备的柴油能用多久?”问题出在四院自己无力解决的外部,就算再怎么努力,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善。宋文果断的放弃询问预计恢复供电时间的打算,“现在马上联系石化公司,补充的柴油什么时候能送到?” “院里的储备是1.5吨柴油,能用36个小时左右。”童班长答道,“三个贮备罐一共能装5吨,如果全部装满的话,运行时间能够延长到120个小时。” 如果全部装满,院里的柴油发电机可以运行五天时间。宋文点了点头,然后做出了决定,“马上联系石化公司,让他们尽一切可能,想方设法把柴油给灌满——五天时间,要是供电局还不能恢复供电,那他们就该全被问责了。” 第925章 等待 停电的直接影响除了照明减弱以外,还带来了通讯和供电受阻。 四院内的住院部目前已经下达了储水和间断供水的通知。而目前,整个住院部里最紧俏的产品则是充电宝——就连价格昂贵的共享充电宝都已经被借光了。 通信条件也不怎么乐观——服务于城区内通信的信号塔大部分建设在高楼顶层。楼层本身停电后,要想给信号塔供电是个艰巨的工作。 大部分信号塔本身也有冗余供电设计,但高楼内的空间有限,而且防火等级要求也不允许使用柴油发电机。因此,这些地方的供电大部分都只是ups。系统运行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发射的信号却会因此减弱许多。 在通讯公司工作的工程师们,此刻一个个都化身成了最厉害的“登山”运动员。不就是背着三十公斤的电源爬三十三楼嘛,爬! 气喘吁吁的爬上三十三楼,更换完电源之后,工程师们压根就没有休息的时间——他们要尽快完成外置电源的铺设工作。从楼顶的线槽内走一根贯通整个大楼的电线,然后接入到防止在室外的防水柴油发电机组上。 这个工作,必须在更换后的ups被彻底耗干前完成。 同样的工作还在市内受停电影响的几十个基站中进行着。而在大雪中,原本看起来并不怎么困难的工作,顿时显得困难重重。 和保障通讯以及供电的工人们一样繁忙,甚至可以说更忙的,则是市内的各个消防队。停电之后几分钟内,全市消防队一共接到超过115通有人被困电梯的求助电话。考虑到手机通讯信号目前普遍很弱,可能还有更多的人被困在了停电的电梯之中无法动弹。而消防队和负责特种设备维修的工作人员们已经被全部派到了一线执行救援任务。 用一个词来形容应急办指挥大厅里现在的气氛,那必然就是“焦头烂额”。 目前负责给整个宁远市区供电的线路里,有超过45%的线路无法运作,20%左右的线路只能维持低强度运转。想要靠35%的正常线路维持整座城市的供电,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而宁远市下辖的四区六县范围内,供水线路故障点超过400处。交通恢复率从早上的25%下降到了18%,而且看这个大雪的情况,交通恢复率可能还要下降。 在应急办的指挥大厅里,书记已经骂过好几次人了——气象部门给的降雪预报被现实情况一次又一次的打脸,从降雪开始时间到降雪强度,再到降雪持续时间……气象部门一共给出了六次预报,只有今天下午的这一次降雪开始预测对了。 “气象情况比较复杂,我们的预测是,今天晚上十点钟左右,降雪应该就会停止了。”尽管已经被骂了好多次,但气象部门的负责人还是坚持着部门判断,“这一次的寒流已经没有其他补充了——降雪在今晚停止之后,气温会在三天之内开始回升。” “这一次要是再出问题,老子撤了你的职!”书记硬邦邦的撂下了一句狠话,然后又一头扎进了电话会议中心里。作为省会城市,宁远的任务不光是要维持好自己的城市运转。同时还需要负责向其他的兄弟城市施以援手。 难怪书记现在压力这么大。 当领导都有压力的时候,下面的各个部门压力自然也小不了。卫健委一个小时之内已经接到了宋文打来的六个电话。每一个电话的内容都大同小异——马上帮我们找一台柴油油罐车过来,要带上五吨柴油。 “我上哪儿给你找柴油去?!”卫健委的副主任被这一连串电话打的头都懵了,“现在外面零下七度,市里的加油站里只有零号柴油——这玩意现在都凝固了你知不知道?” “这我不管。”宋文在电话里显得非常“不讲道理”,“我们院里的储油罐是带温都稳定的,但是现在油量不够——最多再用十几个小时就没储备了!” “你自己想办法。”卫健委的副主任无奈道,“中间产生了费用,我们可以帮忙协调。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我去给你搞油,老汪我实在是没什么路子——你宋院长要不然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到榨油机里,看看能不能搞出二两柴油来?” · · · 打完电话之后,宋文一脸清爽。一旁的刘堂春恰到好处的问道,“怎么样?” “他们搞不来柴油。”宋文笑着答道。 “那你还笑得出来?”刘堂春脸上的褶子顿时多了起来,他急道,“咱们可只剩下二十多小时的供应了。” “汪副主任说了,他们给协调中间的费用。”宋文兴致勃勃的开始在手机按号码,而刘堂春依旧是一副包子脸——还得是狗不理的那种,他苦着脸问道,“卫健委都找不到柴油,你上哪儿找去?这又不是商店里摆着卖的——而且一次五吨呢!” “还能上哪儿找啊?”宋文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刘堂春,似乎有些诧异老刘今天的脑子如此不好使,“我家老戚是干啥的?” “额……开……开矿的?”刘堂春还是第一次和宋文当面讨论她的爱人,老头实在是觉得有些不适应。“你家又不是开石化工厂的……” “矿上的机器送不能烧水吧?”宋文又看了一眼刘堂春,然后接通了手里的电话,“喂,戚总啊……” 刘堂春眨了眨眼睛,然后恍然大悟。 宋院长懒得和刘堂春再说什么,她只是继续在电话里说道,“你老婆单位有难,现在急需五吨柴油——对,五吨。” 电话那头,坐在办公室里的戚芮贞快速在面前的本子上记了几笔。他挂了电话之后,对正在面前的秘书说道,“马上让车队派个车——装五吨柴油,送到四院去。” “柴油储备虽然有,但是低标号的不多了。”秘书有些为难道,“咱们的低标号柴油本来就是应急储备……” “你要知道,咱们用柴油是赚钱。”对此,戚芮贞倒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医院用柴油,那是救命的。” “这……好吧。”秘书再怎么“坚持原则”,也知道自己的上司才是真正一锤定音的那个,“我现在就去安排。” 既然要去支援,那不如就一次支援到位。秘书接着问道,“需不需要再送发电机过去?” “这个不用。”戚芮贞摇了摇头,“他们自己就有发电机组,你现在搬机器过去,反而给人家添乱……”说道这里,戚芮贞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车队里的路虎和陆巡派一半过去——要换了越野雪地胎的。” “连司机一起派,给医院那边留着用对吧?”秘书迅速的补充好了戚芮贞的安排,然后又和他核对了一边内容后说道,“那戚总,我现在就去安排了。” · · · 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全体出动,但却不是为了诊治病人。 孙立恩、周策、布鲁恩以及陈学荣和王国南手持鹤嘴锄,袁平安和徐有容负责手持大号手电筒照明——这俩神外医生一般不干重活,而马永芳医生则负责给大家送热水。 一组和二组能出来的医生全都聚集在了停机坪上。他们的工作非常简单——铲雪。 由于断电和降雪的影响,一直冒着白色水蒸气的停机坪融雪系统停止了工作。大雪很快就把停机坪重新掩盖了起来。而周围被融化成水,本应该顺着排水系统流走的雪水则重新冻了起来。这就导致整个停机坪周围都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混合物。 五个男医生负责除冰和扫雪工作,这也是个实在没办法的选择——其他医生全都忙着接收源源不断进入医院的病人。后勤部门现在也忙的不可开交——光是为了保障供电和其他系统正常运转,他们就已经快累到猝死了。 现在整个四院里,唯一能算的上清闲的人,可能就只有综合诊断中心的几位医生了。而直升机又是目前最便捷的送医渠道。保障这条通道的顺畅,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任务。 孙立恩听说了这事儿之后,原本是打算自己撸起袖子去干活的——反正现在四院的工作重点在于提供应急医疗服务,而不是罕见病诊断。 那就把劳动当成度假呗——孙立恩是这么想的。但可惜的是,他基本把所有的点数都点在了天赋树的医学和诊断两个项目里。隐秘行动这种项目,他基本就是一张白纸。还没拿到扫雪工具,孙立恩就被袁平安和周策堵了个正着。在得知他准备去扫雪之后,这个个人行为瞬间就变成了综合诊断中心医疗组的集体“团建”。 “这不是挺好的嘛。”周策一边挥舞着鹤嘴锄,一边对孙立恩说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干,就权当锻炼身体了。” 布鲁恩在旁边嘟囔道,“你这个样子可起不到锻炼身体的作用——别把自己搞成肌肉拉伤就不错了。”他等着周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之后才靠近过去,然后夺走了周策手里的鹤嘴锄,“没有做热身准备,马上就上手做这么大强度的运动,你是打算接下来三天都躺在床上嘛?” 在布鲁恩的坚持下,五个男医生排成一溜,开始绕着停车场慢跑了起来。风雪之中,五个被布鲁恩博士用备用衣物套成球的医生蹦蹦跳跳,看上去倒是挺有趣的。不过,其中痛苦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孙立恩跑的差点岔了气,胳膊支棱着,两条腿几乎无法弯曲,只能直着腿往前跑。跑上几步之后,积雪还能灌到鞋里——总之就是不舒服。 “行了,差不多暖和过来了就干活。”没想到布鲁恩愣是坚持着让大家跑了差不多八百米,然后才宣布结束,“铲冰的时候,要用臀部和后背发力,千万别弯腰,不然很容易受伤的……” “都穿成这样了,我们怎么弯腰啊?”孙立恩对此提出了质疑。 “所以,你们要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布鲁恩嘿嘿一笑,然后拎着鹤嘴锄开始凿冰。冰雪飞溅,一会就打湿了他脸上的胡子。 吭哧吭哧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周围一圈的冰终于算是清理的差不多了。孙立恩等人这才把手上的家伙事儿换成了铁锨。上下飞舞一阵后,地面上用于标志直升机停机位的巨大的“h”这才漏了出来。 “来,休息休息。”马永芳医生拎着暖壶出现在了头顶冒白烟的众人面前,用巨大的暖瓶往纸杯里倒着冒热气的褐色液体,“刚刚打出来的热奶茶,各位喝一口暖暖身子。” 大冬天喝热奶茶,这种好事自然不会有拒绝。更何况是刚刚铲了快两个小时的雪的医生们?孙立恩接过纸杯,稍微暖和了一下双手之后就把杯子往嘴边凑。其他医生的动作也差不多一样。 然后停机坪上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喷奶茶的动静,以及一连串的“卧槽?这是啥东西?!”的动静。 孙立恩还算好,他没把嘴里热乎乎的奶茶喷出去。但他的表情也不大自然,“这奶茶……怎么是咸的?” “里面放了黄油和盐啊,肯定是咸的呀。”马永芳医生看起来有些不解,“你们没喝过咸奶茶?” “没有。”所有人都一起摇头。布鲁恩看着面前的纸杯,努力再三,然后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下肚。 “唔……其实也不难喝。”他咂摸咂摸嘴里的味道之后认真道,“还有么?再给我来点。” “咸奶茶非常适合这个情况下补充水分和盐。”给布鲁恩又倒了一杯奶茶之后,马永芳医生自己也喝了一杯,“你们谁还要?我准备了不少呢。” · · · 咸奶茶的品鉴大会一直持续到了众人回到办公室后。用更衣室的热水洗了个澡后,大家凑在一起,用茶水间里的苏打饼干就着咸奶茶加了顿餐。这才算是彻底结束了晚上的“团建”活动。 “外面的雪好像停了。”布鲁恩看着窗外的天色,然后对孙立恩说道,“你给你爸妈打电话了么?” “昨天打过。”孙立恩半瘫在座位上,肚子里荡漾着咸奶茶。“你呢?和你家里人联系了没有?” “没有。”布鲁恩摇了摇头,神情看上去有些寂寞,“我们很久没联系过了。” 第926章 倒霉鬼 没什么需要忙的雪夜,是个非常适合聊天的环境。孙立恩正打算询问询问布鲁恩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结果刚一张嘴,电话就来了。 “你们组的医生来急诊帮忙。”电话那头,是嗓子都快累劈了的周军。他哑着嗓子对孙立恩道,“徐有容和袁平安可以不来,其他的医生都叫上。” “你还能走得动么?”孙立恩挂了电话,对一旁的布鲁恩道,“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只要你还能动,那就不需要考虑我扛不扛得住。”布鲁恩的回答非常自信,“在你累死之前,我肯定不会累到走不动。” “那就走。”孙立恩叫上了周策,三个人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 · · 四院的抢救室里,超过40%的医生们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28个小时。他们本该今天上午七点就交班,然后回家去睡觉。但应急响应机制下,源源不断送来医院的病人们让他们根本就不顾上休息。 不是不让休息,周军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次“这个忙完了就赶紧去休息”的话了。但……手里的病人就是忙不完,这个病人的情况刚刚有些稳定,另一头就又送来了一个比之前这位更重的患者。 不是他们不想去休息……但送来的病人危重没人接手,他们就算想去赶紧睡觉也睡不踏实。 周军连着喊了一天,眼看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再不让这些人休息一下,恐怕就得有医生直接累出问题来。 万般无奈下,他打电话开始叫起了支援。除了ICU和骨科以外,他还叫来了孙立恩的第一治疗组。 “你负责指挥。”孙立恩一来,周军就对他下达了明确的指令,“你们组和骨科的医生一起合作,主要处理送来的创伤患者。十八床到四十八床都是你们这个医疗组负责的范围。” 说完这句话,周军就忙着去找其他人布置任务了。而孙立恩看着自家师兄远去的背影,然后耸了耸肩膀,对着郑国有手下的这帮“精兵强将”们说道,“各位,客套就先免了——咱们先干活。” · · · 孙立恩曾经在手术室里救过郑主任一命。这个事儿在骨科内部人尽皆知。骨科里几乎每一个医生,都和郑国有主任的关系特别密切——把老郑当自家老爹看待的医生可远不止当年的周军一人。 有了这层关系在,来急诊支援的骨科医生们一个个都态度特别端正且认真。几乎不用孙立恩多说什么,他们就开始非常自觉的分配起了自己管理的病床,并且了解起了病床上患者的病情。 “这个,生命体征稳定了之后挂头孢哌酮。”孙立恩快速游走于三十张病床之间,他在状态栏的帮助下,快速过了一遍病人的问题,并且根据自己的经验,快速对外科医生们注意不到的地方进行查漏补缺。用了大概十分钟,他终于完成了第1回的巡视。并且对自己手上的病人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 之前一直工作在这里的医生们干的很不错。就孙立恩目前来看,这些病人基本上不需要进行太多的处理。只要给与对症支持治疗,并且完善了影像学检查确认没有其他损伤之后,就可以疏散到其他科室进行后续治疗了。 除了一位提示有内出血的患者以外,其他的病人状况都很稳定。 内出血的病人名叫黄山,今年42岁。他今天下午试图骑电动车出去买菜,结果刚一出门,就踩在了小区单元门口的冰块上——失去平衡后,他跌跌撞撞向前扑去,然后正正撞在了无障碍通道的扶手上。 而扶手上因为下雪的原因,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层冰在给无障碍通道扶手带来了一丝“冰冷寒意”的同时,还为它圆润的外表带来了一种名为“尖锐”的特质。 像个锥子一样的冰块虽然没能捅穿黄山身上厚实的衣服,但却把他的羽绒服扯开了一道口子。再次失去了平衡的黄山顺着无障碍通道的斜坡滑了下去,然后面朝下砸在了夏天可以用于安插单杆遮阳伞的水泥墩子上。 水泥墩子上还外露着一截大约二十厘米长的镀锌不锈钢水管。 黄山并没有像电影里一样,被这么一截钝头水管扎个对穿。但水管直接戳在了他的左侧肋骨上,为他带来了肋骨骨折和内出血的复合症状。而水泥墩子的坚固外表还顺便磕开了黄山头上的皮肤,并且附赠了一个轻微脑震荡的临别小礼物。 在风雪之中躺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黄山被巡逻的保安发现,然后紧急送往了第四中心医院。 “这个病人真是……够倒霉的。”虽然没有视频画面佐证,但孙立恩和布鲁恩在看到他身上的伤痕之后,却异口同声的嘟囔了出来。肋骨骨折加前额创伤——这种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一般来说,只要确认没有颅内出血之后做个清创缝合,来上一针破伤风疫苗并且附赠一周分量的预防感染用抗生素就算完事儿。 但黄山倒霉,却倒霉在了两个地方——他的肋骨骨折很严重,可能是因为年龄到了出现了骨质疏松,黄山骨折的肋骨直接戳破了他的左侧肺上叶,并且还顺带造成了一个缓慢的持续出血。 而出血在送到四院之前都不算太严重,原因则是在雪地里躺的半个小时功夫——由于羽绒服里的羽毛全部飞出,他身上服装的保暖性能受到了巨大影响。半个小时虽然还不足以造成低温症,但仍然让黄山的体温降低到了35.4摄氏度的程度。 降低了的体温同时引发了高凝状态,这也许就是内出血没有马上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的主要原因。 但现在,黄山的体温正在快速恢复当中。他胸腔里的出血,开始重新发展了起来。 “马上送CT。”孙立恩研究了几分钟黄山头顶上的状态栏之后作出了判断——不管是脑震荡还是内出血,其实就连破伤风都不会马上要了他的命。真正让孙立恩担心的,是黄山身上潜在的DIC风险。而他的应对也主要就是冲着这个方面来的,“急查凝血,监控血氧饱和度。” 第927章 飞刀与超范围执医 倒霉鬼黄山的问题很“牵动人心”,在医生们眼里,因为外力导致内出血的病例并不少见。而因为内出血而导致DIC的患者……虽然不算太多,但确实也有。 可因为摔了一跤而把自己摔成DIC风险的病人嘛……反正抢救室里已经忙晕头了的医生们也纷纷表示从来没见过。 凝血检查的结果不算太乐观——体温回升之后,患者的血液依然处于高凝状态。而他的血压目前也不算高——95/60,心率则上升到了110次每分钟。 CT检查的结果显示黄山的右侧肺上叶有穿刺伤,肋骨扎入肺实质之后倒是没有伤害到其他器官。这可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手术室目前全部都被占满了。就连麻醉医生都不太够用。如果能够马上送到手术室,将肋骨归位并且给与相应的止血治疗,那后面就不会有什么风险或者问题。可问题在于……急诊大楼和住院部的手术室目前全部都在使用中——大量病人需要外科治疗。而需要高精度操作的手术——尤其是神外手术之类的门类,本来消耗的时间就长。而且就算是医生们想要抢时间,精密的人体结构也根本不允许野蛮操作。 除了耐着性子,一点点分离开脆弱的脑组织,然后吸除蔓越莓果冻似的瘀血以外,医生们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快速完成手术。 最快结束手术的方法,就只有高质量完成治疗这一条路可以走——尽快搞定治疗,并且力求一次性完成治疗。这样才能减少术中重新开始返工的可能性。从而达到“缩减手术时间”的目的。 孙立恩对黄山的情况不太放心。经历过好几次DIC抢救的他非常清楚,这种症状一旦出现,就基本上就属于在钢丝上跳街舞的情况——不戴安全绳,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而且地底还竖着一大片针刺陷阱的那种。 在患者有DIC前兆的时候就马上进行积极干预,这是孙立恩总结出来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毕竟一旦病人体内的凝血物质消耗殆尽,大量注入的肝素就必然会增加其他地方出血的风险。而肝素量少,则起不到溶解已经形成的微小血栓的作用。 越早进行干预,病人面临的风险就越小。 而在黄山身上,最简单的处理方案就是马上进行手术。通过对肺实质部分进行止血甚至切除,从而达到停止出血,解除应急高凝的目的。 “手术室满了?”在要求马上进行手术的要求被驳回之后,孙立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黄山开始发愁。就算孙立恩是个开了挂的规培医生,他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手术室外加一只训练有素,配合完美的手术团队出来。“最快什么时候能安排上?” 护士打了几个电话之后,对孙立恩汇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最快得两个半小时,才能有手术室给你们用。” “这样肯定不行。”孙立恩皱着眉头对布鲁恩说道,“他的情况每拖半小时,风险就更大一线。两个半小时……这人就得死在床上了。” “这么严重?”布鲁恩倒是真的没把黄山的情况看的太严重,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单纯的断了根肋骨的倒霉鬼而已。“他就是凝血指标高了一点吧?” “继续流下去,那就不是高一点了。”孙立恩原地转了两圈,然后下定决心,“把他转到综合诊断中心去,给陈老师打电话,让他做这台手术。” · · · 综合诊断中心里是有自己的手术室的。这一点需要表扬一下武田制药——他们给钱的时候,确实很痛快。而且给的配置也非常豪华。 两台十万级洁净度的手术室和抢救大楼的教学手术室一样,采用了上下两层通透设计——八十平米的大手术室上方有四面向内倾斜的玻璃窗,方便其他起来进修的医生参观手术全过程。 按照武田方面的规划,这两个十万级洁净度的手术室原本都应该是配备了MRI和CT的复合手术室。不过,因为四院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复合手术室,而且建设相关手术室需要得到省级卫健委进行审批后才能进行。因此,现在的综合诊断中心手术室并不是完全体——它只是预留了相应的空间和滑轨,随时可以开始进行安装而已。 手术室方面可以解决,主刀医生就更简单——陈天养是普外科的顶尖人物。虽然并不是专注于胸外的医生,但要是在只有普外科的基层医院,他完成这么一台手术其实并没有任何难度。 但问题就在于,四院并不是一个只有普外科的基层医院。它是一个有着细致分科的,高等级的综合三甲医院。 “这手术我做不了。”等孙立恩把病人都送到了手术台上,匆匆赶来的陈天养才向孙立恩通知了这么一个“不幸”的消息,“胸内活动性出血,这是胸外科的手术。我要做这台手术,那就是超范围执医了。” 孙立恩虽然很想反问一句“你还会注意这个”,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和陈天养斗嘴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完成这台手术。 “我问过胸外科了,他们现在就还有两个低年资主治医生在待命。”孙立恩急切道,“让他们过来主刀,你指导行不行?” “不行。”白胖子陈天养摇了摇头,“三级手术必须在本科室的副高及以上的上级医生监督下,才能进行。我不是胸外科医生,不能指导。” 这就成了个死局,孙立恩在手术室外面急得团团转,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陈天养作为堂堂的二级教授,居然还搞不定这么一个局面。 “这样,你先别着急。”看着孙立恩转来转去的样子,陈天养想了想说道,“我出去打个电话,给你找个人来。” “其他医院的医生过来手术……这个也不合规吧?”孙立恩有些担心的问道,这种行为其实就是俗称的“飞刀”。虽然在实际操作中非常好用,但……毕竟不合规矩。 “飞刀肯定不行。上级下了好多次通知——不能飞刀。”陈天养笑了笑,然后说道,“你最近肯定没经常去刘堂春那儿转一转。这老东西最近又找来了不少潜力股。” “我现在哪有心思关心这个啊。”孙立恩苦笑道,“您赶紧说吧,有什么办法?” “等我打完电话的。”陈天养留了个小悬念,然后转身打起了电话,“喂,刘院长啊?小江现在在不在咱们院里?” 第928章 士为知己者 小江是谁?这个问题让孙立恩有些在意。 胸部有活动出血,这个因素直接把这台开胸手术的难度提升到了三级。而会被陈天养和刘堂春同时称为“小江”的这位江医生,年龄肯定不会太大。 一位年龄不大的医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才能独立完成甚至督导完成一台三级手术啊?要么是个年龄不大,但是已经取得临床博士学位且作为主治医生工作了两年以上的医生。要么……干脆就是博士后学历,从事副主任医师岗位工作两年以上的牛人。 十八岁本科,完成八年制学业,在二十六岁毕业后直博再读,二十八岁毕业。中间一点都不耽误,三十岁倒是确实有可能成为低年资副高……但外科和内科不一样,外科晋升是需要完成一定量的手术的。 无法完成足够多例的手术,无法晋升。手术量够了但是种类不够,同样也难以晋升。手术数量足够,种类也够了之后,还得有文章和其他评判标准——总而言之,外科的年轻副高比内科的年轻副高更难得。 不是罕见,而是难得。这个区别看似不大,但实际上天差地别。 孙立恩自己要是努力努力,在老刘手底下再读个博士出来的话,三十二三岁混个副高一点压力都没有。毕竟文章多到可以拿出来砸人,四大神刊上刊登的论文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有这种资源的内科医生天底下也没几个。 但要三十来岁马上就副高,那从十八岁到三十岁的这十二年里,这位江医生的人生一步都不能有差错。不光不能有差错,而且运气还得特别好,自己平时工作还得特别认真负责而且拼命才行。 一台胸外手术基本都在两个小时左右,要在三十岁左右完成够足够数量的手术……孙立恩想到这里咽了口吐沫,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位江医生恐怕腿上都是静脉曲张。 “行了,稍微等一下。”孙立恩的思绪快如闪电,等他琢磨完了之后,陈天养才挂掉电话对孙立恩道,“我给你抓了个副高过来。他做这个手术正合适。” “咱们院里还有闲着的胸外科副高呢?”孙立恩听到这里大喜过望,他可真没想过这次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能解决。 陈天养看了孙立恩一眼笑道,“你还真别说,要不是因为老刘在咱们院里当副院长,你想要抓个胸外的副高过来还真不容易。” · · · 江言明,31岁。从本科到博士均毕业于沪市卿兮大学医学部。17岁考上了卿兮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导师潜心研究着本专业的各种技术和手段。从大五实习开始上手胸腺瘤切除术,仅凭在胸外科轮转的两周,他就在导师的监督下完成了七台一级手术。 严格说来,江言明在大五的时候上手进行一级手术依然属于违规行为。但奈何他的导师足够厉害,而江言明本身的天赋也确实够好。在导师的许可和监督下,江言明很快就开始上手并且熟练了起来。 每天七点起床洗漱上班,晚上十二点半才有机会准备睡觉。这样的生活,江言明过了整整十一年。 这是一个自律拼命到甚至有些极端的医生。十一年的超高强度学习和工作生涯,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江言明医生有一身的职业病,最要命的是他的颈部生理曲度变直和腰椎间盘突出。颈部生理曲度变直发病时,他会产生严重的眩晕感,甚至脚下站都站不稳当。而腰椎间盘突出就更要命——发作的时候,从腰部一直到小腿,整条腿都在疼。 虽然他的这两样职业病都不怎么严重,只要好好静养并且积极理疗就有好转的希望。但在卿兮大学的三个附属医院里,区区一个副高是根本没有资格休息的。 医院里也有内卷存在。而当内卷发生在卿兮大学这种全国TOP5的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时,内卷就严重到了要命的地步。哪怕江言明的导师是院士,哪怕江言明31岁在SCI上发表的文章合计超过30分,他依然得放弃所有的休息时间,尽全力去完成日常治疗工作,然后继续花时间消耗健康和时间去学习新的外科治疗技术。 三十岁那年,江言明的头发几乎全白。而一次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发作,甚至让他差点没能完成自己手下的一台三级胸外科手术——他一屁股坐在了手术室的地面上,并且半天没能爬起来。 而在这次发作时候,江言明的导师只是摇头叹气道,“你这个身体啊,以后要出大问题。”然后就没了下文——没有关心,没有询问,甚至连看个片子的兴趣都没有。 江言明十一年来第一次请假,他在自己十二平米的小房子里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手机里找到了一封三年前参加学术会议时收到的短信。 “刘主任,你们医院现在还招不招人?” 刘堂春在见到了江言明之后,压根就没有跟他讨论入职时间和待遇的问题。老刘先是揪着身高一米九三的江言明去骨科找到了郑国有,然后又抓来了脊柱外的大主任以及主管神经外科的柳平川。三个主任围在一起,彻彻底底的给江言明做了一次检查。并且给出了一整套治疗方案。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入职,不是熟悉环境,甚至不是先认认地方。”在拿到了治疗方案之后,刘堂春对江言明语重心长道,“你这个身体再不注意,以后肯定要出大问题。” 刘堂春在说“大问题”的时候,语气很夸张,肢体动作也很大。而听到这里的江言明却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有一堆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的执业地点这些问题,我们来解决。”刘堂春看着江言明的表情,还以为这个大个子医生是被自己的病情吓着了,他连忙安慰道,“这两个月你啥都别干,工资我们照发——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等什么时候神外和脊柱外说你能工作了,咱们再开始熟悉流程。” 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话说出来就有些俗套。但在那个瞬间,江言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刘堂春就是自己的伯乐,只要老刘张嘴,天塌地陷他也敢去闯一闯。 所以,当江言明从刘堂春嘴里听到综合诊断中心里有一个紧急胸外手术需要主刀的消息时,他甚至没有等刘堂春说完后面的话,就主动把活揽了下来。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共就问了两个问题——“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综合诊断中心手术室怎么走?” 第929章 猛士 我们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我们只问——他们在哪儿。 江言明医生有着一股子猛将上场杀敌的豪气,同时也确实有着猛将的本事。开胸手术这种事情,他已经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江言明医生到场后,手术很快就完成了准备工作——孙立恩等人在楼上,看着江言明医生和陈天养两个人主刀,一名赶来的器械护士和一名巡回护士辅助,再加上一名麻醉科医生进行麻醉以及生命体征监控——这就是全部的手术人员了。 看着手术正式开始,孙立恩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尽早完成手术,黄山的DIC风险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之后再根据他的实际情况,适时决定是否需要使用肝素即可。 “那你们就继续忙吧。”孙立恩在楼上用对讲机向手术室内说道,“抢救室那边人手不够,我再过去看看。” 离开手术室,重新一头扎进抢救室里的孙立恩再次陷入了机械化的“分拣病人,补充医嘱,转送病人”的流程中。这套流程其实非常适合分担工作压力——仅凭八名医生,孙立恩这边就覆盖了六十张病床。时间逼近午夜,孙立恩已经连续处理了差不多一百二十名病人。长时间的工作,再加上状态栏全力运作的压力,让他开始感觉有些头疼。 偷偷吃了一粒双氯芬酸钠后,孙立恩再次投入到了工作中。 凌晨两点,往四院送的病人逐渐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送到四院的患者总数大幅减少,轻症患者基本再也见不到了。 会在凌晨两点的大雪天里送到医院急诊来的病人,都是重症患者。轻症自己在家里就行,这种天气下,还要冒着大雪来医院的病人,那病情可真是一个比一个紧张。 孙立恩这边刚刚坐下,就看到抢救室的铁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满头大汗,身上全是雪的年轻男人推着轮椅就冲了进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喊,“医生,医生!” 孙立恩和其他几个刚刚坐下开始打盹的医生就像是触电了一样跳了起来,大家几乎全都是以连滚带爬的姿势冲了过去。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轮椅上那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的状态栏——情况很不好。 “陈虹蓓,女,27岁。妊娠状态(6127.28.39),宫内感染(25.33.12),子痫前期(00.34.27),胎膜早破(00.27.12)” 孙立恩快速看了一眼状态栏,然后转手就接过了轮椅往外推,“产妇送到抢救室来干什么?赶紧去产房!” 被夺走了轮椅的年轻男人先是一愣,然后跟在孙立恩身后喊道,“孩子没事,我老婆抽了!” “赶紧跟上!”孙立恩哪有功夫和这年轻男人科普“子痫”究竟是什么。他推着轮椅,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电梯间,然后用自己的胸卡刷开了手术专用电梯。 “我先去挂号。”那个年轻男人看上去还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他跑到电梯门口之后还打算转身离开,结果被孙立恩一把抓住了衣服的后背中心,然后被孙立恩直接搡进了电梯里。 “你老婆马上要生了,而且她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孙立恩抓紧时间和这个年轻的爸爸交代了一下问题,“她现在有子痫的症状,这种问题一个搞不好,母子两个人都得交代在这里。”他看着这个年轻男人仍然是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孙立恩恨铁不成钢的加重了语气,“最坏的情况是一尸两命!” 孙立恩亲眼看到一个跑的满脸通红,一脑袋汗的准爸爸脸色从红瞬间变白。他一把抓住了孙立恩的衣服,“医生,你救救她!” “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凌晨两点,被疲劳和压力混合攻击的医生语气根本就不可能好的起来,孙立恩也有些气急败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不知道子痫是什么玩意,你老婆要生了总该知道的吧?这个时候还想着先挂号?” 电梯门随之打开,孙立恩推着轮椅就冲了出去。四楼是产科所在地,这一层同时还肩负着剖宫产手术的执行工作。 “这是个子痫前期的病人。”孙立恩推着人冲到了产房门口,在几个护士过来抬人的当口,孙立恩这边用最快的速度解释了一遍情况,“患者妊娠三十六周左右,胎膜早破,现在有子痫症状。” 产科的护士们很清楚这种情况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风险,她们马上开始进行紧急处理,并且要求站在门口一脸惨白的准爸爸和孙立恩一起离开产房等着。 在产房门口,孙立恩和那个准爸爸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正常对话。 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后,孙立恩顿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患者和家属啥话都没说,他就判断出了产妇的子痫并且还准确的把孕期认定到了三十六周……这事儿说出去怎么都透着些奇怪。 于是,趁着对方还惊魂未定,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这个瞬间,孙立恩快速完成了初步问诊,然后把这些需要明确的信息都问了出来。 就在孙立恩准备向这位准爸爸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子痫”以及这个病有多危险的时候,冯楚洁从治疗室里跑了出来,然后一脸严肃的问道,“你就是陈虹蓓的老公是吧?她现在的情况很危险,要马上做剖腹产。” “她……她不让做啊。”这个准爸爸再次陷入了矛盾中,“她说剖腹产对身体不好,产后要恢复好久。” “死人是不需要恢复的。”孙立恩叹了口气,重新开始唱起了白脸,“你可以坚持让她剖腹产,但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包括产妇和胎儿的死亡的责任,你要自己承担。” “那就做!”有时候人陷入困境,只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太过狭隘。被孙立恩点透了其中要害之后,这个年轻的爸爸马上就做出了决定。并且他还非常坚定的说道,“如果有什么危险,保大人!” 冯楚洁重新一头扎进了治疗室,旁边的护士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剖腹产知情书让这个年轻的爸爸签字,而孙立恩则在一旁哭笑不得的说道,“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啊?天底下可没有医院能只保胎儿不保大人的。” 第930章 幸存者 剖腹产手术正在紧张进行中,而孙立恩则决定和这位紧张的要死的准爸爸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子痫。 虽然这个活理论上不应该他来干,但毕竟产科平时就忙的要死,现在连妇科的医生都被拉过来帮忙……足见人手之紧张。 虽然抢救室那边也挺紧张,但至少还有布鲁恩博士在下面帮自己盯着场子,孙立恩盘算了一下,决定给产科的医生帮帮忙——反正解释病情这种事情他干的多了。 “你妻子和孩子的情况现在非常危险。”孙立恩开门见山,先把困难和风险摆在了这位准爸爸的面前。 子痫确实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症状。这是一种孕期女性所能面临的,最大的风险之一。 作为一种可能由多种因素和原因所引发的恶性疾病,子痫的发病机制依然不能被完全解释清楚。但它所带来的风险是实实在在并且明确的——严重情况下,产妇和胎儿都可能会死亡。 蛋白尿和血压升高是子痫最主要且常见的症状表现。而子痫之所以会和癫痫共用一个“痫”字,正是因为它们在终末期所表现的一个共同特征——抽搐。 子痫和癫痫虽然都表现为患者肢体甚至全身出现不可控制的抽搐,但这两种病本质完全不同。 癫痫是因为患者脑部有病变,而病变导致了脑组织无序放电。无序放电通过神经系统表现在肌肉组织上,于是就出现了抽搐。 而子痫的抽搐则是由于特发性癫痫在内的一系列因素所导致。产妇可能出现动静脉畸形出血,动脉瘤破裂等等情况。 癫痫一般不致命,但子痫却会轻而易举的夺走产妇的性命。 同时,子痫还会带来包括产妇溶血、血小板减少、肝脏损伤、肝脏出血、HELLP综合征(一种以溶血、肝酶升高和血小板减少为典型特点的妊娠期高血压的严重并发症)等等众多风险。 子痫为患者带来的风险,是系统性且全方位的。而要对子痫患者进行抢救,首先要做的就是终止妊娠。 对于一名已经孕期达到36周的产妇而言,终止妊娠就意味着需要尽快进行剖腹产。好在孕期够长,这个还差几天就不算早产的孩子所面临的风险相对比较低。 剖腹产的过程中和手术之后,患者都需要接受严密的监控并且系统性干预。从肾脏代替治疗到降压处理,从输注硫酸镁到护肝治疗,并且还要辅以颅内增强MRI检查……她需要的治疗和检查项目非常多,而且每一项都至关重要。 “你要有心理准备——就算她能够平安无事的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也需要住院最少两周以上。”孙立恩大概解释了一下相关内容之后,对这个已经泪流满面的准爸爸说道,“女人生孩子,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去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你的妻子运气不是太好,她在阎王殿里走的太深了些。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把她从阎王殿里拽出来。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外面,把这些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好。等孩子出生了之后,你还得代替你的妻子,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我……”这个年轻的准爸爸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了。” 一个刚才还懵擦擦的年轻准爸爸在几次深呼吸之后,肉眼可见的沉稳了起来。孙立恩打量了打量这个看起来马上就成熟了的年轻人,然后点了点头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着,并且尽快联系你的岳父岳母,让他们过来和你替换——你父母不能替她做医学决定。你则需要尽快回去筹备治疗的费用,并且让你的父母过来参与到以后照顾孩子的过程里。” 孙立恩尽量替这个年轻的准爸爸把该准备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然后才起身准备离开。结果在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产房里就冲出来了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的护士。 “谁是陈虹蓓的家属?”已经冷静下来的孙立恩故意没有动作,而那个准爸爸则猛地跳了起来,“我是!” “你老婆给你写的纸条。她在里面不好说话。”护士把纸条塞进了准爸爸手里,然后着急到,“你有什么要跟她说的,赶紧说。” 纸条上用非常凌乱的字迹写着两个问题,“贺涛在外面么?孩子怎么样了?” “我在外面,让她放心,一切都好。”贺涛把纸条仔细对折叠好,然后朝着护士鞠了一躬,“小蓓就拜托给您了,请您救救她。” 护士点了点头,转身冲进了产房。而贺涛则慢慢坐回了凳子上,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摸出手机打电话,“喂,爸……你们来一趟四院吧,小蓓的事情有点麻烦……” 作为见证了一个懵擦擦而且还毛毛躁躁的年轻人突然成长的见证者,孙立恩则悄然溜到了电梯里,然后悄悄的钻了进去。 离开产房后,抢救室里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凌晨四点的抢救室里,除了滴滴作响的监护器;那些迈着疲倦步伐,仿佛正在抢救室里梦游的医生;那些躺在病床上,偶尔会发出几声呻吟的病人以外,似乎所有的时间和场景都被冻结在了一起。这像是一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梦魇,又像是从时间长河里捞出来的一个剪影片段——不管外面的时间怎么变化,它也一直会是这样。 孙立恩在座位上坐着发呆。双氯芬酸钠的作用非常不错,他的头倒是真不疼了。可问题是,疼痛消失之后,孙立恩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种“空”的感觉。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想法都不存在。就像是累过劲但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的你。 天色逐渐从漆黑变成了淡蓝,遥远的东方渐渐从淡蓝弱化到了隐隐约约的一抹蓝色。孙立恩有些机械的扭头看着窗外,然后心里突然激动了一下。 这是不是意味着……雪就要停了? 天空放亮的速度比孙立恩预料的更快,他看着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白,心里的激动也越来越激烈。 “云散了!”不知道是谁在抢救室里喊出了这句话,所有的医护人员同时抬起头来,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停顿了几秒钟后,大家一起发出了一阵欢呼。 就像是一群看到救援船只停靠的,流落在荒岛上的幸存者一样。 第931章 黎明前 和晨光一起升起的,除了蓝天之外,还有出现在宁远大街小巷里的一面面红旗。 无数身穿橄榄绿棉服的解放军战士们出现在了宁远的街道上。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铁铲,帮助那些已经累到快动不起来的志愿者以及环卫工人们清理起了路面。 之前,宁远几乎动员了全市的力量,但也只能勉强保证几条主要道路能够拥有最基础的通行能力。而在解放军战士们参与进来之后,路面上的积雪几乎瞬间就被清扫到了一旁,坚硬的冰雪被整块整块的搬开,露出了下面掩埋着的黑色柏油路。 前来参与扫雪的不光只是解放军战士而已。从附近的一个军用机场,以及宁远国际机场支援来的扫雪车也开始在道路上形式作业。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部队上调派过来的一辆喷气式扫雪车。 这是一辆以普通卡车为基础改造而来的新型扫雪装备。底盘上方安装了两台来自于退役歼6战斗机的喷气式发动机引擎。通过引入到卡车底盘下方,瞄准两侧的喷气口喷射高压高温尾气,从而达到清扫地面积雪的目的。 这种卡车一共就来了两辆,而且工作起来的噪音简直令人发指。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的工作效率就和引擎发动的噪音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每小时可以清扫最少十五公里道路,并且清扫过的道路上方还非常干燥。 当然,高温尾气本身就和柏油不太搭配。喷气式卡车能够清理的都是水泥封装的次级道路路面,真正清理主干道的主力军,还是那些传统扫雪车,以及扛着铁锨跑步前进的解放军战士们。 宁远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许多附近的居民自发前来帮助清理积雪。普通老百姓家里一般不会储备铁锨之类的工具,于是出现在站前广场上的人群们就彻底展现了一番“人民群众的智慧”。从家里的撮箕到砍大骨头用的菜刀甚至小斧头和锤子,以及各种清扫大街才会用到的细竹大扫帚都出现在了广场上。菜刀和斧头锤子用来敲开冻在地面上的结实冰层,撮箕可以直接铲开厚实的白色积雪,并且把其他人敲开的冰层装进去。 平时帮忙运送旅客行李的工作人员们则把小推车和电动车开到了作业现场,大家纷纷把铲下来的冰块扔到车厢里,然后再如此往复。 曹严华医生等人则出来开始劝退那些不大适合在这种时候搞义务劳动的热心群众。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乃至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还好说。让头发都白了的老人家弯着腰,拿着小菜刀剁地板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 “你来劝我干啥?”不过,曹严华医生的劝道并没有收货什么好作用。被劝烦了的老人家朝着他晃悠着菜刀怒道,“我党龄比你岁数都大!这种事情我不出来干活,难道指着现在的小年轻啊?” “这……现在干活的不都是年轻人么。”曹严华迅速转变思路,然后认真道,“您老人家的带头效应已经彻底展现了,现在您要做的就是带头撤离——让其他的老同志休息休息吧。要是万一伤着了,那不是又得给我们当医生的添麻烦?” “中。”老人家答应的实在是太干脆了,曹严华感觉自己被这么一闪,其他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说出来——憋的实在是有些难受。 老人家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乐呵呵的正准备离开,转头却看到了远处一只打着红旗,身穿橄榄绿的队伍正在朝着这里赶来。 “诶嘿,同志们,解放军来啦!”老人家底气十足的喊了这么一嗓子,然后其他正在艰难清除积雪的人也纷纷抬起了头。随后就是遍布整个广场的欢呼声。 不管在什么时候,看到那面红旗,以及那一片橄榄绿,人们就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和希望一样。 · · ·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急诊科里,上午的那阵欢呼声早已经消失不见。由于交通恢复,大量轻症患者开始涌入四院。而奋战了超过40个小时的医生们已经超越了疲劳的阶段,开始逐渐变得麻木了起来。 就算是在得知即将有军医们前来支援也一样。 宁远市作训场医院派来四院增援的三十四名医生已经在路上了,而从宁远市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和第二中心医院赶来的增援也正在陆续到位。 人人都知道,现在就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但……这一片被彻底塞满了的抢救大厅,看上去可真不像是黎明。 在孙立恩眼里,这些病人就像是一根根稻草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会先被某一根稻草压垮,还是能够在被压垮之前,迎来支援。 轻症患者最大的共同特点就是动静大。他们的喊疼声和呻吟声远比那些重症患者大的多。 孙立恩有些木然的看着门口,然后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大概只是因为太累了吧? 分诊台那边的护士们一个个忙的都快变出残影了,而目前抢救室内的情况还算稳定。孙立恩准备来抢救大厅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助的病人。 当然,这很明显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但孙立恩却还是决定出来看看,给自己找的是麻烦,但给那些有需要帮助的病人送去的却是活下来的希望。这点他目前还是能拎得清楚的。 反正身后就是抢救室,要是真的累到心梗了,至少应该还能救回来嘛。孙立恩苦中作乐的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然后开始在抢救大厅的人潮中穿梭了起来。 第一圈他并没有看到特别需要注意的病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孙立恩觉着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双氯芬酸钠的药效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吧? 这一圈里,孙立恩主要看的是那些喊的声音很大的病人。除了偶尔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把他们收进抢救室以外,他基本上没有停下来过。是的,这些病人都很痛苦,但是总的来说……并不危险。 第二圈即将开始,孙立恩却突然从余光中看到了远处稍微有些混乱——分诊台上的护士正推着轮椅,努力绕开人群向前跑着。 职业习惯作用下,孙立恩马上朝着那边靠了过去。他一边朝着护士们跑着,一边努力观察着视线里的状态栏“们”,很快,他就发现了引发这场小混乱的原因。 “洪昊,男,27岁。主动脉夹层(01.37.58)。” 第932章 援军 主动脉夹层有多凶险,看看医生护士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哪怕只是怀疑主动脉夹层,推着轮椅的护士就已经在全力奔跑了。 主动脉的病理学变化很简单,从左心室输出的高压血流需要通过主动脉 这种疾病其实症状还算比较明显,患者大汗淋漓面色发白,胸口有剧烈的撕裂疼痛,并且有濒死感觉——大多数患者在主动脉夹层发作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在抢救大厅里,看到一个患者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发白大汗淋漓,所有的医护工作人员都会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患者需要马上进行处理。没有例外——大概只有冒牌的医护工作人员才会不把这个当回事。 在孙立恩穿过人群后,这名年轻患者已经被抬上了轮椅。护士们推着轮椅就往抢救室里跑,甚至完全没有让孙立恩先看一看的打算——开什么玩笑,这样的患者说不定会在几分钟内就主动脉破裂,从现在开始每过一秒,他的情况就会再危险一倍。 如果不进行治疗,70%以上的主动脉夹层患者会在一周内死亡。三周内的死亡率高达90%。 而如果主动脉破裂,留给医生们抢救生命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六分钟——一旦脑供血停止六分钟,那就会产生不可逆转的神经损伤。 六分钟内,破裂的主动脉会把人体内几乎所有的血液都从破口处泵出去。而医生们则需要在六分钟内完成主动脉弓替换术,并且在六分钟内为患者输入差不多5~8%体重的血液。 这是基本不可能的任务。 换言之,如果主动脉夹层造成的破裂发生了,哪怕发生在医生们已经完成了开胸的手术台上,患者仍然有极大概率当场死亡。 必须抢时间,而且还得小心动作不能太大——振动也有可能导致已经非常薄弱的主动脉壁破裂。 “你就是家属是吧?”孙立恩实在是跟不上护士们的步伐,于是他一把拉住了在自己身前跑着的一个年轻女人,“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老公……”年轻的女人有些慌张的说道,“怎么了?” “他的情况很不乐观。”孙立恩低声说道,他指了指门口,“你就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一叫你就赶紧过来知道么?” 年轻的女人点了点头,然后紧紧捏住了自己肩膀上的背包肩带,“他……到底怎么了?” “现在还不好说。”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解释道,“我们怀疑可能是心血管问题,最坏的可能是主动脉夹层。” 让这位魂不守舍的年轻女人蹲守在门口后,孙立恩冲进了抢救室,并且迅速看到了经胸超声心动图(tte)的检查图像——在他和家属交谈的这几分钟里,抢救室里的医生已经开始采取了最快捷的诊断方式,通过超声来对患者可能存在的主动脉夹层情况进行初步判断。 “肯定是主动脉夹层。”负责进行超声检查的布鲁恩很快就完成了初步检查,他指着屏幕上的图像肯定道,“主动脉根部扩张,夹层处有假腔。现在不确定的是,这到底是个一型还是二型。” 通过tte,医生们能够很快判断出患者是否有主动脉夹层,但却不太容易通过tte对主动脉夹层的情况进行分类。毕竟胸部超声可能会受到胸骨和肋骨的干扰,要想准确定位是有难度的。 “送ct室,通知手术室那边开始准备。”孙立恩按照正常流程和反应速度作出了判断,“我去和家属谈话,你们做完ct之后就直接把人送到手术室去。” 从进入抢救室到再次出来,孙立恩一共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从桌上抢似的拿出了一叠知情书,然后一股脑的塞到了那个年轻妻子手里。 “你丈夫的情况很不好——是所有情况里最危险的那种。”孙立恩直接蹲在了地上,然后快速把文件需要签名的地方都翻了开来,一边示意家属尽快签字,一边解释道,“他有主动脉夹层,简单来说就是他身上最大的动脉快要破了。现在大概还连着一层皮,但谁也说不好这层皮还能撑多久。如果破了,那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在他这层血管皮破裂之前,给他换一根人造的上去。” 孙立恩话说的很快,而这个妻子的理解也很迅速,她马上开始趴在地上签字,并且一边签字一边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算稳定,但是我们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就会有变化。”孙立恩带着这个年轻的妻子往旁边靠了靠,然后看着她签完了最后两个名字后说道,“他马上就会被推出来,去ct室做最后一次检查。检查一结束,我们就马上把他送到手术室里去开始手术……”他顿了顿说道,“你等会陪着他一起去检查室,好好安慰安慰他,让他不要太紧张。” 主动脉夹层的病人大多数会表现出灌注不良的症状,但他们的神智往往是清醒的。而在这种情况下,患者本身的情绪也很重要。情绪变化会引起血压波动,而血压波动对于只剩下一层皮的动脉而言,是“生命无法承担之重”。 让这个年轻的妻子先去陪着丈夫做检查,一部分的理由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另一部分则是孙立恩没能说出口的想法——这一去,谁知道会不会就是天人永隔。让她陪着一起去,至少还能再多见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正规流程。孙立恩向对方要来了患者的身份证和医保卡,然后请来保安梁哥帮忙去挂个号。优先先挂个欠费号就行——这种主动脉撕裂的病人,都是要走绿色通道的。 重新回到抢救室里,孙立恩正准备继续去看病人情况,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和掌声,回头一看,孙立恩看到了一群身穿迷彩服,带着口罩的人正在鱼贯通过后门进入抢救室里。 援军终于到了。 第933章 意外发展 第四中心医院院长宋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听到了各部门传来的“支援医生已经就位”的通知之后,长出了一口浊气。 终于算是撑过来了。 随着交通恢复,其他被困在家里无法回到医院工作的医务人员也能尽快回到医院进入岗位,再加上作训场医院和附属医院前来支援的医生,四院的阵线就此稳固,并且不太可能再有其他问题了。 同时随着火车运营恢复,驻扎在火车站那边的医生们也可以开始逐步撤离。随着时间过去,火车站方面的人流应该也会逐渐恢复到一个正常范围内。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宋文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好了,既然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咱们可以谈谈正事儿了。”同样在办公室里的刘堂春对宋文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个事情,想问问宋院长你的意思。” 刘堂春的来意很简单,他打算给自己的学生搞点好处。 “孙立恩在咱们院里工作了两年半,目前已经以第一作者或者共同第一作者发了五篇论文。”在提到孙立恩的“成就”时,刘堂春脸上难以自己的露出了一丝得色,“程雯的病例一共给他送了三篇论文,病例报告和治疗过程各一篇发在了新英格兰上。而帕斯卡尔博士对程雯免疫系统分析的那篇论文他是共一,这一篇发在了柳叶刀上。” “还有两篇是AQP4的那个?”宋文点了点头,从桌子里摸出一片口香糖塞到了嘴里咀嚼起来,“这两篇发哪儿了?” “对AQP4水通道蛋白机制应用的部分,目前是投给了Cell,审稿已经过了。预计会在下个月发。”刘堂春脸上的得色越来越浓,仿佛这两篇文章是他发的一样。“和同协合作的那一篇也已经进入到了同行评议阶段,投给了Nature。” “啥?!”宋院长顿时叫了出来,“投给Nature了?” “而且已经进入了同行评议阶段……”刘堂春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然后补充道,“同行评议已经通过,目前正在等排期。” “这小子上辈子不会是篇论文吧?”宋院长惊叹了两声后问道,“那你过来是啥意思?” “我建议,在孙立恩硕士答辩通过的同时,破格授予他临床博士学位。”刘堂春认真道,“说真的,一个还在规培阶段的研究生在读的医生,一共发了五篇文章,合计影响因子分至少280分……这个成果直接来咱们学院里当个副教授都算屈才了。” 不算比较偷奸耍滑的病例报告,孙立恩其实也能有个210分的合计影响因子分数。按照宁远医学院的博士培养要求,就算去掉了病例报告,他的论文也足够创造出四十多名博士毕业生出来。 “如果要按照方向来算,光凭AQP4水通道蛋白机制和应用这个创举,就够他拿一个神经内科方面的博士学位了。”宋文点了点头,虽然平时没觉得,但现在这么一想,孙立恩确实有不小的学术成就。至少光从AQP4水通道蛋白机制这一项上,他就提出了一项非常新颖的,关于难治性脑积水的致病机制和处理方案。并且这套方案还成功的在患者身上应用,并且得到了非常不错的效果。 “所以,我打算给学术委员会写信,正式推荐建议破格授予孙立恩临床医学博士学位。”刘堂春点了点头,然后认真道,“这小子一直是个规培,带治疗组里原来的这些医生还说得过去。可以后以住院医师的身份带组……不利于工作展开。” 宋文看了一眼刘堂春,然后冷笑一声,“你倒是挺冠冕堂皇的,真给他授予一个博士学位,那是不是得算到你头上啊?” “那当然了,这不是我的学生么。”刘堂春非常“憨厚”的笑了两声,正准备转移话题,结果话头又被宋文给抢了回去。 “我记着……你刘堂春今年是第三年没招到博士了吧?”宋文哼哼笑了两声,然后问道,“孙立恩要是拿了这个破格授予的资格,你就能再混三年了?” “没有的事儿!”刘堂春义正言辞的先表了个态,然后才笑眯眯的说道,“我今年都这岁数了,再过三年,就算我想再招博士,年龄也不允许了呀。” “一般不超过五十七岁,不过你这个可以再考虑考虑嘛。”宋文笑眯眯的敲了敲桌子,然后认真道,“把孙立恩的博士算到你头上没问题,不过我只给你两年时间。再给我带一届博士出来,以后你不想带可以不带了。” “那我还得再申个项目……”刘堂春面露难色,企图讨价还价。但这个企图也被宋文直接掐死在了襁褓中,“这个没得商量,你要还觉着困难,那我就让孙立恩去跟邱敏,反正邱主任自己也带博士生,又是神经内科方面的专家。她带孙立恩也说得过去。” · · · 宋院长大获全胜,刘堂春面如死灰。只不过,这样的事情过去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两人都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刘堂春强打精神,而宋院长则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得意。两人沉默了几秒钟后,宋文忽然道,“今天让你来,是因为我这里还有个事情想要找你帮帮忙。” “什么事儿?”刘堂春有些讶异的问道。宋文在四院里是出了名的“女强人”,平时一句软话都没有的她居然会这么“低声下气”的请求帮助,这让刘堂春实在是有些不适应。 “下个月吧,你来代我一个月的班。”宋文说道,“下个月的工作安排不算太复杂,和卫健委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会议。你来处理问题应该不大。” “我是问题不大。”刘堂春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你干啥去?出去度假休息一个月么?” “我下个月要动个小手术。”宋文答道,“我打算给齐嫣然捐一部分肝脏。” 第934章 西边雪 捐赠器官,是宋文早就做下的决定。在她看到自己和齐嫣然的配型匹配上了之后,这个决定就已经成为了“必然发生”的事情。唯一的问题就是——具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 作为一家医院的院长,宋文的工作虽然不是无可代替,但毕竟临时更换院长负责人,可能会对医院的正常工作造成影响。所以,宋文必须选择一个相对合适的时间点。一个同时能够平衡对医院工作影响,和对齐嫣然病情进展的时间点。 齐嫣然在接受过第一次多米诺肝脏移植术后,身体情况还算不错。但毕竟她之前有过肿瘤,并且肿瘤已经出现了肝内转移的现象。谁也不能保证现在的齐嫣然身体里一个癌细胞都没有。 虽然接受了肝脏移植,但小嫣然的身体还是比较虚弱的。宋文自己无法判断小嫣然能不能接受移植——从规定上来说,作为捐赠供体,她和小嫣然可能存在利益冲突。她虽然相信自己的专业能力,但却无法忽视可能的利益冲突对自己决策的干扰。因此,宋文选择找来了孙立恩进行咨询。 孙立恩的回答给了宋文继续推进下去的决心。而来自作训场医院和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支援力量,则让她彻底的放松了下来。在安排好了最后几件工作事宜后,宋文决定对刘堂春和盘托出,然后让这位老同事给自己帮帮忙。 “老柳搞学术和教学工作没问题,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宋文对刘堂春解释着自己的安排,“但是要让他来管这家医院,我不放心,老柳自己也不会同意。副院长里,你的管理经验最丰富,而且确实也压得住咱们院里这帮子骄兵悍将——这个月,就得麻烦你了。” “只要是组织决定,那我义无反顾。”刘堂春想了想说道,“可是……这个事情还是得先过一下会吧?” “那肯定的。四院又不是我宋文的私产。”宋院长点了点头,“党委开个临时会吧,我在会上正式请个假。” · · · 常宁中富医院里,一片兵荒马乱。 巨大的降雪导致的交通中断,使得这家位于老造纸厂附近的医院,成为了附近十万居民就医的唯一渠道。 作为一家二级综合医院,中富医院要为十万居民服务,这个压力不是一般的大。而更要命的是,由于重新转换所有权后时间还不够长,中富医院不少的科室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开放。而大量涌入的患者导致中富医院不少科室,只能以三名医生六名护士的医疗力量,治疗服务超过三十名患者。 对于中富医院而言,兵荒马乱已经是最温和的形容词了。更要命的是,作为一家民营医院,中富医院并没有直属的上级医院。同时也没有医学院作为依靠——它们虽然名义上是宁远医学院的第六附属医院,但这个附属合作的规模目前却仅限于康复治疗方面。 在整个常宁市的医疗系统几乎出现“挤兑”的情况下,常宁市的医疗机构想要对中富医院进行支援都成了奢望。而中富医院现在从上到下,除了留守住院部的医生以外,其他的所有医生几乎都投入到了门诊和急诊部门里。 就连作为院长的梅英主任也投入到了一线工作里。她重新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为那些送到中富医院的产妇进行紧急分娩的治疗。 从中富集团派来的工作人员已经紧急接管了这家医院的所有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这样就可以再释放一些医生出来——中富医院采取的管理模式和其他医院不太一样,有相当一部分的日常行政工作需要由医生们自己完成。而整个医院的最高管理机构则是院党委和医院董事局。除了医院董事局里有两名中富集团派来的管理人员以外,其他的管理人员全部由中富医院内部的医生们自己选举产生。 说白了就是“自己管理自己”的模式。医生们比普通的医院行政工作人员更明白日常工作中的压力和需求,而和医院利润挂钩的分配模式,则保证了他们对医院管理的认真程度。 这种管理模式平时倒是挺好用,但在医院面临医疗资源不足的时候,这种管理模式就成了麻烦的主要来源——管理医院的医生们大多都是各个科室的主任。他们既需要承担相当程度的业务压力,同时又要各自承担医院内部的行政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主任们分身乏术,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得知情况之后,王彩凤和孙宏斌两口子迅速组织起了集团内的行政管理骨干人员,然后接手了中富医院内部的行政管理工作。 “物资不够的,想办法凑。”为了让中富医院继续运转起来,孙宏斌两口子可费了不少心思。他们先是搬空了中富集团内部医务处里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发动了集团内部留守工作人员,来中富医院当志愿者。一部分人负责清扫积雪,另一部分则负责引导病人有序进入医院就医。 “好多东西咱们……实在是凑不齐。”尽管孙宏斌两口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医疗资源缺口仍然是越填越大。毕竟医务处只是个应急处置的小部门,里面的东西对中富医院的消耗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在认清这个现实之后,后勤部迅速找到了孙宏斌说道,“孙总,以这个速度消耗下去,明天早上咱们就得关闭急诊室了。” “急诊绝对不能关。”孙宏斌对于这个问题有非常明确的认知,“医院现在最主要的服务都集中在急诊上,你把急诊关了,病人怎么办?” “那就得马上补上相关药物。”后勤部的这位负责人马上说道,“我已经和平时的供货商联系过了,但是他们的货物现在送不过来——交通还没恢复啊。” “那就找本地的厂商,实在不行就问问其他医院能不能支援一点过来。”孙宏斌说道,“交通我们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就我开车去送。总之,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医院的正常运转。” “要不……问问宁远那边?”工作人员想了想提议道,“四院是咱们全省最大的急诊中心,他们的资源应该比咱们丰富些吧?” “可以问一问,但是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人家身上。”孙宏斌想了想说道,“先问问咱们本地的制药厂或者药物经销商仓库在什么地方,至少我先开着车去运一趟。” 第935章 派出支援 很快,后勤的工作人员就给孙宏斌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常宁市第二中心医院有物资可以支援中富医院。 孙宏斌是打算亲自开着自己的辉腾去取物资的。但一辆轿车,哪怕是w12缸而且还带着全时四驱的辉腾,就算能够平安跑个往返,能够携带的物资还是太少。想来想去,孙宏斌做了个决定——他让车队里的工作人员们想方设法清空了自己新买的越野房车车厢。 “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搬下来——搬不下来就砸,砸不下来就撬!”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越野房车,带着老婆天南地北自驾游一直是孙宏斌的人生梦想之一。以前没有付诸实施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现在经济条件够用了,却又没有了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先买了一辆乌尼莫克改装的中型越野房车。后面的住人车厢空间不算小,但里面毕竟是为了“居住”为目进行的设计和改装。 车厢里装着床铺、卫生间、厨房设备等等生活必须设备,真正能留给物资装载的空间并不是太多。 “叫后勤出上五个壮小伙子,跟我一起过去。”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拆毁房车内部设施,为医疗物资腾出空间来”的指令后,孙宏斌再次对后勤下达了指示,“带上搬运的板车和其他工具,咱们到了地方之后马上开始搬东西。” 乌尼莫克本身就是一种定位为“超级越野车”的特种作业车辆。大量采用纯机械构件的乌尼莫克号称“它无法通过的地方,豹2坦克也过不去”。虽然使用的不是专门的雪地胎,但花纹深厚且可随时调整胎压的中央充放气结构,却让它成为了现在整个常宁通行能力最强的轮式车辆之一。 拆这么一辆车,孙宏斌的损失可能高达上百万,但这车里能装的物资,只要能救哪怕一个人,他都觉着挺值得。 开着被拆的稀碎的乌尼莫克上了路,孙宏斌忽然反应过来,当初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坚持要在四院急诊当个医生了。 能帮助到人的感觉……真不赖。 · · · “我现在就和卫健委那边通报一下。”中午十二点半,宋文在办公室里正吃着盒饭,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起电话后,她听到了梅英的声音。 按照毕业年龄来算,梅英算得上是宋院长的小师妹。由于和这位小师妹比较对脾气,四院和中富医院的合作本来就进行的挺顺利。自从中富医院成为了宁远医学院的第六附属医院之后,双方的交流就更紧密了一些。 在宋文接到中富医院那边的求助电话之后,她几乎马上就要答应派出支援了——现在四院虽然相对比较紧张,但好歹是已经缓过来了不少。 不过,中富医院的性质现在却成了一个阻挠支援队成行的主要因素。让三甲公立医院的医生去支援一家民营医院……这个事儿容易被人戳后背心。哪怕中富医院并不是骗钱害人的莆田系民营医院,要直接对他们进行支援,也得先向有关部门打过招呼并且得到同意后才能执行。 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大约几个小时就会得到回应。宋文自己琢磨了一下,然后决定在有关部门有反应之前,自己先做点什么。 不管是不是民营医院,至少在这场天灾面前,大家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小孙,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宋院长决定说做就做,在向有关部门打了招呼并且等待回应之后,宋文马上给抢救室里打了电话——她早就听说孙立恩带着一帮子综合诊断中心的专家们去抢救室支援了。 一个电话把孙立恩叫了上来,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小医生累的仿佛丢了魂一样,宋文也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这个事情吧……少了孙立恩也确实没人有这么合适的理由可以去办。宋文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听说,你是中断了度假赶回医院的是吧?” “是。”孙立恩缓缓的点了点头,“您找我有事儿?” 也不能怪小孙同学说话这么愣,他现在完全就是一副脑子不够用的状态。下面的抢救室里压力仍然很大,他一个人要指挥着十来位医生进行各种抢救和治疗。一直开着状态栏,再加上人紧张了一个通宵,外带双氯芬酸钠的药效已经过去了……这一系列的压力综合在一起,他除了脑子发木以外,基本没有其他“念头”了。 “现在院里已经有了足够的支援,你可以休息一下了。”宋文缓缓道,“和你一起的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也可以休息个三天左右。” “我们现在还在抢救室忙,估计中午下班了之后大家就都会去休息了。”孙立恩缓缓道,“虽然有部队上的医生和附属医院的医生过来帮忙……但是现在压力还是比较大。” “其他正在休假的医生也会往这边赶的。”宋文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建议你可以和这些综合诊断中心的专家们,一起休息一下——去其他地方换个方式休息也挺不错的。” 虽然孙立恩脑子现在并不好用,但是他毕竟不傻。宋文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孙立恩怎么也能听得出来,宋院长这是话里有话。 “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去其他城市?” “对,去其他城市。”宋文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面前的这个小医生终于开窍了,“去常宁。” · · · 花了几分钟时间大概向孙立恩解释了一下现在的常宁是个什么情况之后,宋文认真道,“要去支援中富医院,首先要有省里的明确指示。省卫健委肯定会同意,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他们同意下来需要多久。所以,我们得把事情做在前面。” “我去没问题,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事儿。”孙立恩点了点头,“但是让其他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愿意在休假的时候出去当当义工,我看不出来有问题。”宋文轻笑了两声说道,“现在只能用这种名义派支援,具体的问题我会和他们再谈一谈——但你自己要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你在那边是东道主,要把这些愿意过去帮忙的医生照顾好,他们可都是咱们医院的宝贝疙瘩,不能有任何闪失。” 孙立恩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第936章 车队 从宁远出发的时候,孙立恩带着浩浩荡荡一整个私家车队——车队里加上他自己的沃尔沃一共有六辆车。 是的,车队刚离开四院的之后只有五辆车,为了去取孙立恩的沃尔沃,他们还专门跑了一趟度假村。在山下停了半小时后,孙立恩终于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爱车,以及车后备箱里放着的自己的行李。 至于那条忘了洗的内裤在不在行李里面,孙立恩没去确认。 除了孙立恩自己的车以外,车队里还有布鲁恩的皮卡、韩主任的途锐、钱红军的普拉多和周军的途乐。最后负责压阵的,则是刘堂春的老旧铃木吉姆尼。 六辆车里装了二十多人。孙立恩这一趟除了搬空了半拉综合诊断中心以外,同时还带上了一批“志愿者”。这批志愿者主要是来自急诊、神经外科和儿科的医生们。 韩文平主任决定亲自出马,则是因为他准备带着两名后勤部的工作人员前去支援中富医院——企业的后勤和医院后勤保障毕竟不太一样。而且药物的保存运输和出库都得有专业知识才能做好。按现在中富医院所面临的压力来看,他们的药房估计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医生们好说,反正这算紧急救灾服务,其他地方的医生也会尽快过来支援。但合格的药剂师可真不是那么好找的。 车队里的医生们一个个睡的东倒西歪,而作为领航,布鲁恩的F150开的非常温柔——一方面是车上的医生们确实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路上仍然有积雪,要是开的快了,恐怕会有危险。 车队里的六辆车是四院特意选拔了一趟搞出来的。作为医生们的私家车,其实大家很少会去专门选择个“四驱”。毕竟宁远往年也不怎么下雪,而医生们更不会有越野的兴趣爱好。医生们的私家车大部分还是以“便宜省油”为主,就算偶尔有例外的,追求的是“大空间”而不是通过性。 整个四院上下能挑出来的,目前能够通行的私家车也就这么几辆。虽然一开始宋文也琢磨过,要不要干脆让矿和必拓的车参与进去。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这些医生的数量基本已经够了。再多出几辆车意义其实不大。 高速公路因为大雪始终处于封闭状态,有积雪覆盖的国道得走差不多六个小时。不管是孙立恩还是韩主任,又或者是其他的“驾驶员”们,在刚刚通宵之后再开六个小时车本身就是个不太可能的任务。 袁平安在孙立恩的车上仰了大概四个小时,随后被孙立恩叫醒了。 “顺着导航走吧,大概再过三小时咱们就到了。”孙立恩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站不稳。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仰头就准备睡觉,可是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他就是睡不着。 “你也说了,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开了一阵,袁平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现在不赶紧睡,等会你可没时间睡觉。” “睡不着。”孙立恩叹了口气,又调整了一下靠背的角度。“累过头了反而睡不着觉啊。” “你太紧张了。”袁平安认真道,“稍微放松一点,别想太多……也对,毕竟是自己家的事情,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我爸都开着车去运物资了。”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无奈道,“还是咱们宁远比较给力,这么多大的雪,说扫也就扫掉了。” “新闻上说,常宁的雪比宁远还大。”袁平安说道,“宁远好歹是省会城市,这方面肯定要比常宁强些。” 接下来就还是沉默——天已经渐渐黑了,虽然车队一起走着多少有个照应,但孙立恩还是不敢再让袁平安分心。车队目前全靠着布鲁恩的F150大灯照明,行驶在路上的平均时速也就20每小时二十公里而已。 “前面有一个加油站,咱们补给一下再加个油。”车里的对讲机中响起了布鲁恩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倒是一点疲劳都听不出来,“该上厕所的赶紧去上,接下来五十多公里的路程可就没有洗手间了。” 二十分钟后,车队抵达了一个加油站。车里的医生纷纷钻了出来开始活动手脚——能休息一下当然很好,但保持坐姿的时间太长,对身体实在是不太好。抓住机会活动一下,对长途坐车的旅客来说不光重要,而且必要。 天气一冷,人就特别容易内急。男同志们相对还好解决一点,虽然不文明,但实在不行了至少可以野外站着解决一下。可女同志们就麻烦了。 为了让女同志们尽快“放松”下来,男同志们干脆连男厕所都让给了她们。其他人互相结伴,到一旁的公路道边“不文明”了一下。 “前面的路倒是不远了,不过咱们到地方可能得九点多钟。”把最重要的生理问题解决了之后,大家捎带手买空了加油站便利店里的方便面。一群人捧着泡面唏哩呼噜的吃着,刘堂春则向大家通报着最新情况,“目前中富医院那边的人手非常紧张,咱们去了之后就得尽快开辟两个接诊区出来——钱主任你们儿科一个接诊区,我这边开一个急诊接诊区。” “神外的医生,还有徐有容和袁平安,你们直接去手术室继续待命。今天晚上估计你们也没法睡觉,所以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情况大概说的差不多了,刘堂春才开始了动员,“咱们这次呢,是以‘个人名义’提前出发的。虽然执业地点变化这些的你们不用担心,但毕竟咱们是来做客的……”他看着孙立恩然后说道,“在那边有什么生活工作上的需求,如果中富医院解决不了的,那就直接来跟我说。” “最后一条——大家在接诊的时候,一定还是要注意好个人防护问题。”刘堂春最后补充道,“大灾之后往往都有大疫,现在天气冷,就更要注意呼吸道和消化道传染病的问题。保护好自己,才能有力量去帮助病人。” · · · 车队再次出发,晚上八点五十分,车队驶入了常宁市辖区内。而在国道下道口处,已经有两辆警车在原地开着警灯待命了。 “去中富医院的对吧?”一位鼻子都冻红了的交警朝着打头阵的布鲁恩发话问道,“我们来带路,你们跟上!” 第937章 意想不到的麻烦 车队抵达中富医院之后,所有人都马上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布鲁恩开来的皮卡上面装满了各种非液体类药物和医疗用品。这些物品大部分都是中富医院目前储备量不太够的高价值医疗品。比如自体吸收缝合线、水胶体敷料、甚至应用在脑血管介入术上的铂金弹簧换等等。而大件物资里则有两台VSD吸引器,四箱电极贴片等等物资。 这些设备都算是四院借给中富医院应急使用的支援物资——这种天气下会来中富医院寻求帮助的大部分都是附近居民,而且以中老年人居多。冻伤和心脑血管意外的发生概率都会很大。所以,四院的支援也以这些方面为主。 帮忙搬运物资的主要人手是韩文平主任,以及其他在中富医院帮忙的志愿者们。来帮忙的志愿者年龄其实也都不算小,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比韩主任年龄更大。而且,他们身上还挂着“常宁市青山造纸厂工会”的工作牌。 “还是工人兄弟们靠得住。”五百多公斤的物资,只用了十分钟就全部装卸完毕。而且还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这个所耗时间甚至比在四院后勤部的帮助下更短。 “那是,装车卸车这种活儿咱们干多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工人大哥拍了拍韩文平的肩膀,“你们辛苦啦。” “这是我们的工作。”韩文平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生疼,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来的都是些老哥哥老姐姐?厂里的年轻人呢?” “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工人大哥指了指中富医院外面的马路说道,“年轻人都出去扫雪了,我们这帮老胳膊老腿,万一摔一跤那就反而成添乱的啦。” · ·· · 中富医院的抢救室里,骨折的病人数量还在继续上升中。 并不是每家人都习惯于一口气在冰箱里囤积能吃上好几天的食物。在老厂区里的居民中,有这样习惯的人就明显要比外面的普通居民区更少一点。 老国营工厂本身就相当于是一座独立的小城市。里面不光有理发馆和澡堂,同时也有价格非常实惠的食堂和其他设施。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双职工们有相当一部分压根就不开火,同时也不怎么会做饭——有需要的话直接去食堂买就好。 因此,哪怕是这种天气,仍然有不少居民会选择出门购买食物——至少去买点方便面或者买点早餐来吃。结果就是一不小心摔倒所导致的外伤人数快速上升。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间段,大雪基本已经停了。选择去附近超市购买食材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受伤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倒不是说负责清扫积雪的年轻人们干活不够干净利索——他们已经竭尽全力打扫了。但周围积雪慢慢融化之后,重新聚集起来冻成的薄冰实在是太滑了些。哪怕他们专门从厂里找出了长条红地毯,作为防滑设施铺在地面上,仍然无法完全避免滑倒事件的发生。 孙立恩这边带着的治疗组马上就展开了对待诊患者的分流诊断工作。这一批患者中,等待治疗时间最长的已经超过了四个小时——上臂桡骨骨折超过四个小时仍然无法得到治疗,这对伤患的身体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 在没有拍片判断具体的损伤情况前,孙立恩这边能做的就是用三角巾和木头夹板,为骨折的这位老人家做一下简单的临时固定。并且要求一旁的袁平安把老人家安排到三级患者的序列第一位,尽快完成对她的治疗。 孙立恩这边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分流诊断,而徐有容则来到了中富医院新改建的三楼手术室里。她今天的任务很繁重,有两例蛛网膜下出血的患者必须马上进行治疗。 车队之前在开到加油站的时候,四院正式排除医疗支援组,前往中富医院进行支援的许可就已经下来了。有了主管部门的特别许可,这种“异地执业”才能在不违规的情况下顺利展开。但令人头疼的是,徐有容这次并没有和自己平时经常一起工作的手术团队来到中富医院。 这个手术团队是第一次和徐有容合作,她也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一助和二助能做到什么水平。 “你们负责备皮和切开止血。”尽管只是第一次合作,但徐有容还是决定优先保证自己的状况——加上她在内,中富医院一共只有两名具有高级职称的神经外科医生。另一位今年53岁,而且今天已经上了四台手术。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将成为执行手术的主力三线医生。 难度高一点的手术,只能交给徐有容进行。 或许袁平安能够作为一助,来给徐有容分摊一些压力。但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肯定是急诊而非神经外科手术室。 “颅骨也要切开吧?”一助有些摸不清楚这位徐医生的路数,一般在中富医院里,执行神外手术的时候,王主任是喜欢自己切颅骨和硬膜的。 “对。”徐有容点了点头,“切开颅骨,用骨蜡止血之后就我来接手——硬膜就不需要你们来处理了。” 两边的合作有些磕磕绊绊,因为大家分属不同的医院甚至是不同的医学教育体系。所以手术中的习惯和方案都截然不同——为了顺利完成手术,徐有容不得不把手上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的放慢,并且还要改变一下自己以前的语言习惯,用更加精确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要求。 以往以徐有容的习惯,这台蛛网膜下血肿清除术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能完成。而这一次时间却被硬生生的拖到了两小时四十分。 徐有容的工作受阻不说,韩文平这边也不怎么顺利。 进入药房之后,韩文平看着中富医院的两套配药系统,感觉自己的血压可能已经飙到了160/110。 中富医院的配药系统是个老大难问题。在中富集团接手造纸厂医院之前,这家医院一共历任了两位院长。 两位院长上任之后,都提出了自己的“智能化升级”要求。医院前后两次招标,购买了两套完全无法互通的配药系统。 这两套配药系统的功能其实完全一样——它们都能完成输入数据后,将药物自动从药柜中取出,并且通过传送系统送到药师手里的工作。但……这两套系统不但相互无法联通,甚至不能和医生们开药的处方系统联动。 所有科室,包括急诊和门诊以及住院部开出的药物,都必须让人专门把处方单送过来。然后药师们再凭借着处方单上面的药物清单,一项项输入到系统里。 更可恨的是,这两套配药系统的软件都难用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它们甚至不支持手动输入药物化学名或商品名。只能通过一个下拉菜单一项项去找。而且下拉菜单里的药物名称项目混杂,并没有区分出专业名称和商品名……韩文平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六个“布洛芬”和三个“芬必得”。 “靠这种东西简直就是谋财害命!”韩主任大怒,然后无奈的决定把配药程序全部改成手动——在看到处方单之后,药师们记得转身跑到药柜里手动找药。虽然工作量上去了不少,但这么一来速度却还是比之前要快。 “回头真的得跟你们院领导好好反应一下这个问题。”韩文平在药房里跑的浑身是汗,他一边找着药一边朝着中富医院的药师们发着牢骚,“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忍过来的?” “我们这个算好的了。”中富医院的药师苦笑道,“我们院里,处方系统、影像系统、检查系统和住院系统都是相互独立互不联通的——麻烦可多了。” 第938章 预见性 好在困难总有办法克服,而随着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反复劝说后,愿意冒着摔断骨头风险出门的人基本都放弃了出门的打算。这下让急诊终于稍微轻松了一点。 和四院接收的病人差不多,第一波外伤的患者过后,接下来的病人自然就会向着其他“方向”去发展。 “一氧化碳中毒预报,三个病人!”孙立恩这边和整个中富医院急诊科一起,刚刚把门口等待着治疗的病人全都收治入院,另一边就响起了警报。 向中富医院发出警报的是造纸厂的保卫处。常宁早遇到了数十年未见的暴雪袭击,这些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们为了预防意外,于是特意在各个居民楼的楼道里上下巡逻着。并且还要专门去看一看独居的孤寡老人们是否安全。 就是这么一看,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们就发现了异常情况——一处三楼的住房大门紧闭,而且房内还隐约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似的。 这种情况迅速引起了保卫处工作人员们的高度注意,在连续敲门好几分钟无人应答后,他们果断采取了强制措施——直接把关起来的木头大门给砸开了。 砸开门后,烧焦的味道尤为明显。房间里,一家三口分别倒在餐桌和沙发旁没了动静。而餐桌上则摆着一个红色泥炉,炉子上架着铁丝网。而铁丝网上面,几块五花肉已经被烤成了焦炭的样子。 烤糊了的五花肉引来了保卫处工作人员们的注意,也正是这个注意,才把这一家人从一氧化碳的封闭房间里救了出来。 · · · 情况很不妙。 中富医院这边的呼吸机还算够用,至少吸氧不成问题。但比较麻烦的是,中富医院的高压氧舱……它没有那么大。 一家三口不太可能全部进入到高压氧舱里。这是最大的问题。 按照一般的规定和要求,一个高压氧舱里最多只能容纳一名病人。而从“物理”角度来说,容纳两名病人大概就是极限。 要塞三个病人进去……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高压氧舱是治疗一氧化碳中毒的一个主要手段。倒不是说其他手段不行——只不过这个手段用于治疗一氧化碳中毒是最好用的。 单纯吸纯氧,要让红细胞释放一氧化碳大概需要三个小时左右。而高压氧舱则能让这个过程缩短到20分钟。 “把病情最重的塞进去。”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孙立恩迅速做出了决定。“等他们过来之后,马上做个血气看看。” 一家人在五分钟后,被三辆电动三轮车送到了中富医院。慌里慌张的志愿者们把人刚刚挪到病床上,已经跑了一天的护士们就出来接手开始推着人往病房里跑。 不得不说,中富医院的医护工作人员水平确实不如四院。在四院里,为移动中的病人开通静脉通道并且插管这种事情几乎是常态。而在中富医院嘛……护士们只有在把病人转移好了之后才能进行准备工作。 抢时间这种事情,普通的二级医院确实比不上三甲大急诊中心。 “把这对年龄大的老夫妻先送进去吧。”孙立恩看了看状态栏,然后低声嘱咐道,“给年轻的那个上纯氧。” 其实也不需要怎么分析研判,孙立恩也能看得出来年轻人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他的面色比自己的父母更白一些。 一氧化碳中毒患者会有明显的面部潮红表现,这是由一氧化碳中毒的特性所导致的。一氧化碳和血红蛋白的亲和力是氧气的200~300倍,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体内绝大部分血红蛋白都会放弃携带氧气,转而携带亲和力更强的一氧化碳。 身体内缺氧后,人体会自然产生血管扩张和血压升高等等变化,试图尽量让更多血液流经身体组织,从而增加供氧。这种自然变化也就导致了患者身体上会出现“潮红”的现象——这是因为毛细血管舒张,血流量增大所致。 对于一氧化碳中毒的病人而言,最重要的救治措施就是尽快纠正一氧化碳中毒所导致的全身组织窒息。这种损伤对患者身上的所有细胞都有严重的影响,而最敏感最严重的当属脑组织。 一氧化碳中毒和窒息还不完全一样——毕竟现实环境下,只要不是化工厂之类的特殊地点,很少有空气中一氧化碳浓度能达到100%的情况发生。也就是说,患者体内的一氧化碳浓度一般不会特别高。 比如现在中毒的一家三口,爹妈晕倒在放着烤炉的桌子上。这里距离一氧化碳的生成点最近,同时相对位置也比较高。一氧化碳比空气更轻,他们吸入的一氧化碳总量就要比远处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多出不少。 但就算是这种情况下,这对夫妻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也就只有个40%左右。这算是中度偏重,但还没有到严重中毒的地步。 赶紧把这对夫妻送到高压氧舱里去之后,孙立恩开始针对着这位二十一岁的年轻小伙调整起了治疗方案。 他在未来三个小时内不会获得高压氧舱治疗支持,同时也没有能力把他转运到其他具有高压氧舱的医院里去。孙立恩首先为这个患者的治疗定下了一个基调——在三小时内,竭尽全力减少缺氧对他造成的损伤。并且还要控制治疗规模,这样在他父母结束三个小时的高压氧舱治疗之后,他可以被马上送进去继续治疗。 “这个无名氏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是35%。”很快,中富医院的检查结果出炉。在听到了这一数据后,孙立恩迅速开始下达起了治疗方案。 “20%甘露醇125ml,地塞米松20mg配10糖。”由于患者目前已经在吸入纯氧,对呼吸的治疗可以暂时不予调整。孙立恩首先提出的治疗是用于针对中毒后会出现的脑水肿。 由于脑组织缺氧,在中毒后的24~48小时内,患者的脑水肿会发展到最高峰。为了预防严重脑水肿导致脑疝,孙立恩选择了先进行脱水治疗以保护患者大脑。 地塞米松的作用则比物理脱水的甘露醇更温和一点——通过免疫抑制,地塞米松能够削弱患者脑水肿的程度。同时还能够削弱肺部随后可能会出现的无菌性炎症的严重程度。 急诊内科治疗,尤其是对于这种有严重滞后反应的病人而言,最要紧的就是处理好当下的问题后,还要有预见性的预防滞后病情。 “还得给脑细胞增加一些能量合剂增强代谢。”袁平安在旁边补充道,“用三磷酸腺苷?” “三磷酸腺苷没有货。”这个建议被对讲机那头的韩文平给否决了回来,“这边的三磷腺苷就只剩下一个空盒子了。” 孙立恩低头想了想,“先上细胞色素C,用10糖兑30mg,静脉滴注。”说完之后,孙立恩就低头摸出了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爸,你现在在哪儿呢?医院里有个病人需要三磷酸腺苷,你问问看能不能找一批过来。” 第939章 欢庆 花了大概三分钟解释清楚了“三磷酸腺苷”是什么之后,孙宏斌信心满满的表示,他知道哪家医院能够提供这批物资。并且他还非常得意的向自家儿子“炫耀”道,“我新买了个车,跑这种路况如履平地。” “现在已经凌晨了。”对于自家老爹的炫耀,孙立恩非常严肃认真的批评道,“你别想着今天自己开车去取东西。一定要让专门开车的司机上路。万一出了车祸,你出事儿给医疗系统添乱,我这边急着要用药的患者还得被耽误。” 被孙立恩再三“恐吓”之后,孙宏斌只能无奈的答应让休息好了的司机去开车送货。而孙立恩这边挂了电话,则开始继续关心起了患者情况。 这位年轻的男性患者虽然被登记为“无名氏”,不过孙立恩还是能看到他的名字——“蒋道德”。 很有道德的这位年轻人目前状况并不好。这让孙立恩有些为难。 太早把他的父母从高压氧舱里拖出来,对他的父母病情会有很严重的影响,同时也不见得就能对他产生什么积极效果。作为医生,孙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通过损害一个或者多个病人的健康,来挽救另一名病人健康的手段。哪怕他的父母会有很大概率愿意牺牲自己的健康,来换取儿子的平安。 这种选择对于还没成家的孙立恩来说不太容易理解,但对于几乎全天下的父母而言,这根本就是个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在高压氧舱空出来之前,孙立恩必须想个办法来控制一下蒋道德体内这些完全不讲道德的,结合了一氧化碳的红细胞才行。 这个行为有点像是在应对一群不怎么听话的狗。想要让狗群完全听从孙立恩的指挥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孙立恩却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近似的达成目的。 比如……往狗群里添加一批正常的狗? “给他输两个单位的悬浮红。”孙立恩灵光一闪,他以前倒是在书本里学过,可以通过输血来治疗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不过这个操作他从来没搞过,而且因为这套方案已经被高压氧舱所取代,孙立恩记忆里的治疗方案还是输注“新鲜全血”400ml,而非使用悬浮红。 成年男性新鲜血液里的血细胞比容大约在40%~50%。也就是说,新鲜全血400ml中,大约有一个单位的悬浮红细胞。 如果按照这个数据反推,理论上输注两个单位悬浮红,不光能够达到新鲜全血的治疗效果,甚至还能更好一点。 至于大量输液所导致的心衰,孙立恩倒不怎么担心。反正有甘露醇顶着,给一个健康成年人输注两个单位悬浮红应该还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损害。 正常情况下,对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放着不管,他们体内的一氧化碳减半时间约为200分钟。吸入纯氧,可以让减半时间缩短50分钟左右。当然,最理想的还是高压氧舱——30分钟内,患者体内一氧化碳即可减半。 按照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不应大于2.5%的标准进行判断,高压氧舱治疗大概需要持续两小时。而单纯吸氧,蒋道德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要在两小时三十六分后才能降低到2.5%。 这个时间看似可以接受,但孙立恩觉得,还能再抢一抢时间。 人体血液占体重的7%,蒋道德体型偏瘦,体重大约50公斤。大概估算一下,他体内的血液大约一共有3.5升。以50%计算,他的体内一共有1750ml的红细胞。也就是8.75个治疗单位。 输入两个单位的悬浮红,能够让他现在高达30%的碳氧血红蛋白含量直接下降到24%左右。这样的治疗再配合上吸入纯氧,孙立恩至少能为他再抢回40分钟的治疗时间。 让患者提早40分钟脱离低氧状态,这对后续的治疗和康复意义重大。 完成了血液配型后,解冻好了的悬浮红很快就被送到了抢救室来,并且开始进行了输注。孙立恩在一旁紧紧盯着整个输液过程,生怕中间出点什么意外。 不过看样子,蒋道德同学的人品还算不错。四十分钟快速输注完了整整两个治疗单位,400ml的悬浮红细胞后,他的生命体征平稳,并且没有出现急性出血反应。 “继续吸氧,加强观察。”孙立恩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并且开始安排起了后面的治疗方案,“总体以控制脑水肿,营养脑神经,防控假愈为主。康复之类的治疗不要着急,先确保人没事儿了再说。” 严重一氧化碳中毒患者最容易出现的一种现象就是“假愈”。而且假愈的情况还非常麻烦。 中毒后经过解救的患者,可能会在苏醒后2~60天内出现“迟发性中毒性脑病”或者其他的神经精神症状。患者可能会逐渐出现包裹意识障碍、表情痴呆、淡漠、失禁、失明或者偏瘫等等症状。 考虑到这次中毒的是一家三口,想要把观察假愈期的任务交给家属明显是不可能的。万一一家三口同时出现了偏瘫之类的问题,那说不定就是一起灭门惨案。 “这是一家三口生病,只能把他们都收到医院里了。”负责管理急诊科的主任明显认识孙立恩,在忙活了一圈之后,他正好在孙立恩下达后续医嘱的时候出现在了“少东家”身后。对于孙立恩的判断,这位姓冯的主任也很赞同,“等咱们这边事情忙完了,我就去跟社区的工作人员说一声。让他们去联系一下老蒋家的亲戚。” 孙立恩冲着冯主任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胸口的工作牌,他提议道,“等这个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我们再做交接吧?他父母还在高压仓里呢……您知道他叫什么?”后半句话是孙立恩突然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询问。 “认识啊。”冯主任点了点头认真道,“我家就是造纸厂的。老蒋和他媳妇儿以前都是厂里的员工,我记着他们以前是制浆车间的。” 认识人就好办。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这边登记的还是无名氏呢。那之后的登记工作也交给院里没问题吧?” “那当然。”冯主任笑着点了点头,“这次可多亏了四院的医生们千里驰援,要不然我们院里恐怕要被彻底塞爆掉。” · · · 天色初明,旭日东升。常宁市的交通线路逐渐恢复,越来越多的病人开始从中富医院转院去了上级医院接受治疗。早上九点,在最后一名病人被送出抢救室后,中富医院的医护工作人员们先是愣了一会,然后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欢呼了好一阵之后,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的中富医院医生们才反应过来,好像有些人没有参与到他们的庆祝中。等大家转头一看,才发现从宁远第四中心医院赶来支援的医生们,都已经倒在地面上睡着了。 第940章 惊喜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算完事儿。 睡觉这种事情,当然是在温暖且软硬适中的床上进行才算完美。不过,从四院赶到常宁支援的医生们很明显顾不上这个——摇摇晃晃空气不怎么好的车里都睡过了,谁管现在睡的地方是地面啊? 一觉睡到中午,二十来位医生们这才逐渐“苏醒”过来。众人互相看了看自己同事的狼狈模样,甚至顾不上身体的酸疼,先开怀大笑一阵再说。 “各位稍微醒一醒,咱们等会换个地方吃饭去。”众人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抢救室倒是没怎么来病人。就算偶尔有一两个被送到了地方,过不了几分钟也就被送到了上级医院去。本质上并不影响医院正常运转——不过就是挺吓人。 不管换成谁,在医院里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医生,恐怕也得先遭到一些惊吓。 朝着大家喊话的是刘堂春。老头状态还算不错,从抵达中富医院之后,他就负责居中协调,帮助中富医院“搞物资”。具体怎么个搞法嘛……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反正就是一路电话打过去,先好好说话,然后再摆出自己的“来头”。还没等老刘摆出威胁,对面基本就已经同意进行协助了。 不得不说,大挖掘机的名头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屹立不倒。 刘堂春自己虽然没怎么休息,但人上了年纪每天确实也觉少。大概凌晨四五点钟看着没什么事儿可忙活之后,老头就在办公室里找了个角落蜷缩了一夜。早上十点来钟醒过来之后,一条生龙活虎的刘堂春就出现在了睡的东倒西歪的四院医生们面前。 “大家今天辛苦了,咱们今儿有大户可以宰——都提提精神啊。”虽然大小是个院领导,不过老刘说起话来还是少了点领导干部的意思。这种不管不顾,甚至有些没脸没皮的劲头不利于他继续“发展”,不过却非常受其他普通医生们的欢迎。 毕竟是自家领导,普通人还是比较希望自家领导看起来像个正经活人的。 至于“大户”嘛,刘堂春说的就是孙立恩家。不过指名道姓说孙立恩家有个医院,大家今天过来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替他们干活……这味道就变的不太对劲了。所以,老刘同志只是模糊的说有大户,然后就转身带着各位上车,往中富集团的总部开去。 车队碾过地面上的残雪,过了大约十来分钟,停在了中富集团总部楼下。位于一楼的食堂开着大门,从里面传来了一阵阵诱人的香味。 香味有些复杂,不过闻起来……肯定是好吃的!布鲁恩下了车之后一马当先,甚至没去搭理正准备说话的孙立恩。这头活熊直接就扎进了食堂里,大有一副“老子不把这里的东西都吃完,谁都别来拽我”的架势。 有人带头就好说,医疗队的一群医生们纷纷抛弃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矜持”。从昨天晚上加油站的那顿泡面开始,这里的所有人都差不多十几个小时水米没打牙了。 风卷残云了十分钟,二十人吃掉了足以供应五十人的早餐。这场景看的一旁的孙立恩半天没敢说话。 这些东西原本准备好了是要请中富集团的工作人员们吃的——给医生们准备的饭菜要更丰富一点,都在二楼食堂大厅里摆着呢。 既然已经错了……那说出来也就没有了什么意义。孙立恩看着大家吃的开心,自己也参与了进去。从人群中抢了两个肉包子,外加一碗猪脚面线——这个据说还是八闽地区的特色美食。 热热乎乎吃了一顿,众人纷纷表示味道不错自己可以再来一份之后,刘堂春出面,带着大家去中富集团订的酒店休息。而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儿的布鲁恩则和一脸懵逼的袁平安一起到了位于后山上的“豪宅”里。 “各位辛苦了。”孙立恩的爹妈在门口迎接着众人。看得出来,两人也没怎么休息——孙宏斌和王彩凤脸上都挂着黑眼圈,而且看上去还有点水肿。 稍微寒暄了两句之后,众人进入家里喝起了茶水。老两口陪了一会实在是有些陪不住,于是一起告辞回去补觉了。而孙立恩和布鲁恩则像个导游似的,跟袁平安介绍起了家里的情况。 “这是……我的房间吧?”孙立恩对自己的房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打开门观察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确定道,“没错,就是这个。” “你房间在隔壁……”布鲁恩捂住脸摇了摇头,“我能理解你只回来住了七天,但记住自己的房间在哪儿这个基本是正常人都有的功能吧?” “……”孙立恩看了看老布,然后摇头道,“我是真没记住。” “这真是你家?”震惊了好久的袁平安过了半天感慨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敢当医生了。” 事情眼看越描越黑,孙立恩叹了口气,把袁平安带到了客房去——布鲁恩还记得自己上次过来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这次袁平安住进了帕斯卡尔博士之前住过的房间。 · · · “烤面筋!”稍微躺了一会,孙立恩就收到了一条来自刘堂春的手机短信。不过这上面的内容……他怎么看怎么觉着看不懂。 琢磨了半天,孙立恩决定直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比较合适。老刘同志写了这么多,看样子似乎还没睡觉。 “刘老师,我看见短信了。”接通了电话之后,孙立恩连忙问道,“可是内容我没太看懂……我明年才硕士毕业啊。而且这个……就算毕业了,也不用考博士英语吧?” “我第二条短信正在写呢。”刘堂春在酒店里笑呵呵的说道,他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老花镜反问道,“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喜欢看文字嘛,怎么又改成打电话了?” 孙立恩被这个反问问的脑子一片空白……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是这么个事情。”刘堂春笑眯眯的解释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发了几篇论文了吧?” “这个……没数过。”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写论文这种事情,他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应付要求”。毕竟手里这么多罕见病例,组里的其他医生看着也眼馋。不写论文,人家混不到文章,以后想要晋升职称都难。 “两篇新英格兰,一篇柳叶刀,一篇CELL,一篇Nature。”刘堂春叹了口气,这小子果然是不知道论文有多正规,“你水通道的那篇,徐有容直接投给了CELL。和同协合作的论文,发到了Nature上。”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半天憋出来了一句“卧槽”。 “尤其是水通道蛋白的那个论文,角度很不错。”对于自己的学生,刘堂春总觉着夸奖起来有些别扭。毕竟这篇论文虽然挂了他这个通讯作者的名字,但……老刘自己清楚,他就没发挥什么作用。“这篇论文从一个很新颖的角度,指出了顽固性脑积水的一个可能。我昨天和宋院长讨论了一下,我们决定向学位委员会提议,在你硕士毕业的时候,同时破格授予你博士学位。” 第941章 群情激奋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孙立恩几乎一直都是飘着的。 太……不真实了。二十八岁,硕士第二年就要答辩了不说,还要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这件事情对孙立恩的冲击,甚至比听闻自己的名字即将出现在Nature上更大。 有同协的大佬们带着,又有新型遗传病被发现。这个论文发到Nature上,孙立恩倒是不怎么意外。但是……破格博士学位啊!这东西谁听过? 在孙立恩的概念里面,能够被破格录取读博士的,都已经是国之栋梁级别的人才了。破格授予学位……而且还是在现在这种学位管理越来越严的现实下。他脑子里啥念头都没有,不过担心却像是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拍打着他的大脑。 这样真的可以么?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会给刘老师或者宋院长惹什么麻烦吧?到时候要怎么跟参加答辩的外院专家解释这个问题啊? 脑子里都是问题,孙立恩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迷糊了两天。要不是开车走高速回宁远必须得提高注意力,他恐怕还要继续糊涂两天。 按照计划,今年胡佳要来孙立恩家过年。再过两周就是除夕夜。回到四院之后,孙立恩决定首先处理的,就是接下来的值班计划。 作为综合诊断中心第一治疗组的实际负责人,孙立恩这边的排班满的令人发指。一周七天中,他需要在综合诊断中心出诊三天,而急诊这边则需要分别值一个白班、一个小夜班和一个整夜班。 按照“上完了整夜班之后,第二天必然休息一整天”的规定,孙立恩基本等于全周无休。这样的值班排序已经持续了差不多一年,不管怎么说,也应该稍微调整一下了。 拿着自己的值班表,孙立恩鼓足勇气敲开了刘堂春的办公室。他想跟自己的导师好好谈一谈,全周无休的生活也太惨了点。至少要给自己再多留一天时间用于复习英语嘛! “你来的正好。”刘堂春坐在座位上,看见敲门进来的孙立恩后喜出望外道,“我还正打算打电话找你呢——医学博士外语统一考试你报名了没有?” “还没。”孙立恩摇了摇头,“我现在一周上六天班,唯一休息的那天还是下夜……这根本就没时间复习啊。” 刘堂春顿时严肃了起来,“我看看怎么个情况。”说完,他就打开了自己面前的电脑,然后用二指禅在键盘上敲了一阵——两只手的食指交换敲击键盘,速度居然还挺快。“这个排班……是有点问题。” 他抬起头看了看孙立恩,“报名截止到下周二,你得赶紧去报名。复习的时间我给你安排——急诊这边的门诊任务全都取消掉,综合诊断中心你一周过来一次就行,没问题吧?” “没问题。”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小心翼翼的问道,“论文我下周应该能把初稿定下来……” “这个不急。等你考完了再弄也行。”刘堂春信心满满道,“开题什么的全都免了,把你之前搞的那篇AQP4机制的论文搞过来,然后装订一下就成。” 宁远医学院对于硕士毕业论文的要求是两万字,同时要求引文部分中英双语对照——论文部分可以是纯英文的。而且一般来说,毕业生们总要经过一下“初稿发给导师——被导师批得一无是处——揪着头发改第二稿——再被批的一无是处”这样的经历才对。 不过孙立恩现在算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老刘同志本来甚至打算给孙立恩搞个无论文毕业的。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争气,现在搞了一堆论文出来,甚至让刘堂春自己都有些犹豫——犹豫到底应该用哪篇论文来作为孙立恩的硕士答辩论文。 想来想去,刘堂春觉得还是用AQP4水通道蛋白机制的这篇比较合适。这也是他有底气为孙立恩要个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主要原因。 平心而论,这一篇发表于CELL的论文本质上和孙立恩所读的急诊医学临床硕士不是特别搭边。至少不是完全符合急诊医学临床硕士的研究方向。 但对于AQP4水通道蛋白机制的研究,以及通过药物对AQP4水通道蛋白施加影响,从而治疗顽固性细胞毒性脑水肿。这个治疗方案确实非常独特且意义深远——谁能想到,一种抗利尿激素和高渗葡萄糖一起作用,竟然能够切实达到治疗脑水肿的作用呢? 急诊临床上确实也会遇到顽固性细胞毒性脑水肿,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多。这种全新的治疗方案和思路,其实对于神经内科乃至神经外科的治疗更有意义。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硕士在读的本科学历的医生,能够在日常工作中发现这个特殊病例,并且从中提出系统性的治疗方案。这就已经足够作为硕士毕业论文了。方案中体现出的全新思路和新方向,这才是孙立恩可以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原因。 解决了上班问题之后,孙立恩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的办公室里。既然接下来他只需要每周来一次医院,那就意味着他得趁着这点时间,尽快把自己需要拿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才行。 其他几位医生看着孙立恩拿了个纸箱子,然后开始一言不发的收拾起了自己桌上的东西都有些差异并且震惊。袁平安看了几秒钟之后凑过来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这是咋了?” “收拾东西回家啊。”孙立恩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道。他完全没有理解到自己的行为看上去有多像是——被开除之后收拾工位的医生。 袁平安咽了口吐沫,再次试探性问道,“那明天你来还么?” “不来了。”孙立恩摇了摇头,“明天不来,后天不来,大后天也不来……”他是按照自己的排班表来回答这个提问的。按照刘堂春调整过的值班表,接下来五天时间,孙立恩都不需要来四院露面。他只需要在六天后过来一趟,然后组织一场查房就行。 布鲁恩站起身来,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孙立恩认真道,“我要辞职。” 这一句话把孙立恩吓了一哆嗦,他转头看着布鲁恩震惊道,“你要干啥?!” “辞职。”布鲁恩非常严肃且认真的答道,“这个部门的核心是你,要是你不干了,那我继续在这里任职也没有什么意义。” “对,不干了。”周策也掺和了进来,“反正有综合诊断中心的履历,论文也有成绩也有。再找个工作也不难。” 袁平安叹了口气,“那我就和朱教授打电话了,同协那边总能有我一个位置的。” 徐有容就更加直接,她从桌上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然后在电话里说道,“柳老师,孙立恩为什么被开除了?” 整个综合诊断中心办公室里群情激奋,就只剩下了一个一脸莫名其妙,而且还特别慌张的孙立恩。 第942章 拉关系 在办公室里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孙立恩终于搬着自己的东西回到了车里。 按照刘堂春调整的值班表,今年过年七天都没有需要孙立恩过来上班的安排。这下就轻松多了。 论文写作,是一件不怎么轻松的工作。哪怕已经有了cell的那篇论文打底,要写一篇两万字的论文,仍然不是什么特别轻松的活计。 除了在论文中叙述并且解释自己选择这个方向的原因之外,孙立恩还需要补充大量的实验资料,以用于充实论文并且加强证据链条。这就意味着,刘堂春所谓的“搞过来装订一下”的说法完全不靠谱。 很久没有去过实验室的孙立恩,终于在离开了医院的第二天,一头扎进了实验室里开始安排实验。 实验的内容是他自己设计的,主要是要对比一下精氨酸加压素和佛波醇二磷酸钠对于诱导aqp4蛋白磷酸化的作用强度对比。按照他的设计,这个实验需要先购买一批aqp4基因敲除的小鼠,然后在它们出现顽固性细胞毒性脑水肿后,分组进行精氨酸加压素+高渗葡萄糖和佛波醇二磷酸钠+高渗葡萄糖的治疗方案。两个治疗方案都将以三氟拉嗪作为终止药物,并且全程都需要在mri的监控下进行。 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和高中生物或者化学类似的可以很快结束的实验。光这批aqp4基因敲除的小鼠,就价值不菲。 如果以正常流程进行,哪怕选择最昂贵的,价值一万六到两万人民币一只的订制小鼠,专业公司提供这样的实验样本也需要最少一年的时间。而孙立恩……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可以等。 “小沈,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在搞实验这个方面,孙立恩确实是个新手。不过,多亏曹博士给他安排来的室友。孙立恩至少不至于一头雾水的扎进这个“水很深”的圈子里。“我这有个实验,着急要做。得搞一批基因敲除小鼠……” 孙立恩在宿舍里就和沈夕的亲哥哥差不了多少。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虽然年龄不大,但在学术圈里混的至少比孙立恩清楚。在搞明白了孙立恩的提问之后,沈夕当机立断打消了孙立恩去外面的生物公司订制小鼠的企图。 “哥,这事儿不能这么干。”沈夕对孙立恩严肃道,“你要这么搞,那些生物公司怕是要把你剥皮敲骨,吃的一干二净才算是一站。” 按照沈夕的说法,这种生物公司基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典型。每一个负责和你联系的业务员,本身都是了解这方面理论的谈判专家。他们能够在一长串的聊天内容中,悄无声息的搞清楚你对这种订制小鼠的内容知道多少。 如果你是懂行的,那对方就会把成本一万元的小鼠报价八万,并且最后以五万的价格达成交易。如果你不太懂或者干脆就不懂……那么报价就会直接上跳到五十万一只,而且基本没有议价空间。 “你说的这种小鼠,以前有没有其他实验组做过?不一定是咱们学校的,其他国内研究机构做过就行。”为了大概搞个询问的方向,沈息向孙立恩提问道,“还有,孙哥你申请到了多少实验经费?” “国内是有实验组做过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具体配了多少经费我就不知道了……院里的经费直接给了老帕,我这边的前期实验都是他那边走的。” “那我先问问吧。”沈夕叹了口气,他有些羡慕自己这位室友学长。明明连实验经费有多少都不知道,但就是能搞出这种天大的动静来。 要是自己有孙立恩一般的运气,恐怕都已经博士毕业了吧? · · · 两天后,孙立恩从沈息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精神一振的好消息。沈息从院内的神经内科实验组里敲诈来了二十只aqp4敲除的小鼠,而且还是已经成年完全可以直接投入实验的那种。 “多谢了。”孙立恩兴高采烈的拍了拍沈息的肩膀,“这我回头至少请你得吃两顿饭。” “两顿肯定不够。”沈息看着孙立恩认真道,“孙哥,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孙立恩或许还不清楚自己的论文是什么成色。至少知道的还不够清楚。但沈息看的非常明白,破格博士学位只是孙立恩在学术领域飞黄腾达的开始。 28岁,五篇论文影响因子合计280+,而且还有两篇s打底。这个水平,绝对不只是一个破格博士学位就能体现得了的。事实上,破格博士学位本身就意味着一名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即将诞生。而且一旦出现,就必然会在整个学术圈里引起惊天动地的反应。 而这样的新星,如果诞生在985院校里,还算正常。可宁远医学院连211都不是,这种新星的诞生对于宁远医学院而言,就如同闹市之中幼儿持金。不招人惦记是不可能的事情。 国内所有排的上号的重点院校都会疯了一样的向孙立恩递来橄榄枝,并且他们将会不计成本,不计得失的争夺孙立恩。 这不是推测,是必然发生的情况。 如果宁远医学院不打算松手,眼看着孙立恩变成其他学校的“麒麟宝马”,那就必须得配给足够的重视。 授予破格博士学位之后,孙立恩至少还有一个正处级的行政职务和一个副高级别的职称职务。并且学院里还得配相应的研究室和研究经费。 在沈息眼里,这位平时和自己非常亲近的大哥已经不光是大哥了。他是一棵足够粗的大树,足够自己使劲抱一抱的那种。 虽然沈息平时醉心于科研,并不怎么擅长搞拉关系的事儿。但是孙立恩和他关系密切,同时还能有足够强大的潜力。因此,沈息决定干一干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先替孙立恩分忧解难一下。 “实验的方案孙哥你给我就行。”沈息非常热心的说道,“你要什么样的实验结果?我一趟都给你搞定。” 第943章 平静生活 实验有人代劳,这让孙立恩非常满意且开心。为了感激小沈,孙立恩决定自己多少得出点血——只要小沈在帮自己做实验,那一日三餐他全包,按照每天五百块的标准给补贴。 一天五百块,一个月下来孙立恩得自掏腰包一万五。但他觉着,这个钱花的应该而且理所应当。 人家沈夕自己还有实验项目呢。而孙立恩自己很清楚,在MRI检测下搞一个治疗前后得花多长时间。沈夕帮自己做实验的这段期间,恐怕自己的实验是得全部放下不管。 请别人用职业技能给自己帮忙,那就必须要给与足够的补偿。这是孙立恩工作几年以来最重要的经验和“教训”。搞实验本来就是个劳心劳力的活计,而这次的实验文章已经发在了CELL上……就算孙立恩再怎么自大,也不至于觉得补充实验的内容还可以再发一次。所以,沈夕帮忙,这纯粹是义务劳动。 一万五,请沈夕放下手里所有的工作,义务劳动一个月。这笔钱其实还是有些少。孙立恩一开始开出的价格是每天一千。可沈夕却死活不肯答应。甚至佯装生气的表示,“你要是开这个价格,那不如去找其他博士来帮忙做实验算了。” 卖好处,就一定要卖到人家记得你才行。等孙哥摇身一变成了孙教授,再想卖好处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要。所以,要做就得把事情做到前面去。 沈夕在高校里混了这么久,学术圈里的事情他也见识过不少。别的不说,他对孙立恩至少有一个信心——孙哥不至于和其他的学术“大佬”们一样,他是个会念旧情的人。 · · · “科研经费的事儿你不用操心。”孙立恩今天特意到帕斯卡尔博士的实验室里,询问了一下自己这边可以支配的科研经费具体能有多少。 沈夕已经决定放下手里的其他工作,全力帮自己搞项目了。要是自己连科研经费都给他搞不定,那这个人情可就欠大发了。 “医院那边给你批下来的费用一共是200万。”在得知孙立恩的来意后,帕斯卡尔博士特意把孙立恩带到了办公室里,并且拿出了一份又一份的通知,“学院这边按照1:1的比例,同样配了200万的研究经费。然后市里同样是按照1:1的比例配发的研究经费,省里额外给你再批了120万经费。你现在能够动用的研究经费一共有720万。” “这个是公务卡,你把卡直接交给实验员就行了。”帕斯卡尔博士从一旁的保险柜里取了张卡片出来,然后感慨道,“我一直没搞明白,你之前一次实验都没做过,怎么就能一篇又一篇的发论文呢?” “主要还是运气好。”孙立恩想了想,然后总结道,“论文基本都是徐有容和袁平安在搞,他们用的数据和图表之类的基本都是临床上面的检查内容。我也没想到,这样的论文它就能通过啊……” “确实,你运气不错。”帕斯卡尔博士沉吟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他作为第一作者,而孙立恩作为共一的那篇发表在新英格兰上的免疫学研究文章,确实也没有搞太多的实验内容。主要靠的还是孙立恩碰见的奇怪病例,以及对病例本身的研究。“而且我的运气也不错。” 入职第一年就发了一篇新英格兰,帕斯卡尔博士的研究地位在医学院里非常稳固。在这边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支持后,帕斯卡尔博士甚至还拒绝了好几个其他著名院校发来的就职邀请。 老帕自己很清楚,他的研究需要长久的时间和大量的资金持续投入。对基础医学的研究,很少能在一个具体的时间里完成。谁都不知道一项研究究竟需要多少年,消耗多少名博士硕士的青春年华,才能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他的主要研究方向需要时间,但要长期获得资助,就必须得时不时的有些成就拿来“交差”。换言之,他需要孙立恩这条自带论文产出的“锦鲤”。 其他的大学或者能够提供更好的研究环境,或者能够给出更好的研究资助。但这些地方都不可能有一个孙立恩似的人物,每年坐在门诊里就能搞出这么多优质论文。而且还能非常大方的,把一些已经搞定了一半甚至更多的研究项目,分给自己去跟进。 布鲁恩博士的这些心里动态孙立恩当然无从得知,就算是开着状态栏,他也就只能看到一个“感慨”的说明而已。孙立恩想了想,估摸着这大概是老帕看着自己也踏入学术领域所以有些念头波动。 拿着公务卡,孙立恩和老帕又闲聊了两句。在得知老帕以前的那个学生,现在人已经到了日本之后,他有些担心的问道,“这人现在在日本,要怎么来国内啊?偷渡之类的肯定不行,中国的边防卡的很严的。” “我之前和他谈了一下。”老帕看上去也有些无奈,他揉着自己的额角说道,“莱纳斯的意思是,他准备放弃美国国籍。” “这事儿……有点大吧?”美国虽然是个移民国家,但对国籍的管控还是比较严格的。再加上这个国家的强大经济实力和科技领先地位,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在这片新大陆上取得一个合法身份。莱纳斯是二代移民,他从出生起就是美国公民。要放弃国籍……这个事情至少在孙立恩看来是件很严肃的大事。 “我也这么劝过他。”老帕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他的态度很坚决——美国政府的这些操作已经让他对自己的国家彻底失去了信心。反正只要能继续从事自己的职业,他倒是真的不太在乎自己究竟是哪个国家的居民。” · · · “哟,你终于来了?”第二天,孙立恩终于出现在了综合诊断中心里。袁平安等人都非常热情的朝着他打起了招呼,这两年时间里,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过孙立恩。这个感觉的确比较稀奇。 “最近辛苦大家了。”在忙活着论文和考试准备的这几天里,综合诊断中心的同事们连一条微信都没给孙立恩发过,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他们为了让自己好好复习而共同作出的“决定”。孙立恩有些感激的看着众人,然后认真道,“我请大家吃饭!” “你欠了布鲁恩好多顿烧鸭饭了。”袁平安笑眯眯的说道,“老布这几天吃的可都是外卖快餐,就等着你回来补欠账呢。” “补,肯定补。”孙立恩哈哈大笑道,“我记着他平时不是老做吃播么,现在吃外卖快餐,这直播工作咋办?” “有热心网友帮忙点快餐。而且还有不少人往院里寄快递的。”周策从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一袋塑封好了的周庄蹄髈朝着孙立恩扬了扬,“量太大了,老帕自己都吃不完。我们分着了不少呢。” 第944章 新的挑战 粉丝寄来的东西分三类——吃的,用的和自制的。 自制这一类尤其需要注意,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存在的。而这些人偶尔会在寄过来的东西里添加一些……不怎么有利于健康的东西。 最简单的夹带就是往自制的各种糕点里添加刀片铁钉之类的东西。这种行为就是奔着让人受伤去的——情结严重且令人发指。 这样的产品布鲁恩收到了大概两三件,好在老布并没有因此受伤。这些快递在过安检的时候,就被医院的安检员们挑了出来。 更麻烦的夹带布鲁恩还没见过,不过他自己也因为添加刀片铁钉的快递而提高了警惕。凡是自制的食品,老布一律不收。 这些周庄蹄髈都是某家商店的“赞助产品”。他们本来想请粉丝超过四百万的布鲁恩帮忙拍几部推销店内产品的视频,并且还答应给一笔不小的推广费。 布鲁恩没有收店家的推广费,他在尝过了这家店铺的大蹄髈之后换了一个要求,“把你们剩下的钱都换成蹄髈吧,有多少我要多少。” · · ··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这点蹄髈可能要的有点多?”孙立恩看着堆满了整整一间空休息室的纸箱子,对布鲁恩认真道,“我记着……咱们的休息室可能得有三十平米大吧?” “主要是我估计错了他们蹄髈的具体价格。”布鲁恩咽了口口水,然后叹气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没问清楚推广费一共有多少。” 好不夸张的说,这笔推广费绝对是六位数起步。要不然三十平米的休息室也不可能被堆到连天花板都看不见的地步。孙立恩看着这山一样多的蹄髈,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要都吃完,血脂得高到什么地步去?” “你自己想个办法处理吧。”孙立恩拍了拍布鲁恩的肩膀,然后说道,“这种塑封产品一般保质期也就是一年。我可不觉得你能在一年内吃完所有的蹄髈。” “我也这么想。”布鲁恩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说……宁远有食物银行么?” “那种东西还是西方世界比较多,中国没有那么多流浪汉。”孙立恩来了精神,“不过,我觉得你的这个想法很有意义——吃不完也不能浪费嘛,捐掉!” “我去问问刘院长。”布鲁恩想了想,然后非常快速的作出了决定。这种事情问其他人肯定没啥意义,果然还是得去问地头蛇刘堂春才行。 孙立恩看着布鲁恩快速离开的身影,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从老布这儿买一箱——回头直接送给刘主任,大概就能免了之前自己偷吃老刘同志巧克力的罪过吧? 一帮穿着手术服,因为手术时间过长而半虚脱的医生,围着刘堂春的柜子。手里捏着骨头,直接上嘴扯肉……好像感觉还挺刺激的? 虽然离开了差不多一周时间,不过等着孙立恩来处理的问题并不多。二组那边收治了两位白塞症的患者,这个不需要孙立恩处理。而一组本身则收了一位以蓝色巩膜、肢体扭曲和多发骨折入院的小朋友。这名病人由袁平安主治,其余医生辅助。 “诊断很明确,是成骨不全症。”对于这个病人,袁平安个人还是比较同情的,“患者今年11岁,入院前两天有四处自发性骨折。我们给她做了X光,发现有五处陈旧性畸形愈合。” “分类是第几型?”对于卫健委公布的121种罕见病,孙立恩自己反正是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多遍。他对这些疾病已经熟悉到了可以马上回忆起分型的地步,“有蓝色巩膜,今年十一岁……第一型?” “是三型。”袁平安答道,“二型患儿基本活不出新生儿期,但三型这个分型也不太好。” 成骨不全症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瓷娃娃病。 人体内的骨骼主要由有机质和无机质构成,而其中I型胶原蛋白是骨骼有机质中含量最多的成分,一般能够占到骨有机质的90%以上。这种物质对于维持骨结构的完整性和骨生物力学性能至关重要。而成骨不全症的致病因素就出在这里——患者负责生成I型胶原蛋白的常染色体基因致病,导致I型胶原蛋白含量不足或结构异常。 目前,已报道的成骨不全症致病基因有21种,而根据临床表现,这些患者大概被分为五类。I型患者症状最轻,同时也是最常见的。而II型最严重,一般患儿在围生期阶段就会死亡。III类,则是存活者中症状最严重的一类。这样的患儿常有身体矮小和进行性骨骼畸形等症状出现。 如果是I型患者,说不定袁平安的诊断可能不够全面。如果是II型,那就很可能是个非常独特的病例。不过III型……孙立恩叹了口气,III型患者症状实在是太过明显,他很难想象袁平安能在这种病人身上失手。 “总之,先去看看吧。”大概看了看病例,没有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之后,孙立恩合上了病历夹,然后突然问道,“小苟呢?” “哦,你说杰森啊?”袁平安迷茫了好几秒钟,然后才反应过来孙立恩说的是之前带的那个规培生,“咱们组里没什么病人,我跟刘院长商量了一下,让他先去二组了。” “叫上他一起吧。”孙立恩把病历夹往腋下一夹,然后就往二组办公室走去,“这种病例不太常见,我带上小苟让他长长见识去。” 苟杰森医生在办公室里,一页一页的啃着病例。贝赫切特综合征又叫白塞症,这种全身性免疫系统疾病发病率也很低——一般大约是万分之一。由于是全身性疾病而且主要表现为血管炎,白塞症的症状非常的“不明显”。 这次被收治入院的两名白塞病患者是一对父女。两人都有反复发作的口腔溃疡,父亲有关节病变,而女儿则有神经系统病变。说来也巧——父亲本身是来四院看关节疼痛的,而在骨科问诊的过程中,陪同一起来看病的女儿突发抽搐和偏瘫。结果被带着陶德复查路过的帕斯卡尔博士发现。在看到了父亲嘴上的溃疡后,这对父女就都被收进了综合诊断中心。 白塞病的发病原因并不完全清楚,老帕自己则觉得这对病例可能非常有诊断价值——也许从他们身上,就能找到一些揭示白塞病发病原因的规律也说不定。 在得知这个病例价值后,苟杰森一直在啃着这对父女的病例报告。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干,再过一周,他就该去其他地方轮转了。要是在临走之前能够发现点什么东西,说不定自己就有留在综合诊断中心的机会呢? “小苟!”孙立恩探头进了二组办公室,然后对着一脸茫然的苟杰森招了招手,“来来来,我带你去看个罕见病!” “是杰森。”苟杰森下意识的纠正了一句,然后非常顺从的站起了身,朝着孙立恩快步走来,“孙哥,是去看那个成骨不全的小姑娘?” “对。”孙立恩点了点头,“成骨不全的发病率低,这个病例算是比较有特征的。你多看看,以后上临床了总没有坏处。” 第945章 莫名其妙 虽然成骨不全症发病率低,但看看这个在床上艰难挪动身子进行复健的小姑娘,恐怕没有一个医生会认为“她没有得病”。不……就算是没有任何医学知识的普通人,也不会觉得这个小姑娘身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三型成骨不全症的患儿……体征太明显了。 这个小姑娘已经有十一岁了,但身高明显要比同年龄的儿童矮的多。虽然在床上看的不是特别清楚,但孙立恩非常肯定,她的身高应该不会超过一米二。 不光是身高不对劲,她的骨骼也有明显的畸形。她的胸背部看上去就比普通的同年龄女孩要“厚”上不少。感觉像是包括肋骨在内的胸壁全都外突畸形 这种大概就是袁平安之前说的“陈旧性骨折”所导致的畸形。而且能看的出来,她的左腿明显活动受限,小腿的部分也向内有大约十五度的变形。 孙立恩看了看这个正在努力做着复健的小姑娘,然后一言不发,带着苟杰森离开了。 “孙哥,这个病人有问题?”苟杰森被孙立恩匆匆叫出办公室,然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就离开了。他对这个程序有些困惑,不是应该详细问诊一下的么? “在接触到这种病人的时候,你要首先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孙立恩叹了口气,对苟杰森说道,“她是明显的成骨不全症,而且是三型。对于这种病人,我们有什么治疗方法?” “没有。”苟杰森摇了摇头,他也是研究过这个小女孩病例的,“目前对于成骨不全,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治疗方案。常规补充钙剂和一些其他抑制破骨细胞的治疗方案也不能降低他们骨折的概率……” “是啊。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孙立恩叹了口气,“一个青春前期的小姑娘,咳嗽一下搞不好就会骨折。疾病很痛苦,而且我们还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就不要在病房里待太久,免得让人家觉得咱们好像拿她当个乐子一样。” 青春期的小姑娘本来就心思比较活络,会比较注意外表和个人形象。孙立恩自己进去看了一眼,就在小姑娘头顶上的一连串状态中发现了“自卑”和“焦虑”的状态。 平心而论,苟杰森长得还挺好看的。小姑娘有点懵懵懂懂的想法也很正常。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注意才行。不光是为了保护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杰森医生——年轻的医生往往更容易和患者在某种角度上达成精神共鸣。 “你反正自己知道咋回事就行。”往办公室里走着的时候,孙立恩特意还和苟杰森强调了一边,“这个病人不是你负责的,你也就别跟着每天过来看——人家年纪不大,又是个女孩子,要注意影响。” “行。”苟杰森蒙蒙擦擦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没有。 回到办公室里,孙立恩往座位上一坐,就开始看起了袁平安的用药方案。状态栏说的很明白,这就是一例遗传病患者。I型胶原蛋白结构异常的提示时间和她的年龄一样长。孙立恩主要是想看看,袁平安这边有没有什么比较新的治疗思路。 “我说了,那个人就是恶意举报啊。”孙立恩这边刚刚看完袁平安给的止痛药,就听到旁边传来了闷雷般的炸响声,布鲁恩博士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而且语气还非常暴躁,“他的举报没有任何根据,我这边的直播记录你们可以看的嘛!” 过了一会,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布鲁恩博士非常生气的挂了电话,并且附带了一串RAP,主要构成内容是一连串的“Mother Fucker!”以及“BITCH!” “怎么了这是?”孙立恩好奇的扭头看向了布鲁恩,“你这是突然打算搞搞匪帮说唱?” “我是白人。”布鲁恩翻了个白眼,“白人搞匪帮说唱,是会被人在街上乱枪打死的。” 孙立恩对这个倒是不太清楚,他继续问道,“那你这一连串的Mother Fucker是咋回事儿?你跟谁打电话呢?” “直播间的客服。”布鲁恩气哄哄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撕开一袋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板鸭啃了起来。这板鸭大概也是经过了高压处理的,布鲁恩吃这种板鸭连骨头都不用吐。他一边气哼哼的嘎嘣嘎嘣咀嚼着骨头,一边骂道,“不知道哪儿来的智障,他娘了个腿的举报了我的直播间。系统直接把我给ban了,我得等一个礼拜才能解封!” 孙立恩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直播间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 “我能说啥?!”布鲁恩暴跳如雷,“我他娘的直播内容就是吃饭,你吃饭的时候能说话?!” “那他们为啥封你啊?因为你浪费食物?”孙立恩又提出了一项全新的假设,不过这个假设也很快就被他给否决了,“也不应该啊……你啥时候浪费过食物?” 布鲁恩是一个大肚汉,而且对食物也很挑剔。但他有一点非常值得人尊敬——布鲁恩··菲兹杰拉德从来不浪费食物。只要是被他拿到面前的食物,那就一定会一点不剩的全部吃完。 所以,这个假设刚一提出,就被孙立恩自己给否决了。布鲁恩浪费食物?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这就是最混蛋的地方。”布鲁恩一口咬下了整个鸭脑袋,并且把它在牙齿间碾碎成粉末,随后混合着自己的怒意咽了下去,“那帮王八蛋,说我传播淫秽色情内容!” “噗!”孙立恩喝进嘴里的一口水直接喷在了地上。他甚至没顾上被自己喷了一堆水的手机——反正现在的手机基本都自带防水功能——他更关心的还是这个淫秽色情内容是咋回事,“你直播吃东西,还能淫秽色情呢?” “这个世界上的变态很多。”布鲁恩突然不生气了,他对着孙立恩意味深长且用心良苦的说道,“说不定对某些躲在手机屏幕后面的人而言,看一个陌生的留着胡子的中年白人吃饭,就等于淫秽色情内容了呢?” 第946章 新年计划 “这种事情的发生概率大概等同于我走在大街上,然后被一枚臭鸡蛋砸中脚后跟。”孙立恩对布鲁恩的说法嗤之以鼻,“你不会是被人搞了吧?” “那还用说么?”布鲁恩翻了个白眼,“肯定是被人搞了哇!而且我大概猜到是什么人在搞我了,只是缺个证据。” “那怎么办,去搞证据?”孙立恩好奇道,“这隔着互联网,而且人家就算是举报了,你也抓不到现行吧?” “抓什么鬼现行。”布鲁恩用一副看怪物的表情看着孙立恩,“这就是互联网上有人在搞风搞雨,有怀疑就行了,搞证据干什么?” “……”孙立恩有些奇怪,他眨了眨眼问道,“你光有怀疑……人家怎么给你解封?” “解封个屁。”老布摇了摇头,然后咬牙切齿道,“现在这些互联网公司的员工,都是系统大数据的奴才。就算知道我没有任何违规行为,他们也得继续封我一个礼拜。”说到这里,布鲁恩用有些“深远”的意味说道,“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让那些滥用举报机制的人肉疼。”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你只要别违法乱纪就行。”说完,他重新开始看起了用药报告,“这种事情我劝你别太当真。中国有十四亿人口,总会有那么一两百万脑子里有坑的主借着互联网到处生事。你要和他们较真,迟早有一天把自己活活累死。”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面对这种人,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明确态度才行。”布鲁恩继续坚持着,“这个人的情况我大概了解过。作为一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他的家人对他缺乏足够的管控和照顾……”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你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孙立恩捂着脑袋说道,“不是恶意举报么?怎么又和精神病患者扯上关系了?” “大概解释一下,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为自己和另一个主播是情侣关系。”布鲁恩也知道这个事儿比较让人头疼,所以他用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大概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我和那个主播一起联播过,然后就被当成了‘横刀夺爱’的那个隔壁老王。他来我直播间搞事情好几次了,之前甚至还上门去找过那个女主播……总之就是无法无天。”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感慨道,“你的中文水平真是越来越好了。” “重点不是我的中文水平好,而是这样的精神病患者明显缺乏照顾和管控。”布鲁恩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他一边用粗壮的手指戳着手机屏幕,一边嘟囔道,“虽然美国那种搞法也脑子有坑,但至少比这么放任自由的强。” “那你打算怎么报复?这种事情就算报警,警察也没法管吧?”孙立恩看完了面前的用药方案,然后给那个小姑娘加了一点口服抗生素——她的白细胞水平有点高,孙立恩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是有感染发生,“给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打电话?” “给他父母打电话。”布鲁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直播间一天能有几千块收入,停播七天那就是好几万没有了——他们如果不加强对这个‘小朋友’的监管,那我就得向他们索赔了!” · · · “后天是除夕。”下班之后,孙立恩专门去手术室门口蹲守了半个小时,然后才抓到了自家的女朋友,“你这边上班怎么安排的?啥时候能走呀?” “我明天下午开始就放假了。”胡佳这段时间为了调整排班也非常努力。她朝着孙立恩露出了一个有些疲劳的笑容,“咱们明天下午回去?”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晚?”对自家女朋友的遭遇,孙立恩深表同情但又无能为力。他不是没琢磨过把胡佳搞到综合诊断中心里当护士,但这既不符合相关各项规章制度,又不可能得到胡佳的同意。所以到头来,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他基本上啥都干不了。 胡佳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反正车上也能睡,咱们早一天走,路上还能避避高峰期——对了,今年布鲁恩和帕斯卡尔一家会去你们家么?” “今年不去。”孙立恩摇了摇头,“去年他们去常宁,那纯粹是因为这俩人初来乍到没有见识过春运的可怕。布鲁恩我不知道,反正老帕肯定是打算带着孩子们去看熊猫的。” “还要去?”胡佳瞪大了眼睛,“咱们市里的动物园不就有熊猫么?” “你要知道……”孙立恩笑眯眯的搂住了自家女朋友,然后说道,“两只熊猫和一群熊猫那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至少对小朋友来说是这样。” · · · 过年这几天,据说沈夕还要继续留守实验室帮孙立恩做实验。而为了给沈夕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孙立恩听从了周军的建议,把沈夕聘请为了实验助理。然后在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准备开车离开宁远的时候,给沈夕的银行卡里转了一万块钱。 完成了过年前的最后一项工作后,孙立恩心满意足的开着自己的沃尔沃,带着胡佳驶进了高速公路入口。 一周的时间,足够孙立恩大概搞清楚自己的实验经费能有多少,也足够他大概搞清楚破格授予博士学位是个什么样的“殊荣”。在和自家女朋友分享了这个消息之后,他果然听到了胡佳震惊的喊声,“啥?!” 是的,在得知自己即将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之后,孙立恩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一方面,这是刘堂春嘱咐自己的“低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孙立恩自己都没缓过劲来,实在是想不起来还得跟别人分享这个消息。 “老娘眼光真不错。”震惊了好几分钟之后,胡佳终于缓过劲来,然后对自己提出了表扬。她歪在副驾驶座位上,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看着孙立恩笑眯眯道,“你说我咋这么会给自己挑男朋友呢?” 第947章 意外之喜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对中国人而言,过年永远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活动没有之一。 而这个重要活动,对孙立恩而言又显得意义重大——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胡佳回家过年。一般来说,这种行为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情侣”向着“夫妻”迈进了一大步。 只要后面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原则性的问题暴露出来,两个人的关系基本就等于彻底订了下来。 孙立恩一路上都有些忐忑,他实在是不确定,自己究竟会不会有什么地方突然让胡佳感觉到不满。会不会因为某一个小小的习惯不和,就导致胡佳毅然决然要分手再找一个。 同样的紧张也弥漫在王彩凤和孙宏斌之间。老两口平时该吃吃该睡睡,生活自然的不得了。结果因为得知胡佳今天就来,俩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把车停在“山顶别墅”旁边后,孙立恩有些忐忑的和胡佳一起下了车。然后俩人就一起站在门口,等待王彩凤和孙宏斌开门。 等了三四分钟,就在孙立恩开始怀疑自己爹妈是不是最近又发了一笔,以至于他们把这“山顶别墅”也当成了偶尔才住的地方时,孙立恩听到门里传来了一阵压低了声音的“快点快点!”催促声。 “不好意思啊……”王彩凤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门口,然后恶人先告状似的对胡佳道,“你孙叔叔玩游戏上瘾了,死活不肯松手……” “你血口喷人!”晚了几秒钟出现在门口的孙宏斌顶着个黑眼圈跑了出来,“还不是你说要先试试影院投影质量的?” 把孙立恩和胡佳放进来之后,孙宏斌和王彩凤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互相攻击。而孙立恩也在自己爹妈的“对喷”中,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 老两口怕大过年的把孙立恩和胡佳拉到家里过年,他们会觉着无聊。于是在询问了几个公司里的小年轻“你们年轻人一般过年都喜欢干什么”之后,他们为“山顶别墅”专门改造了一个影音室出来。 影音室位于地下一层,这里原本摆着一张孙宏斌和王彩凤从来没用过的乒乓球桌和三个台球桌。花了一个多月之后,这片区域被改造成了一个拥有八个头等舱沙发,以及两百英寸屏幕的观影区。 地下一层这边同时还新改了一个恒温游泳池出来,拥有四条泳道以及50米的长度。岸边则是一个占地两百平米的多功能健身房。 不过这都不是导致老两口出来太晚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们新买了三台游戏主机。 因为孙宏斌对车有独特爱好,所以在买游戏主机的同时,他还买了一套带动作模拟的“驾驶平台”。配合上环绕屏幕和耳机,老孙同志就能足不出户,驾驶各种车辆跑遍世界各大顶级赛道了。 门卫那边把孙立恩的车放进来之后,忠实的履行了自己的任务——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孙宏斌和王彩凤。但王彩凤在影音室里看着电视剧,根本就没听见手机上的提示音。而孙宏斌则忙着驾驶f1赛车冲击纽博格林北赛道的个人最好成绩。所以……孙立恩和胡佳才在门口等了这么长时间。 胡佳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等她笑到孙宏斌和王彩凤两人都快挂不住的时候,胡佳才适时提出了“我能不能试一试呀?”的请求。 一场尴尬顿时消失。胡佳和孙宏斌两个人轮流在游戏机的纽博格林里刷起了圈速。而孙立恩则被自家老妈叫到了厨房帮忙端菜。 过了几分钟之后,王彩凤穿着拖鞋带着围裙,啪嗒啪嗒的冲到了客厅。然后一把将坐在桶椅,正以每小时365公里时速狂飙的孙宏斌给拽了起来。 “咱们儿子要当博士啦!”王彩凤用很高的音量喊道,“不是要去读,是今年就要当博士啦!” 孙宏斌驾驶的法拉利f1赛车“哐”的一声撞在了护栏上,而孙宏斌自己的表情则从愤懑变成了纳闷,“啥?” · · · 过年七天,但孙立恩和胡佳并没有这么久的时间可以消耗在常宁。他们最晚初六下午就得回到宁远——两人都得上初六的晚班。 除夕当天,孙立恩全家非常隆重的带着胡佳吃了两顿年夜饭。先是中午在常宁市内举行的一场带“商业性质”的“晚宴”,这场“晚宴”上主要的参与者都是中富集团的生意伙伴。 而孙立恩在这场宴会上见到了三位熟人——沈轻眉和她的女儿程雯,以及家里有农场,同时还拥有山顶温泉度假中心的刘保国。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叫了沈轻眉一声“妈妈”,以及状态栏确认,孙立恩可真认不出程雯了。她现在看起来就和这个年龄段的普通小姑娘没什么区别——那个体重超过70公斤的小女孩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公斤,身高一米六五以上的十二岁大姑娘。 程雯很好的继承了她母亲沈轻眉一米八八的身高基因,看起来以后长到一米八以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在内源性库欣综合征解除之后,她的姿态和脸庞看上去也自然了很多,至少看起来确实符合一个十二岁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满月脸和水牛背。 在沈轻眉的带领下,程雯大大方方的走到了孙立恩的座位旁边,然后鞠躬说了声“谢谢哥哥”。 胡佳拉着程雯,坐到了一旁的位置上说话去了。而沈轻眉也一起跟了过去——胡佳留下来的位置被刘保国坐了上去。 “孙医生,我有个事情想跟您打听打听。”刘保国的布鲁氏菌病看起来还是留下了一些残余痕迹的,至少他坐下来的姿势不算太顺畅。不过,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个。“我听说,咱们四院有意想要搞个诊断训练系统?” “对。”孙立恩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个项目目前并没有推进太多……” “我这边有个软件,是我们公司开发出来的。”刘保国从包里摸出了一部ipad递给了孙立恩,“孙医生你看看,这个软件符不符合你们的需求?” 第948章 不按套路 这个软件,和孙立恩一开始设想的那种“随机病人,动态变化”相比还是有比较大的差距的。它的本质更像是一种被图像化了的病史记录。软件运行过程中,医生们只有三次机会对病人进行治疗干预,随后就会得出结果——治疗成功或者治疗失败。 “这个……感觉更像是游戏啊。”孙立恩试了试之后,对于这个软件并不是特别满意。“病人的反应都需要等游戏里的第二天才能看到,而且提供的检查项目本身就会起到暗示疾病的效果,这个……不太好用。” 刘保国想了想,然后拿过了IPAD,重新捣鼓了一番之后说道,“那这个呢?” 新的程序看上去精致了很多,同时整个难度陡然提升了不少。孙立恩在游戏界面里看到了一个建模相当精致的老年病人,半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困难。 三凹征做的非常不错,而且还挺明显。这看上去是个呼吸有问题的病人。 从一旁的病史采集内容中,孙立恩也能看到一连串明显指向性极强的症状描述——心慌,喘鸣和水肿。 心慌提示左心衰,这正好还能和水肿对上。而喘鸣则提示患者的气道出现了问题。 这个病例非常常见且具有挑战性,看上去就比之前的那个“游戏”强了不少。 也许是看出孙立恩对这个软件的兴趣格外深,刘保国笑着说道,“这个平板孙医生你先拿着,回去用几天试试看。有什么反馈或者意见,您直接联系我就好。” 孙立恩捧着IPAD,感觉自己像是过年的时候,从邻居大叔家拿到了一份有些莫名其妙的重礼似的。 · · · 剩下的是宴会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了。绝大多数时间里,孙立恩都得和胡佳一起端着酒杯到处敬酒。反正从流程上来说,简直就像是提前预演了一遍婚礼敬酒仪式。好在孙立恩和胡佳拿着的都是红酒,而且大部分情况下只需要象征性抿一口即可。 不过这种偏向私人性质的商业聚会,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打算灌主人家儿子的货色。胡佳第一次敬酒的时候就记住了这帮人的长相。等第一轮敬酒完成之后,她特意把手里的葡萄酒换成了白酒,然后又拽着孙立恩去敬了一遍。 然后又敬了一遍。 接下来换成孙宏斌敬一遍,换成王彩凤又敬了一遍。就在胡佳正准备拉着孙宏斌的秘书,也就是被孙立恩叫“钱哥”的那位再去一趟时,这几位被灌了三圈,平均每人一斤白酒的中年人终于提前退场集体告饶。 “哼,没这个本事就别灌人酒啊!”胡佳其实也有点上头,看着这些西装革履,靠着小细腿支撑着大腹便便身子的中年人,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胡佳的反应很不给人面子,不过还好,中富集团有这个不给人面子的实力。这次请众人来宴会,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更多的想法是让大家都知道知道,自己儿子马上就要破格被授予博士学位了而已。 说白了就是想嘚瑟一下。没想到嘚瑟还没怎么开始,居然就有人这么不给面子。把博士脑子灌坏了,这帮货哪里赔得起呢? 回到家里,没怎么喝酒的王彩凤宣布,自己要带着今天的大功臣去看肥皂剧。喝了点酒的孙宏斌自己在模拟器上开了两圈之后,发现酒驾果然害人不浅。于是自己去睡觉醒酒。剩下孙立恩一个人闲极无聊,于是开始坐在茶台前面研究泡茶。 不过泡茶却不能喝。茶碱会和酒精互相作用,最后导致更严重的醉酒。于是,孙立恩一边研究着各种泡茶手法,一边从冰箱里找出了两瓶柠檬汁来。 葡萄糖有助于肝脏活性提升以分解乙醇,而维生素C和水分能够缓解醉酒带来的不适。要不是因为今天没啥事儿,孙立恩都有心思去给自己先搞个催吐。 反正他还是搞不明白,喝酒这档子事儿有什么好的。 山顶别墅在没人的时候非常安静,甚至给人感觉有些过于寂静了。孙立恩也猜得出来,这边平时大概主要是作为自家爹妈的“宿舍”使用。老两口平时可能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公司里。要不然,光以王彩凤这个喜欢热闹的性子,院子里最少得养个猫养个狗之类的才行。 好在现代年轻人总不缺乏打发时间的道具,孙立恩掏出刘保国“借”给自己的IPAD,刷起了里面的题目。 一刷不要紧,孙立恩越刷越觉得有意思。这套系统别的不说,难度一个赛一个的高。病人本身的病情不光有图像显示,同时还能根据用户的检查,实时显示检查结果。病人也会对治疗有及时反应,孙立恩刷了几个病人,甚至还碰见一个对抗组胺药物过敏的患者——他拒绝任何注射类治疗。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系统所显示的不光是普通的“常见症状”而已。刚才那个疑似左心衰的老太太,其实是个过敏所致的患者。而这个抗组胺药物过敏的患者则试图通过大量服用抗组胺药物自杀未遂。 复杂,令人困惑,患者无法配合,而且从诊断到治疗,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孙立恩刷了好几遍题,连一个重复的模型都没看到。 这玩意……好用!刷了六道题,孙立恩只觉得自己头上出了一头的汗。这些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一开始看似症状不重,但只要一个应对不及时,他们的病情就会快速恶化。并且会带来一系列的,令人更加头疼的深化。比如治疗时的通知和告知问题,治疗项目的费用问题等等。孙立恩就在这个游戏里遇到了两次严重惩罚——第一次是抢救过程中没有及时安排护士或者下级医生去向家属通报情况,第二次则是治疗过程过于“不讲费效比”,患者虽然健康出院,但是自己最后却被程序里的“医务处”罚了一大笔钱。 “刘总,这个软件我试了试,感觉很不错啊。”孙立恩放下平板,给刘保国打了个电话——电话来自于平板后面附带的一张刘保国的名片。“这个软件你们有投放市场的打算么?” “孙医生,实不相瞒……”刘保国在电话里苦笑了两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软件,这是我旗下工作室里一帮年轻人搞出来的一个游戏。” 第949章 年味 游戏,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不过孙立恩还是第一次知道,游戏居然还可以用在这种地方。 “他们最开始是打算搞一个对抗类的网游,不过传统的游戏玩起来都没那么有新意。”电话里,刘保国是这么解释这个问题的,“于是这个游戏就被做成了这种……卡片集换式和即时战略类的玩法。” 按照刘保国的说法,这个游戏分为两种不同的阵营。疾病一侧的玩家通过卡片集换和点数购买,来表现出不同的病情。根据病情的罕见程度,以及病原体的隐蔽性,购买点数会自动上浮。 而医生一侧,则需要以同样的点数,兑换各种检查和治疗项目,从而最终的达到诊断疾病,并获得胜利的目的。 “作为游戏呢,这个东西的难度太高了。”刘保国叹了口气,“我们不可能希望所有的玩家都具有医生一样的专业水平。疾病一侧的玩家倒是可以通过症状的点数来判断出这种症状算不算罕见……但说实话,在另一侧玩家缺乏相关知识的前提下,这个系统也等于没有意义。” “作为游戏确实不太合适。”孙立恩对刘保国的判断表示了同意,“不过……这个系统做的很真实啊。” “毕竟也是花了大价钱从有关部门申请到的数据库。”刘保国哈哈笑了两声说道,“我们虽然不知道数据库里都有什么,不过通过运算,可以从数据库里自然生成一系列疾病症状。这个倒是省事儿了不少……”他顿了顿问道,“说实话,这个项目如果要作为游戏推向市场,那肯定是要出大问题的。所以,我想问问孙医生,你们之前想要的训练设备,是不是这样的?” “不完全一样。”孙立恩之前所设想的软件,是完全自主的,自然生成的虚拟病人。最多就是患病原因可能参考一下现有资料和病例记录而已。“不过……这个好像也挺好用的。” 刘保国的软件引入了对抗性,这反而能大大提高治疗难度。尤其是当出题人是医生的时候,同样的一批症状,完全就可以是其他疾病的常规表现。同时也可能是一个疾病的各种少见表现合集。 这样的东西,用于训练已经有了一定基础的医生简直不要太好用。 “这样的话我就有信心了。”刘保国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放松了不少,“我打算过段时间带着这套软件去各大医学院试一试。” 孙立恩想了想建议道,“能不能先在我们医院试一下?我觉得这个软件可能更适合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的医生们用——医学院里的学生大部分没有临床经验,这种对抗式的教学可能反而会让他们对已有的知识体系感到混乱。” 但对于那些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有了一定临床经验的医生们来说,掌握这样的知识就显得非常有实际意义。 没有病人会按照课本上的内容生病,他们表现出的状态千奇百怪什么都会有。这样的认识虽然已经成为了初具临床经验的医生们的共识。但具体病人的症状都能有什么,如何在患者不配合或者无法配合甚至配合不佳的时候,收集到尽可能多的线索以明确病情……这些东西,原本都需要长时间的临床实践,甚至以多名患者的健康乃至生命为代价,才能让他们学到。 如今,可以通过这样的对抗性教学获得一部分经验……那这就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可以呀,这个软件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刘保国想了想说道,“现在软件本身还没有正是分发,如果要用的话,只能从我们这边拿安装好了的平板过去……”他继续问道,“孙医生你们那边有多少的需求量?给你们拿二十台够不够用?” “应该够了。”孙立恩的想法是,平时就给前来规培的实习生们用这个进行一下锻炼。“其实二十台可能有点多……” “数量肯定要多一点。”对此,刘保国倒是非常认真的解释道,“平板一台不值什么钱,不过我们内设的软件本身还不够成熟。有时候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BUG,以至于必须换一台机器才能用……首先不要耽误你们的使用嘛。” · · · 和刘保国谈好了这个大概的合作内容之后,孙立恩顺手给目前主管综合诊断中心的刘堂春发了个消息。汇报了一下目前的进展,以及自己为什么希望使用这套设备之后,孙立恩还非常鸡贼的祝了一下老刘新年快乐。 之所以是鸡贼,主要是孙立恩今年不打算一边看春晚一边搓手机发短信了。他准备等今天稍微缓一缓酒之后,晚上去自家的泳池游游泳。 游泳是一项对身体非常不错的健身运动。强度足够而且非常锻炼心肺——虽然游个一两次,对身体的直接影响并不很大,但同时还能舒缓一下腰部的疼痛。 腰疼是一个缓慢的,需要长期治疗的问题。至少目前,孙立恩仍然需要让自己的腰减轻一些负担。 然而这个企图……却被胡佳给打断了。 “游什么泳啊……”和王彩凤看了三四个小时电视剧的胡佳伸了个懒腰,然后两眼冒光的指了指客厅里已经摆放好了的麻将桌,“大过年的,怎么能不打麻将呢?” “你爸妈平时在家打麻将?”孙立恩自己虽然会打麻将……但实在是没什么玩牌的瘾头。相比起这个,他其实更好奇胡佳以前在家里居然会打牌——要知道,在孙立恩心里,打麻将这个活动一向和高知分子家庭是绝缘的。 “就是因为我爸妈不打啊……”胡佳很没形象的扑在了沙发上,两条腿在沙发外缘上下扑腾着,“他们在家不打,过年的时候还要看书。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有啊!” “要不是过年的时候他们也不做饭,让我去大姑家……我到现在连麻将都不会打呢!”胡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认真的抓住了孙立恩的双手,“一起打麻将吧!” 第950章 抵赖 六天时间一闪而过,孙立恩甚至在开车回宁远的过程中都没有想明白,自己过年的这段时间到底都干了些啥。 玩一块钱的麻将,孙立恩都能输给胡佳整整两万块……这个事情他就更想不明白了。虽然自己平时不怎么打牌……但也没有理由菜成这个样子吧? 家里的娱乐设施是不少,而且在不打牌的时候,胡佳也能玩的很开心。 反正早上起床就开始健身,上午看剧中午玩游戏晚上打牌,胡佳这一天到晚倒是过的非常充实。 反观孙立恩这边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早上起床,他就开始研究平板里培训软件的各种功能,然后把希望改进的地方写成E-mail发给刘保国。 中间遇到的BUG也一样要赶紧发给刘保国,让他那边的工作室尽快着手排除。 早上到中午,孙立恩基本都是这些工作。而到了下午,他则需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复习英语准备考试,同时还得抽时间和全天都在赶工做实验的沈夕沟通,然后一次又一次的确认实验过程中的治疗顺序是否有误。 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孙立恩都得一手平板电脑,一手拿着手机,然后身旁摆着笔记本和词汇书。吃两口饭就得在这些东西上扒拉个三五分钟。 用孙宏斌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小王八蛋要是高考之前有这么用工,早就考上同协医学院了。” 上午把所有的工作搞定,到了晚上八点,孙立恩家的麻将就算正式开打。然后在胡佳一次又一次的胡牌中,孙立恩负责一波又一波往外掏钱。来常宁之前去银行特意取的一万五千块除了包些红包以外,全都交给了胡佳依然不够。到了最后两天,孙立恩只能通过银行转账的方式上缴胡佳的胜利品了。 当然,这些钱也不全是孙立恩自己输出去的——但无论怎么说,毕竟不能让自家爸妈给胡佳给钱嘛……当然,红包除外。 三个人,六天,一共输给胡佳两万块。孙立恩开着车,然后又叹了口气。 不应该这么菜啊…… “你叹气啥?马上要回去工作了,感觉不乐意呀?”胡佳坐在副驾驶上,探头看了看孙立恩,“休息六天,你就忘掉身为社畜的快乐了嘛?” “我要真是个社畜,那反而不会这么惆怅了。”孙立恩迅速转变了话题,然后继续惆怅道,“谁家的社畜要在加班、夜班的同时做实验啊?” 虽然说着羡慕着社畜的工作,不过孙立恩这边基本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反正左右已经这样了,那就还是得好好干下去才行。其他社畜至少不会有手拿大几百万级别科研经费的时候吧? “对了,还有个事儿我得跟你商量商量。”孙立恩开着车,突然想到了一个挺重要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得先考虑考虑买个房了?” “啊?”胡佳闻言一愣,然后问道,“买房干啥?” “……还能干啥?住啊。”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咋的,你就打算以后一直住你大姑家,我也一直住宿舍?” “哦……”胡佳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对哦!” “所以,我准备在咱们医院附近,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买个房子。”孙立恩倒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富二代,所以对买房就看的很轻松。只不过武田制药的补助每个月都按时到账,再加上平时医院的工资,两年半下来,孙立恩的账户里已经有七百多万进账了。 他自己的工资就能完全覆盖日常开销,武田制药的钱孙立恩基本没有动过——除了当时去非洲之前,给胡佳寄的“补给包”和自己出发前的大采购以外,这笔钱就一直躺在银行账户里动都没动过。 “咱们医院附近的房子,我之前了解了一下,大概也就是两万多三万一平米。”孙立恩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我这点钱全砸出去,买个一百五六十平米的房子,然后再装修一下,应该差不多了吧?” “那肯定是够了。”胡佳想了想之后问道,“不过……这个钱全你出?会不会压力太大了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然后说道,“我账户里还有个二十多万,你拿去买房子?” “算了,这种事情肯定得我出钱。”孙立恩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胡佳的建议“咱们两个人住,一百五十平也够了。要是以后觉得房子空间不够,咱们再买个大点的。” “听你的。”胡佳此时突然变成了小媳妇,低着头说道,“不过……买房之前是不是……还得有点其他的步骤?” “啥步骤?”孙立恩拨动了向右转的转向拨杆,然后小心翼翼的把车变到了最右侧的车道上——还有两公里就到宁远出口了,得早点变道才行。 “求婚啊。”胡佳瞪了一眼孙立恩,“咋的,没名没分的咱俩先住啊?就算我愿意,我爹妈也不能同意吧?” “……”孙立恩沉默了半天,然后看了一眼胡佳。 作为男性的本能告诉他,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唉我去,我都忘了还有这茬”之类的内容。哪怕他之前确实没有想过,得把求婚放在这个步骤之前。 “所以你打算啥时候跟我求婚啊?”胡佳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盈盈的看着孙立恩,“我警告你啊,回答我的提问之前,你先想好了再说。” “这个嘛……”孙立恩轻咳一声,然后把视线看向远方,“就算要求婚,那也不能提前让你知道啊。” “什么叫就算?”胡佳敏锐的抓到了孙立恩话里的漏洞,“你还打算不求婚?” “你这话说的。”孙立恩全力抵赖着,“我不求婚你就不嫁?” “好像也是……”胡佳被孙立恩这句话彻底说服了,她想了想之后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差点让你逃过去了!” “总之。”孙立恩继续抵赖,顺便开始打探起了情报,“我记着你戒指是戴十一号的对吧?” 胡佳这下可真的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咱俩上次去三亚的时候,你不是去免税店逛过嘛。”孙立恩嘿嘿一笑,“我看你从买珠宝的店里出来了之后,偷偷溜进去问的店员。” 第951章 消息 过年的假期结束了,孙立恩也重新投入到了工作和学习生活里——当然,之前他好像也并没有离开这些东西。 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实验室,并且特意叫外卖送到实验室,好好犒劳了一顿沈夕。没办法,不是孙立恩自己抠门,只是沈夕说要抓紧时间跑数据,压根就没时间出门吃饭。 自己聘请的实验助理实验居然拼到这种程度,孙立恩实在是有些意外。首先可以明确一点——这次的实验,说白了只是孙立恩自己的毕业论文上需要一些新的数据。沈夕的名字最多就是出现在实验的鸣谢列表里而已。 作为一个这么拼的实验员,在一篇不可能写自己名字的实验论文上这么拼……就算迟钝如孙立恩也能很自然的明白,沈夕这是有些其他想法的。 但麻烦就麻烦在,孙立恩自己实在是搞不懂,就算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之后,他还能给沈夕提供些什么资源,用以回报他现在的苦工。诚惶诚恐下,孙立恩决定再次上调给沈夕的补贴项目——包吃包住,然后再把每个月的补贴提高到两万元。 不过这种程度的补贴,仍然不足以完全平衡沈夕的付出。孙立恩带着些许惆怅,去拜访了一趟在学术研究领域的前辈——帕斯卡尔博士。 “我多给钱,他又死活不要。”老帕坐在办公室里,听完了孙立恩的“抱怨”和“困惑”之后,继续听着这位“可敬的同事”抱怨了半天后,帕斯卡尔博士终于打断了孙立恩继续凡尔赛的行为。 “有一位这么认真的实验室助理,是每一个做实验的研究者都想要的。”老帕看了一眼孙立恩,想了又想,然后低声道,“你知道综合诊断中心之后的安排么?” “啊?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他刚从常宁回来,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安排,“要来新的医生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道,“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综合诊断中心会成为一个独立科室,而且……我也要换到其它岗位上去了。按照宋院长和我的沟通……我大概会去风湿免疫科当主任。” 这又是一个重磅消息,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问道,“也就是说,张教授要当主任了?” 张智甫确实是目前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里最适合作为主任的医生人选。如果不考虑身体问题,张教授本身的职称和成绩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有不同意见。 但问题也在于张教授的身体问题。渐冻症的影响下,张教授大概还有个三年到五年的时间可以工作。再往后……那就不好说了。 “张教授当初来咱们院的时候就说过,他不当什么主任。”这个假想被帕斯卡尔博士直接给否决了,“综合诊断中心能不能独立成科,我能不能去风湿免疫科当主任……这都取决于你。” “啥意思?”孙立恩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不过他还是决定直接从老帕嘴里问清楚。“你别跟我打哑谜了,说明白点。” “如果你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那么凭你的论文,高配职务这个是必然。”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他是没想到自己来了中国,居然还得向本地人解释本地的政策细节,“以你的成就,至少需要行政级别和学术等级对等。按照你目前的学术成绩,学院至少得给你配一个副研究员的位置,并且还得给你拨一个实验室出来。” 副研究员……孙立恩咽了口口水,他以前的内科老师就是个副研究员。 “副研究员,从级别上来看是副处级。也就是说,给你的医院级别也得符合这个位置。”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如果给你破格授予博士学位,那你会在一个月之内同时获得一个实验室,一个副研究员的头衔和一个独立科室主任的职务。你的职称评定会晚两个月。也就是说,在今年的四月和五月,你会作为一名规培中的科主任,在综合诊断中心展开工作。等五月完成了规培结业考试之后,医院这边应该会直接给你一个副高的职称。”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也就是说……我28岁就副高了?” “按照宋院长的想法,你说不定可以考虑一下三十岁之前申请长江学者。然后为四十岁成为两院院士努力一下。”帕斯卡尔博士笑着说道,“不过我和刘院长都觉得这个不太可能。” 孙立恩松了口气,还好,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明白人的。 “四十岁院士有点太赶,四十五岁大概差不多。”帕斯卡尔博士站起身来,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你或者不太喜欢一头扎在实验室里过一辈子的生活。但你要明白,这样的生活比单纯的临床工作更能帮助到病人——临床工作,你一年能治多少人?五百?一千?可是你的研究,可以让上百万医生对疾病有更多的了解。这样能拯救的病人岂不是多达千万甚至上亿?” “我要是真的有那种本事,那没说的,搞学术就搞了嘛……”孙立恩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可我这几篇论文,病人是自己往医院跑的,论文是大腿帮忙搞的……我就是运气好了有几篇论文而已。真搞研究……我没那个本事呀。” “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没有本事,就可以不做科研。”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而是你必须接受这个头衔和任命,然后拿出相应的成就出来。这个东西吧……它不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他冲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不过,对于你目前遇到的困难,我倒是有个小建议。” “您说。”孙立恩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道,“您有什么建议?” “把沈夕抢过来。”帕斯卡尔博士笑着说道,“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总而言之,把他从他的导师手里挖过来。能给的所有资源全都给他。按照你的说法,沈夕的能力很强,而且态度也很端正——这样的人才会愿意给你这么努力做实验……他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心思的。” 老帕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我的建议是,至少给他想办法也搞个博士学位来,哪怕你没有招收博士的能力……那就找找刘堂春呗?” 第952章 红包 “你现在说的‘麻烦’,那都是在还以前的债。”刘堂春在综合诊断中心里,严肃批评了孙立恩最近的嘟嘟囔囔,“你要是早点把这些事情都搞完了,哪里还用现在花时间?” “我已经干的很快了啊……”孙立恩对自家导师耍起了无赖,“如果不是有这档子事儿,我换个现成的论文也就行了嘛。” “哦,那还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刘堂春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朝着孙立恩屁股下面的凳子就是一脚,“你要想撂挑子不干那就早点说!” “不至于不至于……”孙立恩赶紧跳起来安抚刘堂春,“数据不足这个是客观现实,我再催也没用啊。” 刘堂春今天一大早就给孙立恩打了电话,让他到医院办公室来一趟。而孙立恩则顶着两个黑眼圈,溜溜达达的到了办公室里开始做找刘堂春抱怨。 抱怨的内容复杂且丰富,从实验进度到人手不足,从考试复习繁复到临床工作麻烦……总而言之,孙立恩一口气抱怨了半个小时,成功的把刘堂春给惹毛了。 “前怕狼后怕虎,又怕死还怕吃苦。”刘堂春指着孙立恩的鼻子骂道,“你要就这点觉悟,那啥也别折腾了,拎包回家躲着去吧——科研工作、临床工作,怎么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啊?稍微有点困难就吵吵?” “我就是嘟囔了两句嘛。”孙立恩眼看事情要糟,他只能先把炸了毛的老刘先安抚下来再说其他——其实抱怨的目的很简单,他就是想让老刘同志出个名额以及……面子,把沈夕稳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不过,在沈夕稳下来之前刘院长先骂街了……这可不大好。 “少跟我费这个话。”刘堂春瞪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恨铁不成钢的批评道,“你不能一直觉得自己干啥都顺风顺水吧?碰到了困难,首先要想的是怎么去克服它,而不是找我来抱怨——我是老天爷啊?你跟我抱怨有用啊?” “您跟老天爷也差不多了。”一听有可乘之机,孙立恩连忙凑了上去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沈夕的事儿,您给我帮帮忙呗……” · · · 刘堂春并没有直接答应孙立恩的请求,当然,也没有直接拒绝。老刘同志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孙立恩,然后说道,“这个事情,我去考虑考虑。” 当然,刘堂春肯定不会只是“考虑考虑”就完事儿,他还对孙立恩提出了一个建议,“你最近这段时间,把入党申请书写好,我和宋院长当你的介绍人。” 入党是个大事儿,孙立恩以前也有过这个想法。但……说实话,没有申请的原因一方面是孙立恩觉着自己距离党员的标准还挺远,另一方面,则是他不太爱写申请书。 申请加入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组织,不光要看加入了之后对自己的好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究竟能为这个组织做些什么。 还在上学的孙立恩觉得……自己就算申请入党,恐怕也不符合相关要求。更重要的是,当时入党实在是有些“动机不纯”。 那么现在呢?在离开了办公室后,孙立恩自己琢磨了一阵,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为国家和人民奉献一切,这种事情放在学生时期,孙立恩甚至无法想象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模式才能实践这个口号。但现在转过头一看……平时的日常工作可不就是在践行这个理念嘛! 不过……老刘同志为啥现在会让自己准备申请入党呢?孙立恩有些困惑,不过这个困惑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反正自己现在看起来还挺适合入党,具体细节就不要深究了。孙立恩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办公室里。 “过年好。”今天是孙立恩自放假之后第一天回到四院,没出十五就都在年里。其他医生们早早的就向孙立恩打起了招呼,并且大家一起起哄道,“孙主任发红包!” 孙立恩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外号“孙主任”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了。但新鲜的是,一群医生们早上居然会聚拢到孙立恩面前,然后伸手要红包。 “你们这都是哪儿学的习惯?”孙立恩被汹涌而来的手吓了一跳,他警惕的往后缩了两步,“我还没结婚呢,不发红包!” 按照宁远本地习惯,不结婚的人不用发红包。而结婚了的则需要向比自己小一辈的亲戚发红包。这没头没尾的突然要发红包……孙立恩自己搞不明白出了啥事儿,同时也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是从广东地区发展而来的优秀传统。”布鲁恩及时作出了解释,并且递给了孙立恩厚厚一摞红包皮,“你好歹是咱们一组的组长,大小也算个干部。”说到“大小也算个干部”的时候,布鲁恩的口音非常微妙的带了些东北风味,随后他非常贴心的叮嘱道,“红包不要包太大,能请大家喝个可乐就差不多了。” 被布鲁恩等人推进办公室里“准备红包”之后,孙立恩在一组的办公室里同时还见到了两位熟人——二组的组长张智甫教授正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帮助下装着红包。 “新年好。”看见孙立恩之后,张智甫教授非常高兴的朝着孙立恩摆了摆手,然后很自然的从刚刚装好的红包堆里抽了一封出来递给了他,“孙医生,祝你新年工作顺利。” “谢谢。”孙立恩有些手忙脚乱的接过了红包,然后习惯性的甩出去了一长溜常规吉祥话。什么恭喜发财身体健康,等他反应过来好像说的有点多的时候,张教授和帕斯卡尔博士已经一起笑了出来。 “十块钱能换这么多吉祥话来,这个买卖挺划算的吧?”张智甫教授得意的朝着帕斯卡尔挤了挤眼睛,“给人发红包这也得碰,最好是给孙医生这种年轻人发——他们这吉祥话说了多少年,都快说成顺口溜啦。” 帕斯卡尔博士则用非常体贴的口吻说道,“你要是零钱不够,我先借给你点?我听呼吸科的黄主任说有这么个习惯,所以今天还专门去银行兑了不少零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摸出一沓崭新的十元钞票,“咱们这儿不用说,肯定是布鲁恩把这种‘陋习’带到医院来的。回头一定得好好收拾他一顿。” 第953章 薪火相传 发红包是个劳动密集型工作。主要体现在装红包和发红包的重复劳动上。 吭哧吭哧装了半天红包后,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张智甫教授三人组成了一个“发红包”流水线。两个治疗组的医生们一个个面带微笑,兴高采烈的过来领走了各自的红包。 医生们拿完红包之后,轮到护士们登场了。 护士这个群体和医生的关系有些微妙。一方面,护士们往往是医生们最亲密的战友,而另一方面,护士们却经常会成为医生们需要“跨越”的第一道障碍。 护士们是医生治疗安排的主要执行者,同时也是病人们平时见到的次数最多的医务工作人员。护士们的职责和工作定位,决定了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需要直接成为了医疗战线上的独特位置。 每年护士们经手的治疗方案和药物不知凡几,见的多了,对于医生们的处方和治疗方案,护士们自然是一眼就明白这个方案究竟合不合适。 有些治疗方案,甚至不需要药房那边打电话过来批评,护士们就能提前把治疗打回来,然后把这些出方案没过脑子的医生骂到忘记自己的性别。 但同时,护士们也是医生的最主要支持者。不管患者有多不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她们仍然会锲而不舍的关怀并且安抚病人。费尽口舌和心机,努力让病人相信并且配合自己的同事。 护士这个群体的特殊性,导致她们在医院内有着和医生截然不同的“体验”。用某些老护士的话来说,她们每天上班需要面对的不是病人而已——医生们有时候比病人还麻烦。 所以,三位管理部门的医生需要为护士们发红包,而且每个人得发三个。 “这个是为了感谢您之前的照顾,这个是为了祝愿您在今年一切顺利……”孙立恩一边给着红包一边现编着词儿,“这一个是祝您以后事业生活双丰收……” “你这个词儿编的真是很有诚意但也很没诚意。”已经晋升为综合诊断中心护士长的钟钰拿到红包之后,笑眯眯的对孙立恩道,“你钟姐姐我现在不太需要事业丰收,我就需要一个生活丰收。” “姐姐,就算是共产主义也不包分配对象。”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认真道,“要不我回头给您寻摸寻摸?我感觉医学院里的适龄优质男青年还是挺多的。” “我自己在医院工作了,还得再找个医院的?每天回家我都得审对象的处方,动不动还来个讲课?”钟护士长翻了一个很好看的白眼,“你要是真有心思,就帮姐姐找找其他行业的——最好是能顾家的那种。” “我自己对象还是护士呢。”孙立恩一听这个顿时有了意见,“姐你要骂我就直说。” ·· · · 折腾了几个小时,孙立恩和张教授以及帕斯卡尔终于是分发完了所有的红包。说起来也挺怪,给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护士们发红包吧孙立恩自己还能接受。但……为什么还要给驻扎在综合诊断中心办公的影像科医生、检验科医生乃至物业保洁工作人员发红包啊? 刚刚那个领红包的保洁阿姨,孙立恩叫“大姨”都算是跟人瞎客气。而现在要给这个岁数的人发红包……孙立恩实在是有些心里障碍。 “行了,接下来就是咱们内部的事儿了。”作为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最高负责人,帕斯卡尔博士伸了个懒腰,然后关上了办公室门。又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俩红包来,分别递给了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这份是给你们的。” “我收不合适吧?”孙立恩和张智甫同时拒绝,就连拒绝的用词都一模一样。 “有啥不合适的?”帕斯卡尔博士笑了出来,“给张教授呢,是祝您工作生活一切顺利。而且给上年纪的人压岁钱,这也算是个祝福。”他把红包塞到了张教授的手里,然后认真道,“同时呢,我也有事儿要托付托付您。” 帕斯卡尔博士拉着张智甫教授的手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指着一旁的孙立恩认真道,“孙医生今年大概三四月份就会接我的班——组织研究决定,咱们综合诊断中心要独立成科了,而且要让他来当这个科主任。” 张教授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笑着点起了头,“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这个红包呢,也是请您再多带带他,提携后进嘛。”帕斯卡尔微笑着继续说道,“您是老领导了,见过的事儿比我见过的都多。以后独立成科,孙医生毕竟年资尚浅,见过的事情也少些。咱们综合诊断中心要好好发展,还是需要您来帮忙掌掌舵。” 说实话,要不是亲眼看到帕斯卡尔博士是个谢顶的姜红色白人,孙立恩肯定要认为说这话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而且还得是在企事业单位工作了最少三十年的老人。 这说法也太……正宗了。 张教授继续笑着点头道,“既然帕主任都这么说了,那老张我义不容辞——孙医生年轻有为,也是该往他肩膀上加加担子了。” “给你的红包呢,一方面是祝你以后工作顺利。”帕斯卡尔博士松开了握着张智甫教授的手,然后对孙立恩认真道,“我也算是在这个部门里干了一年多。看着综合诊断中心从无到有,我对这个部门是有感情的。” 孙立恩现在啥也说不出来了,除了小鸡啄米般点头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 “你和这个部门也关系密切——周秀芳老师跟你也有一段缘分,把这个部门带好,带大带强,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义务。”帕斯卡尔博士直起身来郑重道,“这份工作,我做的不够好。我希望,也祝福你能做的比我好。” 办公室内沉默了下来,孙立恩认真答道,“我明白。” “有你这个话,我就放心了。”帕斯卡尔博士笑了出来,不过眼角多少有些晶莹,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插入了一个笑话,“不过还好,我还不至于退休——以后我就在风湿免疫科盯着你,只要你干的不好,我就从急诊大楼的十一楼跑下来踹你屁股。” 第954章 实验 薪火相传,不光是残火点燃新柴这么简单。帕斯卡尔博士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费尽心机总结行政工作的经验教训,然后再传授给孙立恩——还得挑他复习和实验的空档,这样孙立恩才有时间来接受“传承”。 总而言之,传承不易,老帕叹气。 另一方面,孙立恩在进入医疗行业的第三年,终于开始出现了脱发现象。 每天早上起来……孙立恩都并不会注意到自己枕头上出现的一堆新鲜脱发。毕竟他可没这个时间回头看一眼枕巾。基本上过个一两天,孙立恩才会在自己的枕头上发现一片密密麻麻的短发。 看上去仿佛就像是去了理发店但是回来没洗头就睡觉一样。 就连胡佳偶尔都会担忧的提醒孙立恩,“你最近看起来发量不如从前呐……” 不过,这样的折磨就快要见到第一缕胜利的曙光了。在三月的第二个周六,努力了两个月的孙立恩在经历了三个小时的考试后,带着一丝解脱的感觉离开了考场。 同样参加考试的医学硕士不在少数,不过年龄几乎都比孙立恩更大。毕竟这项考试是申请在职博士的强制性要求,而脱产的博士研究生学位对这一项考试的要求各异——有些学校的确不需要这个成绩。 和一群年龄看上去几乎和周军差不多的前辈们一起考试,这个感触还是挺……独特的。 从考场出来之后,孙立恩直接开着车就奔向了实验室。进考场之前,沈夕给自己发了条微信,说是初步的实验结果已经搞出来了。请孙立恩尽快过去看一看数据。 从一月到三月,实际上留给沈夕的工作时间不过50多天。而在这五十天里,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完成了对240只AQP4基因敲除小鼠的实验。 把240只小老鼠分成三组,分别建立对照组,实验组。对照组分别使用利尿剂和甘露醇进行治疗。而在实验组里再分用不同药物作为AQP4蛋白磷酸化的启动剂,然后对这些表现出细胞毒性脑水肿的小白鼠进行治疗。并且对比这些小白鼠之后的治疗状况。 实验听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的操作复杂耗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小白鼠进行静脉推注药物,把小白鼠固定好送到MRI里进行检查和监控,给小白鼠灌药并且观察治疗终止情况,把实验结束的小白鼠编号送入到不同饲养室内进行观察。然后在治疗结束完成的24小时,72小时,七天,十五天,三十天五个时间节点中处死小白鼠,提取它们的脑部组织进行病理学分析,研判分析小白鼠的脑水肿情况有没有得到改善。 一只小白鼠就要花掉沈夕大量精力和时间去完善实验内容。而这里有两百四十只小白鼠。 能够提高效率的方法沈夕基本都试过了,但最终有效的方法也不过是把同一组的十只小白鼠一起放进MRI里进行成像检查而已。 要不是最后沈息实在是没办法,于是花着孙立恩的实验经费去外面的“科研公司”聘请了六名具有丰富实验经验的硕士学位甚至博士学位工作人员,来实验室里当实验员的话,这个实验想要都在三月的第二个周六就完成全部数据采集和分析……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牛逼。”在实验室里看到黑眼圈又深又重的沈夕后,孙立恩甚至没先去看自己的实验数据,就张罗着要让沈夕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被沈夕再三拒绝后,孙立恩这才大概看起了数据。不得不说,沈夕在做实验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不光实验数据详细,图片清晰明确易于阅读,同时还很好的平衡了实验结果和推测证据的逻辑关系以及比例——数据有效证明了孙立恩提出的治疗方案的可行性,并且证明孙立恩的治疗方案是目前所有方案中效果最好的。 “你这套方案虽然麻烦了点,不过确实好用。”沈夕一边往嘴里灌着咖啡,一边对孙立恩的实验方案进行着点评,“脱水效果明显,而且还没有反跳。同时药物的安全性也够——用佛波醇做启动剂的小鼠当场死亡的有25%,这种俄罗斯轮盘赌一样的治疗方案其实连做个对比的意义都不大……” “意义大不大我觉得可以暂时不用讨论,反正这些数据用来完善论文肯定是够了。”孙立恩先对沈夕的工作成果表示了积极肯定,然后游戏试探性的问道,“我听说,你老板最近对你有点……意见?” 没有意见才有鬼了。就算消息不灵通如孙立恩也知道,沈夕的导师最近几天已经和刘堂春吵了好几回架,甚至扬言要“把官司打到学术委员会上去”。自己辛辛苦苦招来培养出来的研究生,一门心思去帮别人义务做实验,而且还一去好几个月——换成哪个导师心里都得火。 “这个我能处理。”沈夕咳嗽了一声,然后笑着说道,“就是耽误了两个月的试验而已,回头我补上就是了。”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能搞定,你老板至于找刘堂春吵架?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认真道,“跟你实话实说吧……你也知道我,我就是个搞临床的料。让我来做科研,我不擅长,实际上也干不好。” 沈夕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他不太明白孙立恩这么说是个啥意思。 “但是院里给我的待遇和任务,都和科研脱不开干系。破格授予的这些荣誉如果后面没有足够有分量的成果,那就等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以后就在我实验室干下去怎么样?不是作为什么过来帮忙的实验助理,而是作为实验室的重要成员,管理这个实验室的日常和工作,你也知道,我不太擅长这个。” 也许是因为担心分量不够,孙立恩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我这儿只要有一份论文,那就肯定有你一份——只要是实验室能有的,而且能给的,你要多少都行。” 论“厌女” 今天,三观想和各位女权主义者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当然,您完全可以选择不继续往后看,不屑于与三观有任何对话或者沟通,并且继续通过各种角度来批评三观和这本网络,这完全是您的权利。 如果您选择继续往下看,那么,我希望您能先听听我作为一个男人,对于各位批评的回应。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广泛意义上厌女的人。不管是生理性别为男性,或者生理性别为女性,“厌女”本身就是一项空谈。没有人会因为性别而对占到整个物种一半的人而产生厌恶情绪。 所谓厌女,本质上是一种结合了宗教、保守社会氛围、经济不平等和父权传统的畸形产物。 我无意站在“男性的高傲自满”角度向各位“科普”这个畸形儿的诞生过程,更不想自傲的向你们宣布“你们是如何无知,而我作为男人什么都懂”。三观今天会写下这么一段内容,根本目的只有两个。 我想向你们提出两个问题。 你真的认同“通过女拳的方法争取权利”的手段么?你真的是“女拳”么? 让我们暂且抛开性别这个维度,就像你们认同应该抛弃性取向,自我性别认知和肤色区别一样。把世界上所有的人,统一看做“人”这样一个虽然有细微区别,但本质完全一样的生物,并且用“祂们”作为代称。 当一批人认为自己的权益被整个社会、文化、经济体系所压制甚至剥削的时候,祂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行之有效的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呢? 我能大概想到两种方法。 第一种,通过已有的法律、政治体系反抗,团结那些一样被压迫的人,并且向压迫剥削阶级宣传自己理念,努力分化剥削阶层内部。 第二种,攻击所有不愿意跟随自己理念的人、无论这个人是否和自己一样收到剥削,或者祂是否有可能会理解自己的理念。 第一种理念,被统称为“政治”。用教员的话说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第二种,同样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一个独特称呼,它叫“恐怖”。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有不支持我的就都是反对我的。 听着耳熟么? 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在感到恐惧的时候,往往会有两种举动——逃跑或者战斗。这是我们在长久进化中所获得的一项天赋。而在恐怖的威胁下,在互联网无孔不入的现状下,逃跑会弱化成噤声或者附和。 而战斗,则是造就了人类这个物种的核心。我们和野兽战斗、和自然战斗、甚至和命运战斗。 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们在恐惧的驱使下选择和其他人战斗。 我并不恐惧你们,也不敌视你们。我同情你们——但这和你们的行为毫无关系。 当一个理念以攻击而非团结作为实现手段、以独立而非包容作为行事准则、以敌视而非和平作为中心思想的时候,这个理念必将失败。 我同情你们这些在现实阴影下恐惧,但必然走向失败的可怜虫。 你们的失败将是必然发生的事件,但在你们一败涂地之后,压迫和歧视却仍然存在,并且不会得到任何改变。 而在你们失败后,任何在这种压迫下试图维护自己权益的人,都将被贴上你们的标签。然后被整个社会所攻击和排斥。 祂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 · · 在你们自我认知为“女拳”的时候,你们所认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看到了不公和不义,然后勇敢发声的勇士;是为了让自己和其他人能够被平等的看待,而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斗争的斗士;是为了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被压迫的人们,挺身而出甚至牺牲一切的先驱? 当你们正在从事一项如此光荣的事业,将自己定位成这样的角色,那确实会对所有反对自己的人而感到愤怒。 为什么大众如此愚昧,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生活在信息茧房里沾沾自喜呢? 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几乎所有车辆都在逆行的时候,理智的做法是先认真审视一下自己——逆行的那个人,更可能是你自己。 被父权和性别焦虑压迫的绝不是只有你们。这种压迫无视性别,它针对的是所有人。对压迫进行反抗,不应该是逆行而应该是潮流大势。 那是什么让女拳成为了“众矢之的”,甚至被舆论描绘成了“过街老鼠”呢?是父权社会的迫害么?可父权迫害的对象无视性别,它对这个社会中的所有人都造成了压迫——深受其害的不应该只有你们而已。被整个社会舆论所攻击,那肯定还有其他的解释。 对了,是群体的愚昧。 乌合之众们无法理解一系列的推理,祂们只能通过彼此不同但表面相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然后迅速的把所有具体的事物普遍化——雄性特征即是正确,雌性的阴柔的即是卑劣。乌合之众们愿意听从意志坚定的人,自愿放弃所有的意志,然后本能的去支持一个拥有祂们所缺乏的特质的观点,比如对异性的支配性观点。祂们会自发的攻击排斥异议,极端化、情绪化甚至低智商化。祂们无法理解父权压迫,只会认为女拳索要正当的权利是过分且离谱,高傲且荒唐的梦呓。 听起来非常合理对吧? 让我们交换一下描述。 女拳们无法理解一系列的推理,祂们只能通过彼此不同但表面相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然后迅速的把所有具体的事物普遍化——反对雄性即是正确,一切和雌性有相关的阴柔的即是宗旨。女拳们愿意听从意志坚定的人,自愿放弃所有的意志,然后本能的去支持一个拥有祂们所缺乏的特质的观点,比如对异性的支配性观点。祂们会自发的攻击排斥异议,极端化、情绪化甚至低智商化。祂们无法理解非正当需求,只会认为不支持女拳的人所索要正当的权利是过分且离谱,高傲且荒唐的梦呓。 女拳即是乌合之众。你们是自己最鄙视的群体。 你,还认为自己是女拳么? · · · 也许过于抽象且理论的思维过程不太容易被理解。那么,我们可以重新更换一个更加具体的角度来探讨一下。 以下内容是罗某被指责为“厌女”的条目。 1,凭空塑造了一个“赵梦黎”用于污名化女权。 答:赵梦黎是一个虚拟角色,但她的主要关键特征点并非罗某虚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打着“女拳”幌子,煽动对中国男性敌视,然后为在华外国人“拉皮条”的个人存在。这个人第一次被其他人所揭穿的时候,所使用的网名是“mary不是玛丽”。 请不要试图通过混淆这个具体情况不明的人士性别,从而达到为自己辩解的目的。不论性别,打算依靠女拳试图获利的人仍然占多数。2018年出现在网络上的原始女拳生意主要分为两种——流量和变现。而这位“mary”则是变现中的佼佼者。 至于流量生意的典型,请各位自行观察。 2,城市大急诊,主角居然一例家暴患者都没有接到过。三百多章没有看见,越想越“呕”。 答:根据“家庭暴力”“急诊”作为关键词,在知网等权威学术网站进行搜索,与临床医学报告有关的文献数量是0。由于本人并非医学从业人员,且塑造人物形象以内科和临床诊断为主。为力求医疗内容真实,因此所描写的病例基本全部源于各项发表在公开期刊上的case report。在无法直接接触到和家庭暴力有关病例报告时,自然无法进行直接的案例设计。 至于李丽芬和钱爱武,似乎被某些女拳自动从家暴受害者的名单里除名了。或许是因为她们在故事中都已经结婚,而且还有过生育? 3,这不就是知乎女权男的套路吗:屠呦呦董明珠才是女权,为国为民做贡献得个诺贝尔才是女权,独立自主不花男人钱才是女权,网络上打拳的都是女拳幕刃,没男人要气急败坏。 就是对女性要求的拔高和对她们利益的放弃,看似好的不行,实则一点生气都没有 答:人格的独立必须建立在经济的独立之上。这是一个无需证明且显而易见的道理。任何一个人想要获得“公平”,其权利都必然应当与义务相对等。任何主张权利但拒绝义务,或者主张义务但拒绝权利的要求都是彻头彻尾的流氓行径。 当经济无法独立时,要在社会上生存就必然会产生依附。而一旦出现依附,就不可能有完整独立的人格存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所主要着墨的女性角色——也就是被批评为“和董明珠屠呦呦一样”的那些角色——必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的事业。父权的压迫,来源于封建礼教、暴力控制和经济权益。在文明社会下,封建礼教和暴力控制都得到了强而有力的遏制,经济独立是阻碍独立人格的唯一障碍。 为什么要提倡女性就业?为什么罗某一直为这些有独立事业的女性下笔着墨?有了经济独立,然后才能谈人格独立。然后才有资格,谈论权利和义务的统一。 独立自主,不花别人钱的,才有资格谈论女权。 4,(采自本章说)从这里还是能看出作者典型的男性思维的,缺少同理心,我作为女性,看到以绝味、美团为代表的那些带侮辱性质的营销广告是,是觉得非常不舒服的,发出抗议,难道还成了无理取闹了吗 答:批评当然不是无理取闹。在这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营销广告面前,男性批评的声音并不比女性更轻。 当你们愤怒于女性被物化,被侮辱的时候,男性同样也在愤怒。作为这些侮辱性质广告的“目标受众”,广告投放者将绝大多数男性视为“能够因为广告中产生的低俗内容,而产生实际购买冲动”的生物。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广告投放者认为所有男人都精虫上脑,只要有些许刺激就会疯狂掏钱。 仅从被侮辱的程度上来说,男性受到的冒犯绝不比女性更弱。 而中的举例是“抓住一些刚开始搞社交营销的商业品牌账号痛脚。然后将对方的举动扣上‘性别歧视’的大帽子。在呼朋唤友,叫上一群人来一起痛打落水狗。” 绝味、美团当然算不上是“刚开始搞社交营销”的商业品牌账号。本文所指原型,是2019年6月1日所发生的Cherry中国“性别歧视”事件。该品牌在当日发表的抽奖内容中,提出要“抽4个男孩”分别送出四款游戏。随后被指责为“女孩不配玩游戏”,“性别歧视”。而在三十分钟后,该账号再次发出抽奖,“抽几个小仙女”送图里的礼品。礼品内容为化妆用品,香水,以及一把键盘。随后这条抽奖内容被再次扭曲为“对女性刻板认识,认为女孩必须喜欢化妆品和香水”。 这,叫无理取闹。 5,所有女权反正都会被说成境外势力。 美国民主基金会所资助的项目中,“中国数字时代网站”在2016年到2019年一共接受资金支持1585700美元,而仅仅2019年,就拿到了655700美元。他们的资助内容是“To advocate for and raise international awareness of women`s rights in China.” 如果你身为拳师,但却没有拿到钱。你不如去问一问,当初向你们“支教”,为你们“觉醒性别意识”的人,到底拿了多少美元。 被人挡枪使,还觉着一切行为出自自己的自主意识。上一次让我这么大跌眼镜的,还是看到岛上某高中生痛哭流涕喊出的“我阿嫲是自愿的!” 说了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能全部看下来的“自认女拳”能有几位。但我还有几句话想说,就借这个机会一起都说了吧。 通过树立差别而制造矛盾的手法,来源于殖民者统治被殖民地区“下等人”的经验。种族成为了他们剥削被殖民地人民的有力手段。而这个手段在上世纪前半页创造出了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战争和屠杀。而它的荼毒至今仍未结束。 而到了现代,西方人缺乏想象力和创新能力的恶果再一次展现了出来。他们决定寻求传统,来发明一种可以拖慢中国脚步的“技术”。于是,得到折合超过1100万人民币资助的女拳诞生了。通过性别区分人群,然后制造冲突。这种和种族主义师出同门内涵相同的伎俩,注定不会在中国得逞。 你们用最恶毒的思维揣测别人,用最激烈的语言攻击他人。觉得自己无比伟大,甚至陷入了殉道者的自我陶醉中。 不,你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群昏头昏脑的可怜虫罢了。 我不惧怕你们,我只替你们感到惋惜。 我们团结一致,而你们不足为惧。 第955章 选择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在答辩会上,孙立恩在得到评审专家的结束语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的答辩论文从细胞蛋白层面上,为我们揭示了顽固性细胞毒性脑水肿的一个发生原因,并且系统性的提出了行之有效且可以操作的治疗方案。具有创新性,前瞻性和重要应用价值……” 台下提问的评审专家是从首都飞过来的一位神经内科教授。孙立恩总觉着这位专家大概率和宋院长或者刘堂春是熟人——要么就是老刘同志用“挖光你的实验室”威胁过他。总之,这位教授的表扬在孙立恩听来,好像有些过了。 不过,其他的专家们看起来似乎也很赞同的样子。甚至在这位专家提出“建议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时候,大家也是一脸淡定正常,然后集体鼓掌以示认可。 结束了答辩之后,孙立恩特意找到了特意来旁听答辩的沈夕问道,“我这个论文……真的有这么重要?” “哥,你这篇论文发在CELL上了。”沈夕揉着太阳穴说道,“不重要的论文,能在这种刊上发么?要是能的话,我一天发十篇。” 沈夕现在的头衔是孙立恩的实验助理。而在学校配套的实验室到位之后,沈夕就会转身一变,成为孙立恩的实验室主任。负责实验室的科研,日常管理和人员管理。 换言之,大内总管。 孙立恩自己总觉着这样似乎有些对不起沈夕。毕竟他也就二十三岁,自从之前被那位大夏天要喝鸡汤的前女友踹了之后,沈夕就一直没有什么其他的生活上的进展。这个年纪,明明应该去找个好姑娘或者找个渣女,再体会一下甜蜜或者痛楚——这才叫青春嘛。 “谈什么恋爱。”结果,和沈夕稍微谈了谈这个话题之后,孙立恩就被沈夕给顶了回去。“找女朋友干啥?我能发论文么?能升职称么?能当实验室主任么?我二十三岁,研究生二年级,已经当上实验室主任了。谈恋爱能给我这个待遇么?”虽然沈夕的语气比较稳定,可孙立恩却总是怀疑自己从中听到了几乎快凝结成实质的怨念。 “也不是每个姑娘,都能像你前任那么过分。”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劝说道,“其实像她那么……极品的女性,不仔细挑着找,一般人还真是遇不到。你就当是自己中大奖了呗?” “有这种好运气,我不如多做做实验。”沈夕翻了个白眼,“这么万中无一的情况都能让我碰上,如果把这种运气放在科研上,说不定我也能发篇CELL呢!” “我已经搞不明白你到底是不想谈恋爱,还是单纯就想发CELL了。”孙立恩无奈道,“反正呢,人在世上就活一次。只要自己开心,并且还能为整个社会做点什么贡献,那就很好了。不要太在意其他的。” “我就比较在意学术成就。”沈夕非常认真的说道,“给我一篇30分以上的文章,我不介意继续单身下去。要是有人送我一篇60分的文章,让我换个性取向也不是不行。” 完蛋了,这孩子魔怔了。孙立恩迅速决定换个方向,“你最近见曹博士了没有?” 果然,长兄如父。曹鑫的这个操心性格虽然容易被人“反唇相讥”,但只要是个人,总会对这种关心感到亲切的——谁会记恨一个一心惦记着,希望你越来越好的人呢? 果然,一提到曹博士,沈夕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马上就换了个样子,“见了啊,我昨天刚刚去过曹师兄家。他儿子已经会叫人了,那天口齿不清的管我叫哥哥来着。” “那孩子管你叫哥哥?曹博士教的?”孙立恩问道。 “对呀。”沈夕点了点头,“以前我还不觉着,不过这次去过之后我突然发现……小朋友还是很可爱的嘛。” 那哪里是什么小朋友,那不是你的“同辈人”么?孙立恩努力憋着笑,真没看出来,曹博士居然是这么个蔫闷坏损,占人便宜的货色。 · · ·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从任何角度上来说,完成答辩并且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这都是不亚于“金榜题名”的重大喜事。 刘堂春今天亲自做东,请今天参与答辩的专家,以及孙立恩和沈夕一起去吃饭——沈夕的转专业目前进展顺利。按照预定计划,他会在宁远医学院里多读一年硕士,两年后子再直博。 刘堂春现在手里的学生其实就孙立恩一个。沈夕虽然要转过来,但手续还需要时间推进。虽然不像以前那些年能够带着一批学生浩浩荡荡出来吃饭,看上去“人丁兴旺”的样子。但这种事情也完全可以重质不重量。虽然是刘堂春做东,不过吃饭的地方却是孙立恩订的——抱拙庄今天做了一大桌以川湘菜为主,北方菜系为辅的菜式。 说起来这一点也有些奇特,宁远是个内陆城市,虽不临海但也离海不远。可这座城市的饮食口味却是天南地北什么都有。五味在这里融会贯通,大概也和城市居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地的有些关系。 而医学院的这帮老师们则大部分都嗜辣。具体原因尚且不明,但确实有相当一部分医学院的教授们对辣味格外偏爱。哪怕是来自广东等传统上就不怎么能吃辣的省份,这些教授们仍然能够面不改色的大啖那些红彤彤的,感觉能直接让人嘴里喷火的菜肴。 “小孙以后有什么打算?”菜过五味后,桌上的各路专家们开始互相聊起了天。而那位来自首都医学院的专家朝着今天的主角孙立恩搭话道,“继续在宁远医学院工作?” “对。”孙立恩点了点头,“我在宁远四院还有临床上的工作。” “四院和宁远医学院这个平台,在本省内肯定是最好的了。”这位首都医学院来的教授一边啃着一块寸骨,一边说道,“不过,想要有更好的发展,还是得往其他资源丰富一点的省份去看看。我听老刘说了,你特别擅长罕见病和疑难杂症的诊断对吧?” “多少是有点心得。”孙立恩点了点头。 “那就更应该往首都或者沪市去看看。”这位教授认真道,“罕见病患者本身在所在地看过病之后,大部分都会选择去这些地方继续看病。这两个地方的病人数量很多,更有利于你的学习和研究吧?” “其实,在本地也不错。”孙立恩摇了摇头说道,“也不是所有的罕见病家庭都会去首都,或者有能力支付去首都或者沪市看病的相关费用。在宁远看病的花销要小得多。虽然可能这个花销,在疾病诊疗的总体花费面前微不足道,但这毕竟能为他们省下不少开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第956章 决意 到头来,这位教授还是没能自己走出包间——他是被人搀出去的。 在刘堂春面前,当着刘院长的面子挖刘堂春的得意弟子。如果老刘同志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岂不是弱了他“大挖掘机”的名头? 就算是老刘同志让你问的,那问完了之后也得被灌一顿才行。 这位因为姓贾,所以坚决不许其他人用姓氏称呼自己的贾西风教授像跟软面条一样被人搀扶出了包间。西风教授一边用两条腿在地上软趴趴的胡乱蹬着,一边还坚持要刘堂春给自己一个“交代”,大概内容是这样的,“刘堂春!你混蛋!你不讲道理,你信口蒙人!” 虽然口齿不清,但是那股子“遭人背叛,被人暗算”的悲愤却实实在在的传递到了每一个在场专家的耳朵里,并且引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哄堂大笑。 贾教授被人扔上了出租车,然后两位和贾教授住同一个酒店的评审专家决定跟着老贾一起回去,这样也好有个照应。而孙立恩则被身上散发着酒气的刘堂春给叫住了。 “你的入党申请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接下来会进入一个月的公示期。公示期后作为预备党言被考察一年,你就可以正式入党了。”刘堂春打了个哈欠,然后对孙立恩说道,“我昨天去了一躺院长办公室,给咱们综合诊断中心搞了个mNGS回来。” 前半段内容孙立恩并没怎么太在意,而后面的消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mNGS?啥玩意儿?咋回事儿?给我们的?” 不怪孙立恩这么激动,mNGS作为一个检测感染的终极手段,在临床上能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觑。但这个设备想要进入医院,需要克服的可不是“贵”这个问题。 一台mNGS设备本身虽然不便宜,但对一家三甲医院而言还不至于到“贵”的地步。前序处理设备加上mNGS设备本身,一般不会超过四百万元。 四百万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当然算不上小数目,但对于综合型三甲医院而言,这个费费还远未到“必须再三谨慎”的地步。一台ECMO的价格大约就得150万,可mNGS所能发挥的作用,却是两台半ECMO也比不上的。 mNGS,全称为未知病原体宏基因组测序技术。是一种基于宏基因组学和高通量测序技术,可以检测并分析各种临床来源样本中所有已知和未知的病原体的技术。它适用于对于各种病原体,特别是未知新发病原体的鉴定和检测。在新发突发、复杂以及混合感染的病原体实验室诊断中有突出的临床参考价值。 孙立恩自己在临床中就进行过几次mNGS检测,并且也确实从中获得了相当重要的线索和提示。但以往使用mNGS,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患者病情严重且常规渠道无法马上明确病原体。在这种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才会考虑将患者样本送到有mNGS检测能力的实验室进行检测。 而这个“其他”实验室,往往缺乏一个统一的标准能力。有些检测公司承诺可以在24个小时内完成对样本的检测和分析,并且给出报告。而有些公司则需要36小时乃至48小时才能给出相应的结果。同时,不同的检测公司和实验室所拥有的,用于分析对比病原体的基因数据库规模也不尽相同。而数据库的区别事实上决定了不同实验室的检测灵敏度不同。这也可能会患者的检测结果造成负面影响。 同时,由于不需要对检测样品进行培养,也不需要对检测项目进行假设。mNGS设备这种“一网打尽”的检测方式不光会对检测样品中的微生物核酸进行检测,同时也会检测容器、环境和试剂中的微生物核酸。这会直接增加对检测结果的判断难度,并且干扰检测精度。对于那些进行商业化检测的公司而言,气溶胶污染和其他微生物影响几乎难以避免。 如果能够由医院购买这些设备并且投入使用,或许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这种问题发声。 但……这种并不怎么昂贵且能派上大用场的设备之所以没有被医院广泛采购,正是以为它们还有严重的“缺陷”存在。 首先,对样本进行核酸提取、文库构件、文库定量和磁珠纯化就需要人进行操作。而只要和“人”有关,就意味着会产生源源不断的人力成本、检测失败概率以及污染样本的可能。而之后对产出的结果进行分析,则需要医院拥有一个至少“堪用”的数据库进行比对。如果要从零开始一步一步完善这个数据库,则可能需要几十上百位优秀的基因实验员花费数年甚至更久的功夫才能做到。 同时,要在医院里进行mNGS检测,首先需要具有“临床细胞与分子遗传学专业”治疗科目许可、二级或者以上安全实验室备案证书,并且还得获取临床基因扩容检验实验室技术验收合格证。 也就是说,要让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开展mNGS检测这个项目,检验科需要增收一批有相关专业能力和技巧的检测医师。并且需要“搞来”一个至少具有七千种病原体特征的数据库。最后,需要在一个符合《病原微生物实验室生物安全管理条例》、《生物安全实验室建筑技术规范》、《医学生物安全二级实验室建筑技术标准》、《医学实验室安全要求》、《实验室生物安全通用要求》、《病原微生物实验室生物安全通用准则》的位置,设置实验室。 要从无到有设立一个带有mNGS检查能力的实验室,其中难度可想而知。反正孙立恩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么重要且麻烦的事情,是刘堂春“去了一趟宋院长办公室”就能搞出来的结果。 如果没有数月之久的调研,规划和研究,这个项目连被推动的可能性都不存在。鬼知道刘堂春为了这个项目,牺牲了多少根灰白色的头发。 “这个实验室就放在你们综合诊断中心里了。”老刘同志故作轻松道,“这玩意要用好,用出效果来,就得放在最适合的地方。不过你也不能吃独食,这个实验室还是要承接咱们院里其他科室的检测请求的。” “您放心。”孙立恩郑重的点了点头,“四院才是综合诊断中心的立足之本,我们肯定全力配合院里的需求的。” 官话套话说了两句之后,孙立恩才笑着说道,“我这还没上任,您就给我这么一份大礼。我真是有点诚惶诚恐的……” “宝剑配英雄嘛。”刘堂春嘿嘿笑了两声然后问道,然后严肃道,“宋院长肯同意这个请求,那也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要把你留住,我们不光得有态度,还得有诚意,有手段,有结果。”他看着孙立恩,然后说道,“之前老贾这个问题吧,是我让他问的。” “猜到了。”孙立恩笑着对老刘说道,“贾老师刚才被扛走的时候喊的那些话我可听见了。” “所以呢?你还是打算待在宁远?”刘堂春罕见的显得有些犹豫,有些不确定。“如果去沪市,我可以帮你牵线。如果去首都,那你可以干脆直接去同协。这些地方本身就会是罕见病患者最容易去寻求治疗的地方,你的机会会更多……” “刘老师,我前天已经签了合同在宁远买了房子了。”孙立恩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信心,只要认认真真的在这里工作,周围的病人也会越来越多的选择来宁远看病。”孙立恩很少有这种格外自信的表情,就和刘堂春很少表现的迟疑犹豫一样,“继续干下去,全国最好的罕见病和疑难病诊断中心,为什么不能就在宁远呢?” 第957章 人生道路 为了安刘堂春的心,孙立恩选择对“事实”进行了部分“加工”。他确实有在宁远买房置业的打算,不过这个打算目前还没有落实。 虽然一开始孙立恩觉得自己全款买房即可,没必要让胡佳把自己那点积蓄也搭进来。不过这个想法却被王彩凤给驳了回来。 “房子这是人生大事。你全款买的房子,和人家跟你一起,俩人花钱买的房子那不是一个概念。”对于自己儿子的不开窍,王彩凤显得有些不满意,“你全款买的房子人家住进来算是怎么档子事儿?寄人篱下还是被你包养了?” “我是觉着她就那么点工资,还不如留下来自己买点好的……”孙立恩努力为自己的决定辩解着,“拿着自己的工资吃吃喝喝买买喜欢的东西不好么?” “只要人家愿意,当然没什么不好的。”王彩凤在电话另一头向孙立恩提出了严肃批评,“可这不是人家不愿意么?她想出钱买房子,那就让她出嘛!装修的钱你出,要是不够用那我给你补上!”王彩凤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人家出钱买了房子,登记的时候那就得把她的名字写上去。不管她出的钱占了多少比例,你都给她记成一半。” · · · “以上就是我家老太太的紧急指示。”答辩结束的第二天中午,孙立恩终于在医院门口蹲到了自己的女朋友——她原定今天早上八点就能下班,结果因为临时的手术任务又拖了四个小时才出来。“所以我决定再来打探一下领导你的意见。我本来的想法是自己全款买,然后名字写咱俩……” “没领证呢,我的名字能写的上去?”胡佳很好看的翻了个白眼,“你的求婚安排了没有啊?” “那当然。”孙立恩笑着回应道,“你慢慢等吧,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被我求婚了呢。” “别在公共场合搞。别搞那种特别网红的东西。”胡佳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自己的男朋友,然后叮嘱道,“你要是搞那种什么地上摆蜡烛,手里举透明气球的搞法,当心我翻脸不认人啊。” 孙立恩笑着摸了摸胡佳的脑袋,“你要对我的审美有点信心嘛。” “你那点审美能力全用在我身上了,我可真对你剩下的那点审美不太放心。”胡佳眯着眼睛被孙立恩摸了半天脑袋然后问道,“咱们去哪儿?” “先吃饭。”孙立恩拉开车门让胡佳上车,然后说道,“吃完饭之后,去附近的楼盘看看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就要去看房子的原因,中午胡佳的食欲相当不错。在一个人吃了一条烤鱼,再加一杯奶茶两个蛋糕半碗米饭后,胡佳兴致勃勃的和孙立恩踏上了看房的“旅途”。 由于两人都会开车,所以孙立恩看房的范围就变成了“驾车十分钟能抵达医院的楼盘”。作为相对比较新的城区,宁静区的新楼盘数量不少。不过仍然需要好好挑选一番才行。 学区、朝向、配套、交通……这些莫名其妙的条件比房子本身更重要。按照孙立恩的想法,买个普通的楼盘,150平米左右,两个人住就差不多了。结果看了一圈下来之后,孙立恩沮丧的发现可能还是自己太年轻了些——七百万的购房预算,要同时兼顾各个条件,并且买到一个150平米的房子……这实在是不大可能。 虽然宁远的房价远不如四大一线城市那么疯狂,但在“大家都贵”的背景下,宁远的房价,尤其是各种条件都不错的地段的房价也实实在在的踩到了六万的位置上。 最符合孙立恩预期的一套房子,距离四院开车只有大约8分钟的距离,而且一路上只有两个红绿灯。这套房子可以说完美符合一个医生对于自己住家的需求——方便上下班不说,也方便晚上赶回医院临时加班。同时附带本地最顶尖之一的小学和初中学位。而孙立恩看上的这套房子,则是整个小区里位置最好的“楼王”。这套房子紧邻市政公园,层高27楼,屋内270度都是无遮挡的山景,能够直接看到大片的绿地,以及那个仿佛宝石一般镶嵌在公园中心的湖。 但问题在于,这个“楼王”吧……是顶层复式,房本面积两百八十五平米。实际套内面积大概得接近四百,并且每平米的价格高达7万8千元。 不算税费,单纯买这么套房子下来就得两千两百万。孙立恩快速完成了心算之后,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两千两百万什么概念?那可是接近二十台ecmo或者两台半ct甚至一台mri的价格。 孙立恩一开始还觉着胡佳的20万可能在房价里占不到多大比例。结果现在一问价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七百多万也占不了多大比例嘛。 “现在购楼,我们不光送全面精装修,而且还送一台宝马轿车。”也不知道这位售楼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心灵感应的超能力,她非常适时的向孙立恩透露了一下他们的“优惠政策”。“如果能在一周内下定,我们同时还会给业主赠送三个靠近私人电梯位置的停车位。” 这个小区的其他二十六层楼每层有两位住户,并且共用三个电梯。而整个二十七楼,则可以同时使用三个公共电梯,以及一个私人电梯。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正准备一咬牙一跺脚,先把订金掏了然后再找自己爹妈赞助些,却听见身旁的胡佳直接摇了摇头,“这套房子太贵了,不是我们能负担得起的。” 这是什么啥价套路?售楼小姐愣了几秒钟,然后试图挽回一下局面,“如果二位是第一套房的话,我们还可以申请一下优惠……” “我们缺的不是优惠,而是大头的买房钱。”胡佳站在原地,然后坚持道,“这套房子我们不买。” · · · “其实,咱们掏订金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呀。”开车去吃晚饭的时候,孙立恩忍不住又提到了之前看到那套200多平米的房子,“总价两千两百万,我觉着让我爹妈赞助一下应该够了吧?” “今年五月结培之后你就拿不到武田的赞助了。”胡佳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提醒道,“至少从现在的这个水平要下降到每个月万把块,到时候你用什么还叔叔阿姨的钱啊?”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他觉着“赞助”其实就是“找爹妈要钱”的温和说法。这笔款子就算他准备还,恐怕自己爸妈也是坚决不会要的。 “而且实用面积四百多平米的房子也实在是太大了。”胡佳嘟囔着嘴说道,“这么大的房子,我爸妈和他们的那些亲戚朋友说不定经常要过来坐一坐甚至住一住。我可不想刚结婚就又和自己爸妈住在一起——两人世界不好嘛?” 这倒是。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过这套房子是顶层复式房,楼上楼下都有挺大的卧室,而且隔音和隐私保护做的都很不错。好像……也不是很影响。 “还有啊,就算你要找叔叔阿姨赞助,那也得提前先问一问人家吧?”胡佳看着孙立恩不开窍的样子,无奈的继续解释道,“咱俩出来看房子,一下看上了一套这么贵的。你还不跟人家商量就掏钱交了订金,万一你爸妈觉着是我一定要买,这个误会以后怎么解释,心里都还是要留个疙瘩的。”她叹了口气,“我挺喜欢叔叔阿姨的,更重要的是,那是你的父母呀。所以才更要避免这种误会。” “我现在觉着自己赚到了。”孙立恩趁着停车的机会摸了摸胡佳的脑袋,然后笑着说道,“有如此贤妻,我甚至觉得以后的人生道路都明亮了不少。” “你就嘚瑟吧。”胡佳朝着孙立恩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然后“往事重提”了一番,“求婚你别给我搞太公开啊……要不然你接下来的人生道路就自己走吧!” 第958章 失控 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天气逐渐转热的五月纷至沓来。孙立恩整天都忙于各种各样的会议和管理中,甚至没有时间自己回一趟宿舍做一餐饭——当然,他做饭的水平有待商议。除了月底没饭吃的曹博士之外,愿意吃完孙立恩“作品”的人并不多。 一个用量尺测量米饭水位的人,做饭能好吃才叫有鬼了呢。 整个五月里,孙立恩都在准备两件事情——接手综合诊断中心的日常管理工作并且作为代主任参加院内会议,以及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中抽出时间来复习自己的结培考试。 事情就是这么戏剧性。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中心的代主任、副高职称的宁远市医学院临床医学院副研究员、二十八岁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同时一共发过五篇论文且每一篇都刊登在顶级期刊上的孙立恩——他还是个规培生。 “你这次结培考试要是过不了那乐子可就大了。”孙立恩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而袁平安等人则趁机对他进行了积极的“迫害”。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第一组的医生们总是会绞尽脑汁编排一点笑话出来。用以形容并“激励”孙立恩无比顺利完成结培考试。“你要是今年结培过不了,明年就还得再考。我们这帮人就得在规培医生的带领下开展一年的工作。以后人家要是批评我们工作做的不好,那我们就都把锅甩到你头上去‘反正我们部门的领导自己都没考过规培,我们这些当下属的水平差一点也理所应当嘛。’。” 听完这个笑话之后,孙立恩盯着袁平安看了足足五分钟,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你大爷的。” 没有人会怀疑孙立恩搞不定一个规培结业考试。毕竟光以孙立恩平时表现出来的能力看,副高差不多能配得上他的实际业务能力。正高的话,孙立恩平时努努力倒也差不了太多。 当其他医生们提到孙立恩实际能力的时候,总会提到当年刘堂春给孙立恩起的外号“孙主任”。 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起错的名字,却没有叫错的外号啊。 莫名其妙被大家寄以厚望的孙立恩发现自己的头发好像掉的更多了一点。而在这种压力之下,宁远第四中心医院每周的主任晨会上就出现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 在其他或谢顶或发量稀疏,或白发或光头的主任们中间,坐着一位年仅28岁的年轻医生。他总是在开会之前,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愁容的看着手里厚厚的书籍。而其他主任们则能勉强能看到书本上的三个字,“贺银成”。 “孙主任。”这样的晨会持续了三次之后,儿科的钱红军终于在一次会议结束后忍不住了,他溜达到孙立恩身旁之后问道,“你这是……对出教辅书籍有兴趣了?” “啊?”愁眉苦脸的孙立恩惊恐的反问道,“什么教辅书籍?我已经快看不完了!” 钱红军捂着肚子在孙立恩身后笑了好久,然后才抹着眼泪笑道,“你这是在……准备结培考试?” “是啊。”孙立恩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继续保持着愁眉苦脸的表情答道,“平时工作太忙,实在是没什么时间复习,所以才在早会前后这段时间找空闲看一看……” “你们科现在病人这么多?”钱红军有些好奇,“可你们床位不是还空着不少么?” “我只要在科里复习,这帮人就阴阳怪气的跟我开玩笑。”孙立恩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他们没坏心思,跟我开玩笑甚至可能只是想帮我缓解一下压力。但这些玩笑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啊……” “嗨,多大个事儿。”钱红军顿时没了兴趣,“有不痛快的就得直接跟人家说。光自己憋在心里不痛快,让人去猜,这什么时候是一站呐?”作为老前辈的钱红军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管理一个部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但归根结底,有一点是必须的——稍微有一点距离感,对你对他们都好。” · · · 不光工作令人心烦,就连其他的事情也让孙立恩感到烦躁。买房的事情迟迟定不下来,而且就连钻戒也买不到合适的——符合胡佳喜好的那种镶嵌工艺不是特别多见。而大尺寸一点的公主方切割对钻石的品质要求也很高,哪怕委托了好几家大型珠宝行,孙立恩能得到的回应却仍然只有“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寻找,一旦有进展了就向您汇报。” 生活,工作,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突然开始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处于整个旋涡中心的孙立恩自己不但找不到什么反抗的方法,甚至想要维持一个稳定的姿态都有些困难。 每一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孙立恩都能看到自己的枕巾上出现了更多的碎头发。 如果说孙立恩的人生是一辆汽车,那它现在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时120公里的时速彻底失控了。而作为驾驶人,孙立恩却对这种失控没有任何办法。 第二天早上起床,孙立恩皱着眉头把枕巾拿到阳台上抖了抖,然后唉声叹气的穿好了衣服准备去上班。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机有些振动——上面是一条宋文发来的消息。 “吴院长走了。” 失控的汽车好像突然一下停止在了路面上。没有雨,没有雾,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一片寂静,一辆斜在路面上的汽车,和一个吴院长离世的消息。 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第一任院长、前任宁远医学院院长、儿科专家、医学教育专家、宋安省卫健委高级顾问吴友谦于昨天晚上在家中过世。享年84岁。 吴友谦一生的成就,被简单概括为六十六个字。虽然早就知道老头身体不好,年龄也大了。但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了吴友谦的死讯,孙立恩却像是猛然失去了灵魂一样,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应该悲伤一下。 第959章 道路 吴院长走的很突然,虽然孙立恩知道老头有特发性间质性肺炎。但……这个消息来的还是太……太仓促了点。 孙立恩甚至没能有时间试图挽回一下吴友谦的生命,老头就在睡梦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除了难以置信和反应不过来以外,孙立恩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直到他和宋文一起抵达了吴友谦的住所,然后见到了吴老的秘书。 吴友谦一生无儿无女,同时也没有结婚。他似乎早就决定将自己的一切,全部都投入到一项艰巨但光荣且伟大的事业里——为了人民的健康。而吴老的秘书,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黄光耀则是吴老数十年工作科研的直接见证者。 “您就是孙医生吧?”看到宋文带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医生进了家门,黄秘书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顶着通红浮肿的双眼,和孙立恩握了握手,“您来的正好,我这里有……吴老师要交给您的东西。”说到“吴老师”三个字的时候,黄秘书的声音不自觉的抖了起来,眼睛里又流了几滴眼泪吹来。他慌乱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深呼吸了几次,随后转头蹲在了一个柜子旁边,“吴老师说过,这些东西是要我转交给您的。” 从柜子里摸出来的是五个厚厚的大本子,五个本子封面颜色各不相同,但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黄秘书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五个本子,并且把它们放在了桌上,“这些是吴老师的日记,他专门说过,要把这几本日记交给孙医生你。” 孙立恩愣了愣,然后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日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一行有些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4月27日,雨。今天上午碰见了秀芳大姐,听说最近她最近已经在忙着给还没出生的孩子打毛衣了。只是从外表看,完全不像是已经有了30周以上妊娠的女性。和秀芳大姐聊了两句之后我方才惊悉,她竟然没有任何休假待产的打算。” “如果一位即将临盆的母亲都能坚持工作,我又有什么资格因为头痛而请假一天呢?中午我就去了办公室,请书记撤销了假期。” “4月28日,多云。头痛欲裂。” “4月29日,晴。因为头疼而一天没怎么吃饭,一想到下午要去给那帮猴子讲内科,就更觉着头疼。为什么不请假呢?” “4月30日,雨。秀芳大姐听说我因为受她的鼓舞而坚持工作非常开心,于是给我送了一顶小小的毛线帽子以作奖励。只是这帽子本是给孩子准备的,戴又戴不上去。放着只是占地方且无甚大用,且不能扔。看着那粉红色的毛线帽子便令人头疼。但最头疼的却是我‘不顾病痛坚持工作’的消息传开了,这下可真真断了我这请假的后路……” 日记里记录了很多东西,而孙立恩却似乎隔着这串字,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因为工作和生活而头疼的,年轻的高校教师。 感觉……有些亲切。 “吴老师说,你算是他的关门弟子。”黄秘书在一旁,看着孙立恩翻看了几页日记之后说道,“但平时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确实没有那个时间一点一点带你……吴老师说,他觉着挺对不起你的。明明是个老师的责任,但却没有尽到老师的义务。” 孙立恩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在组里实验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一点没有亲口告诉你,主要是怕你产生骄傲自满的情绪。在知道你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之后,吴老师本来想去当面向你祝贺一下的,但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一直没有成行……”黄秘书擦了擦又涌出的眼泪,然后说道,“所以……就只能由我转述了。” · · · 无儿无女也没有结婚的吴友谦的后事由医学院负责处理。黄秘书是主要负责处理相关事宜的人,而作为得意弟子之一的宋文则担任了治丧小组的主席。 吴友谦在整个国内医疗界都拥有着不俗的影响。虽然不是院士,但他多年所培养出的众多儿科医生早已开枝散叶,在全国的儿童医疗领域有了深远影响。因此,前来吊唁这位老“祖师”的人就显得格外的多。 为了保持吊唁有序进行,学院在学校里设立了悼念馆。吴友谦消瘦的身躯静静地躺在花丛的水晶棺之中,他面色平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可以打扰他的平静——他的身上覆盖着党旗,而整个悼念馆里则播放着的并不是常规的哀乐,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国际歌。 而作为“关门弟子”,孙立恩却并没有出现在悼念馆里。 他在宿舍中,一页又一页的翻看着吴友谦的日记。 吴院长年轻的时候,在他还只是个“医生”的时候……是个很有趣的人。 和现在的所有年轻人一样,甚至和孙立恩自己也一样。这位年轻的医生有无数的困惑和困扰,常年在学校里按部就班的学习后,他的生物钟已经和学校的安排完全重合。平时的日常工作中除了承担教职之外,他还要负责出诊。面对病人、教职、科研、学校等等的各种要求和任务,他无可避免的面临着巨大的“撕裂感”。 不同的部门以不同的要求,要求着刚毕业不久的吴友谦履行自己的职责。而职责之间并无直接关联。这样的撕裂感在刚刚毕业之后的第三年到达了顶峰。虽然大概没有人会知道,但孙立恩在日记里读到吴友谦曾经不止一次决定辞职不干,去“某个制药厂当个工人”的时候,还是挺震惊的。 虽然和吴友谦的情况不太一样,但孙立恩自己确实感受到了某些“共鸣”。他现在也正处于这样的混乱和困惑之中。行政工作太过繁忙,突然被扔到自己头上的科研工作,以及无法完成的临床任务……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让孙立恩感到困惑了。 而日记里的吴友谦,却找到了一条非常合适的解决之道。 “十一月三日,大风。今天我和书记好好谈了谈。在长久的争论后,他终于和我达成了一致意见——科研不是我的强项,临床也并非我的兴趣所在。经过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之后,书记同意让我去附属医院儿科工作。” “四月三日,又是他娘的晴天。在儿科工作太他娘累了,我想回学校。” 第960章 师者 如果觉得累且煎熬,那就大概率证明你并不适合现在的工作。但具体是不适合哪个部分,则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彻底搞明白。 年轻的吴友谦用了接近半年时间才搞明白,自己还是喜欢学校这个地方的。这充分说明,要对自己有一个充分且客观的认识,或许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不带任何偏见的,彻底的去实践一番。 现在孙立恩自己对临床工作抱有极高的热情,但没有充分的体验过行政管理的重要性,以及科研生活的感觉,就一门心思的对这些工作抱着排斥心理……这自然不合适。 适合或者不适合,自己想着不算数。得试过了才知道。 这原本是个很朴素简单的道理,但却不是一个正在日常工作里焦头烂额的年轻人能够琢磨出来的道理。这个道理虽然质朴,但却有着只有挨过打才能被点透的关节窍处。 挨了打才能明白的事情,有人带着能避免挨打就懂,这就是有个老师的好处。 吴友谦用自己的日记,给孙立恩上了最后一课。一堂和医疗无关,和学术无关,只和“人”有关的内容。 · · ·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授业和解惑这两点,刘堂春做的都很不错。但唯独“传道”上,老刘同志干的不算太好。 其实也不能怪刘堂春不够认真或者太过疏忽。孙立恩在医院一个礼拜,能见到刘堂春的次数屈指可数。见都见不到面,要怎么才能言传身教? 好在还有吴友谦,为孙立恩补上了最后一课。以后的路,就得他自己去趟了。 在得知孙立恩拿到了吴友谦的日记之后,刘堂春自己也松了口气。老刘教学生属于言传身教的那一派。讲大道理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干不来。以前对周军等准备重点培养的学生,刘堂春都习惯让他们给自己当副手。看着自己干上几年,是个傻子也该学会了。 可惜孙立恩不是个傻子……他是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诊断医生。刘堂春左思右想,决定还是自己先抓授业和解惑。 要不是中间有吴院长横插一缸子,刘堂春早就把孙立恩提溜到非洲去,陪着自己每天接诊了。在老刘眼中,非洲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进行“传道”的环境。 “所以,你想明白了?”看着一脸认真的孙立恩,刘堂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很悠闲的吹了吹杯子里的茶水,“学校给的科研支持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继续加码的东西。如果这一波你不抓住,以后要再想申请项目,就只能老老实实排队了。” “临床这个工作我不想放,行政上如果我不管又不行。”孙立恩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想的很明白了,他坚定道,“我所有的‘学术成就’,实际上都来自于临床工作。为了追求更多的学术成果而放弃临床,这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的做法。” “你的实验室不是已经有沈夕帮忙管了么?”刘堂春似笑非笑的看着孙立恩问道,“让他搞嘛。” “当初徐医生没有跟我争第一作者。”孙立恩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她的举动在当时的我看起来,显得很没必要甚至还有些多余。” “但是?”刘堂春笑眯眯的问道,话说一半那肯定是中间有别的变化。 “但是现在我非常感激她。”孙立恩认真道,“她的举动让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在顶级期刊上的文章。虽然我一直觉得用不上……但这篇期刊确实给我的整个职业生涯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徐医生当时的坚持态度,我之后很可能都不会有机会继续在学术领域获得成就。” “所以?”刘堂春继续问道,虽然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够让孙立恩自己说明白。 “沈夕比我更适合搞学术,而且他也更加专心于学术。”孙立恩认真道,“我现在把资源给他用,是因为他有这个需要——而我确实用不上。有他给我帮忙,以后真的需要在学术上冲一下的时候,至少我还有个靠得住的帮手。”他顿了顿说道,“所以我就更得保护好他,让他有更好的发展空间。” “你琢磨明白了就行。”刘堂春点了点头,“以退为进,这其实是最高明的技巧。不过有些年轻的人才吧……他们搞不太清楚这个东西的重要性。” “说说你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吧。”刘堂春放下茶杯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更倾向于临床?” “应该会调整一下方向,把更多的经历放在行政管理上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现在综合诊断中心的模式有问题的地方太多,我想看看行政管理能不能弥补一下这些问题。” · · · 从孙立恩的角度来看,综合诊断中心的第一大问题就是没有稳定的,长期的收入项目。 目前,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的财政来源主要分为三块。一块是武田制药根据每一个病人给出的“报销”费用。第二块是四院本身给与的财政支持。第三块则是为数不多的,算不上罕见病的自费病人。 这三块收入各有短板——武田制药的报销制度相对严格,综合诊断中心这边最多勉强做到“不亏本”。想要从武田这里再搞点油水,制度上不可行,同时人家也不会乐意。四院的财政支持虽然比较全面且不讲条件,但数量实在有限。而自费病人方面嘛……他们能给与的治疗费用本身就很有限,而且,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总不能指望着光靠这点治疗费来用爱发电。他们也有家庭,也有生活,也有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迫切动力。 仅凭现在这点待遇,想要留住这些优秀的医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咱们综合诊断中心的门诊开起来。”既然已经独立成科,那么开设门诊就从成了非常有必要的操作。“得让两个治疗组的医生们都至少有个门诊可以开才行——不能光让我一个人在第九诊室捞病人嘛。” “具体的操作,你想清楚了之后和张智甫商量一下,然后执行。”对于孙立恩,刘堂春一直秉承着一个“放任自由”的态度。当然,是有限度有条理的“放任”和“自由”。“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你们直接说就行。”老刘同志朝着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感慨道,“虽然当年我就觉得你肯定得是个主任,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还是比我预料的早,早了太多了。”刘堂春站起身来,朝着孙立恩伸出了手,“祝你以后工作顺利……孙主任。” 写在第9卷正式开始之前的单章 2020年,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敌人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而它也成为了三观心里绕不开的一个槛。身为一个写医疗题材的网络写手,至少对我自己的来说,对新冠的避而不谈就像是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一样荒诞而可笑。 网络文学是年轻人的文学,而在这场年轻人冲锋在先的抗疫斗争中,年轻人的文学又怎么能缺席呢? 在和编辑、和广东省网络作家协会的朋友们多次沟通后,罗某终于可以正面回应这场战斗,并且把它们写成故事,呈现给各位。 在故事开始前,首先对各位读者有几条提示。 第一,得益于对疫情的全方面报道,有太多故事各位可能已经看过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熟悉。而其中有一部分故事,确实躲不开也避不过。您可能会在里看到一些已经看过了的新闻故事……这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能够获得大家的谅解——不是罗某不认真写故事,而是同一个故事被写了千百遍之后,除非捏造,否则确实难有新的角度。 第二,罗某的读者遍布天南海北。其中可能有些读者有朋友甚至亲属永远的留在了那个春天里。如果剧情可能对您造成不适,三观在此先向您鞠躬致歉。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请您马上停止阅读。如果认为不能在继续看下去,那您可以在书友群内联系三观。您已经产生的所有订阅费用,我个人全退。 第三,请不必期待本文会有什么“创造性批判”。在这场大疫面前,每一个中国人所表现出的英勇、团结、不屈和坚强都令人影响深刻。我甚至不能用笔写出其中万一,着实也没有经历再去探讨其他内容。如果您对三观的写作方向感到失望,那同样应该马上停止继续阅读。 作者和纪律管理人员在本章说内进行封禁,不是为了“堵住你的嘴”,而是为了保护其他读者的阅读体验,望周知。 疫 -24 D-day 云鹤出事了。 早上刚到办公室的时候,孙立恩就看见了满面忧色的陈天养和表情严肃的张智甫教授。两人凑在一起,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截图。 “怎么了?”孙立恩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很随意的挂在了臂弯上。然后他毫无心理压力的凑了过去,跟两个老头一起看起了截图,“这是……mNGS?” “孙主任,你来看看这个……云鹤的。”张智甫教授往旁边让了让,露了一个空出来,“省院收了五个病人,病毒性肺炎。” “SARS高度置信?!”看着mNGS的检查结果,孙立恩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起来,“卧槽?” “症状不太像,而且进展也不一样……这个进展速度更快。”陈天养沉声道,“我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从云鹤同德第一附属转了两个病毒性肺炎病人去传染病医院。” “从同德转出去了?”孙立恩再一惊,“同德都处理不了?” 同德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是陈天养以前就职的医院。作为整个云鹤市实力最强、底蕴最厚、水平最高的医院。他们在云鹤的地位,就相当于同协在全国的地位一样。 他们是最后的兜底医疗机构,是病人在本省内接受救治的最后希望。 同德轻易不会往外转病人,除非是这个病人真的很……麻烦。 “情况现在还不清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陈天养摇了摇头,“我给原来的同事学生们打电话,他们也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 “疾控中心和卫健委那边的朋友我也问过了。”张智甫教授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正在收集下面医院汇总的资料,现在对于下面的情况完全就是一头雾水。” 孙立恩看着两位前辈都这么发愁,自己不禁也紧张了起来,“那怎么搞?云鹤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要不然……咱们自己提前做点准备?” “准备肯定要有。”陈天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去找宋院长,至少要提前多准备一些防护物资和消毒物资。” 张智甫则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我再问问情况,得有个大概判断才行。”他看着孙立恩道,“不过,你也不要太紧张。我们云鹤好歹是有自己的四级生物实验室的,云鹤对于这种突发情况的处理能力应该比任何一个城市都强——我觉得应该很快就有会结果了。” 孙立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后仍然一直心绪不宁。他紧张的原因也很简单——两位舅舅当年就是在非典疫情期间殉职的。如今自己当了医生,那个大魔王似乎又要卷土重来……这怎么可能不紧张? 心绪不宁就总需要做点提前准备。孙立恩想了想,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从购物软件上下单买了五百个医用N95口罩。 别说是医用级,就算是普通N95口罩,孙立恩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买过了。上一次自己去买的时候,还是雾霾非常严重的那几年——雾霾颗粒物很小,普通口罩基本没有用处。五百个口罩花掉了孙立恩八百多块钱,这个价格嘛……确实不便宜。但不管怎么说,买了口罩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踏实了些。 早期能够做的预防措施其实基本都以“求个心安”为主,孙立恩自己除了采购一批防疫物资以外,其他能做的就只是跟梅英师姐提前说一声,让自家的中富医院也多囤积一点。 中富医院去年就开始着手升级院区,现在所聘请的医务工作人员比去年雪灾的时候多了足足一倍。提前购买囤积一部分防疫物资并不会造成浪费,无非是让中富医院的储备更加丰富一点而已。 “消息可靠么?”自从开始运营医院之后,梅英就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她几乎没有时间去关注什么新闻或者小道消息。所以在接到孙立恩的电话之后,梅英的第一反应就是核实,“当地卫健委上报了?” “目前看还没有,我这边能看到的消息来源虽然比较可靠,但是也不敢保证百分之百准确。”再过两天就是元旦,在看到这个时间节点后,孙立恩的担心简直快要爆棚了,“两天之后就要跨年了,到时候的人群聚集程度会很大……如果真的又有了非典,这一次不知道要感染多少人。” “知道了。”梅英沉默了几秒钟后作出了决定,“我现在就和相关企业联系,把储备量提起来。” 打了一圈电话之后,孙立恩重新陷入了沉默当中。最近这段时间虽然也有不少来综合诊断中心问诊的病人,但大部分都是过来晃悠一圈,等这边出了大概的诊断意见之后再次去其他医院住院的——至少四院目前并没有收治到符合“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病人。 没有这样的病人,孙立恩就无法直接通过状态栏来判断一下,这样的病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而呼吸内科那边的黄主任也说,她们并没有收治有云鹤居住史,或者符合“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病人。 “我这边还没有收到和云鹤有关的通报。”孙立恩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干脆打给了刘堂春。老刘同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道,“我跟卫健委的老朋友打听打听,你先别着急。”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刘堂春给孙立恩回了个电话,时间不长,但内容比较吓人。 “这个消息先控制在内部,等卫健委的专家组得出结论了再说。”刘堂春先叮嘱了一番孙立恩,然后解释道,“现在看,这个病原体应该是个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的全新病原体,我们对它知之甚少。以前的经验未必靠得住。” “知道了。”孙立恩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云鹤的情况很糟糕?我今天在办公室看陈老师和张教授两个人很担心的样子。” “碰见这么个事情,肯定要担心一下的。”听起来,刘堂春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个事情。“自从咱们建立了不明原因肺炎(PUE)上报系统之后,一共有过差不多两千次报警。十几年报过两千多次,说不定这一次也一样。”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PUE系统他也见过。但他并不觉得,这一次就能和以前的两千多次一样。 mNGS上提示SARS高度置信,但如果真的是SARS重新爆发,有关部门肯定早就已经锁定了病原体,而不至于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团”。而mNGS所提示的SARS高度置信,很可能意味着新的病原体是某种全新的冠状病毒。 而冠状病毒,几乎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SARS,MERS,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的烈性传染病。每一个都是要命的鬼东西。 -23 D-day 这个夜晚,云鹤依旧灯火通明。无数居民和平常一样,该出门的出门,该吃喝的吃喝。所有人都和往常一样,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孙立恩看着网络上热热闹闹的景象,心里有些紧张。 不过紧张归紧张,该干的工作还是得干。因为担心可能有流行病,孙立恩特意调整了自己每天的值班日程。他决定自己还是去镇守一下急诊门诊比较安全。 反正有状态栏做提醒,如果真的来了个这样的病人,那满脸的风险警告至少不会让自己中招——这可比其他医生来接诊安全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堂春通知过,从这一天开始,整个四院上下所有门诊医生都戴上了医用外科口罩问诊。以前那些喜欢不戴口罩出门诊的医生们今天也都把口罩戴好了——这是个不太寻常的变化。 孙立恩的职业生涯到今年才是三年刚满还不到第四年。但作为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好歹已经算是副高职称。作为一个获得副高职称甚至比马永芳还早一年的“奇才”,孙立恩在日常工作上压力一直很大。要对的起自己的职称头衔,要对得起老师领导们的信任……这份压力逼迫着他不停努力。 也正是因为这份压力,孙立恩才决定一定要小心谨慎。他是直面过传染病的。鼠疫、结核、禽流感。这些疾病他面对面的见识过,更明白这样的疾病一旦传播开来,会对整个社会乃至国家造成多大的冲击。 急诊当年封闭了一个礼拜,在急诊里的医生们差点憋出心理疾病来。要是和当年非典一样……那不知道会有多少被医生心理崩溃。 医生是面对这些烈性传染病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里的阵线不容有失。 · · · 自从当上了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之后,孙立恩自己能体会到的最大的“好处”,就是给自己开药简直不要太方便。非甾体止痛药随身常备,这能让他在使用状态栏的时候,减少很多顾虑。 毕竟谁也不愿意一边头疼一边继续干活嘛。 工作认真谨慎,但生活日常却……并不怎么如意。 买了房子之后,孙立恩才知道什么叫做麻烦。虽然买的是个精装修的一手新房,但房子本身自带的“精装”实在是令人生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请了自家老爹秘书钱哥出马,价格两千两百万压价到一千九百万成交的原因,这套房的装修风格……和一开始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于是比起一般的毛坯房,孙立恩的新房就多出了一道“把房子重新拆成毛坯房”的工序——毕竟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自己的新房变成。而且这道工序还遇到了一些很严肃的问题。 比如建筑商的水泥标号用的太高,以至于拆除工作严重受阻。比如装修队的水电管线布置不合理,原有的电线槽和排水管全都无法再利用,只能继续往下拆…… 总而言之,甜蜜幸福的麻烦持续不断,源源不绝。 胡佳比孙立恩要忙得多,至少她工作的时候是没有可能接电话的。于是,和装修公司沟通的工作就一股脑的交给了孙立恩。和沟通工作一起交给孙立恩的,同时还包括了屋内的软装、灯光设计、厨卫系统等等的决策权。总之,孙立恩啥都得管,而晚上胡佳下班之后则会对上午孙立恩的一系列决策行使“最终裁判权”。 总之,其中艰辛种种,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而平时的工作中……孙立恩也遇到了很严峻的挑战。 按照孙立恩的设想,以及有关部门的统一要求和安排,三甲医院内的所有科室都应当开设自己的门诊。综合诊断中心也不例外。在经过和院办等院内部门沟通商讨后,综合诊断中心拿到了两个门诊。一个门诊由第一诊断组在急诊大楼一楼开设——用的就是孙立恩以前一直待着的第九诊室,另一个则由第二诊断组负责,门诊地点开设在了综合诊断中心大楼里。分别命名为“综诊一科”和“综诊二科”。 综诊二科选择在综合诊断中心内部开设,主要还是孙立恩考虑到张智甫教授的身体原因而做出的决定。和去年相比,张教授的行动愈显困难和笨拙。为了让老张同志日常生活更方便一点,孙立恩特意把二科留在了综合诊断中心里。 一科的门诊任务是固定的,除了孙立恩以外,袁平安和徐有容以及周策都要轮流出诊。本来布鲁恩也得参与到门诊任务里来,但这位活熊用两天门诊,零人就诊八十七人退号的优越战绩,让孙立恩彻底打消了派他出诊的念头。 其实不光是布鲁恩,孙立恩自己的门诊情况也不太好。前来问诊的病人当中,有几乎一半的病人都表现出了对孙立恩的不信任——哪有这么年轻的主任医生啊? 这些不信任随后就表现为了门诊退号以及超高的投诉率。而投诉内容大同小异,基本都是什么“孙立恩主任没有医德,居然让学生给他替班”。 投诉本身不管是否成立,超过一定数量后,都是会转化成院办的通报批评的。所以,这几个月里综诊一科一直雄踞投诉榜榜首位置,并且成为了四院内的一个经典笑话。 另一方面,综合诊断中心最近人手一直有些紧缺。由于从急诊科里脱离独立了出来,综合诊断中心直接失去了规范化住院医师培养资格。没有规培又没有实习生能作为“补充劳动力”,综合诊断中心的各位医生们顿时开始觉得……压力有点大。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儿。 实习生可以用来干些杂事,而规培们则可以用来帮忙写病历开医嘱。而随着五月份孙立恩完成了规培结业考试之后,四院里的最后一个规培生也就此消失了——反正大家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所以,现在孙立恩还要和院规培办以及临床医学院反复对线,看看对方在什么情况下才能重新把综合诊断中心纳入到培训体系里。 烦心的事情一大堆,但总归是有几件好事在后面等着的——明年四月或者说再过四个月,孙立恩就该和胡佳领证了。 要不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作为支柱,孙立恩可能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22 D-day(上) 第二天一早起床,孙立恩就在手机上看到了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昨日已经抵达云鹤,并且展开调查的消息。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孙立恩的心情更差了一点——比发现自己早上醒过来的时间居然比闹铃早了二十分钟的时候更糟糕。 按照一般流程,卫健委的专家都得去报告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地区进行调查。这是固定流程。但以往的固定流程可从来没有在央视级别的媒体上公开报道过,毕竟这种和呼吸有关的疾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想起当年的非典。如果没有太强有力的证据,为了避免引起社会恐慌,媒体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进行公开报道——至少不会搞的时效性这么强。 互联网带来的是一柄双刃剑,它能快速传播各种消息,让所有人都知道千里之外一座可能从来没去过的城市发生了什么。但同时也能让那些并不怎么了解事情经过的人突然陷入恐慌。 当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信息发布者的时候,想要依靠一两个消息来源,精准了解到事情的经过而不遇到任何夸张或者有意无意的错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样,混久了互联网的老油条们大多学会了先不说话,让子弹飞一会儿再看结论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似乎正在云鹤发生的事件上逐渐失效。 无数的人都在互联网平台上关注着云鹤的这个传言。原因也很简单——SARS实在是太容易勾起所有人的记忆了。那个全民口罩,家家煮醋,人人都喝板蓝根的年代……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人都在询问云鹤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住在云鹤的本地人则大多不知所措。疾病无形,病原体看不见摸不着。而市面上的生活却大致平静。这样的差异让大部分云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最近是不是又出了什么谣言?” 而这个疑惑在中央媒体的侧面证实下,顿时变成了慌乱的原因。 · · · 早上一到医院,孙立恩就和其他的科主任们一起被临时叫到了院长办公室里集体开会。会议的内容非常简单直接——应对可能的云鹤不明肺炎患者来四院就诊。 “新闻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看到了。”主持会议的宋文沉声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了省卫健委的通知,要求我们做好收治有云鹤旅居史的发热患者的准备。” 医疗系统内部的通报速度要比普通新闻快一点,但也只是快一点而已。孙立恩听着宋文的通报,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道中富医院那边的储备够不够用。他们最多就是提前了一天时间得知消息,现在已经快过年了。不少生产相关防疫设备的厂商都已经进入了春节假期放假时间,从经销商甚至厂家处购买设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总之,目前院内要求所有医护人员做好防护。医用外科口罩和口罩一定要戴好,提高手消意识。你们这些负责管理科室的主任们要做好带头作用……”宋院长顿了顿,然后对孙立恩道,“孙主任,你们科里的mNGS设备情况怎么样?现在的使用情况能不能满足要求?” 突然被点了名,孙立恩先是一愣,然后赶紧答道,“目前设备保养良好,使用情况一切正常。可以发挥应有的作用……” “你们也听到了。”宋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现在开始,尤其是呼吸科和急诊科,在接到有发热、呼吸症状,同时还有过云鹤旅居史的病人之后,一定要采集样本送到综合诊断中心。用mNGS对样本进行检测……” 宋文的这个决定马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周军和黄文慧主任同时表示了反对,“这不可能。” 两位主任反对的内容一致,但原因不同。周军首先说明了理由“一次mNGS出结果至少需要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我怎么处理有云鹤旅居史、有明显呼吸症状而且还发热得来急诊看病的病人?” 而黄文慧主任的着力点却在检测价格上,“院里做mNGS虽然便宜,但是成本一次也得三四千块。强制对有云鹤旅居史的病人做这种检测,我怎么去和病人谈同意?” “这是强制规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宋院长并没有因为两位主任的反对而退步,她非常强硬的说道,“所有的检测费用,院里解决。在检测结果出来以前,所有的有云鹤旅居史的相关病人全部单独隔离。急诊的隔离病房用起来,院办会在三天内完成对二楼病房的改造——整个二楼都会被改造成负压病房。如果呼吸内科这样的病人多,那就全部集中到二楼去治疗。” “我再说一遍。”在宣布完了决定之后,宋文再次加强语气,对在座的众多主任重复道,“不要小看这次的情况,不知道底细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我宁可花上几十万,然后发现是小题大做,也不愿意看到一种有高度传染性的疾病会从咱们眼皮底下溜过去!” · · · 回到办公室后没过多久,一组和二组的医生们就围在了他的办公桌周围,然后开始肆无忌惮的打探消息。虽然是一组的医生们主力提问,但是孙立恩看得出来,二组的医生表情上更急切一点。 云鹤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工作过的地方,是他们学习生活的地方。他们怎么可能不关心那个地方? “目前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孙立恩大概说了一遍自己知道的消息,然后说道,“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宋院长决定对所有来自云鹤,或者有云鹤旅居史的发热和具有上呼吸道症状的病人进行mNGS检测。由于mNGS检测能力有限,咱们科里目前接收的病人,如果不是特别着急的话,那就先别做这个检查了。” 把综合诊断中心的检测能力留出来给急诊和呼吸内科后,孙立恩又向大家传达了一下提高个人防护的要求,“咱们的检验科实验室是按照三级生物实验室的标准设立的。所以我要求大家在出诊的时候,按照三级防护标准来保护自己——门诊不要一个人出诊一天了,穿着防护服吃饭上个厕所都不方便。门诊排班调整一下,上午下午分开两个人去出诊。” -22 D-day(中) 云鹤的卫健委在中午发布了第一次通告。通告中提到,目前全云鹤一共有二十七例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患者,其中七例患者病情较重。但通告里也有好消息——有两名病人情况可控,拟于近期出院。 而同样是在这份报告中,卫健委第一次明确总结出了患者的两个主要症状——发热和胸片呈双肺浸润性病灶。 由于基层医院汇报上来的报告中,有相当一部分报告都提及患者患者曾经前往云鹤海鲜市场,因此这个市场目前也被列入了卫生调查和环境处置的对象。 “这个报告啊……还是说的太含蓄。”孙立恩看完了报告之后,一旁的张智甫教授摇头道,“现在可不是含蓄的时候。” “含蓄?”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这个通报算是难得的回应迅速且消息准确了,“哪里含蓄?” “他们没有直接回答mNGS的报告问题。”张智甫教授说道,“也就是说,他们还不能确定,这个病毒是不是SARS病毒。” “我觉得mNGS的报告就已经算是明确诊断了。”孙立恩反问道,“凭这个还不能确诊?” “mNGS的检测报告,首先需要对比。”张智甫教授摇头道,“它的报告建立在对基因库的对比上。这个检测提示,并不是说这种病毒就是SARS,而是说它和SARS的基因序列高度一致——可一致,并不意味着它就是SARS。张三和李四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那他俩就是同一个人么?” 张教授的说法让孙立恩自己有点毛骨悚然。如果这不是SARS……那就真的很恐怖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不光只是单纯的科学问题。”张教授有些发愁道,“科学的严谨态度,在行政上不一定见得就合适。如果这次的疫情很快得到控制,那还好说。可如果拖成阵地战,打成歼灭战甚至运动战……那这个严谨态度怕是就得被当成瞒报咯。” 对于科研人员而言,有一分证据就只能讲一分话。这是个非常简单直接且朴素的道理。任何一个有基本科研素养和道德的科研人员,都不可能因为一分证据,就把话说道九分去。那不叫科研,那叫假想或者胡诌。 可问题在于,疫情本身并不光是一个科研问题。它所涉及的问题太复杂了。除了讲证据,同时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卫健委发布的通报内容确实非常严谨,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而正面回应普通老百姓最关切的问题,确实也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应该去做的事情。然而问题就出在这个“负责任”上。除非能够尽快明确病原体,并且对病原体展开充分彻底的研究,否则今天的报告就很有可能变成以后的“错误证明”。 “现在云鹤卫健委和国家卫健委的专家组马上需要做的,就是通过电镜等手段明确病原体。”顺着张教授的思路,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只要明确病原体,并且完成了对病原体的全基因组测序,应该就能判断这究竟是变异的SARS,还是其他的新出现的冠状病毒了。” “这需要时间。”张教授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干等他们的消息,我们得把事情做在前面。” “现在的措施还不够?”孙立恩这下真的觉着心里有点发毛了。张智甫教授虽然是麻醉科出身,但是应对传染病的经验绝对要比十个孙立恩加在一起更加丰富。整个四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忽视张教授的意见——尤其是对于传染病的意见。 “是时候发挥一下院校联合体的作用了。”张教授身体前倾,他看着孙立恩非常认真道,“我们需要更好用的,更高级别的检测手段——我们至少需要一个能够马上派上用途的PCR试剂。” “这种东西我上哪儿搞去?”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多啦A梦,口袋里啥都能掏出来。” “你是有个实验室的。”张智甫教授瞥了孙立恩一眼,“你的实验室是摆着好看用的?反正沈息他们现在也没啥着急的实验项目,你们就让他们赶紧往这个方面去搞——等病原体鉴定和全基因组序列出来之后再去拼这个就不赶趟了。” 孙立恩的实验室目前拥有包括沈夕在内的六名研究员。而实验室目前正在搞的项目比较“多元化”。除了对AQP4水通道蛋白的进一步研究之外,脑包虫的免疫逃逸作用以及MRI的内科治疗应用就是这个实验室目前在进行的所有研究项目了。 而在挑选研究员的时候,沈夕还专门挑选了三名有丰富生物遗传学研究背景的研究员入组。原因也非常简单——“未来的医学必然是建立在生物科学上的医学,要想在这个领域发展,当然得招有相关专业背景的研究人员。” “行。”孙立恩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这个要求,相关的科研资金可以向学校甚至医院申请。实在不行,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先垫钱搞也没关系。 如果用不上,那大概也就是一个月内把百十来万扔进了水里。当然,这种花钱法孙立恩自己得肉疼好一阵子。可万一用上了,那就是能起到重要作用的重大科研项目。 更不用提中间能拯救多少条性命了。 反正买房子也是爹妈掏的大头。拥有七百多万存款,并且现在从学校和医院一共拿着两万五月薪的孙立恩决定,用个大劲搞一波。 拿着学校的工资,那就总得做点贡献出来。孙立恩觉着现在自己也没有教职,实验室要是再不派上用场,那以后怕是自己晚上都得睡不好觉。 拿钱不办事,这是非常非常需要被鄙视的陋习。 · · · 下午出了半天门诊,孙立恩接连看了好几个皮肤病患者。 皮肤病也是疑难杂症的一个大类。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患者,孙立恩也只能建议对方退了自己的号,然后去皮肤科重新看看。只有少数一部分病人,孙立恩则会进一步开出免疫学方面的检测要求——然后要求对方退号,去风湿免疫科找帕斯卡尔博士或者其他人看病。 目前按照孙立恩和其他几个科室大主任们达成的“共识”,综合诊断中心主要接诊有长期误诊史、或者属于121种罕见病目录中疾病的患者。同时也接受从本院或者外院,转院而来,需要尽快作出诊断以指导治疗的病人。 同时,综合诊断中心依旧保持了和急诊科的密切合作。急诊方面碰到了需要紧急治疗,但无法给出明确诊断的病人时,也可以考虑请综合诊断中心会诊,甚至在患者生命体征稳定的情况下把人直接转到孙立恩这边来。 现在的综合诊断中心代表着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的诊断和治疗天花板——综合诊断中心和四院的重症医学科,就是整个四院和死神扳手腕的底气来源。 -22 D-day(下) 因为云鹤消息而忙活起来的,不光是孙立恩和他的实验室而已。 非典留给中国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孙立恩的手机上开始不断的接到了以前的高中甚至初中同学们发来的消息。 说起来,这些平时和孙立恩不怎么联系的同学们发消息的风格都差不多。他们会先发个网络上的新闻链接,然后小心翼翼的在后面跟上一句“这个事儿……是真的么?”之类的问话。 一个下午,孙立恩光顾着给人回消息了,虽然回复的消息也没什么新意——一个“具体情况还不确定,得等进一步通知”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最后干脆毫无诚意的粘贴复制。 作为一名不在云鹤本地的医生,孙立恩就算有天大本事,想要隔着上千里路看到云鹤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是不大可能的。现在,除了和其他普通人一样等待国家卫健委专家的调查结果之外,孙立恩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查了一下,院内收治的病人中,有过云鹤旅居史的,目前有发热症状的病人一共有三位。”结束了下午的门诊后,孙立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到了黄文慧主任的电话,黄主任在电话里用很快的速度说道,“病人目前的情况都比较稳定,他们对常规的抗感染治疗有反应。我觉得应该不用送样本去你们中心查mNGS。” “黄主任,今天上午宋院才强调过。”孙立恩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凡是符合条件的病人,都得送到我们这儿来查基因。宁杀错不放过嘛——你又没有什么系统外挂,一眼就能看出来病人没问题。反正检查也不花钱,你甚至不怎么需要和病人沟通,采了样送过来就完事儿了呗。”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于孙立恩的态度,黄主任嗤之以鼻道,“我们呼吸科的病人,样本有那么好采啊?采样过程中的气溶胶要不要防护?搞肺泡灌洗这么痛苦,要不要和病人沟通?” “那您就换个说法呗。”孙立恩也不跟黄文慧正面对线——反正对线肯定是对不过的,说不定还要被黄主任惦记甚至记恨上一年半载。“你可以跟病人说,这是咱们院里的新检查手段嘛。检查本身对明确病情很有帮助——而且还不收钱。” 大部分病人,尤其是住院病人对于新的“检查项目”都不是太配合。不过这个仅限于“自费”项目。对于住院的病人而言,只要对治疗病情有积极帮助,那就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而当这个检查项目变成“免费”的时候,患者们往往会更加积极一些。 “还可以跟他们说,这个检测目前还是试运行阶段,有名额限制的。”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继续出着馊主意——反正跟病人沟通的也不是他自己。“一个科室只有三个名额,你打算把名额给他们……反正哪怕是忽悠,也先让人做了检查再说嘛。” “你小子就不该当什么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就算隔着电话,孙立恩也能感受到黄主任朝着自己翻的巨大白眼,“你就该去做销售——就凭你这个忽悠人的本事,当个销售那肯定比你现在赚得多。” “黄主任,我这可是诚心诚意给你帮忙呢。”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其实……你们手头上要是有些摸不太准情况的病人,也可以考虑趁机一起送样本过来检查啊。没有云鹤旅居史也不要紧,就说他们和具有云鹤旅居史的病人在同一个病房嘛。” “这倒是个好主意。”黄主任想了想赞同道,“要薅宋院长的羊毛,这个机会难得。” “当然,数量也不能太多。”孙立恩轻咳了一声提醒道,“送个一两个样本过来,宋院长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啥。可要是数量太多,那后果就只能黄主任您扛了——小孙我腰细肩软,院长一怒我可扛不住。” “还扛不住呢。”黄文慧冷笑两声,“全四院你就你一个敢在洁净室里摘口罩。你都快活成传奇了。” “您就算把我的黑历史扯出来,薅羊毛的事儿也只能您自己顶上去。”孙立恩当了半年多主任,别的本事没学多少,臭不要脸的能耐倒是见长。“采样的时候记得让医生们做好防护啊,我记着院感那边搞了好多正压的防护面屏,不行您就去搞一点来嘛。” · · · “新闻你看了吧?”等下了班回到宿舍里之后,胡佳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她今天休息,不用去手术室里值班。“云鹤那边的事儿好像挺严重的。” “我今天已经被以前的熟人们用微信轰炸了一天了。”孙立恩只觉得自己头大如斗,感觉好像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云鹤——而自己却又不在云鹤。 这个差异让他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烦躁感。 “所以呢,情况怎么样?”胡佳穿着围裙坐在餐桌上,看后越过孙立恩看了一眼远处的房门,“沈夕今儿怎么还没回来?他又加班呢?” 胡佳这段时间偶尔会来孙立恩的宿舍做顿饭。做或者不做,主要取决于她当天有没有时间,或者做饭的心情。而做出来的成果往往也有沈夕的一份——对于这个一门心思搞科研,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无暇兼顾个人生活的年轻小学弟,胡佳多少有些同情。 既然路是自己选的,那咬碎了牙也得坚持下去。沈夕的工作对孙立恩有积极帮助,因此偶尔做一顿饭带上沈夕,这也算是胡佳给孙立恩帮忙了。 “他这几天估计是没时间回来咯。”作为让沈夕突然加班的罪魁祸首,孙立恩端起面前的莲藕排骨汤喝了一口,然后舒坦的伸展了一下四肢,“有个很着急的项目,我让他先去搞了。估计整个实验室里所有的现行项目都得让路。” “什么项目这么着急?”胡佳端起面前的汤碗也喝了一口,“这么着急的项目,资金从哪儿来?” “设计PCR引物。检测对象就是这次云鹤的那个病毒。”孙立恩答道,“走正常流程申请资金来不及,我先垫上。” “垫钱没事,别搞到咱们自己日子过不下去就成。”胡佳放下汤碗想了想说道,“这次的问题这么严重?” “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不管它严不严重,我们提前搞这些准备工作总是不会错的——大不了就我自己损失点钱而已。” -21 D-day(上) 根据有关部门的通报,云鹤海鲜市场目前已经全面停止营业,并且开始进行彻底的消杀工作。 昨天晚上,在喝完了排骨藕汤后,孙立恩在手机里看到了依旧热闹的云鹤。无数人聚集在江边步道上,一起倒数,然后欢呼拥抱欢迎新年的到来。 孙立恩在心里犯着嘀咕,但愿这次和以往一样也只是虚惊一场。 如果真的有一种和SARS一样凶险的病原体,正在人群中悄然传播……孙立恩咽了口口水,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新年的第一天,孙立恩依旧需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上班。而今天的工作比之前更麻烦一点。 新的毕业生将在六月来到各个科室工作。而在一月,各个科主任们就要拿出今年的招聘目标和计划了。 对任何一个科室而言,想要好好发展下去,就必须得有一个健康的人才体系。而这玩意,现在是整个综合诊断中心最大的短板。 “咱们缺的人太多了。”张智甫教授早上就开始和孙立恩一起头疼,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了中午饭点前后。张教授这才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停了下来。“皮肤科这边光转科也不行吧?好多病人都是长期误诊或者没有明确诊断的病人。让他们去皮肤科继续就诊,效果不一定好。” “皮肤科的发展基本都和医美绑在一起。人家自己干着收入又高,前景又好。谁要来咱们这儿苦哈哈的当个诊断医生啊?”孙立恩叹了口气,“问题是,咱们还不能单纯只要个皮肤科的医生就行。水平还得高……这就更难了。” “那皮肤科可以先放一放。”张教授换了个画风,“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遗传病咨询?” “这个我觉得可以。”孙立恩想了想,然后说道,“遗传病这方面咱们不说有优势,至少有开展的底气——儿科那边我和钱主任碰过了,他们现在的压力很大。要是能解放出一部分日常任务给综合诊断中心,他们倒是能舒服些。” “这也不能招刚毕业的学生,得去其他医院挖人。”张智甫教授琢磨了一会后叹了口气,“我回头跟云鹤的老朋友们联系联系吧。看看能不能挖些现成的人手过来。” 综合诊断中心的模式决定了它不可能和其他科室一样,光靠着科主任和几位副主任,就能完成全部的培训和人才储备体系构建。孙立恩自己只是能看见状态栏而已,他又没有什么隔空灌顶传播知识的能耐。 “我觉着吧,你现在的实验室可能是个突破点。”张智甫教授临走的时候说道,“咱们要招临床能力强的医生,说不定可以在这种地方想想办法?” · · · 广发英雄帖,汇聚天下英豪这种事情,不光需要看英雄们能不能收得到帖子。更重要的,还是得看自身的名头够不够硬。 和张教授再次见面讨论的时间被定在了下午的五点。孙立恩匆匆扒拉了两口盒饭之后,换上白大褂往急诊大楼走去——他今天下午还是要出门诊的。 “孙主任,麻烦您给加个号吧……”刚到门口不久,孙立恩就听见了门外响起的哀求声。而这个哀求声音顿时让孙立恩浑身上下都不好了起来。 孙主任的号一天放出去八十个,挂他号的人一般一天就三十来个,其中二十七八个都得转诊到其他科室去然后退号。 这种情况下还要加号?孙立恩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挑衅。 “号都是有的。”门口的护士也发现了这里有异常,然后赶紧过来把人领进了综诊一科的诊室里。孙立恩看见了一个老人家,带着一个大约20来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你先带人去挂号。”孙立恩让护士给这位看上去七十过半的老人家帮帮忙,而自己则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小姑娘。 “医生……我难受。”比孙立恩小六岁的“小姑娘”咳嗽了两声,然后深呼吸了一下。随后这深呼吸就带来了一阵肉眼可见的疼痛——她的脸瞬间就白了下来,同时还伴随着明显的痛苦表情。 “你先别着急。”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患者的状态栏一目了然——她有非常严重的疾病。但……这疾病和孙立恩印象里的那个表现的好像……不大一样。 看上去她状态还不错,而这个疾病症状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八天……似乎已经进入了慢性期。 为了让患者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孙立恩开始了问诊。 “你哪里不舒服啊?”孙立恩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并且把椅子往左边稍微偏移了大概十度左右。这个姿势能保证万一情况有变,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病人身旁然后开始施救。 “我咳嗽,咳嗽了好长时间了。”这位名叫于娟的小姑娘浅而快的呼吸了几下,然后勉强说道,“去了好几家医院都看不好……附属医院的医生让我来您这儿看看。” 一边说着,于娟一边拿出了厚厚的一沓报告和病历放在了桌子上。看见孙立恩开始翻看病历了,她才继续补充道,“一个月以前,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心悸,而且右肋这边也在疼……” 按照于娟本人和病历上的记录,孙立恩大概明白了这一个月来发生了什么——从当地县医院到地区医院,从宁远市医院到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四家医疗机构同时出现了严重的误诊情况。 11月30日,患者进入县医院急诊科。主诉症状是心悸、右季肋区疼痛,活动后疼痛加重。在县医院先后拟诊为“胆囊炎”、“肾结石”。县医院对于娟进行了五天的抗炎和对症治疗,但患者病情并无好转,同时还出现了咳嗽、咳痰、痰中带少许粉红色血液的情况。 12月5日,患者来到所在地的地区医院就诊。经过X光胸片和CT检查后,被诊断为“胸膜炎”。输液三天后患者症状没有改善,胸痛呈持续性隐痛,以右侧为明显。 12月8日,患者来到宁远市第三中心医院呼吸科住院治疗,经过X光、彩超和CT等相关检查后,被诊断为“细菌性肺炎”。随后第三中心医院的医生对她进行了头孢哌酮舒巴坦呐、加替沙星等药物的静脉滴注。治疗一直持续到了12月17日,患者病情没有明显好转,并且在当天自动出院。 17号到27号的十天时间里,她一直按着第三中心医院的处方在所在地医院继续治疗,但治疗依然没有效果。二十八日,她再次来到宁远,并且选择了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 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将于娟作为“肺炎”患者收治入院。使用头孢哌酮舒巴坦钠、阿奇霉素、加替沙星以及止血对症支持处理。持续三天后依旧没有效果。今天上午,接诊她的医生向她建议,“你去四院看看吧,就去综诊一科找孙立恩主任。” 于是,她就和自己的祖父来到了孙立恩面前。 -21 D-day(下) “体温……37.5摄氏度。”孙立恩先让于娟量了量体温,随后问道,“你发病之前去过云鹤么?治疗了这么长时间,最近是感觉情况更严重了?” “我没去过云鹤。”于娟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现在感觉喘不上气来,心慌的感觉更强了。疼的也更厉害……”她再次咳嗽了几声,然后说道,“我前两天咳嗽的时候,痰里有黑色的血了……” 就在于娟诉说自己情况的同时,她的祖父也匆匆赶回了综诊一科的办公室。在一旁听完了自己孙女的病情描述之后,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夫……这个能治么?” “我要是现在拍着胸脯跟你说这是小问题,那肯定是在忽悠你。”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不过既然之前连续好几家医院的治疗效果都有问题,那说明他们的诊断大概率是看走了眼咯。” “我看娃现在一咳嗽就吐血。”老人家继续问道,“这不会是肺痨吧?” “如果是肺结核,那反而容易了。”孙立恩摇了摇头,“她的症状和肺结核不一致。”一边说着,孙立恩一边开出了血常规,心电图检查和急查胸部CT的单子。想了想,然后又加了一个心脏彩超进去,随后嘱咐道,“除了CT之外,其他的项目直接去急诊科抢救室做。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你们做了CT之后就赶紧过去。” 她的症状虽然表现的不典型且不够紧急,但这症状确实也属于“不典型”中的经典。孙立恩决定还是缩短一下诊断步骤和时间,明确了诊断之后赶紧把人转到呼吸内科去。 · · · “孙主任,刚才那姑娘是什么病啊?”在爷孙俩离开了诊室之后,刚刚去帮忙挂号的小护士好奇的推门进来问道,“我刚刚听那个老人家说,他孙女不知道被什么感染了,连续治了一个多月都没好。” “具体的诊断还得看报告。”孙立恩答道,“不过连续用了一个月的抗生素都没用,那至少说明她的问题应该不是细菌感染。” “不会是云鹤那边的吧?”小护士压低声音问道,“云鹤本地确诊了二十多个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呢。” “刚刚问过了,不是。”孙立恩当然不能说什么“状态栏没有糊我一脸高传播风险警告所以肯定不是”之类的话,他只能另外找借口说道,“我看了她这段时间做过的CT,肺上没有典型的磨玻璃影病变——倒是有点叶片状渗出。” 叶片状渗出是比较典型的肺部炎症变化特征,如果再考虑到CT上显示的少量肺部积液,且积液的CT值和水CT值一致,真要诊断成“肺炎”或者“胸膜炎”倒是完全没有问题。 这让孙立恩有些无奈,难道其他接诊的医生都是钛合金打造的脑壳不成?就算CT图像完全符合症状的特征——可长达一个月的抗菌治疗无效,难道就不应该考虑考虑其他因素? 这头也太铁了。 “所以……她的问题不是感染?”护士有些诧异,“那这个发热和咳嗽就是其他原因咯?” “对。”孙立恩言简意赅的答道,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了电话,“呼吸内住院部是吧?我是综诊一科孙立恩,你们住院部现在有床位没有?我这边碰了一个病人,应该是个肺栓塞。” 肺栓塞的病人最典型的症状是呼吸困难、咳血、胸痛“三联征”。但会表现为这种“三联征”的临床病人大概只占到肺栓塞病人总数的不足30%。 于娟的病情被多次误诊,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作为一名22岁的健康女性,于娟并没有创伤、手术、长期卧床史,或者心功能不全、恶性肿瘤、深静脉血栓生成等高危因素。接诊医生没有第一时间考虑到肺栓塞确实是情有可原。 不过在孙立恩看来,都持续一个月了还坚持一开始的诊断,这往好了说都算是固执己见。要说的难听一点,教条主义和脑子有坑都算是非常贴切的说法。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就在孙立恩准备摸出手机来看看文献的当口,于娟和她的爷爷重新回到了诊室里——于娟自己坐在轮椅上,面色不太好看。 “大夫,这是检查结果。”于娟的爷爷小心的把孙女的轮椅放在一旁,自己则快跑两步冲到了孙立恩的办工桌旁边,然后递了几张单子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说道,“CT那边说是片子出来要等到下午,但是现在您这儿就已经能看到结果了……” 孙立恩快速展开了心电图检查单,然后在上面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证据“T波倒置”。 不光如此,心脏彩超也给出了一个更加直接的提示“左心室稍大,心脏收缩及舒张功能正常;肺动脉内径增宽,三尖瓣、肺动脉瓣少量返流。”同时,胸腹彩超同时还提示“左侧胸腔内有少量积液声像”。 影像科的检查结果则保持了和其他几家医院一致的风格,“患者左肺上叶舌段及下叶片状渗出及实变影;左侧胸腔少量积液并左肺下叶部分压迫性不张。考虑细菌性肺炎,胸膜炎,请结合临床。” 如果接诊的医生自己不看片子,不动脑子,认定为肺炎确实也挺正常。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对于娟的爷爷说道,“你们现在得马上住院,呼吸内科那边我联系过了,可以接收……”他看着于娟爷爷的表情变化,连忙补充道,“她这不是肺炎,也不是肺痨或者胸膜炎。” “那是啥?”于娟的爷爷脸上见了点汗,他紧张的问道,“这个要不要紧?” “不治的话,会很麻烦。”孙立恩说道,“但是现在开始治疗也不算晚,我们医院的呼吸内科水平还是很不错的——她得的病是肺栓塞。” “肺……栓塞?”于娟的爷爷皱着眉头念叨了两句之后问道,“这是啥病啊?” “就是肺里的血管里有血栓。”孙立恩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肺里的血管有个栓子,结果血流不过去了。”他指着彩超上“肺动脉内径增宽,三尖瓣、肺动脉瓣少量返流”的地方说道,“里面的血管堵住了之后,这血过不去就只能反流回来。还好看起来情况还不太严重,积极治疗之后是能有很大改善的。” -20 D-day 一月二日,天气,晴。 今年的宁远气候不知道到底算是怪还是正常。往年那种严重冰雪天气倒是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长达两个月的无降水天气。 没有降雪,天气干燥。这种环境非常容易引起上呼吸道感染、咳嗽咳痰以及支气管炎的发作。 由于有了关于云鹤方面的消息预警,四院呼吸科目前竭尽全力腾出了三个单间出来。这些单间将专门用于有云鹤旅居史的,表现为发热和呼吸道症状患者的收治。 在综合诊断中心的mNGS检查报告出炉之前,这些患者都需要在负压单间内接受观察和治疗。 这个政策在院内执行的时候,不出意外的遭到了患者的批评和不配合。光是昨天到今天两天,院办就收到了超过八个患者投诉。除了三名被隔离的患者投诉以外,剩下的五个则是其他未被隔离的病人投诉——他们觉得医院大惊小怪。 院办早就接到了宋文的指令,对于这方面的投诉基本都不作回应。但该有的通报还是有的——两天八个投诉,黄文慧主任认为目前自己的血压至少得到160左右。 孙立恩这边的mNGS检查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们压力也大的要死。机器自从去年五月左右安装到两天前为止,一共只动用过不到二十次。七个月的时间中,设备只启动了不超过二十次。这种应用强度曾经一度让这些被招聘来的专业人员担心自己可能会被炒鱿鱼。 现在他们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炒鱿鱼了。恰恰相反,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孙主任,这个强度实在是有些太大了。”负责主管这个三级生物实验室的主任,是沈夕的同门师兄,曹鑫博士的直系师弟计伟。主管这个实验室,是计博士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他非常好的继承了曹博士细心且爱操心的特点,同时还有一些沈夕平时认真较劲的特征。 这不,实验室高强度工作的第二天,计伟就找到了孙立恩的办公室里,并且非常担忧的提出了自己的担心,“人的事情好解决,实在不行我们这个月安排一下三班倒。可机器是需要检修和维护的,这么高强度的使用下去,机器可能比人先扛不住。” “机器就是拿来用的。”对于计伟的担忧,孙立恩并不怎么担心,“这种强度就扛不住了?反正你放心,只要不是故意认为损坏,就算是用坏了我也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我是觉得……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改变改变检测的方案?”计伟对于孙立恩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可以外——反正这是院长的要求。但他觉着自己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提高效率,“现在这个强度还算跟得上趟,以后要是检测的病人多了,或许咱们可以把病人的样本混在一起,批次检测?” “你这不是胡搞嘛。”孙立恩对这个提议非常不满,“现在搞检测是为了什么你也知道。你把需要检测的病人样本混在一起,到时候真有阳性,我们怎么鉴别?” “完成一次检测,需要最少六小时。”计伟认真道,“现在我们一天最多最多检测四个样本。目前这个情况下,想要给院内所有病人测一次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把检测范围缩小到仅检测呼吸内科的地步,七十八张床位都测一遍也需要十三天时间。如果这个病原体的致病能力和SARS接近甚至相等,那光靠mNGS检测是不可能赶在发病前就把所有的患者都查一遍的。但多人混合就不一样了。十甚至二十个病人的样本混在一起进行检测,一旦测出了我们要找的冠状病毒基因特征,那就把这些病人再分组测序。只需要一天时间,我们就能重新找到病毒携带者。”他双手扶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盯着孙立恩道,“咱们医院里只有一台mNGS,在相关的核酸检测试剂盒被设计出来之前,这是最保险同时也最有效率的方案了!” “现在……先按照咱们一开始的既定计划执行。”孙立恩被说动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这种疾病快速蔓延,检测需求爆炸性上升的话……计伟的方案就是唯一一条可能保证检测效率和时效性的方法。但孙立恩现在并不准备就气动这种方案,“现在的检测主要是为了保证院内接诊的病人安全。如果以后有这种情况发生,那再转用你的计划。” 现在院内推行mNGS检测,主要靠的就是“骗”。忽悠有云鹤旅居史的病人们积极接受检测,一方面是仗着它免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检测确实对感染非常有帮助。要混合检测……免费倒是依旧免费,可这样就意味着不能用这种方案来忽悠病人们配合了。孙立恩目前暂时不打算这么搞。 黄文慧主任还打算接机薅两把宋院长的羊毛呢。 · · · “事情比我们预想中的要棘手一点。”和刘堂春当面汇报了mNGS的检测调整方案后,老刘同志先没有表态。他对孙立恩说起了其他问题,“专家组已经到云鹤了,这个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云鹤那边的情况……很糟糕?” “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我们不知道当地的情况究竟有多糟糕。”刘堂春叹了口气,“这话别往外说,就咱们爷俩唠两句。” 刘堂春是真的在发愁,他最惆怅的就是每天都能从自己的老朋友那里听到坏消息。 今天份的坏消息是,地方上的同志们对于这场疫情的态度……太谨慎了一点。 如果是做科学研究,那么对事物制定一个非常谨慎和严格的标准是非常有必要且必须的。标准不够严格,会导致大量的无关数据干扰出现。采集和分析这些数据,一方面会占用相当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科研资源,导致急需分析的数据被无效数据掩盖。另一方面则会导致整体数据出现偏差,从而误导研究者得出有偏差的,甚至是完全错误的结论。 可现在,云鹤地区要面对的不单纯是一个科学研究的问题。他们需要面对的,是一种可能和十几年前的SARS接近甚至一样强大的病毒。而对于这种病毒,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这不光是科学研究问题,这同时还是公共卫生问题,是城市管理问题,甚至更加拔高一点,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社会保持运行,和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哪个更加重要的根本政治问题。 -19 D-day(上) 云鹤方面进行了第二次主动情况通报,目前全市一共报告有59例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患者。其中重症11例。暂未发现人传人的证据,也没有报告医护人员感染。 自从昨天和刘堂春聊过之后,孙立恩看待这个数据的眼光顿时变得……奇怪了起来。一方面,他确实不希望看到确诊数据大幅上升。但同时,他又期望当地能够快速厘清具体感染情况,让这个传染病尽快得到控制。 从主观感觉上来看,孙立恩觉得这次的病毒表现似乎并不如当年的非典那么可怕。当年的非典可是一口气能感染整整一个楼层甚至整个公寓楼的可怕病毒。 但从客观上来看,孙立恩并不认为这种判断是正确的。人类冠状病毒目前一共有六种,前四种虽然传播力度不小,但大多数只能引起普通的感冒症状。而能够引起SARS和MERS的另外两种冠状病毒,则分别具有较强的传播力和高致死率。 MERS致死率约为30%,而SARS的致死率约为10%。根据现有的数据来看,MERS冠状病毒的基本传染数R0小于1,而SARS冠状病毒的基本传染数R0则在2~5之间。 基本传染数R0是一项公共卫生研究和病毒领域的重要参数。它能够直观的体现出各个病毒的传播能力和持续传播效应。当R0大于1时,意味着病原体将在人群没有针对性保护的情况下增加感染人数。而当R0小于1时,病原体的传播将呈自限性并且逐渐在人群中消失。 R0=2,意味着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平均一个感染者会传染至少两名健康人。 MERS病毒的R0低,倒不是因为死亡率过高而导致大量携带者在感染他人以前就已经死亡。事实上,就算是死亡率高达70%的埃博拉病毒,其基本传染数R0都在2.3左右。MERS的R0之所以小于1,大约在0.6左右。这种差异主要是因为这种病毒体表现出了明显的代际传播能力下降。 作为一种冠状病毒,截止到目前为止,MERS病毒尚不具备第五代人传人的能力。这种病毒的传播能力会随着代际传播而出现明显下滑。因此可以认为,MERS病毒属于“有限人传人”的一种病毒。它并不会对广大人民的生命造成严重威胁。 而SARS病毒则属于可以“持续人传人”的病毒。它并未出现代际传播能力下降的表现,并且会持续在人群中进行传播。 现在的问题在于,所有人都对这个正在云鹤地区悄然传播的病毒一无所知。因为缺乏足够的数据,无法判断其是否具有人际传播能力,也无法判断它会不会和MERS病毒一样出现代际传播能力下降的情况。 而孙立恩的担忧也就来源于此——和第一次通报比,三号的通报增加了32名患者。从12月31日至今一共四天,患者确诊人数只增加了一倍多一点。这意味着要么这个新发现的冠状病毒传播力极弱,其R0远小于1,要么意味着……还有大量的病人并未被发现并确诊。 当一件事情有可能变得很糟糕的时候,那大多数情况下,它确实会变得很糟。 在琢磨明白这个事儿之后,孙立恩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糟糕了起来。 但愿在一线的工作人员能够尽快完成对这个病毒的全基因组测序,这样至少还能让没有拿到病原体的研究人员和医生们,对这个病毒有一个大概的认识。 · · · 下午,韩文平突然出现在了孙立恩的办公室里。看得出来,这几天韩主任的压力不小——他脑袋上的头发多出了不少白毛。 “孙主任,我有事儿请你帮帮忙。”韩主任坐在孙立恩面前的凳子上,神情严肃,“我记着你跟裕华集团那边挺熟的对吧?” “我和沈总是有些……交情。”孙立恩上一次见到沈轻眉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但既然韩文平这么问了,他只能先把话给应下来再说,“您找裕华有什么事儿?” “我们要采购一批口罩和防护衣,数量大而且要的很急。”韩主任叹了口气说道,“目前的情况不太乐观,我们以前的那些供货企业几乎全都进入休假了。有一家还没放假,但是仓库里的备货也根本不够。” “可裕华……他们旗下就只是有个制药三厂吧?”孙立恩问道,“制药厂也没有口罩生产啊?” “自从和武田扯上关系之后,裕华就一直在往医疗器械方向发展。他们现在有两家厂子,负责生产无菌敷料和防护服的。”韩文平又叹了口气,“我这现在也确实是找不到能够供货的厂家了,要不然这种事情肯定得先过招标才行。” “那……我问问?”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事情上帮到什么忙。沈轻眉这个人虽然挺重情义,但很明显,她是个非常合格的商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企业家。 孙立恩真不觉着自己在沈轻眉面前还能有什么“面子”存在。 “问一问吧……”韩主任再次叹气,“现在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和裕华的销售部那边沟通了好多次,都让人不阴不阳的给顶回来了。” “那我现在问。”既然说到了,那就赶紧去搞。孙立恩直接拨通了沈轻眉的电话,然后接过了韩文平同时递来的采购要求。 电话还没接通,而看到采购要求后,孙立恩自己顿时一惊。 这个采购量绝对不能算小,绑带式医用外科口罩需要二十万个,挂耳式需要五万个,N95或者KN95级别医疗口罩需要五万个。同时,四院还要采购八千套防护服和五千套正压式头套以及相关配套设备。 这笔采购单总价超过一百六十万。 看到这个采购价格的时候,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困惑——一百六十万的单子,就算企业再怎么大牌,也不至于销售部门对此毫不在意。和医院签订供货协议,对任何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厂商而言都是大事,这往往意味着以后源源不断的订购单。 在孙立恩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电话接通了。而听完了孙立恩转述的采购要求后,沈轻眉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小孙,不是姐姐不给你这个面子。但是这个单子……我们没法按照你们的要求做。” -19 D-day(下) 沈轻眉帮不上忙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价格不合适。 事实上,四院的采购计划中,这些急需物资的购买价格比市场价都有上浮,而且上浮的幅度还不算太小。 虽然一百六十万的销售额对整个裕华集团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毕竟是个好事儿——只盯着大生意而懒得去搭理这种规模销售的公司只存在于梦里。有钱赚才是所有公司的根本动力。 沈轻眉很为难,最为难的地方在于,她没办法明确告诉孙立恩自己决定惜售囤货的原因。 裕华集团在云鹤有一个办事处和一个研发中心。根据研发中心那边反馈回来的数据,沈轻眉惊恐的发现,当地情况似乎远比她所能预料到的更糟糕。 当地的医院门诊最近开始出现了人流潮。虽然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工作的人们趁着假期去看病。但根据他们的观察,这个人流比往年是有所增加的。 而更要命的是,在已经明确有一种未知传染病正在悄然传播的前提下,云鹤的大部分地铁、公共交通枢纽和人群聚集区的工作人员却接到了“不得擅自带上口罩”的通知。原因是担心引起社会恐慌。 在临近春节的时间节点上,一旦出现社会恐慌,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能够理解当地决策部门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沈轻眉就会毫无保留的相信对方是正确的——在传染病面前,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算过分。更何况……现在看起来,云鹤地方似乎正准备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这种新出现的病原体自己就会“神奇般的消失掉”。 就像当年的SARS一样。 沈轻眉并不是医学领域的专家,更不是研究病毒的学者。但她很清楚,把希望都交给老天爷,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决定。中国人从来不会把希望交给上天去决定——这不是我们的风格。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作为一名中国的企业家,在发现自己生活的土地可能正在面临巨大挑战甚至风险的时候,沈轻眉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我只能这么跟你说,这批货我也没打算赚钱。甚至我还打算贴钱进去。”沈轻眉思绪万千,但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着急要防护物资,我能理解。但是这个量真的给不了。我们公司的仓库从1号开始就只进不出了。”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问道,“那……你们现在的储备够么?” “在事情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准备到底够不够。”沈轻眉沉默了一会后说道,“这样吧,我能让仓库那边调一点货过去,但是大概只能完成你们订单需求的一半左右。更多的物资,我必须留下来……”她的声音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留下来这么多物资到底对不对,但是我觉着,这个事情应该做。” “沈姐,在商言商。”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我的实验室正在积极研发针对这种病原体的PCR引物,以后可能会搞成试剂盒用于快速检测。实验室研发有风险,这个风险我们来承担。而之后如果要推开使用,就需要有资质的企业来合作——您这边有资源么?” “有。”沈轻眉毫不犹豫的说道,“三厂独立成了裕华生物之后,去年刚刚投产新建了一个快检的试剂盒车间。主要是生产检测非洲猪瘟试剂盒的。车间通过改造就能够满足生产人用试剂盒的硬性指标,不过人用试剂盒的申请这个就得重头做。” “那也许之后我们还能达成其他的合作。”孙立恩松了口气,联系投产的这个事情沈夕催了他足足两天,但在自己什么东西都还拿不出来的前提下,怎么去说动那些生物企业转型生产这种试剂盒……孙立恩一点想法都没有。要是家里的中富涉足生物领域,他都有心思让自己家来搞试剂盒。 还好今天跟沈轻眉打了个电话。孙立恩挂了电话之后有些为难的对韩主任说道,“裕华那边正在大量囤积物资,具体为啥不知道。沈总的意思是,采购单子上的物资,可以给咱们一半。” “这就太好了。”没想到韩主任不光没有沮丧,甚至看起来还很开心的样子。他对孙立恩郑重道,“现在这个时候,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韩文平顿了顿提醒道,“如果要搞产学研合作的话,孙主任你是不是得先和宋院长打个招呼?” “对哦……”孙立恩恍然大悟,他还真没往这个方面去想。 · · · “PCR引物?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搞的?”在得知孙立恩的实验室偷偷摸摸的的开始搞了这个事情,宋院长表现得非常惊讶,“病原体都还没搞到,你们现在搞的是哪门子的研发?” “搞引物也要提前准备嘛。至少沈夕是这么跟我说的。”孙立恩解释道,“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既然沈夕这么说了,那我肯定全力配合他。” “有时候我是真搞不清楚,这个实验室到底是配给你的,还是配给沈夕的。”宋院长当然知道孙立恩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她着实没想到,孙立恩居然会这么使用学校配给他的研究机构。 孙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说道,“我觉得,这种宝贵资源还是得交到最有能力利用它们的人的手里。比起我,沈夕明显更能让这个实验室发挥作用——您要让我去主导这个引物的开发,那小孙我可就头疼死咯。” 宋文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总比实验室过两年,拿不出结果然后学院得想办法收回的强。”她对孙立恩道,“你回去之后让沈夕那边尽快把报告打上来,申请应急科研项目。” “应急科研项目?”孙立恩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让人感到陌生的词汇,“这个……现在就申请?” 孙立恩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这种陌生的病毒会不会造成广泛传播还得两说,怎么就到了申请“应急科研项目”的地步了? “要做两手准备。”宋文认真道,“如果没用上,那这些经验就可以作为储备技术留下来。如果用上了,咱们学校甚至整个宁远宋安的力量都会向你们倾斜。而我只有一个要求……”她顿了顿说道,“如果真的需要你们拿出东西来,那就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克服一切困难,为了祖国和人民,把这块硬骨头给我啃下来!” -18 D-day 互联网时代的人们对于某一样事物的关心是有时限的。当云鹤地区的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发展到第六天的时候,会继续关注这个消息的人就少了许多。 而互联网上的人们转而去吃外国军队领导人被暗杀的瓜时,孙立恩和沈夕以及整个实验室的所有研究人员正坐在实验室里,焦急的等待着一封邮件的到来。 根据刘堂春和宋文在疾控中心的“消息源”的描述,并且经过两人努力的交涉后,疾控中心同意把他们拿到的样本分析数据进行分享。 当然,疾控中心也明确说了,他们2号晚上才拿到了样本。虽然在拿到样本后三个小时就完成了人冠状病毒实时荧光定量RT-PCR检测阳性的结果,但“检测结果并不一定准确,无法确定样本中的病毒就是云鹤其他病人所感染的病毒”。 孙立恩今天没出门诊,他早上八点多得到了刘堂春的通知之后,就直接赶到了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和其他匆匆赶来的实验员们一起,等待着那封即将到来的e-mail。 疾控中心要对首批所有标本进行序列测定,并且需要在随后过程中取得病毒的全长基因组序列。 这批基因组序列,将指导孙立恩的实验室马上展开引物设计。虽然未必就能设计出非常好用的,准确度极高的引物,但这至少意味着实验室工作可以展开了。 “之后我们会积极和卫健委以及云鹤那边的医院合作。”对于设计出的引物缺乏对比和实验机会的问题,张智甫教授拍了胸脯,“豁出我这张老脸去,就算是抢,也得给你们抢来些样本!” 陈天养也向孙立恩和宋文保证道,“云鹤那边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只要能送的出来,样本肯定就能往咱们学校送一份。” 张教授和陈天养两个人在云鹤都属于名头很大的医学专家。他们的保证确实很有力度。但孙立恩的实验室目前只是BSL-2级别。为了对这种未知的病毒展开足够有效且安全的研究,经过院领导研究同意后,这一批样本将被送到宁远医学院的四级实验室里进行存放和研究。 宁远医学院的四级实验室也是孙立恩有底气,有意图申请样本的主要原因。全国一共就两家四级实验室,除了云鹤本地有一座以外,另一座就设在宁远。就连首都和沪市,都没有这么高级别且先进的实验室。 晚上九点二十分钟,八个大男人蹲在电脑前面,就像是很多年前蹲在电视前等着看一场关键重要球赛的人们一样。但这一次不同的是,现场并没有什么期待的氛围,所有人都很紧张。 九点二十七分,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刷新邮箱页面后,孙立恩等人突然都站了起来。而沈夕则干脆从自己的凳子上摔了下来——他连滚带爬的冲到了电脑前面,然后操控鼠标,打开了那封刚刚发来的邮件。 “云鹤样本全基因组测序”这是邮件的名称,而邮件内除了附件以外,只带着一个词——“加油”。 沈夕用有些颤抖的手快速把邮件进行了群发,实验室内的所有人都确定自己的邮箱内收到了这条意义重大的邮件后,他才看了看孙立恩,并且用眼神催促着实验室的“大老板”说些什么。 “各位,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孙立恩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在场的党员,请举手。” 空气中竖起了七支胳膊,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孙立恩。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我给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为了国家安全,为了人民的生命健康,用最短的时间,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 · · · 孙立恩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领导。至少在科研领域和鼓舞人心方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他不擅长在科研领域身先士卒,也不擅长指点别人的研究成果,更无法评判一个研究项目是否需要调整方向。同时,他也不擅长做什么阵前讲话鼓舞人心。 “知人善用,才是做领导最重要的素质和修养。”胡佳对于孙立恩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认知不大一样。“你也许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统领一个部门的领导,但我看,现在实验室发展的挺好啊。沈夕是个有闯劲的,其他实验员也都很积极——其他领导累死累活,也未必能取得比你更好的成绩了。” “我这都快让你夸成城北徐公咯。”孙立恩笑着揉了揉胡佳的脑袋,然后缩进了被子里,“赶紧睡吧,你明天不是还得去上班?” “这几天任务很重啊。”胡佳打了个哈欠,然后也缩进了被窝里。她用脚后跟磕了磕孙立恩的小腿,让自己的男朋友给让点地方,然后说道,“最近好多台择期手术都在往前提,虽然我也能理解他们不想把问题拖到过年……可是真的好累……” 胡佳话说到一半就沉沉睡去。留下孙立恩一个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思考问题。他要想的,需要想的内容都太多了。一时半会,孙立恩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想起。 看得出来,宋院长和刘堂春都对情况不甚乐观。院内突然开始加速进行择期手术,大概也是为了调整手头上的医疗资源而做出的决定。把短期内需要手术的病人尽快都做掉,这样才有可能腾出更多的资源,用于收治可能到来的患者。 以当年治疗SARS病人的经验,一旦手术室内为感染患者进行了手术,那么手术室和手术团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暴露在风险下。之前甚至有过一名被感染患者传染多名医护人员的事情发生。 在为手术团队全面配备高级别防护用品,且对病人高效准确的检测手段出现之前,对发热病人进行手术,是一件风险极高且会大量占用医疗资源的决策。但医生们总不能因为害怕自己被感染,就拒绝手术。 既然自己面临的风险无法避免,那就只能想办法减少医生们被感染后,可能会导致其他患者感染的风险。 说直白一点,就是挑出一批水平足够高的敢死队。配上最好的防护,然后让他们在固定固定手术室内,为所有发热的,有感染风险的病人进行手术。随后把他们隔离开,直到确定他们没有被感染为止。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医生才会参与这么高风险的医疗行动。同时……他也不知道四院到底得腾出多少这样的医生,才能在疫情蔓延的时候保证基础医疗服务。 孙立恩瞪着眼睛,产生了一个预感。 这个晚上,他肯定睡不着了。 -17 D-day 熬了整整一夜,孙立恩终于在凌晨六点的时候缓缓沉入了睡梦中。梦里的事情光怪陆离,而孙立恩被胡佳叫醒的时候,他却几乎已经把梦里的东西都忘光了。 唯一能留下的印象也显得离奇古怪。孙立恩在醒来前的那个瞬间,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高耸的、怪石嶙峋的山顶上。他浑身披着盔甲,正在努力扶起一杆外斜的巨大纛旗。 被胡佳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孙立恩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仿佛一个沉入海底后快速上浮的气球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你没事吧?”胡佳很担心的坐在一旁,她抓过孙立恩的手量了一下脉搏,“你这心跳都上一百四了,怎么回事?做噩梦了?” “不知道。”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用几乎呻吟的语气说道,“我……我不记得了。” 梦里的那个景象虽然听上去还挺帅气,几乎和硫磺岛上竖起星条旗的照片一样令人印象深刻。但孙立恩却在梦里只感到了一阵又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紧张和惶恐。 仿佛竖起旗帜后,迎来的并不是胜利的曙光。而是敌人即将到来的,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胡佳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孙立恩的额头,然后用自己的睡衣袖子拭去了他脸上的汗水,“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要不去和心理科的医生们聊一聊?” “我……我想想吧。”孙立恩本来想直接拒绝,但是看着胡佳的眼神,他实在是不好说这种话。于是他决定稍微迂回一下,“这两天事情比较多,稍微闲下来一点,我就去找心理科……”他想了半天,想起来一个名字,“去找心理科的赖医生看看。” “别等着闲下来,抽个时间去吧。”胡佳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转头去忙活收拾自己——她偶尔会在早上得早起上班的时候留宿在孙立恩的宿舍里。但这边毕竟只是偶尔来住一住,东西不够齐全。所以她只能再提前一点到医院里去——护士休息区有她的过夜包,里面东西更加齐全一点。 只睡了一个小时的孙立恩决定再睡一会。今天没有门诊工作,实验室那边沈夕等人正在全力工作中,目前也没有进一步的工作可以让他们来做。而疾控中心那边,暂时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能和孙立恩分享——他们恐怕也正在没日没夜的对样本进行检定分离,并且反复进行电镜检查。 除了好好睡觉以外,孙立恩能做的事情并不算太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孙立恩总有一种大战在即的感觉。哪怕几乎整个四院甚至宁远医学院都在朝着大战准备,孙立恩却依然没有任何一点安全感。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当你明确预感到即将有大事发生,但自己所做的所有准备都无法让你感到安心……这个感觉简直就像是一种酷刑。 酷刑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八点半。云鹤市卫健委再次发布了情况通报——目前一共有59名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其中7人为重症患者。其余患者生命体征总体稳定,目前均在云鹤市医疗机构接受隔离治疗,并且没有发现死亡病例。 这59名换这种,发病最早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2月12日,最晚的则为12月29日。目前一共追踪到了163名密切接触者,对其余密切接触者的追踪工作仍在进行中。 而在这个通报中,最引人眼球的内容则是对病原体的排除——目前已经排除了流感、禽流感、腺病毒和传染性非典型性肺炎(SARS),以及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等呼吸道病原体。 看到这份通报之后,孙立恩深深叹了一口气。 59名患者中,最晚发病的是29日。这意味着这种疾病可能有平均六天甚至更久的潜伏期,当地的密切接触者排查和筛查工作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一个病人平均只有三名不到的密切接触者,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哪怕就从国家专家组抵达云鹤当天开始算起,当地疾控部门全力追溯密接者。四天时间,却只找到了163名密切接触者,当地疾控部门遇到的困难和压力之大,可见一斑。 更麻烦的是,被确诊的59名患者中,最晚发病的时间是12月29日。如果毫无根据的极端乐观一下,这就意味着最少从24日开始,当地流传的疫情已经得到了彻底控制。所有携带有这种冠状病毒的患者和密切接触者都被集中收治或者管控了起来。所有传播源都被扼制,就连携带且未发病的患者都被控制了起来。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云鹤市卫健委发出警告的时间节点是12月30号。而不是12月24日。 换言之,从30号开始,至少到5号为止的这六天里,应该有一批感染的患者被发现,然后接受治疗才对。但是,云鹤市卫健委的通报中并没有体现出来。 孙立恩不太确定这里出现了什么变化,是诊断标准有问题,还是患者的症状发生了变化。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事情可能就更严重了——如果一开始收治的患者所表现出的症状,并不是这个疾病的典型症状呢?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这种疾病的特征和SARS完全不同,只有一少部分表现出了发热咳嗽等典型的呼吸道感染症状呢? 这就意味着一开始收治的病人,实际上是症状最不典型的那一批呢? 不,这个应该也不太可能。孙立恩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原因也很简单——如果不典型症状的患者能有五十多人,那就意味着云鹤现在的感染者数量可能是59人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要是真的有这么多感染,那还搞个屁的防疫!大家直接举手投降好了。 想来想去,孙立恩决定还是打个电话和张智甫教授沟通一下。他是传染病专家,又是云鹤人,对于这个情况最有发言权。 “不太可能是症状不典型。”果然,在听完了孙立恩的假设后,张教授首先否决了这个猜测,“冠状病毒是一种典型的呼吸道病毒,它所表现出的症状应该首先和呼吸道有关。而发热是人体被感染后的自然症状,被感染但不发热,这不可能。” “那就是说……29号之后没有发病患者的原因可能更复杂一点?”孙立恩小心翼翼的问道,“是诊断标准有问题?” “这么说吧。”张智甫教授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当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反过来想想——你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突然发现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有几百例甚至更多的传染病患者同时发病。这种疾病和当年肆虐全国的非典似乎一样可怕。而冬季原本就是呼吸道症状高发期,那么,你一旦发现自己有些不舒服,咳嗽发热,你会怎么办?” “会去医院。”孙立恩恍然大悟,“您是说……” “我不知道他们那边的具体情况。”张智甫教授再次叹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普通的口罩对于防止冠状病毒感染毫无作用,医用外科口罩比普通口罩强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要想真正防御这样的病毒感染,最起码得用上N95口罩。”他顿了顿问道,“你知道云鹤有多少人么?一千万人。最少一千万人口。一千万人里,有百分之一的人有上呼吸道症状而决定去医院,那就是十万人!” 孙立恩身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那种恐怖的场面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无数咳嗽咳痰,而且还带着发热症状的患者,戴着基本等于没用的普通口罩涌向医院。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冠状病毒的感染者,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直接面临感染风险! “社会运行绝对不能乱,绝对不能产生社会恐慌!”张智甫教授说的斩钉截铁,“一旦乱了,不知道最后得有多少人在医院里被感染,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不管云鹤那边的卫生系统究竟有什么打算……”他压低了声音,对孙立恩严厉道,“这些话,绝对不能外传。一着不慎,那就是无数条性命!” “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孙立恩问道,“张老师,这是传染病!社会恐慌固然会出大乱子,可要是这么一直放任不管,以后的乱子只会更大——如果失掉了信任,那说什么都晚了!” “我们能做的只有一条——做好准备。”张智甫的声音有些颤,“宁远距离云鹤不算太远,我们可能可以跨省接收病人,也有可能支援物资……你的实验室不是正在研发检测试剂么?这也是准备。” “我的家人都在云鹤。我比你更着急。”说到这里,张智甫的声音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甚至反过来劝起了孙立恩,“立恩啊,我能说的不多,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但你要相信,我们的每一丝准备,都是会排上大用场的。个人的力量微弱不值一提,但组织起来的这些微小的力量却能搬山移海。” 张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然后等待组织。等到吹起冲锋号的那一天,我们要拉得动,干的过,打的赢!” -16 D-day 拉得动,干的过,打的赢。这三个要求从来都不是对医生们的要求——这是部队上才会做的行为要求。医生们一般来说……并不会有这种要求。 这并不是医生这个职业通常所需要的必备职业素养。 但在孙立恩向整个综合诊断中心的所有医生提出进行“强化防控演习”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对此有反对意见。倒不如说,大家看起来都非常积极的样子。 尤其是二组的医生们,他们的表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急迫。不管是在进行N95口罩的演练,还是紧急穿脱防护服的训练上,他们都表现的非常积极。甚至在训练完成后,还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加练。 “他们这么认真……原因大概不用我说了吧?”回到办公室后,孙立恩对一组的同事们低声道,“如果不是因为云鹤那边情况不明,他们恐怕早就直接回云鹤了。” “不管在宁远待了多久,他们毕竟还是云鹤人。”徐有容收低头拾着东西,“今年夏天的时候,美国飓风袭击,瑞秋都打算回美国去灾区支援呢。” “怎么还得让她回去支援?”孙立恩一愣,他在新闻上倒是看过相应的消息,“不就是台风吹过么,她犯得上千里迢迢飞回去?” “当地缺乏足够的医生,在其他州工作的医生谁会放下工作去灾区啊。”徐有容摇了摇头,“国民警卫队过去是为了阻止抢劫和暴动的,他们才不管救灾工作呢——用美国人的说法,受了灾活不下来的都是自找的。” 孙立恩花了足足五分钟来理解这句话,五分钟后,他对着即将离开办公室的徐有容问道,“这个……不是个笑话吧?” “我很希望它是。”徐有容带着行李走出了办公室,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和一句飘进房间的话,“只不过很可惜的是,这是当地市长的原话。” 徐有容明天一早有神外手术任务,而且这场手术得在综合诊断中心的手术室内进行。所以她提前离开了办公室——所谓的提前离开,是指下午五点按时下班。而其他的医生们则在办公室内继续进行着穿脱防护服,以及防护服穿戴模式下抢救患者的培训。 对于原本就不怎么接触静脉输液的医生们来说,在穿上防护服和护目镜的情况下进行静脉输液入针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孙立恩却坚持要大家至少都练到可以连续成功为止——为此他甚至专门从教学处借来了三个用于联系静脉输液的手臂模型回来。 “咱们要尽快完成静脉输液的训练。”对于这个训练强度,孙立恩依旧不满意。“在防护服状态下要特别训练的内容还多着呢——后天开始我把插管的训练仪器也借过来,咱们得把这个也补上。” “主任,这个……是不是太紧张了?”袁平安皱着眉头提出了反对意见,“要顾忌平时的门诊,哪有这么多时间同时练习两项啊?” “门诊现在不着急。”孙立恩答道,“我已经和宋院长那边沟通过了,门诊只保留综诊二科张教授的出诊,咱们一科的门诊全部取消。”他看着袁平安道,“没有掌握好这些技巧之前,上门诊我都不敢让你们去搞。” 作为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里年纪最小的医生,孙立恩这话说的老气横秋。但说服力还是够的——袁平安摊了摊手,“我们几个倒是无所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周策啊?他以前可没搞过这些。” “我没问题。”周策对于袁平安的“照顾”毫不领情,并且提出建议,“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增加一个防护情况下插导尿管的训练?不用借培训设备,我看直接在袁平安身上实验就行了。” 周策是个不服输的性格,这种性格在这个时候就表现为了对袁平安的“迫害”。袁平安摆出了一个非常委屈的表情,然后嚷嚷道,“我可是一片好心呐!” “咱们正在进行一项严密防护下的医疗操作训练。”周策瞪了一眼袁平安,“你明知道我就没怎么上过操作,还让我减少练习量,咋的,你就图我那点补助啊?就等着碰见了这种病人,然后把我给踹到一边去?” 当然,这是玩笑话。但周策仍然说的袁平安哑口无言,半天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孙立恩及时出口阻止了周策对袁平安的单方面抨击,“你们现在先练着。我看看回头能不能从P4实验室那边搞两套防护服,咱们到时候穿着那个再试一次。” “防护服犯不上。”对于这个建议,帕斯卡尔博士并不赞同,“防护服穿脱时间太长,而且穿脱完了之后安全脱下,送去消毒然后再次穿脱所需要的时间太长。如果只是一两个病人,用好几批次的四级防护服和提前配置好的充气管线倒是好用。但……我们现在要准备面临的情况很明显并不是那样的吧?”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点了点头,“这个确实不是最急迫的。”他认真道,“那就还是先立足目前吧。戴两层手套搞静脉注射这种事情,你们要练,咱们科室里的护士们也得练。” “那我建议你别想了。”布鲁恩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让护士们在日常工作时间里抽时间搞这种事情,除非你帅的令人发指,或者干脆找护理部主任发话。” 孙立恩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遗憾的叹了口气,“那……我去找肖主任谈谈吧。” 肖丽蓉目前是第四中心医院的护理部主任,同时也是副院长。作为分管护理工作的副院长,肖丽蓉每天有很多很多要头疼的事情。 比如护士们的考核,比如工作安排,比如平衡各个科室里护士们和医生们的矛盾。总之大事没有,小事不断。 在马上就要过年的现在,孙立恩上门来找事儿,这原本就是个非常……不合适的举动。且不说肖主任会不会同意孙立恩的请求,恐怕直接上门这档子事儿就会让自己挨一顿批。 为了预防这顿批,孙立恩非常鸡贼的请来了一位用来挡枪的特殊顾问——郑国有。 -15 D-day 老郑同志本来是不想出马的。但实在是拗不过孙立恩的百般请求,同时老头对孙立恩说的“增强一线医护人员防护意识”有些动心,所以这才专门从家里赶回医院,和孙立恩一起面见自家的大领导。 但是说实话,光凭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肖丽蓉的面前恐怕还不够一盘菜。为了让自家领导的火力分散一点,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心脏着想,鸡贼的郑国有同时还拽上了院感部门的主任谭理想。 谭主任在得知郑国有和孙立恩有这个心思之后,很是感慨了一番。一方面,谭主任感慨于这两个被院感办在小黑本上记了一次又一次名字的家伙居然会主动配合院感工作。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这两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绝对就没安好心。 尤其是那个郑国有,一看就知道心里憋着一肚子坏水。谭主任在心里嘟囔着,经验告诉他,眯缝眼的老头那都是坏东西。 但……不管这个坏东西到底想干啥,谭主任都得把这个事情接下来。云鹤疫情已经让整个院感部门紧张了起来,提高护士们的无菌操作意识和水平,也是院感部门必须完成的本职工作。 借着这机会,借着这两只狡猾的狐狸吸引火力,谭主任决定自己做一个好猎手——用最小的损失,把事儿给办了。 一行三人各怀心思且同样忐忑的来到了副院长办公室,然后,孙立恩毅然决然的敲响了面前这扇大门——仿佛门里坐着的不是肖副院长,而是一头青面獠牙,吃人嚼骨的怪兽。 “哟呵,今天这么大阵仗?”得到许可进入办公时候,肖丽蓉对三人一起来的场面有些惊讶,随后她非常自然的请孙立恩和谭主任坐下,然后对一旁的郑国有道,“老郑,赶紧给泡个茶。” 郑主任非常自然且熟稔的泡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过这个场景他已经不打算再去辩解什么了——反正自己的任务就是帮忙吸引火力,现在这样好像问题也不大。 “肖院长,我这次过来是有个事儿想请您支持一下……”孙立恩轻咳一声,也不敢去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上一口就说道,“云鹤的情况比较复杂,综合考虑到咱们的地理位置因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为咱们院内的护士开展一下相应的强化训练?” “哦,是这事儿。”肖丽蓉没有马上表示同意,也没有贸然拒绝。她偏了偏头,看向一旁的谭理想道,“谭主任你跟着一起来,也是为了这个?” “院感工作不光需要我们去驴拉磨一样的转。”谭主任严肃道,“如果一开始没有咱们一线护士们的配合,院感防控就是空话套话。” “现在到了年关,平常的任务就已经很重了。”肖丽蓉皱着眉头说道,“手术室那边的班几乎都排满了——所有护士的休假都已经取消,剩下两周时间里没有休息的。其他门诊的情况也差不多,在这种条件下开展强化训练,我怕还没碰见问题,先把护士们累出问题来。” “说难听一点……”在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问题上的时候,谭理想主任的自尊不允许他有丝毫让步,“累坏了无非是休息几天,院里的人手再紧张一些。可要是因为防护不到位,或者无菌操作意识不合格,那就是要出人命了。肖院长,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我们医生们搞训练,每天得一两个小时。”孙立恩在旁边补充道,“护士们平时就对这些比较熟悉,她们的训练时间可以短一些。” “而且护士们对这种操作熟悉了之后,甚至可以反过来指导和监督医生们的无菌操作。”郑国有在旁边帮腔道,“我看这活儿你就干的挺顺手的。” “这大冷天的,你是打算再上阳台睡个三五天?”肖院长可以容忍孙立恩以及谭理想两人在自己面前试图说服自己——她其实也觉得这事儿有做的意义,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允许郑国有在自己面前炸刺儿,“我和孙主任他们说话,你插嘴干啥?怎么着,你们骨科也要搞无菌训练啊?” “那当然了。”郑国有梗着脖子说道,“咋的,我们治疗就不用管感染了?” “咱家新买的户外睡袋看来你是能用上了。”肖丽蓉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回去我就给你收拾出来哈。” 郑国有顿时如同被霜打了的白菜一样蔫了下去。而孙立恩和谭理想两个人则一起低下头不敢说话——现在还能说啥啊?让肖院长法外开恩,把老郑同志扔到阳台上睡觉的时候多给俩暖宝宝? “你们的建议呢,我觉得可以试一试。”收拾完自家老郑之后,肖院长这才慢慢说道,“不过,这个培训肯定还是会影响到护士们的日常工作的——这个事情,得院感部门出面提,我这边才好推进。” 谭主任摊了摊手,“行吧,做恶人这种事情我们已经习惯了。” “孙医生你这边呢,可以考虑做个示范点。”肖丽蓉转身对孙立恩说道,“你们部门现在门诊压力不算太大,护士们工作相对比较清闲——我本来是打算从你们部门抽几个护士去支援其他科的,不过既然有了这个事情,那就正好让她们做个表率。”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让综合诊断中心的护士们加强一下训练。 “不过呢,现在的防护服还是很紧张的。”肖丽蓉对孙立恩道,“我们护理科的经费一直都很紧张,这个费用得各个科室自己掏。” 孙立恩点了点头,一套防护服三四百块钱。真要用在医疗服务上,那可是用一次少一次。但训练就不一样了,反复穿戴问题也不大。 “还有啊……”肖丽蓉忽然朝着孙立恩这边凑近了一点,“咱们全院一张床的计划,孙主任你们科是不是能够也支持我们一下?” 全院一张床的计划,是一项旨在更高效使用科室床位的通盘计划。一些科室收治的需要住院的病人较多,但床位却不够用。这种时候,就可以通过全院一张床的计划,向其他符合要求的科室“借床”来用。 借来的病床并不会为原有的科室贡献收入,但原科室的护士却需要护理新的病人——换言之,原科室的护士们收入就会增加。 但医生们却不愿意这么干——鬼知道被借走的病床接收的病人得占多长时间的床位。如果随后自己科室要收病人却没了床位,这岂不是反而少了一笔收入?毕竟对管床的医生们来说,病床才是收入来源的根基。 所以,全院一张床虽然已经实施了下来,但目前还没见到什么天大的成绩。这主要是因为病人多的科室借不到床所致。护士们盼望着收入增加的情况并未到来,医生们的阻力很大。 “我们科问题不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可是……一直都没有科室来我们这里借床啊。我们这边都是单间,如果不是综合诊断中心收治的病人,这个住院费可是省不下来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肖丽蓉笑着说道,“你只管配合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14 D-day(上) 整个综合诊断中心今天都很忙碌。医生们忙着无菌操作和防护服穿脱训练,而护士们则忙着接收综合诊断中心创立以来的第一位别科借床病人。 被送来的这位病人和以前综合诊断中心接诊的病人完全不同——她是个美国人。 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以及徐有容专门抽空去看了看这个病人,然后带着无奈和遗憾的表情回到了办公室。 孙立恩正看着通报皱着眉头,昨天晚上,云鹤卫健委再次发布新闻稿,称有关部门已经从患者样本中分理出了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并且获得了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并且通过PCR方式,成功检测出15例阳性样本。而更重要的消息是,他们成功的在一名患者的样本中分离出了活病毒。这种活病毒在电镜下呈现出了典型的冠状病毒形态。 今天早上,不知道几天没睡觉的沈夕给孙立恩打了个电话。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劳,但内容却让人感到振奋——孙立恩实验室和裕华生物合作的第一批PCR试剂盒已经开始进行试生产了。 试生产是正式生产之前的必要步骤。这个步骤一方面能够检验设计生产的流程是否足够科学,同时也能有机会评估大规模生产的试剂盒是否具有足够高的灵敏度。 毕竟在生产车间里制造出的试剂,本质上就和实验室内人手工配置的试剂不大一样。试剂盒在实验室内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到了大规模生产阶段却突然拉胯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需要足够多的样本进行检测。”电话那头的沈夕疲倦道,“这个样本,我是没本事搞过来。孙哥你想想办法吧,没有样本检测,我们就算干的再多那也是白瞎。” 样本的事情,孙立恩一直没什么好办法。不如说,就连宋文和刘堂春都没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云鹤当地的医院要送样本出去做检测或者搞科研,原本是可以通过一些正常渠道进行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 由于鉴定出了新型冠状病毒,对于这种活体病毒的运输和管理就必须参照生物安全第三级处理。换言之,对这种可能含有新型冠状病毒的样本,在运输过程中,就需要参照一系列相应法规和方案执行。 除了需要使用特定的专用运输箱包装以外,要进行这种级别的病原体运输,同时需要经过省级以上卫生主管部门批准,并且还得专门派出两人以上的护送队伍,由专人护送。 对于高致病性病原体的运输,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但这个规定就对孙立恩这边的使用测试造成了严重影响。 没有病原体,他拿什么来检测车间里生产出来的试剂盒?没有样本,测试不出试剂盒的假阴性率,没有人敢把这些试剂盒应用在临床上——有关部门也不可能给核准批文。 正因为这种事情一筹莫展的孙立恩,确实没有及时注意到第一治疗组内的奇怪气氛。大家似乎都心情有些低落。 “怎么搞的?”过了几个小时,打电话打到手机发烫的孙立恩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头对着布鲁恩问道,“早上的训练不顺利?我怎么觉着你们一个个的都无精打采的?” “你还没去看过新来的病人吧?”布鲁恩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怎么……来的是个皮肤病?”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家正在为这名病人感到悲伤——皮肤病,尤其是发展到需要“重症看护”的皮肤病患者虽然大多都性命无忧,但样子实在是太惨。惨到了会让医生们产生生理性不适和严重心理同情的地步。 “不是。”布鲁恩奇道,“虽然不是咱们科的病人,不过你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真的不知道。”孙立恩朝着布鲁恩亮了亮自己发烫的手机,“今天从上班开始,我就一直在打电话……那个病人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八点半。”布鲁恩从自己的桌上拿起了报告递了过来,“她情况比较特殊,是个国际医疗病人。” 国际医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项目,主要指那些以“接受治疗”为目的,而前往另一个国家的国际旅客。 传统意义上来说,美国和日本等“医疗水平高超”的国家才是国际医疗的主要目的地。这些地方拥有高超的医疗水平和先进的医疗设备。同时还具有大量正处于实验阶段的新型药物和疗法。 中国在以前主要是医疗旅行的输出国——大量病人会选择前往先进国家最后一搏。然后看是能够最终治愈,亦或者回国来准备后事。 “国际医疗?”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孙立恩震惊了好一阵子,“患者是哪个国家的?被哪个科室收了?咱们医院现在水平这么高了?” “美国人,被肿瘤科收下来的。”布鲁恩谈了怄气,“不过,人家来四院可不是因为看重咱们治疗的效果好,她是为了省钱才来的。” 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思路。孙立恩眨了眨眼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样的逻辑才能诱导患者,尤其是诱导一个肿瘤患者,千里迢迢的跨过太平洋来宁远治病。如果就是为了省钱,直接放弃治疗不好么? “她今年35岁,有一个10岁大的孩子。”布鲁恩猜到了孙立恩困惑的部分,然后向他解释起了事情经过。 克伦娜曾经是一名美国军官,服役于海军陆战队。在她被派出到伊拉克服役的时候,美国人刚刚占领了费卢杰,并且在当地建立起了一个规模非常庞大的基地。 作为占领者,基地更加注重于战术和战役层面的建设。而对于如何在一片鸟不拉屎的沙漠里建立起一个能够供数千人生活的“小镇”,他们一点经验都没有。 没有经验,并不代表这能够组织美国佬建立基地。他们通过各种方式解决了基地内的排给水以及供电和网络系统,然后就觉着万事大吉了。 人生存于世界,就一定会产生垃圾。排泄物之类的垃圾还可以通过污水系统处理掉。但固体垃圾可是不溶于水的——把一台坏掉的电脑塞进下水道里,只会让整个基地的污水处理系统全部堵住,并且还得在清理管道上花费纳税人数百万美元。 而陆战队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也非常的简单粗暴。倒上航空煤油,然后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粉末。 从损坏的电子仪器到坏掉的轮胎,从各种各样的破旧制服到食物的塑料包装。只要是美军士兵们产生的垃圾,那就全都收集起来。然后在费卢杰城外的沙漠里挖一个半个足球场大的坑。把所有的垃圾都扔进去,然后在上面浇上航空煤油再一把火点燃。 这就是他们处理垃圾的方法。 -14 D-day(下) 每一个人,只要接受过正常的义务水平教育都知道,那些燃烧着的废物会释放出大量的有害物质。而这些有害物质对人体造成的损伤是难以估计的。 而作为接收过高等教育,拿到了工程机械设计本科学位的海军陆战队中尉,克伦娜·泰斯尔本人却并没有意识到,日复一日在燃烧的垃圾坑旁工作是一项有多大风险的工作。 她甚至会在垃圾焚烧坑旁跑步,一跑就是一个多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天的时间,都在这个垃圾坑旁跑步。这里气味刺鼻,但至少没有IED和游击队的威胁。 伴随着浓浓的黑烟,她在伊拉克度过了四年时光。并且在二十四岁时回国,随后进入南卡罗来纳州的帕里斯岛新兵训练基地任职。 她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另一半,并且迅速结婚生子。 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华盛顿的一家公司向她和她的丈夫递出了橄榄枝,请两人来公司任职。而这对夫妻也就这样带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孩子,从南卡前往了华盛顿特区。 在公司工作了五年后,克伦娜开始享受公司为她配给的私人医生服务。她的私人医生在听说克伦娜在十三年前有过伊拉克派驻经历,而且还是在费卢杰地区后,迅速决定为她先做一次乳腺和盆腔的CT扫描。 但克伦娜并没有觉着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忙于工作的她拒绝了这一次扫描,并且和医生约定会在半年后再进行扫描。 半年后的扫描结果,让克伦娜如遭雷击——她的右侧乳腺上有一个结节,大小约为2*2*3厘米。 她的私人医生迅速为克伦娜进行了放射性核素肿瘤显像检查。而检查的结果再次为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并不是早期肿瘤。她的肿瘤已经发生了骨转移、肝转移和淋巴转移。 按照任何一个分期标准而言,她都已经踏入了肿瘤的最后阶段。留给她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两年。 而为她提供医疗保障的保险公司,则在为她报销了一年的治疗费用后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要么继续为克伦娜进行医疗费用报销,但报销比例下降到每次治疗费用的70%,并且和原来签订的保险协议一样,支付上限为一百万美金。要么一次性给克伦娜三十万现金,再为她100%报销总额不超过四十万的医疗费用。 克伦娜在犹豫了两天之后,决定接受第二个方案。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三十万美金,然后用这四十万,尽量延长一点自己的生命。 她有一个目标需要达成——通过声明,让美国政府和海军陆战队承认,自己的肿瘤和费卢杰的燃烧坑有直接关系。如果声明通过,这就意味着其他在战区和自己有同样遭遇,并且罹患癌症的战友们,可以以此声明为法律基础,向政府和海军陆战队索赔。 在得知她的病情后,VA(退伍军人事务部)首先向她表示了同情和“诚挚慰问”,随后要求克伦娜在八周后,前往他们指定的医院接受扫描以明确诊断。 八周后,克伦娜前往了指定医院,并且再次获得确诊。但在两周后,VA驳回了她的声明,认为她的病情和伊拉克的部署并无直接关系。 第二次听证会在三个月后举行。而第二次听证会的结果也一样令人沮丧——她的声明再次被驳回了。 但,“好在”VA的上诉机制并无次数限制。她还有机会继续上诉。 · · · “好家伙。”孙立恩目瞪口呆,“让一个四期癌症的患者花四周等扫描,然后再等三个月听证会?” “他们的策略很简单。”布鲁恩苦笑道,“只要把有问题的人拖死,那问题就自己消失了。” “所以……她现在是放弃折腾了?”孙立恩穿上白大褂,准备去看看这位病人,“用剩下的资金,来国内继续接受治疗?” 布鲁恩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她的孩子只有十岁。这个年龄丧母,对孩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折腾并不能延长她的生命。”孙立恩拉开了房间门朝外走去,“现在放弃,她或许还能回家陪自己的孩子多过几个月。” “她以前是陆战队。”布鲁恩跟在孙立恩的后面说道,“脑子正常的人是不会去陆战队服役的。” 进入病房后,孙立恩看到了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她倒是不像孙立恩以前见过的那些末期癌症患者一样骨瘦如柴。但从那短的仿佛贴头皮的头发上,孙立恩能明显看得出来,她大概几个月前是个光头。 “Dr. FitzGerald.”克伦娜朝着布鲁恩点了点头,然后好奇的看向了孙立恩,不过她还是在向布鲁恩发问,“这位是?” “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医生。”布鲁恩张嘴解释了一下,但却发现自己的解释……好像有些苍白无力。 这种程度的解释,很有可能让这位已经很不幸的女士认为自己在四院并没有得到认真对待,她可能会对后续的治疗产生抵触心理——毕竟说一名二十八岁的医生是“部门主管”,这简直就和撒谎没区别。 那就……只能换个更强而有力的说法了。布鲁恩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你面前的这位医生,是全世界最有可能在50岁以前就拿到诺贝尔医学奖的年轻医生。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最有成就的SNC俱乐部成员。” SNC俱乐部,指的是在《Science》、《Nature》、《Cell》上发表过论文的人。换言之,就是在科学研究领域有非常厉害的成就的“大牛”。一般来说,SNC俱乐部的成员,就可以被人毕恭毕敬的称之为“科学家”了。 在听到这个“头衔”之后,克伦娜顿时眼睛都亮了。她低声问道,“菲兹杰拉德医生,您没逗我吧?” “我要是逗你,那可能会编造一个更加可信的内容。”布鲁恩非常无奈且诚恳的摊了摊手,“说实话,要是我突然看到这么一个年轻的医生说自己发了五篇顶级论文,我也会觉得他是在骗人。可是……他确实发了这么多文章啊。”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克伦娜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把抓住了孙立恩的双手,随后大喊道,“医生,您得帮帮我!” -13 D-day 克伦娜并不指望着自己能够奇迹般治愈。她非常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得知自己已经是四期患者之后,克伦娜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必然会在数年之内撒手人寰的事实。 残忍的事实无法改变,但克伦娜并没有完全放弃,她打算做点什么。 发表声明是她打算做点什么的开端。克伦娜必须首先证明,自己所罹患的疾病和自己的派驻经历有关系。然后才能进一步去“做点什么”。一旦这个声明被通过,所有和她有过相同处境的战友就都可以以此为依据,向美军和美国政府索赔。同时VA也必须为他们支付相应的治疗费用。 但是,克伦娜的声明已经别驳回了两次。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健康正在恶化,下一次的听证会恐怕就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要证明疾病和派驻精力有关,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被毒害的士兵绝对不止克伦娜一人,如果承认有关,这将是一大笔开支。 而想要解决问题,对VA和美国政府来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拖下去。只要再拖一年甚至几个月,这些已经进展到癌症终末期的“麻烦”就会自然消失。 官僚系统的“优越性”在此展现的淋漓尽致。 克伦娜必须把事情从官僚体系里扭转出来。只有让社会舆论参与进来,她才有在死前达成目标的可能。 这件事情,对克伦娜来说意义重大。哪怕她会因此而失去大量和自己的孩子相处的最后时光。 在作为一个母亲之前,她首先是个战士。她必须为自己的战友们争取一些什么。 而孙立恩则让她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如果布鲁恩说的是真的,那么孙立恩一定是一名在学术领域有着相当知名度和权威的科学家。如果这样的一位科学家能够为自己证明,并且向VA写一封信件,陈述事实并且施压的话,那效果一定会很好。 · · · 孙立恩现在根本没有功夫去琢磨其他的事情。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交涉”上。 宋院长把最困难的“同意转交样本”给搞定了。孙立恩自己反正是想不出来,宋院长得通过什么途径,给多少个主管部门打过电话之后才能拿到这个同意。但既然宋院长已经把最难的问题解决掉了,那么接下来,他也得作出一点贡献才行。 通过民航运输样本应该是最快最方便的。但这次的样本具有的危害性,甚至比其他的二级安全标准样本更高。孙立恩联系了好几家民航机构,对方都婉拒了孙立恩的请求。 孙立恩不是没有考虑过通过高铁或者干脆汽车运输。但高铁上的人流密度显然要比普通民航更高,而汽车运输途中就必须考虑各种各样的风险。最终这两个计划也都被搁浅了。 目前,孙立恩手头上只剩下了最后一条途径。 “沈总……”接通了电话之后,孙立恩带着一丝苦笑说道,“我又得麻烦您一下了。” 在说完了自己的请求之后,沈轻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这个事情交给我了,集团的飞机现在也没有使用的需求,正好可以拿来飞一趟。”她顿了顿说道,“不过时间上可能有点紧张,现在紧急申请航线,估计也得三天左右。” “这个……”孙立恩一愣,然后连忙翻出了一个号码,“宋院长说,可以打这个号码申请航线。” 沈轻眉挂了电话之后,孙立恩看着宋文一开始给了自己的这个电话号码,然后陷入了沉思中——很明显,宋院长一开始就在暗示自己应该直接找沈轻眉来办这个事儿。 结果自己却打电话问了一圈,然后实在没办法了才想起来这档子事儿…… 孙立恩顿时有点紧张。他找了面镜子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才慢慢把镜子放了下来。 状态栏没说自己有什么毛病,那大概……是毛病还没有发展到“毛病”的地步吧?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在手机上找到了当时过来会诊的院内心理医生,就是那个姓赖的台湾医生。然后发了条消息过去,“赖医生,最近这两天你有没有空?我可能需要安排一次面谈。” “最近……可能不太行。”赖医生很快回复了一条消息回来,“临到春节,需要咨询业务的医生太多了。下周二的上午我这边能抽出40分钟,你要不然到时候再过来?” 今天是周四,也就是说,孙立恩最快得过四天时间才能进行心理咨询。 “那就先算了吧。”孙立恩对自己未来的时间安排还是比较悲观的。顺利的话,也许明后天,不顺利的话或者大后天,从云鹤运来的样本就能送到。而无论顺利或者不顺利,四天后的孙立恩都必然得泡在实验室里,主持压阵一次又一次的试剂盒灵敏度实验。 “孙主任你最近突然觉得需要心理咨询,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么?”赖医生继续发消息问道,“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先跟我说一说,或许我能有些办法。” “我最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如以前好使了。”目前正在针对冠状病毒进行检测试剂盒的研发这种事情,孙立恩肯定是不能拿出来讲的,他只能比较含糊的说道,“好多别人暗示甚至明示了的事儿吧,我就总之反应不过来。” “听起来像是疲劳造成的。”赖医生的消息回复的飞快,而他提出的问题也非常“拷问灵魂”,“孙主任你最近是不是有点缺乏休息?” 何止是缺乏休息。孙立恩掰着指头数了数,自己三天内只睡了大约14个小时。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建议你调整一下日常作息,尽量早点睡觉——早点睡其实比睡够时间更重要。”赖医生继续写道,“如果不能保证每天七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那就尽量早点回去睡。” 孙立恩放下手机,然后叹了口气。 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好多病人总是不配合,不服从医生的嘱咐了。就以赖医生的建议来说……他当然相信赖医生的专业技术水平。但孙立恩自己却完全不觉得这个建议有任何可行性。 早点睡?要是能早点睡,何愁不能多睡一会呢? -12 D-day 孙立恩今天的工作内容分外充实。他中午需要去宁远国际机场接机,然后和有关工作人员一起把从云鹤运来的病毒样本送到宁远医学院的病毒研究所里去。 昨天晚上,沈轻眉很快就打了个电话回来。电话里她非常直截了当的表示航线已经安排完毕,机组和地面机务正在迅速准备飞行计划。 随后,沈轻眉很隐晦的询问了一下孙立恩之前给她的那个号码是怎么来的。 当然,对此一无所知的孙立恩对沈轻眉的询问自然无从答起,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次的运输计划产生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对于病毒的研究,似乎已经开始被列为了优先度极高的项目。几乎所有部门,都开始在各种力所能及的地方上,对相关项目亮起了绿灯。 亮绿灯是个很主观上的感受。孙立恩自己并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沈轻眉都觉着很了不得,那大概就是真的很了不得吧? 早上八点来到办公室,孙立恩先请来了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然后询问了一下两人对于克伦娜所需要的“信件”的看法。 “这封信吧……你写不一定能有好效果。”和明确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布鲁恩不同,帕斯卡尔博士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思考了片刻,然后提出了反对意见,“如果是来自于美国的西方主要盟友国家的专家建议,他们或许只是看一眼就把信扔掉而已。但中国专家提出相关建议,这帮人可能会更来劲。” “更来劲是指?”孙立恩隐约觉着这个“更来劲”不是什么好话。 “比如直接驳回,然后指责这位女士和美国的对手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帕斯卡尔博士摊了摊手,“相信我,这种事情他们干得出来。” “那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案呢?”孙立恩并不打算马上放弃,他其实还是想为这位可怜的女士做点什么的。尽管对美国武装力量成员并没有什么好感,但看在当年非洲的那位伊维拉女士的份上,他还是打算稍微努力一下。 “我建议你直接给Nature或者Cell的编委会写信。”帕斯卡尔博士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道,“不要对这个情况作出任何的直接评价,只要把患者的病例和所有的检查结果送过去就行。”他看着孙立恩道,“你在Cell和Nature编委会里多少算是有点名气的,而这个病例又这么明确。他们也许会考虑一下,一起写信给VA施压。” “唔……这倒是个办法。”孙立恩想了想,然后无奈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为这么一个病人,搭上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源和学术资源可能有些不合适。她甚至还不是你的病人。”布鲁恩嘟囔道,“她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你也必须承认,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她咎由自取。” 对这个看法,孙立恩自己并不同意,“你知道在抗战时期,我们的队伍抓到了日军俘虏之后是怎么处理的么?” “额,用最仁慈的方式处决他们?”布鲁恩猜测道,“我知道陆战队有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 孙立恩摇了摇头,“那不是我们的风格。这些士兵是入侵我们国家的侵略者,但他们自己也是帝国主义的受害者。我们的前辈们对这个问题看的很清楚——他们选择善待这些俘虏,并且对他们进行反战教育。六千多名俘虏中,有接近1500人最后选择参加到了我们的队伍里……这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入侵别国,不是这些士兵能够决定的事情。他们需要为自己在战争期间所犯下的罪行负责。但入侵的罪名,应该由决定入侵的人承担。”孙立恩认真道,“我们能做的,就是揭露美帝国主义的罪行,并且让全世界都知道,除了当地人民以外,就连美军士兵自己也是帝国主义行径的受害者。” 布鲁恩为孙立恩的发言热情鼓掌了五秒钟,然后提醒道,“你是不是说中午要去机场来着?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再不出发的话,时间可能来不及哦。” · · · 宁远国际机场并不算特别大。至少和首都的机场比起来,宁远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和停车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渺小”。 但这并不影响孙立恩从停车场跑到国内到达区时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在国内达到区站住了脚步,孙立恩扶着一旁的栏杆,先是泄愤似的喘了半天,然后才直起腰来,一边嘟囔着脏话一边摸出手机看起了消息。 微信里,沈轻眉的司机在五分钟前发了条消息过来,内容很简短,“飞机已经落地了,我们正在滑行。” 还好,看样子他们还没到。孙立恩直起腰来,艰难的调整好了呼吸频率,然后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我已经到机场的国内到达区了,我上哪儿找你们?” “我们停靠的是公务机停机楼。”沈总的司机答道,“就在到达楼的隔壁,大概一公里左右吧。” 孙立恩惊恐的看着这条消息,然后又左右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随后响亮的骂了一句脏话,“操!” 五分钟后,孙立恩累成了一条死狗。他半靠在公务停机楼门口,完全不在乎形象的呼哧呼哧穿着粗气。一旁的机场保安有些担心的凑了过来,“先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我……我就……”孙立恩摆着手,喘了半天之后说道,“我就是医生。” “孙医生。”从公务停机楼里窜出来一个身形矫健,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货物已经送到了,我们正在装车……孙医生你没事儿吧?” “问题不大。”孙立恩站起身来,按了按自己有些生疼的肋骨,“就是太久没运动了,突然一跑有点岔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样本运输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沈轻眉的司机说道,“样本运输车有警察同志们护送,一路都走高速——两个比较容易出现事故的路段都安排了交通管制,肯定能保证样本安全送达。” -11D-day 云鹤市卫健委通告,截止10日24时,已经完成了对全部样本的核酸检测。通过国家、省市专家组对患者的观察、临床表现和实验室检测等结果进行综合研判,初步判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其中出院2例、重症7例、死亡1例,其余患者病情稳定。 所有密切接触者739人,其中医务人员419人,均已接受医学观察,没有发现相关病例。 · · · 对于PCR试剂盒的检验结果可能不太好这个事情,孙立恩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面对不好结果时仍然保持一个相对乐观的心态。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对自己有些过度乐观,并且对PCR试剂盒的结果有些乐观。 从云鹤送来的样本一共有十二份。这些样本都是经过mNGS和PCR检测,并且证明已经是阳性的样本。其中八份做过电镜检查,全都检出了新型冠状病毒。 但孙立恩的实验室搞出来的PCR试剂盒,却只对其中的六份样本表现出了阳性。有效率不过50%。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试剂盒对于蒸馏水的五十份对照组仅表现出了六次假阳性结果。 “这种东西,简直就是谋财害命!”在办公室里,孙立恩对着前来“打探消息”的帕斯卡尔博士表演了一番“暴跳如雷”。他把手上厚厚一摞资料直接砸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墙壁上,然后这一大叠复印纸还顺便带下来了孙立恩办公室墙顶上挂着的挂钟。 挂钟砸在地上,摔的五脏六腑散落一地。 “发泄完了?”帕斯卡尔博士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了看腕表然后催促道,“十分钟后远程视频会议就要开始了,我建议你抓紧一下时间。” 孙立恩的实验室项目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对PCR试剂盒的开发正式申请了紧急项目许可。而十分钟之后,他们就要就紧急申请的项目进行第一次综合汇报了。 对阳性样本有50%准确率,假阳性率12%!孙立恩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到时候得有什么脸面,才能把这份数据拿出来,然后告诉所有给自己实验室支持的部门——这就是你们支持出来的结果。 没脸啊! “我没脸去。”孙立恩摇了摇头,整个人瘫软在了座位上。“这做出来的是什么东西?这种准确率还搞个鸡毛?这种准确率,还不如干脆把这玩意扔了,然后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mNGS算了!” “你对于一个新生的产物要求过高了。”帕斯卡尔博士笑眯眯的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我以前在美国的实验室也做过这种试剂盒。你猜猜看,我们正式投入使用的商业化产品,有多少检测特异性?” “多少?80%?”孙立恩问道,这个数字是他对自己实验室试剂盒的最低要求。 “65%,假阴性率15%。”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这是我们整个实验室反复改进了一年半的结果。为了让这个东西能够正式投入使用,最后我们在说明书里改了一下使用方法——一个试剂盒里有三个套装。如果两个套装的结果不一致,那就需要用第三个套装进行补充检测。最后结果参照表现一致的那两个套装结果。” 他笑着捡起了孙立恩扔在地上的资料,以及那个五脏六腑散落一地的挂钟,“你的要求太高了,这很明显的展现出了你缺乏经验的背景——对于一个刚刚诞生不到一周的试剂盒而言,你的要求太高,高到有些不切实际了。” “这种东西我拿不出手啊。”孙立恩沮丧道,“不管这玩意到底诞生出来多久,它派不上用场啊!” “它现在派不上用场而已。”帕斯卡尔博士在“现在”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电磁感应刚刚被发现的时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电灯刚被发明的时候只能用几个小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它们当时不能派上用场,并不代表它们本身毫无价值。”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是你太紧张了。” “那我等会开会的时候怎么说?”孙立恩苦着脸问道,“说我们提前部署,全力以赴,结果搞出来这么个破烂玩意?” “和咱们同样在搞这个试剂盒的高校大概还有两家,公司恐怕得有个五家。”帕斯卡尔博士消息灵通,他对孙立恩道,“今天开会的时候,你可以先听听看他们是怎么个进度。” · · · “我们目前的产品可以做到一定的特异性,但是假阴性率还是比较高的……按照我们现在的计算,大概有45%左右。”在视频会议上,几家高校压根连成品都没有,他们只是大概提了一下自己正在着手开始设计引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而有成品的,目前加上孙立恩的实验室只有三家。一家的产品完全走错了路子,他们搞的是快检试纸条。 快检试纸条不是搞不成,只是因为它的检测原理,导致这种东西本质上就不适合用于控制这种大规模传染病——它的假阴性率太高,而且从理论上就不可能缩小控制。 而目前来看……这次会议上提出来的所有检测用产品,似乎就是孙立恩实验室的成绩最好,距离可用水平最为接近。 “宁远医学院的这个产品目前看最领先。”代表孙立恩实验室进行发言汇报的自然就是紧张到不停打嗝的沈夕。而在听完了他的汇报后过了好一阵子,主持会议的首都专家才推了推眼镜说道,“我看资料,你们目前已经找到合作企业开始第一批试剂盒的试制了是吧?试制品的检测效果怎么样?” 50%准确率,再加上12%假阳性率的数据并不是什么好成绩,尤其是对于还处于实验室研制阶段的产品而言更是如此。但现在时间太紧,从获得测序后有关部门开始要求院校企业开发相关产品,到现在第一次进行检测前后不过两天时间。要在这两天时间里制造出合格的引物已经不容易了。 “额……”沈夕愣了一会,然后赶紧低头翻起了资料。过了十几秒后,他才抬起头一脸困惑的说道,“我们现在提供的数据,就是第一批试制试剂盒的数据。” 首都的专家沉默了几秒后追问道,“那你们的实验室数据是什么?” “75%准确率,6%假阳性率。”沈夕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我们正在积极改进引物体系,争取尽快把准确率提高的90%以上。” -10 D-day 云鹤市卫健委通报,11日0时至24时,云鹤市无新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治愈出院四例,无新增死亡报告。 截至目前为止,累计报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已治愈出院6例,在治重症7例,死亡1例,其余患者病情稳定。 看着云鹤的报告数据,孙立恩不禁陷入了困惑之中。这个数据……看起来好像真的不是很糟糕。 难道这个新型冠状病毒……真的和MERS一样甚至比它更弱,隔代传播能力弱到了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孙立恩实验室里的研发却不能停下来——首都的专家给与了这个项目非常高的期望,并且承诺会和云鹤市卫健委合作,让他们尽快把目前所有的确诊病人样本都送到宁远来。 宁远医学院的P4实验室目前其他的研究项目基本全都停了下来。他们和云鹤的病毒所一样,几乎把所有的科研资源都投入到了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中来。 这几乎已算得上是国家意志了。不管云鹤那边的病毒究竟是什么状况,中国人都无法容忍再有一次SARS发生在国内。这是不可逾越的底线。 无论如何,一定要遏制住这场可能的灾难。这就是现在孙立恩实验室以及宁远市医学院P4实验室里所有工作人员共同的想法。 而孙立恩本人则在忙活着其他的事情。 复杂且繁忙的日常工作都在等着孙立恩去处理,而更麻烦的事情也正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他。 今年,孙立恩要主导分配年终奖了。而怎么分这笔钱……这就很让人头疼。 帕斯卡尔博士5月离职,把科室主任的位置让给了孙立恩。他需不需要拿一份奖金? 张智甫教授和二组的医生们出门诊次数有限,而且他们在日常工作中收治的病人数量也比一组要少——孙立恩自己就捞了不少病人回来。如果按照劳务情况分配,需不需要对他们的分配额度进行调整? 综合诊断中心的护士们人数有限,分给护士们的奖金是应该参照其他科室的固定比例,还是纳入到总体然后统一考量? 综合诊断中心下辖有自己的检验科和影像学诊断科。而这两个“小科室”的工作人员并不固定,都需要检验科和影像科派人过来轮转。需不需要给他们分配奖金?分配的比例和模式应该按照什么来决定?是发给个人,还是交由这两个科室然后由他们自行分配? mNGS实验室是全新筹建的单位,他们的关系挂在检验科和学院里。应不应该给他们分配奖金?如果要分配,是参照检验科来,还是参照诊断组的医生们来? 人生中第一次要给六七十号人分配一笔三百万的奖金,孙立恩自己心里忐忑的不是一般。作为科主任,孙立恩理论上应该拿最多的奖金才对。但他自己实在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科室里的医生们薪资水平都差不多,工作内容也没有特别的差距。在奖金上搞的差距太大,会不会让这个年轻的科室人心涣散? 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孙立恩有些痛苦的想着,如果有人能替自己操心这些破事儿,或许还能更自在一点。 诶……等会。孙立恩眼睛忽然一亮,这不是有人能替自己头疼嘛! · · ·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立恩站在懒得搭理自己的张智甫教授面前,语气诚恳,表情期待的努力道,“张老师,我现在实在是分身乏术,搞不清白这些东西咧。” 为了让张智甫替自己顶这个麻烦,孙立恩非常有心机的用上了刚刚学会的云鹤话。“您经验丰富,搞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孙我合适的多……也不是每次都要麻烦您嘛!”眼看张智甫就要拒绝,孙立恩连忙补充道,“今年第一次,您就高高手抬我一把,往后有了个规范,我跟着做就行了。” “那你的奖金怎么搞?”张智甫狐疑的看着孙立恩,要不是知道孙立恩这孩子人性还不错,老张都有心思怀疑孙立恩这是打算借自己的名义,额外给他多捞些好处。要知道,孙立恩今年才买了房,眼看明年就要结婚,花钱的地方恐怕不止一处两处。 “您给我算成最低的就行。”孙立恩对此态度明确,“我是主任,平时拿的门诊和绩效也是科里最高的。奖金要是还把我算成最高,那就太不公平了。” “那行。”有了这句话,张智甫算是放心了,“这事儿我给你顶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实验室搞的那个检测试剂怎么样了?” 张智甫毕竟还是个云鹤人,他的老单位正是SARS之后专门投资建设的应对传染病的医院。老张同志比起其他人更能体会到这次疫情的严重程度。 “目前看,全国范围之内我们的试剂盒效果最好,准确度目前也是最高的。”对沈夕的工作结果,孙立恩表示了高度肯定,“目前实验室还在改进引物结构,同时生产车间也在积极优化生产流程。我们应该能在一周之内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那就好。”张智甫教授看上去松了口气,“你自己要对这次的疫情有个更全面的认识——云鹤的问题可能比我们一开始预计的都要严重。” “啊?”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更严重?我看通报上感染人数没有增加啊。” “现在的检测能力还很有限。”张智甫摇了摇头叹气道,“为了利用好现有的检测资源,云鹤对患者的确诊要求比较严——表现出症状的患者,必须有海鲜市场暴露史。”他看着孙立恩皱眉道,“可是,我以前的医院那边说,他们这段时间新收了十几个病人,都有发热、头疼和咳嗽,CT检查结果也和已经确诊的患者高度类似。但是因为诊断标准卡在这里,这些病人都没办法确诊。”张智甫教授看向孙立恩道,“现在,你知道实验室里正在搞的那批东西有多重要的意义了吧?” “那些东西,不光是我们扑灭疫情的最有力武器,同时也是扭转数据失真的关键因素。”张智甫教授沉声道,“现在的数据有明显的异常,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异常数据误导卫健委的判断。” “我们是一个尊重科学,依靠科学的学科。数据是我们了解现实的最直接渠道。”张教授说起这话的时候显得忧心忡忡,“但如果数据出了岔子,我们所看到的现实就会出现偏差。而这种偏差是要命的!” -9 D-day 云鹤市卫健委通报,13日全天并无新增确诊病例。但这个报告并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恰恰相反,一个消息让全国人民都紧张了起来。 WHO通报,泰国在13日当天向WHO通报了一例来自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人。而目前,通过和WHO的合作,中国已经将病毒全序列提交给GISAID平台。而WHO将这次检出发现的病原体命名为2019-nCoV。 而在这一次有关云鹤游客在泰国被确诊的发布会上,云鹤市卫健委第一时间通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 对于这三段话,张智甫教授的理解是这样的。 目前还没有办法对所有患者体内的病毒进行全基因测序,因此无法判断病毒是通过人和人之间传播,还是从污染地点传播给人。 目前确实存在有无法追溯海鲜市场接触史的确诊患者存在,人传人在结果和逻辑层面上看都是有可能的。 而目前为止集中观察的密切接触者中,尚无明确的,可以用于判断代际传播的报告。换言之,缺乏判断持续人传人的证据。 而泰国的确诊病例则是一个警告信号——当一个地区开始出现向其他城市甚至国家输出的病人时,当地的确诊病例数量大概率不会太少。至于这次的病例出现是不是小概率事件,只要看之后还有没有输出确诊病例就能知道了。 在张智甫教授看起来,目前的病毒传播情况仍然处于一片迷雾之中。虽然有一些不太好的征兆,但仍然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但对于整个四院而言,这些征兆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拉响警报了。就和抢救一样,很多事情必须做到前面,才有可能避免更严重的情况发生时,医生们缺乏准备。 “三院情况特殊,但是二院和中心医院那边搞的那种不戴口罩的什么鬼‘亲切接待’,在我们医院里不许发生!”宋院长在今天中午召开的午餐工作视频会议上,做出了最严厉的警告,“你们要是觉得这种活见鬼的规定能让病人感觉到安心,那就干脆别干了!脑子有坑!” “咱们院里没有科室搞这种事儿吧?”孙立恩一边看着视频,一边低声对电脑旁的周策问道,“不让医生戴口罩是个什么招数?” “中心医院和二院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嘛。”周策答道,“他们这段时间去看病的患者人数下降了不少,估计是着急了所以连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吧?” 中心医院和二院位于宁远老城区,是个相对来说居住成本和生活成本都更高的地区。而随着最近这些年作为新城区的宁静区快速发展,老城区也逐渐显出了疲态。就连火车站都已经搬到了宁静区,中心医院和二院就快成了没人搭理的“货色”。以前会从周边省市专程来宁远看病的病人,现在大多也会因为交通原因,而优先选择宁远四院或者宁远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心医院和二院为了提高一下自己的“亲民”程度,所以才提出了这么一个蠢到令人血压蹭蹭上升的主意,即所有一线接诊的医生和护士都不能戴口罩。他们做出这种决策的逻辑也非常明确,看得见脸的活人和看不见脸的医生相比,自然是看得见脸的那个似乎更可亲近一些。 但是这个决策……却完全没有考虑为什么医生护士们需要戴口罩工作。用宋院长的话来说,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屁股决定脑袋”,是“为了赚钱连脑子都可以不要”的决定。 “第二,从今天开始,所有上门诊的医生,包括护士,全部采取二级防护。呼吸科和发热门诊需要采用三级防护。”宋院长扒拉了两口自己面前的盒饭,然后继续说道,“发热门诊从急诊科和呼吸内科调配医生,原则上一个月之内只轮转一次。口腔科的门诊以及治疗需要在确定病人没有发热和云鹤旅居史的情况下进行。如果患者有相关症状,除非患者病情危重,否则不予治疗——对这样的患者应当拒诊。” 这个说法一出,孙立恩顿时抬起了头。 口腔科门诊可以拒诊患者?这个防控力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惊人了。 “口腔科的患者如果必须治疗,且患者有发热或者云鹤旅居史,那就必须先将患者口腔或者血液样本送到综合诊断中心检测……”宋文仍然在宣读着最新规定,而在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突然向孙立恩提问道,“孙主任,你们开发的试剂盒现在能不能投入使用了?” “试剂盒目前的准确度还不够高,对于确定是阳性样本的检出率也就50%左右。”孙立恩皱着眉头答道,“这样的试剂用在临床使用上,准确度还不够……” “现在重要的是先解决有无问题。”宋文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先把试剂盒拿过来。每个病人取四次样本,如果遇到50对50的情况,再上mNGS明确。我们必须得有能够针对这种疾病的检测手段。” “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和裕华生物那边联系,让他们送试剂盒过来。” “你们在遇到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病人的时候,马上把他们隔离起来。取样本,然后联系院感部门。他们会负责转移病人。”在整场视频会议的结尾,宋文对所有参会的主任们说道,“所有的疑似和确诊病人,全部转移到综合诊断中心内进行治疗——那边的所有房间都可以改造成负压房以保证控制传染……”她抬起头对孙立恩道,“你们部门的门诊工作从今天开始暂停,改造工作会从下午开始。” “他们那边还有一名一张床的病人。”肖丽蓉解释道,“是个四期乳腺癌全身转移的美国人。” “让她出院,或者把她转到中富医院去治疗,我们现在没时间去照顾她。”宋文快速拍板道,“我现在要求你们所有人,所有科室,把一切力量和注意力都转移到这次的防疫过程里。我们是整个宁静区甚至整个宁远市最主要的医疗力量,这片阵地,不容有失!” -8 D-day(上) 云鹤市为了遏制疑似或者可能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流出,采取了新的措施。从昨天开始,所有离开云鹤市的乘客体温均不能超过37.5摄氏度。 四院从昨天下午开始转入最高级别警戒模式,而这个举动也确实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舆论恐慌”。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有小道消息说四院接诊了三名来自云鹤市的发热患者,并且都已经确诊。 流传在网络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而宁远市警方也迅速出动,很快就抓住了两个编造谣言的无业人士。这两位甚至没靠近过四院,他们只是听说四院正在积极改造综合诊断中心,所以才编出了这样的谣言以吸引眼球。 而作为综合诊断中心的主管主任,孙立恩今天却并没有蹲守在综合诊断中心里,随时准备解决病房改造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他现在正在裕华生物的GMP车间里,和熊猫一般的沈夕参观着裕华生物的车间生产流程。 “我们预计到一月底,试剂的生产能力能够达到每天六万八千份。”GMP车间的主管工程师对孙立恩介绍道,“现在的问题还是质量问题,大规模生产出来的试剂稳定性要比实验室生产的差一些。” “第二批次的生产配方已经发给你们了,这个应该能提升很大一部分的准确率和稳定性问题。”沈夕打了个哈欠,然后强忍住了用手去揉眼睛的冲动后问道,“不过这个生产量……不够啊。” “现在我们只开了一条生产线而已。”主管工程师笑道,“只要调试好了一条生产线,再进行快速扩张就要容易的多。” “我们现在正在积极准备扩产。”主管工程师带着两人走到了一旁的会议室内说道,“我们现在的GMP车间能够容纳六条生产线,如果这六条全部投入使用,生产能力能够提高到每天四十七万六千份。这个数量如果还不够用,已经完成认证的二期GMP车间也能在短时间内开始生产。请两位放心,只要有需求,我们的极限生产量能够达到每天一百万份。” “这个可能不需要。”孙立恩苦笑了两声,每天一百万份的PCR检测试剂……上哪儿找这么多机器去做啊?“就算连轴转,而且参与检测的都是能放384个孔的机器,一部机器一天下来最多也就是六千多份。整个云鹤又能有多少台这样的机器?五十台,一百台?”就算是一百台,一天也就消耗六十万份试剂盒而已。每天一百万的生产量,是一个明显有些超过实际需求的产量。 “反正咱们把空间留够。”主管工程师倒是没有反驳孙立恩的这个判断,他只是说道,“现在是春运期间,这些从云鹤出发的旅客到目的地之后如果表现出了症状,也是需要大范围检测PCR的。” “反正留出来机动回旋的余地总是好事。”孙立恩赞同了这个观点,“如果以后有需求,再大规模扩张倒也不迟。” · · · 在完成了对裕华生物的参观“视察”之后,孙立恩和沈夕马不停蹄的又往学校赶去。沈夕要赶回去做实验,而孙立恩则需要马上赶回四院。 半个小时前,袁平安给孙立恩打了个电话。电话内容很简短,但内容却令人触目惊心。 “我们收了六个发热病人,是一家人。”电话里,袁平安言简意赅道,“其中四个病人有云鹤旅居史,另一人久居宁远,从来没去过云鹤。” 从学校到四院的路上,孙立恩几乎每一次起步都快把油门踩到了地板里面。这由不得他不担心——他现在只能祈祷,祈祷这一家人只是单纯的感染了流感之类的病毒,而不是正在云鹤传播的新型冠状病毒。 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分,综合诊断中心的病房改造还在继续。而有先见之明的宋院长昨天晚上就让人连夜在综合诊断中心门口设立了气密帘,并且在综合诊断中心内全部安装好了充气管路。八套P4级别正压防护服全部就位。并且,宋院长还很贴心的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也就是周秀芳的铜像面前放下了一个两头打通的集装箱房。医生们可以在广场这个洁净区完成换装,然后直接进入综合诊断中心里。 影像科和检验科的医生进入综合诊断中心可以不穿戴P4等级防护服。但他们也需要穿戴三级防护的装备,才能进入岗位工作。而mNGS实验室内的防护等级则被定为四级——他们也得和临床医生一样,把自己穿成防化兵的模样才能进入实验室内。 匆匆赶到综合诊断中心之后,孙立恩换好了防护服装,然后在大门口内侧见到了同样已经全副武装的袁平安和徐有容。 “这一家人已经全部被隔离了。”袁平安在前面带着路,一边走着,一边用有些模糊的声音说道,“一家六口里,有四人有云鹤旅居史,一个在云鹤机场转机停留过。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宁远居住,从来没有去过云鹤。” 徐有容在一旁闷声道,“样本已经送mNGS实验室了。检测结果还没出来,PCR试剂盒到了没有?要是到了的话我们先搞一下吧?” “第一批还是先别用了。”孙立恩对此有不同看法,第二批次的试剂盒准确度应该会高出不少。“第二批快的话今天下午就能送过来,到时候再搞也来得及。” 三人互相沟通着手头的信息,然后快速来到了二楼住院楼层。 刚刚踏上二楼的台阶,孙立恩就被铺天盖地的警告糊了一脸,红色的横幅警告整整齐齐的封住了整个二层楼的入口。 “警告,高致病风险”,“警告,高传播风险”。 没有高致死率警告,这倒是和鼠疫有些不太一样。警告的内容和之前的禽流感类似,不过“高传播风险”这一项的字迹……好像更大,而且还加粗加黑了。 “走吧。”孙立恩迈步穿过了一连串的警告标志,然后继续问道,“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8 D-day(下) 被送到医院来的这一家人,是个典型的双独生子家庭。丈夫和妻子都是独生子女,今年36,7岁。丈夫这边父亲早亡,只有母亲还在宁远居住。而妻子那边父母都在,目前均已退休常住国外。两人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目前跟着外公外婆在国外居住上学。 孩子的外公外婆是云鹤人,虽然久居国外,但只要回国了,老两口总是愿意回到家乡再看一看。就算待不了几天,吃上一顿热干面和拐子饭也是好的嘛! 这一次,外公外婆和孩子在云鹤也没待几天。外公和外婆回到云鹤之后,曾经去过一次云鹤市中医院住院部探望老朋友。随后的四天时间里,老两口过上了自己以前不大看得上,但现在却特别羡慕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菜市场逛一逛,吃吃过早,然后再一起慢慢遛着回到家里,为院子里的绿植浇浇水。这样普通且常见的生活,放在他们生活的外国地区……这基本算得上是奢望。 他们在加利福尼亚有一所住宅。总面积大约200平米。房子虽然很漂亮,但距离最近的市场开车也得跑上半个小时。 在云鹤住了六天,结束了游学安排终于回国的孙子也抵达了云鹤机场。与此同时,女儿和女婿也一起驾车来到了云鹤。一家五口人就这么坐上了MPV,然后一路自驾游前往宁远。 自驾游的过程暂且不论,虽然辛苦不过还是挺好玩的。但比较让人头疼的是,作为司机的女婿和女儿半路上突然开始了腹泻。 腹泻这种问题或者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对于自驾游的人来说问题就很严重了。高速公路上的厕所平均得隔五六十公里才有一个。而景区里的洗手间就更不好找了。这也就导致原本预计时长为一周的自驾游时间快速减少,最后一家人只用了三天就回到了宁远。 两个大人腹泻不说,回到家里之后,两位老人家也开始不舒服了起来。除了发烧,他们还有干咳和全身乏力等等症状。 两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发热咳嗽,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但这一路上确实开车开的也比较赶,在老人家坚持“只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的状况下,女儿和女婿只能继续在家照顾病人。 一天之后,腹泻的女婿出现了咳嗽咳痰的情况,并且开始发烧。同时他还有咽喉疼痛和打喷嚏的症状出现。而女儿的情况看上去更严重一些,她出现了鼻塞、嗓子疼、胸口呼吸性钝痛。 夫妻两个的腹泻情况比起自驾游的时候更加严重,丈夫每天要腹泻七到八次,而妻子也有五到六次之多。 更让人担心的是,在一家人回到宁远后纷纷病倒的第三天,一直久居在宁远的丈母娘也生病了。她和自己的亲家一样高烧到了39摄氏度,并且有干咳和浑身乏力的症状出现。 全家人都生病了。这是个很可怕的信号。虽然症状看上去不算很严重,但这一家人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最小的孩子生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现在缺乏足够的能力照顾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他们甚至连自己都快照顾不了了。 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后,孩子的妈妈当机立断,带着全家人杀向了宁远四院。并且还特意叮嘱全家人都在出门前戴上了口罩——一家人都在生病,免疫力肯定很弱。如果在医院里被传染了什么其他的病,那恐怕就更麻烦了。 结果没想到刚一进医院大门,他们就在车上接到了询问,“你们有没有发热?有没有去过云鹤啊?” “有发热,三个大人发烧。”开车的是孩子的爸爸,他对门口仿佛穿着防化服的工作人员说道,“五个人生病了,我们都不太舒服。” 工作人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其中一人走过来说道,“我带你们进去,把车窗关好,停在指定的地方。” 就在这一家人赞叹于国内医院的服务水平之高超的时候,他们却被带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门口。在看见了气密隔离门和门口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后,全家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是咋回事?”因为有些紧张,所以在到了地方之后,他们不光没有下车,反而还把车门给锁了起来,“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这边是我们新建的隔离病区。”工作人员尽量温和道,“因为你们是从云鹤来的,而且还有发热症状。所以按照上级有关要求,要先对你们进行隔离。请放心,隔离病房对你们是不会产生什么危害的。” 云鹤市有新型冠状病毒正在传播。这个消息他们也清楚,但这一家人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感染的风险。 “我们从来没去过海鲜市场啊!”两位老人家赶紧辩解道,“我们去的是便民菜市,离那个海鲜市场还远着呢!” “我们接到的上级要求就是把所有有发热症状,而且有过云鹤旅居史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工作人员解释道,“您放心,只要做几个检查明确了就行。如果没有问题,很快就会有其他医生接诊你们的。” · · · 孙立恩和徐有容以及袁平安走到了门口,在更换了插管后,三人一起走进了病房里。 一家六口人全部都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哪怕是最大的隔离病房看起来也会觉得有些狭窄。更麻烦的是,这一家人里,还有个十岁大的孩子。 十来岁的小男孩,皮起来那真不是一般的能折腾。哪怕是在隔离病房里,他都能在各种地方玩出自己的花样来。 在看到三位身穿防护服的“医生”走进来之后,大人们表现得都很紧张,唯独这个十来岁的熊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你们是医生嘛?” “是呀。”孙立恩蹲下身子,然后摸了摸这个小朋友的脑袋,“看上去是不是不太一样?” 从二楼开始,这一片区域都算是污染区。而孙立恩也已经看到了他头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118.12.36”的提示——他已经被感染了。 “看上去可帅了!”熊孩子朝着孙立恩一竖大拇指,“cool!” 和这个小朋友聊了两句,孙立恩这才站起身子来说道,“你们好,我是你们的主治医生孙立恩。” 看着这群带有明显紧张神色的成年人,孙立恩在防护服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不要着急,先告诉我,你们什么地方不舒服?” -7 D-day 裕华生物的试剂盒大批大批的送到了四院。而宁远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们也来到了四院开始调研。 孙立恩在采集病史上花了很大功夫。但对于他来说,目前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63岁久居宁远的孩子奶奶身上的状态栏提示。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47.18.42)这个提示,对孙立恩来说简直就是一记天边突如其来的闷雷炸响。这意味着,新型冠状病毒很可能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情况。 之所以现在依旧用“很可能”而不是确定的“肯定”,是因为实验室还没有完成对病毒的全基因组测序。 在完成全基因组测序之前,哪怕是开了挂的孙立恩也无法断言,孩子的奶奶就是被亲家或者孩子又或者自己的儿子儿媳妇所感染的。这里涉及到非常严肃且必须严格对待的病原学和流行病学调查。 但就孙立恩的角度,他很难相信,孩子的奶奶的感染来自于其他途径。他们自驾的车辆上装载的是一些个人行李和包装好了的真空食品——那可不是之前疾控中心用来转移阳性样本的盒子。 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情况。病毒很可能有人传人的能力,而医生们、科学家们对它却依然知之甚少。 预防和研究这种病毒,是广大科研工作者的工作。而对于医生们来说,他们现在最关注的只有一点——怎么治疗这些病人。 在明确这“三家六口”人中,有五人明确表现出了症状。并且在试制的试剂盒检测下,六人一共进行了三十次核酸检测。除了那个小男孩以外,剩下的五个人全都表现出了至少三次阳性。 为了尽快明确这一家人的诊断,宋院长也是费劲了心思——她不光把黄文慧主任从自己的楼层里提溜了过来,同时还叫上了学院里的几位临床医学院的呼吸研究所教授。她和这几位专业人士一起在综合诊断中心外面的远程会诊中心里蹲守,只要有检查数据只要出炉,这边的会诊室就马上开始分析。他们见到检查结果的速度甚至比孙立恩还早些。 “mNGS还没有跑完?!”一小时内第四次询问mNGS结果无果后,宋文开始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其他的病原体检测呢?” “培养和镜下检查需要更长的时间,其他的PCR检测正在进行。”孙立恩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宋院长,我们需要时间才能确认,” “要抓紧。”宋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其他的病原体检测越快越好,但一定要注意准确度。” 宋文更加关心诊断的问题,如果这六人确诊,就意味着宁远甚至整个宋安省必须拉响警报开始严肃对待这次的传播事件。而孙立恩则把重心放在了治疗上。 目前表现出症状的感染者有五人,那个十来岁的小朋友虽然也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而且感染的时间还挺长,但反而没有什么症状。 发热、咳嗽、咽痛、嗜睡、浑身乏力、腹泻……这些症状一概没有。这个名叫周雨泽的小朋友完全就是一副健康正常的模样。 如果把他每天精力过剩,在隔离病房里跑来来去的模样也算作是症状的一种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健康过头了。 对于这一批患者的治疗,孙立恩和呼吸科的医生意见有些不同。呼吸科出于当年处理SARS的经验,建议提前使用糖皮质激素以减少患者可能的肺部伤害,而孙立恩则觉得应该考虑到“三个合理”的教训,控制糖皮质激素的用量,在患者出现明显的血氧饱和度下降之前,以抗病毒治疗、对症治疗和支持治疗为主。 “三早三合理”是当年中国医生对抗SARS病毒的一个重要指导思想。更早期的时候,这个提法是“五早”,既“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早用皮质激素、早上呼吸机”。但在后续的总结中,呼研所的钟院士认为,“三早三合理”更加合适。 三早是指“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而三合理则是“合理使用皮质激素、合理使用呼吸机、合理治疗并发症”这三条。 这个指引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对于遏制传染病而言,“三早”是必须做到的底线。只有“三早”被贯彻落实,呼吸或者飞沫传播的传染病才有被阻断的可能性。 而三合理,则是减少病人痛苦,提高治愈率的关键。 从当年的SARS,到后面的MERS,再现在的新型冠状病毒。人类还没有发明出针对冠状病毒属感染的特效药。从头到尾,医生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条——帮助病人扛过去。仅此而已。 病毒的感染本身会造成大量细胞死亡。但在感染的过程中,免疫细胞大量吞噬被感染的细胞,从而造成的损伤也很严重。 早期大量使用激素,确实可以缓解免疫细胞所带来的伤害。但这对病毒感染的损伤并无帮助。甚至可能会让感染变得更快更严重。 “他们现在虽然有上呼吸道症状,但是症状并不严重。”孙立恩在办公室里隔着电脑和黄文慧主任隔空对线,“现在马上使用激素,并不会有太好的作用。” “冠状病毒感染的最大特征就是进展快,一旦表现出来就是严重损伤。”黄主任据理力争道,“现在你看他们症状还算稳定,但一扫CT就是整肺的磨玻璃影和结节——他们的症状不是不严重,而是还没有表现出严重。等他们表现出来那就晚了!” “他们感染的情况通过C反应蛋白可以得到一个侧面的判断。”孙立恩仍然没有让步,他很清楚黄文慧主任说的内容有疏漏——但他现在拿不出疏漏的证据。 根据状态栏提示,这六名感染者中,年龄最大的三人——也就是周雨泽的奶奶、外公和外婆三人C反应蛋白水平很高。外公和外婆的C反应蛋白分别是55.6mg/L和34.2mg/L。而奶奶的C反应蛋白水平也在44.9mg/L。这提示他们身体内发生了比较严重的感染。 但剩下的三人,包括周雨泽的父母和他本人在内,C反应蛋白都没有超过参考值。周雨泽的C反应蛋白水平是0.2mg/L,他父亲的C反应蛋白水平为4.9mg/L,而他母亲的C反应蛋白也只有0.5mg/L。 考虑到病程进展虽然不同,但周雨泽的奶奶和外公外婆症状都比较明显,孙立恩隐约觉得,患者体内的免疫水平,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区别点。 但他需要更多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至少不能对周雨泽的父母和他使用激素。 “根据SARS的经验,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会结合ACE2受体。”孙立恩说道,“我建议对他们先进行对症治疗,然后使用ACE2受体拮抗剂,阻止病毒进一步感染。” “不行。”黄文慧主任马上拒绝了这个请求,“新型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和ACE2受体的结合力没有测定,你根本不能保证受体拮抗剂能够竞争的过刺突蛋白。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必须经过足够的实验才能用在人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样,严密监控患者病情进展,每隔八个小时做一次CT。并且24小时监控血氧饱和度——如果有波动,那就马上干预。”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建议他觉得没什么问题。 黄文慧主任是经历过SARS的人,她虽然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但毕竟是在第一线正面和SARS一决高下的人。她对于冠状病毒的警惕性非常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反应和举动就是最合适的。 对这种疾病的过度重视,可能反而让她的举措有些……过分反应。 整个治疗组,包括会诊的呼吸科以及重症医学科医生都同意了这个方案策略。随后,宋文对这次的“远程”会诊进行了总结发言。 “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救治。”宋院长认真道,“费用之类的问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说。甚至可以考虑全免——重点是,你们要总结出一套经验,一套方法,一套能够由其他医生护士们使用的方案出来。”她郑重道,“这套方案,是能救命的!一定要高度重视,全力去做!” -6 D-day 今天是患者入院的第三天。同时,也是被宋院长称为“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天。 第四中心医院实验室、宁远医学院实验室和宁远医学院病毒实验室先后完成了对这一家六口患者身上所提取到的新型冠状病毒的全基因组测序。 测序显示,这一家人所感染的病毒基因重合率为这个数据基本可以明确,他们之间发生了相互传播——如果来源于同一感染源,作为同一代的感染者,他们之间的病毒全基因组差异不应该有这么大。 冠状病毒是一种单链RNA病毒,它拥有病毒中最不稳定的遗传结构之一。这导致它们往往会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异。 目前来看,这个病毒在周雨泽的家庭里出现了至少一次,甚至有可能是两乃至三次传播——当然,要作出这样的分析需要更长的时间,以及更严格的科学证据。 但这些东西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在得到了这个结果之后,孙立恩马上向省卫健委进行了通报。而这一家的情况也通过网络直报上传到了国家卫健委,同时从这一家六口人身上取出的样本也被送到了前往国家卫健委的路上。 “这数据我得给广州呼研所发一份。”在完成了法律规定的上报程序之后,宋文找到了孙立恩,并且对他严肃道,“这个数据很重要,你不要觉着发了数据之后不方便你出论文。” “我现在哪里顾得上论文!”孙立恩大呼冤枉,然后问道,“咱们和钟院士有合作?” “没有。”宋文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过,既然是和SARS病毒有密切关系的冠状病毒,那找钟院士就肯定没错了——而且这份结果很重要。”她顿了顿说道,“我们的判断可能还有不严谨的地方,这种时候当然得请行业权威判断一下了。”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提议道,“那……我把病人资料也整理出来,一起发过去?” “人家好歹是个院士……”宋文很罕见的苦笑了两声,然后转念一想又停顿了几秒,随后她问道,“你是不是说,患者有腹泻的症状?”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周雨泽的父母都有腹泻,而且程度还比较严重。消化内科的意见是先给了益生菌和蒙脱石散,不过效果不太好。” “这可能是个新症状。”宋文想了想说道,“其他患者有新发的腹泻么?” 孙立恩摇了摇头,“其他人都没有这个症状。”他想了想说道,“周雨泽的外婆血氧饱和度比起昨天低了一点,目前在94%。我已经让袁平安给她上了鼻管吸氧。” “CT呢?”讨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宋文的精神状态又有些不太一样,刚才她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有进展?” “周雨泽的奶奶进展比较快。”孙立恩说道,“另外两位老人的情况反而要好一点,CT上显示他们虽然有大片的磨玻璃样影,而且面积有所扩大,但是密度变淡,提示炎症较前有所减轻。” “也不能太大意。”宋文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吧,进展比较快的那个老太太,把她的病例总结一下单独做一份,其他人的病例就写个汇总。今天下午我飞广州,去呼研所当面和钟院士谈一谈。” · · · 重新穿成了B级片里的小喽啰后,孙立恩重新进入了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诊断中心外面正在加紧施工——整座中心的化粪池需要进行特殊改造,并且加入一个消毒药物投放口,这样才能避免可能的病毒泄露风险。而除此以外,对全楼加装紫外线消毒灯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 “穿着这身衣服真是麻烦。”坐在办公室里,袁平安开始了每天的例行抱怨。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抱怨穿着防护服太憋闷了,不过今天的抱怨似乎又换了个方向,“这面屏上面感觉像是糊了一层油一样,啥都看不清楚。” “知足吧。”孙立恩瞪了一眼袁平安,“好歹不用自己戴着口罩,换成N95你试试。稍微一走路就缺氧,脑子就像是糊了一层浆糊一样转不动……那个感觉才恐怖呢。” “所以你就摘口罩了。”袁平安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宋院长非得让咱们穿这套衣服,主要是怕你再摘呗?”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不是?”孙立恩顿时“勃然大怒”,“再提这茬老子扣你奖金!” “一个月奖金一千五。”袁平安完全不虚, 正面对线道,“扣就扣呗,接下来这个月那我可一定要念叨够本。” 两个人就像小学生一样互相瞪了半天,然后才在布鲁恩的抱怨中停了下来,“我说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 布鲁恩艰难的转过身来,对着孙立恩叹了口气道,“主任呐,我能理解咱们现在需要更高级别的防护,但是你能不能跟院感那边提提意见?我不求找个加大码,但至少应该给我找一件大码的防护服来吧?” 其他医生们穿的P4防护服都是浑身上下鼓鼓囊囊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充了气的手机吉祥物。唯独布鲁恩身上的衣服风格不大一样——它就像是一件兜了风的紧身衣一样。 孙立恩等人的脑袋在防护服的头部里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而布鲁恩的头部防护服则被顶起来一块——这个情况看上去就很滑稽。 “P4防护服是均一尺码。”孙立恩很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我回头问问看吧,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实在不行就让我也用三级防护嘛。”布鲁恩跟着一起叹了口气,“N95口罩加防护服和护目镜,这能出什么问题?” “防护级别这个事情,能高就尽量高一些。”孙立恩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毕竟他个人觉得,小心一些还是没大错的。“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云鹤那边……虽然他们也有P4实验室,可是未必就有咱们这么高级别的防护措施啊。” “但愿没有同行被感染。”周策在一旁点了点头,“反正我最近几天一直在看通报,没发现有医务人员被感染的通报。” -5 D-day “钟院士刚从深圳回来,现在准备出发出发去云鹤了。”在办公室里,孙立恩办公室的座机上接到了宋院长的电话。电话那头,宋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病人情况现在怎么样?” “曾霞的情况不太好。”曾霞就是周雨泽的奶奶,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汇报道,“昨天晚上,她的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到了88%,氧流量和氧气浓度可调整空间的已经不太够了。我们给她上了正压呼吸机,目前血氧能勉强上到93%左右。”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给她已经上了激素,常规的抗病毒药物也用下去了。” “滴滴滴,滴滴滴。”孙立恩这边正打着电话,另一头的监视器上就开始叫起了警报。 患者体温快速上升,目前已经到达了39摄氏度的报警值。并且出现了气促的症状。 “我先去看看情况。”孙立恩简短汇报了一下情况之后正准备挂电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钟院士对这个病人有什么建议么?” “合理使用激素,增强患者免疫力。”电话那头的宋文简短答道,“现在没有可以参照的治疗方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要什么资源都好说,一定要尽全力把这个人给我拽回来!” · · · “甲泼尼龙剂量增加一倍吧,12小时40mg。”院长说要把人救回来,这种事情只要嘴上过一过就行。而一线的医生们要为此付出的努力却是巨大的。这个病例的讨论,在远程会诊系统上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对于这样的重型病人,医生们要调整的地方其实还算挺多。除了糖皮质激素抑制炎症反应以外,对患者进行支持治疗也有很多细节可以修改。 “这个量如果体温还压不下来,那就要出事咯。”帕斯卡尔博士在屏幕里嘟囔道,“患者的血压有点高,这个我觉得得干预一下——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六十岁,高压超过150这个肯定有问题吧?” “患者家属反应说她之前并没有高血压,我们判断这个应该是个继发性的。”孙立恩答道。 “血压调整我建议先上苯磺酸氨氯地平和美托洛尔,同时控制入量。”心内科的医生插嘴道,“她这两天的入量有点大,再结合上感染,我担心可能有肺水肿。” “那就上利尿剂,然后再加个丙球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她的白细胞水平有点低,可能还得加个抗生素预防一下感染。” 曾霞的白细胞水平目前远低于正常值,正常成人的白细胞下限是4000个ml,而她的白细胞仅有2450个ml。现在还不好说这个白细胞的低水平是因为她自身免疫能力弱,还是因为冠状病毒感染所致。但无论如何,在医院里住院的时候为免疫力明显较弱的患者预防性使用抗生素都是必须的工作。 “那就把丙球加高一点。”帕斯卡尔博士想了想提议道,“丙球上升到每天10克,也就是一天给四瓶……” “抗生素用先上到左氧氟沙星。”黄文慧主任说道,“预防性感染,先别给她的肝肾增加太多负担。干扰素的雾化治疗不要停……你们给她配个床旁B超,及时评估一下胸部和肺部的病变情况。” “好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事儿他之前就有打算,不过还没来得及实施。 “其他人的情况暂时不用调整,按照现在的方案进行支持治疗就行。”黄文慧主任想了想问道,“现在你们用的还是帕拉米韦和奥司他韦抗病毒?”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目前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好办法,只能上的都上了。” “把帕拉米韦停掉吧。”黄主任叹了口气,“云鹤那边的反馈说这个用处不大。” “奥司他韦呢?继续用?”孙立恩皱着眉头记下了这个建议,“还是换成其他的?” “用了两天没什么效果,我觉得可以换一换。”黄文慧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上阿比多尔试一试。” 讨论完成后,孙立恩转头去忙活着给曾霞安排医嘱。而布鲁恩则溜达到其他病房去串门了——他目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每天逗周雨泽玩。 作为一个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多的大汉,布鲁恩博士原本并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说实话,小孩看见他不哭就算是胆子大了。而要被他“逗笑”,这需要的胆量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 不过穿上防护服之后,布鲁恩原有的“劣势”被这身不合适的衣服极大程度的弥补了。反正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是不会拒绝和一个滑稽的大汉当朋友的。由于在国外上学,他甚至还挺喜欢和布鲁恩这样的人打交道。毕竟布鲁恩的长相是他看惯的那种,而且和他在一起聊天,还能同时在聊天的时候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在偶尔忘记某个中文该怎么说的时候,对布鲁恩直接用英语也不会导致理解困难。 而今天,布鲁恩给他带了一份礼物。 “看,这就是我说的蹄髈。”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饭盒走进房间后,布鲁恩先是非常小心的看了看周围环境,然后把饭盒放在周雨泽面前打开,“没吃过吧?今天给你开开眼!” 布鲁恩那一房子的蹄髈到目前为止还剩一小半,好在这种铝塑封的东西确实保质期够长。哪怕到现在依旧可以正常食用,而且风味不减,味道甚至可能更好了一点——这一份蹄髈是布鲁恩用烤箱热的。高火给软烂的蹄髈外皮增加了一些脆口风味,内里的汁水四下横溢,周雨泽吃的满脸都是,吃的那叫一个香啊……布鲁恩自己都咽了两口口水。 “老布你不来一口嘛?”小男孩把一个蹄髈啃的稀烂,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大朋友”还在旁边看着呢。他举起啃的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蹄髈,然后朝着布鲁恩问道,“味道挺好的。” “你吃吧。”布鲁恩吸溜了一口口水,然后指着自己脑袋上的防护衣说道,“我身上这套东西可脱不下来。” “那就等我病好了,我请你吃!”这小熊孩子一副“这蹄髈虽然是我的,但是我并不介意跟你分享”的表情。“我跟你说,这蹄髈可好吃啦!” 布鲁恩眯着眼睛笑道,“这要是不好吃问题可就大咯。”剩下的蹄髈还有半个房间,少说也得有个上千根。实在是吃不完的布鲁恩正在严肃考虑,要不要把这玩意捐给院里的医生职工食堂。全医院的医生们一起动嘴,大概吃上半个月就能解决掉了。 “我这个病……不好治吧?”布鲁恩正在琢磨着全院一起吃蹄髈,会不会导致自己被揍的事儿。周雨泽突然显得有些神色低落,“要是治不好,我会不会死啊?”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死亡的阴影是一个巨大且难以忽视的问题。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很难再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里。 “我听见爸爸在哭,他说奶奶快死了。”周雨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他的声音有些抖。“奶奶得病是因为我们回来了……如果奶奶都要死了,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死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你们好好的,健康的生活下去。”布鲁恩福至心灵,朝着周雨泽比划了一下自己健壮到把防护服都撑变形了的肱二头肌,“老布我很能打的,一般的细菌病毒可打不过我。” “那……”周雨泽突然一瘪嘴,一把搂住了布鲁恩的肚子,并且在防护服上面留下了自己的鼻涕眼泪以及肘子酱汁,“你一定要救救奶奶,我不想她死!” -4 D-day 曾霞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 在激素和丙球的作用下,经过一天治疗,她的体温已经回到了正常的36摄氏度。 在重症超声的作用下,医生们首先发现了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肺炎的一个重要特点——患者肺部病变区域出现了区域性肺水肿。这种肺水肿并非心源性,而是另一种尚不明确的损伤所导致的。 在明确了这个特征后,对曾霞进行保守性的液体管理策略,并且通过床旁超声随时监控指标就成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诊疗方案。曾霞的各项检查结果都说明她并没有出现容量不足的问题,因此尝试利尿负平衡减轻肺水肿以提升血氧饱和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策。 另一方面,对患者进行持续的免疫支持也非常重要。丙球蛋白和甲泼尼龙积极抗炎,这样的举措至少明显缓解了曾霞的咳嗽咳痰,以及高热不退的问题。 “这可能说明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损伤机制。”黄文慧主任总结道。对于这个病例,四院上下都看的非常重。各个学科积极参与会诊,不光只是为了“把一个病人抢回来”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例子,是一次练兵。是一个让众多医生安全获得近距离接触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肺炎患者的绝佳机会。 哪怕只是一个“经验”也比没有要强。参与到这样的患者救治中,能够极大的提高医生们对于这个新型疾病的认识。在一无所知的时候,任何认识都是宝贵的。 “我们知道,以前的SARS病毒是通过ACE2受体进入细胞的。这意味着,患者昨天出现的高血压问题,很可能也是因为感染所导致的一个症状。”今天的远程会诊过程中,黄文慧主任向大家分享了她昨天一天的“研究调查”内容。“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这些发生局部肺水肿的部位。水肿发生的位置分散,而且大多靠近下肺部分。” 远程会诊的屏幕上出现了几张图片,这是曾霞昨天和今天的CT检查结果。 “对此我有一个假设,当然,目前只是假设。”很明显,黄主任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假设,至少她对此很有信心——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激动。“ACE2受体水平越高则患者体内血压越低。ACE受体相反,水平越高则血压越高。而新型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通过ACE2受体进入细胞,在进入细胞后病毒在细胞内部快速繁殖,最后细胞死亡,病毒释出。” “换言之,新型冠状病毒可能会导致肺部的ACE2水平降低——任何含有ACE2蛋白的细胞都会是它们攻击的对象。而含有ACE2受体的细胞在肺部数量下降,会直接导致肺泡的保护作用下调,同时导致其他肺泡细胞部分渗透压上升,从而产生严重的局部性肺水肿。”黄文慧主任斩钉截铁道,“也就是说,2019-nCoV的主要表现症状之一就是损伤肺泡,引发肺水肿从而降低血氧饱和度。” “ACE2不是只有肺泡中有。”参加会诊的肾内科主任问道,“心脏、肾脏、膀胱、吸收性肠上皮、胆管细胞这些地方都有高表达。这是不是意味着,2019-nCoV还可能对这些地方造成损伤?” “损伤的机制可能是相近的。”黄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但我们现在还没办法确定损伤一定会在其他器官产生……” “这个……还真不一定。”电脑这头穿着防护服的孙立恩突然插嘴道,“我这边的患者,有两人表现出了腹泻症状。而且用益生菌和蒙脱石散也止不住泄,会不会就是因为吸收性肠上皮受损而产生的影响?” “有可能。”消化内科的主任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取样做个活检看看。” “我试试看吧……”孙立恩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他们虽然有腹泻,不过目前的情况还算可以接受。而且他们的体重下降也不算太严重——入院到现在一共轻了大约两公斤。考虑到他们现在可能处于应激状态,这个体重下降的幅度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能做个活检还是做一下比较好。”消化内科的主任认真道,“如果确定有吸收性肠上皮组织受损,那就意味着我们可能需要给他们补充更多的营养物质,甚至可能需要考虑输注营养液。营养状况对免疫系统的影响巨大,单纯给与丙球蛋白的效果肯定不如加上患者免疫系统的效果更好。” · · · 对曾霞的后续治疗,由二组的医生们负责接手了。一组的医生们已经在防护服里待了七个小时,必须出来休息了。 七个小时水米未进,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折磨。而孙立恩却不能和自己的同事们一起去附近的饭馆来上一顿好饭,抚慰一下自己疲劳的灵魂和胃袋。 云鹤市卫健委向裕华生物发来了求助函。他们紧急订购了十万份PCR检测试剂盒,并且还要求裕华生物尽快开始扩产以满足“可能的需求”。 求助函是晚上九点半送到的,而十点左右,最新的一份通报就已经发到了孙立恩的邮箱里。 截止1月19日22时,云鹤市认定新增确诊病例136例,发病日期均在1月18日以前。根据最新修订的诊疗方案,新发患者中轻症100例、重症33例、危重症3例(其中死亡1例)。 截止1月19日22时,云鹤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198例,已治愈出院25例,死亡3例。目前仍在院治疗170例,其中轻症126例、重症35例、危重症9例,均在云鹤市定点医疗机构接受隔离治疗。累及追踪密切接触者817人,已解除医学观察727人,尚在医学观察90人,密切接触者中,没有发现相关病例。 云鹤市的情况,比孙立恩设想的最坏的情况更加严重。这让他着实慌了起来。 尽管已经提前有所察觉,尽管已经提前开始了部署。这一切在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有预知能力一样而做出的各种应对措施,在孙立恩看来,仍然显得完全不够。 两天之内增加了136名确诊患者,并不意味着当地就已经把所有的发病患者控制了起来。这一批患者全都有症状,而且最少都有发热和咳嗽这两项经典的呼吸道感染症状。 也就是说,这一批患者之前应该是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但因为检测能力不够,始终无法确诊。如今统计数据突然上升,也不见得就是因为检测能力足够——可能只是原有检测能力在今天才完成了检查而已。 从12号到现在,一周时间里患者人数增加了136人。也就是说,病毒的传播能力很弱——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仅仅在周雨泽家中,就发生了最少三代传播。总不能是病毒只在周雨泽的家中传播时发生了变异,从而导致传播性大幅上升而已。 随着准确率提升到85%左右的试剂盒大批量运往云鹤,这个检测数据恐怕只会越来越高。 -3 D-day 己亥年腊月二十六,大寒。 随着云鹤市卫健委的正式通报出炉,整个宁远市的口罩迅速被抢购一空。人们在采购过年物资的时候,路过平常不怎么去的药店时,都会进去问问“还有没有口罩”。结果得到的回答却完全一致“早就卖光了”。 而在孙家,情况更和往年不同。 自从开始运营医院之后,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操劳。但哪怕是那年大雪,都没有让两口子这么紧张过。 “你们明天开始不要来医院了。”今天一大早,梅英就给王彩凤打了电话过来,“现在情况不大一样,医院可能会比较危险。你们能不来就别来。” “危险?医院?怎么了?”王彩凤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就没去过医院。她一直忙着在和武田制药新成立的中国分公司打交道。分公司开始在本地生产药物之后,有大量的包装盒和纸盒订单,而且订单对包装的要求还挺高。为了保证供货产品质量合格,她专门去车间盯了好几天。 “云鹤那边的疫情很严重。”梅英在电话那头显得很繁忙的样子,她过了几秒钟之后才说道,“院里已经接到市卫健委的电话了,咱们院区最新,而且设施也比较好……他们准备让我们院来做定点治疗医院。” 梅英给王彩凤打这个电话,原因有二。第一,她确实不希望王彩凤和孙宏斌现在到医院里来。按照规划,王彩凤和孙宏斌应该在明天,也就是21号到中富医院来主持年会。并且顺便向全院职工拜年。 第二个原因就比较……不容易说出来。但梅英必须打这个电话。 中富医院是一家民营医院,被收购之后,医院……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不参与到这种“没什么好处”的疫情应对中。这对医院本身的运营、对医院的员工们就有风险。而医院可能会在一两个月里无法正常开展诊疗活动,这对于民营医院来说风险就更大了。 无法开展正常的诊疗活动,也是需要正常支付给医务工作人员们工资的。而让医生们处理这种可能的大规模传染病,更需要对医护工作人员支付相应的补助。 这对很多民营医院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噩耗”。赚钱的金鸡不光不下蛋了,每天还要再多吃好些谷子。这对很多民营医院的运营者和“所有者”来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定点医院是吧?”王彩凤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咱们的防护物资够不够?”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还没睡醒的孙宏斌给一脚踹了起来。 “防护物资目前肯定是够的。”梅英道,“目前我们的物资足够所有的医护人员正常使用一个月,如果省着点用物资,用两个月都行。” “不要省。”王彩凤连忙道,“物资这种东西有钱就能买,集团再怎么紧张也不会让你们省物资。”她顿了顿道,“参与治疗的医生,按照两倍发补助。不愿意参与的医生,也不要强求——我就这一个要求,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参加。” “这不可能。”没想到梅英却在这里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态度,“其他医生可以这么搞,但党员绝对不行。党组已经决定了,所有党员都必须上第一线,这个东西没有讨论空间。不想上一线,那就自己辞职。” “你也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有这么高的觉悟……” “我们是党员。”梅英沉声道,“入党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宣誓要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现在,是我们践行承诺的时候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是共产党员的责任。” · · · “为其他还没有接触到这种病人的医院趟一条路出来,这是我们的责任!”在早上紧急召开的全院动员会上,宋文在会议室上高声道,“我们四院就是整个宁远的医疗系统最高成果,这条路必须由我们来闯!” 台下各位科主任以及医务工作人员安安静静的听着宋文的动员,四院是宁远医疗系统最强这个话其实说的有些……大。毕竟宁远的医务工作人员大家公认的水平最高的医院,应该还是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 “全宋安省的第一例确诊病人就在我们医院,第一例重症患者也在我们医院。”宋院长沉声道,“我对你们就只有一个要求,参与治疗的科室,积极总结相关经验上报;没有参与的,积极学习其他科室经验。在最短的时间内,要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规范!” 治疗规范可不是靠“一个病例”就能总结出来的东西。科主任们继续不以为然,但年轻的医生们已经有点激动了。以往那些几年更新一次的“专家共识”,可能就有相当一部分数据出自自己的日常工作。光这一点就足够他们有些激动了。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孙立恩一样,能够有机会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种疾病。 “行了,答话套话都说了不少,接下来咱们说点心里话。”宋文在台上沉默了一会,然后忽然一改刚才的严肃风格,重新变成了平时的那个护犊子的宋院长。 “咱们院里,家在宁远的举个手我看看。”宋文在台上提问道,“对,手举高点。” 虽然不知道宋文要干什么,但大家还是非常配合的举起了手。 台下密密麻麻,一片手臂的海洋——在宁远工作的医生,把家安在宁远也是非常正常且自然的事儿。孙立恩、徐有容、袁平安以及周策也把手举了起来,就连布鲁恩都举了手。 “你们的家在这里,你们的家人也在这里。”宋文沉声道,“你们的亲戚朋友在这里,你们的同事熟人也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一切熟知和热爱的东西,都依存于这片土地。” 众人认真的听着宋文讲话,但讨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疫情,是一场战争!它现在是遭遇战,是偷袭,是企图毁掉我们所真爱的一切的侵略者。”宋文在台上大声道,“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当护士的,就是战士!抵抗侵略,战胜疫情,这是我们的使命和义务!” 讨论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医生们有些诧异于院长说的话会这么重——从数据上看,这次疫情好像……并没有那么危险。至少目前看起来,它似乎比SARS还要稍弱一些。 “不要觉得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很虚弱,那是因为它还没有露出獠牙!”宋文在台上沉声道,“我们现在接诊的一个重症患者,甚至还不到危重症的地步,就每天需要几乎所有科室和重症医学科一起会诊。而努力了三天,也只是暂时稳定住了她的情况不再恶化。如果这样的病人来上十个,二十个,甚至一百个呢?我们还有这么充足的医疗资源,去救治患者么?以目前的经验来看,这种病的进展快,而且恶化迅速。如果不是有一整个医院作为后盾,有十几个医务工作人员围着她转,昨天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这个病人就走了!” 医生们的讨论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他们逐渐意识到……事情好像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没有特效药,没有有效治疗方案,每个病人我们都只能根据具体情况来制定方案。三五个病人,我们能处理。十个二十个病人,大家辛苦一点也能解决……可如果是一两百人甚至更多呢?你们有信心能把他们都收治下来么?”宋文的提问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次又一次惊的台下医生们浑身冷汗,“如果,按照最坏情况考虑,宁远医疗系统被击穿了。大量的患者发病却得不到治疗,你们的家人爱人亲戚朋友,又能坚持多久?” “守土有责,死战不退!这就是我的要求。”宋文在一片寂静中,说出了结束语,“从今天开始,所有党员一律取消休假。院内实施战时管理制度,发热门诊任务由各科的党员优先担任。不是党员的,未婚的,是独生子女的,安排到第二轮第三轮上发热门诊。” “同志们,战争,开始了。” -2 D-day 己亥年腊月二十七 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重新面对十七年前的那场恐怖。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一场瘟疫竟然能够在这个科学昌明,技术进步的年代重新降临人间并且威胁到所有人所热爱着的生活。 钟院士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证实了所有人的最后一个担心,“有明确的人传人的证据,已经有医务工作者被传染。” 钟院士在采访时还提出了两个倡议,“没有必要,不要去云鹤”以及“云鹤的居民,没有必要不离开云鹤”。 孙立恩在看到这段采访的时候,心凉了半截。 传染病有三个经典要素,传染源、传播途径和易感人群。而控制传染病,也需要从这三个经典要素开始下手。 消杀白纹伊蚊可以阻断登革热的传染源、消灭钉螺则能够阻断血吸虫病的传染源。而灭鼠杀蚤则能控制鼠疫的传播途径、自来水厂和污水处理厂则能够控制霍乱的传播途径。 而保护易感人群则是更加常见的做法,为儿童服食糖丸可以保护他们不受脊髓灰质炎的侵袭,百白破则能让他们获得对百日咳、白喉和破伤风的免疫能力。 同时建议人群在流行性感冒流行期佩戴口罩也是保护易感人群的一个主要方法。 而这一次……钟院士的两个倡议却味道不太……对劲。 非必要不去云鹤,意味着所有人群都可能是易感人群。而非必要不离开云鹤……则几乎是要把云鹤的居民们当成传播途径进行控制。 正常情况下,要把某地居民当成传播途径进行控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云鹤是湘北省的省会城市,人口规模在一千万以上。而云鹤本身地理位置极为优越,除了横跨长江以外,同时还是东西南北多条铁路干线的中转点。 在这个位置上爆发了疫情,而且时间点还正好就是春运高峰期间……这后果不堪设想。 而更要命的是,呼吁……并不会有什么用处。 是的,很多人都会知道,云鹤这座城市里正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正在扩散。为了所有人的安全,最好不要前往这座城市,或者从这座城市出发前往其他城市。 但很多人的行动并不会完全受到这一建议的影响。平心而论,不会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建议,就停止自己已经计划了数月甚至更久的春节旅行。更没有多公司会因为云鹤的情况,而停止让自己的员工公务出差。 更不用说那些在云鹤务工一年,带着积蓄和置办的年货,着急回家准备过年的人——他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年,不就为了过年的时候,给家里人多带些年货? 让他们放弃这个计划,在云鹤就地过年……这确实困难到几乎不可能。 但,孙立恩竟然也一时半会想不到一个更合适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实验室开发出的PCR试剂准确度还不够高,而且产量极为有限。云鹤当地的PCR检测能力现在也严重不足,光检测本地病人就已经足够他们头疼了。要对每一个离开云鹤的旅客进行PCR检测,这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而大量前往云鹤的旅客同样也需要在离开时进行PCR检测——这是一个动态过程。而哪怕是最先进最精确的PCR试剂盒,也不可能做到100%准确。采样过程中就有可能出现影响准确度的问题出现。毕竟……总不能在离开云鹤的所有出口处都设立一个支气管镜室,并且对所有离开云鹤的人进行气管灌洗取样。 好在……今天并不光是令人头疼的消息。孙立恩逐渐发现,积极工作还是有结果的。至少工作上的成果能够冲淡一些自己心里的阴霾。 曾霞的情况开始稳定了下来,最近的肺部CT扫描显示,她的肺部病变开始吸收。而C反应蛋白的水平则下降到了刚入院时的一半。就算不吸氧,血氧水平也能够维持在95%上下,可以说取得了巨大进展。 虽然还要进一步治疗巩固目前取得的成果,并且防止病情出现反复。但孙立恩和他的综合诊断中心已经可以骄傲的宣称,他们阻止了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从重症向危重症转变。 第二个好消息则来自于沈夕。经过反复的实验改进之后,他们成功制造出了第一种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快检试纸条。 和PCR试剂盒不同,快检试纸条不需要借助PCR检测仪就可以完成检测。而灵敏度也相当不错——理论上,这样的检测方式完全可以达到90%甚至更高的准确度。 实验室制造出的试纸条采用的是双抗体夹心法,通过试纸毛细作用吸附并且将带有抗原的检测样品向抗体方向移动,在抗体和抗原发生结合后,抗体抗原复合物被T线上的包被抗体补货,随后聚集显色。 用云鹤运来的确诊患者血样进行检测,试纸条的准确率已经到了65%。而通过对来自于宁远血站的阴性对照血样进行检测,目前还没有发现假阳性。 但……孙立恩对这个项目的前景并不是特别看好。原因也很简单——从四院收治的六名病人身上取血样送检后,结果不太理想。曾霞和周雨泽的样本一共进行了六次检测,都是阴性。 曾霞从感染到现在也就是四天多一点,她的血液样本里所含有的抗原水平似乎还不够高。而没有症状的周雨泽同样抗原水平比较低。 孙立恩会有担忧的原因也在于此,现在看起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的患者,似乎并不会马上在血液内出现很多的抗原。这对于快检试纸条的应用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 快检试纸条的优势就在于它能够不依赖PCR机器进行快速检测,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用来大规模筛查的好方法。 但如果……如果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血液中不会很快就有足够量的抗原,那试纸条就几乎没有实际意义。 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孙立恩的心情……也有些波动。 -1 D-day(1) 很明显,云鹤开始提升自己的检测能力了。他们单日报告了198例确诊病例,与此同时,首都报告5例,宋安省报告3例,沪市2例,全国现有确诊病例合计309例。全国共报告14例疑似病例,合计疑似病例36例。而到目前为止,日本、泰国和韩国均有输入病例报告,而且患者均来自于云鹤。澳大利亚、新加坡和菲律宾有疑似病例报告。 来自云鹤的旅客持续出现确诊,这意味着感染了这种疾病的患者人数要比已经报告的更多——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正在出现溢出。 云鹤国际机场的旅客输出上限人数约为每天九万人。而国际航班的旅客人数平均每天大约有一万人。出境旅客数量大约和入境旅客数量占比一致。也就是说,每天大约会有五千多名云鹤游客离开这座城市,然后前往其他地区。 而日本泰国和韩国到目前为止,一共报告了五例确诊病例。换言之,粗略估算一下,这意味着云鹤本地的感染率约为四万五千分之五。 约九千人中,就有一人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整个云鹤市目前一共报告了270例确诊。而根据输出到境外并且确诊的病例反向估算,云鹤市的感染者总数应该在一千人以上甚至更多。 互联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当地医院紧张的情况。孙立恩看了几组视频和照片,他皱着眉头看到了被塞的满满当当的发热门诊,以及在发热门诊里焦急等待医生看病的病人。 虽然大家都知道现在要戴口罩,但……合格的防护口罩根本就没有那么高的产量。在孙立恩看来,这种密集到一眼看过去只能看见人头的人潮下,最起码也得用外科医用口罩。要保证不会因为其中混有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携带者而导致大范围院内感染,那就必须要求所有人都戴上不带通气阀的N95或者KN95口罩才行。 而从视频和照片上来看,赶到医院看病的患者所戴的口罩,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绝大部分都是医用护理口罩甚至传统的面纱口罩。孙立恩甚至还看到了几个戴“防晒口罩”,然后挤在人群里的病人。 但云鹤的医院院感工作人员已经没工夫血压升高了。光一个十几米的走廊里就满满当当塞着上百号病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有余力分流疏导人群。 一月下旬的云鹤天气湿冷。而这两天除了雾就是小雨,体感温度更低。前来问诊的患者几乎都是发热患者。同样的气温对他们而言就更冷些。所有人都挤在医院建筑物内部,再加上通风差,个人保护做不到位……现在云鹤的医院,就是每一个医生的噩梦。 面对着仿佛永无止境的病人,云鹤的医务工作人员已经忙到了超过极限的地步。医生们的微信群里流传着云鹤同行们崩溃和疲惫的身影。一个又一个在发热门诊或者急诊工作的医生绝望的坐在座位上嚎哭的视频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医生们的面前。 事情不能这么下去了,绝对不能。孙立恩在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云鹤的医生们需要帮助,云鹤的病人们也需要帮忙。目前这个确诊人数,整个云鹤的医疗系统就几乎快被彻底耗干。如果更多的确诊出现……那结果简直不堪想象。 而就在孙立恩满桌子找笔的当口,他的办公室门忽然被人直接一把推开。张智甫带着二组的所有医生,包括陈天养在内浩浩荡荡的走了进来。 张教授腿脚不好的情况似乎变得更严重了,但他还是坚持走在第一的位置上。然后用双手向孙立恩递了一张纸过来。 “这是啥?”孙立恩被这个阵势吓了一跳,他甚至觉得,老张同志这是准备带着二组的所有医生辞职。 “请战书。”张智甫言简意赅道,“我们二组全体医生向组织请战,请让我们去云鹤一线支援抗疫!” “那你等等。”孙立恩把这张请战书放在了桌上,然后继续在自己的桌子上翻找了起来。过了几十秒,他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笔和印泥。 “我也去。”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在请战书上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时还在名字上按了个手印,“你们搞请战书的时候怎么不提前问问呢?” “你去干什么?”这下轮到张智甫教授被吓一跳了,“我们是云鹤人,家乡有难回去救那是理所应当……” “我是中国人。”孙立恩打断了张智甫教授的话,然后站起身来道,“现在这事情已经不是云鹤一个地方的事儿了。现在是国家有难,我是医生、是党员,而且还是你的上级主任。”孙立恩抖了抖手上的请战书说道,“你们都要写请战书上前线了,那怎么能少了我呢?” 说完后,孙立恩拿着请战书走出了自己作为办公室的集装箱房,随后走到了换衣服的洁净室门口并且抄起了对讲机对正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工作的一组医生们问道,“老张同志他们准备写请战书去云鹤支援了,你们要不要签名?” “这种事儿少了我们怎么行?”袁平安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了起来,“咱们综合诊断中心可是一个整体,要去那肯定是一起去。” “我同意袁平安的看法。”徐有容说道,“周策跟我在一起,他说他也要签。” “算我一个。”布鲁恩在对讲机里说道,“光是做CPR的能耐,我就能比得上半个二组。” 放下了对讲机,孙立恩对张智甫教授说道,“递请战书的事儿稍微等一等,至少等他们出来之后咱们一起签了送上去。” “你们留在宁远的作用更大……”张智甫教授眼睛有点红,“云鹤传染病医院现在是定点医院,所有确诊的病人都在往那里送,我必须得回去……” “我们一起去。”孙立恩斩钉截铁道,“那是你的老单位,我们当然要去。但不能光让你们……”他看了看这一群站在寒风中的云鹤人,“不能光让你们当英雄。现在这个情况,多一个医生就多一份力量。咱们成建制出发,效果肯定更好。” 看着张教授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孙立恩强调道,“咱们已经合作了两年,互相之间足够熟悉。我们一起去,比你们一股脑的去了云鹤之后发挥的效果更大。团结才是力量嘛!” -1 D-day(2) 在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一起抵达宋文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宋院长的办公室外已经站了一群人。 来的人清一色都是科室主任,而且手上都拿着一张或者好多张纸。在他们看到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来了后,一起露出了“你们终于来了”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非常默契的给孙立恩和张智甫让开了路,让这一老一少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钱红军。老钱看见孙立恩和张智甫之后,非常热情的打了个招呼,然后埋怨道,“就等着你们先进去送请战书,我们这帮人可等了好一阵子了。” “我们一组的医生在隔离区里呢。等他们出来签字费了些时间。”孙立恩先是回答了钱红军的问题,然后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交请战书。”钱红军朝着孙立恩扬了扬手里的纸,“云鹤情况严重,我们来向组织请战,去支援一线。” “儿科也去?”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前来“排队”的主任们。不光是内科,外科的主任们居然也出现在了队伍里。除了影像科和检验科以及超声科之类的辅助没来人以外,院内几乎所有的科室主任都出现在了这里。人齐程度堪比每季度一次的全院管理层大会。 “当然了。”钱红军点了点头,“这种疾病全年龄易感,儿童感染者肯定数量也不少。”他继续道,“再说了,我们能给娃娃看病,给大人看病那还不是一档子事儿?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去前线帮忙疏导一下人流嘛!” 钱红军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孙立恩倒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旁的张智甫紧紧的握住了钱红军的手,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咱们都是医生,也是同事。”钱红军笑着拍了拍张智甫的肩膀,“你们的家乡,那也是我们的家乡。家乡有难,我们义不容辞。” 孙立恩站在宋文的办公室门口,他有些紧张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然后敲开了院长的办公室。 “宋院长……”孙立恩走进房间内,然后向着宋文交上了自己部门的请战书,“这是……我们的请战书。” “你们来的有点晚啊。”宋文非常自然且正常的接过了这封请战书,看了看上面的签名然后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今天早上就得来呢。” 早上开始,宋文就猜到自家医院里的这帮云鹤医生会坐不住。以己度人,宋文甚至觉得他们可能有些太沉得住气了。 如果是宋文自己,她可能一大早就会过来要求去云鹤支援。如果院领导不同意,那就直接辞职。 自己的家乡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哪个正常医生能憋得住? “二组本来想直接交的,不过我们也打算一起去。”孙立恩立正道,“我们综合治疗中心全体同事是关系密切的整体,大家一起去支援互相也有个照应……” “行了行了,后面的词儿就省省吧。”宋文挥了挥手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外面站着的那帮老货都是要交请战书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你是咱们院里第一个接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的。”宋文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孙立恩坐下,“如果要组织一只医疗队去云鹤,你们需要什么支持?” “这……”孙立恩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反问道,“这只医疗队有多少科室?有多少医生?” “优先呼吸内和危重症,咱们医院要派人出去的话,急诊也肯定要出人。”宋院长答道,“再加上院感和后勤,我估计医生两百多人,总体五百人吧。” 五百多人的队伍……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这几乎等于要把四院六分之一的员工,八分之一的医生全都抽调走了。 “第一批先走这么多,多的以后再说。”宋文继续道,“按照这个来算,你觉得需要着重注意什么支持?” “首先,肯定得注意对支援医生们的防护。”孙立恩把所有的困惑和惊讶都先放到了一边,他认真道,“这是一种信心传染病,而且云鹤当地的防护物资很明显已经不够用了——要满足一千万市民的采购需要,还要供给既有医院的医生护士,要让他们挤出物资给我们是不可能的。” “所以主要是口罩、护目屏、正压头套手套和防护服。”宋文点了点头,“然后呢?” “考虑到病人数量,可能需要我们支援过去的医护人员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相应的后勤也得做好。”孙立恩说道,“其他的困难可以想办法克服,但是对女医生们的后勤一定要做好。” “生理期用品以及其他的用品。”宋院长笑道,“你想的倒是挺全面。” “然后就是治疗用的设备。”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现在根据我们的理解,这种感染的损伤机制主要是导致局部的肺水肿。而局部肺水肿之后,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病毒可能同时导致包括急性肾脏损伤、腹泻等等问题。” “所以,你的建议是?” “我建议带ECMO、床旁B超、生命监护设备、呼吸机和透析仪。”孙立恩提议道,“还有,必须多带相关耗材。” “监护设备和B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呼吸机和透析仪也好说。”宋文道,“这些东西,云鹤当地肯定可以解决。倒是ECMO这个……你觉得带几台够用?” “宋院长……”孙立恩叹了口气,“如果阻止不了患者情况恶化,这就是最后救命的东西。谁知道几台够用呢?” “明白了。”宋文使劲一敲自己手上的笔,“那就三台都带上。” 三台ECMO,这是整个四院作为大急诊中心的家底和底气。为了这三台ECMO,宋文和刘堂春可谓费尽心思,几乎连脸都不要了。 而现在一敲手里的笔,就决定把所有家底都拿出去……这只能让孙立恩再次认识到,云鹤的情况,可能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最恶劣的情况更差。 “行了,基本就这些。”宋文收起了自己的笔,然后说道,“你们综合诊断中心二组,第一批去云鹤。你们一组留守宁远,给我们把大后方守好。” -1 D-day(3) “这不可能。”孙立恩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宋文的安排,“我们综合诊断中心是一个团队,要去肯定一起去。” “这个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宋文瞪了一眼孙立恩,“一组有接诊确诊患者的经历,你们留下来,新收的患者才能治。要不然你们走了,剩下的医生们两眼一抹黑怎么办?” “我们已经总结好了目前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治疗方案。”孙立恩完全不吃这一套,他据理力争道,“对院内其他医生的培训也在进行当中,我们提出的方案其实就多了个精细化管理,控制肺水肿而已。” “那你们就更得留下来了。”宋文依然不为所动,“精细操作是需要手把手教的,你们留在这里,比去云鹤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说到这里,宋文忽然朝着一旁的秘书使了个眼色。而秘书大姐在看到这个眼色之后,快步走到门口关上了大门。 宋文叹了口气,改用更温和的口吻说道,“小孙啊,我理解你的急切心情。但是你得明白,现在的云鹤就是疫区。传染病不长眼睛,去疫区的风险太大了……你才28岁,现在已经是科主任和副研究员了,没有必要再去冒这个险。” “我是去对抗传染病的,不是去升职镀金的。”孙立恩答道,“宋院长,我有丰富的对抗甲类和乙类传染病的经验。就算四院的院感部门都未必有我见过的多。” “是,你经验丰富。”宋文叹了口气,甲类传染病里的鼠疫、乙类传染病里按照甲类管理的高致病性禽流感,乙类传染病里的艾滋病、肺结核、布鲁氏菌病、梅毒孙立恩都见识过,甚至治疗过。他处理传染病的能力的确算得上是院里最强的那一批。“你要真的想去,也可以第二波甚至第三波再去——那边的情况很紧张,咱们肯定得一批一批派医生过去的。” “老张已经憋不住了。”孙立恩摇了摇头,“整个二组的医生有一个算一个,加上陈天养,一帮老少爷们嗷嗷叫着要上前线,我好歹是个领导……他们第一批去,我没有理由躲在后面。” “他们是云鹤人,这是为了去救自己家乡。”宋文有点火气上来了,“让你第二批第三批去,这是对你的保护,怎么就不懂事儿呢?” “宋老师,我是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预备党员,是科室主任,是个医生。国难当头,正应当是我们这些年轻人顶上去的时候!老张都五十七岁了!他得着渐冻症都要去一线,我有什么脸面躲在后面?” “请组织同意我的请求。”孙立恩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道,“我年纪轻,身体也比老张更好。有丰富的面对传染病和危重症患者的经验,干过急诊,对诊断有些天赋。我是最适合去一线的医生。请组织批准,让我带着综合诊断中心的同事们,第一批进入疫区。” 宋文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孙立恩道,“你两个舅舅都牺牲在非典一线了,现在去云鹤,你家里人同不同意?要去一线,你对象愿不愿意?” “中富医院现在是常宁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定点医院之一,在危难之时钉在阵地上是我们家的家风传统。”孙立恩咧开嘴笑了笑,“至于胡佳……我了解她,她会担心,会心情不好。但她一定会同意的——她很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去云鹤有多重要。这是职责所在,也是我的愿望。我们是爱人,也是战友。她……会支持我的。” 宋文盯着孙立恩看了好几秒钟,似乎正在等待着他突然反悔然后承认自己其实是一时血气上头。但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然后摆了摆手,“回去做准备吧。我看这个情况,过个两三天可能就要出发了。和家里人打个电话。” · · · 尽管嘴上说的肯定,但孙立恩自己还是……有些不敢跟胡佳谈这个事情。 最终胡佳一定会同意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孙立恩实在是不愿意,也不敢看见哭着的胡佳。她肯定得哭,而且会一边哭着,一边努力让自己别哭出来。那个场景,孙立恩一想就觉着心里疼。 可总不能瞒着她就往前线去。整个下午,孙立恩都处于这样一种纠结的状态里,不想看胡佳难过但又不想瞒着她。纠结的久了,心情难免不好。好在今天的临床工作颇为顺利——曾霞的肺部阴影吸收迅速,目前只剩下了两片大约2*2*1的毛玻璃阴影。而其他几人状态都不错,曾霞的亲家肺部阴影几乎全部消失。就连周雨泽的父母的腹泻症状也有了明显好转。 在好消息的支撑下,孙立恩终于撑到了下班回家。胡佳今天要晚上七点半才能回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孙立恩展现了一下自己“化学实验”级别的美食天赋。用“精确”的食谱做出了一桌“精确”的家常菜。 胡佳以往经常批评孙立恩的这个“精确”,但要把精确化为“感觉上差不多”是需要大量时间练习的。没有这个时间去联系,孙立恩只能继续这么干。最近几个月他的练习成果主要是可以抛弃电子秤,而改用量勺了而已。 两个人吃四菜一汤肯定是多了些。但孙立恩今天却依旧多做了几个菜,同时做的还是以炖煮为主,方便分开冷冻保存,同时还能一点一点复热的菜式。他的想法也很简单,过两天自己出发去前线了,至少胡佳还能多吃几顿正经饭菜。 化学实验级别精确的饭菜,那也比某些炼金术级别的外卖让人放心些。 七点二十做好了饭,孙立恩一直等到七点五十,才等到了自家未婚妻的出现。他中间倒是没有发消息去催胡佳赶紧回来——万一是手术耽误了时间,催也没用。 “今天这么丰盛?”胡佳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房间。她两只手上提了六七个大号购物袋,里面塞的满满当当都是食物。 “今天比较有心思做。”孙立恩勉强笑了笑,然后上来帮忙拎东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吃的?” “今天碰见了。”胡佳含糊不清的解释了一下,然后阻止了孙立恩收拾东西的行动,“就放地上吧,反正里面也没有容易化的东西。” 两台暖风机在屋子里工作着,室内气温终于努力攀升到了20摄氏度。然后就再也无力攀升了。孙立恩做的一桌菜几乎全都凉了下来,用微波炉热菜的时候,胡佳坐在餐桌旁边刷着手机,她看上去今天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太好。 用了几分钟热好了菜,两人坐在桌前开始用餐。因为时间已经过了新闻联播的播放时段。因此两人今天谁都没主动去把电视打开——这对恋人就一起沉默的坐在桌子上,默默吃着饭。 过了几分钟,孙立恩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他正准备说点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然后告诉胡佳,自己过两天就得准备出发去云鹤一线的事儿。 “我有点事情得跟你说一声。”低头扒饭的胡佳忽然说话了,她低着头说道,“你们治疗组收治的那几个病人……都是云鹤的是吧?” “有一个不是。”孙立恩答道,“怎么了?” “护理部签了请战书。”胡佳抬起头来,安安静静的说道,“我也签了名。晚上肖院长找我谈话,说要让我第一批去云鹤。” 孙立恩愣住了。 “你别担心,呼吸系统传染病嘛,可防可控可治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胡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你就当我是去出个差,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嘛。” “可是……” “好啦好啦。你肯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胡佳打断了孙立恩的话,放下碗筷过来亲了孙立恩一口。在自己未婚夫的脸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嘴印之后,胡佳认真道,“云鹤的情况很不好,他们人手不够。只有大家帮忙,才有可能打赢这场战斗嘛。保护大家,也是在保护咱们的小家呀。” 在得知自己的爱人即将上战场的时候,孙立恩心里的感觉是和自己即将出发完全不一样的。作为医生,他当然知道现在支援云鹤有多重要。他当然知道,在做好防护的情况下,医护人员不会感染。他也明白,哪怕真的感染了,在积极治疗下仍然不见得就有什么太大危险。 知道归知道,但那个心里强烈的担忧和抗拒的感觉……实在不是一下就能按回去的。 就孙立恩自己的直接感受而言,国家有难,把他这一百多斤填进去,他真的能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让胡佳去,哪怕是让胡佳和自己一起去云鹤直面新型冠状病毒,孙立恩舍不得。 “你……决定了?”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道,“和你爸妈说了没有?” “没有,我不打算跟他们说。”胡佳摇了摇头,“说了他们也只会担心啊。” “你还是说一下吧。”孙立恩摸了摸胡佳的脑袋,“云鹤这次……我也一起去。” 胡佳愣住了,然后她开始惊慌失措了起来,“你去干什么?那里很危险的!四院这次要去好多人,不缺你这一个……” 其实,爱都很自私,但……爱也很无私。 这一餐饭,孙立恩和胡佳吃了很久,很久。 0 D-day(1) 凌晨开始,云鹤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从当日早上十点起,云鹤所有公共交通、轮渡和长途客运暂停运营。并且关闭了机场和火车站的离鹤通道。现代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因为疫情而封锁一座城市的举措,就这么突然发生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这是前所未有的手段,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雷厉风行。一大早起来看见新闻的孙立恩顿时觉得自己血压升高了不少——SARS时期,也没有哪个城市实行过这么严格的防御措施。 从之前的报告数据来看,没有任何一项数据能够解释为什么政府会采取如此严格的管控措施。换言之,新出数据肯定出现了巨大变化。变化之大,以至于中央迅速决策,作出了这样的部署安排。 着急忙慌去看了一眼昨天的疫情报告,孙立恩倒吸了一口冷气。 截止到1月22日24时,全国25个省区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571例,其中重症95例,死亡17例。并且还通报了17个死亡病例的病情介绍。 死亡患者中,年龄最小的48岁,年龄最大的89岁。其中十人有基础病,且病程时间较长。 对于任何新发感染而言,患有基础病的患者都是更加脆弱的“目标”。基础病就像是网络游戏里的debuff,哪怕有药物控制,但仍然在持续削弱人体自身的代偿能力,并且不断对身体造成损伤。 而当这样的损伤存在时,一旦遇到新型冠状病毒这样的传染病,患者所面临的风险就会成倍上升。 根据相关调查,国内患有COPD(慢性阻塞性肺炎)的人数可能超过一亿人,高血压患者超过2.7亿,糖尿病患者总数1.164亿,心血管病患者约2.9亿。这些患者,在新型冠状病毒面前都将面临比其他人群高得多的风险。而这种风险,是整个社会都无法容忍的。 要保护他们,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个——不惜一切代价,饱和式救援云鹤。倾全国之力,把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扼杀在早期阶段。 如果这次努力失败了……孙立恩咽了口口水,那全国医疗系统面临的压力将不堪设想。如果疫情扩散开来,恐怕把全球的医疗能力都填进来也不够用的。 · · · 昨天晚上,孙立恩和胡佳睡的很晚。两人都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并且准备带到医院去。随时准备出发前往云鹤支援。 收拾好行李之后,两人一起跟自己的父母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而在得知两人准备去云鹤支援时,双方父母的反应都差不多。 先是担心、想要阻止,但最后都表示了支持。 王彩凤的表现尤其坚决。她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你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不能当逃兵!” 这句话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强撑着想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孙立恩说不太上。但孙宏斌半个小时后发了条微信过来,大意是——虽然你妈在挂了电话以后一直哭到现在,但我们还是支持你的决定。去云鹤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小胡云云。 被各种感情填满了内心的孙立恩,整晚上都睡的不是很踏实。 开车拉着行李到了医院停车场后,孙立恩和胡佳一路上见到了许多同样拉着行李箱的同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大家都带着一丝苦笑和一些新的勇气踏上了前往办公室的路。 和胡佳在走廊处分别后,孙立恩自己拉着巨大的行李箱向综合诊断中心外的“临时办公室”走去。没办法,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都被定义成了污染区,恐怕在这一家六口彻底治愈出院,然后彻底消杀之前,原来的办公室是没办法用的。 而在办公室门口,孙立恩有些惊讶的发现了影像科的罗哥——他也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一脚深一脚浅,颇为狼狈的朝着办公室这边“跋涉”着。 “罗哥……你这是?”孙立恩好奇的问道,“要出远门?” “是啊。”罗三观停下脚步,抻了抻酸疼的后腰,“昨天签了请战书,今天这不就收拾行李过来随时准备出发了嘛。” “你们影像科也要去?”孙立恩更好奇了,“可是影像科的医生……那边应该不缺吧?” “怎么不缺?”罗三观反问道,“那可是肺炎,肺炎诶!诊断肺炎你不用影像学去查,难道靠透视眼?”开了句玩笑后,罗哥叹了口气道,“多少影像科的同事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那个放射线吃不消的!我们过去帮帮忙,他们也能少遭点罪……”说到这里,罗哥重新有了精神,“再说了,咱们一起合作了好几年,你们综合诊断中心要集体出征,少了我怎么行?” “那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要断更了啊?”孙立恩笑着拍了拍罗三观的肩膀问道,“你就不怕那些读者催更?” “让他们催嘛。”罗哥无所畏惧的耸了耸肩膀,“老子是去救人,又不是去划水度假。想催更可以啊,让他们来云鹤催嘛!反正现在云鹤也封城了,我怕他们?” · · · 综合诊断中心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这一次不会随队出发。作为目前整个宁远唯一拥有院内mNGS的部门,他们将成为整个宁远的最后诊断手段。 检验科的医生们目前也得全体留院。让他们去一个陌生的医院从事检验工作,比起帮忙其实更像是添乱。不同医院的检验设备不同,矫正方法不同,操作方法也不一样。贸然派过去一批检验科医生,结果很可能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还给原本就繁忙的当地检验科添乱。 一组的医生都是拎着行李,到办公室来上班的。而二组的医生……他们已经穿好了防护服,钻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里去照顾病人。 这也是张智甫教授的要求——在出发前往云鹤之前,二组医生们需要尽快熟悉相关的诊疗过程,并且尽可能多的吸取一些一组已经总结好的经验。 回到家乡去救治父老乡亲,二组医生身上的担子远要比其他准备去支援的医生更重。 0 D-day(2) 到了下午五点钟,该是下班的时间了。但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们没有一个下班回家的。大家都坐在办公室里,准备着“出发”。 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第一批准备出发的医生们手机上接到了通知。原则上大家今天晚上就要出发,但具体时间还不好说。 没有通知怎么去,是坐高铁还是坐飞机。也没有通知在哪里集合,在医院还是自行前往某个站点,更没有通知大家应该拿什么东西或者需要拿什么东西。总而言之,能看得出来四院目前的管理和统筹工作忙的简直不可开交。 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吃着盒饭,孙立恩看大家似乎心情都不大好,于是决定给同事们鼓鼓劲。他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摸出了一袋酱板鸭。 酱板鸭是胡佳昨天买回来的众多速食品之一。全都扔在宿舍里也没啥用处,孙立恩和胡佳都在自己的行李里塞了不少。 “来来来,大家都吃点。”孙立恩拆开包装后发现,这份酱板鸭全都是小包铝塑包装起来的。“光吃盒饭不得劲,吃点辣的提提神。” 不知道是不是辣的东西在冬夜里确实有提振精神的作用,又或者是不停喘气咽吐沫让他们精神了起来。反正集装箱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好了不少。 “我现在就后悔啊……”布鲁恩一边被辣的直吐舌头,一边嘟囔道,“咱们办公室封闭之前,我没多抢救点物资出来。咖啡机在里面、咖啡豆在里面……现在天天喝速溶咖啡,简直要命。” 袁平安在旁边感慨道,“我觉着吧……最可惜的恐怕是那半屋子的蹄髈。老布你原来联系的捐赠是不是都得泡汤了?” 布鲁恩痛苦的挠了挠头。他也知道这一大批“报酬”,光靠他自己完全不可能解决的了。除了积极送人,以及盘算着拿到医院食堂去给同事们改善改善伙食。但这种举动仍然消耗不了多少存货,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猪肘半年后就要过期,出身德克萨斯牧场的布鲁恩痛定思痛,决定把这一大堆猪肉都捐给相关社会团体。 这件事情本来几个月以前就该实施,可布鲁恩却再一次感受到了中美两国之间的巨大差距——在美国非常普遍且常见的,那种接受社会捐赠然后向城市中贫困居民分发食品的慈善组织,在中国居然根本不存在。 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布鲁恩到处联系接收方。最后才找到了一家做山区儿童助学的机构——他们准备用这批蹄髈作为送给山区小朋友们的新年礼物。结果对方还没能过来转运,综合诊断中心就成了封闭病区。 “没办法了。”布鲁恩嘟囔道,“我捐这些东西,一是担心过期浪费,二是希望能给山区的孩子们送点好吃的。现在里面都算污染区半污染区,要是包装上有病毒怎么办?那我这不成千里送瘟神了?” “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千里投毒。送瘟神比较适合我们先现在准备要去干的事儿。”周策说道,“不过这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搬运的工作人员冒这个风险。” 众人一边收拾着吃差不多的盒饭,一边聊着天。稍远处,二组的医生们正在和远在云鹤的亲朋好友们打着电话。虽然云鹤话不是那么好懂,但能听得出来,他们和云鹤的亲朋好友沟通的并不是……很顺利。 孙立恩隐约能听懂几个词,大约是“现在这个时候你们回来干什么”以及“能不过来就别过来”。 天底下的亲人其实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面临巨大威胁和挑战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总是确保重视的人的安全。至于自己的安危……倒是其次。 晚上七点,无所事事的医生们掏出手机开始看起了新闻联播,而确定留守的呼吸内科以及重症医学科医生们非常友善的走进了临时办公室,请这些即将出发的战友们给自己让让地方。 综合诊断中心里面的病人还需要继续接受治疗,但好在他们的症状基本已经稳定。现在让呼吸内和重症的医生进去,也算是给他们抓紧一些时间熟悉流程。 被赶出办公室的综合诊断中心医生们倒也不至于担心没有去的地方——院办似乎终于顾得上来招呼他们了。就在呼吸内科医生们进来占地方的时候,大家在手机微信群里接到通知,所有医生马上带着行李,在大会议室集合。 进入大会议室之前,首先要在门口一人领一件挺厚实的夹克衫。这种夹克衫算不上多好看,但出奇的保暖且耐用——布料用的是防风防水的人工合成面料,里面还带着挺厚实的抓绒层。 夹克衫总体是个橙色设计,有些黑色作为点缀。正面胸口和背后正中的位置上印着四院的院徽,以及“宋安省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紧急医疗队”的字样。 “大家先找地方坐。”主席台上站着刘堂春和柳平川。两人正在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招呼着进入会场的众多医生和护士们找地方坐下,“咱们今天晚上十点从宁远起飞,然后在云鹤星河机场落地。” “还行,咱们这趟坐飞机过去。”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坐了下来,然后大家纷纷表示松了口气——从宁远到云鹤,坐高铁倒是也行。但高铁要坐差不多八个小时,而且还没有直达车。现在一口气能到,倒是能让这趟“突如其来”的旅行稍微顺利些。 “出发之前,省市领导会来给咱们送个行。”刘堂春继续道,“你们有啥需要的,有啥不放心的,都可以跟领导反应——有啥说啥,不玩虚的。” 孙立恩眨了眨眼,这是……打算现场跟领导哭个穷,然后再多搞点东西? “咱们这次出发,三台ECMO都带上了。”刘堂春站在台上继续说道,“我和老柳这次带你们去云鹤,院里算的上是搬家式支援。可咱们带着家伙事儿走了,家里怎么办?这个事情吧,咱们一定得跟领导反应反应……” “滚蛋。”宋文阴沉着脸出现在了刘堂春身后,然后一把抢过了麦克风来,“你在院里待着,这次我带队。” 0 D-day(3) 宋文带队,这是上级领导刚刚提出的意见。 由于准备的最早,相对来说准备的也最为充足,第一批次人数最多。四院此次将作为前往云鹤支援的宋安省紧急医疗救援组的骨干力量。而四院的领队,将作为省级力量的负责人前往云鹤。 由于责任重大,相对来说领队的级别就得往上凑一凑。刘堂春和柳平川两个人学术和业务上水平都足够高,唯独级别不太够。要是其他医院来的都是中层或者高层管理,刘堂春比五个宋文加在一起都更好使些,可惜云鹤缺的是基础医务工作人员,不是医院管理人员。 于是,宋文打断了刘堂春准备怂恿大家哭穷的举动,并且宣布了全新的安排——她和柳平川带队,带着整个宁远市目前凑出来的四百七十二名医护工作人员前往云鹤,并且对口支援四家医院。 “我带一组接管云鹤北湖医院重症科,柳院长带一组接管云鹤的鹤安医院重症科。黄主任和陈天养带组支援云鹤同德医院高新园区,孙主任带组支援云鹤传染病医院。”在主席台上,宋文快速宣布了一下目前的安排随后道,“四个组的成员名单现在下发到大家手里,你们快速看一下名单。黄主任、陈教授和孙主任到主席台上来一下。” 孙立恩和黄文慧陈天养一起钻出人群上了主席台,而主席台下面众多工作人员正在手忙脚乱的分发着纸质名单。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台上,宋文紧急召开了一个小型的碰头会,“咱们四组的任务性质不一样,所以人手上安排也不太一样。我和老柳是去接管整个部门的,人手会多一些。黄主任和孙主任你们两个负责的是支援,人手稍微少些。”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问道,“主要分配其实还是看组内成员是吧?陈天养以前是同德医院的普外主任,让他回和黄主任去同德比较容易展开工作?” “对。”宋文点了点头,“让你和张教授去传染病医院也是因为这一点,张教授以前是院长,对那边的情况最清楚……”说到这里,宋文压低声音道,“传染病医院现在的院长已经确诊了。让老张过去之后,他应该没工夫一直在你旁边帮忙——他得赶紧回去给传染病医院上下几千号人当主心骨。” “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然后开始低头看起了名单——他得尽快搞明白自己手底下都有些什么人。 孙立恩现在要带的第四组人数是这一批医疗队中人数最少的,但组员的级别都不算低。除了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人手以外,他的治疗组里有四位主任医师——两位呼吸内科、一位重症医学科、一位心内科;八位副主任医师和十一名主治医师。和这些医生们一起成为孙立恩组员的,还有宁远市五家医院凑出来的一共五十五名护士。 综合诊断中心目前一共有八位护士,这八人也一起参加到了第四组里。综合诊断中心几乎倾巢出动,并且被加强成了一个和传统内科科室一样大的规模。 带着一支九十四人的医疗组,负责支援传染病医院。这就是落在孙立恩头上的任务。 · · · 在宁远国际机场候机楼,孙立恩和自己的组员们第一次见了面。还没顾得上说话,所有人就都集中在了候机大厅里,等待出发。 陈书记穿着外套,带着一层普通的医用护理口罩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趁着整队并且等待包机滑行到制定廊桥之前,简单讲了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是代表着我们整个宋安省,整个宁远市数千万父老乡情们对云鹤的关怀出发的。你们的任务,是去云鹤市,抗击疫情。救护好、治疗好云鹤的同胞们。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而你们是逆行的勇士。” “这是一场关系到人命生死、关系到千万老百姓、关系到国家安危、民族复兴的战场。是一次只能打赢,不能打输的战役。你们这次前去的四百二十七位同志并不孤单,你们是带着党的号召、国家的需要而出发的。党和国家有需要,我们就要有行动!我们就是党和人民的一块砖,我们医护人员,要尽到自己的职责。” “我们光明了,中国不会黑暗。我们伟大了,中国不会平凡!我们付出了,中国一定会取得伟大的成绩。” “同志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我们能够屹立世界民族之巅数千年不倒的关键秘诀。” 陈书记说道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道,“我相信,能在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出现在这里的医生们,没有一个需要再听这些话。我对你们……有一个其他的嘱咐。” 四百多名医护人员站在一起,静静等着陈书记继续。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们宋安的宝贝。同志们,培养一个医护工作人员出来不容易的啊。”陈书记感叹道,“为了全国,为了云鹤,我们把宝贝借出去了。也许一个人,在社会上不过是一根草,可在家里就是一片天。这片天不能塌、不能漏!我们这是借,不是送——等春暖花开,战胜疫情之后,我要看到你们四百二十七位同志,我们宋安省借出去的四百二十七个宝贝,一个不少的安全归来,你们必须要完好无损、完美无缺,完璧归赵!我和省市里的所有同志,等着你们凯旋回来!” “一个,都不能少!”陈书记颤抖着声音,红着眼睛问道,“能不能保证?!” “能!” “出发!”陈书记一挥手,自己转身离开了现场。 医生们的行李箱是集体托运的。而大家手上只是拿着统一配发的登机包。四百多人浩浩荡荡往出发廊桥走的时候,出发区的商铺店员们突然出现在了队伍两边,然后拼命的向着队伍里的医生护士们塞着店里的商品。 袋装零食、带着冰镇水珠的饮料、咖啡、刚刚出锅的生煎包……他们塞给医护人员的东西里什么都有。有几家经营“旅行用品”的店铺,甚至把库存都拿了出来。飞机上用的便携枕头、眼罩和小毯子……他们跟着队伍的步伐,快速向前跑着,一边跑,一边往大家手里塞着东西。 “不要钱,不要钱的。”几个医生下意识的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准备付钱,结果全都被店员们阻止了。“我们老板说了,给医疗队送的东西通通不要钱的!” 机场里的店铺运营成本不低,卖的东西大部分都贵的要死。但这一次,他们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个。 “这是我们中国人表达喜爱的传统。”孙立恩对一旁的布鲁恩笑道,“以前这叫箪食壶浆,现在这叫积极投喂。” 布鲁恩手里抱着两个巨大的塑封袋,上面写着“宁远蹄髈”四个大字。他叹了口气说道,“虽然这个场景挺感人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自己收到的东西不是蹄髈啊……” D-day (1) 四百二十七人的医疗队,虽然对一家医院来说大概还不算太多人。但对于普通飞机而言,绝对算得上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一般的飞机很难承载的下这么多旅客,而对于以包机形式降落在云鹤星河国际机场的支援而言,最好还是单架飞机承载比较好——这样能够有效降低当地地勤人员的工作强度。 所以,孙立恩这辈子第一次坐上了一架空客A380客机。 飞机上的座位配置没什么讲究,不过宋文和柳平川等人都没有选择去空无一人的商务舱。和孙立恩以及黄文慧一样,四位带组的主任都在抓紧时间熟悉自己的组员。飞机一进入巡航阶段之后,大家就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点名。 孙立恩组里的医生和护士们分别来自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宁远市第一中心医院、第二中心医院、宁远市儿童医院以及孙逸仙心血管医院。医生来源复杂,只是孙立恩需要面临的第一挑战。 “咱们要去的传染病医院是目前云鹤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主要定点医院。”孙立恩在飞机中开着紧急会议,他需要在飞行的两个小时内尽快安排好医生们的排班表。在孙立恩看来,最好还是让来自同一家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互相配合,这样多少有些默契在。为此,他首先要做通组内四名主任的工作。 “我们去了之后,要照顾48个床位。”组内的四位主任中,年纪最大的是附属医学院的呼吸内科李承平主任。他看着孙立恩,表情还是挺亲近的——当年给本科生上课的时候,孙立恩给他留下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印象。“48个床位数量不少,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病情进展又快,我觉得咱们排班可能要密集一点。” “我也是这个意思。”孙立恩点了点头,“医生们分三班,李主任您和心内的张主任搭一班,重症的吕主任和内分泌的蒋主任搭一班,我和肾内的谢主任、消化内的马主任和小儿内科的钟主任搭一班。咱们三班倒,这样能最大限度的平衡工作和休息。” 孙立恩的分配原则很简单,互相之间有关系的、能配合的上的搭成一班。呼吸内科和心内科相辅相成,对抗攻击ACE2抗体的新型冠状病毒比较顺手。重症医学科手段多样但是不大擅长“人文关怀”,用内分泌科的副主任搭配可以稍微顺和一些。 孙立恩是急诊出身,但对于消化内科的治疗不太擅长。肾内和消化内科的搭配同时又能覆盖新型冠状病毒可能会攻击的消化肠道上皮组织以及肾脏,小儿内科的医生平时就被称为“哑科”,他们来应对已经有了意识障碍的病人应该问题也不大。 “麻醉科的陶主任,我建议让他作为机动队。”看几位主任都点头同意,孙立恩就继续说明起了自己的部署,“麻醉科插管和生命维持很有一套,在吕主任您不当班的时候,请陶主任来病区待命比较好——当然,我这一批里有布鲁恩医生在,其实插管可以不用……” “让老陶和我搭一组吧。”李承平说道,“麻醉医生也有人权,不能当成生产队的驴来对嘛!” 众人哈哈笑了两声,这个建议算是通过了。 “然后,附属医院来的顾文涛主任也跟李老师你们一组。”孙立恩快速道,“这样的话,唐治国主任、龙长胜主任和孟宏祥主任就跟吕主任您一组。” “如果有必要,我随时可以换班。”来自第二中心医院重症医学科的吕主任说话突出一个随和,“咱们就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危重症患者有什么需要,大家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 十一名主治的分配就更简单了。优先给主任们配属自己学科的医生,而孙立恩这一组一个人都不要——综合诊断中心里的九名医生各有所长,算起配置来甚至比其他组都豪华的多。徐有容和袁平安以及布鲁恩可都是副主任医师。 安排好分组后,孙立恩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到了云鹤之后,我这一组先进去。我们有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经验。” “那我肯定得第二组了。”吕志民主任紧接着话茬道,“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又都是确诊收治的患者,病情不重不太可能。” 李承平主任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往后面一靠嘟囔道,“你们这个时候倒是把尊老看的挺重嘛!” 几个抢活的主任一起笑了出来,不过表情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对了,孙主任。”李承平忽然问道,“我看名单上,你这个治疗组里是不是也有个麻醉主任?” “张教授的任务比较特殊。”虽然不知道李承平主任问这个干啥,但孙立恩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解释一下,“他来我们医院以前,就是咱们要去支援的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的院长。接任的院长也确诊了,他这次回去应该不会参与到治疗里。我估计是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好家伙。”李主任和吕主任一起发出了感叹,“你们四院真是什么人都挖的回来。”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进入降落阶段。孙立恩等人正坐在座位上准备收拾东西,机舱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 “亲爱的各位白衣天使们,你们好。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员,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在“叮咚”一声后,一个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在飞机里响了起来。“今天您们不仅是天使,更是英雄。我谨代表南海航空,向各位春天最美的逆行者致以诚挚的感谢……”她顿了顿说道,“感谢大家在这个夜晚,坐上飞机前去救援我的家乡。您们辛苦了。” 这位乘务员,看起来是个云鹤人。 “愿您们平安归来,在您们平安回家时,我们接您们回家。”后面这一段广播的时候,这位乘务员的声音几次哽咽,但她还是继续努力说道,“云鹤加油,中国加油!” · · · 星河国际机场已经全面封闭,除了接收支援包机以外,禁止所有旅客离开或者进入云鹤。而星河国际机场内所有的商铺都已经关门停业,下了飞机之后,医生们首先在出口处集合了起来。然后才一起向出发区走去。 由于A380是大型飞机,停机廊桥的位置有些远。四百多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宽阔走廊里,仍然显得有些冷清。 但很快,随着大家走到了国内到达区后,现场的人数一下就多了起来。隔着自动人行电梯,一大批穿着暗红色衣服、带着口罩的人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你们是哪个医院的?”穿着暗红色夹克衫的人们朝着这边喊着,并且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我们是西华的!” “我们是宁远四院、一院、附属、二院的!”宋安省医疗队成分复杂,虽然大家喊的声音都挺大,但毕竟四院人数占绝对优势,因此听着最清楚一点。 西华医院的医生们朝着这边热情的招着手,然后在人群中,有个声音大声问道,“罗三观来了没有?” “???”宋安省的医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对面这个问法是什么来路。 “催更!再不更新我们寄刀片了!”藏在人群中的罗哥读者大喊道,“一天最少一更!” 知道罗哥在写“”的四院医生们一起笑了出来。 “孙立恩来了没有?”罗哥读者继续喊道。 “来了,在这儿呢!”李承平主任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一边指着自己身边的孙立恩一边喊道,“就这个个子高的!” 那位忠实读者继续喊道,“离我们去支援的医院远点!要是碰见罕见病,我们就去堵四院大门!” 和西华医院的热心医生们友善“交流”了一番之后,宋安省医疗队的医生们走出了国内出发厅。十辆大巴车停在门口,上面没有任何标识。而一个带着口罩面带疲色的中年女性一直焦急的等在门口,朝着机场里张望着。 “是宋安来的医生么?”看到一大批人从大门里钻了出来,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连忙追问道,“领队的是哪位?” 宋文快步走了上去,“我就是。” “您好您好。”这位中年女性伸出手想和宋文握一握,但马上就把手收了回来,“我是负责接待你们的市委工作人员,我姓丁。”她指了指身后的大巴说道,“让医生们赶紧上车吧,咱们现在就去住的地方。” 医疗队的医生们开始按照自己所属的分组上车。而宋文则抓紧时间问道,“云鹤这边的安排是什么样的?我们什么时候进医院?” “明天休整一天,上级的意思是,明天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练习防护服穿脱还有入岗前培训。”丁大姐说道,“后天早上……”她看了看表,不好意思的说道,“现在已经是24号了,25号咱们就得入岗开始工作。” “医护人员的培训是要抓紧。”孙立恩在旁边问道,“但是现在情况比较赶,我们能不能先去要支援的地方踩踩点,看看病房情况?” “这位是孙主任。”宋文介绍道,“他所在的医疗组要去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支援。” “这个……”丁大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现在就和传染病医院那边落实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我现在就去传染病医院。”张智甫教授沉声道,“孙主任,我要提前脱队了……院里的情况比较麻烦。” “一切小心。”孙立恩有些担忧的拍了拍张智甫的肩膀,“要不然我现在跟你一起去?” 丁大姐被这个场景搞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传染病医院那边人手很紧张,现在也没有人能接待……” “我不用接待。”张智甫沉声道,“我是传染病医院的院长!” “张教授是传染病医院的上一任院长。”宋文继续解释道,“这次湘北省卫健委点名让老张过来支援,就是得去那边挑担子的。” “这个情况我没掌握。”丁大姐有些慌张的看了看身后鱼贯上车的大巴,然后一咬牙,“这样,张院长您等一下,我现在就安排车……” “算了算了。”孙立恩打断了丁大姐的话头,“我们住的酒店应该离传染病医院不远吧?” “不远。”丁大姐答道,她马上就理解了孙立恩的意思,“那我现在就找车,让车在酒店门口等着。一到了地方,马上送张院长过去。”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所有人都登上了大巴车。好在托运的行李不需要自己动手,机场的工作人员会直接把行李都送到酒店去,要不然这整个流程得再拖延上一两个小时。 大巴车上,不少医生们都已经睡了过去。孙立恩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有些担心。 作为一名医生,作为第四组的组长……孙立恩并不惧怕传染病。但他心里却一直回响着陈书记的叮嘱——“一个都不能少,都要完璧归赵”。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看不见硝烟,但关系国运的战争。孙立恩叹了口气,要在这样一场战争中,保证一个都不掉队……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底气。 云鹤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这座城市……现在却像是一座死城。街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除了十辆大巴车以外,本来应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居然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路边的灯光依然照常亮起,但这座城市就像是平白被人抹去了所有会活动的东西。它仿佛一头巨兽,身体还横陈于大地上,但灵魂已经消失不见。 一座没有人的城市,和一座废墟没有什么区别。而孙立恩和他的第四组,和整个宋安省医疗队,乃至全国的医务工作人员们只有一个任务——让这座英雄的城市,重新从废墟成为一个一千多万人安居乐业的家乡。 这座城市生病了,我们要让她重新好起来。 D-day (2) 这一晚上,孙立恩睡的非常不踏实。 云鹤为前来支援的医疗人员准备的酒店一点问题都没有。所有人都是自己一个房间,双人大床随便睡。唯一称得上是缺点的也就是房间有些偏冷,不过开了暖气之后情况有了巨大改善。 但躺在床上……孙立恩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预案在上演。他不知道自己将在传染病医院遇见什么情况,碰到什么样的病人。不知道四个医疗组里,自己这边能不能分到一台ECMO用于抢救病人。不知道和自己搭班干活的医生们,以及综合诊断中心的同事们有没有办法应对在传染病医院里长期工作的压力。 之前在大巴上,孙立恩就已经向张教授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虽然云鹤也有P4实验室,但他们不太可能像宁远医学院的病毒研究所一样,储备大量的P4级别防护服,并且还有相应的紧急铺设改造设备。宁远医学院病毒所使用的这一整套快速铺设和化学喷淋设备,是宁远医学院病毒研究所和几个校属企业共同研究开发的应急设备。由于还没有完成相关认证,这套设备也只在四院应急应用过两次。 也就是说,这一次进入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紧急支援,孙立恩等人不可能像在四院的时候一样,穿着虽然活动不是很方便,但至少不憋气的正压防护服工作。他们只能用N95口罩、防护服等其他手段,以二级半的级别进行自我防护。 那些经历过SARS的医生或许还有些经验。但其他年轻医生里,有很多人都没有过长期佩戴N95工作的经验。孙立恩深知,在佩戴着N95口罩的情况下进行救治,对医务人员的体力和身体是一项极其严峻的考验。如果患者发生了需要抢救的情况,那么所有医生的体力储备都会被迅速消耗一空。 其他年轻的医生有没有这样的意识准备,除宁远四院以外的医护工作人员能不能扛得住这样的困难……孙立恩这一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担心这场影响国运的战争,他以为自己会操心物资的准备。但在凌晨四点的云鹤夜里,孙立恩唯一操心的却是自己领导的这些医务工作人员。 床位是可以想办法的,改造病房,把病床搬进去就行。治疗设备是可以想办法的,全国各地的医院的储备和设备只要有需要,都能运送到云鹤来使用。在强大的工业体系支撑下,在国家的动员下,物资永远不会成为问题。 但医务工作人员不一样。培养一名合格的临床医生需要八年,培养一名合格的临床护士需要五年。哪怕完全无视他们作为“人”的价值,仅仅将他们视为工具,这个生产周期也长到了孙立恩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损失的地步。 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一个冰冷的泥潭所吞噬着。 · · · 早上六点二十,彻夜未眠的孙立恩从床上站了起来。花了十分钟洗了个热水澡之后,他穿好了自己的橙色夹克衫,带着口罩来到了二楼餐厅。 餐厅里空空荡荡,也许是因为宋安省医疗队来的太过迅速,酒店的餐厅根本没有准备。孙立恩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酒店的工作人员红着眼睛道歉说,他们现在能提供的只有泡面。 “有泡面就不错了。”孙立恩温和的笑了笑,他接过这位工作人员递来的泡面,然后倒了热水进去。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确认丁大姐再过十五分钟就会和前往传染病医院的车辆一起抵达楼下后,他吃起了碗里还有些硬挺着的面条。 “大夫……”孙立恩吃着面条的时候,刚才那个红着眼睛的酒店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站在旁边问道,“我们……能赢的吧?” 孙立恩有些诧异的一转头,却看到了那个酒店的工作人员已经泪流满面。 “能,肯定能。”孙立恩连忙说道,“你看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一定能赢的。” 这明明是句肯定的安慰人心的话,但在孙立恩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却一下绷不住了。他先是使劲抹着眼泪,随后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在孙立恩面前,彻底崩溃嚎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孙立恩吓了一跳,他连忙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不用哭了,我们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啊!”这个小伙子蹲在地上,哭的像是个孩子,“我爸爸,我妈妈全都死了!” 孙立恩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他看到了这个小伙子的状态栏,确定没有提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才一起蹲在了一旁,一声不吭。 “他们是因为肺炎……因为这个该死的肺炎啊!”看得出来,这个小伙子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双手上有很多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是自己用双手抓出来的痕迹。不知道他在情绪崩溃之前,自己强行忍耐克制过多少次。 其他的酒店工作人员想把这个情绪已经崩溃的小伙子扶起来,这个举动却被孙立恩制止了。他看着这个哭的一塌糊涂的小伙子道,“哭吧,哭出来了能好受些。” 哭声戛然而止。这个年轻人用孙立恩手上的纸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然后擤了擤鼻涕。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孙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道,“我们来晚了,对不起。” “你们能来就行了。”他摇了摇头,然后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谢谢你们,拜托你们了。” · · · 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是一所看起来有些老的医院。十七年前,为了应对SARS,湘北省专门投资建造了这么一座应对传染病的医院。而现在,这里成了应对整个疫情的最前线。这里现在收治的所有病人,都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确诊病人。 丁大姐看起来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她就坐在驾驶位置上,等孙立恩上车之后就自己动手。一路上,丁大姐一直在朝着免提的手机里说着些什么。但……云鹤话声调一高速度一块,听着就像是在和人吵架。至于吵的具体是什么……孙立恩可就完全听不懂了。 “不好意思啊孙医生。”把孙立恩送到地方之后,丁大姐摇下车窗对孙立恩说道,“今天开始,得让其他人来接替我了。” “您有其他工作?”孙立恩有些发懵,他和医疗队到云鹤来可真是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老张已经进了医院主持工作,其他在云鹤工作过的医生们又不可能承担的起来对接工作。丁大姐这一下,搞的孙立恩突然有些慌。 “我……我丈夫可能感染了。”丁大姐的脸上突然有泪水流了下来,“我得赶紧回家照顾他……” “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孙立恩一听就急了,“你现在回去,他要是真的有问题,你不是也感染了?把人送到医院里来啊!” “没有床位,我不能让他在家里等死啊。”丁大姐摇了摇头,“我这几天一直都没回去,我现在应该还是安全的。”她擦了擦眼泪,“等会会有接替我的工作人员跟您联系,孙主任,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灰色的雪铁龙从医院门口开走。孙立恩一个人穿着马甲,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天空是一片铁灰色,湿冷的空气似乎正顺着他的脖领子往身上灌着。 孙立恩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 D-day (3) 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作为一家专门的,从建造之初开始就针对传染病的医院,在设计布局上和传统的医院有着巨大差别。 普通的医院,病房里就是一条通道,两侧病房。而传染病院的内部病房带有三条通道。一条是洁净区,采取普通防护的工作人员可以通过这里,通过走廊两侧的病房窗户上的气密窗,向窗户那头红区的医护人员和患者传递物资。 另外两条通道,在医院病区的顶头和中间的医生办公室交汇,形成了一个类似A字形的结构。 孙立恩首先在二楼找到了院长办公室,然后在里面找到了一脸疲色的张智甫教授。 老张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严肃,但又带着一股无奈。 “情况怎么样?”孙立恩连寒暄的动作都免了,他坐在张智甫教授面前,隔着桌子问道,“现在的防护物资什么的够不够?” “不够。什么都不够。”张智甫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什么都缺。缺医生、缺护士……医用级别N95还能用四天,防护服还有两天的储备……就连药都缺。”张智甫朝着孙立恩说道,“我们这里原本储备的降血糖的药物都不够了。阿卡波糖、二甲双胍,这些东西现在整个医院里一共凑出来二十盒就不错了!” 情况再一次让孙立恩感到了震惊。作为一家大专科、小综合的综合医疗救治中心,云鹤传染病院是一所力量很强的传染病专科医院。而传染病患者大多数年龄都不算小,他们往往都患有一些基础疾病。而在医院里,患者都需要停止服用自己平常用的药,然后改用医院配发的药物对基础疾病进行控制。 他们的储备应该很多才对。 “药物的事情,老张你多费心。”医疗组从宋安省千里迢迢飞过来,ECMO都装了三台,但就是一粒药物都没带。孙立恩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不行就给咱们宋安卫健委打电话,要支援。” “诶。”张智甫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对孙立恩道,“你今儿过来,是打算去病房里先踩踩点是吧?” “对,看看情况。”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咱们四组这一次过来人手还算充裕,水平也都不错。你们把目前运转最困难的科室交给我们就行——原本的医护人员也暂时算到我们组里,让他们带着组里的医生熟悉熟悉环境。” “我看看。”张智甫戴上眼镜,转头看了看电脑屏幕,“这样吧,你们把北五区接下来。那边现在顶事儿的是个副高,还是从丹阳医院过来帮忙的外院医生,他已经带着其他科抽调过来的四个医生在北五区坚持了十五天了。” “外院的?是其他地方来支援的?”孙立恩挑眉问道,以他所知,目前来到云鹤的医疗队主要是部队系统和沪市的医生。而来支援的医生里,队伍人数最多的反而就是宋安省医疗队。丹阳医院……反正肯定不是宋安省的队伍。 “他是郝院长叫请咨询的医生。”张智甫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郝院长”就是那位两年前接替张智甫教授就任传染病医院院长的新院长。在前段时间的工作中,郝院长也不幸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目前正在其他定点医院接受治疗。 “好家伙……”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只是过来做咨询的医生被迫带组开始治疗,而请自己来咨询的院长不幸感染。在一个举目无亲,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的医院里挑起大梁,带着几个护士和四名医生,在一整个病区里坚持了整整十五天。 孙立恩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医生顿时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我现在就过去。”孙立恩朝着张智甫点了点头,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院长办公室到楼上的北五区,需要换两次电梯,然后才能走到五区的门口。在门口,孙立恩向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问道,“我需要进半污染区,和你们这边的主管医生谈一谈。” “祁医生就在里面。”保安朝着孙立恩指了指紧闭的大门然后说道,“不过我这里没有口罩,你要进去的话自己得找口罩。” “我自己带了。”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医用级N95口罩,替换掉了自己脸上的医用外科口罩。“麻烦您帮我开一下门。” 保安用自己的门卡刷了一下感应锁,然后快速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道,“你自己进去吧。” 在这种时候,普通人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孙立恩朝着这位保安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北五区病房的洁净区。 还好,洁净区这里没有跳出来满脸的风险警告。孙立恩顺着走廊往里继续走着,结果一路上却没有看到一个人——这感觉就和云鹤的马路一样,这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继续往里走,就是半污染区了。门口没有人,那就只能往里走。孙立恩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没带个护目镜过来——现在这个防护等级,他最多只能走到半污染的黄区。那些确诊病人所在的污染红区,必须得穿戴好全套的防护服手套和鞋套,然后换上面屏才能进去。 好在黄区还是有人在的,护士站这边有三四个人在,他们似乎都在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突发问题。 “6床血氧下来了,还有没有调整空间?” “12床的血压有点低,问一下祁主任看看要不要调整吧?” “33床已经收出来了,今天是不是还要再进一个?” 繁忙,紧张,而且气氛压抑。这就是孙立恩对北五区的第一印象。 “你好。”孙立恩站在护士站前面发问道,“我是宋安省医疗队的,明天我们医疗队会来支援北五区,请问主管医生在哪里?” 询问被发出,但是没有人搭理孙立恩。这让孙立恩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谬感——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做梦。而这次梦境的主题就是“被人无视”。 “你好?”孙立恩再次提高了音量,试图引起注意。但这一次的尝试仍然以失败告终。 奇了怪了。孙立恩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很疼,感觉很直接。这说明他应该不是在做梦。 “6床血氧只有82%了!”护士站的喊叫声高了起来,并且交流的更加频繁。“马上要插管,小王你过来盯着,我进去!” 一个医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朝着旁边的柜子跑去。他一把从里面抓出了一个正压防护头套,然后开始快速穿戴了起来。 “不用进来了。”就在这边的穿戴基本完成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听上去就疲惫至极的声音,“6床的插管做完了。” · · · 被晾在外面的孙立恩几次想要插话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没办法,这些同行们实在是太忙了。他们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处理着和生死密切相关的事情。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心脏骤停、血压快速飙升、68岁的患者心率高达每分钟165次。他们发现问题的速度都必须很快,而他们处理问题的反应必须正确——这里的每一个患者都是确诊患者。而他们很多人……都经不起一次医生们的失误。 孙立恩在护士台前面站了四十分钟。而这四十分钟里,他亲眼看到众多同行们组织进行了八次抢救,并且成功了七次。 心率高达165次每分钟的那位68岁患者突发室颤,在接受了三十分钟抢救,十二次电击后仍然没有恢复窦性心律。他在早上八点三十七分被正式宣告死亡。 过了好一阵子,两个医生踉踉跄跄的从红区里走了出来。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姓祁的副高医生——祁这个姓不多见,他不认为北五区会有一名以上姓祁的医生。 “您就是祁医生吧?”孙立恩快走两步,对祁镜说道,“你好,我是宋安省医疗队的医生,我们组会在明天来这里接管病区,对你们进行支援……” “什么?”祁医生愣了一会问道,“你是?” “我是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医生,我叫孙立恩。”孙立恩朝着祁镜指了指自己胸口夹克衫上的字,“我们来支援你们了!” 在听到“支援”两个字的时候,祁镜腿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疼痛。他坐在地啜泣了起来,然后几乎是叹气似的声音感叹道,“你们……你们终于来了。” 随后,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从感慨到惊恐,这样的心情转变只用了不到一秒种。而造成这种变化的唯一原因,是祁镜头上的状态栏变化。 “祁镜,男,41岁。极度疲劳(338.31.15),高血压(218.28.46),脑干出血(00.00.05),心脏停搏(00.00.03)” “快,抢救!”孙立恩冲到了祁镜身旁,然后扯下了他的口罩,开始全力进行起了胸外按压,“拿面罩和球囊过来,马上!” D-day(4) 北五区的情况非常糟糕。 两名医生推着床,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祁镜抬了上去。 孙立恩跪在床上,全力做着胸外按压,带着口罩做按压很费力,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个。 随着三人的努力,祁镜很快被送到了位于一楼的急诊科。这里值班的两位医生马上投入到了抢救中。 “看起来像是脑血管意外。”孙立恩从转移床上滚了下来,然后对两位急诊科的医生道,“给他头部CT,马上联系神外手术!” 孙立恩气喘吁吁的走出了抢救室,靠在墙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带着N95口罩,持续胸外按压五分钟,这感觉太要命了。 另外两个北五区的医生一直待在抢救室里没出来。等孙立恩缓过劲来之后,站起身朝急诊科里看了一眼,才看到那两位北五区的医生正在配药积极抢救着自己的战友。 按照张智甫的说法,北五区算上祁镜,一共只有五名医生。而现在,这个病区现在只有两名医生在工作,而他们现在至少还有47位患者在等待救治,并且今天还要再新收一名患者。 他们扛不住了。 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电话,然后朝着电话那头的徐有容道,“把咱们的人都集中起来,先集中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医生。马上收拾东西,带上物资来传染病医院接管病房。” “二组也一起是吧?”徐有容确认了一下孙立恩的要求,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护士们也叫上?” “先叫上。”孙立恩道,“把咱们四组的成员名单也带上,我在这边抓紧时间安排一下排班。” 打完电话,得知情况的张智甫也赶了过来。他撇着腿,整个人走的有些颠簸。远远看见孙立恩之后,张智甫连忙问道,“怎么搞的?” “活活累成这样的。”孙立恩叹了口气,向张智甫描述了一下刚才的场景后道,“他在听说我们是来支援的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我担心脑血管意外就是因为这个。突然体位变换,再加上他血压本来就高……” “这边的事情我来管。”张智甫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北五区不能没有领头人,那里还有一堆患者在……” “我已经给徐有容打电话了。”孙立恩决然道,“不管怎么说,先把咱们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拉过来顶上去。” 综合诊断中心两个组的医生,加上孙立恩一共九人。徐有容和袁平安是副主任医师,布鲁恩博士没有职称,但一样是副主任医师待遇。周策算高年资主治。而二组的张智甫目前承担的是院长的工作。算上马永芳、陈学荣和外科出身的王国南,综合诊断中心目前能够拿出来照顾病人的人手,只有八人。 八个医生,至少也比现在仅剩两人的北五区能力要强。钟钰和郭宇来为代表的综合诊断中心护士们一共来了十二人。用来照顾48个病床,这样的人手仍然非常紧张,但……至少比现在要强。 “我这边没有人手能够加强给你。”张智甫有些难过的说道,“急诊现在只有两个医生在,连护士都没有了。等明天……急诊科这边也要撤掉。到时候,让最后这两个医生也加强到你们北五区去。” “不用。”孙立恩摇了摇头拒绝了张智甫的提议,“急诊科一定要留着,哪怕不接受外面转来的病人……用来处理这样的情况也是好的。”孙立恩看着大门紧闭的急诊科叹气道,“一定要尽量让医护人员赶紧休息休息,再这么搞下去,送到这里来的同事们会越来越多的。” 上午八点五十分,一辆大巴开到了传染病医院门口。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位孙立恩熟悉的面孔——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全体成员赶到了战场。 “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带着自己的组员们往北五区赶的时候,孙立恩快速说道,“我们要接手一个有48张床位的病区。之前的主管医生是外院过来帮忙的——他撑了十五天。在知道支援来了以后……才倒下的。” “人没事吧?”徐有容在旁边问道,“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孙立恩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徐有容,正准备向她讲述一下自己是怎么判断祁镜有脑血管意外的。结果看着徐有容的脸,孙立恩忽然给自己脸上来了一耳光。 “操!我他妈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孙立恩一蹦三尺高,拽着徐有容和袁平安就往急诊室跑,“他们现在人手紧张,你们去帮帮忙,看看手术能不能做!” 虽然是级别挺高的医院,但孙立恩非常肯定,传染病医院里的神经外科医生水平绝对不如徐有容。再怎么说,柳平川教出来的学生能力都是不会弱的。 可惜柳院长现在带着第二组去了另一个区,距离传染病医院至少三十公里。否则请柳院长来主刀,说不定成功的概率更大些。 带着徐有容和袁平安一路狂奔到了急诊室,孙立恩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急诊大门,“祁医生在哪儿?我带神外科的医生过来了!” 张智甫缓缓转过身来,然后冲着孙立恩摇了摇头。 “人呢?”看到老张这个样子,孙立恩一下就急了。他送开拽着徐有容和袁平安的手,一把抓住了张智甫的肩膀,“人呢?我带医生来了,徐有容和袁平安做这台手术肯定有把握……” “我和家属联系过了。”张智甫叹了口气说道,“抢救了四十分钟,一直没有自主心跳……家属决定放弃了。” “咱们的同事出了事儿,不救怎么能行?”孙立恩急道,“没有自主心跳,上体外循环啊!他的颅内出血可能是脑干有少量出血,手术开掉还有机会可以搏一搏……” “老祁也是医生。”张智甫教授低声道,“他说了,放弃抢救。” 孙立恩颓然的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老祁后天带队到云鹤。他们丹阳医院也要派医疗队过来。”张智甫叹了口气说道,“到时候……让他把小祁带回去吧。” D-day(5) 孙立恩一直坚定认为,他签名要求来到一线,是为了来救人的。但现在……人甚至还没进红区,就先送走了一位战友。这样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 和袁平安以及徐有容回到北五区之后,孙立恩见到了自己的同事们。他们正在抓紧时间接管病房。 “我们先进去。”二组的医生们自告奋勇,昨天早上刚刚发布了第三版诊疗方案,他们已经在路上看熟了。同时,他们也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理由支持,“这边的患者和医护人员都是云鹤人,我们先进去也更好沟通一些。” “进去之后,注意保护好自己。”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这一批岁数比自己大的医生们,心里全是担忧。“注意沟通,也要注意其他同事的状况,有问题就赶紧撤出来,不要在污染区里强撑。” 黄区这边看布局应该是整个北五区的核心关键。四十八张病床上的数据投影在四台巨大的电视上。这是参照着ICU的设计设置的值班中心。而在黄区穿好所有的防护之后,医生们才能进入有三道门隔开的病房红区进行工作。 二组的医生穿戴的差不多了,孙立恩从台上抄起了对讲机道,“我是宋安省国家紧急医疗队,我奉上级命令接管你部。请正在工作的医护人员注意,十分钟后我部工作人员将入内接替你们的工作。请向前来的医护人员交接工作。” “祁主任刚刚出去了。”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听声音是个岁数不大的女性,“你们跟他说过了没有?” “……说过了。”孙立恩嗓子里哽了一下,然后重复道,“说过了。” “那就好。”对讲机那头的女声听起来高兴了很多,“祁主任可一直盼着你们来呢。一个礼拜前他就在念叨了,说再坚持坚持,支援就该来了……” 后面的话,孙立恩没听清楚。他缓缓放下手里的对讲机,然后自己也穿上了防护服。 比起向这些可敬的同事们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更愿意自己钻到红区里去和死神掰掰手腕。 “等他们出来了……你先让他们回去休息。”孙立恩对在外值班的徐有容和周策说道,“解释的事情……等吧,等明天让老张跟他们解释。” “今天是除夕夜。”徐有容点了点头问道,“咱们接管病区之后,是不是让他们休息一下?” “让他们明天下午再回来。”孙立恩点了点头,“告诉他们,最难的日子过去了。” · · · 孙立恩一开始的设想很简单,他觉得,凭借着自己的状态栏,应该能提前阻止这些患者从轻症向普通型、重型乃至危重型转变。 但闯过黄区通道上一片又一片的糊脸警告,见到病人之后,孙立恩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目前,在北五区收治的这四十七位患者,没有一个是普通型。三十二人属于重型患者,十五位属于危重型。这十五位患者都接受了气管切开,并且持续进行着机械通气。但他们的血氧饱和度程度、心跳血压都不算理想,最低的一位目前血氧饱和度仅有93%。 气管切开后进行机械通气,这就基本已经到了重症医学科所能进行的呼吸支持的顶峰。如果病情再进一步,想要维持住患者的生命……唯一的选择就是ECMO。 而目前,孙立恩手里一台ECMO都没有。 看完了病人之后,孙立恩在红区的走廊上和自己的组员们开始了第一次紧急讨论会。 “咱们也都看见了,病人都很重,那十五个气切了的病人现在就是大雷。”孙立恩在走廊上压低声音,对同事们说道,“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对于已经气切的患者,加强观察和支持治疗。对他们的症状要注意精细化管理,增强抗炎治疗并且增强免疫。没有气切的患者,要积极观察症状变化,如果有恶化的趋势,一定要尽快插管或者气切。” 虽然没有太多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经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把事情做在前面很重要。 治疗轻症患者要比治疗重症危重症患者更容易,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同样是重症患者,单纯使用呼吸机支持就可以维持下去的病人,同样比多器官衰竭的患者好治。 治疗这种病情进展快,恶化速度快的疾病,一个关键就在于“抢”。和疾病抢时间,和死神抢人命。医生们要打的不光是一场歼灭战、总体战。同时也是一场必须追求速度,要迅速完成围追堵截,把敌人全部消灭的战争。 “对患者的生命体征,尤其是其他器官的状况很重要。”虽然是大家都知道的内容,但孙立恩还是继续强调道,“我们已经知道,其他有ACE2受体的器官都可能是新型冠状病毒侵袭的目标。而区域肺水肿发展到后期,会导致严重低血氧并且引发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而ARDS同样也会诱发严重的多器官衰竭。所以,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把病人的状态控制在这一步之前!”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远没有这么容易。 在会议结束后的四十分钟内,孙立恩组织了两次抢救。其中一次获得了成功。 六床,也就是祁镜医生在出红区之前亲手做了插管的病人突然心脏室颤。孙立恩和袁平安两个人轮流做了两组胸外按压,而布鲁恩更是一个人做了四组。马永芳等人也赶过来帮忙,但连续电击二十四次,一共使用了40mg肾上腺素,450mg胺碘酮……可持续了四十五分钟的抢救没有收获任何结果——六床的心跳从室颤的那一刻起, 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正常。 四十五分钟后,孙立恩叫停了抢救,并且宣布了死亡时间。 “1月24日,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患者抢救无效死亡。”仿佛已经浸泡在自己汗液里的孙立恩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摇了摇头,“记录吧。” 白色的布单被罩在了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脸上。而所有的医生们都低下了头,然后静静走出了房间。 进入战场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反而马上就失去了一位病人……这样的沉重打击对医疗队而言几乎无法接受。但孙立恩却并没有给自己的组员们留下悲伤的时间。他不停的催促着医生们尽快完成对患者遗体的转运,并且按照传染病医院的相关流程开具死亡证明和记录。 “告诉老张,我们这边还有一张床位。”孙立恩在对讲机里对周策说道,“让他们尽快送新的病人过来……周医生,你跟患者家属通个电话,说一说情况。” 孙立恩强迫自己冷下心肠来。现在的云鹤医疗资源几乎已经被耗尽,他必须把手上的所有空床位都应用起来。失去一个病人,确实令人痛心。但是越早能够接受新的病人,也就意味着能够为另一个人的生命多提供一分保障。 必须加紧脚步,必须马上行动。 D-day(6) 在令人沮丧的发现状态栏对于目前这一批病人并无太大帮助后,孙立恩的心情只低落了几秒钟。 状态栏可能无效或者失效的预案他已经做出了几十个版本,甚至可以说自从发现了自己有些特殊能力后,孙立恩就一直在准备着有一天失去这个特殊外挂。 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靠不住,它能突然出现保不齐就会哪天突然消失。没有医生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和病人的生命健康,全部依赖给某个不知来源而且也不知道能持续用多久的外挂上面。至少要有备用方案。 而面对这一批患者,孙立恩启用的备用方案很简单——用心去治。 和普通病房不太一样,祁镜医生之前在治疗的过程中,很明显是按照重症医学科的习惯进行的治疗。患者外周通道给的非常充足,并且所有的危重症患者都给了中心静脉输液仓。 为了方便持续检测患者体内的血气指标,他们在每一个病人腿上都扎好了动脉留置针。患者的数据归纳做的也非常详细,除了每天的数据记录之外,电脑上甚至可以看到患者的各项指标形成的记录曲线图。 五个医生七个护士,照顾48个床位的病人还能把资料做到如此详尽,除了钦佩之外孙立恩最大的想法就是要向人家学习——至少要学一学祁医生的态度。用心去治疗每一个送来的病人。 对于孙立恩来说,用心倒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把心用在什么方向上,以及……把心用在什么人身上。 目前来看,有三个病人的情况比较需要注意。 7床是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家。1月3日发病,8日入院就诊。中间经历了三次转院,目前已经在传染病医院内接受治疗了十一天。现在正在使用气管切开机械通气辅助呼吸,俯卧位。血氧饱和度在92%左右。 这位姓沈的老人家被孙立恩列为需要注意的名单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年龄大——七十四岁的沈老爷子是目前北五区在住的年龄最大的患者。 第二个原因,则是他的病情很重。 气切加机械通气,血氧饱和度仍然只有92%,这是标准的危重症。更危险的则是他的CT检查结果和其他指标。 作为一名有高血压、脑梗死和二型糖尿病的患者,沈老爷子的血压一度高达210/75,38.9摄氏度的高烧已经持续了四天时间。最高时,他的心率答道133次每分钟,并且炎症指标也高的吓人。 两天前,沈老爷子被送到三楼进行了入院的第二次CT扫描。和九天前相比,他的双肺病变进展非常迅速。他的CT图片上,肺部是两个全白的影子——俗称“白肺”。这说明他的肺部病变已经发展到了全肺。 气管切开加机械通气的手段,已经是孙立恩所在的北五区目前最高级别的生命支持能力了。如果病情再有变化……那孙立恩可就彻底没有了手段。 第二个需要注意的是41床。这名姓彭的66岁男性患者12日发病,21日入院。目前正在同样正在使用气管切开加机械通气维持治疗。但他的生命体征要比沈老爷子好一点——他目前的血氧饱和度是94%。 但从炎症指标和免疫水平的角度上来看,彭大叔的情况比沈老爷子还要糟糕的多。他的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只有0.19*10^9个/L、CD3+计数为112/μl、D-二聚体水平高达3785ng/ml、IL-6水平在206pg/ml,C反应蛋白水平更是高达193.4mg/L。 这么高的炎症指标,这么低的淋巴细胞计数,只能说明彭大叔体内正在发生一场严重的炎症风暴。但他的体温却是正常的36.8摄氏度。 同时,因为有甲状腺功能减退和二期肝癌作为基础病,对彭大叔的治疗还要同时兼顾到内分泌功能调整和肿瘤影响……对彭大叔进行治疗,不光迫切而且还很棘手。 第三位需要关注的是19床的女病人潘大姐。今年57岁的潘大姐在感染前是云鹤市中心医院南湖分院的急诊护士长。她在15号发病,前天入院。根据病例上的记载,潘大姐应该是被自己的丈夫在家传染的。她的丈夫,父亲,公公,婆婆,以及二十一岁的女儿全部确诊。她的父亲和公公已经离世,婆婆目前在同德医院的高新区分院ICU接受治疗。而潘大姐的丈夫和女儿目前在家中自行隔离,情况不明。 潘大姐入院时双肺大片磨玻璃影,体温37.1摄氏度倒是不怎么高。但比较让人担心的是她明显加快的心率——每分钟127次心跳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还算可以耐受,但做过冠状动脉支架,同时还有二型糖尿病的潘大姐却不一定能扛得住这么快的心率。 由于不吸氧时的血氧饱和度仅为88%,潘大姐目前正在使用正压呼吸机辅助呼吸。她现在的血氧饱和度勉强能维持在93%左右。 和另外两位危重症患者不一样的是,潘大姐的年龄比较小,相对来说身体情况也更好些。她看上去比另外两位更能“抗”一些。而且目前的情况似乎也更好。 从医生的角度出发,潘大姐的救治效果似乎能比沈老爷子和彭大叔更好一点。 “马主任,你来接彭大叔。”孙立恩绕了一圈之后,作出了决定,“彭大叔的炎症指标很高,把激素调整到每公斤体重2毫克冲一下看看。他没有发烧,应该是没有其他细菌感染——用激素的风险也小一点。” 随后,孙立恩叫来了心内科出身的陈学荣,“你接潘大姐。她这个进展很快,把她的干扰素吸入量加起来,先提高到每天两次。严密监测肝肾功能,如果有变化,尽快干预。” 把彭大叔和潘大姐安排了出去,孙立恩自己则转身到了沈老爷子身边。看着这位七十多岁,目前已经陷入昏迷的老人家,孙立恩叹了口气嘟囔道,“老爷子,咱们现在算是同舟共济了,您可一定一定要撑住啊……” · · · 在北五区工作了大半天时间,孙立恩第一次对自己和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的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如果八个医生加十二名护士,面对四十八名病人都忙成了这个鬼样子,那之前祁镜和那四个医生七名护士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这不科学! 哪怕中间多了两个病人入院,并且对其中一人进行了一次抢救,但这却仍然不能解释孙立恩的困惑。 困惑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孙立恩对于这些病人的病情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正在治疗的每一个危重症患者,都正处于危险的平衡当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就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致命的连续反应。 马永芳医生下午一点给19床的潘大姐改成了插管通气——潘大姐的血氧在正压面罩的情况下出现了连续下跌,从早上的93%一路下降到了91%。由于缺氧,她的心率进一步上升到了143次每分钟的水平。 这种心率水平,对一个血氧饱和91%,而且有过冠心病史的患者而言是非常非常危险的。马永芳的处理不能说有错,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从开始张口到完成插管,一共需要大约五分钟时间。像布鲁恩这种干了几乎一辈子插管的人能把时间缩短到差不多三分钟。 而这段时间里,医生们必须随时准备终止插管,然后把正压面罩重新压回去——至少要保证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在85%以上才行。 那就是这五分钟的插管时间里,意外发生了。刚刚完成插管后,潘大姐的心率突然直线下降。从143次每分钟直接下跌到了50次每分钟。同时血压也快速下降,眼看人就要没了。 “操!”布鲁恩怒骂一声,扔开自己手里的插管镜就开始做起了胸外按压。而被这一声怒吼引来的袁平安等人也迅速开始了抢救工作。干了十几分钟,在累计使用了超过15mg肾上腺素之后,潘大姐的心脏才重新跳动了起来。 “就插了个管?”对于病人突然心脏停跳,孙立恩的脑子里全是困惑。对一个血氧饱和度始终高于85%的患者经口插管,这种事情他们在急诊干了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例。但从来没有一个患者,会这么突然出现心脏停跳。 “除了插管之外,我们什么治疗都没有上。”马永芳医生看起来还有些惊魂未定。以前在内分泌科的时候,抢救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工作。而哪怕后来到了综合诊断中心,这样的事情她也没有经历多少次。好在之前陈天养对她进行的“崩溃疗法”起到了一定作用,在潘大姐的心脏停跳之后,她很快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且从一旁的抢救车里找出了抢救药品。 孙立恩迅速看了一遍潘大姐的状态栏,还好,中枢神经损伤之类的不可逆转的损伤并未出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袁平安抖着面条似的双手,在一旁说道,“总不能以后所有的插管都当成高危医疗方案,旁边随时得有抢救组待命吧?” 孙立恩又观察了一会潘大姐的状态栏之后才无奈道,“那不然怎么办?以后只要插管,那就找至少三名医生待命,只有抢救车到位了才能操作。” 其实这种问题出现倒是不难理解,毕竟潘大姐血氧饱和度一直很低,而持续的病程也一直在损耗她心脏的代偿能力。原先有过冠心病史,就意味着她的心肌有过受损。而损失的心肌是无法自己再生的。这导致潘大姐的心脏潜力要比正常人弱的多。 “应该再早一点插管的。”想来想去,孙立恩最后只能埋怨自己。他拍了拍还有些抖的马永芳医生的肩膀,“你没做错什么,这不是你的问题。” D-day(7) 如果只是单纯负责治疗,除了人累一点以外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治病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医生们的本职工作。无非是工作强度有些大,环境有些恶劣罢了。 按照孙立恩一开始的计划,四组分成三份之后,每一组都应该可以按照“白班、小夜班、夜班”的顺序进行值班。白班需要从早上七点坚持到下午四点,而小夜班则是从四点到十二点。夜班从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这种安排在临床工作中很不人道——至少对医生们来说很不人道。没有休息日,穿着全套的防护服,一干最少七个小时。这很要命。 最惨的就是夜班。夜班值班完成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小夜班的折磨——通宵过后,医生们要在下夜班当天下午四点再上一个七小时的小夜班。而小夜班之后,第二天早上七点需要再接一个白班——如果放在其他医院,这样的值班安排会直接引来所有医护工作人员的强烈抗议,甚至向院长投诉。 但……在传染病医院里,这样的安排引来的反对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 “孙医生,我觉得咱们可以考虑把小夜班的上班时间推后两小时,下班时间提早两小时。”在提出了自己的值班计划表之后,负责夜班的重症医学科吕主任马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七个小时变九个小时,虽然上班的时候累了一点。但至少工作时长有了变化,这样多少能让队员们有一个休息的时间。” “那就是说,夜班要从晚上九点,上到第二天早上九点,白班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孙立恩对这个提议不太赞同,“小夜班的同事们倒是只用上两个小时班了,但这样对白班和夜班的同事们压力太大,也起不到足够的休息作用。” “咱们各退一步。”赵主任在群里提议道,“夜班从十一点开始上,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白班从八点到下午五点,小夜班六个小时嘛。” “我觉得赵主任这个建议不错。”孙立恩迅速拍板,“现在物资紧张,防护服穿上了之后尽量多坚持一段时间——咱们一百多号人,一天就要消耗一百多套防护服。能坚持一下就尽量坚持嘛。” “坚持倒是没什么问题。”吕主任有些担心,“咱们这个强度很高啊,队员们要是坚持不住怎么办?” “咱们可以考虑一下组内轮班。”孙立恩提议道,“等大家都在北五区干过一轮之后,再搞组内轮休。你们也体会一下,多少人能够把这个病区撑起来——在我们接管病区之前,北五区靠五个医生七个护士撑了十五天。咱们现在人手也多,怎么着情况也会比他们强些。” 孙立恩的治疗组内还有谢学农、马振江、钟纪国三位副主任,以及十五名护士没有跟着综合诊断中心的这一批医生进入北五区接手治疗。孙立恩和他们联系过后,要求这十八人争取在下午三点前完成初步的隔离服穿脱训练,然后进入黄区值守。 没有完成全部训练的医护工作人员不能进入红区,这是孙立恩对自己组员的底线要求,也是为保护珍贵医疗资源所做出的努力。 这场战斗中,每一丝资源都极其宝贵,经不起任何一点点“浪费”。让没有完成训练的医护人员进入红区,当然能够大大减轻现在综合诊断中心医护工作人员的压力。但这也会极大的增加他们离开红区时感染的风险。这个险,没有人冒得起。 · · · “各位再坚持一下。”下午四点,孙立恩已经出现了一点缺氧症状。没办法,在北五区的走廊上来回奔波了整整一天,又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衣,一点不舒服都没有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过一小时,赵主任他们就来接替啦。” “今天还是进来的太着急了。”徐有容穿着防护服,在孙立恩旁边闷声闷气说道,“因为不敢脱防护服,结果大家早上都没怎么喝水。现在看,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喝上些——这样至少现在不用担心脱水的问题。” “可还是不敢多喝啊。”周策推着载着血样的小车从两人身边走过,他停下脚步说道,“出汗能减少尿量,但是又不能完全阻止这个感觉……我现在都觉着有点尿急。” “我回头跟上级反应一下。”孙立恩想了想之后有些为难的说道,“不行的话……搞点成人纸尿裤过来穿穿看。” “这是好东西。”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一旁的病房,“能搞的话,一次多搞点来。” “这主意确实不错。”周策点了点头,“再这么搞下去,我恐怕以后来上班之前,得先给自己下个尿管。” 几句闲聊,让孙立恩稍微放松了一些。还好自己身边的都是熟人,都是一起在同一个部门干了好几年的老同事。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身边有个熟人,在人心理上起到的安慰效果是巨大的。 “孙主任,你去看一下41床吧。”就在孙立恩努力体会着这种安慰效果的时候,他身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呼叫他的是正在黄区值班的小儿内科副主任医师钟纪国,“41床的心率在过去十分钟增快了大约每分钟十二次,但是血氧饱和度没什么变化。” 41床就是孙立恩之前准备着重照顾的彭大叔,由马永芳医生主管。但北五区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马永芳也不可能时刻守在彭大叔身边看着他的生命体征。 黄区值班的作用就在于此——通过监控和各项数据的实时研判,他们往往能比在红区内的医护人员更早发现问题所在。 “好的,我现在过去。”孙立恩在对讲机里回答了一句,然后迈开感觉灌了铅似的小腿朝着41床快步走去。他不太敢跑,主要还是担心在这种情况下,万一病人需要CPR,自己却因为跑了两步根本做不动。 “老沈这边我们帮你盯着。”对讲机里又传来了钟纪国的声音,他语带轻松道,“放心吧,现在看起来老沈挺平安的。” 快步走到了41床旁,孙立恩先是看了看心率,然后又检查了一下戴在彭大叔手指上的血氧饱和度检测仪。他需要首先排除一下探头松动可能造成的测量误差——在低血氧状态下,很多意识不清的患者会出现躁动的情况。在躁动状态下,手指头上的探头有松动还是很常见的。 但……彭大叔看起来并没有这个问题。他目前正处在昏迷当中,手指头上的探头也夹的挺稳当。 “推个床旁B超过来。”孙立恩对门外喊道,然后他重新看向了彭大叔正在输注的液体。 120mg甲泼尼龙配合250ml的5%葡萄糖溶液,正在朝着彭大叔体内滴注着。床头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彭大叔最近几天的病情进展。孙立恩快速找到了昨天和前天的治疗内容,大概算了一下出入量。 入量不算很大,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不过出于职业警惕,孙立恩还是蹲下身子看了一眼挂在床边的尿袋。 尿袋里空空如也,尿液基本只有浅浅的一层底。 “41床的管床护士过来一下。”孙立恩马上按下了自己手上的对讲机,然后先暂停掉了甲泼尼龙的注射。 “孙哥,你找我?”过了几十秒,一个一米九的巨大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护士小郭低头过了门框,然后在屋内直起身来问道,“啥事儿啊?” “41床的尿袋你今天处理了没有?”孙立恩单刀直入问道,“你早上过来的时候,41床尿袋里有没有尿?” “没有。”小郭摇了摇头,“我进红区的时候都看过了,41床的尿袋是空的。”他指了指孙立恩手上的病历夹说道,“今天早上六点之前的护士处理了尿袋,有1240cc的尿液。” “他现在没有尿了。”孙立恩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患者的状态栏,然后花了几分钟,才在众多状态栏里找到了那个“急性肾功能损伤”的提示。 状态栏第二个不好用的地方出现了——当症状太多的时候,要把这些项目全看一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给他上透析,注意计算出入量。”孙立恩对小郭说道,“透析机这个安装,你去找钟钰,她应该有经验。” 钟护士是从急诊调配到综合诊断中心来的。而在来到急诊之前,她是透析室的护士。 D-day(8) 还好,彭大叔还算给面子。在钟护士完成透析置管,并且开启了透析机后,大叔的心率开始缓慢下降,然后逐渐回到了一个还算可以接受的位置——每分钟115下。 这个心率对一位66岁的中老年人而言当然偏快,但现在这个状态下,115的心率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孙立恩和一旁的钟护士交流了一下,然后又和马永芳医生讨论了片刻后决定更换一下对彭大叔的治疗方案。一方面进行透析,另一方面则以控制入量为主。暂停静脉输注甲泼尼龙,改为使用肌肉注射的给药方案。 不同患者拥有不同的状态,他们所收到新型冠状病毒的影响也是不尽相同的。处于不同的病程阶段、表现出不同症状的患者无法完全套用现在已有的治疗方案和经验。之前在宁远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经验、乃至更早之前治疗各种罕见病患者的经验向孙立恩提供了一个宝贵经验——不要迷信经验。 千人千策,精准施救。这是孙立恩目前治疗病人的根本指导思想。但他非常清楚,这种方案不太可能在云鹤能够推行的开。千人千策的治疗模式当然理想,但这需要以大量医疗资源作为后盾才有可能实施。 云鹤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医疗资源。 折腾到五点二十分左右,孙立恩所带的医疗组才完成了对每一个病人交接的病例标注和说明。这个时候,危重症患者反而更容易处理——他们的问题不大,只要把今天给予患者的治疗写清楚记明白就好。然后在之前医生们的工作基础上,标注患者今天出现过的生命体征变化即可。让交班的医护工作人员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些意识清楚的重症患者。 云鹤到现在为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人传人情况。而这种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性极强,居住在一起的家人全部被感染的情况也常有发生。 对于这些正在接受治疗的重症患者而言,自己的生死已经不是他们最优先考虑的问题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最担心的是不在自己身边的家人。 他们不光担心,而且还常常感觉到愧疚。在这些重症感染者眼中,自己是害的整个家庭共同面临死亡风险的罪魁祸首。已经因为感染而住院甚至离世的亲人,那些出现了症状但还没有确诊无法接受治疗的家人,其他因为感染而不知所措的亲朋好友……这些人之所以会遭受这样的磨难,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他们自己。 这样的痛苦和愧疚感会让他们对于治疗举措有极大的抗拒。这是一种“幸存者愧疚”,他们恨不得死掉的是自己。 四院的护士们并不经常遇到这样的病人,尤其是综合诊断中心的护士们更是如此。对于这样不配合治疗,甚至盼着自己去死的病人,护士们先是生气,随后……就是同情。 不愿意接受治疗的病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担心治疗费用问题。这种比较容易解决——政府已经公布了财政全面兜底支付的政策,只要把相关的新闻拿出来给病人宣传一下就行。但对于陷入幸存者愧疚的病人而言,护士们手头上的好办法实在不怎么多。 “这样吧。”在离开红区进入绿区后,孙立恩把已经累得快虚脱的医护工作人员们召集了起来。“护理患者的心理状况,这也是临床救治工作的重要一环——咱们不能光靠护士,她们已经够忙的了。对于这样的患者进行心理干预……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跟他们的家属联系联系?”徐有容想了想后说道,“医院里应该有患者的家属联系方式。咱们找几个手机放在红区里,让患者和家属通通话?他们现在的这种心理负担太重,或许让他们和家属联系一下能好些。” “这主意不错。”周策顿时来了精神提议道,“既然要让他们联系,那不如干脆试试视频通话?反正现在手机平板都有这个功能。能看到手机里的家人,这个效果肯定比单纯打电话来的更好——好多重症甚至危重症患者自己都说不清楚话。还不如让他们直接看。” 这个提议顿时让大家都有了些精神,各式各样的主意层出不穷。而这些原本看上去不太靠谱的主意,让几乎所有医护人员都重新振奋了起来。 让患者感觉舒服一点,这是每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使命和最低的目标追求。只要能让他们稍微好受一些,现在的四组医生基本什么都干得出来——一个白天的工作,让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阵无力感。各种治疗方案,众多药物用下去,病人的情况却很难称得上是有什么“好转”。激素用了,透析用了,气管切开机械通气也用了。但……目前看起来,患者们的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居然就已经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了。 现在徐有容和周策突然想出了一个能让患者稍微舒服点的方法,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不过,带进去的设备之后肯定不能带出来了。”积极讨论了一会之后,袁平安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咱们现在出来都得喷含氯消毒液,这手机平板之类的怎么消毒?泡在消毒液里再厉害的防水手机也得坏吧?” “那就放进去别拿出来了。”孙立恩当即拍板,“我今儿回去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买个新的平板电脑过来。” · · · 事实证明,要在现在的云鹤买个电子产品,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有的商业活动全部暂停,互联网上购物的配送服务也全部终止。有限的配送能力和物资储备资源都要为全国各地涌向云鹤的医疗物资倾斜。呼吸机、监护仪、口罩手套防护服,这些东西都要比一台平板电脑更加重要。 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一无所获之后,孙立恩实在是没辙了。万般无奈下,他在自己的手机上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然后试着发了这么一条求助消息。 “我是宋安省国家援助医疗队的队员,我们想让患者和家属视频通话一下,但是医院周围实在是买不到平板电脑——买来的平板电脑要一直放在隔离区里不能拿出来。”编辑完了内容之后,孙立恩想了想又补充道,“价钱不是问题,我个人多贴一些也可以。但是需要尽快——我们今天刚刚上完白班,明天晚上十一点要接着上夜班。” 发完微博,孙立恩把手机一扔,然后靠在酒店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节目发呆。 为了防止可能的病毒传播,医疗队的工作人员都必须独自用餐。只要两人接触,就必须戴上口罩——哪怕是除夕夜也不例外。 再过一个小时,云鹤市和湘北省卫健委的同志们会和目前已经抵达云鹤的各个医疗队开始一场紧急会议,地点就在孙立恩所住的酒店四楼。 孙立恩的面前摆着一份盒饭,里面是简单的两样蔬菜和米饭。今天是除夕夜,虽然物资供应上有些困难,但酒店工作人员还是想方设法给大家准备了一道还挺有年味的主菜。 每个医生的晚餐里,都有一尾红烧鱼。 吃着红烧鱼,孙立恩时不时瞥向电视,虽然平时不怎么爱看春晚,但今年一个人在酒店里吃着盒饭看着春晚……这个感觉还是挺独特的。 D-day(9) 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向各位前来支援的医生们收集意见,并且向大家通报目前的整体收支情况。 并且,云鹤本地的专家医生们会和前来支援的医生们,一起对目前见到的死亡病例进行梳理和总结讨论。 对这样的患者进行病例讨论,是医生们快速共享情报,并且学习成功应对经验的重要途径。孙立恩作为宋安省国家紧急医疗队的第四组组长,也需要列席参会。 说起这个,孙立恩个人其实……并不是很有“欣然与会”的底气。来到云鹤市的第二天,他的治疗组第一天接手病房就送走了一名病人——在他们入组之前,还有两名病人不幸离世。48个床位,一天三名病人抢救无效去世。这个成绩实在是拿不出手。 总而言之,抱着学习的心态吧。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成绩拿不出手,这场会议他就更得去了——把这些专家的本事都学到手里,他才可能带着自己的团队降低患者的死亡率。 · · · “这场会议是市委和省委的领导高度重视的……”和其他的会议模式差不多,主持人一开始在台上总是要传达一下有关领导对会议的批示和指示。然而这个很常规的操作却马上迎来了大家的反对。 “现在没有时间搞那个。”宋院长直接走到了讲台旁边,对着省卫健委的工作人员道,“我们手上有十几个病人需要讨论,明天大家还要继续进红区。我们没有时间搞这些务虚的东西——我们对卫健委的同志只有一个要求,请大家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务必要保证物资供应。” 虽然是世界上最帅的中老年妇女,但宋院长平时可不是这么个说话风格。孙立恩在台下看的有些担心,宋文会在最后特意加上一句“务必要保证物资供应”肯定不是突发奇想——她支援的云鹤北湖医院物资供应上肯定出现了问题。 “我能理解你们其他部门物资匮乏。”宋文在台上直接朝着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发难道,“可是我今天早上就让你们帮忙解决一下成人纸尿裤的问题,结果到了晚上你们却给我打电话说买不到,要我自己去想办法——我要是什么都能搞得定,还要你们干什么用?!” “宋院长,现在市内大部分商店都已经歇业了,这些东西我们准备起来确实有难度……”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脸上表情不太好看,但她还是努力解释道,“我们已经和大超市联系过了,您要的物资后天就能送到……” “很好,辛苦你们了。”宋文点了点头,然后毫不客气的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道,“现在麻烦你把投影仪上的连线帮我接一下。”她对这几位面色不是很好看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说道,“如果你们觉得指示很重要的话,可以等我们讨论完了病例之后再传达。中央的指示已经很明确了——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人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电脑连接上了之后,宋文开始向台下的医生们分享起了手头上的病例。 “我们能够看到,最近死亡的六个病例中,男性有五人。”宋文大概介绍了一下病人情况,随后说道,“平均死亡年龄在72岁,最年轻的死者也有59岁。六个患者全部合并有基础疾病,主要是高血压和糖尿病。” “我相信大家手里的资料情况也差不多——死亡病人中男性患者为主,年龄偏大且有基础疾病。”宋文对台下的众多医生说道,“这种情况不应该是巧合,而是某种必然。” “机制的研究,只能交给后方的这些同事。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规律至少目前阶段来看是有意义的。”台下的柳平川补充道,“我们应该对年龄较大的,有基础病的男性患者给予更多的关注。” “我建议大家要提高注意,尤其是对患者体内乳酸水平的监控。”黄文慧主任提出了一个孙立恩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检测项目,“我这边手头上的两个死亡病例,患者入院时的乳酸水平都不高。但是在死亡前,两个病例的乳酸水平都上升了至少三倍。高血乳酸提示组织细胞缺氧和血液灌注不足,即时检测乳酸水平对患者的预后和病情程度有积极意义。” “如果发现患者有乳酸水平持续升高,应该怎么处理?”孙立恩对发现新的监测指标兴趣并不多大,他更在意的还是怎么对这样的病人进行治疗。“这些患者首先有严重的低血氧症。低血氧症引发ARDS,而后进而导致一型呼衰。现在在我们的干预下,ARDS和一型呼衰的发作时间向后拖延了很多。但这又和其他器官的急性受损发作时间重叠在了一起——一旦患者出现了呼吸衰竭后,我们还需要应对缺氧导致的心肌损伤、急性肝肾损伤等等一系列问题。” “新型冠状病毒会引起免疫系统的过度反应,其他器官损伤不光是因为缺氧这么简单。”宋文对孙立恩的判断持不同意见,“现在看,可能导致其他器官损伤的原因至少有三条。病毒通过ACE2受体攻击器官内细胞、异常的免疫反应、长期的顽固性低血氧症。不能单纯地认为其他器官损伤就只是因为低血氧症——很多患者在病情突然恶化之前的血氧水平并不算太低,单纯的缺氧损伤无法解释他们病情快速恶化的原因。” 讨论进行的热火朝天,会议室门外也聚集了大量医疗队的医生。经过了一天的红区洗礼,大部分医生都开始意识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造成的影响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主任和专家们搞病情研讨会和死亡回顾,其他医生要是能旁听的话,或许可以在之后的工作里多有些把握。 “你们这大晚上的不去看春晚,都守在这儿干啥?”门口聚集了不少医护人员,这件事情参会人员——尤其是宋文——都是清楚的。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宋文有些担心继续拥挤下去可能要出意外,于是对着门外喊道,“明天不用上班啊?赶紧回去休息。” “宋院长,我们就打算旁听一下。”布鲁恩一向“自由散漫”惯了,对于宋文轰人的举动第一个不服,“现在大家都有时间,我们旁听一下讨论,总比以后集中学习的效率更高嘛。” “那就把口罩都带好。”宋文点了点头,朝着老布那边挥了挥手,然后指着会议室内大量空着的座椅说道,“要旁听就进来坐着旁听,躲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D-day(10) 参加会议旁听的医生人数其实不是很多。宁远市费尽心机凑出来的四百多名医生由于需要支援四间不同的医院,所以好好一个医疗队最后分成了四组,居住在三家不同的酒店里。酒店之间距离相当遥远,现在想要通知另外两家酒店里住着的医生们来参会……也不太现实。 但现代科技就有这点好处,几分钟之后,在其他医生们的手机直播下,这场会议的影响迅速覆盖了另外两家酒店里的医生们。孙立恩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拍摄的手机,上面显示通过手机直播方式参会的医生人数已经超过了600人,而且人数还在迅速上升。 整个医疗队也不到500人呐。孙立恩有些发懵,随后他意识到,这大概是某位医生顺手把参会链接发了出去,结果引来了众多其他地区医生们与会。 大家都很关注云鹤前线的战况,并且急切的希望了解这种新型传染病的具体消息。 死亡病例讨论进行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参会人数迅速达到了腾讯会议的上限2000人。至于中间有没有人录屏甚至转播到其他地方去……那就更不知道了。 不过,孙立恩倒不是很担心现在会议直播会引来什么麻烦。一方面,这些病例事实上都已经汇报给了卫健委相关部门,并且经由他们审核后向社会进行了公布。另一方面,出于医生们的职业敏感性,这些病例都经过了相应的脱敏处理,不用担心可能导致患者个人信息泄漏。 扩大讨论传染病的参会人员,对于防控疫情总是有利的。至少也是利大于弊。这场会议持续了超过两个小时,随后大家得出了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初步三点共识。 第一,对于男性高龄且有基础病患者,应当多加注意。即使一开始的各项指标和影像学特征并不严重,仍然需要积极复查影像。 第二,对于重症患者,应当积极监测乳酸并进行T淋巴细胞亚群计数,同时监测外周淋巴细胞绝对数。乳酸水平越高,计数越低,病情越重,死亡风险越大。 第三,大部分重症患者均有迅速转向危重症的倾向。在缺乏有效抗病毒治疗方案之前,应当考虑关口前移,以阻止重症患者向危重症转移为主要治疗方向。 这三条共识对于不太懂行,甚至没怎么接触过重症危重症患者的医生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笼统并且不好掌握。但全程参与了会议的孙立恩自己心里很清楚,这已经是目前医生们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能掌握总结出的所有内容了。 对医生来说,面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病人,最让他们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防护问题——N95口罩和合格的防护服虽然不好搞,但有整个国家工业体系作为后盾,这总是能够解决的困难。最大的麻烦还是缺乏有效的药物——穿着防弹衣上了战场,结果战士们发现自己手里连把枪都没有。这就是现在医生们最头疼的问题。 现在的方案和共识,往好了说是“对患者的生命体征采取积极的干预和支持措施”。往难听了说,其实就是全力吊命,然后让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努力工作,干翻病毒。 “具体的措施,我建议加上这么几项。”共识达成后,黄文慧主任补充道,“第一点,既然宋院长已经提到了患者体内的乳酸水平,那么我们在临床治疗上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增强微循环和体内灌注水平?比如对肾功能正常的患者,可以考虑用酚妥拉明之类的α受体阻断剂,降低外周血管阻力增加组织血流量。” “第二,我目前手头上就有两个病人因为严重腹泻,有低血钾和低血钠的症状出现。”黄文慧主任继续道,“他们的腹泻情况很让人担心,普通剂量的肠道微生态调节剂效果不佳,我已经让医生把剂量提高到10粒TID了。明后天我再看看情况。” 正常情况下,肠道微生态调节剂这种东西,一人一天也就吃个六粒——每次两粒,一天三次。黄文慧主任直接把用量提高到一天三十粒,剂量比说明书上所推荐的高了5倍。 “最后一点,我建议各位今早对指标不好的病人进行气切。”说到最后一条建议的时候,黄文慧非常认真的说道,“咱们现在是在救灾救难,这和正常的医疗活动是有区别的。” “这倒是。”柳平川在一旁非常认真的点头道,“治病就是治病,完全不用考虑花销——我老柳这辈子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不能光顾着自己过瘾。”宋文瞪了一眼柳平川,“现在医疗资源有限,还要讲究个效率问题。” “收拾病床的速度要提高,尽快完成死亡证明办理,并且通知殡仪馆来交接。”在旁边旁听了两个多小时的卫健委工作人员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地方,他们连忙说道,“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人道。但我还是得轻各位,尽快把离世病人的床位腾出来……全国各地的医疗支援会从明天开始陆续抵达云鹤,医疗人员的短缺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改善。但把住院病房改造成合格的传染病房,这个工作确实还需要时间。” “省里决定参照小汤山模式,在云鹤新建一座1500张床位的传染病医院。”卫健委的工作人员道,“再加上我们对其他医院进行的改造,一周之后应该能新增至少2000张床位出来。但是在这些床位投入使用前,现有的资源必须最大化利用起来。” 说到这里,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站了起来,朝着在场的所有医生们鞠了一躬,“各位千里迢迢,连年都不过了。跑到我们云鹤来,帮云鹤上下一千万老百姓过这难关……我替他们谢谢各位了!” 深鞠一躬,半天之后,这位工作人员才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对着孙立恩等人说道,“谢谢大家,给你们添麻烦了。” “要不是知道云鹤在哪儿,我还得以为自己到了日本。”宋院长拍了拍身旁这个工作人员的肩膀,笑着说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不用谢我们,真要想谢谢,等春暖花开了,带我们去云鹤大学看看樱花吧——听说那里的樱花很好看。” “看樱花可以等明年再说。”一旁的黄文慧主任对樱花明显不是太在意,“我们到了云鹤,最有名字的热干面还没吃上过呢。等情况好点了,物资供应啥的也有了,给我们搞点热干面来尝尝嘛!” D+1 day 结束会议,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 “咱们这也算是一起守岁了。”开完会后,宋院长才看到时间。她看着手机,表情略有些遗憾的说道,“这除夕晚上听不见放炮的声音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孙立恩这一组所在的酒店外面是公园,在远一点的位置则是商业广场。作为高级酒店,这里以往最大的特色就是“安静”以及“私密性”。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在酒店的医生们最直接的感受却是“死寂”。 冬末春初,天气本来就冷。如果是春夏之交,至少还能听见窗户外面有些蛙鸣虫音。现在的酒店外面,可真是仿佛无人区一样冷清且安静。 “往好处想,咱们几个至少今年不用包红包了。”柳平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每年过年都得发出去好几千块红包,今年看样子是能省下来咯。” “我宁可发红包。”宋文叹了口气,她有些想家里的猫了。“再说了,你以为这点钱能省下?微信红包干啥使的?” “都早点回去吧。”黄文慧主任晃悠了几下腰,然后对两位院长说道,“回去还能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往年这个时候都要发发消息,给大家发新年贺词,今年真不知道该写啥。”宋院长沉默了一会,在手机上写下了几个字。孙立恩等人的手机一起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宋院长发的新年祝福,内容不长,只有短短几句。 “祝大家早日凯旋,平安归来,国泰民安。” · · · 作为“地主”,住在这家酒店的孙立恩和黄文慧两人决定下楼送两位院长回去。而到了楼下大堂的时候,孙立恩却被一旁的工作人员给拦住了。 “孙主任,您可算来了。”大堂经理带着口罩,看见孙立恩出现之后顿时大喜过望,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孙立恩面前,“前台这边突然有好多东西送过来,说是给您用的。” “给我?”孙立恩一愣,他在云鹤可算得上是举目无亲。这除夕夜的,大晚上谁回来给他送东西? “对,说是专门给您送的。”大堂经理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孙立恩走到了一旁原本是放住客行李的地方,“这几个小时已经送来几十件了!” 地上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个包裹。孙立恩拿起一件看了看,上面确实写的是他的名字没错。但没有留收件人号码,同时寄件人的名字他也完全不认识。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台拆了封,但几乎全新的平板电脑。 孙立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把手机摸了出来,点开了自己的微博。 他几个小时之前发出的那条求助询问购买地址的微博,被人转发了几万次。 “哪能让医生自己出钱买这些东西?给个地址,我这边有台多余的!” “医疗队已经到了?有没有床位?这边有个确诊的需要转运!” “我家年夜饭做多了,给医生们送点过去——你们辛苦了!” “我家的也多了!” “还有我!” · · · 孙立恩一遍给每个包裹拍了照片,一遍数了数,热情的云鹤居民们送来了八台平板电脑,六部手机,以及几十份饭菜。 饭菜这些东西,因为疫情的关系不敢直接吃。酒店的工作人员主动要求帮忙,重新回个锅高温消消毒。而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都被孙立恩贴上了贴纸,后面记着寄件人的手机号码和姓名。 然后孙立恩发了条微博出去,表示东西已经收到,目前完全可以满足临床使用需求,各位可以停止捐赠了云云。 “你这打秋风都打到云鹤来了?”旁观了全过程,并且还帮忙拆了两个快递的宋院长开玩笑道,“你可真不愧是刘堂春的学生。” “我就是问了一句那里有卖平板电脑的……”孙立恩苦笑连连,“我哪儿能想到云鹤人民这么热情啊?” “平时在微博上少发这些。”宋文笑了笑,然后严肃提醒道,“如果实在憋不住了,发点正能量鼓励人心的东西。互联网上什么人都有,你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你的话做文章。” “知道了。”孙立恩哪里还敢在微博上乱说——这就已经送了一堆平板电脑和饭菜过来了。要是再发,谁知道会再发些什么东西过来。 宋文和柳平川坐上车,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而孙立恩则想了想,决定把重新热过的这些菜色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去。 东西不多,要让传染病医院里的每一个医生吃上些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具体怎么分配……孙立恩不打算管了。这些东西就全都交给老张同志,让他头疼去吧。 折腾到凌晨两点半,孙立恩重新回到了酒店里,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刚来云鹤的当天死活睡不着,结果在红区里辛苦了一个白天之后,孙立恩反而睡的像头死猪一样。这种变化被他自己总结为“贱”——好好的过日子不行,一定得遭点罪才舒坦。 住酒店就这一点好,孙立恩房间里的水压大到让人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的地步。用能把皮肤烫红的热水稀里哗啦冲了一遍,像一只被烫熟的大虾似的孙立恩精神焕发的走出了浴室,然后开始穿衣服。 他准备去酒店餐厅看看有没有东西吃——如果没有的话,搞碗方便面也行。早上吃早饭,是一项非常良好的生活习惯。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吃热乎点的。 孙立恩个人偏向于早上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顺带补充一点电解质和水分。同时,这也能让他早上尽快进入状态,开始应对繁忙的工作。 “孙主任,您来了。”在餐厅里接待孙立恩的,还是昨天那个哭鼻子的年轻服务员。他今天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早上还没吃吧?” “是啊。”孙立恩点了点头,“还有剩下的早餐么?我对付一口。” 早上九点基本已经过了大多数酒店的早餐供应时间。孙立恩也没指望着有正经早饭吃,泡面就行。要是连泡面都没有,来个饼干也成。 “您稍等,我去问一下。”年轻的服务员说道,“我们酒店的后厨正好在准备饭,我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给您端上来。” 过了几分钟,这位服务员端着一个挺大的托盘快速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个用餐罩盖起来的碟子。 “您尝尝这个。”年轻的服务员揭开了罩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们厨师长正在试验三鲜豆皮,这是刚出锅的,您看看合不合口味。旁边这个是莲藕排骨汤,也是刚做好的。” “挺好挺好。”孙立恩顿时有了兴致,这两样可都是云鹤有名的美食,有名到陈天养在宁远一天要念叨几十次的那种。 “我们酒店这边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只能是尽量给各位医生做好后勤保障服务了。”服务员说道,“从今天中午开始,我们这边提供24小时不间断的自助餐。您只要有需要,直接来用餐就可以。” D+1 day(1) 热热乎乎吃顿早饭,孙立恩的精神被调整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佳状态。反正现在让他做CPR,孙立恩觉着自己大概能一口气来上十分钟的。 中间还不用换人的那种。 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现在没有病人需要孙立恩去做CPR。他今天上午,有一堆会议要参加。 据说,根据一项抽样调查显示,中国的三甲医院科主任们平均每个月要参与最少四场不同的会议。 孙立恩的情况比这些主任们大概好点,自从他升任主任之后,一共参加过四场不同的交流会议。其中两场是武田制药组织的罕见病峰会,孙立恩作为主要嘉宾参会。另外两场则是影像诊断和遗传病的交流会,孙立恩被邀请过去主要是当个吉祥物。 罕见病峰会和交流会,主要内容其实是大家互相客套客套,然后看看各大药厂最近新搞出了点什么幺蛾子而已。对于公立医院来说,没有进采购目录的药他们想用也用不了。而进了采购目录的药则要看医保报销比例和患者的自费能力——用多少,能不能用,也并不一定取决于医生。 药代们或许还会对这种事情更加上心一些,但到了孙立恩这儿就完全不管了——罕见病治疗不收钱,非罕见病转诊之后也不收钱。所以,到了后面几乎也就没什么药企会来请孙立恩出席会议。 但这次在云鹤的情况不大一样。会议并没有药企或者器械企业什么事儿。召开会议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医生们交流最新的治疗经验。 这是一场“诉苦大会”。 云鹤地方的卫健委和其他部门自从封城之后,忙碌程度直接爆表。这些部门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完全独立运行而设计的——他们属于横管部门。平时主要是通过市政府领导班子中的分管市长管理运行。 而突如其来的封城,让各个分管市长的管理资源被迅速耗干。分管卫生的副市长一般还需要分管科教文三个口子——科学研究、教育、文化和卫生。而具体到云鹤、这位副市长还需要同时负责体育、旅游、食药监以及工商管理工作。 封城之后,云鹤本地的高校迅速集中力量开始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攻关研究。而向供应全市居民供应口罩和消毒液,调集资源支持医疗机构也是这位副市长的工作。在传统节假日中,如何让云鹤的医疗企业在满足防疫条件的情况下尽快复工复产,这同样是这位副市长需要直接处理的工作。 抗疫大事不容有失,而这些工作同时挤压在了案头上,各个习惯于直接指示的部门顿时傻了眼。来自上级领导的指示非常模糊,同时也赋予了他们很大的权限。内容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抗疫行动。” 这是从中央到地方,所有部门的共同行动准则——以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为最优先。既然上级没有办法及时给与更具体的指示,那就必须摸清楚现场情况,然后再根据客观情况给出解决方案。 于是,今天早上,孙立恩被邀请出席三场不同部门的“诉苦大会”。 所谓的“诉苦大会”,是同样参加会议的其他同行们给与的称呼。这个外号倒是恰如其分的说明了会议的具体内容——哭穷,喊累,要支援。 现在的云鹤各大医院中,医疗设备和医疗物资耗尽是事实。但由于缺乏统一高效的信息收集渠道,很多医院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缺什么物资。同样,他们也不知道市里省里有什么物资,什么时候能分配下来,能够给自己送来多少。 缺乏紧要物资,那就只能尽量多申请物资先供应最紧张的部门。市内所有医院都在按照自己医院的最高储备量进行物资申请,堆积起来的物资供应总量就瞬间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要满足所有医院的供应——也就是每家医院都可以满负荷运营一个月的储备水平来供应紧缺防疫物资的话,三批次一共二十三家定点医院,需要使用N95和防护服的医务工作人员总数约为两万人。这就是最少六十万口罩和防护服的需求量。 仅以KN95口罩为例,全国现有的产能,一天撑死了也就十万只左右。要填满云鹤市二十三家定点医院一个月的需求量,需要全国上下所有企业以假期前的产量恢复运行,并且全负荷干上一周左右。 防护服则更为稀缺,全国每天的产能大约是三万套。如果要满足云鹤现在这些医院的储备需求,需要他们全力工作20天。 而工业生产,需要动用起来的远不止一两个企业。这需要上下游所有的生产环节全部启动,而且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已经进入假期停工状态的企业重新恢复到之前的生产水平上。 云鹤相关部门召开会议,也是为了摸清各家医院的实际需求。现有库存和产能不可能满足所有需求,但如果能够把需求降低一些,降低到加强调配分拨能够满足的地步,或许就还能坚持下去。 · ·· · “我们需要防护服,需要消毒剂,需要口罩、手套、鞋套……”会议上,几乎所有的医生们都在重复着同样的需求。没办法,供应迟迟不到,消耗却每天见长。是个医生都会对现在的情况产生恐惧心理。 病毒是非常微小的颗粒,传统纱布口罩能够阻挡细菌但却无法抵挡病毒。而医用领域,对于防控病毒的口罩要求更高。除了需要具备有过滤空气中95%的0.075μm±0.020μm微小颗粒的能力以外,还要具备防止血液等液体飞溅渗透的能力。 这样的口罩可不是普通口罩厂能够生产的产品。 “这些物资我们会尽全力调配……”这批工作人员的话反反复复说来说去还是这些内容,说到口干舌燥却得不到物资配给确切消息的医生们也急了眼。甚至有些情绪激动的医生直接破口大骂,就差上手揍人了。 医务工作人员冒着感染的风险, 在一线红区收治病人。结果你们这帮保证物资供应的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屁话?医生的拳头也是拳头,砸在你们这帮搞官僚主义的家伙鼻子上也是会砸出鼻血,砸断鼻梁骨的!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点。”孙立恩听着两遍吵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咱们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和传染病赛跑才聚在一起的。现在物资供应紧张,这种情况不是靠骂人就能解决问题的。” 挥拳头的医生们气鼓鼓的坐了回去,而那几个被骂到脸色铁青的卫健委工作人员也稍微平静了一点。 “物资的问题,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孙立恩对这几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说道,“我们可以在八小时的工作中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以此来避免提前离开红区而造成的隔离服和口罩损耗。但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正常现象,也不是人力可以一直维持下去的。所以,最低最低的物资供应标准应该是红区工作者每人每天一套全身装备。” “在这个物资供应标准之上,我们需要充足的药物供给,足够的医疗设备和对医护工作人员的生活支持。”孙立恩继续道,“别的我不说了,八小时不上厕所这个你们可以自己试试——很困难。至少成人纸尿裤你们得管够吧?” “咱们都是来为云鹤拼命的。我们上一线的时候,请各位尽量多给些支持。我们也尽量去理解你们工作辛苦——互相支持,互相理解吧。”孙立恩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们现在联系不到有货的厂家……我倒是有个路子,或许你们可以试试看。” D+1 day(2) 孙立恩所谓的路子,指的是远在宁远的裕华集团。沈轻眉当时一口气屯了接近一个多月的产能却不肯往外出货,现在想想大约就是备着今天这种局面。 然而等云鹤的卫健委工作人员听到了“宁远裕华”四个字之后,他们的表情顿时失望了起来。按照他们的说法,宁远裕华早就和他们联系过了,并且非常积极的表示,愿意尽最大努力保证对云鹤的供应。 但一家企业的能力是有限的,至于具体怎么再去搞其他的资源来……单靠云鹤自己的力量,想要在国内找到足够的供应是不可能的。这需要全国上下一起努力,而且还需要一个不短的周期才能做到。 不过,面对面的短时间交流仍然给了孙立恩一些了解情况的机会。 “三军的医护队员已经到了云鹤,今天开始还会有来自全国的医疗队到云鹤来。”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对于现况的了解,要比孙立恩他们及时的多,“昨天的新增,全市一共报了77例上来。” “77例?我那个病区昨天就新收了三个。”孙立恩对这个数据有些难以置信,“我那个病区48张床全都满了啊!” “没有PCR检测,就没办法作为确诊病例收治啊。”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挠了挠头,一副发愁的样子,“市里的PCR检测能力现在正在全力加强,从其他地方支援过来的设备实验室和工作人员都在路上,可到这里还需要时间。新型冠状病毒目前是列入乙类法定传染病,甲类管理。它的诊断是需要符合法律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啊!” 传染病防治法是一项法律,法律的权威性不容动摇。哪怕患者症状完全符合病毒性肺炎的一切症状,甚至密切接触者中已经出现了确诊患者。但在PCR阳性结果出现之前,这位患者依然不能被视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 “这样不行的。”孙立恩有些着急,“这种疾病的传染性很强,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者会开始向外排出病毒造成传播——感染之后不发烧的病人是有的,不能生搬硬套当年对SARS的经验啊!” 非典当年之所以能被迅速控制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全国上下高度重视且积极应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SARS的特殊传播机制——携带者在发热之前不会排出病毒,因此不具备传染性。只要对所有的发热病人进行相关病原学检测,并且隔离发热病人即可达到有效控制传播的目的。 但之前送到综合诊断中心的一家六口却证明新型冠状病毒并不是这么“温和”的东西。年龄最小的周雨泽没有发热、没有腹泻咳嗽之类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状。但他的上呼吸道样本中仍然能够检出新型冠状病毒的基因片段。 虽然宁远还无法证实无症状的周雨泽上呼吸道中,所检测出的病毒基因究竟是不具备传染性的活病毒。但这种风险是确实存在的。 PCR检测试剂盒孙立恩的实验室也不是没搞过——目前国内兼具准确度和大批量生产能力PCR试剂盒生产企业没有几家,裕华生物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就算是裕华生物搞出来的试剂盒,在检测周雨泽和他的奶奶曾霞时,也出现了多次核酸检测为阴性的结果。而曾霞后来症状进一步加重,才检测出了核酸阳性。 在PCR检测试剂盒的准确度尚不可靠的情况下,把传染病的诊断标准订的这么高,并不利于迅速控制传播。 “这样不行的。”孙立恩急得直转圈,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们能不能和上级反应一下诊断标准的问题?” “当然可以啊。”卫健委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然后拿出本子道,“孙主任您说。” “我建议,调整诊断流程。至少应该加入一个比‘疑似病例’更进一步的诊断标准。”孙立恩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一旦出现症状,就应该作为这个更高标准进行隔离和治疗。不能让患者居家留观,居家留观条件不足,只会让他们传播给更多人。” “单纯靠流行病学调查和症状就确诊?这个对人力资源损耗很大啊。”卫健委的工作人员皱着眉头问道,“这样会不会有点片面?” “目前以我们的经验,大量患者发病都很隐蔽。”孙立恩严肃道,“要患者出现症状再诊断,这已经很慢了。” “那……”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停笔道,“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指征建议?血象变化或者发热行不行?” “发热不明显啊。”孙立恩皱眉道,“我在的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就有一个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重症患者。人上了有创通气,血氧饱和度还是上不来——可他就不发烧,三十六度八的体温。” “这些患者总有共同特点吧?”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有些犯难,“孙主任您这个建议很不错,但咱们还得考虑到实施的难易程度啊。”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忽然灵光一闪。 “可以用影像学资料。”孙立恩快速道,“用CT扫描胸部,只要发现了磨玻璃样的病变,再结合上流行病学史,或者和确诊患者接触史就可以了。” “这样是不是有把其他病毒性肺炎患者也一起当成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可能性?”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依然有些犹豫,“如果因为这个,其他病毒肺炎的病人反而被传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就遭了啊。” “所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收治能力。”孙立恩说道,“我建议有关部门尽快征用包括酒店、学校之类的现有建筑,然后对这些有影像学特征和接触史,但没有做PCR或者PCR阴性的患者进行隔离观察。这样一方面可以阻断家庭传播的风险,另一方面也能防止其他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在医院里被传染。” “哦对了,还有一点。”孙立恩提醒道,“如果进行CT检查,一定要注意每一次CT检查后,都要对设备和房间进行彻底消毒,患者通道也要加以区分,以防止检查过程中感染。” D+1 day(3) 下午三点回到酒店后,孙立恩见到了准备去上小夜班的吕志民主任。 “你们昨儿怎么样?”吕主任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但其他的医生们状态就没有吕主任这么好了——一个个精神萎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休息好。 “昨天还行吧,不算太忙。”吕主任搓了搓手说道,“大概凌晨两点多,七床抢救了一次。” 七床?孙立恩顿时紧张了一下,那是他负责治疗的沈老爷子。“情况怎么样?” “突然室颤,不过抢回来了。”吕主任说道,“查了一下血气,血钾有点低。血氧饱和度上不去这是个大问题。” “这么下去不行啊。”孙立恩有些发愁,“你们还有什么方案么?” “现在能用的都用上了,吸痰两小时一次,扩支药什么的都用了。”吕主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现在要提高他的血氧水平,那就只能上ECMO了。” 孙立恩叹了口气,ECMO这东西,他现在可是真没有,“这样吧,我去问问张院长,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医院搞一台过来……” “你现在搞过来也没用啊。”吕主任摇头道,“ECMO得有专门的团队配合,那玩意给你你会用啊?反正我不会。” 这倒是个让孙立恩没有想到的情况,四院这次过来肯定连ECMO团队也一起“配发”送了过来。但……很明显,这个团队目前并不在四组。 “总之我先问问。”孙立恩挠了挠头,然后走到一旁打起了电话。不管怎么说,能搞到ECMO,至少沈老爷子可能还有机会。 虽然孙立恩自己也很清楚,就以沈老爷子目前的年龄和生命体征,再加上脑梗、高血压和二型糖尿病的基础病……就算上了ECMO,也不一定能抗到脱机的时候。 医生嘛,干的不就是这种工作?向死而生,和死神掰手腕,这一直都是医生们的工作内容。 “ECMO,现在应该还有一台。”电话打到了宋文手上,第一个好消息传入了孙立恩的耳朵里,“我这边有一台ECMO刚刚撤下来,配件和团队都有。你现在用不用?用的话我马上让医院安排车给你们送过去。” “要!”孙立恩生怕答应晚了,这台救命的ECMO就会被别人占用,“我这边有病人情况很危险,这个我们要用!” “我组织ECMO团队,不过现在人可能凑不齐。”宋文有些头疼的说道,“我这边护士紧缺,ECMO的体外护士在红区里值班呢。” “体外护士?”孙立恩一愣,“这我上哪儿找去?” “得找有体外循环技术经验的。要么从云鹤其他医院的ECMO团队借,要么从支援过来的外科护士里面找。最好是上过ECMO的,这样快一点。如果从咱们过来的护士里面找,那就得找个年轻学东西学得快的。” “我问问老张,再给云鹤卫健委的同志们打个电话问问吧。”孙立恩一筹莫展,让他找人那基本等于白费。但好在四组里还是有些土生土长的云鹤人在,孙立恩多少还有机会去试试。 “咱们过来的护士里……我去问问吧。”宋文也知道,这种事情让孙立恩去搞估计都是白瞎。但她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种事情上。 孙立恩原本打算回来之后睡个午觉,现在看来……午觉的事儿彻底没影了。这么搞下去,晚饭吃不吃得上都是问题。 当然,现在吃饭不是大事儿,真正的大事儿还是能不能找来合适的外科护士,然后给沈老爷子装上ECMO。 · · · ECMO设备从宋院长所在的北湖医院出发,抵达云鹤传染病院的预计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分钟左右。随车一起来云鹤传染病医院的还得有一名ECMO主任,一名ECMO协调员。 ECMO手术过程中的麻醉和输血治疗,全部交由云鹤市传染病院的现有力量解决——所谓现有力量,就是让四组的医生们自己搞定。 孙立恩先是打了一圈求助电话,到处问有没有ECMO的床旁护士可以调用,结果打到手机发烫自己脑袋晕晕乎乎后,宋院长又给孙立恩打了个电话过来。 “不用问了,我找上人了。”电话那头,宋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满意,“你小子自己明明就知道找谁合适,怎么就憋着不说呢?” “啊?”孙立恩一愣,“我找谁?” “你对象。”宋文怒道,“她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不是接受过ECMO体外循环培训么?你能不知道?” 被自家院长骂了一顿的孙立恩更晕了。胡佳接受过ECMO训练这个事情,他是真不知道。 胡佳目前算是和柳平川所在的二组一起驻扎在鹤安医院。二组目前的工作是负责整建制接管了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鹤安医院是一所新建医院,预计投入使用的时间应该是今年三月。结果疫情一来,这家医院就直接被列了为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定点医院。但新医院的招聘都没有完成,更不用说重症监护病房了——按照一开始的设计,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得到差不多六月才能正式投入使用。 柳平川带队过来整建制接管了重症监护病房,这才能让这个刚刚完成了装修,就连床都没配全的重症监护室马上投入使用。 “还有,我这边现在缺人。”宋文对孙立恩继续不满道,“ECMO的协调员我也不给你配了。你让钟纪国来搞这个——他在儿童医院也是带ECMO团队的。协调员让他来兼一下。” 孙立恩眨了眨眼,这事儿他可有些没有预料到。合着宋院长就给他支援了一个医生,外加一台ECMO和耗材? “所以是谁跟ECMO机器过来?”孙立恩问道,“钟医生有ECMO团队经验,但是他是小儿内科的医生,让他搞ECMO治疗不行吧?” “ECMO主任是江言明,你见过的。”宋文答道,“ECMO主任必须是重症或者心胸外医生,儿科也行。现在符合条件的,也就是江言明了。也就是你手头这个病人运气不错——七十五岁以上一般不考虑ECMO了,七十五岁以上的患者基本都脱不了机的。” 江医生身体不太好,让他长时间在红区工作并不合适。但作为ECMO主任,他还是能很好胜任的——他只需要在黄区甚至绿区待命,然后准备短暂进入红区进行ECMO治疗,或者调整参数就行。 “设备和人已经在路上了,我让他们直接到医院去。”宋院长安排完了之后直接挂了电话,“你现在就到那边守着去——中间协调的工作就你来搞。” D+1 day(4) 所谓的“中间协调工作”,主要就是到处跑腿。 这样的工作,孙立恩自从规培第二年开始就没怎么再接触过了。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趟,他不光没觉着不适应,甚至反而还有些怀念。 跑腿的工作只需要找准了诀窍就会变得很简单——找负责的领导汇报就行。 而现在……现场的最高负责领导就是跑腿的孙立恩自己。这下就省了反复汇报的功夫,效率更高了。 “对对对对,往后倒!”把车辆引导到他早就看好了的地方之后,江言明医生从车里钻了出来。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两天没见的胡佳。 “江医生你往后靠一点。”孙立恩扒拉开了江言明,然后和自己的女朋友拥抱了一下。随后两人一起从车上搬下来了六个大号纸箱。 江言明有腰椎间盘突出,让他弯腰搬运重物不太现实也不太人道。但现在时间紧张,让江医生在旁边干耗着也实在是有些太浪费了。 “这位是钟纪国主任,钟主任,这位是江言明江主任,这一次的ECMO团队主任。”孙立恩把刚刚扒拉开的江言明医生重新扒拉了回来,然后带着他和站在一旁帮忙把箱子往小推车上搬的钟纪国见了个面,“钟主任是ECMO协调员,之前在儿童医院也是ECMO团队的成员之一。我也不太懂你们ECMO团队之间的工作流程,但我听说各个医院之间的ECMO团队设计都不太一样。所以你们尽快对一下流程。” 做了个简短且不怎么负责的介绍后,孙立恩一路小跑去帮胡佳搬箱子去了。不得不说,胡佳身上的劲确实大的令人印象深刻。几十公斤重的箱子,孙立恩本来想和胡佳一人一边,两个人一起把这玩意挪下来。结果胡佳居然自己两只手就把箱子搬了起来,而且还有余力用脚把孙立恩给扒拉开,让他别挡路。 四院带来的这台ECMO属于便携式的。机器本身干重约十公斤。并且还附带了一台UPS不间断电源。可以在断电的情况下维持最少90分钟的持续运转能力。 但同样由于是便携式,因此这台设备的耗材套包使用时间相对比较短。全肝素涂层套包能够保证连续使用30天。超过三十天的持续使用则需要重新更换管路,比大型设备要麻烦些。 推着车一路小跑,孙立恩等人迅速出现在了北五区的绿区,并且再次见到了那位在门口站岗的保安大叔。 “麻烦您开一下……”孙立恩顿了顿改口道,“这样,您把卡给我用一下,我这儿开完门之后再给您送过来。” “那可不行。”保安大叔摇了摇头,用带着浓重云鹤口音的声音说道,“我拿着工资就干这点事儿,你不让我干了,领导把我辞了咋整?” 于是昨天的一幕再次上演,大叔伸长了胳膊,用自己的工作证刷开了门之后,三步并作两步从门口跑开,然后看着孙立恩等人拉开了通往绿区的大门。 推车进了绿区后,孙立恩和在外面准备交接的吕主任打了个招呼,随后带着一行人进入黄区,开始往身上套起了防护服。 “反正我也穿了防护服了。”孙立恩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吕主任说道,“忙活完了就换衣服这个有点浪费,等会我们在红区里也帮帮忙。” “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吕主任点了点头乐道,“孙主任您这样的优秀人才,我们只会嫌不够。” · · · 给沈老爷子上ECMO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北五区虽然收治的都是危重症患者,可ECMO的长期使用,要求患者位于ICU或者其他高度监护的区域内才行——这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或者说减少患者被其他病菌感染的可能性。 作为一项侵入性治疗手段,ECMO毕竟是用管道和患者的血管直接连接,并且持续运转。连接在患者身上的管道和切开的皮肤是一个明显的感染入侵途径,在ICU或者其他高等级监护治疗中心内,医护人员加强消毒和护理,才有降低感染的可能性。 因此,在进行ECMO连接之前,第四组的医护人员首先需要对病床和病房进行调整。把一批需要加强监护的危重患者集中在一起。 浩浩荡荡的搬运工作持续了大约两小时。每一个病人的搬运都必须非常小心,监护仪可以随着床移动,但氧气管可不行。所以还得提前给呼吸机里装好气瓶,然后拔下电源,在UPS的尖锐报警声中,快速且稳定的把病床推到已经调整好了的房间里去。 北五区最大的一间病房被临时改造为了ICU监护室。这里可以放下八张病床,同时也是距离医生红区办公室最近的病房。 为这些正在接受机械通气的患者挪个地方,看上去似乎只是个简单到仿佛搬运货物一样的事情。但事实上……这种运输过程可要比看上去危险的多。 由于被搬运的患者都是危重症,他们的身体本来就处于严重的低血氧症中。而对他们进行搬运,很有可能打破他们身体中岌岌可危的脆弱供氧和耗氧平衡。 而对于这些肺部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储备可以增加氧气交换的病人来说,一旦平衡被打破,结果就是迅速的恶性心律失常。从心跳骤停到室颤,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 为了预防这样的问题出现,孙立恩决定由自己来负责每一位病人的搬运过程。搬运全过程中,他都开着状态栏进行监护,只要看到病人头上的状态栏字迹有所变动,那就马上叫停搬运,让患者处于平静状态再决定是就地抢救,还是重新开始转运。 状态栏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嘛,孙立恩有些欣慰的想道。在中途连续叫停两次后,孙立恩和其他几位医生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名患者的转运。 七名患者的转运用了两个小时,但是中间没有任何一名患者出现恶性心律失常。孙立恩稍稍松了口气,困难的部分已经解决了一大半。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把第八名患者,也就是需要进行ECMO治疗的沈老爷子挪进来了。 “他目前的情况,我建议先上VV-ECMO(静脉-静脉ECMO)。”过去的这两个小时里,江言明医生一直在研究沈老爷子的病例和各项检查数据。在又拉了两次心电图之后,江言明医生给出了自己的专业建议,“现在看,患者的循环系统问题不大,他自己的潜力还是可以的。” “但是毕竟年龄摆在这里,而且他还有二型糖尿病的病史。”虽然知道应该尊重其他医生的专业意见,但孙立恩还是有点不放心的问道,“江医生你确定用VV-ECMO就可以了?” “给心脏还有工作能力的患者上VA-ECMO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儿。”江言明医生摇了摇头说道,“VA(静脉-动脉)模式虽然可以直接代替心脏进行循环,但机器泵运转是会损伤红细胞的。人类制造出来的机器再怎么精密,工作原理摆在这里。它不可能没有损伤。” “这个损伤很严重么?红细胞损伤可以靠输注悬浮红解决吧?”孙立恩皱眉问道,在他看来,红细胞损伤的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解决。 “损伤死亡的红细胞总要有个去处。正常人的肝功能没问题,把损伤的红细胞代谢掉也就是了,对他们而言VA的损伤还能接受。可这位患者情况不一样啊。”江言明解释道,“现在上VA模式,他很快就会出现黄疸。这么持续下去,过不了多久黄疸就会上升到非常危险的地步。更何况,VA模式对心脏也有负担,七十多岁的老人家,VA模式挂上一周很有可能出现心衰的。出现左心室扩张甚至左心室血栓也不是不可能。” “那现在上了VV,之后出现循环衰竭的话,转成VA需要多久?”孙立恩问道,“到时候能来得及么?” “不好说。只能看他能撑多久,咱们的抢救措施能不能把人抢回来,以及……我下手的速度了。”说到这一点,江医生护目镜后面的眼神亮了起来,“我有信心在三分钟内完成动脉置管。” “那你之后在黄区可能要辛苦一点了,穿着防护服值班吧。”孙立恩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穿个防护服可得花十五分钟。” “要是有正压面罩,我完全可以在红区值班。”江医生强撑道,“正压面罩没有呼吸困难的问题,我在红区待时间久一点也行。” “你想太多了。”孙立恩示意江言明赶紧动手开始置管,“我反正不信你一天不吃不喝,还能不拉屎不撒尿。” D+1 day(5) ECMO置管并没有什么太多需要小心的地方,和其他手术一样,做好麻醉镇痛,术中控制出血就行。 不过和其他手术不太一样的是,这种“ECMO手术”是在病房内进行的,并且患者的生命体征很糟糕。 沈老爷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根干枯死去的老树——他的皮肤上全是干裂,由于在床上躺着无法洗澡,正常死亡的皮肤无法从原来的组织上脱落下去,于是就成了这副模样。 由于采取的是VV-ECMO模式,江医生选择的入路是股静脉,而入路则是颈部的颈静脉。 但令人头疼的是,常用的经皮穿刺置管并不能作为这次的首选方案——沈老爷子的股静脉有些先天畸形,根据B超引导,他的股静脉上方有三条纠缠在一起的无名动脉。 “手术刀。”江言明医生站在床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一旁的胡佳下达了指令。经皮穿刺置管风险太大,现在只能采用外科手段切开置管。 沈老爷子目前处于气切通气的镇定状态,肌松药也一直在生效。为他进行ECMO手术,只需要补一点局麻药物即可。 为了这场使用局麻的小手术顺利进行,孙立恩这边站着重症的吕志民主任、小儿内科的钟纪国副主任、和吕主任搭班的血液内科孟宏祥主任以及主刀的江言明副主任和他自己。五个主任凑在一起,把沈老爷子的病床围了个满满当当。好在大家都算比较有分寸的,至少还能在围观的过程中注意躲开光线位置,给江言明副主任一个比较好的操作术野。 手术护士出身的胡佳和江言明的配合还算不错。虽然第一次合作,还做不到对方刚有想法,这边就把器械递过去的地步。但对于器械准备的充分预计,让胡佳迅速进入状态,协助这台“手术”进行。 “术中出血量有点大啊。”江言明完成了对沈老爷子的股动脉置管,并且在确认管道连接完好后,完成了对腿部的缝皮处理。如果是在四院或者在以前沪市的医院,在江言明完成股静脉置管的同时,另一位ECMO主任就应该顺便完成了颈静脉置管。但在这里,ECMO主任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自己完成全部的工作——包括缝皮。 由于采用的是切开置管,而非经皮穿刺置管。置管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对沈老爷子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伤。而目前来看,这次的损伤略微有点大——术中输血大约50毫升左右。 还好没有切到那三条无名静脉,要不然这出血量就得朝着200往上走了。 “备血有200cc。”胡佳在一旁说道,“目前已经完成复温了,先挂上吧?” “挂。”江言明言简意赅道,他走到了沈老爷子肩膀处,然后深深吐了一口气,用B超对老头的颈部进行扫描探查。 之前扫描的时候,他判断颈部应该是可以搞经皮穿刺的。但……现在他有点心里没底。 股静脉上面还能缠着三条无名动脉呢。这上哪儿说理去? 还好,在他切开老沈的大腿根部时,颈静脉上并没有新长出来几条无名动脉阻碍他经皮穿刺。B超显示一切正常。 用B超定位了一下颈静脉后,江言明医生罕见的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他拔开笔帽,用马克笔在沈老爷子的脖子上标注了一下定位点。随后才开始对皮肤消毒,并且入针。 “好了。”确定回血后,江言明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子,然后用高分子透明敷料盖上了创口。 “这就行了?”孙立恩后退两步,看着沈老爷子头上的状态栏皱眉问道。状态栏说了,老头现在还处于“低血氧症”的状态下呢。 江医生翻了个白眼,“你瞎着什么急啊?”他走到ECMO机器旁边,然后打开了开关。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两根暗红色的粗大管路稍微振动了两下,然后恢复了平静。 状态栏上的“低血氧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并且在几秒钟后彻底消失。而一旁的监护仪也快速更新起了沈老爷子的血氧饱和度。从一开始的88%到91%,然后是95%。第三次更新数据时,他的血氧饱和度就回到了100%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中甚至包括沈老爷子本人——在血氧饱和度上去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但江言明医生依旧保持着谨慎,他去摸了摸沈老爷子的右脚,确定末端肢体供血没什么问题之后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行了,可以开始转运了。”孙立恩在和江言明医生交流了两句之后,下达了转运指令。胡佳收拾好手术包,在一旁推着ECMO机器,小心翼翼的跟随着病床。而孙立恩这边带着人推着小车,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随时注意ECMO机器的血管保持通畅,没有扭曲或者变形。 二十多米的转运路程,一个护士加五名主任一起,小心翼翼的走了快半个小时。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护送下,沈老爷子被列为“抢1床”病人,终于在这间临时搭建的“重症监护室”里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工作就比较繁琐了。”孙立恩打发江言明医生赶紧去黄区休息。然后对一旁的吕主任的道,“这个重症监护室肯定是达不到宁远重症监护室的水平对吧?” “光监护水平就不够。”吕志民主任点了点头道,“监护仪这些的现在都联着网,值班室那边能看得到。但是没有视频监控,这是个问题。” 视频监护对于重症监护同样很重要,它能够让医生们及时发现一些患者的异常变化——躁动或者气喘之类的症状监控器可认不出来。 “监控这个……”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想想办法,但短时间恐怕解决不了。” 安装ICU用的视频监控设备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系统工程。从供电、设备安装到调试和组网都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这种工作可不是连自己装电脑都不大会的孙立恩能解决的了的。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孙立恩自己担心。在全国上下都在拿命支援的云鹤,ECMO口罩防护服和病床可能还不太好搞。但其他和医疗有关系的所有东西,都不是问题。 D+1 day(6) 孙立恩在红区办公室里给张智甫打了个电话,并且向他汇报了一下关于临时ICU缺乏视频监控的情况。 老张同志有些为难,但他向孙立恩保证,自己会尽全力去帮忙协调设备,尽快完成安装。 孙立恩其实对视频监控压根就没怎么抱希望,虽然现在其他物资几乎都在拼命往云鹤赶运,但……在北五区的临时ICU里安装监控,根本就不是什么支援物资的事儿。 这个房间里躺着八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危重症患者,除了上ECMO的沈老爷子,他们的血氧饱和度几乎都在94%以下。就算完全不在乎在这个区域里安装设备所造成的感染风险。就算只是在这个区域动电钻,都有可能对患者生命体征造成负面影响。 但老张同志却说应该有办法……孙立恩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搞几台无人机在这边满天飞吧? 在红区里驻守了五六个小时,孙立恩觉得自己喘气有些费劲了。为了让自己提提神,他从自己带进来的包里摸出了两台平板电脑,然后开始挑起了微信账号——孙立恩准备从今天晚上开始,让那些不怎么配合治疗的患者和家属视频一下。 在视频之前,孙立恩首先得和这些患者家属先沟通沟通。没办法,他搞这种视频的目的是为了让患者配合治疗,而不是让患者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孙立恩准备先和患者家属接触一下,大概了解一下对方那边的情况。 如果有亲人因病离世之类的情况,那就得叮嘱一下对方,先别说这些消息——如果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那就过两天再说。 当医生这么久,孙立恩第一次碰见自己得教人撒谎的情况。,不得不说,这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通过微信和家属们沟通的时候,孙立恩看到了当天的新闻推送。云鹤市决定在之前的快速建造医院计划上再进一步,同时开建一所规模更大的临时传染病医院。能够提供1600张床位。加上之前的临时传染病院,两所新建的传染病院一共能够提供超过2600张床位。 这说明,地方和国家对之前的计划并不够放心。或者说,更新出来的数据证明,之前的火神山医院并不能完全满足收治患者的需求。因此,新决定建设的雷神山医院规模比火神山多了60%。 反正……如果按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孙立恩怀疑可能病床数量还是不够用。其他医院正在用几乎是拼命的速度改造病房新增床位,但是截止到今天为止,整个云鹤能够提供的,可以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床位不超过三千张。 换句话说,最高层已经对云鹤的疫情有了一个更加……悲观的判断。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很可能在短时间内超过当年的SARS。否则没有必要在云鹤这一座城市,就布置出这么多医疗资源——五千六百张床位,以及更多正在拼命改建的医院……甚至可能不够用。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倾向。 但好消息也是有的。国家卫健委宣布,他们已经组建了六支国家级重症医疗支援团队,一共一千两百多名重症医学科的专家医生将在今天抵达云鹤。而在他们之后,还有六支医疗队作为后备梯队,随时准备支援云鹤。 目前来自沪市、粤省、宋安省和军队系统的四支医疗队已经全部投入到了云鹤一线。孙立恩看着粤省的医疗队,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波动。来自原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二十三名曾经支援过首都小汤山医院的医生们,在22号当天就签下了请战书,请求组织批准他们这一批抗击过SARS的医生们再上战场。而他们的请战书,也是全国最早的一封。 如果孙立恩没有耽误那半天的话,这个殊荣其实应该是四院综合诊断中心的。 不过,能有更多的医生们参与进来总是好的。孙立恩放下平板电脑,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板。48张床位全部收满,八名危重症患者,四十名重症患者。这个工作量是任何一个医疗机构都不可能坚持下来的。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有空床,病房内没有危重症转折,只有少量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和重症患者的治疗实际上应该以ICU为主。 但……整个云鹤市传染病医院都没有这么多医疗资源可以用于院内转诊。ICU早就爆满了——他们的48张病床从15号开始就全部收满了。 到目前为止,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的ICU仅仅有一名危重症患者转为重型。而他们已经连续收治了六十多人。 情况很危险,压力也很大。今天北五区设立了一间能容纳八个床位的ICU部门后,传染病医院已经打了五六个电话,询问北五区能不能接收其他病区转来的危重症患者。 但愿新的支援到来之后,情况能有所好转。孙立恩这么想着,然后使劲甩了甩头。 甩头,是为了把护目镜里面的冷凝水甩到旁边去。让孙立恩能够看得清楚平板电脑上,患者家属的回话。 护士们总结出来的抗拒甚至拒绝治疗的患者有十一人,其中六个人的家属很快就回应了孙立恩的请求,并且和他沟通了一下家里现在的情况。另外五个人的家属……至少根据入院前的记录所提供的电话号码,孙立恩联系不上他们。 但愿他们只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耽误了。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听到微信提示音。孙立恩一边想着,一边给这些患者家属的手机号上发了短信,提醒他们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和这个微信账号联系,并且和患者视频以“安抚情绪”。 然后,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缓步向病房走去。他算了算时间,自己还能在红区再待两小时左右——现在物资紧张,六小时的更换时间被延长到了八小时。 重症患者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有一定的自我行动能力的。孙立恩在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大姐,正在对着手机哭诉——她用的应该是手机微信。大姐的哭诉内容也很简单,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老公,永别了。” D+1 day(7) 孙立恩想去劝一劝这位大姐,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这个病房的患者都是重症,需要吸氧或者使用正压式呼吸面罩来辅助呼吸的那种。这样的患者病情不见得会有多重,只不过出于保险起见,所以才管控前移,让这些血氧饱和度并不算太低的患者开始吸氧。 孙立恩估计这位大姐是被吓着了,所以过去安慰道,“大姐,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医生们都在,你不要这么自己吓自己……” 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对这位大姐进行着安慰。她的状态栏上有“恐慌”的提示,应该只是单纯的自己害怕了而已。 大姐有些担心的往孙立恩这边看了一眼,她满脸泪水的说道,“你们治不好这个病的,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一个被你们治好的病人都没有!” 这话就有点扎心了。孙立恩在一旁只能劝道,“这是一种新的疾病,我们对它的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 反正最后的安抚结果是,大姐依然心情非常不好,但好歹稍微有了一点信心。而孙立恩则情绪低落了下来,半天没缓过来。 没办法,大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问题——北五区到现在为止,的确一名治愈患者都没有。反而连续送走了十来位病人。虽然这和时间较短,而送来的患者病情都比较重有很大关系,可仍然不能打消这位阿姨的疑惑。 不过,好在孙立恩自己比较机灵。他要过了阿姨的手机,然后用发了两段语音过去——主要是向阿姨的老公解释一下,阿姨目前血氧水平稍微有些低,所以意识不是特别清楚。她的病情目前还比较稳定,并没有特别巨大的变化。 要是不多说这么一句话,孙立恩担心电话那头的伯伯得被活活吓出个心脏病来。 这么一来一回,又花了半个多小时。孙立恩强撑着有点摇摇晃晃的腰身子,为两个患者搞了二十分钟的视频通话。 哪怕患者说话说不清楚,哪怕云鹤方言孙立恩听的不太明白,哪怕视频里外两人似乎都在一直努力在安慰对方。孙立恩仍然能从对话间偶尔的停顿和哽咽中,听出一些情感上的波动和曲折。 病房里的空气平静了下来。很多患者开始朝着这边张望了起来。在这里住院十几天,只知道自己得了这个该死的病,但家里人是什么情况却完全不得而知。这种由于无法得知情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它包裹着每一个患者,让他们始终和外界有着隔阂。而缺氧所带来的生理不适则像是突然吹起的狂风——把包裹在泡泡里的病人卷上高空。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能够安然落地,亦或者是飞到千仞晴空上后泡沫突然破裂,把人摔的四分五裂。 而孙立恩和他手里的那台平板电脑似乎顿时成了一根稳固的安全绳。尽管依然在透明泡泡里,对于那些已经被卷上高空的人来说作用有点,但……总算是和地面多了一点联系,多了一丝慰藉。 让三名患者和家属聊完了之后,孙立恩这才收起了平板电脑。他身上有一张纸条,是剩下三名患者的床位号和他们家属的微信号。他准备找个护士来帮自己完成剩下的工作——至于他自己,现在得出舱休息去了。 这个情况下,要让孙立恩继续拎着平板电脑再闯两间病房等一个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从生理角度就不可能。虽然医用级别的N95口罩本身能够保持过滤效果的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但随着人的呼吸,水汽会逐渐附着在口罩内侧,从而导致呼吸逐渐费力。有过类似教训的孙立恩现在对于这种情况非常警惕。跟着他一起提前入舱的ECMO小组医生和胡佳都已经全部出舱,然后回到了绿区休息。现在整个红区里,工作时间超过八小时的只有孙立恩一人而已。 “我要出舱了。”孙立恩在走廊上看了一圈,然后凭借着小郭出类拔萃的身高认出了这个大小伙子。并且他还拉过了小郭身旁的布鲁恩,“老布你稍微送我一下,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行。”布鲁恩闷声闷气的答道,并且直接一把搀住了孙立恩的胳膊,“咱们现在就走。” “还没有紧张到那种地步啦。”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但是没有拒绝布鲁恩的搀扶,他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和纸条递给了小郭,“上面记载的最后三个病人还没有和家属打过视频,你受累,去给他们搞一下视频——然后大概和家属再解释一下患者情况。要是患者有情绪失控什么的,就说这是氧饱和度低导致的情绪失控,不是什么大问题。” “行了,走吧。”布鲁恩看着孙立恩和小郭交代完了事情之后,不由分说就拽着孙立恩往门外走去。他虽然没见过孙立恩摘口罩的样子,但确实是听说过这件“丰功伟绩”的。当然,布鲁恩并不会非常恶意的揣测孙立恩是不是脑子有坑,老布自己的看法是,孙立恩当时可能处于缺氧躁动的状态下,摘口罩只是身体的下意识行为。 所以在这个时候,布鲁恩对孙立恩的看管就变得尤为严格——万一他再躁动一下那可咋整? 而孙立恩叫上布鲁恩送自己出舱的原因也很简单。孙立恩已经从“不信邪”的小规培,变成了“对自己的客观情况有充分认识”的老油条。 孙立恩非常确定,如果自己是一个人准备出舱。在半路上可能就会碰见什么奇怪的幺蛾子。比如某个患者突然需要抢救,比如某个病房的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总而言之,肯定会出现那种不救不行,救了就大概要把自己搭进去的情况。 整个病区有四十八名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任何一个患者情况突然恶化,一下需要抢救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儿。孙立恩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强撑着去做胸外按压,可能搭进去的就是两条性命——孙立恩自己的和患者的。 所以他才专门叫上了布鲁恩,希望这头活熊给自己做做保镖,以防突然出现的特殊情况。 一路走到了门口,孙立恩松了口气。布鲁恩看起来还不错,能镇得住自己。 “行了,就到这儿吧。”孙立恩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布鲁恩说道,“出舱我自己搞得定。” “行……”布鲁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他停下脚步晃了晃,然后整个人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护士!推抢救车!”孙立恩医生一声爆喝,然后一把冲了上去。他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布鲁恩身上的防护服,然后拿起一旁的消毒液喷壶,朝着自己身上喷了起来。 布鲁恩倒下的位置是红区的出舱房间,这里属于污染区,不可能迅速展开抢救。他必须马上把布鲁恩安全的转移到黄区去才行。 根据状态栏的提示,布鲁恩问题不算太大。他只是轻症中暑了而已。但……轻症中暑到整个人突然倒下,这也很能说明问题——至少老布的情况可能比其他轻症中暑的患者更严重一些。 迅速给自己完成了消杀后,孙立恩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并且在布鲁恩身上也喷了一遍消毒液。现在可不是在乎消毒液可能对皮肤造成损伤的时候,消毒液甚至还能起到一些降低体温的作用。消杀完毕后,孙立恩拖着布鲁恩的一只脚,然后费尽全身力气,把这头活熊从出舱房间拖了出来。 这个动作差点要了孙立恩半条命去。他和布鲁恩都还带着口罩呢。还好,门外的护士反应足够迅速。胡佳带着口罩一路跑到了孙立恩身边,然后和孙立恩一起把布鲁恩拖出了走廊。 出舱房间的走廊和黄区办公室相连,这里已经摆好了抢救车和除颤仪等抢救设备。走出房间后,孙立恩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N95口罩,然后换好了外科口罩。 至于布鲁恩,他的待遇更好一点——黄区这边摆着两台准备送到红区里的正压式呼吸面罩,现在正好用在了他的身上。 事实上,轻症中暑倒是不用太在意呼吸问题。对于救护中暑患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两点——血容量不足导致的循环衰弱和电解质紊乱引发的全身性症状。但好在这些基本都是重症中暑的患者才有的毛病。轻症中暑的情况下,患者应该尽快饮用淡盐水或者补液盐水,然后降温。 而在医院里,医生们有更加直接的治疗方案。 “给他扎个血气,然后挂两袋生理盐水。找冰毯来给他降温。”孙立恩喘着粗气,快速安排道,“老布问题不大,就是中暑了。” 生理盐水迅速分两条静脉通道输注进了布鲁恩的体内。胡佳扎针的手法很不错,老布手上厚重的毛发居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过了几分钟,布鲁恩逐渐开始恢复了意识。他想要摘掉自己脸上的面罩,但是被孙立恩给拦了下来。 “你刚才晕倒了。现在你在黄区。”孙立恩对布鲁恩说道,“你觉着怎么样?” “应该是中暑了。”布鲁恩有些艰难的说道,“别的还好,就是头疼。” “醒过来了就行。”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一旁的胡佳剪布鲁恩的裤子,“你再忍一下,我扎个血气看看。” “啥?”布鲁恩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腿上一凉。他正在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人正在用酒精棉球消毒,然后就感受到了一股突然的剧痛。 “FUCK!”老布的怒吼在整个黄区响了起来。一听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D+2 day 扎动脉血气是个很疼的事儿。有准备的成年人都会在动脉血气针的摧残下大喊大叫,更何况意识还不是特别清楚的布鲁恩呢。 而且,作为一个雄性荷尔蒙爆棚,从下巴到肚脐上全是厚实毛发的男人。布鲁恩对于疼痛的耐受度确实要比其他男性低得多。 硬汉是最忍不了疼的那一类人,孙立恩一直怀疑电影里那些肌肉仿佛比利时蓝白花牛一样的肌肉壮汉们浑身是伤,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跟五百个壮汉枪战,肯定是因为他们提前注射了什么长效强力止痛药——强力但是不会抑制呼吸的那种。 男性忍耐疼痛的水平普遍比女性差,而越是肌肉发达睾酮水平高的男性,对疼痛的忍耐度就越差。而自然分娩过的女性,对疼痛的忍耐水平又要比未经生育的女性更强一些。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尚不明确,不过对临床医生来说,患者对疼痛的忍耐度低……其实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当然,疼的嗷嗷直叫扭来扭去肯定是会影响到医生们对患者的治疗的。但“不见得是件坏事”这种事情,确实也不是胡说。 孙立恩自己没见过,但是他听周军说过。在周军还是主治的某年某月,他接诊了一位脸色发白满脸大汗的患者。患者本人主诉头晕乏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头晕乏力这一组合症状,医生们一般更倾向于考虑贫血或者灌注不足,这可能是神经系统问题,也有可能是循环问题。 但加上面色发白和满脸大汗……这个情况就让人神经顿时紧张了起来。面色发白可以是贫血问题,而满脸大汗则可能是交感神经问题。但和头晕乏力组合在一起,每一个在急诊的医生——哪怕只是规培生,都会马上想到那个最急最重的毛病。 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 但这位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却拒绝了周军给他做心电图的提议,并且再三否认自己有胸前区疼痛的问题——其他地方也不疼。 但周军毕竟已经在急诊上干了很多年,经验丰富。在患者坚决拒绝心电图,只肯做抽血检查的时候,周军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开了全套的心肌损伤标志物检查,并且还以“胸口疼痛可能是胸骨有问题,所以需要做个B超”这样的借口,半哄半骗的让这个中年男人接受了一次心脏彩超检查。 心脏彩超并不是检查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最佳手段。毕竟并不是所有的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患者都已经在心脏彩超检查下出现了心梗后变化——心梗后出现心肌运动不协调或者心肌运动矛盾的特征。但这已经是周军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 很快,凭借着高达46.2mgL的C反应蛋白水平,肌酸激酶(CK)891UL和肌酸激酶同工酶(CK-MB)48μgL的超高水平,以及心脏彩超所报告的“心梗后变化”报告,周军对这位一脸“这不可能”的患者宣布了诊断,“你有急性心肌梗死”。 “这不可能,我不疼啊。”这位患者看起来多少还懂一点相关知识,他一脸不可置信的反问道,“心肌梗死很疼的吧?” “大部分都很疼,但也有些不太疼甚至有些根本不疼的。”周军解释道,“这种病症的反应有很多,还有其他地方疼的——牙疼腿疼肩膀疼,胳膊疼脑袋疼……总之,你还是去做个心电图吧。” 在心电图典型的ST段抬高证据面前,这位中年男性终于逐步接受了自己有心梗的事实。但他还是不怎么服气,对周军问道,“我胸口就有些疼,这也算心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通过质疑症状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你不是有点疼么?”周军被这个问题问蒙了,之前这位老哥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的 “有点疼,但是可以忍啊。”老哥理直气壮的说道,“我都忍得住,那这肯定就不是心梗吧!” · · · 综上所述,病人喊疼很多时候并不是件坏事儿。疼痛虽然惹人烦恼,但它却是一项人类进化出来保护自己的重要武器。疼痛能够让人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且远离危险。而对医生们来说,疼痛则能迅速让他们锁定患者有问题的部分。 布鲁恩目前有问题的部分就在左侧大腿根部。 血气扎完了,布鲁恩骂骂咧咧的动静也小了下去。毕竟刚刚中暑,就算有两条静脉通路,要让他完全恢复成为以前那个白人版本,高一米八九体重一百八十九的塞缪尔杰克逊也需要时间。 孙立恩这边对布鲁恩的治疗基本已经进入了末尾——只要等着两袋一共1000毫升生理盐水灌进老布的血管就行。而另一边的医生和护士们却一次又一次的询问起了布鲁恩的情况。甚至连楼下的张智甫都打电话过来,询问了一下布鲁恩的情况。 老张肯定是被之前祁镜的事儿给吓着了。打了电话之后还不放心,结果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自己撇着腿,一晃一晃的走到了北五区病区里,现场查看情况。 “血气的指标也出来了,轻微缺钾缺钠。”孙立恩拿着布鲁恩的检测报告安抚着张智甫的情绪,“这种程度的问题根本不用愁,大不了我让他吃两根沾盐的香蕉就是了。” “多亏了他自己胖,而且平时吃饭口重。”张智甫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布鲁恩37.2摄氏度的体温记录说道,“所以,他突然晕倒就是因为轻微中暑?一般中暑不是只有些头晕和恶心么?” “以老布的体格,这种程度的中暑他可能自己都没啥感觉。最多就是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有些头疼。”孙立恩点了点头,赞同了张智甫的看法。“但问题是,他这两天的工作压力太大,而且他穿防护服的方式也不太对劲。” 之前在红区里的时候,孙立恩还没有注意到。但在红区更衣室扒布鲁恩身上防护服的那几秒钟,孙立恩敏锐的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防护服为了有比较好的防护效果,衣领的位置设计的很高。而布鲁恩这人……因为胖,所以脖子短。 严格来说,布鲁恩的生理结构上的脖子仍然是个非常正常的状况。但下耷的下巴和厚实的前胸挤占了很大一部分的空间。这种情况下,布鲁恩的脖子就显得很短。 而高衣领的防护服在布鲁恩身上就呈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效果——它遮挡了几乎三分之二的N95口罩。 长期佩戴N95口罩本来就会导致佩戴着出现轻微的缺氧症状。而不透气程度几乎和塑料布一样的防护服衣领进一步加重了这种症状。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在防护服内堆积,然后随着布鲁恩高达8400毫升肺活量的双肺工作,二氧化碳被持续不断的再次吸入到他的体内。 而体型庞大,肌肉量巨大且工作刻苦的布鲁恩耗氧量本来就比普通人高得多。最后的轻微中暑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症状比起其他有轻微中暑的医护人员严重的多。 解释到这里,孙立恩其实心里很有些愧疚。因为长时间大范围使用状态栏会导致剧烈头痛,所以他基本不会去观察同事们的状态栏。只有在进入病房的时候,孙立恩才会去一个个看患者的状态栏。 好在其他医生反应够快,好在黄区里还有两台正压式呼吸机。要是措施上的慢了点,说不定布鲁恩得出现个呼吸性酸中毒之类的问题。到时候可就不是两袋盐水能搞好的事儿了。 “人没事就好。”张智甫教授长出一口气浊气,然后对布鲁恩道,“老布,你明儿休息一天,后天再继续轮班。” “那没门。”这个提议被布鲁恩直接给否了,“我来云鹤是为了抗击疫情,不是为了在酒店里躲着不出来。” 张智甫教授看了一眼孙立恩,“这个家伙的问题,你来解决。明天让他休息一天——不能讨价还价。”随后转身撇着腿走了。 “这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孙立恩对布鲁恩认真道,“你好好休息一天,这样之后才能好好工作嘛。” “不行。”布鲁恩倔的仿佛一头活驴,拽着不走打着倒退,“我现在已经好了,把液体拔了吧。” “你……”孙立恩也急了,临走的时候,陈书记可是下了死命令的——一个都不能少。布鲁恩搞了这么一出,他刚才真的被吓了个半死。 “我也是共产党员。”布鲁恩认真道,“虽然咱们并不隶属于同一个党组织,但都是共产主义者,凭什么你们往前冲,却把我往后面拉?咱们还是不是好同志了?” “你少来这套。”孙立恩瞪了老布一眼,“明天要来上班是吧?行啊!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明儿早上你当着我的面吃掉一整根蹄髈,我就承认你没问题!” 布鲁恩脸色一变,顿时有点想吐的意思。他憋了半天才把反到喉咙处的酸水给咽了下去,然后叹了口气,再次试图讨价还价,“明天咱们是小夜班,实在不行我在黄区值班总可以吧?” “黄区?那就半根。”孙立恩冷笑两声,“你以前一口气吃两根肘子眉头都不带皱的,吃半根没问题吧?” “FUCK!”布鲁恩把头一扭,然后怒道,“你赢了!Goddam!” D+2 day (1) 截止到25日晚上酒店,全国一共有二十六个省、市、自治区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机制,这一次的应急响应机制影响人口超过了十二亿人。 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已经早就不再是一市一省的得失。而正式成为了一场影响全国,乃至可能影响世界的全面战争。 而在这场战争的最前线,在名为北五区的壕沟中,孙立恩和自己的几位战友正缩在角落里睡觉。 黄区灯光通明,还有好几间空着的值班室。虽然值班室里只有凳子,但累惨了的医生们压根顾不得这些。地面上随便铺点东西,然后大家就倒头睡觉。唯二的例外是正在输液的布鲁恩,以及腰椎有问题的江言明医生。江医生被孙立恩勒令在黄区值班室旁的布鲁恩身边睡平车。而其他医生,包括胡佳在内,基本就是找个办公室,找来一堆废报纸一铺,然后就在地上睡着了。 睡地板是个权宜之计。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夜班医生们大概率是没办法休息的——从黄区到红区,穿戴防护服的最快速度也要十分钟,而进去之后再出来,一套防护服就算报废了。在防护服如此紧张的时期,任何一丝浪费都和犯罪没有区别。 除了防护服以外,医用级别的N95口罩也很紧缺。3M公司的1860口罩,目前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还有两千八百个1860口罩的存货。 北五区一天就要用掉一百多个,而整个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加在一起,需要用掉最少1400个N95口罩。整个医院储备的存货一共也就够用一天半。 虽然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支援物资都在紧急往云鹤运送,但……这种东西毕竟储量有限。每天究竟有多少口罩能运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什么时候能运到……都是未知数。 孙立恩躺在地面上,脑子里琢磨着的全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节省口罩”,但……他思考了半天之后才沮丧的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 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去治疗病人。其他的工作,只能依靠其他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十四亿国民。作为国家机器上的一颗微小的螺丝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为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 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孙立恩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些。大约凌晨两点半,他恍恍惚惚的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 早上起来的时候,孙立恩感觉自己呼吸有点不畅。睁开眼后他才发现,胡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自己身边,并且还把孙立恩的脑袋抱在了自己怀里。 脑袋枕在未婚妻的腿上确实挺舒服。但双手搂住下巴这个动作就有点影响呼吸了。孙立恩轻微挣扎了一下,然后才从胡佳的双手下抢救回了自己的脖子和上呼吸道。 天空仍然是一片深灰色,在传染病医院的灯光下,孙立恩隐约看到有些雨滴落下。中间还有些飘落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雪花。 “挺好,至少走廊上能凉快点。”孙立恩看着窗外的小雪,然后缓缓从地面上站起了身来,然后活动起了筋骨。 累肯定是累的,轻微缺氧那么长时间所造成的疲劳可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在地板上铺报纸当床垫就更缓解不了了——倒不如说反而会加深疲劳程度。 活动开了筋骨后,孙立恩看着半靠在墙上还在睡觉的胡佳,想了想,把自己的夹克脱了下来,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自己晃晃悠悠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面,值班的护士和医生们正在盯着监视器——红区里的医护人员目前的精神和体力都快到了极限。为了让他们稍微节省一些体力,黄区的医生们将会代替他们监视病人情况。而他们则在红区办公室的椅子上稍微坐一会或者干脆躺一阵,以此减缓体力消耗的速度。 这一招还是吕主任教给他们的。用吕主任的话说,“在红区里工作,不光要注意照顾病人,更重要的是得照顾自己。夜班时间很长,会有很多病人的生命体征有变化。如果你们都一股脑的上,无休无止的盯着病人的监护仪,你们坚持不了多久。必须要休息,而且都要休息。” 吕主任是重症医学科的专家,拥有超过二十年的重症医学科从业经验。他当主治的时候专门去了同协进修,向这家建立了全国第一张有现代意义的ICU病床的医院学习经验。 这样的专家提出的意见,被综合诊断中心的医护人员们高度重视了起来。并且迅速贯彻落实——当然,身体上撑不住也是他们尽快去休息的一个重要原因。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四十分,孙立恩在护士站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替换了其中一位头顶带着加黑加粗字体的“疲劳”的医生。这位医生他只见过两次,虽然状态栏告诉他了这位医生名叫舒畅,但孙立恩却愣是没想起来这位舒医生究竟是哪个科室的。 “你去休息一会。”虽然想不起来人家到底是哪个科室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作为主管,让对方提前休息。“这边我盯着。” 舒畅回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点了点头,“我盯十六到二十六床,孙主任您辛苦。”然后就站了起来朝着作为休息室的办公室走去。 这十张床的患者情况还算比较轻的,孙立恩盯了一会之后有些犯困。他正准备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时,一旁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 “抢三床血压下来了。”一旁盯着抢救病床情况的马振江副主任一把拿起了对讲机就开始叫人,因为看不到对方,所以他说话的声音格外响亮,“值班室,抢三床的血压下来了,赶紧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已经在路上了。”过了几秒钟后,对讲机里响起了袁平安的声音,又过了十来秒钟,袁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经到了。” “孙主任。”马振江副主任也知道孙立恩来了,“这个病人你看看?” 抢三床的患者就是之前数据很差的彭大叔——不发烧,但是外周血淋巴细胞只有0.12*10^9个L的那位。 “血氧饱和度也下来了,心率也在掉。”孙立恩接过了马振江副主任手上的对讲机,然后对袁平安喊道,“你一个人搞不定,叫抢救!” 如果只是血压下降,可能只是患者的心功能或者血容量出了问题,使用升压药物就能有改善。但血压快速下降,合并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下降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可能已经全面崩盘了。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基本就等于随时都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绳上。患者的肺部出现大面积病变,肺功能几乎损失殆尽。在纯氧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彭大叔也仅仅只是把血氧维持到94%左右,而他肺部的病变还在进一步扩大。 现在突然掉血压掉饱和度掉心率,干过急诊的孙立恩当然明白情况有多危险——和其他循环系统衰竭的病人不同,彭大叔的肺部已经几乎没有了代偿能力。他突然循环系统衰竭,是ARDS进一步进展的结果。 彭大叔的身体长时间处于低血氧状态,为了向其他器官供应足够多的血液,心脏会加速跳动全力工作。但心脏本身所得到的供氧也不够,至少应该是处于一个消耗略大于补充的水平。 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短一点,也许还能抗的下去。但彭大叔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的心脏已经扛不住长期的缺氧所带来的损伤了。 更何况彭大叔还有甲减和IIb期肝癌。他的身体负担原本就要比其他病人更重一些。 情况很危险,孙立恩当机立断让袁平安叫了抢救。同时,孙立恩还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这一次,彭大叔恐怕是……很难被抢回来了。 袁平安虽然累的半死,但只是脑子有些迟钝,还不至于到蠢笨的程度。他也马上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用对讲机叫了支援后,他马上从一旁的抢救推车上拿了药物下来开始进行抢救。 把呼吸机的呼吸频率提高到每分钟24次后,袁平安开始向彭大叔的中心静脉中注射起了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是强大的α和β受体激动剂。对于抢救心脏骤停的患者很有效果。彭大叔现在的心率虽然还有每分钟45次的频率,但仍然在快速下降。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个十几秒恐怕就得彻底停下来。因此必须马上加以干预。 传统上,肾上腺素用于心脏骤停的患者需要直接心内注射。方法就是用穿刺针细长坚韧的注射器直接穿过胸骨左缘1~2厘米的体表皮肤,垂直刺入四道五厘米,回抽见血通畅以确保扎入心脏内而非心肌中。随后在心脏内注射0.5~1ml肾上腺素。 但这种治疗方法对心脏损伤较大,同时在注射过程中需要停止心脏按压,所以目前基本已经不用了。 但中心静脉导管却避免了需要停止心脏按压和对心脏损伤较大的劣势。中央静脉导管直接连入到右心室外,能够迅速让药物进入心脏开始作用。同时还不妨碍胸外按压,是非常理想的输注肾上腺素的通道。 对彭大叔的抢救方案当然不只是调整呼吸机参数,通过中央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和胸外按摩。但这是目前最紧要的,需要最快执行的抢救项目。 抢救小组在半分钟内到位,迅速开始了对彭大叔的抢救。而孙立恩则和其他医生们一起紧紧盯着面前的监视器,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发生。 D+2 day(2) 抢救的进行忙中有序,抢救小组对彭大叔的治疗主要分成了三组——袁平安这边主要负责循环系统治疗和抢救,而另外两个小组则负责纠正彭大叔体内的内环境以及进行其他生命体征检测。 内环境这一项主要针对高血钾和呼吸性酸中毒。治疗方案采取最快的钙剂和葡萄糖胰岛素混合输注,而呼吸性酸中毒则使用5%碳酸氢钠溶液进行治疗。 而其他生命体征上,周策等人在确定彭大叔有高血钾症后,马上推来了透析仪。但因为袁平安这一组人正在轮流对彭大叔进行胸外按压,所以暂时还没有条件进行置管。于是只能暂时先在一旁候着,等情况稳定了之后再开始后续治疗。 如果情况稳定不回来……那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孙立恩等人在外面紧张的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指标,红色的警告值一直在闪动,各项数字快速闪动,看的人甚至有些眼花。 但……情况不好,很不好。 对彭大叔的抢救已经进行了十分钟,袁平安这边已经换了五个人轮流进行胸外按压。而肾上腺素也已经用了5ml。但只要他们一停下胸外按压,彭大叔的心跳就会开始迅速减缓甚至趋向停止。可以说只要他们停手,这个人就马上得完。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看不到患者,他就看不到状态栏。没有状态栏,他就难以判断患者现在心脏骤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高血钾、是长期缺氧导致的心肌坏死、还是代谢性酸中毒或者多器官衰竭这样的问题。 只能凭借经验和现场医生们的治疗反应来看情况了。孙立恩往后靠了靠,开始皱眉琢磨起来——自己会不会遗漏了什么地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抢救进行到二十分钟的时候,在场的医生们已经有些准备放弃了——普通患者抢救20分钟仍然无法恢复心率,抢救回来的概率就很低了。而彭大叔这种肺部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程时间十几天的患者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被抢回来就更难了。 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抢救还在继续,累计使用的肾上腺素已经达到了15ml。但治疗仍然没有取得医生们想要的结果。 这种抢救和对室颤患者的抢救还不太一样,除颤的电击类似于给乱跳的马屁股上来一鞭子,让它乖乖听话恢复正常跳动。但对于心脏停搏的患者……抽鞭子是没有用的。得让躺在地上的马重新站起来恢复行动能力才行。 “这么下去没用,找起搏器。”抢救进行到二十八分钟,孙立恩下了决定,“上NTCP!” 不管彭大叔的心脏停搏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导致现在持续心率过缓,在药物刺激无效的情况下,这些其他因素都不是很重要了——至少目前不重要。 “会不会是粘液性水肿昏迷?”对讲机里,马永芳医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患者本身有甲减,在应急状态下心率会下降,同时粘液性水肿昏迷还会导致患者呼吸功能衰竭。感染和镇静剂也会诱发粘液性水肿昏迷……” “他的钠并不高。”孙立恩皱眉想了想,但现在这个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按下对讲机道,“给他上左旋甲状腺素试试吧。” 现在这个情况,也就是拿死马当活马医。医生们对彭大叔的甲减一直都在给药进行控制,理论上来说不太容易出现这种又被称为甲减危象的问题出现。但感染、应激、镇静三大主要甲减危象诱发原因同时存在,也确实会提高这一情况出现的概率,至少粘液性水肿昏迷的可能性不是零。 抢救还在进行着,对于甲减危象来说最主要的四大治疗手段,目前北五区只能用到两项。彭大叔一直都上着切开插管,而呼吸机已经到了无法再调整的地步。马永芳医生给与患者的100毫克左旋甲状腺素也已经开始了输注。糖皮质激素的应用被暂时搁置——彭大叔现在每天的激素用量在140mg左右,而对于甲减危象的治疗而言,原则上每天用量不超过300mg。现在继续加大用量并不是很有必要。 至于维持电解质平衡……5%碳酸氢钠的用量已经给了超过120mmol,而彭大叔的动脉PH值已经回升到了7.27,但心脏停搏的情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他的情况依然非常危急。 抢救进行到了五十分钟,所有睡下的医生们也都聚拢在了黄区护士站的监控器前。讨论一直都在进行,但抢救却始终没有起效——袁平安持续对彭大叔进行了20分钟的经皮体外心脏起搏,但他的心脏却一直都没有能够恢复正常搏动。 “可以了。”抢救小组对患者进行了长达50分钟的全力抢救,作为负责主任,孙立恩最后下达了放弃抢救的指令。“到此为止吧,记录死亡时间。” “患者彭伟发,男,66岁。死亡时间……1月26日凌晨六点四十五分。”袁平安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喘……很沮丧。 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各位辛苦,你们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 · · 对彭伟发的抢救失败,让孙立恩的情绪非常不好。几个小时前那个对着手机哭诉着“永别了老公”的阿姨,就像是梦魇一样,始终萦绕在孙立恩的脑海里。他带着队伍来到云鹤传染病院已经两天了。所有的患者症状都没有好转,甚至还送走了三名患者。刚来的那天送走的两个患者,还可以说是因为刚刚接手病房而不太熟悉情况。但……彭大叔从孙立恩接管北五区的那天开始,就是所有医生们高度关注甚至可以说是“重点盯防”的患者之一。在决定建立临时ICU后,彭大叔也被转了进去。 但就算是这样,孙立恩他们仍然没有办法阻止患者落入死亡的深渊。除了ECMO以外,他们已经穷尽了一切手段。 就算有状态栏的帮助,就算有很多专家的共同协助,就算有抢救小组的医生们在体力衰竭的边缘持续五十分钟的救治……但还是没有用。 彭大叔死了,死在发病后的第十六天凌晨,死在了大年初二。他的人生,被新型冠状病毒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清晨。 自己受到了巨大打击,孙立恩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现在是一个科室的大主任,是一只医疗队的领队,是负责治疗四十七名患者的最高级别医生。是上百名从宋安省千里迢迢赶到云鹤支援,和疫情正面作战的医护人员的主心骨、定心丸、顶梁柱。 所有人都可以沮丧,都可以失落,唯独孙立恩不行。他还要为其他同事们加油鼓劲,让他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去救治剩下的患者。 “完成书面工作之后就准备出舱吧。”孙立恩看了看时间后在对讲机里说道,“今天没能在里面陪着大家一起干活,你们辛苦了。” · · · 和吕志民主任所带领的小组交接过后,孙立恩和其他组员回到了酒店里。刚刚忙了一个通宵,所有人都是又累又饿。但决定去食堂吃饭的人不多,更多的医生们选择先回屋洗澡睡上一觉——餐厅保证24小时都有热菜热汤供应,这倒方便了刚下夜班的医生们。 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去餐厅选了些食物。两个人分别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草草对付了两口之后,胡佳就不得不和孙立恩暂时告别了——按照现在的防疫规定,所有医疗队的队员都必须单独就餐,单独居住。哪怕是夫妻,也必须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一个人睡双人床。 这样的安排当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所有医护人员都能理解这个安排的意义。这个规定是为了保护医生,也是为了保护所有人。 当然,孙立恩也没想着和自家女朋友一起黏糊黏糊亲热亲热。现在他既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如果情况允许,他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可能是搂着胡佳稳稳当当睡上一觉。习惯了身边有个人,现在来到云鹤每天自己一个人睡双人床,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孙立恩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本子,然后开始写起了记录。 “患者死亡前,外周血淋巴细胞含量低下,辅助性T细胞绝对值低,提示患者免疫系统可能遭到抑制……” 医学,是一门建立在无数个体悲哀之上的希望的科学。人的死亡最终都无法避免,但……孙立恩希望,至少让患者的死亡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但光凭孙立恩自己,很难对于这样一种新型疾病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判断。为此,孙立恩请吕主任帮忙把彭伟发的所有检查报告都扫描了一份发了过来。然后将自己认为需要关注的内容截图,发给了还在宁远镇守后方的帕斯卡尔博士。 “我怀疑患者的淋巴细胞降低是因为大量使用激素。”孙立恩在微信里向帕斯卡尔博士提问道,“由于淋巴细胞和巨噬细胞减少,肺部的吞噬作用降低,导致大量已经被感染,并且被Tc细胞杀死的细胞和细胞残骸无法被清除——所以肺部的情况迅速恶化导致。” “有可能,但是没有证据。”帕斯卡尔博士迅速回了一段语音,然后问道,“你现在还想顺便搞搞科研?” “科研是指引临床工作的手段和方法。”孙立恩答道,“但是我现在顾不上。给你发消息,是我想咨询一下这个问题——在人体吞噬清除功能衰弱的时候,想要阻止免疫系统过度反应,导致不可逆的器官损伤……除了使用糖皮质激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就只能从炎症标志物上下手了。”帕斯卡尔博士那边过了十来分钟后才回复道,“你需要一种能够精确抑制或者减少Tc(细胞毒性T淋巴细胞)细胞增殖,但不会对Th(辅助性T细胞)细胞造成过多影响的药物。” “是的。”孙立恩追问道,“你有什么建议么?” “这算超范围用药,而且这样的用法目前缺乏证据和依据——就连一个支撑的猜想都没有。”帕斯卡尔博士劝道,“我建议你再等等,至少要有相关证据,证明患者肺部内的吞噬清除功能衰弱……” 这段语音孙立恩没有听完,“老帕,我手头的患者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证据,我们会想办法自己找,你先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手段是有的。”帕斯卡尔叹了口气道,“在有充分证据,证明不可逆的器官损伤和吞噬清除功能密切相关之后,你可以考虑给患者用点托珠单抗试试看。” D+2 day(3) 托珠单抗是一种昂贵的,用于治疗成年人中到重度活动性风湿关节炎或者儿童活动性全身型幼年特发性关节炎的生物制剂。 一瓶托珠单抗的价格是1280元,单独一瓶的剂量是4毫升,一瓶里面一共有80毫克托珠单抗。 黄金的价格是每克364.83元,平均每毫克0.364元。而托珠单抗的价格则是黄金的四十四倍。而在治疗时,对成年患者的托珠单抗推荐使用剂量是8mg/kg体重。一个体重60公斤的成年人,使用托珠单抗最少需要六瓶,一次治疗价格是7680元——全部自费。 很少有患者愿意承担这么高的治疗费用,一瓶600块的丙球蛋白还有好多患者无力承担,更何况一口气七千多块的单抗。 帕斯卡尔博士当然知道这种药物一般患者不太可能考虑,但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也有自己的考虑在内——国家宣布承担所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费用,这个决策无疑是让老帕有胆气提出使用单抗的主要原因。 其实,如果不考虑患者病情恶化甚至死亡速度很快这个事实,在现在的云鹤当医生简直就是每一个从事医疗行业的人的天堂。不用担心治疗费用,患者家属和有关部门全力配合,就连异地执业和护士操作资格之类的事情也全面放开——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更多的患者活下去。 如果没有这么多病人,如果没有这么多危重症、时刻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病人就更好了。 “用托珠单抗是吧?”孙立恩和帕斯卡尔博士又确定了一下建议用药,随后他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转头掀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报告。 为了缓解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带来的肺部创伤,而超范围使用托珠单抗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孙立恩只是通过对“患者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值减少”这一个线索进行推测,然后才得出的“肺部损伤可能是由于免疫系统吞噬功能下降”的结论。从医学角度看,这个推测非常牵强,同时缺乏证据。 人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仅凭这么牵强的推测当然无法说服有关部门同意使用托珠单抗。但孙立恩还是决定,先写一封建议书交上去试试。 如果能有病理检查报告或者尸检报告,或许孙立恩的这个建议就能更有底气一点。但……现在他确实没有这个证据。 · · · “我知道了。”张智甫教授缓缓的挂掉了电话,然后把脸埋进双手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张智甫教授已经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坚守了三天。自从回到云鹤之后,他甚至没有踏入过自己家的家门。从下飞机之后,张教授就一直在传染病院和省卫健委来回穿梭着。要支援、要物资、要政策;搞汇报、搞科研、搞交流……这三要三搞几乎成了张智甫教授每天的工作核心。 而这么勤奋的工作,却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到目前为止,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临床治愈了四名患者。 六百八十四张床位,从一月上旬就开始接收病人。结果到现在为止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累计治愈的患者只有四人。张教授感觉身上全是重担,这股压力几乎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日常工作主要带来的是压力,那刚刚的电话给张智甫带来的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在云鹤市中心医院内分泌科担任主任,同时还在云鹤大学同德医学院任教授的张夫人,今天确诊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刚刚给张智甫打电话的,是他妻子的同事。因为和张夫人有密切接触,现在整个中心医院内分泌科的十八名医生全部都要求居家隔离。 “她现在病情还算比较稳定,血氧饱和度之类都还可以。”同事传来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张夫人目前病情还算轻症,“虽然有肺部影像变化,但是除了发热以外,她还没有什么其他变化。” 张智甫的儿子目前人在沪市工作,临近年关正是放假该回家的时候。但云鹤疫情一起,张智甫和妻子就轮流给儿子打了电话,三令五申让他就地过年,不许回来。 三令五申多少有些用处,儿子一开始还不太理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至少在爹妈的坚持下把机票给退了。 孩子在沪市,人目前挺安全。这让张智甫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除此之外……张智甫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妻子目前虽然已经确诊,但属于轻症患者。只能在中心医院接受治疗。传染病医院的这些床位是提供给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这是底线问题。 更让张智甫揪心的是居家隔离的问题。云鹤市房价也不便宜,每个医生家里都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也不可能有一套单独的房子用于个人隔离使用。日常生活中,吃喝拉撒都会增加他们与家人的接触概率,甚至有些家庭原本就住房紧张,一套房子里住着老中青三代八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如果这些医生里,有一人确诊,那就有很大概率整个家庭都被传染。对医疗资源的需求就更大更急迫。 张智甫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抓起电话开始和其他部门沟通。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至少要为需要居家隔离的医护工作人员和家属提供单独的隔离房。现在云鹤疫情形势极为紧张,而这些每天都要面对大量发热患者的医生们被感染的概率更大。他们的家人所面临的风险也更大,必须要有单独隔离间,才能尽可能减少家庭内传播风险。 张智甫有一种感觉,风雨飘摇的局面似乎还远没有到能够露出曙光的时候。如果不能尽快增加收治能力,在医院之外、社区之中,堰塞湖的水位只会越来越高。 而当这个堰塞湖彻底崩塌的时候……众多定点医院只会沦为狂暴浪潮中的一叶孤舟,迅速被洪峰吞没。 张智甫很着急,他焦急的询问着各个也许能够帮得上忙的机构。从卫健委一路问道民政局,从民政局再打电话到体委和教委。但各个部门给出的回答依旧让人沮丧——没有上级部门和其他部门协调,任何一个部门都不具备提供独立隔离房间的能力。 符合标准的隔离房可不是仿佛魔法一样可以变出来的东西。它需要有不含中央空调以防止病毒通过空调管道传播的条件、需要有容纳数百人的接待能力、需要大量装备有红区级别个人防护装备的医护人员、需要有足够的供电能力、足够强大的污水处理能力、需要有大量的消毒物资供应、需要有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保障能力…… 张智甫只想要一个给高危医务工作人员及其家属隔离的地点,而其他部门为了达到这个要求,需要为张智甫提供一座专门收治轻症患者的临时医院。 这个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甚至是无法满足的。云鹤市目前仍然有大量确诊患者无法及时得到救治。已经投入使用的顶点医院床位基本全部耗尽,对其他医院的改造仍在继续。雷火神山医院目前正在全力赶工,云鹤乃至湘北省的紧急施工力量几乎被全部耗尽。现在的云鹤,甚至已经没有力量改造一所云鹤大学表示可以提供的闲置学生宿舍。 打了一个小时电话的张智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再次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 这一次,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声音的哭嚎灌满了整个院长办公室。 · · · 写完建议信的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他重新审阅了一遍自己的肺腑之言,然后修改了其中的几个错别字。 这种要交给上级部门考虑审批的内容,还是严谨一些比较好——至少显得态度端正,而且经过深思熟虑。 整段论述中,孙立恩尽量采用了比较通俗易懂的描述方法,将淋巴细胞和这些免疫细胞的吞噬作用讲述了一遍。随后,他又根据现有数据,说明使用托珠单抗可能会得到的好处和坏处,并且最后提供了一张表格。 这张表格是根据现有资料,以及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患者检查情况作出的汇总数据。截至目前为止,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内治疗无效而死亡的患者中有严重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减少。 通过检查患者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许可以为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提供参考。而同时,这个数据也证明,患者的淋巴细胞计数或许和病人情况快速恶化后死亡有关。 要把复杂的免疫细胞工作机制和托珠单抗所起到的效果,以及使用托珠单抗后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白——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孙立恩写了整整三个小时,这才算是初步完成了建议的主题内容。 文书工作做完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为这份文书寻找足够有力的证据。 在文件末尾,孙立恩留下了自己的职务、姓名和联系方式。并且强调实验室已经开始寻找更加强而有力的证据。同时,孙立恩提出希望云鹤和湘北卫健委,乃至国家卫健委尽快开始组织对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后医治无效死亡的患者遗体进行解剖。 “我们无法对现在肺部已经受到重创的危重患者进行采样检查,这种医疗行为可能危机到肺部功能已经接近衰竭的患者。而对轻症或者重症患者进行活检,则有可能得到错误的结论——他们的肺部损伤程度和濒死乃至死亡患者不同。”孙立恩补充道,“要对提高新型冠状病毒的认识,提高患者的治愈率,就必须对新型冠状病毒所造成的损伤进行系统研究。为了更多的生命,为了十四亿人民的生命健康,应当尽快组织病理学专家,对死亡患者的遗体进行解剖和鉴定。” 写完了结尾,孙立恩拿起电话打给了远在宁远的沈夕。然后向自己的实验室主管下达了全新的指令。 “和研究免疫方向的帕斯卡尔教授实验室,以及呼吸内科黄文慧教授的实验室合作,在保证试纸条检测精度研发进度的同时,尽快开始对新型冠状病毒损伤机制的研究。” “你弄死我算了。”一项吃苦耐劳的沈夕在听到这个要求后撂了挑子,“孙主任,我们研究室的主要研究方向和淋巴细胞吞噬作用还有肺泡组织压根不沾边!” “这是现在最紧要的研究项目。”孙立恩才不管沈夕到底有多为难,他现在可比沈夕着急多了,“哪怕是去给帕斯卡尔教授的实验室帮忙扫地倒水,这个合作也一定要搞!整个学院内,就你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最早,了解最多认知最深,你们不上谁上?!” 孙立恩强迫自己的实验室加入这种研究,还有一个不太方便说出来的理由。 学院里各个实验室的研究方向都是有特定目标的。只有在一定时限内完成或者取得特定课题的进展,才有可能在之后的审批中获得新的资金支持。 国家目前已经开始组织一批院校和研究机构开始针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紧急科研攻关。但……这一批院校里并没有宁远医学院的名字。 孙立恩的实验室有学校的单独补贴,同时也有孙立恩作为“兜底”。并没有什么负担的他们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研究项目中,但其他实验室则不然。 让自己的实验室“掺和”进去,至少能逼迫其他实验室,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资源进行研究。 “咱们的资源,无限制开放给其他实验室,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孙立恩对沈夕严肃道,“只要能出结果,你把实验室送给人家我都没有意见——我只要结果,一定要尽快把肺泡损伤机制,还有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对损伤的影响搞出来。” “那……”沈夕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用研究AQP4水通道蛋白的小白鼠做实验动物行不行?” “你用MRI研究项目的食蟹猴我都没意见。”孙立恩再次强调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数据搞出来,我这里急等着救命呢!” D+2 day(4) 艰难,是孙立恩今天的心情写照。艰难抢救,艰难写汇报,艰难和沈夕扯皮。反正没有一件事情是轻松的。 而现在,就连睡觉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躺在床上明明累得要死,可孙立恩就是死活睡不着觉。闭上眼睛,他看到的全是那些躺在病床上,身旁仪器滴滴作响,面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患者。 想安安稳稳睡个觉,对现在的孙立恩而言几乎就是奢望。 疲劳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他不停的翻身闭眼,然后调整枕头的位置和高度,随后再次重复翻身睁眼,调整枕头高度…… 重复了大概几十次后,孙立恩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吕主任,帮我开点安眠药。”孙立恩摸出手机,给早班的吕志民主任发了个消息,“我以前没有用安眠药的经验,开普通的就行。” 过了几分钟,吕志民主任回了条消息,“药准备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孙立恩的房门被人敲响,门口的服务员说道,“孙医生,您要的药我给您放在门口了。” 得到了孙立恩的回答之后,门外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酒店今天开始提升了防疫应对等级,医生们不能再和普通服务员直接面对面——就连房间打扫都已经被叫停了。帮忙送东西这种事儿虽然还是能做,但只能把东西送到门口。等服务员走了之后,医生们才能打开房门取东西。 总之,不方便就是了。 现在的每一分不方便,都是为了医生和工作人员的安全。孙立恩个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也不是没有手嘛。 看的出来,酒店为了减少工作人员和医生们的直接接触也下了不少功夫。这家酒店里自带直饮水系统,因此不需要为医生们提供矿泉水。但其他的酒店吧台服务却是需要定期补充的——酒店估计也是下了狠心,至少孙立恩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每个房间门口都摆着一个大箱子,就连自己的门口也不例外。 把箱子搬回来之后,孙立恩费了好大劲才把上面的胶带拆开。这个足有四十五公分高的纸箱里,满满当当塞着巧克力和各种零食,以及咖啡胶囊茶包和洗发水沐浴露等补给品。 而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看起来似乎是这边的工作人员刚刚手写的。 “尊敬的孙医生,感谢您在这个春天义无反顾来到云鹤为我们拼命。由于相关防控措施升级,我们无法保持每天更新小酒吧内的存货,因此特意为您准备了这么一点小心意。请您放心使用,所有的消耗都是免费的——如果某一类储备耗尽,或者您还希望获得更多补给,请您直接给前台打电话,我们将在最短时间内为您补充好货品。” 吃了安眠药之后,孙立恩很快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中。虽然这样的睡眠质量实在算不上好,但毕竟还是睡着了。 下午两点半,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孙立恩晃悠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 “你还没吃饭吧?”手机上,胡佳大约半小时前给孙立恩发了条信息,“我准备去餐厅了,一起走?” 即将结婚的小两口,现在只能在电梯里相处一会。这种感觉换成其他人肯定不好受,不过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心——这总比在北五区里认不出来人强些。 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吃饭也不能在同一张桌子上,能在电梯里一起待个几十秒,已经是孙立恩和胡佳现在能享受到的最亲密的时光了。 “等会多吃点多喝些。”在电梯里见了面,孙立恩迅速开始了对胡佳的叮嘱,“等会出发之前穿个纸尿裤,实在不行那就就地解决。” “嗯,你也多喝点水。”胡佳点了点头,替孙立恩整理了一下领子,“你这出门之前也不照照镜子,领子都卡在脖子里了。” 孙立恩一边伸着脖子让胡佳整理,一边暗自感谢着自己的“英明决策”——要把领子搞成这种自然的别扭形状可是有很高难度的工程。 体会完了十几秒的亲密后,胡佳和孙立恩走进了餐厅里。一部分工作人员正在向自助餐盘里添加新的菜品,而有几个工作人员看到孙立恩和胡佳走进餐厅后,马上向后厨快步走去。 孙立恩今天没什么胃口,再加上今天他们将负责小夜班,晚上十一点就能回来休息。因此他放弃了强迫自己吃些油炸高热量的肉食,转而取了几样清爽一些的小菜。 胡佳坐在孙立恩正对面的桌子上,她的碟子里放着一堆肉菜——红烧肉,烧鸭,清蒸鱼……反正基本看不见蔬菜的颜色。 “你就吃这么点?”胡佳远远的看见了孙立恩的盘子,然后对此表示了不解,“吃这么点你今天哪儿有力气干活啊?” “没啥胃口。”孙立恩苦着脸答道,“我先吃点开开胃,最后再吃高热量的。” 孙立恩话音刚落,一个工作人员就一路小跑出现在了他和胡佳的视线中间。在看到胡佳满盘子的菜后,这位工作人员毅然决然转身,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红色的水放在了孙立恩面前。 一路小跑过来,这碗里的水却一滴都没撒,足见这位工作人员手上功夫之深。 “这是我们大厨熬的山楂雪梨汤。”把碗放在孙立恩面前后,这位工作人员介绍道,“用了山楂陈皮和冰糖,有健脾开胃、消食化瘀的功效,同时还能活血化痰、润肺止咳……” 说实话,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在孙立恩听起来几乎和街边不靠谱的小广告差不多。但听着这位工作人员的介绍,孙立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谢谢。”把这碗山楂汤留下来之后,孙立恩连忙给宋文打了个电话过去。过了十几秒钟,宋院长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 “宋院长,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听出自家院长估计是正在睡觉,孙立恩心里略微有些愧疚,不过这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想法挂掉电话,“咱们医院的中医科水平怎么样?” “水平?”宋文很明显不明白孙立恩突然提这个干啥,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在宁远应该算中等偏上吧?毕竟咱们不是专门的中医医院。” “咱们现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抗病毒方法,用丙球蛋白和胸腺肽提升换患者免疫的效果也不是特别理想……”孙立恩在电话这头提议道,“我觉着……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引入中医?” 现在摆在孙立恩面前的问题非常具体且现实——他必须想办法纠正整个北五区患者的情况。这不光是为了拯救那些重症患者的生命,也是为了提振整个部门的士气。 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教授的团队士气怎么样孙立恩还不太确定,但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情况可不太好。这帮骄兵悍将平时过惯了“准确诊断之后大部分都救得回来”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送病人走这种事情可从来没有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出现过。 哪怕孙立恩多加注意,小心呵护着大家的心情。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现在这个情况下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中医?”宋文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这不太现实吧?” 传统中医诊断比西医更讲究“千人千策”,望闻问切这一套用法是中医诊断和治疗的核心内容。根据每一个患者的情况,给与剂量甚至炮制方法都不同的汤剂进行治疗,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宋文和孙立恩对中医的认识。 虽然本科现在也开授中医课程,并且还是必修。但比起中西医结合专业甚至专门的中医专业学生,孙立恩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怎么专业。没办法,他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和中医的知识体系有根本性的冲突,这一科孙立恩没挂,真是全凭教授高抬贵手。 这种仅仅算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些了解”的程度,当然不足以支持孙立恩对患者开出中医药方,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挺客观的。但这并不妨碍孙立恩向传统医学寻求帮助——现在的西医治疗方案基本都已经用到了头。没有托珠单抗的使用许可,没有有效的抗病毒药物,没有足够数量的ECMO用于支撑患者的循环系统,而患者的情况还在不断恶化。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了,倒不如赌上一把。这就是孙立恩在看到山楂雪梨汤的第一反应。 “带着三层手套去切脉确实也很难为人。”对于宋文的态度,孙立恩早有预料。“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咱们院里的中医科搞些增强免疫的汤药?” “说实话,这种事情你要搞,也不能从咱们医院想办法。”宋文也明白孙立恩的意思,反正都是赌,赌增强免疫系统和赌各种可能有效的抗病毒药,不如也在传统中医的领域里赌上一把。只要能让患者情况好转,别说用中医,就算要跳大神宋文都不会有丝毫犹豫——中医怎么也比跳大神靠谱啊!“这得找专业的中医院……” “那就往上级报吧。”孙立恩对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今天已经写了一封报告了,建议使用托珠单抗。” “你倒是挺会给我找事儿。”宋文在电话那头顿时来了火气,“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写报告!” “我马上就要去红区了。”孙立恩理直气壮的耍起赖皮,“我这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么个事儿,宋院长您能者多劳帮帮忙吧。” “行啊,这个忙我帮。”没想到,宋文突然痛快的答应了这个请求,然后抛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不过,你那个实验室要再加点担子——不能光盯着试纸条,也要在其他的临床研究上下点功夫。” “我已经把沈夕他们撒出去帮忙了。”孙立恩笑眯眯道,“免疫方面和肺泡细胞损伤的试验都在搞了。” D+2 day(5) 下午四点,孙立恩等人再次集结在了北五区门口,准备开始进入黄区穿戴防护服。而这时,他们再次接到了传染病医院院感部的通知——进入红区的防控措施再次升级了。 从现在开始,进入红区的医生们需要佩戴两层口罩——内层使用医用N95,外层使用普通外科口罩,而面部也需要随时保持护目镜加面屏的组合。 最麻烦的是,手套要戴五层,每次接触过患者之后,都要马上更换最外层的手套。 “这搞什么鬼啊?”护士小郭先急了,“五层手套,你给我手里塞个石头我都不一定摸得出来!一层N95就已经快把人憋死了,两层口罩,这不是要我们的命?” “你不如琢磨琢磨,为什么院感要在物资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要求所有医生都加强防护措施。”孙立恩瞥了一眼小郭,然后朝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本来是想拍他脑袋的。 “为啥?”小郭挨了一巴掌之后仍然没有醒悟过来,他用一副脑子不太好使的表情对孙立恩问道,“这样我们好多治疗都会受到影响的……” 孙立恩瞪了郭宇来一眼,“物资紧张的情况下还突然提高防护级别,说明其他地方还有医务人员感染了——现在懂了没有?” “这还能感染?”小郭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防护服N95加护目镜,这还能感染?” “你带着的是过滤效果大于等于95%的口罩,而过滤的目标大小是0.3微米——也就是300纳米的颗粒。”孙立恩一边穿着防护服一边对小郭说道,“冠状病毒的直径在80~100纳米之间。你猜猜看,戴着这种口罩每天在红区工作七八个小时,你有多大概率会被感染?” 小郭一边嘟囔着“我哪儿知道”,一边非常老实的开始往自己的口罩上面加戴普通外科口罩,然后他问道,“可是……孙哥,这个手套层数太多了,这要静脉注射咋搞啊?” “有中心静脉置管的就用中心静脉,没有的就用留置针,你扎不了就让其他护士搞。”孙立恩穿好了防护服,然后根据最新的要求,在自己的防护服外面又套了一层外科手术服。 得亏布鲁恩不在,要不然大家就都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先来帮他穿衣服——连续穿了两层,原本挺苗条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体型臃肿行动缓慢的“大白”。 等到穿鞋套的时候,孙立恩有些惊讶的发现——提供给北五区的鞋套居然不够用了。 鞋套是个很重要的防护工具,至少脚部的防护全靠这种独立的自带松紧带的东西负责。没有鞋套,就意味着医生们需要直接面对脚部,鞋底可能会沾染到病毒,并且把病毒带到黄区甚至绿区的可能。 “没有鞋套这怎么搞?”孙立恩有些着急,他在周围找了两圈,确认的的确确是没有鞋套之后,他无奈的给张智甫打了个电话。 “鞋套已经全部断货了,我正在协调。”张智甫的话里全是无奈。全湘北省乃至全国的力量都在重点支援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但……鞋套确实是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生产这种医疗鞋套的原材料和防护服所用的材料一致,这也是它们现在极度缺乏供应的原因——所有生产医疗鞋套的原材料,都被调走用于制造最急需的防护服了。 “知道了。”张智甫的态度孙立恩是知道的,老张说没有,那就真的是一个都不剩下了。现在就算孙立恩跑到楼下揪着张智甫的脖领子,也不可能再从他身上抖搂出半个鞋套。 “用医疗垃圾袋。”孙立恩放下手机,然后对自己的同事们说道,“手头上的医用鞋套优先给护士们用,所有医生都用医疗垃圾袋套上。”他顿了顿强调道,“每个人都套两层,用胶带封口,千万小心别搞破了。” 穿好防护服之后,大家顿时变成了高矮略有差别,但模样基本一致的“大白”。随后,大家开始排队准备进入红区,而在进入前,最后的一道工序则是用马克笔在身上写字以标注个人信息。 今天负责写名字的是胡佳。她在郭宇来面前写了“大个儿”三个字,然后在背后写下了“郭宇来护士”的字样。 “好了,下一个。”胡佳使劲一扯小郭,这个一米九的大汉顿时矮下去一截。孙立恩则在自己的未婚妻眼里看到了一种名为“来劲”的东西。 “你只要别写个‘笨蛋’就成。”为了让自家未婚妻高兴,孙立恩只用了一秒钟就说完了自己的要求。 堂堂科主任、28岁副高、NSC俱乐部成员、被破格授予博士学位的孙立恩,对自己未婚妻的唯一请求就是别在自己背上写“笨蛋”俩字。两人家庭地位在此表露无遗。 “我又不是这种人。”胡佳用自己明亮的大眼睛剜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在他背上写了一行字。 “我写个‘老公加油’总行了吧?”胡佳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然后转过来在他胸口上写下“宋安省医疗队,孙立恩主任”的字迹。随后盖上笔盖拍了拍手,并且对自己的字迹做出了客观评价,“嗯,看得过去。” 孙立恩用层层包裹的怀抱搂住了胡佳,过了几秒钟后分开,“需要我帮你写么?” “钟护士长已经帮我写好了。”胡佳转身露出了自己后背上的字迹,“全天下最可爱的小胡护士”几个字写的行云流水,“小胡护士”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花。 “挺漂亮。”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揉了揉胡佳的脑袋——进入红区之后,他们可就再也不能用手触碰自己和其他同事的胸部以上位置了,这算是他出仓前最后进行“摸摸头”的机会,“好啦,咱们也进去吧。” · · · 红区内的工作和往常一样,医生护士们全程都在疲于奔命——每一个患者的出入量都需要进行精细化调整,每一个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都得维持在一个合适范围内,以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 而孙立恩在完成了第一轮的查房之后,隐约感觉……好像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有几名患者的情况和他的预想出现了一些偏差,14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以及抢2床的潘大姐情况尤为明显。 孙立恩再次拿出了两人的最近病程记录,并且又细细过了一遍影像学资料,随后下达了医嘱。 “把抢2床的潘大姐送下去再做一次CT看看。”孙立恩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科里力气最大的两个护士——胡佳和郭宇来。“跟你们一起送人下去。” “现在要做?”胡佳有些困惑,她看了看潘大姐的指标,“这指标都还挺好啊。” “对,就是因为她指标都还挺好。”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所以要去看看她肺部的情况怎么样。” D+2 day(6) 作为气管切开的患者,潘大姐是说不了话的——她的气道处于开放状态,想要说话,就得先把喉咙上的气管拔掉,然后把洞堵上。否则空气会从管子里出去,而无法引起声带的振动。 孙立恩对潘大姐的情况寄以厚望,原因非常简单——她的情况没有出现恶化。 病床号挂着“抢”字的每一名患者,都是危重症。他们的情况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恶化,医生们哪怕已经开始按照1毫升为单位,调整患者的出入量,试图减小心脏负荷和他们的肺水肿程度。可这样的操作,也仅仅只是“缓解”了患者们恶化的速度。 临时ICU里的八名患者中,只有潘大姐一个人的情况没有恶化。她的心率比起昨天下降了一些,已经稳定在了每分钟90次左右。同时,血氧饱和度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在切开和机械通气的帮助下,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来到了96%。 在精细控制出入量的情况下,潘大姐的情况有所好转当然有其必然性。但说实话,这样的变化依旧是出乎孙立恩的医疗的。 潘大姐和昨天走掉的彭大叔以及上了ECMO的沈老爷子一样,是医疗队一开始入驻孙立恩就高度关注的患者。她病的很重,而且还有循环系统上的基础疾病。这种情况下,她的情况突然好转了,这自然会引起孙立恩的注意力。 如果潘大姐的情况变化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那当然好。但孙立恩比较担心的是,这会不会……是她的身体崩溃前最后的努力。 回光返照这种事情,在临床工作上真的不是什么传说。 先查潘大姐,再查14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如果真的是回光返照,至少医生们能够提前判断出来,并且想办法再给潘大姐上点其他的支持手段。 孙立恩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确定潘大姐的情况不好,那就再给云鹤市卫健委打报告。不管怎么说,搞点托珠单抗来先用了再说——潘大姐的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也就比彭大叔稍微好点。她现在的淋巴细胞计数是0.17*10^9个/L,D-2聚体高达1526ng/ml。白介素-6水平在169pg/ml,而C反应蛋白则有112mg/L。 这些数据每一个项目都不算好消息——每一个指标都算是“危急值”。 但在孙立恩看来,潘大姐的情况仍然要比彭大叔更好。 彭大叔离世之前做过一次相关检查,其中外周血淋巴细胞计数下降到了0.06*10^9个/L。比潘大姐的数据差得多。其他数据也高的吓人——D2聚体高达3785ng/L,白介素6的水平也超过了240ng/ml。 而更重要的是,潘大姐年轻些。她虽然也有基础疾病,但基础要比彭大叔好得多。她有过冠心病史,有二型糖尿病。但这些基础疾病和肝癌甲减比起来却要温和太多。 孙立恩坚信,潘大姐是有希望的。她的底子更好,更有可能抗下来。 CT的检查报告证实了孙立恩的看法,潘大姐双肺虽然依旧有大量的毛玻璃影,有些地方的密度影表现出了增高的征兆,但总体病变的面积出现了缩小。 这说明炎症正在逐步好转,一些毛玻璃影已经被身体吸收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CT检查图像,孙立恩藏在两层口罩下的嘴角难以抑制的上翘了起来。他看到的仿佛并不是有严重感染的双肺,而是一片藏在迷雾中的绝世美景。雾气渐渐散去,美到令人呼吸通畅的景色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曼妙身姿。 “你可以再大方一点嘛。”孙立恩看着电脑屏幕,低声嘟囔着,“给点面子,再漂亮点,再好看些……” “你嘟囔什么呢?”胡佳从一旁的手消擦了擦手,然后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孙立恩的小腿,“过去消毒去。” “你看这个。”孙立恩哪里顾得上先去手消,他指着屏幕,然后对胡佳说道,“你看这肺,比昨天漂亮多了!” “哦?”胡佳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她看着面前的影像,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来这上面的毛玻璃影有一点点缩小。 “是漂亮了一点。”胡佳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你觉得是这个肺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现在真的是它比较好看一点。”孙立恩的眼里放着光,“你好看就我一个人享受的到。可是它好看,能救一条人命,能救一个家庭……如果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它甚至能救千千万万个家庭。” 孙立恩转头看着胡佳带着笑意的眼睛认真道,“真的,现在它更好看。” “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干影像科。”孙立恩和胡佳正在用特别的方式说着情话,身后传来了个酸溜溜的声音。罗三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咋就看不出来这肺比小胡好看呢?” “那说明你没眼光。”胡佳马上替自家未婚夫说起了话,“罗哥你这么不会说话,怕是没有女朋友吧?” “就你能说。”被戳到痛楚的罗哥顿时瞪起了眼睛,可惜他的反抗似乎有些太……软绵绵了一点。 毕竟罗哥单身这事儿院里的姑娘们基本都知道。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替罗哥介绍几个好姑娘,只不过……他自己抓不住机会,和人家小姑娘一见面就说不清楚话。大家很努力,可结果……确实不太好。 “等会我们再送个病人下来查。”孙立恩努力替罗哥保留着最后一点尊严。只不过在胡佳的眼神攻击下,他也有点顶不住,所以只能赶紧转换一下话题,“罗哥你等会还在呗?” “在,我一直都在。”罗哥翻了个白眼,“传染病院的影像科医生感染了两个,他们排班根本排不过来。那就我这边多顶一顶咯——反正我没女朋友,单身狗没人权的嘛。” 前半截话说的英勇无畏,后半截话就突然哀怨了起来。罗哥的发言引起了大家一阵笑声。孙立恩问道,“你一个人顶着?这能顶得住?” “那倒也不至于。”罗哥先用手消擦了擦手套,然后才隔着防护服挠了挠脑袋,“N95戴十几个小时,铁人也扛不住的。我这里有个护士帮忙,她是从同德医院那边支援过来的。我们两个做个伴,多少能好点。” 说到这里,孙立恩好奇道,“那也撑不住吧?” “其实还行。”罗哥嘿嘿笑道,“我这次过来之前,带了个电动送风的过滤器,滤芯还有一个月的用量。充电一次能用十二个小时——平时基本没啥事儿。” “你还有这高科技装备呢?”孙立恩顿时来了兴致,他看着和自己一样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皱眉道,“你现在没用?” “那玩意也不能天天用嘛。”罗哥嘿嘿一笑,“我好歹来了一趟云鹤,连个N95都没戴过,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咋和自己儿子吹牛逼?‘你老爹我当年在云鹤传染病院一个人扛起一个科室’这种牛逼说出来了,结果自己没带过口罩——这不是减弱我话的可信程度嘛?” 胡佳在旁边眨了眨眼睛,小嘴蠢蠢欲动准备开始攻击罗哥——这不怪她,罗哥这话里的槽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就像是绝世高手看到自己的对手突然露出了破绽,要是不针对一下,那可真是对自己和对方的不尊重。 “罗医生,北五区的扫描做完了没?”门外一个风风火火的“大白”推门闯了进来,听声音这位似乎是个北方姑娘。岁数不大,说话脆生生的听着就挺让人开心。 孙立恩和胡佳的眼神顿时就钉在了这姑娘的脸上。没办法,她脸上带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橡胶面罩,而且腰上还别着一个灰色的电动送风器。 胡佳和孙立恩的眼神从这护士的脸上松动开来,然后看向了带着两层口罩的罗哥。然后再看向那个姑娘,再看向罗哥。如是往返好几次。 罗哥的身子稍微动了动,看上去似乎想要躲避一下这两道视线,但刚刚动了一下,就重新又站直了身体,甚至还稍微挺了挺胸。 “孙哥,检查完了没有?”在CT扫描室里穿着铅服的小郭实在忍不住了。他按下通话器嚷嚷道,“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把患者搬到床上啊。” “我去吧。”罗哥和胡佳以及孙立恩同时说了这句话,然后房间里又陷入到了一阵令人呼吸不畅的沉默中。过了几秒,那个带着灰色电动送风器的护士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我也去?” 胡佳和孙立恩一起笑了出来。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半天没停下劲来。孙立恩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使劲拍了拍罗三观的肩膀然后说道,“行了,我们去就成。你今天任务还挺重,缓着点。” 胡佳跟着孙立恩一起走出了检查房,在关门的时候,两人一起听到了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有些怯的问道,“罗医生,他们刚才……在笑什么啊?” “哦,他们啊……”罗三观轻咳一声,用一副浑不在意的声线说道,“就是眼馋了。” · · · 十四床也下来做了检查,他的情况和两天前相比也出现了明显好转——影像检查提示,他的肺部病变面积比之前减小了超过25%。 一天之内有两个,不,三个好消息。孙立恩感觉自己仿佛是挨了两针肾上腺素似的,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 “这是个好事儿。”听完了孙立恩描述之后,袁平安和徐有容也来了精神。在云鹤三天了,连着送了好几个病人走,他们的精神也快到了极限。如今一听这个消息,他们顿时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信心。 “是好事儿。”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咱们还是维持之前的方案,精细化调整出入量。” “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给那些血氧饱和度不太好的患者用一下俯卧位通气?”周策在一旁提议道,“ARDS主要是重力依赖区的小气道闭陷和肺泡萎陷不长,非重力依赖区的肺泡过度通气。俯卧位通气能够增加背侧胸腔内负压,提升跨肺压,让背侧肺泡重新开放——这也许能提升一下患者的血氧饱和度。” “操作起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对这个提议,徐有容首先表示了支持,“第三版的指南里有推荐,而且重症和呼吸内科临床上确实也在用这种方案。” “先挑着病情比较重,但是能耐受翻转的病人做。”孙立恩点了点头道,“ICU那边的先不着急,咱们把重症的先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变化。” D+2 day(7) 给重症患者翻身,是一件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的工作。 普通人翻身,只要使点劲就是了。但给重症患者翻身却艰难的多。这些重症患者几乎每人身上都连着一堆监控线路和支持管路,翻身的过程中要维持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同时还要维持这些复杂线路的通畅和安全……这个工作真不是一般程度的麻烦。 孙立恩感觉自己和其他的医生们就像是在玩什么超大型的,复杂的翻花绳之类的游戏。操作的复杂程度和装置尺寸呈指数级相关。 花了半个小时把第一个病人翻了过来,孙立恩等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散开几步,然后开始观察起了患者的生命体征——好像动作稍微一大,就会影响到患者的生命体征似的。 “可以,这个稳定了。”观察了几分钟之后,孙立恩点了点头,状态栏没有新的提示,说明问题应该不大,“走,咱们去翻下一个。” 多亏小郭和胡佳都在场,有了整个科室里力气最大的护士帮忙,翻身的过程中相对方便了不少。 忙了一下午,一帮人忙到了晚上八点。翻了二十来个病人之后,孙立恩叫停了大家的动作。 “行了,今天先这么多。”孙立恩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接受翻身的都是还没有做气管切开的重症患者,危重症患者做过气管切开,属于俯卧位通气的相对禁忌,孙立恩这边暂时不太敢把他们也翻过来。或许之后可以咨询一下呼吸内科或者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再做决定。 而翻身过来之后,也不能让人这么一直趴着。根据相关的经验和专家共识,这项治疗方案需要维持比较长的时间——每天俯卧治疗的时间需要在16小时到20小时。 而翻身之后,更要注意的内容则是患者的指脉氧水平。如果患者俯卧位通气四小时后指脉氧情况仍未改善,就应当考虑停止俯卧位通气。 俯卧位通气可以改善患者的通气情况,提升氧合水平,减少死腔通气量。而这种变化和时间高度相关——大部分患者能够在转入俯卧位后一小时左右表现出改善。而少部分患者则需要接近四个小时,才会出现血氧水平的提高。因此,四个小时是一个关键的观察期。在这个时间段内有了改善的患者,可以继续维持状态。四个小时之后都没有出现改善的,则需要考虑让他们重新恢复到正常位置上。 俯卧位并不利于对患者进行抢救,可能会延误包括心肺复苏等抢救手段的实施。这种事情其实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患者胸口朝下趴在床上,这种状态下想要做胸外按压或者电击除颤,首先得把人翻过来吧? 在有胡佳和小郭的辅助下,一群医生要把患者安全翻回来也得十几分钟。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紧急情况,十几分钟的延误很可能就会直接报销掉一条性命。 如果患者能够在俯卧位下获得血氧饱和度改善,那这么干的收益还是大于风险的。要是俯卧位通气无法获得需要的改善,那就没有必要继续让他们保持俯卧,还不如提前翻回来考虑一下要不要提前插管。 除了千方百计改善患者的血氧和循环系统之外,治疗组目前的主要策略就两条——精细化管理和关口前移。 每一个患者所用的方案都不尽相同。个体差异化的治疗方案在北五区是原则而不是一个努力的方向。每个患者的出入量都得到了精细化管理,B超的评估平均每隔一小时就要进行一次。 而另一方面,关口前移也成了一个重要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患者呼吸频率大于每分钟35次,血氧饱和度低于95%且无法通过吸氧改善,医生们就需要考虑使用正压呼吸机对患者进行辅助呼吸维持。而在北五区,这个数据被修正为每分钟呼吸频率大于30次且吸氧后血氧饱和度低于96%。 早一点开始正压呼吸,就意味着低血氧症能够晚一点出现。而低血氧症的出现往往又意味着患者的循环系统开始进入失代偿期——损伤会逐步开始积累,患者的身体器官会开始一点一点遭受到缺氧的侵袭。等到其他器官也无法耐受损伤,彻底失去继续工作的能力后,呼吸窘迫综合征所引发的全身性器官衰竭就会爆发出来。 关口提前的治疗逻辑就在这里——越早对患者进行呼吸辅助,就越容易减少患者全身器官受到的缺氧损伤。 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肺炎……从本质上来看,它应该属于一种具有自限性的,至少是有自限性倾向的疾病。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抗病毒治疗方案都无法被证明有效。也许能有些效果,但绝对没有到“可以推广作为标准疗法”的地步。 作为一种全新发现的疾病,很难有什么药物对它天然有效。或许明天,众多科研人员就能找到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案,但也许……特效药永远也不会出现。 在有效的药物被发现之前,本质上医生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竭尽所能,为患者的身体器官减负,帮助他们撑下去。 没有人能知道患者什么时候可以建立起对病毒的免疫反应。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人体内才能产生足够的抗体,然后中和掉患者体内的病毒。 彭大妈和14床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中和病毒的希望,而上着ECMO的沈老爷子……情况还不明确。 增强患者体内免疫,维持生命体征,然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拖。帮助他们拖下去,拖到冰毒被抗体中和,拖到肺部损伤开始被修复。拖到最后,就能胜利。 · · · 俯卧位通气的患者中,有两人在四小时后仍然没有血氧改善。在经过讨论后,孙立恩等人把他们又重新翻了回去。并且在患者的喉咙处切开下管,开始了机械通气。 这两位患者意识都很清楚,对他们进行机械通气的时候,孙立恩能明显感觉到他们非常紧张。 “你现在太累了。”孙立恩安抚道,“用这个就能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等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不敢睡。”即将接受插管的是一位55岁的中年女性。她紧紧握住了孙立恩的手腕,断断续续的、恳求似的说道,“我怕我一睡过……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阿姨,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孙立恩盯着这位中年妇女状态栏中,已经持续了八十多个小时的“缺乏睡眠”证明,她已经三天多没有合过眼了。“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这样你的身体才有力气和病毒抗争呀。” “我不能睡……”阿姨轻轻摇了摇头,“我女儿就要生了,我老头子也在发烧,我女婿在街道上忙的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不敢睡,我睡了谁来惦记他们?”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看得出来,阿姨已经在低血氧症和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有些脑袋糊涂了。 “阿姨,现在是他们都在惦记你。”孙立恩轻轻拍了拍阿姨捏住自己的手,“现在给你插管,你才能赶紧好起来呀。人家还等着你抱外孙,等着你给他们做好吃的呐。” 这两句话似乎有魔力一样戳到了阿姨的心里,她眼神迷离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对对,我还要抱孙孙,还要给我女儿做月子饭……” “所以咱们赶紧好起来,您好好睡上一觉。”孙立恩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一个因为担心病魔而不敢睡去的患者,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母亲——一位自己重病,却依然惦记着女儿家人的母亲。“等您睡醒了,病就好的差不多啦,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是是,要赶紧好起来。”阿姨的眼神再一次失焦,这一次的失焦持续了好几秒钟。“那我……什么时候能拔掉这个管子啊?一个礼拜行不行?” “我们尽量。”孙立恩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他感觉自己嘴唇有些发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所以阿姨,您越早配合我们,以后就越早能拔掉管子健康出院。” “等我出院了,我要回去做一大锅莲藕排骨汤,我煮的可好喝了。”阿姨渐渐松开了孙立恩的手腕,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医生说道,“小伙子,你救救我,阿姨出去了,给你送汤喝。” “您放心。”孙立恩强忍着眼眶的眼泪,再次拍了拍这位阿姨的手,“我一定要出去喝您煮的汤,到时候一路追到你家里去,这口汤我也要喝上!” 其他同事们看孙立恩的情绪有些不稳,连忙过来帮忙,让孙立恩到外面去静一静。胡佳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舒缓患者情绪。 孙立恩退后了两步,他的护目镜上全是雾气,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走出了房间,他把头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让自己的脑袋稍微冷静一些。 “你去给她家属打个电话吧。”胡佳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然后对孙立恩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情绪有点波动。”孙立恩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胡佳挤了挤眼睛,“给患者家属打电话通知一下气切的事儿是吧?” “对。”胡佳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确定没问题?” “打个电话我还能有啥问题。”孙立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没办法,在红区内不能碰触胸口及以上部位。“好了,我现在去打电话。” 接通电话的,是阿姨的女儿。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些紧张——登记资料上,这电话号码是阿姨的老伴。 “我妈怎么样了?”在得知打电话的是来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后,电话那头的女儿马上紧张了起来,“她现在还好吧?” “她的血氧饱和度比较低,为了预防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给她先做了插管。”孙立恩说道,“目前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孙立恩说了个谎话,他没有提及患者俯卧位通气血氧饱和度却没有改善的内容,也没有提到那一锅莲藕排骨汤的小小“贿赂”。今天已经有了三个好消息,他想要让这份还算放松的心情稍微再持久一点——别再去想那些糟心事。 “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哭的很惨,“我爸今天下午过世了,我和我老公也被隔离了……医生,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我只剩下她了啊!” 孙立恩深深吐了一口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治……” 这个电话,孙立恩打了20分钟。 挂掉电话,他沉默的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人生皆苦,来往匆匆。当医生这么几年,孙立恩已经见了很多生死。第一个送走的病人……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天的如血残阳,以及自己蹲在停车场里抽的那根香烟。 嘴里的苦涩慢慢泛开,孙立恩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自从有了状态栏之后,他一直都觉着自己身上肩负着某种使命——减轻患者病痛,挽救他们生命的使命。但这个电话打完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刚入急诊科三个月的小规培。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全是困惑。 一双温柔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胡佳对孙立恩说道,“刚才你和家属打电话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孙立恩拍了拍胡佳的手,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这一刻他也不是什么科室主任、治疗组带头人。他只是个疲劳到快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普通人,“我是不是很没用?”孙立恩早就预料到了胡佳肯定会安慰自己,但心里这个话却怎么也憋不住,“我费尽心思,带着上百人跑到云鹤来拼命,结果却……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没有一个医生能把所有患者都救回来。要是你没用,那就是天下所有医生都没用。”胡佳柔声道,“我的眼光可好了,不许你说我男人的坏话!” “好好好,不说了。”孙立恩笑了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为了那锅排骨汤,咱们再去努力一把!” D+3 day 早上七点二十一分,孙立恩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今天他倒是没吃安眠药——翻身这事儿实在是太累人了。 久违的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各处传来的酸痛感,孙立恩站起身来先做了一套拉伸动作。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查看今天的云鹤市卫健委通报。 根据半小时前的通报,云鹤市昨日新增确诊患者80例,新增死亡病例18例,新增出院病例2例。 这个数据比起昨天通报的新增46例要多了一倍多。可25号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致死率约在7%左右,而到了今天,死亡率却开始上升到了接近9%的水平。 这个情况很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以往医生们面对一种陌生传染病的时候,患者的死亡率肯定是居高不下的。在确诊人数能够被完全掌握之前,死亡的患者总是比那些感染但未确诊的患者更容易被识别出来。 可是确诊人数上升了一倍多,患者的死亡率不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进一步上升……这很不寻常。 有两个原因够解释目前的这个情况。一个原因是这种传染病的致死结果还没有彻底展现出来,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对患者造成杀伤。另一个原因则更让人不寒而栗——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可能比之前最严肃的估计更为严重。总致死率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因为确诊的感染人数增幅有限,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数据失真。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第三个导致死亡率快速上升的原因。 医疗挤兑。 大量的患者和疑似患者已经冲垮了云鹤几乎所有的医院。医疗资源空前匮乏,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不管外科内科都押在了第一线上。可现有的医疗资源依旧不够。 如果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是一种具有自限性的疾病,那医疗资源不足所带来的死亡率快速攀升就很容易理解了——撑过一定时间后,病毒总是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所产生的抗体所中和掉。但这个“撑过一定时间”,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没有医生们帮忙,光凭自己“撑过去”,对很多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而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在最严重的结果出现前,他们被收治进了医院。但长期的低血氧症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也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后续的对症治疗也会显得困难重重且效果不佳。 光以北五区的经验来看,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已经达到了接近30%以上。重症患者死亡率至少也在15%左右。这两个数据还随时有可能进一步上升——毕竟出现了好转迹象的患者目前只有两人而已。 现在全国都在支援云鹤,但支援的力度仍然有些不够。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云鹤床位不够是基本操作。不光床位不够,刚刚看手机里的工作群后孙立恩才发现,传染病院的氧气都快不够了。 云鹤市传染病院是一家高级别的专科医院。医院内部采取了中心供氧的方式为病房提供氧气——氧气从医用制氧公司运输到医院内的中心氧站,随后通过中心氧站加压分流,通过预设的管道再向每一个病房提供氧气。 但问题是,从设计之初,医院就没有考虑过同时以最大流量为所有病房的每一个氧气接口提供氧气。而现在被收入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所有病人,都需要吸氧。 昨天晚上负责夜班的李承平在值班群里反复询问了供氧的问题,在后勤部的工作人员表示“氧气管道气压低不是故障,无法排除”的答复后,无奈的开始要求组里的医生们去搬运氧气瓶。 孙立恩所在的第四组有一百多医务工作人员,其中女性占到了接近七成的比例。除了几位科主任是男性,其他的副主任和主治医师中都以女性为主。一个钢制的15升医用氧气罐重量大约21公斤重,而如果是更加常用的,差不多一人高的40升大号医用氧气罐,一个就有55公斤重。 这个重量,让那些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一个个仿佛小炸弹一样浑身是劲的女护士们去干当然不是不行。但……男医生们哪里舍得让那些小姑娘干这个?平时在红区里,忙到脚不沾地的是她们,和病人接触最多的是她们,就连入仓穿防护服,她们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男医生们要大得多。 这两天时间里,好多留着长头发的女医生和护士们,都被带着去理发。护士长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剪去了她们珍爱的长发。 剪头发这档子事情其实还是出于无奈。很多内科和外科的护士平时工作中并没有留短发的要求。只有手术室的护士和传染病科的护士们,才会要求留短发。 长发虽然漂亮,但却很容易在脱下防护服时被污染。而由于北五区无法提供“缓冲区—消毒冲洗区”的配置,因此所有人都需要提前用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然后才能穿上防护服。 留了长发的护士们无法用统一尺寸的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所以……必须剪掉头发。 剪头发的时候,这些当初报名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姑娘们好多都哭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些正当妙龄的小姑娘们?可是哭归哭,舍不得归舍不得,几十个护士们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讨价还价甚至拒绝剪发。大家最多就之后偶尔嘟囔两句,“要是知道要剪头发,还不如在宁远剪好了再来。” 护士长们在听到这种发言之后大多佯装生气的反问一句“嫌我剪头发的技术不好,要不你自己来?”不过最多也就是佯装生气说上两句而已。对于那些“自己确实剪的不好”的同事,护士长们也心里很过意不去。 于是,第四组驻地的酒店走廊里,那些剪了头发的护士门口,偶尔能够发现一两块包装好的巧克力。 微小的幸运在酒店里悄然发生着,护士们互相戴着口罩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互相挤挤眼睛,然后比划出几根手指——这是大家在互相通报今天收到了几块巧克力的“慰问”。 D+3 day(1) “试行的第四版诊疗方案出来了。”孙立恩正在餐厅吃着早饭,李承平教授就端着饭碗做到了他隔壁的桌子上。为了在不违反相关防控条例的情况下和孙立恩说上话,李教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孙主任你看了没有?” “看到工作群上有人发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白粥说道,“不过还没有仔细看,我打算回去之后再看看。” “四版的变化还挺大的。”李教授拉下口罩,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豆浆说道,“咱们一直提倡的关口前移这次也体现了出来——患者无创机械通气两小时没有改善的,就应该考虑直接上有创通气。” “这么激进?”孙立恩听到这个话之后吓了一跳。在北五区,目前的治疗策略是患者使用无创机械通气12小时内,血氧饱和度低于94%考虑气切进行有创机械通气。而第四版直接把条件放宽到了“没有改善就气切”的程度。 “不激进怎么办?”李教授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带队干了几天,最大的感触就是自己以往的经验好像派不上用场,好多患者明明看着体征还不错,结果突然就恶化下去。” “生命体征现在都快做不得数了。”孙立恩也跟着叹气,“黄主任昨天送了一个病人走,据说是个罕见的沉默型低氧血症。” “没听过这个说法。”李教授自己也是干呼吸内科的,他大概琢磨了一下之后问道,“是无症状低氧血?” 孙立恩翻着手机确认了一下之后说道,“好像是。” “有些人天生比较耐受低血氧状态吧?”孙立恩的回答让李教授好奇了起来,在他看来,虽然临床罕见,但能够耐受低氧血症而且还没有症状的患者其实不算太少,“这个沉默型低氧血症是怎么来的?” “黄主任的队上送走了两个患者,全是这样的。”孙立恩答道,“患者血氧饱和度只有80%,但是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甚至还能躺在床上玩手机,意识清楚,也没有什么头晕之类的问题——她们一度以为是监测指脉氧的仪器有问题。” 无症状的低氧血症不是没有,但确实数量很少。以李教授的经验,这样的患者更多的会出现在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低通气综合征上。睡眠期间呼吸暂停,患者的血氧饱和度会下降到60%甚至更低的水平。而在清醒后,有些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回升的也比较慢。但这样的患者除了疲劳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另外一部分则属于有基础病,已经耐受了低血氧情况的——附属医院的住院部里,李教授可是见过不少血氧饱和度只有70%多的患者,仍然能跟没事人一样该说话说话,该玩手机玩手机的。 但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从而出现的这个沉默型低氧血症……还真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例子。一个平时血氧正常的患者,因为感染病毒性肺炎血氧饱和度一路快速下跌,到了80%多仍然没有症状……这说不通。 “李老师,您要是感兴趣的话,我让黄主任把患者的病例发过来?”孙立恩三两口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开始啃起了面包,“黄主任对这个情况还挺重视的,她觉着这种情况也许和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有关系。” “以前从来没听过,来了云鹤一口气遇见两个,有这个猜想不奇怪。”李承平点了点头道,“我回头和黄主任联系一下,问问看能不能搞来病例。” “但愿这种症状不是普遍情况。”李教授停下手里的动作然后皱眉道,“呼吸困难是我们呼吸内科患者来就诊的最常见主诉之一,胸闷气促气喘,严重到了一定程度都会被患者主观认为是呼吸困难……可要是没有呼吸困难,恐怕得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感染了。” 孙立恩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放下手里的面包沉默了一会后摇了摇头,“咱们头疼这个也没用,现在就算是想搞科研也没有用。” 说到科研,李承平教授顿时来了精神,“我听说,小孙你的实验室是咱们全省第一个搞出高精确度PCR试剂盒的?” “主要还是我那个主管比较靠得住。”孙立恩非常老实的回答道,“平时除了下命令和要钱之外,我就跟不存在一样。” “厉害。”李教授直接把孙立恩的老实当成了谦虚,他竖起大拇指感叹道,“你这是有一员福将啊。”他眨了眨眼睛问道,“昨天湘北省卫健委的人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托珠单抗的事儿。” “他们同意了?”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托珠单抗看起来是目前最有希望改善重症患者情况的药物之一。 “报告已经交到国家卫健委了,估计今天就能有批复。我个人觉得通过的可能性很大。”李承平笑眯眯的说道,“托珠单抗是个老药,我们对它的了解算是比较充分的。至少它的药物安全性是得到了认可的——不过,我觉得上级可能不会马上同意开展广泛的临床应用。” “广泛的”三个字点醒了孙立恩,“那……我们可以至少在北五区先搞一下试点研究?” “我反正是支持你的。”李承平点了点头,“老李我现在就一个想法,只要能改善重症患者的情况,干什么都成。反正我是觉着,中药都进了方案,用个托珠单抗也没关系嘛!” 孙立恩对中药的看法更开放一点,“反正我小时候生病也是用过中药注射液的,从小到大谁没喝过中药中成药啊?能有药用给患者,他们心里舒服些,咱们也能感觉好受点。” “难怪宋院长得让你当这个组长,这个思想觉悟就很高嘛!”李教授嘿嘿笑了两声,“我听说,已经有专门搞中医的专家从首都过来了。” “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别让咱们熬中药。”孙立恩对这个消息颇感兴趣,但同时也有些焦虑,“你们昨天都开始搬氧气罐了,要是还得搬中药罐,那咱们可得活活累死。” D+3 day(2) 当人被绝境包围的时候,每一丝希望都会显得极为珍贵。对整个四组来说,现在最让人振奋的消息就是援军的抵达。 来自首都的上百名医护人员和专家入驻金银潭,整建制接管了ICU部门。他们集体接管了传染病医院的一百零六张ICU床位。与此同时,来自沪市湘南等地的专业医疗力量也正在朝着云鹤市传染病院集结,医疗力量正在向战况最严峻的阵地上集结着。 第四组也有一百多位医务工作人员,但北五区目前只有四十八张床位。在得知有至原来了之后,李承平教授有些担心的问道,“咱们不会还要再加床,或者增大接管病区吧?” “人家是从首都和沪市来的专家。”在这种事情上,孙立恩可一点都没有“争强好胜”的想法。“现在咱们三班倒,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北五区现在管道里的氧气压力都不够用,防护设备也不够多,哪里还有条件多收病人?” “你自己没这个想法,可地方上的情况还是很紧张的。”李承平教授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能把整个五楼打通,南北两个病区一起收治病人,难度应该不是太大。” “这个想法不是不行,但现在还没有条件。”孙立恩摇了摇头,“咱们这次过来的人手不太够——医生够多但是护士人数不足,平均下来每个护士需要照顾四名患者。这个比例在其他医院也许还可以接受,但是在处理危重症的情况下人手就太紧张了。” “得跟老家那边沟通一下。”眼见孙立恩非常上道,李承平顿时就放心了许多。他最担心的就是孙立恩这种作为领队的年轻人拿捏不清楚情况。 大家都是来云鹤为这里的老百姓拼命的,但拼命,也得讲究个现实情况。把这一百多号人撒胡椒面似的扔上去,一口气收个两三百号病人当然不是不行。可收了之后呢?他们有人手有精力有设备,去为这两三百号患者提供有效的医疗服务么? 豁出去了拼一把,不是不行。李承平自己都有这个决心。但不怕死,不意味着对这种无谓的牺牲不会有反感。用李承平自己的话来说,要死也得死的有点价值。至少把他填进坑里的时候,要能送一个人出坑。这才算是对得起党和国家对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对得起国家培养他而投入的这么多资源。 而且在整个医疗队都填进去之前,最好先把他李承平填在最下面。其他的队员年龄都不大,好多人甚至比他女儿岁数还小些。让这些小年轻跟着自己往坑里填,李承平于心不忍。要是真有这种情况,还不如先把他垫进去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李老师,您赶紧去休息吧。”孙立恩这边吃完了早饭,结果被李承平拉着半天挪不动地方,他只能劝这个刚刚上了一个通宵夜班的老头赶紧回去休息,顺便放自己一条生路,“我这等会还有会呢。” “马上就完事儿。”李承平点了点头,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还有个事儿我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这边能凑个ECMO团队是吧?我看抢一床已经上了ECMO了。” “能。”孙立恩点了点头,“ECMO主任是江言明医生,整个操作团队都有——不过他能使用多少种设备我就不知道了。” 李承平会突然问到ECMO 团队的事情,那就有很大概率他能联系到其他的ECMO机器。对于一家大型综合三甲医院来说,有个两三台ECMO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要单独聘请ECMO主任来医院任职却很不可能——毕竟对医院来说,买几台新的设备要比设立几个新岗位容易太多。 这也就导致很多医院里,操作ECMO的医生成了最紧缺的资源。而这样的资源,只能通过对本院医生进行培训的方式进行弥补。重症医学科或者心外科的,最年轻有为的医生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责——成为ECMO主任,并且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带领ECMO团队完成治疗。 但,这样的医生毕竟是少数。他们身上往往需要肩负一个科室发展的希望和未来。这样的医生都是宝贝,医院领导再怎么豁得出去,也舍不得把他们放在第一梯队送到云鹤来。 孙立恩原本也是这个待遇,不过在他的“据理力争”下,宋文最后还是决定放人。全国奔赴云鹤的医疗队中,孙立恩是年纪最小的科主任。 “我跟几个老朋友联系了一下,他们能从云鹤市中心院区那边,给我们支援一台ECMO过来。”果然,李承平向孙立恩转达了一个好消息,“只不过,他们的ECMO团队过不来,人手实在是太紧张了。” “您把他们能够提供的ECMO型号发给我一下。”孙立恩顿时也来了精神,再来一台ECMO,意味着又有一个患者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可能,“我现在就和江医生那边联系,咱们尽快对接上!” · · · 会议是医生临床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而在云鹤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各种会议就成了来支援的医生们和本地有关部门沟通的最直接方式。 今天的会议刚开始,就热闹的仿佛变成了群架开始前的最后几秒。除了部队所属的三支医疗队以外,其他省市的医疗队负责人全部齐聚一堂开始吵架。 吵架的核心内容有两点,对患者的治疗方法和物资紧缺。 治疗方法上,医疗队之间的争论方向主要集中在“激素用量”和“广谱抗菌药物在什么情况下使用”这两点上。一群“文质彬彬”的主任乃至院长们一开始都还挺有礼貌,在反对另一方的治疗意见之前还能多少给人家找找台阶和借口。结果你来我往几个来回之后,大家的火气都蹭蹭往上窜。对治疗方案的意见分歧也从批评对方不够理智,升级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我反正是不知道你们湘南的医生都是什么毛病,炎症风暴严重到这种地步,还死抱着书本上的剂量不敢动!”来自沪市的医生首先开炮,“不让大剂量使用激素,是为了减少滥用激素导致的股骨头坏死和医源性库欣综合征,你们倒好,直接把人拖死了就不怕副作用了是吧?” 湘南的医生当时就拍起了桌子,“我们有毛病?你们沪市的医生才是一个个病得不轻!体重五十二公斤的患者,IL-6(白介素-6)才147皮克,你们给甲泼尼龙给到一天150毫克?!你们是打算以后给自家医院的关节外科多捞些生意?” “放你娘的屁!”沪市医疗队的领队怒道,“你们就认识一个白介素?患者的TNFα都飙到11了,你们眉毛底下两个窟窿眼是出气用的?” 眼看吵架越发激烈,甚至有从人身攻击升级到物理层面人身攻击的嫌疑。几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连忙下来劝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鹤本地医疗系统也是这么个风格,他们劝架的样子看起来倒是熟练的不行。 三言两语劝好了两个准备打架的负责同志后,为了转换一下现场气氛,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把孙立恩给拉了出来。 “孙主任,您之前打上去的报告有批复了。”那位工作人员对孙立恩道,“省卫健委的回复是,同意试行临床试验,但需要你们提供所有的治疗过程记录和相关数据。” D+3 day(3) “提供数据?这个没问题。”孙立恩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他要的只是一个对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许可,只要有了许可,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靠一靠。反正他也没打算凭借这个治疗再发什么文章,所以对数据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倒不如说,孙立恩甚至希望这个治疗数据能够每天都进行公开——这样就能够更早的让其他医生们意识到对免疫系统进行精确控制的重要性。 对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免疫系统进行调节,是一门比普通免疫调节严谨的多也复杂的多的“艺术”。在没有有效抗病毒药物的前提条件下,要让患者康复,就必须依赖于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反应。只有免疫系统识别到了病毒,并且产生出足够的中和抗体,才有可能从人体中把这些病毒清除出去。 只有免疫系统足够强大,才能赶在病毒对人体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前生成足够多的中和抗体。但强大的免疫系统,会为了控制病毒感染细胞的速度而不停的杀死肺上皮细胞。 而通过激素全面抑制免疫系统,则可能导致患者的免疫系统生成中和抗体缓慢。而这样的结果就是在生成足够多的抗体之前,人体就会因为大面积的肺部上皮细胞以及其他含有ace2受体的细胞被感染,从而出现严重器官损伤乃至死亡。 而如果免疫系统的反应刚刚好呢?病毒的感染是从下呼吸道开始的,是从肺部边缘开始的。作为病毒性感染,它的性质更接近于间质性肺炎。而这样的肺炎感染二氧化碳潴留情况较轻,缺乏二氧化碳浓度提升的警告,外周化学感受器和中枢化学感受器难以对此做出反应,自发增强呼吸。 这样的最坏结果……就是黄文慧主任在临床中发现的“沉默型吸氧血症”。 要让表现出症状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活下去,就必须对他们进行生命支持。早期吸氧、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后期维持生命体征。只有做到千人千策,对每一个患者都精确识别、精确治疗,才有可能提高总体治愈率,让更多的患者扛过去。 孙立恩提议的“使用托珠单抗”,就是对中期调节免疫系统反应的一个新的尝试。他希望通过使用这种药物,减弱免疫系统对细胞的杀灭作用,阻断细胞风暴,同时维持抗体生成速度。 但有没有效果,能不能达到自己和帕斯卡尔博士的预期……这很难说。 “我还有一个建议。”孙立恩沉默了一会之后,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说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尽快开展对病亡患者的遗体解剖工作。” 这个提议在现场引发了一阵沉默。 “这种事情我们早就建议过了。”一旁的沪市领队叹了口气,“可是突遭大疫,离世的患者又绝大多数是老人。要动员家属在这过年的时候同意解剖……难度太大了。” “更主要的是,现在动员解剖,可能会让一些家属有些不太好的想法。”湘南的领队补充道,“他们大部分都情绪波动的很剧烈,突然封城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动员他们同意做解剖,怕是人家会觉着我们是故意把人治死的……孙主任你最近没怎么上网吧?” “没有。”孙立恩对这个提问有些诧异,“网上……出什么事了么?” “妖魔鬼怪全都出来咯。”湘南队的领队摇头道,“我们队伍里有几个喜欢上网的年轻伢子,这几天情绪特别不好。一问才知道,被网上的那些妖魔鬼怪骂的饭都吃不下。” 舆论上的事情,孙立恩不太懂。不过在这种风向明显有问题的时候,确实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多加小心。 “舆论的事情,我搞不懂。”孙立恩摇了摇头,决定还是遵从以前的工作原则——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这种事情请有关部门注意就是了,我们该提的建议还是要提,一定要尽快开始对死者遗体进行解剖和病理学检查。这对指明之后的研究方向和治疗方向都很重要。” · · ·· 有些事情,明明是应该马上去做的。但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却需要调整一下实施的时间节点。这种反直觉的事情在很多领域都有,“为了让人体免疫系统更好的生成中和抗体以对抗病毒,需要对免疫系统进行抑制”就是这种事情的具体实例。 在这个社会运行的过程中,类似的情况也有很多。但……说服几百万上千万人的难度,远比说服两三个患者家属的难度更大。有关部门在执行相关决策的时候,所面临的阻力、风险和挑战绝不是孙立恩能够体会的到的。 一座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一声令下全部封锁。这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和决断力,又要面临多少困难和挑战,可想而知。 “各位领导反应的问题,我们一定会尽快去协调。”会议结束前,云鹤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努力让自己疲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的联系电话你们也都有,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和对接给各位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联系——直接给我打电话也是可以的。” “化学工业用的防护服不是不能用,至少我们现在能够提供给大家的防护服还是符合相关防护标准的。”卫健委的这位负责同志最后很抱歉的说道,“全国各地的捐赠正在向云鹤集结,物资调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解决。在紧缺缓解之前,请大家稍微忍耐一下。” 卫健委协调来的工业用防护服其实直接摸起来感觉和医用防护服差别不大。但比起医用防护服,少了一条用于防止液体喷溅渗入拉链的不干胶粘贴条。 孙立恩个人还是比较乐观的——没有不干胶粘贴条,那就自己用胶带贴上。反正没有鞋套,医生们不是也用着垃圾袋扛过来了嘛。 有状态栏帮忙,孙立恩在防止院感方面能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通过这几年对状态栏的应用,孙立恩自己总结出了一套利用状态栏判断个人防护的办法。如果他自己穿的防护服级别够,那在进入红区之后状态栏的提醒一般就是横幅式的那种——集中在视线的上方和右侧。 如果防护级别不够,或者他自己摘了口罩。那么状态栏的高致病警告就会铺天盖地的甩在他脸上,甚至严重到会影响他视线的地步。除非孙立恩主动关闭状态栏,否则警告会一直出现。 工业防护服加医用垃圾袋的组合能不能挡得住新型冠状病毒,光靠数据不太好判断,不过孙立恩自己穿上防护服去红区浪一圈就知道了。 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也就到明天全部耗光。孙立恩决定今天晚上,他自己先穿上工业防护服进去看看。 D+3 day(4) 按照排班表,孙立恩今天应该带组上早班的。但因为中午要参加会议,所以他临时和吕志民主任调了个班。26号干了一整个白班的吕主任今天将要带着整个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再坚守一个白班。 而孙立恩则要和吕志民的小组合作,跟来自第一中心医院的内分泌科蒋庆敏主任、消化内科的唐国志主任,第二中心医院的神内科龙长胜主任,以及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血液内科孟宏祥主任一起上一整个夜班。 四名副主任,三名主治医生,加上一个孙立恩。八个医生和二十七名护士来照顾四十八名患者,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紧缺。但孙立恩却心情放松了不少。 来到云鹤的第四天,他终于拿到了两样可能有效的武器——刚刚获得批准进行小规模临床试验观察效果的托珠单抗是一样,而另一样武器则更为宝贵。 张智甫教授下午两点给孙立恩打了电话,通报了一下这份特殊武器的抵达。 “血液中心那边,送来了800ml的康复者血浆。”电话里,张智甫教授的兴奋溢于言表。“我给你们北五区留了200的血浆,ab型rh阳性的。” 康复者血浆疗法是指南中针对重型和危重型患者的一项推荐疗法。这一经验得到了非典时期的验证,同时也符合大多数研究者对于人体免疫和感染机制研究的结果。 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血浆疗法是否有效还不好说。但其已知和潜在的好处要远超潜在和已知的风险。再加上张智甫教授特意提到的ab型血浆,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了不少底气。 血浆输注也需要查对血型,但和红细胞不一样的是,ab型血浆在免疫上才是最理想的那一种。 理论上,o型洗涤红细胞加ab型血浆所调配出的“调配血液”是仅次于rh阴性o型血全血的理想输注血。在确定患者rh配型符合之后,不含有a、b凝集原的o型洗涤红细胞和不含有a、b凝集素的ab型血浆能够避免所有的急性溶血性输血反应。 换言之,这200ml的ab型rh阳性康复者血浆,可以给所有非rh阴性血患者输入。而这些血浆中所含有的中和抗体,能够帮助患者产生被动免疫,快速减少身体内的病毒数量。 这是目前,医生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抗病毒治疗手段。 “太好了。”孙立恩高兴的差点跳起来,然后那股子深深刻在dna里的挖墙脚的劲头就又窜了出来,“可是……张老师,我们这个病区四十八个病人呢。200ml的血清不够用啊。” “你少来这套!”张智甫顿时不乐意了,“我这特意给你留的血浆,你要嫌不够,那干脆别用了——其他科室也缺呢!” 全云鹤市目前治愈出院的患者不到80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或者患有基础病的患者。而采血浆需要献浆者身体健康,年满18岁,原则上不超过55岁,男性体重不低于50公斤,女性体重不低于45公斤。 年龄、体重、以及“身体健康”这三个筛选标准,基本上就把已经康复的患者给筛了个干净。而自愿原则又把剩下的人筛到了个位数。 刚刚从死神手里逃出生天的人里,很多都会对消毒水和白大褂产生心理应激。他们恨不得就此永远原理医院,离针头和医生越远越好。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非常自然,也怪不得他们。 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有两名康复者决定捐献血浆,简直就是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根据以前的sars经验,一个康复者所捐献的血浆,最少可以供两到三人使用。 孙立恩手头的康复者血浆,最少可以把一个重症患者重新拉回来——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我现在就进舱,安排他们对患者情况进行分析。”有了好消息的孙立恩感觉自己干活的劲头都足了不少,“张老师,200的康复血浆真的不够用,您多费心,多想想办法,动员一下那些康复患者嘛。” “康复患者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年龄合适的,我上哪儿给你再变几个去?”张智甫被孙立恩的这副无赖样子给逗笑了,“康复患者里倒是有几个老党员,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说要献血。可这些人里,要么老太太八十来岁,体重四十四公斤,要么老汉有癌症,这些康复者的血浆我敢采,你敢用么?” “总之,您多费心。”孙立恩才不会傻到和张智甫正面硬扛,一个合格的刘堂春的学生,不光要向狐狸学习狡猾,还得向泥鳅学习滑不留手的本事。“我这马上到了,先挂了哈。” · · · 穿好了工业用防护服,又用胶带扎住了袖口、裤腿和所有的拉链。孙立恩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往红区的大门。 李承平和其他上小夜班的同志们正在集合准备交接早会,看到孙立恩等人进来之后,李承平教授先愣了一下,确定胸口上写的是“孙立恩”三个字,然后才压低对孙立恩问道,“你怎么穿这种防护服就进来了?” “医用的数量不够,我先穿工业的试一试。”孙立恩回答的时候稍微有些气喘,这种工业化防护服穿起来虽然和普通医用防护服差不多,但粘贴胶带的时候还是有些费劲。而孙立恩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贴好所有的胶带,然后再戴口罩。 带着两层口罩弯腰到处贴胶带,这个动作对氧气的消耗可比他预想的高了太多。 “你这……没事儿吧?”看见孙立恩穿着工业防护服气喘吁吁的样子,李承平教授先紧张了一下,然后才琢磨过来,估计是孙立恩这小子对工业防护服的效果也有些心里没谱,这才紧张的有些喘罢了。至少还远没有到呼吸过速的地步。 带着两层口罩,呼吸过速对人体造成的影响远比平时更小——口罩实际上增加了人体的解剖无效腔长度,呼吸过速并不容易造成体内二氧化碳浓度下降。 “没事没事。”孙立恩赶紧抬起了身子,在红区里保证自己健康正常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原则——如果同事们觉得你身体有问题,轻则把人拽出红区报销一套防护服;重则就地解除防护开始抢救,结果就是极大概率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所以,医疗组里有个明文规定:一旦觉得自己身体不适,那就应该马上离开红区,进入黄区然后寻求值班同事们的帮助。 报销一套防护服,这个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要让一位来云鹤第一线拼命的医护人员感染新型冠状病毒,那就是无法容忍的损失。 陈书记可是再三叮嘱了,要把宋安省的宝贝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的。 “我没问题,就是一开始有点憋。”孙立恩解释了一下自己气喘吁吁的原因之后,向李承平转达了张智甫教授的好消息,“咱们有200ml的康复者血浆可以用。” “怎么没多弄点?”出身宁远医学院的李承平教授和孙立恩一个毛病,“200够给谁用的?” “现在符合条件的康复者就俩人,一共搞了800回来。”孙立恩解释道,“李教授你这也太黒了,好不容易治好这么几个人,你就打算把人抽干了啊?” D+3 day(5) 康复者血浆,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当然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康复患者人数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他们就算彻底康复出院了,血浆也是不能采集的。 更麻烦的是,试行第三版中就已经规定,那些已经没有了上呼吸道症状同时肺部病变被大幅吸收的患者们现在并不能直接被视为临床康复。他们还需要接受至少两次核酸检测,同时两次核酸检测的日期需要间隔至少一天。 这样的规定自然是为了防止没有彻底转阴的患者被当成痊愈放出医院,并且造成新的传播。但同样也在客观上减少了康复患者的数量。 康复者血浆……现在是真的很难搞。 “张院长今天安排了两个冰柜上来。”听完了孙立恩毫无新意的解释之后,李承平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出言嘲讽。他只是指着红区办公室的方向说道,“我听张院长说,这里面给你放了十二万的药。” “好的好的。”孙立恩大喜过望,他一把拽住准备出舱的李承平教授,“李老师,这次您可真的得给小孙我帮个忙。” “干啥?”李承平本能的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是孙立恩这个小年轻……逮老师傅实在是太有手段了些,他就说了一句话,就让李承平停止了溜走的尝试。 “我这边跟卫健委递了报告,要对一些患者试用托珠单抗来遏制免疫风暴。”孙立恩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这个患者的选择上,我有点心里没底,想请李老师您给参谋参谋。” · · · 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教师老医生们而言,工作的意义早就已经超越了他们那点工资水平。上了年纪还在一线干临床,并且会在危难之时不计个人得失来云鹤当“救火队员”的医生们,主要还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 如果能在实现个人价值的路上,顺便在医学史上留下一个名字,那就更好了。哪怕这个名字的标注可能只是某篇论文上的“致谢”,那也不错。 李承平被孙立恩一句话就给套了下来。而作为干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的老呼吸内科医生,李教授自己最看重的就是“认真”。搞学术要认真,搞教学要认真,搞临床工作更要认真。对每一个病人都详细了解,这是他给自己订下的工作原则。 这样的工作态度,给老李同志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和工作压力。不过好在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不让他看病人病例,他反而心里不痛快。 用宁远医学院呼吸内科教研室的研究生们的话来说,李老师就是个脾气特别倔的怪老头。平时倒是笑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心态年轻不说,人也喜欢和小年轻们往一起凑。可一到了和专业有关的领域,李老师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凶猛的老头子。老头提问的时候,三句话之内学生只要能被他给问住了,那老李同志就恨不得呲着个牙把学生给活啃了。 这样的人,被孙立恩忽悠住了之后,就成了最好的参谋——他对于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了如指掌,四十八个患者中谁最近的情况快速恶化,谁的情况逐渐稳定,李承平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建议,给抢三床,抢六床,11床,35床用托珠单抗,并且考虑对他们其中一人合并使用康复血清。”李承平在考虑了几秒钟之后说道,“托珠单抗是特异性的白介素-6(IL-6)受体单克隆抗体,它对于白介素-6引起的免疫风暴应该有非常好的阻断效果。所以,首先应该考虑对那些近期出现明显白介素-6上升的患者使用。” 不对已经维持很久高水平白介素-6患者使用托珠单抗的原因很简单,人体诱发免疫风暴需要有一个过程。一般认为,白介素-6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免疫风暴诱导介质,但组成免疫风暴这股邪风的可不止是一个白介素-6这么简单。人体内的多种免疫细胞都会被卷进来,一股脑的成为这场风暴的组成部分。 换言之,在患者刚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过程中,使用托珠单抗的效果应该会比较好。而对还没有出现白介素-6升高的患者,使用托珠单抗应该也能有一定的预防效果。 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免疫风暴的病人,使用托珠单抗似乎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毕竟从机制上来看,这个时候要遏制免疫风暴,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血浆置换和大剂量激素冲击。而不是试图依靠托珠单抗来阻断引发免疫风暴的一个重要诱导介质。 “要给其他重病人同情性用药也不是不行。”似乎是因为从孙立恩的眼睛里看出了犹豫,李承平教授补充道,“不过,我个人建议还是先对其他患者用药看看效果再说。至少11床和35床目前的情况都不是太好,我看随时有转到重症去的可能。” “明白了。”和李承平讨论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去跟患者……还有患者家属沟通一下,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我就马上开始着手治疗。” 作为一种创新性的超范围用药,为了阻断免疫风暴而使用托珠单抗是一种有一定风险的治疗方案。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孙立恩和所有来支援的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理论上都算是违纪异地执业。说白了,以前的有关法规在现在的云鹤基本都是半失效的状态。 但孙立恩坚持认为,使用这种疗法,至少要先告知患者和家属,并且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 看似繁琐的规章制度,不光是用来保护患者权益的。同时,它们也是保护医生们的一道重要防线。 哪怕是打着“为了拯救患者生命”的旗号,也得尊重患者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在临床工作中,这个权利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患者能不能决定自己采用何种治疗方案。 比如,拒绝使用托珠单抗。 D+3 day(6) 最让孙立恩诧异又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了。 11床的患者拒绝使用托珠单抗。并且要求孙立恩停止对他的一切治疗。 至于为什么……这位今年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只字不提。 “要不是我得了这个病不能出院,我都想直接出院回家去算哒。”被孙立恩反复询问后,大哥的态度更加强硬了,“你们这些年轻医生问这些干莫子,我就不治了,这张床你们还能再收其他人嘛!” “你这个话就说的我恼火的很。”在云鹤呆了几天,孙立恩也迅速学会了好几句云鹤话,现在就派上了用场。“我们一百多号人,年都不过了,从千把公里外的地方赶到云鹤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自己不治的?” “你把我治好了做莫子?我求你治咯?”大哥的态度仍然强硬,但眼圈却突然红了起来。“你们不过年,我们过年了?!戳你咩,我爸死咯,我妈也死咯,我年初才买了个大房子,说要一家人住到一起过个年……”说到这里,大哥已经泣不成声,“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开车,一年回不到家两三次。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就想把爹妈请回家尽孝。结果……结果二老没住两天就都得了这个鬼病……”大哥猛地伸手朝着自己的脸上扇去,一巴掌之后似乎还没解恨,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我这个傻逼!我怎么就这么贱,他们要不住过来就不会得这个病……” 反应过来了的孙立恩一个飞扑,然后死死搂住了大哥的手,两只脚挣扎了半天才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可经过这么一阵折腾,这位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顿时从95%跌落到了80%左右。孙立恩明显看到了他激动泛红的脸色瞬间紫了下去。 “护士!”孙立恩扭头大喊一声,然后快速冲到一旁的抢救车里,找出了一支地西泮,打开药物后,把一整支都通过大哥的静脉通道注射了进去。 这位大哥很明显是因为情绪激动而且动作过猛,从而导致的机体耗氧量突然上升。而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这必然会让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再跳的更快一些。 这种情况下心率再快一点……后果可能就是致命的。在北五区的这几天,孙立恩已经见过了好多这样的病人。不管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情况而心率上升——是缺氧也好是激动也好,甚至哪怕是翻身的姿势稍微有些不对——结果就往往是致命的心脏骤停。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阻断大哥的这些高耗氧活动。让他的消耗降低下来,减少对循环系统的压榨。 原本是吕志民这一组的护士很快就冲了进来,然后直接开始调整起了这位大哥的氧气流量。 “医生,氧流量已经到最大了。”过了几秒钟之后,护士对孙立恩汇报道,“要上正压么?” 鼻导管的氧流量补给最大速度是每分钟6升。鼻导管吸氧能装设的加温加湿的设备,最大流量也就只能满足到这个级别。如果要对患者给与更多的氧气,就只能换用更高级别的设备。 比如正压机械通气,或者更高级别的有创通气,都能够为患者提供更多的氧气供应。 使用了地西泮后,这位大哥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了下来。毕竟还在壮年期,他的耐受力还是要比那些六七十岁的患者强得多。孙立恩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观察起了这位名叫钱国建的44岁中年男人的状态栏。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一条当然是有的,而且目前字迹非常清晰,完全没有褪色消失的迹象。 但比较让孙立恩在意的,是目前持续时间最短的一个新发项目“痰栓”。这个项目目前持续了五分二十七秒。 如果算上孙立恩刚刚进来和大哥沟通治疗项目,再加上地西泮静脉注射起效的这段时间……差不多应该是刚刚好。换言之,在大哥抽自己耳光的时候,这个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的痰栓就形成并且堵塞了他的一部分支气管。 “给他先上正压。”孙立恩考虑一下,决定请呼吸内科的主治过来看看。状态栏提示的项目一般都还是比较重要的那种,这枚痰栓的位置和尺寸可能还不小。通过支气管镜把痰栓取出来,也许能让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重新爬上来。 “这个患者刚才是不是喊着要拒绝治疗?”一旁的护士有些担心的问道,“他拒绝治疗,咱们用正压是不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立恩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护士,然后笑道,“你没见过缺氧性脑病吧?他刚才的血氧饱和度那么低,意识是有障碍的——他说的话你听听就完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孙立恩刚才可没工夫去观察钱国建头顶上的状态栏。而在纠正了高耗氧状态之后,就算有缺氧性脑病,状态栏恐怕也是显示不出来的。 但现在孙立恩只能这么说,没办法,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接受钱建国自己放弃治疗。于公,对于这些烈性传染病患者,就算对方要求出院,在治好之前,传染病防治法和新型冠状病毒诊疗指南也不可能允许。 而于私……现在的每一个床位都是稀缺资源。在北五区接受一天治疗,就会有上百位医护人员为之付出努力。这么多人的心血换来的结果,现在你说不治就不治了? 否决掉了患者的个人要求后,孙立恩转身出了病房,然后找起了11床的家属联系方式。爸妈没有了,老婆孩子总有吧?打个电话过去要授权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父母不在了当然是人间惨事,可你自己不也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这就要死要活的,那她们怎么办? 孙立恩越想越觉得,钱大哥大概真的是发了缺氧性脑病,要不然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钱国建的家属是吧?”拨通了记录上留存的号码之后,孙立恩对着电话说道,“我是孙立恩,是钱国建的主管医生,他现在情况还不错,我打电话过来是有其他事儿要跟您说一下。” D+3 day(7) 和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要提前说明白“他现在情况还不错”,这是孙立恩这段时间在北五区工作时养成的一个新习惯。 没办法,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家属们大多情绪都紧张的不得了。要是不提前解释一下就打电话过去,对面的家属绝大多数都会直接把这个电话当成报丧的通知。 然后孙立恩就得戴着口罩,隔着电话拼命安抚对面的情绪。这电话一打就是好几十分钟起步,不光浪费时间而且还浪费力气。 为了节约时间,孙立恩现在打电话就开门见山,力求彻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哦哦,孙医生您好。”电话那头明显有一个情绪波动,而且是明显还没来得及伤心就被打住的那种,“有……有什么事儿啊?” “您是钱国建的爱人是吧?”孙立恩再次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说道,“经过上级研究,我们决定对患者进行一种实验性疗法。通过托珠单抗来阻止患者体内即将发生的免疫风暴。这种药物本身是个拿来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老药,安全性之类的还是比较靠得住的。但由于是应用给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所以属于超范围用药,这个我们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 “医生,我是文科生,您说的这个内容我听的不是很懂。”电话那头的女人说道,“老钱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么?” “目前还算稳定,但是有往坏了转变的倾向。”孙立恩挠了挠自己的大腿——他本来是想挠头的,“他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让他平静下来配合治疗,我们刚刚给他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现在看起来情况还好,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 孙立恩的话很诚恳,按照现在重症患者迅速转为危重症,甚至一插管就心脏停跳的这股子“邪风”,他真的不敢保证在几个小时之后,钱国建还能是现在这个状态。哪怕有状态栏,他也没办法预知到病情的走向。状态栏最多是个提醒,提醒的还是过去和现在已经发生过的事儿。预知未来这么高级的功能,状态栏是真的提供不了。 不过,状态栏提供不了,医生们却能够凭借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根据现有情况判断,钱国建绝对属于高危风险人群。 他去年才被诊断为高血压三级极高危,有超过十年的吸烟史,再加上他是男性——这就让钱国建的风险升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新型冠状病毒会攻击控制降低血压的含有AEC2受体的细胞,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合并有高血压的概率极大。这样的高血压合并上患者原发的高血压,那基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而他昨天入院到今天为止,他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在一天之内从35飙升到了77。同时,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已经跌破了0.7,并且还在下降中。最近一次查血是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已经下降到了0.67的水平上。 凭经验,钱建国的情况很危险。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恶化速度极快,经常是发病后十几天都维持在一个差不多的状态——人不舒服,血氧水平比较低,血压高心率高,但总体来说并不怎么危险。 而一旦患者出现了一次需要抢救的紧急情况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开始急转直下。然后开始陷入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以及更致命的全身器官损伤中。 如果今天这位大哥没有突然给自己一耳光,或许他的情况还能再观察两天看看。可经过一次折腾后,孙立恩实在是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忧。再这么持续下去,谁知道ARDS和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哪个会先要了钱国建的命呢? “刚才我也说了,我是个文科生,医学上的问题我不懂。”电话那头钱国建的夫人平静的问道,“以孙医生您的判断,现在给他上这种老药新用的单抗,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利大于弊对吧?” “是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点着头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您一下,我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了解还不够多。虽然现在有一些证据表明控制患者的白介素-6水平有一定益处,但是这个益处对于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而言,不见得就是最立竿见影的那种……”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钱国建的妻子非常冷静的说道,“我同意给老钱用药,您现在是需要我过去签字么?” “这边您应该是进不来,我这里已经给手机通话做过录音了。”孙立恩沉声道,“您确定同意是吧?” “是的,我同意对钱国建使用这种单抗。”钱国建的妻子顿了几秒后说道,“孙医生,我的孩子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经没有了外婆、爷爷和奶奶。她现在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我最近也在发烧……孙医生,我不敢想如果在过些天,我女儿发现自己连父母都没了会是什么样子。” 孙立恩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发紧。 “我刚刚接到了社区的电话,他们要来给我做核酸。”这个女人的声音依然非常的冷静且镇定,仿佛她正在谈论的是今天的菜价,“我担心自己过两天就没有机会接电话了——孙医生,这段通话还在录音吧?” “是的……”孙立恩艰难的回答道。 “我授权您为我丈夫做任何类型的检查、治疗甚至手术。只要您认为有需要,我全部授权。”说到这里,这个仿佛什么都不怕的女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些发抖,“我只求您救救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九岁,一个月之内连父母都去世的这种打击……她承受不住的……”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已经开始了哽咽。 “我不怕死,我只怕她以后没人照顾……”在提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这位无所畏惧的母亲突然变成了最胆小的孩子,她的哽咽逐渐变成了哭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孙立恩捏着电话的手逐渐变紧,然后慢慢松开。他安慰了几句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后沉声道,“请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救治钱国建的。” 作为一个医生,孙立恩现在能够给到患者家属的安慰少的可怜,但他仍然在努力安慰着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同胞,“我们现在对这种病毒的了解正在逐步加深,很多现在没有办法处理的症状,可能一两周之后就能有更好的方案。我们现在准备给钱国建用的药,就是用来帮助他度过这几周的——他还有希望,您千万不要绝望,还没有到该绝望的时候!” “我们一定尽全力去救治他,您也一定要坚持下去。”孙立恩在电话这头认真道,“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失去妈妈。我们全体医务人员都会拼尽全力,也请您再坚持一下!” 挂掉电话,孙立恩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自从来到云鹤之后,除了感觉到疲劳以外,孙立恩最主要的感受就是沮丧和负能量——这么多重病人,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被抢救回来,这对每一个医生的积极性和自信是巨大的打击。虽然仍然努力在工作着,但孙立恩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好。 每天穿上防护服,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在例行公事似的在对这些患者进行临终关怀,而非积极治疗。虽然他确实也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但感觉上就像是在临终关怀似的。 但现在,孙立恩却仿佛突然从这个梦魇中清醒了过来似的。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对患者和患者家属有多么重要。 他在为一个无所畏惧的母亲救治自己的爱人,在为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拯救她的父亲。 他和这支医疗队来到云鹤,是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是为了拯救一个又一个人的家人、爱人、亲人。 孙立恩猛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手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健康所系,生命之托,怎敢不尽心尽力? “给11床做胸部B超,看一下水肿面积。”孙立恩快步走出办公室,他要和这个该死的病毒再正面较量一场,“把患者的出入量统计一下,推CRRT过来!”他顿了顿继续道,“给11床开400mg托珠单抗,100毫升生理盐水稀释后静脉滴注——滴注时间控制到一小时以上。” “孙医生,家属同意了是吧?”内分泌科的蒋庆敏主任凑了过来,他看着孙立恩道,“给这么大剂量的托珠单抗……会不会有点太激进了?” 孙立恩决定用400mg托珠单抗的剂量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第一,托珠单抗建议单次注射的上限剂量是800mg;第二,钱国建的中性粒细胞比例指标不太好,目前在55%左右,这也符合降低托珠单抗使用剂量的指标。正因为如此,孙立恩才决定使用400mg托珠单抗,而不是按照钱国建75公斤的体重,每公斤给与8mg也就是合计600mg托珠单抗。 一般来说,患者体内的IL-6上升会快速刺激中性粒细胞从骨髓内释放出来。大量的中性粒细胞会造成免疫风暴,但另一方面也能减少患者院内感染和感染机会致病菌的风险。 而使用了托珠单抗后,IL-6的上升会被马上遏制,但这也就意味着钱国建感染的风险会进一步上升。 严重感染是使用托珠单抗的绝对禁忌,因此蒋主任才会有这么一问——北五区是传统的传染病区改造而来。这里的消杀工作进行困难且效果不佳,患者的中性粒细胞比例只有55%,之后再用托珠单抗,他感染的风险会很大。 “蒋主任,我觉得400mg的用法没有什么问题。”孙立恩摇了摇头道,“只有活人才用担心被感染的问题,炎症风暴一旦起来,用药就没用了。” “我明白这个道理。”蒋主任在表示同意的同时,依旧坚持己见,“但这个剂量的风险太大——他又不是一个人在洁净室里接受治疗。至少要给他加些丙球吧?” “那就再加丙球……加到一天20克。”孙立恩沉吟片刻后决定道,“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一起上,务必要把他的免疫风暴给我压回去!” D+3 day(8)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孙立恩从一开始每隔三十秒就看一次患者生命体征,到每隔五分钟看一次,再到半小时看一次。频率逐渐下降,精神逐渐萎靡。 没办法,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累人了。虽然还有一股子狠劲在支撑着他继续关注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但他确实感觉有点坚持不住了。 时间已经到了28日凌晨四点,这个时间段是人们一天之中最困的时候。其他医生们有些扛不住的,就这么穿着防护服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而孙立恩决定再挺一挺看看——呼吸不通畅的时候睡觉,一觉睡醒不光不会觉着神清气爽,甚至还可能会更累更困。 当然,对绝大多数医生们来说,实在扛不住了睡觉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天塌下来也有科主任顶着。孙立恩自己也鼓励其他医生护士们赶紧休息——虽然他们对于治疗方案的调整或者研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平常照顾患者、执行治疗方案、记录患者对治疗的反应等等繁复而不可或缺的工作都是由他们一手操办的。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他们都很辛苦——甚至比孙立恩更辛苦。 吕主任和李教授两个人由于上了年纪,一般会在外面的黄区值班室坐诊。他们凭着外面的监控和生命监护仪数据,通过对讲机遥控指挥着红区里的同事们展开救治工作。而孙立恩……一方面因为年轻身体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状态栏的工作要求,所以他是唯一一个一直泡在红区里的三线医生。 直接进入一线现场总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正在进行的支气管镜冲洗,孙立恩就从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般来说,支气管镜冲洗出来的,主要是些非常粘稠的痰液或者血块。但是……从潘大姐的支气管里冲出来的……这东西看着可有些渗人。 观看支气管镜冲洗的医生们看着洗出来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一块坏死组织和痰液以及血块的混合物。它的性质并不怎么稀奇,但稀奇的是这块“痰栓”的形状。 “这里是外基底段支气管,上面这一点应该是连接的左肺下叶……”几个医生辨认了半天,然后从这块“树枝”状的痰栓的形状上认出了它们的来源。 这是一块来自于左下肺的痰栓。这些混合了大量炎症细胞和坏死脱落的黏膜上皮细胞的痰液几乎成为了固体,并且顺着支气管的形状快速“生长”蔓延,并且最后形成了阻塞支气管的“栓子”。 “痰栓一般是细菌性感染或者慢性气管炎的时候才有的吧?”孙立恩有些犹豫了,他再三确定了潘大姐的状态栏,但这一大堆状态里并没有什么细菌性感染的提示。潘大姐的血象指标和其他状态也不支持细菌性或者真菌性感染的假设。 “大量炎症细胞核破坏所产生的DNA一样能够增大痰液的浓稠度。”执行支气管镜冲洗的呼吸内科医生收拾好了东西,对孙立恩说道,“这些患者上着呼吸机,确实也缺乏排痰能力。” “也就是说,应该再加一点化痰药物?”孙立恩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然后沮丧的发现自己的这点呼吸内科知识根本不够用,“但患者现在用着机械通气,就算痰液稀释了,还是咳不出来。” “得常规吸痰。而且还得一直有人盯着,状态一不对就马上吸痰。”呼吸内科的医生想了想说道,“这种说不好得一天吸多少次,但我看这个状况……一天十次八次的都不算多。” 这个话说的孙立恩有些发毛,吸痰可是高危操作。在执行吸痰过程中很可能有大量的含病毒气溶胶污染空气,直接朝着操作吸痰的医生面部直扑而来。因此,医生们需要采取的防护手段得和执行气管插管时一样——使用正压面罩,对自己进行防护。而这样的工作,不光需要医生自己来操作,还需要护士和其他医生的配合,最少要有两到三人组成一个小组,才能比较稳妥的对患者进行治疗。 也就是说,如果开始常规进行吸痰甚至支气管内镜取出痰栓,那就每天至少要消耗八到十二个正压面罩。 这个消耗,对于正在使用工业防护服的北五区而言难以承受。他们每天配发下来的正压呼吸面罩一共就三个——每个班能分到一个面罩。 正压呼吸面罩留置在红区内,定时对面罩消毒并且佩戴时医护人员继续佩戴原有的N95口罩或许可行。但更稳妥的办法自然是想办法让其他患者主动排痰,减少痰液形成痰栓的概率。从而彻底降低医生们需要主动进行吸痰操作的频率。 具体的方案实施仍然需要一些时间来形成。孙立恩自己并不是搞呼吸内科或者重症的好手,这方面的规范还是得请李教授和吕主任一起碰一碰才能放心。 不过,吸痰和取出痰栓对于患者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在取出痰栓后,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迅速上升了5%,目前已经稳定到了97%左右。 给潘大姐也用了400mg的托珠单抗后,孙立恩等人撤出了ICU病房。这里躺着的都是使用了机械通气的重症患者,病房里的传播风险要比其他病房高的多。在这里设置远程监护的目的也在于此——这样的配置能够让医生护士们尽量减少进入病房次数。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200毫升的康复血浆给谁用。 平心而论,不管在疫情的哪个阶段,康复者血浆一定都是最宝贵的资源没有之一。疫情早期,要获得足够的血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疫情中后期,想要获得足够治疗大量患者的血清依旧是非常困难的任务——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似乎对中老年人情有独钟。而这些中老年人患者中,就算大量患者被治愈,最后也采不到多少合用的血清。 在研究制造出的人工单抗出现并且可以广泛应用之前,康复者血清可能是最好用的“特效药”。 而这种最好用的、极难获得的特效药应该给谁用,孙立恩心里有些纠结。 如果是以一个普通医生的思维方式,这种药物无疑应该给病情最重的重病人使用。他们最需要这种特效药。 而北五区里,现在最重的病人就是沈老爷子。他接上ECMO已经第二天了,目前生命体征虽然还可以,但几次检查其他指标都不太理想。现在已经为他使用上了托珠单抗、CRRT和丙球蛋白的三联疗法。但具体效果如何还要等等看情况。 而沈老爷子就算康复出院了……他也不可能成为康复血浆的捐赠者。 如果把这份血浆输给其他病人呢?孙立恩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如果以“患者康复之后可以捐赠血浆”为出发点考虑,能够适用康复血浆的就只有11床的钱大哥。 他接受了三联治疗之后,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参照指标。而孙立恩个人觉得,潘大哥就算不用血浆,健康康复的机会也是整个北五区里最高的。 到底为谁用康复者血浆,这成了现在孙立恩最头疼的问题。 做一个纯粹的医生,还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以大局为重。这种冲突让孙立恩感觉自己的头疼的都快裂开了。 D+4 day 医生的工作应该是治疗病人,而不是决定谁能活下去。 为了解决“康复血浆给谁用”这个在道德上极为折磨人的问题,孙立恩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他决定还是按照最客观的角度来决定血浆的去向——患者本身应该有比较快速的进展,同时全身器官应当尚未出现严重的缺氧损伤。 最重要的一点是,患者从发病到使用血浆为止,整个病程不应当超过两周。 病毒在人体内的数量变化是一个前半段呈指数上升,高峰期后开始快速降低的过程。当抗体开始产生的时候,病毒数量就会开始快速降低。而在病毒清零后,抗体仍然会在人体内维持一段时间。并且在人体再次感染病毒后快速大量产生抗体,从而消灭已经感染过一次的病毒。 这个整个过程被称为“免疫反应”。而在这个过程中,能够高效和病毒结合形成免疫结合物的抗体是IgG。而最早产生用于抵抗感染的则是IgM抗体。 IgM抗体用于对抗病毒感染的效果并不是太好,而真正能够起到一锤定音效果的,则是IgG抗体。 目前医生们对于这种抗体的研究还很少,毕竟不同的疾病所产生的抗体效果和滴度以及高峰出现时间都还不好确定。孙立恩所提出的两周这个时间段,是参考了十七年前SARS的研究数据所制定的。 在当年的研究中一共纳入了一百零四名患者作为研究样本。这一百零四名患者出现IgG抗体的时间最短只有8天,而最长的则有31天。大约有50%的病人会在发病的14天后,IgG抗体开始转为阳性。 同时,北五区的大部分患者都是在发病两周左右开始出现严重症状。并且最终需要入院进行治疗的。从发病开始两周,这样的患者基本都是病毒载量最高的那一批。 如果他们的病情进展迅速,那就往往意味着预后会不太好。而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他们提供康复者血清,血清中的IgG抗体就能够中和掉很大一批病毒,为他们自身产生抗体争取更多的时间。 对发病两周左右,病情有迅速进展且没有多器官衰竭的患者使用康复者血清,这个应该是目前收益最大的治疗方案,也是孙立恩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康复者血清介入时间点。 孙立恩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发给了宋文和吕志民以及李承平教授后,又把这个草案发给了帕斯卡尔博士,请他从免疫角度出发帮忙研究一下方案。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孙立恩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正在努力搞科研的错觉。而且还是那种时间线特别紧迫的科研项目。如何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这是一个科研的大项目。而这个项目下方,孙立恩已经趟过或者说正准备去趟的子项目包括PCR检查试剂盒、对患者的早期生命支持、对患者的器官损伤性质的研究、对重症患者的治疗方案探讨……现在还得再加上一个新型冠状病毒免疫机制的研究。 说毫不费力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这么多研究项目,每一项都对治疗患者至关重要,每一项又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以及研究人员的精力才能开始推动。这次的疫情是全国乃至全球性的。那么,这样的攻关科研自然也不可能只靠一个小小的孙立恩。把整个宁远医学院填进去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翻不起什么波浪。 这是一项需要集中所有力量,集中攻关的艰苦战役。 · · · “这个方案比较复杂,我需要一些时间。”凌晨四点钟,帕斯卡尔博士从梦中被孙立恩的微信惊醒。怀着一股好梦被人打扰了的怨气骂骂咧咧起身后,帕斯卡尔博士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看明白孙立恩又给自己找了个多么重要的工作。 简短回复了孙立恩之后,帕斯卡尔博士从床上起身。亲吻了一下同样被微信提示音惊醒的伊莎贝拉之后,他披着睡衣踩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拧开台灯的同时,他非常熟练的往自己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并且还为自己按了一杯胶囊咖啡。 从凌晨四点开始工作,这当然不是帕斯卡尔博士的日常。但孙立恩发来请求帮助的内容干系实在是太大,帕斯卡尔博士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为自己平生仅见的二十八岁的主任医师分析一下。 作为一名留守在宁远后方的专业人士,帕斯卡尔博士一直都在关注着云鹤当地的各种消息。宁远的医疗队已经出发了差不多四天时间,而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令人心惊胆战。作为一名曾经去过诸多战区,多次在联合国和无国界医生组织旗帜下工作过的医生,帕斯卡尔博士自己都罕见的产生了一丝“惧怕”的情绪。 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如果自己去了云鹤,能不能和孙立恩以及其他中国医生们一样,义无反顾的穿着防护衣,一脑门子扎进抗击疫情的最前线战场。 要不是见过自己宁远的同事们平时是怎么面对病人的,帕斯卡尔恐怕只会往“这些医生都是被强迫的”方向去发散思维——这种不计得失、义无反顾前去帮助自己同胞的人国外倒不是没有,但确实属于少数。像孙立恩这样,自己年轻有为前景无限的医生,还一定要向着疫区逆行,甚至不惜以辞职撂挑子作为威胁的人……帕斯卡尔连听都没听过。 勇气是有感染力的。在孙立恩的感染下,帕斯卡尔的内心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如果还在美国,他是绝对不会凌晨四点放弃睡眠,然后披着睡衣开始工作的。 “嘿,莱纳斯。”当首都时间还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法国的时间还在前一天的晚上十点钟。这正是一个纽约客每天最有精神的时候。于是,帕斯卡尔博士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给自己曾经的助手打电话,“我需要你给我帮个忙。” 目前在法国巴斯德研究所供职的莱纳斯对于帕斯卡尔博士的请求言听计从——毕竟这个职位还是老帕找了无数朋友和关系才为他争取到的。但这个请求本身……却让莱纳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博士,这是传染病的研究内容啊。”莱纳斯在电话那头有些困惑道,“传染病的免疫机制……这个研究内容是您新的研究项目?” “作为一名医生,一名医学领域的研究者。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光需要符合之前的目标。”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我们的根本研究目的只有一个——拯救尽可能多的生命。你不觉得,保护生命才是我们的天职么?” D+4 day(1) 有些人把医学研究当做拯救苍生的利器,但也有些人并不这么想。 对他们来说,研究只是一项工作。至于这项工作之后会取得什么样的结果,获得多么伟大的成就,这些人并不是很在意。 而莱纳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情况正好介乎于两者之间。 之前还在美国的时候,他的研究方向是过敏机制。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是因为莱纳斯刚上大学的时候前往日本旅行,结果却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过敏——花粉症。 花粉症导致的严重过敏,以及随之而来痛不欲生的遭遇,给莱纳斯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在几年后,这颗种子逐渐萌生出了嫩芽——他获得了自己的免疫学博士学位,并且进入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实验室继续工作。 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实验室工作的那几年里,莱纳斯学到了很多东西。从科学研究的方法,到研究问题的思路,甚至到“做人”的方法。 帕斯卡尔博士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这个特质在美国人里并不算多见,而在美国的“科学家”们之中就更显珍贵。正巧莱纳斯是意大利裔,重视家人的习惯就像是刻在意大利人骨子里的本能一样。这正好又和帕斯卡尔博士的性格对了个正着,这两人不投脾气反而是怪事。 虽然因为老帕来到中国而遭到了一些不公平待遇,但已经把这个谢顶的家伙视为亲人的莱纳斯并没有因此记恨老帕。他明白,自己的这位老师有着崇高的理想和真诚的内心。如果有人认为帕斯卡尔的行动是为了私利,莱纳斯会毫不犹豫的给那个说蠢话的家伙来上两耳光。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信任基础,在得到帕斯卡尔博士帮忙的请求后,莱纳斯毫不犹豫的放下了自己手里所有的工作,开始寻找起了相关的研究线索。 康复者血浆疗法最早应用是在1891年——在血型这一概念被发现的十八年以前——一名来自德国的埃米尔·阿道夫·冯贝林医生对一名罹患白喉的患者首先使用了这一疗法。而随后,这名患者的病情迅速好转。这种疗法在人类还没有发现抗生素之前,被普遍用于治疗其他细菌感染性疾病的预防和治疗。 1918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的时候,使用康复者血浆的患者绝对死亡率降低了21%。在1959年到1983年的阿根廷出血热治疗期间,未接受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死亡率高达43%,而接受了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中,死亡率被成功的拉低到了不足3%。 而康复者血浆疗法最令人侧目的成就,当属1976年第一次爆发的埃博拉疫情。虽然数量不多,但应用了康复者疗法后,两名患者的症状都大大改善,并且最终存活了下来。在面对死亡率高达88%的刚果(金)埃博拉疫情面前,接受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居然全部生还。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虽然康复者血浆疗法效果显著且历史悠久,但对于这种治疗方法的研究仍然不太充分。自从1962年人们开始发现了第一种有效抗病毒药物碘苷之后,对于病毒治疗的研究就开始向抗病毒化学药物发展了起来。康复者血浆输入疗法缺乏高质量的随机对照试验检测、采取和输入血浆的过程中有感染风险、含有高滴度中和抗体血型的可及性差——具有高滴度抗体血清的恢复期患者人数少,血浆需求量和供给量差距悬殊且不可再生——这一系列的客观因素,导致了康复者血清疗法难以推广且缺乏推广研究的价值。 更麻烦的是,血浆作为一种血制品,本身就存在过敏性休克、输血相关的循环符合和输血相关的急性肺损伤等等风险。这从根本上就阻碍了康复者血浆疗法的商业化、广泛化临床应用。 而没有商业前景,无法获取利润,医药巨头们就对这种疗法缺乏兴趣。而没有医药巨头的兴趣,要推进相关研究就显得极为困难。 这也就导致针对康复者血浆疗法的研究几乎陷入停滞。但这种疗法依旧引申出了两种新的研究方向——模仿康复者血浆中的IgG作用,制造和病毒受体结合区结合的单克隆抗体;以及通过清楚患者血浆内的免疫细胞,从而治疗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血浆置换疗法。 但现在云鹤的情况比较尴尬。单克隆抗体是需要时间和运气才能搞出来的针对病毒的特效药。如果运气好的话,这种单克隆抗体或许能在两年内问世,但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病毒本身的变异速度太快,还没有完成研究的单克隆抗体可能就已经失效。 单克隆抗体指望不上,而血浆替换对病毒感染的患者不敢帮不上忙,甚至可能阻碍人体的免疫系统清除病毒。现在的希望就只剩下了康复者血浆和其他已有药物的“老药新用”上。 未经过大规模且设计良好的随机对照试验检验的康复者血浆疗法,常常被认为是一种“经验性”治疗。 · · ·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电话沟通后,宁远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他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巨大的“经验性治疗”五个字,松开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刘院长,我有点事情想要咨询您一下。”第四中心医院医生们执行力强的特点在帕斯卡尔博士身上展露无疑,老帕在上午七点二十分钟的时候给刘堂春打了个电话过去,并且在刘堂春接通电话的第一瞬间就提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中医是一种经验性疗法是么?” “不完全是。”早上正在准备例会通报的刘堂春放下了手里的笔,他有些奇怪帕斯卡尔博士怎么突然想起来跟自己说这个。“我的看法是,传统中医在长久的临床应用中,对某些特定症状的患者总结出了一批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治疗方法。但中医自己也不确定这种治疗方法为什么会生效,所以还是需要通过现代科学的研究,对中医进行科学的、系统性的研究……” “我对怎么改进中医一点兴趣都没有。”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的帕斯卡尔博士有些脾气暴躁,他打断了刘堂春的话,“我就想确定一点,作为一个医生,你觉得传统中医是不是一种有一定效果的、经验性的疗法?” “是的。”刘堂春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几千年的应用积累,中医肯定是有自己独到之处的。人这种动物擅长学习,虽然缺乏可信的理论辅助,但有几千年的学习积累,传统中医肯定是一种有效的经验性疗法。” “那么,我建议开展中医对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治疗实验。”帕斯卡尔博士搓了搓自己的脸感叹道,“既然一百年前出现的经验疗法能在云鹤派上用场,那没有理由中医不行。” · · · 对于康复者血浆疗法最大的缺点——捐赠者血浆中的抗体滴度不可控,帕斯卡尔博士有一个……不怎么人道的想法。 既然捐赠者身体内的抗体滴度水平不可控,那不如利用一下人体强大的免疫记忆能力。只要招募一批康复志愿者,让他们再次接触新型冠状病毒,就能让他们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产生大量的抗体。一般来说,重复感染不会让患者产生严重症状,并且还能让患者在短时间内生成数倍于第一次感染时的抗体生成高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就像是在对人多次注射疫苗一样。 而这之后所采到的血浆抗体滴度会比自然康复的康复者血浆滴度高出很多倍。同样是一份400ml的血浆,所能拯救到的患者数量也会倍增。 当然,这个想法只在帕斯卡尔博士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就被他直接放弃了。或许在美国或者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在巨额奖金的诱惑下,总能有那么几个“勇敢者”挺身而出。自愿成为这种“人形自走抗体制造机”。但……在中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中国人重视生命并且尊重生命。为了阻止疾病传播,中国人能够让一座拥有一千万人的城市瞬间按下暂停键。而十四亿人竟然也能够一起控制自己的出行,为阻止疾病传播而停下脚步……帕斯卡尔博士深知,这种事情恐怕没有第二个国家做得到。 对生命的尊重和爱护,让这种“花钱买人去感染”的事情不可能在这片国度上发生。 那么,为了尊重和爱护生命,现在似乎是一个放下成见,重新审视过往经验和宝贵财富的时候。在发现血型之前就开始使用的血浆疗法,其本质和古人用上千年研究和总结出的中医疗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为一名医生,帕斯卡尔博士拥有着和孙立恩、徐有容、袁平安乃至全国三百八十六万医生一样的道德观念——只要能治好病人,哪怕是倒立蹦极也不是不行。 缺乏数据支撑所制定的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似乎就是一个让医生蹦极来治疗病人差不多的东西。 D+4 day(2)(必胜) 孙立恩在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来自帕斯卡尔博士的“坏消息”。对于使用康复者血清的标准,他也没有什么头绪。 “从这种感染性疾病的机制来看,我个人建议至少应该在病人转为危重症之前,使用康复者血清。”虽然没有头绪,但“经验性”的看法,帕斯卡尔瑞博士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这个看法还和孙立恩自己的高度一致。“对于危重症患者而言,威胁他们生命的最主要因素已经不是病毒感染了,而是病毒感染所导致的免疫损伤。” “这一点可以用我们之前谈过的托珠单抗控制。”孙立恩答道,“托珠单抗的临床试用请求已经批了,我昨天已经给第一批病人用过了。” “那给他们使用康复者血浆的意义就不是那么大了。”帕斯卡尔博士说道,“康复者血浆的意义是快速减少他们体内的病毒载量,而快速减少载量的目的则是为了减少他们肺部的损伤——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肺部损伤主要是由免疫系统过度反应造成的。” “所以,康复者血清应该给与那些不适用于托珠单抗的患者。”孙立恩恍然大悟,这一下就排除了不少病人了。 “同时,还应该避免病程过长的患者。”电话那头的帕斯卡尔博士提醒道,“病程太长,就算他们本身免疫功能低下,病毒造成的损伤也已经形成了。” 后半句话,帕斯卡尔博士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给这样的病人使用康复者血浆,就算清除了他们体内的病毒也于事无补,对众多器官造成的损伤已成定局。这就像是往一棵树上钉钉子。停止了钉钉子的动作,并且往外拔钉子对树木而言始终是件好事。但并不是每一棵树都能够耐受的住钉子所造成的损伤。 对于那些已经很……虚弱的树木而言,钉子拔或者不拔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它们最终都抗不过去。 既然意义不大,那就不要把珍贵的康复者血浆用在这些病人身上。这就是帕斯卡尔博士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虽然情感上不太能接受,但孙立恩自己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往好处想,阻止其他病人从重症转为危重症,至少还能节约一些医疗资源出来。这些多出来的医疗资源就可以用于已经发展为危重症的患者们的治疗。 至少能让这些病人最后一程走的……稍微舒服一点。 孙立恩挂了电话,转头找到了过来接班的李承平教授。并且把自己和帕斯卡尔博士讨论的方案和李教授传达了一下。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李承平教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孙立恩的方案完成度确实很高,既考虑到了患者的耐受能力,同时也考虑到了血浆的宝贵程度。更重要的是,这套方案还不光只是四平八稳——它还平衡到了对“不适宜接受血浆治疗”的患者。 “我和吕主任再碰一碰,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咱们就先照这个实施。”孙立恩点了点头道,“李老师之前说的那台ECMO什么时候能到位?” “我再催一催。”一提到这个,李承平教授就一脸的无奈,“他们院里要借ECMO出来,手续多的要死。而且院领导也有些……太小家子气。瓶瓶罐罐的,这个舍不得那个不能放——他们自己又没有能用ECMO的医生!” 孙立恩忽然有些恍然,面前的李承平教授的形象顿时和刘堂春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总之,孙主任你放心。”李承平骂了几句云鹤的医院管理者之后脾气稍微顺了些。他对孙立恩拍着胸脯道,“就算是带人去抢,这套ECMO我也给你抢回来。咱老李说话算话,他们要是敢不给,我就去云鹤卫健委告状。” 前脚说要抢,后脚就“温和”的变成了告状。这样的变化终于让孙立恩眼中的重影稍微黯淡了一些——如果刘堂春要说去抢,那可真的是要抢的。孙立恩甚至已经看到了这么一个场面,跟着刘院长一起去的人里必然会有护士小郭和韩文平主任。在这两大“镇场神兽”的看护下,刘堂春如入无人之境,带着一票人上上下下把这家舍不得ECMO的医院翻了个遍。在带走设备和大量耗材的同时,说不定还得顺手挖上两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以泄心中怒火。 孙立恩和李承平教授又聊了两句,然后才转身和其他医生们一起离开了北五区。坐在班车上,孙立恩有些困惑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刘堂春,为什么在想象中被刘院长和其他一群四院医生“洗劫一空”的医院看起来那么像宁远市第二中心医院。 琢磨了几分钟,看到空空荡荡的街道,以及街道远处被橘红色水马封闭起来的居民区时,孙立恩恍然大悟。 他想家了。 离开宁远已经四天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孙立恩带着一百多名医护工作人员——其中八十多人以前连面都没见过——和一种陌生的,人类首次遭遇的病毒作战。陈书记对孙立恩说这些同事们“一个都不能少”、宋文对孙立恩说“这是一场战争”、而那些病人……那些被感染了病毒的患者用眼神和生命体征向孙立恩说“救救我”。 他的压力太大了。虽然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但潜意识里,家总是一个让人放松和安心的地方。在承受压力的时候,人很容易开始想家。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想念的不光是自己在宁远的家。他想念的,同时还有那个没有这么多压力的地方。 或者说,他怀念的是那个新型冠状病毒还未流行于世界,没有这么多患者,没有满眼的警告标志,没有这么多需要短时间作出决定患者生死的日子。 晃晃悠悠的坐在班车上向外看,孙立恩忽然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开着车的司机大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拉开车窗听了两耳朵。随后,他一脚刹车,把班车直接停在了路边——路边距离被水马挡住的居民区不算太远,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 车上半梦半醒的医护工作人员们被这一脚刹车吓了一跳。所有人都从梦境里醒了过来,然后一脸惊恐的看着车外。他们以为车辆出了什么事故。 司机师傅停稳了车,把客舱的门一打开,自己就窜了下去。过了几秒钟,孙立恩看到这位司机师傅站在水马外面半仰着头,脑袋一动不动,身体有些轻微晃动。 一丝声音顺着车门飘了进来。这个声音的节奏和音调很熟悉,熟悉到让孙立恩有些惊讶。 外面……好像正在唱国歌。 议论声顿时在车厢里响了起来,过了几秒钟,车里的医护工作人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下车看看去。 二十几号人走下班车,在街道上回荡的声音切切实实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这的确是国歌,虽然听起来有些跑调,听起来有些节奏不对,甚至听起来有些破音。 但至少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击重锤砸中。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战栗,浑身上下都有些发抖。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国歌声在云鹤的街道上回荡着,下了车的医生和护士们也开始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似乎随着歌声,之前的疲惫和压力全都飘上了天空。 孙立恩也参与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合唱中。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力气,扯着嗓子跟着唱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他跟着唱歌,跟着用尽全力,跟着其他的同事们一样,泪流满面。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合唱进入到了结尾。歌声停了下来,但更大的声音从居民区里传了出来。 “云鹤加油!”“中国加油!”“我们一定能赢!”巨大的声浪混杂着,带着强大的信念和力量,响彻在云鹤的街道上。似乎正有亿万人朝着不公且卑劣的命运发出怒吼——我们绝不退缩,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一开始停车的司机大哥跟着也喊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才看到自己拉着的医生们也站在身后。他连忙走了过来,不好意思道,“我家就在这里,听着邻居们唱歌一时没忍住……” “国歌,就得让大家一起唱才是那个味道。”孙立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笑着感慨道,“云鹤……确实是个英雄的城市,人民也是英雄的人民。” “你们才是英雄。”司机大哥认真说道,“这个时候能来云鹤帮我们过关的,都是大英雄。” 其他的医生们开始逐渐上车,孙立恩对司机大哥说道,“人民才是英雄,你也听见了吧?刚才那阵震耳欲聋的呼声。” 司机大哥点了点头,他有些担心的问道,“医生,我们……能赢的吧?” “为什么不能?当然能!”孙立恩从来没有这么充满信心过,“就凭着刚才的国歌,凭着大哥你刚才停车下来的举动,我们肯定能赢,也一定会赢!这个世界上,要是连我们都赢不了,那就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战胜这种疾病。我们,一定能打赢这场仗!” D+4 day(3)(喜讯) 睡了一觉之后再醒来,孙立恩听到了来云鹤四天的第一个好消息。 钱国建大哥退烧了。 不光是钱大哥,十二名接受了托珠单抗、CRRT和丙球蛋白三联治疗的患者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好转。而其中好转情况最明显的就是钱国建——他的血氧饱和度上升到了98%,并且其他的生命体征都表现出了令人满意的变化。 孙立恩看着手机上李承平教授发来的消息,先是愣了一会,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在地板上连蹦带跳,挥着拳头大喊着“YES!牛逼!” 而好消息还不光是这一条而已。 沈大爷下午两点左右醒了。 V-V模式下的ECMO支持,让沈老爷子的血氧饱和度一直维持在100%的水平上。而在经过了大约两天的持续治疗后,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虽然人还很虚弱,而且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沈老爷子确实已经醒了过来。他能够轻微的通过点头和摇头来表示自己的需求,并且还能饮用一些温水,甚至能嘟囔出“饿”这个字来。 这都是了不得的好消息。孙立恩连着在地面上蹦了十几下,这才稍微平缓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几分钟后,孙立恩的手机上就被各式各样的消息给塞满了。不光是来自于微信好友中那些医生的询问,甚至还有几十个好友申请——向孙立恩提交好友申请的似乎都是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们。 大家询问的内容只有一个,十几名重症患者出现好转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孙医生你到底用了什么治疗方案,能让这些重症甚至危重症患者突然出现好转? 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有很多,而很多常规治疗方法对于这些病人而言效果都不是很好。医生们都很着急——甚至比患者家属更着急。只要有了一点进展和希望,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就都集中到了孙立恩身上。 其他的同行们都很急切,但……孙立恩却在回答上遇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不可能解决整个云鹤所有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治疗问题。 使用托珠单抗进行抗炎治疗是一招险棋——托珠单抗的说明书上明确提到,使用药物的禁忌症之一就是“患者有严重感染”。 这种生物制剂本身就是一种能够高效抑制免疫系统的药物,对感染的患者使用免疫抑制剂,必须慎之再慎才行。 在北五区接受了托珠单抗治疗的患者,都是再三经过医生们确认没有细菌和真菌感染后才开始进行治疗的。并且为了防止可能爆发的感染,所有接受了托珠单抗的患者都在同时亚胺培南进行预防性治疗。 这样算是有了一点基础的保障,但整个治疗过程中,宋安省医疗组的队员们仍然心里异常忐忑不安。生怕会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 危重症患者中,接受托珠单抗治疗的一共有三人,而他们都是做过气切的。因此,对于气切伤口的护理就显得非常重要。吕主任特意叮嘱过,在ICU里接受气切的患者中,有接近一半可能会发生感染,这三名患者的情况尤其危险。 北五区患者们的治疗都得让孙立恩等人费尽心思,对于其他地方的患者……那情况就更复杂了。没有状态栏,只凭大量的检查报告……孙立恩实在是分辨不出来这些病人究竟能不能接受托珠单抗治疗。 而且,孙立恩只是一个有着一双手,十根手指的普通人。面对着几十上百位医生急切的询问,他实在是……做不到尽数回复。哪怕全用语音,这也得花好长时间。 “被一堆人提问了是吧?”就在孙立恩头疼应该怎么处理的时候,宋文直接打了个电话到孙立恩的手机上,“我估计你小子现在正在头疼应该怎么应付这群过分热情的家伙呢……没错吧?” “宋院长您在我房间里装了监控么?”孙立恩用一句玩笑话表达了对宋文判断的认同,“您把我用粉碎机粉成碎片,大家一人一片可能都不够用的。” “那就不要一对一嘛。”宋文笑了两声,“你的资格原本稍微差一点,不过托珠单抗的用法这确实是个创新——而且现在看,效果还不错。” 孙立恩没有去追问宋文说的“资格差一点”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订正道,“托珠单抗现在有点效果,但并不见得之后的效果也会很好。这必须经过充分的实验性治疗,然后才能判断到底有没有推行的价值。” “你有这个态度就挺不错。”宋文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你明天开始多加个担子——宋安省的医疗组专家联席会议上,你也得参加进来。” · · · 一个二十八岁的正高是很吓人的成就。但比这个成就更吓人的是,一个二十八岁就有资格列席专家联席会议的正高医生。 孙立恩在酒店里打开电脑开始视频会议的时候,心跳速度已经加快到了每分钟120次。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些激动。这种等级的会议上,与会专家都是各个领域中的佼佼者,至少在重症和循环领域上,他只要有问题就能随时得到反馈。这么好用的智囊团,如果有什么其他的和治疗有关的相关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答——至少不用凌晨四点再打电话从医学院里揪个专家出来问问题。 视频开始了,心里全是期待的孙立恩在看清楚与会“专家”之后,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这……这不就都是老熟人么? 参加会议的除了主持的宋文,就是柳平川和陈天养,还有几位现在应该是还在宁远的医学院教授。 除此之外,孙立恩还看到了当年在同协见过几面的急诊科朱敏华主任。以及两位素未谋面,但看上去表情非常严肃的中年医生。 “新列席会议的是在云鹤传染病院接诊了北五区的孙立恩主任。”宋文替孙立恩做了个介绍,“他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正高,同时也是综合诊断中心的行政主任。托珠单抗和CRRT以及丙球蛋白三联治疗疗法,以及现在提出的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也是孙主任提出的。” “各位前辈好。”孙立恩非常“乖巧”的向着屏幕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之前的治疗方案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还希望各位前辈能够多多斧正。” “孙主任太客套了。”一个看上去和刘堂春大概岁数差不多的陌生医生说道,“宋院长说了,孙主任您这次提出的三联治疗疗法已经让十几名重症患者出现了好转。这个巨大的进展我们都很关心,相关的细节孙主任能不能跟我们讲解一下?” D+4 day(4)(散论文) 托珠单抗的使用逻辑这个其实非常简单明了。就算孙立恩从头开始讲,一共也就花了十来分钟时间。 托珠单抗的使用,本质上就是一次极其大胆的尝试。它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一场大规模实验的标准步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认真实验,最终得出结论。当然,现在的进展还在“认真实验”的步骤上,但事实现在就摆在眼前,很难想象孙立恩的这次实验最终会以不利结果作为结论。 在听完了孙立恩的介绍之后,几位专家先是一起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电脑屏幕,欲言又止。 “就……这么简单?”宋文是见过孙立恩递交上来的用药和实验计划的。但她也没想到,孙立恩决定使用托珠单抗的原因居然这么简单——重症患者大部分都有严重且明显的白介素-6(IL-6)升高。因此考虑患者所遭受的肺部损伤和实变属于免疫系统导致的细胞毒性损伤,并且以此作为出发点,认为降低患者的白介素-6可能有助于阻止炎症风暴,并且阻止进一步的肺部实质病变。 这个逻辑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同时也非常的简洁明了并且直接。但问题是……孙立恩的这个思维逻辑似乎过程上太直接了一点。 大部分患者有白介素-6升高这没错,但升高的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不说肌酐和乳酸水平这些代表损伤的标志物,其他免疫特征标志物——比如CD4+和CD6+等免疫细胞的数量也有快速上升。白介素-6和免疫风暴的关系至今仍然处于研究阶段,各种研究和假说仍然势均力敌,难以获得广泛认可。 而孙立恩就瞄准了白介素-6,并且一枪命中,同时还获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这不得不让专家们感慨一下“初生牛犊不怕虎”,并且羡慕起了孙立恩的“好运气”。 科研工作中,很少有人能这么简单直接的就找到关键节点。很多现在看上去理所应当的发现和认知,都是在一代又一代天才们勤奋刻苦奋斗终生的研究下,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成果。科研中有太多太多的反直觉关系,这样的关系多到后来的科研工作者在提出假设的时候,总要多想,多验证,多分析。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恐怕不会有人觉得冰淇淋能够导致美国人溺水身亡。但如果把每一个月的美国冰淇淋销量和溺水身亡人数做成图标,只要眼睛不瞎的人就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个数据趋势高度相符。 而拥有正常逻辑思维的就能明白,冰淇淋和溺水本身并无直接联系。它们却和另一个因素密切相关——气温变化。天气越热,吃冰淇淋的人就越多。与此同时,选择游泳避暑的人也就越多。所以这两个数据才会呈现出密切相关的趋势,甚至可能误导人们认为“冰淇淋会导致溺水”。 另一个例子则更加让人觉得神奇。这一组数据是全球各个地区疟疾发病率和恶性肿瘤发病率的对比。 直观的通过数据关系,人们能够发现一个规律——疟疾发病率越高的地区,恶性肿瘤的发病率就越低。如果直接通过数据进行理解,或许人们能够得出一个结论——疟疾可以治疗或者预防恶性肿瘤。 而加入了逻辑进行推理和分析后,正常人都会认为疟疾发病率的关系和恶性肿瘤发病率其实并没有关系。一般来说,疟疾发病率越高的地方经济水平就越落后,居民的平均寿命更短,医疗水平比疟疾发病率低的地方更差且污染水平更低。而恶性肿瘤的诊断和年龄以及医疗水平和环境因素高度相关,因此才会出现这样的差别。 换言之,疟疾和肿瘤以及经济水平的关系基本是和“冰淇淋、溺水死亡以及当时气温”的关系一致。它们看上去高度一致的原因是,这两个数据本身和另一个隐藏条件高度相关。 所以说,并不是白介素-6水平高,就一定会和免疫风暴有直接因果关系。它们之间的联系很有可能更加隐蔽。 同时,逻辑和推理分析也未必就能得到正确的结论。疟疾感染率和恶性肿瘤发病率成反比的逻辑似乎完全可以用上面说的逻辑来解释。但还真有有不信邪的医生对此进行了研究,并且诞生出了一个全新的实验性治疗项目组——通过给终末期且对常规化疗药物耐药的患者注射疟原虫,从而实现治疗恶性肿瘤的目的。 这个治疗组目前仍然在初步实验中,但是现在的结果相当振奋人心——三十名接受治疗的患者中,十人的生存期已经超过了一年,五人的治疗效果可以被判定为有效,而其中三人则被认定为临床治愈。 这是非常了不得的结果,那可是终末期且对常规化疗乃至靶向药物都耐药的癌症患者。 逻辑分析和常理推断并不能保证得到的结果就是真实可信的,要证明假设,需要更加严格设计的实验和恰当充分的数据结论。 而让这一批专家们震惊的点也就在这里——没有设计实验、没有数据结论、甚至连排除分析都没有,孙立恩凭什么能锁定这个关键指标,并且还取得成绩? “你搞这个实验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其他的指标?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中还有很多都有其他的免疫指标变化吧?”宋文问出了其他专家们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你会盯着白介素-6下手?” “因为其他指标我干预不了。”孙立恩堂堂正正的回答道,“其他的免疫系统指标很难靶向干预,如果只是一股脑的往下压免疫反应,那就干脆用激素素算了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抗病毒治疗手段,要清除病毒就只能盼着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赶紧工作。用激素,一股脑把免疫反应压下去了,那患者清除病毒的能力就会变弱。病程肯定会变长,非自身免疫造成的器官损伤就会扩大……这些都是坏消息。白介素-6是一个我们能靶向干预的指标和炎症标志物,同时在临床观察到的患者情况变化也符合推测——白介素-6上升导致外周血淋巴细胞数量减少,同时刺激T细胞通过细胞毒性破坏肺部组织,而吞噬能力减弱导致死亡的细胞无法被及时清除,从而产生类间质性肺炎损伤。” 宋文的表情很精彩,她挑着眉毛问道,“既然控制白介素-6以控制损伤的这个想法只是猜测,你手头没有直接证据……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接受托珠单抗的患者都是自愿的,同时其他的治疗也在继续。”孙立恩答道,“作为临床试验,托珠单抗的治疗方案肯定是不理想甚至是不可取的,毕竟我们现在搞的是千人千策个性化治疗,无法控制的变量太多。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搞托珠单抗治疗不是为了发个什么高影响因子期刊,而是为了救人。只要能让病人有好转就行——我这边的治疗数据可以全部交出来,各位老师要是有兴趣做这个课题,我可以全力配合,绝不藏私。甚至可以说,我希望各位老师能尽快就这个项目展开研究,落实了对于托珠单抗的研究之后,这种药物治疗就可以迅速推开,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生命嘛。” D+4 day(5) 云鹤市卫健委通报,昨天0-24时,全云鹤发热门诊一共接诊了10261名患者,其中745人被留观。云鹤市新增80名确诊患者,新增18名死亡患者,新增2名治愈出院患者。 云鹤地区的诊断能力和收治能力仍然在艰难的爬坡中,疫情还远没有到可以盼望拐点来临的时候。而通报的这一万多名就诊的发热患者,则让孙立恩的心重新揪了起来。 全国现在口罩都脱销,普通医用外科口罩就算加钱也买不到。更不用说防护能力更强的N95口罩了——这种口罩现在全球的现货都快被中国人买空了。除了有能力的跨国企业以外,大量留学生和海外华侨都很关注云鹤的情况。各式各样的N95口罩和其他类似标准的高级别防护口罩被整箱整箱的买下,然后通过发达的全球物流系统汇往云鹤第一线。然而就算是这样,云鹤医务工作人员的防护用品依然紧缺。 这种情况下,前往云鹤各个发热门诊就诊的患者手头上就更不可能有足以防御病毒感染的N95口罩了——就连普通的医用外科口罩可能都没有。 这些年来,国内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好。以往有些普通人还会买些能够防御PM2.5的口罩,备着空气严重污染的时候使用。而空气越来越好,对PM2.5的防护需求也越来越低,国内市场上流通和储备的相关防护口罩数量极为有限。现在又优先供给医院和第一线工作人员,普通老百姓压根就没有可能获得有效的防护措施。 云鹤本地的社区和相关机构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分流的重要性和防止人群聚集的意义。但就诊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有关机构的分流和处理能力。 作为一个人口数量超过千万的特大城市,云鹤全市上下大约有两万到三万名公务人员。而这些公务人员目前几乎都在全负荷甚至超负荷运转中。他们需要负责落实全市上下1406个社区,7012个小区,1943个街道(大队)和178个街道的各项防疫、统计和民生保障工作。 平均一下,一个小区最多分到三名公务人员——这个数据还是建立在各个超负荷运转的部门中一人不留,所有人都下沉到基层社区的数据。实际工作中,一个小区里可能连一名公务员都分不到——他们只能依靠基层党组织和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开展工作。 这种情况下,云鹤哪里还有人手对着一万多名去发热门诊就诊的患者进行分流闭环运输? 而这一万人中,有七百多人被留观……这也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云鹤现存的确诊患者人数一共只有698人,而各个医疗机构都已经超负荷运转。一线临床的医生们不太可能在这个情况下仍然留观那些症状和病毒性肺炎不符的患者,就算他们因为每天工作压力过大而导致了超过50%的误诊率,这仍然意味着昨天一天之内,云鹤市的各个发热定点门诊有超过350名高度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出现。 而在各个医疗机构排队检查的时候,他们又传染了多少正在发烧且缺乏合格防护的病人呢? 很多事儿不能细想,一旦往细了去想,那这日子都没法过了。孙立恩叹了口气,关上电脑后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跑起了圈子。现在酒店周围可以算的上是高度戒备,后面偌大的一个公园和酒店内部园林都成了限制进入的地方。想要锻炼身体?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来回跑。反正在走廊上锻炼是肯定不可能的,在这种离开房间前必须戴口罩的环境下外出锻炼……孙立恩还年轻,还想好好多活些年。要体验因为口罩而呼吸困难缺氧的感觉,等会上班的时候戴N95不好么? 刚刚跑了几圈额头微有些潮意,孙立恩的手机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看电话区号,居然还是来自常宁的。 “喂?”孙立恩停下脚步接起了电话,“哪位?” “孙主任,我是梅英。”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你现在方便说话么?” “梅师姐啊。”孙立恩在电话这边笑着说道,“我现在在酒店呢,您有什么指示就直接说吧。” 管理着中富医院的梅英院长这个时候突然给孙立恩打电话……孙立恩自己心里不“咯噔”一下才叫怪事。但不管他自己那颗小心脏能咯噔几下,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而且一个都跑不掉。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然后静静等待起了这个值得梅英给正在疫情第一线拼命的自己的消息。 “咱们院里今天上午收了一个发热患者,有云鹤旅居史。”梅英用最快的速度和最简练的语言,总结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我们用市卫健委下发的试剂盒做了三次检测,一次阳性两次阴性,样本现在已经送到卫健委复核去了。” 孙立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连忙问道,“防护做好了没有?这个病人现在是单独隔离的吧?” “这人是发热门诊那边收的,目前人在院里新设的隔离病房。”梅英说道,“现在这个病人的情况有点变化,我们没有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经验,现在也不敢肯定患者就是阳性——所以想跟孙主任您取取经。患者目前有发热,他的血氧饱和度只有94%,经鼻吸氧的改善效果不明显。”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样的病程他太熟悉了。北五区几乎所有的患者都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按照现行的分级标准,吸氧但仍然无法改善低氧血症的患者应当被认定为重症。但前提条件是首先需要通过核酸检查,明确患者感染的是新型冠状病毒才行。 如果是其他类型的病毒感染导致的肺炎,那就应该考虑采取更加有效且积极的抗病毒治疗,并且同时尽快补充检查,明确损伤和病变范围才对。 “咱们这边现在能用的CT就一台,如果这名病人只是普通的病毒性肺炎还好说……但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太强了。如果他感染的是冠状病毒,我们就必须对使用过的CT检查室进行彻底消毒。”梅英叹了口气,“对精密仪器进行消毒需要专门的设备,这个设备我们有。但是用来作为消毒剂的过氧乙酸现在我们根本搞不到。过氧化氢倒是有不少,可我们不敢保证过氧化氢对冠状病毒有杀灭效果。单靠UV灯照射也不行——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常宁市卫健委用的也是我们的试剂盒,只能等那边出结果再说了。先不做CT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们还要留着医疗资源治疗其他病人,这种时候所有的医疗资源都很宝贵。”孙立恩考虑了片刻后说道,“患者其他的检查做了没有?结果你发给我一下,我看看情况。” D+4 day(6) 没有明确的影像学检查证据,缺乏有力的核酸检查结果。要证明一个有云鹤旅居史的发热患者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很难。 要证明他不是就更难,不光在医学上难,实际操作过程中则是难上加难。 作为目前的“高危人群”,所有具备云鹤旅居史的旅客都需要在所在地接受隔离医学观察。隔离14天没有什么健康问题和症状之后,还需要根据不同地区的“重视程度”,接受时间长短不同的居家隔离。 常宁当地的政策目前比较严格,要求有武汉旅居史的所有人员接受至少两个14天的隔离观察。每天上报体温,一旦有不适就必须马上就近送往定点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而这位患者就是在隔离第三天时出现症状,所以被送到中富医院来的。 “患者本人自述没有去过海鲜市场,之前也没有和确诊人员有过接触。他是在封城前两天,开车自驾来到常宁的。”梅英大概说明了一下患者情况,随后说道,“来到常宁后,患者开始接受隔离,在隔离第三天出现了发热和咳嗽。根据就近原则,他被送到了咱们中富医院。” “疾控中心和街道专门派了工作人员对患者的居住区域进行了消毒,患者居住的整栋楼目前都处于封闭管控状态。”梅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愁,“如果这个病人确实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话,那我们就得马上把整个住院部全部腾空了——咱们两百一十五张床位全都拿来收治病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栋楼的病人全都收下来。” “没理由把整栋楼的人都送到医院里来吧?”孙立恩听到这个有些发愣,云鹤这边因为医疗资源紧张,所以大部分的发热患者都得居家隔离。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在诊断能力跟上以前,阻止可能的发热门诊聚集和大规模院内传播。 中富医院和许多其他医院一样,仅仅只保留有少数用于洁净治疗或者隔离的单独病房。总体上来说,他们的住院部依旧以多人病房为主。而这样的多人病房是不可能满足隔离观察要求的——在pcr准确度提高上来以前,谁也不敢保证收来观察的病人中不会藏着那么一两个真的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 而如果集中隔离的人中确实有一个新型冠状病毒的携带者,那整个病房甚至可能整个楼层都会出现院内感染。这个设计一开始就有很大的问题。 “肯定不能这么搞啊。”对于这个问题,梅英也很发愁。但现实情况是,常宁市的卫健委就是这么安排的。“隔离点要改造,而且还要派驻医务人员去驻守。对隔离者的日常生活保障也要有人手去做……这些东西的调配和统筹都需要时间。但问题是……现在没有时间。” 所以,说了一圈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根本问题上——首先必须要确定这名患者究竟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 孙立恩有些发愁,如果他人在常宁,哪怕人在宁远,赶过去看上一眼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可状态栏不直接看到人就没有作用,而影像学检查还暂时用不了…… 人发愁的时候会掉头发,这一点孙立恩现在有了深刻认识——他觉得自己脑袋上有点痒,用手挠了挠,结果带下来不少黑色的头发茬。 感觉就像是自己刚刚去理了发,但是着急出门所以没洗头一样。孙立恩随手甩了甩粘在手上的头发,然后对着电话道,“详细的资料你用微信发给我,给患者查过外周血淋巴细胞没有?” 以孙立恩在北五区这几天的经验来看,进展到重症阶段的患者会开始出现炎症风暴。炎症风暴出现的时间或早或晚,但最终一定会来。 而判断炎症风暴开始出现的两个关键指标就是孙立恩一直在盯着强调的白介素-6和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一旦白介素-6水平升高且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开始下降,这名患者就很可能已经在朝着炎症风暴的方向发展了。 “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查过的,现在是0.7左右,昨天刚入院的时候有0.9”梅英那边传来了一阵翻纸张的声音,过了几秒钟后她说道,“数值今天报了异常,不过还没有到危急值的地步。” “他这个状态要是有危急值倒奇怪了。”孙立恩想了想问道,“c反应蛋白有多少?有没有咳嗽咳痰?” “27,有咳嗽但是是干咳。炎症指标昨天相比有轻微上升。”梅英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病急乱求医,没有检查项目,神仙也搞不定……” “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按照确诊患者的标准对待这名病人,并且马上着手开始疏散病人。”孙立恩认真道,“这个症状确实很像,在没有影像学证据和核酸一次阳性的情况下,我建议把他至少要当做高度疑似的病人来处理。尽快疏散住院病人之后,马上完善患者的胸部ct检查。并且对他的出入量进行精确化管理,随时床旁b超,判断肺部水肿情况。” 梅英的声音马上严肃了起来,她叫停了孙立恩连珠炮似的说明,然后嘟囔道,“你等等,我记一下。” 目前公布的国家指南相对比较“粗犷”,它更多的是一个方向性和框架性的文件内容。里面列举了一些在这一段时间里对这种新型疾病的了解,以及众多专家对于这种疾病的治疗建议。这当然可以为一线的临床医生们提供一些参考,但完全参照指南进行治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孙立恩在综合诊断中心接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时,就不停的强调“千人千策”也是因为这个。作为一种新型病毒,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者们表现出的症状千差万别。从病毒感染肺部引发ards,到严重腹泻出现电解质失调、从低氧血症引发的全身器官损伤,到病毒通过血液感染心脏所导致的病毒性心肌炎……更不用说炎症风暴和其他尚不为人所知的损伤。光北五区这边孙立恩见过的五十多名患者就能为他展现这么多种“患者抢救无效死亡”的原因,而他见不到的症状还不知道得有多少。 而这些内容当然也不会被放到指南里去——这就像是一本提供给f1赛车手的高难度的赛道指南上要顺便写上“左侧踏板是刹车,右侧踏板是油门”一样毫无意义。 只要写明每个弯道的位置和角度,赛车手们就自己会搞清楚究竟应该在什么地方加速,什么地方刹车,什么地方用进攻路线,什么地方保守存胎。如果连这些东西都搞不懂,那他们就真的可以考虑转行干点别的了。 但凭着指南就可以完全撒手不管的前提条件是,这份指南足够详细。 如果说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是一条赛道,那现在的指南上最多就表明了一两个弯道的大概位置。同时这条赛道上现在还全都是会让能见度下降到10米的浓雾。 要在这种地方赛车……是会出人命的。 D+4 day(7) 孙立恩在电话里和梅英絮絮叨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把自己觉着最重要的经验基本转述完毕。 这些内容基本都是孙立恩在这几天时间里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也有最近连续几次研讨会上,几个医疗队的带队专家们的共识。当然,最关键的核心因素只有两条。 千人千策,关口前移。 “要治疗这样的病人,光靠重症科或者呼吸内科的医生是不够的。”孙立恩在结束对话之前,对梅英认真道,“一定要综合多学科,集中全院力量对病例每天进行研究和研判。对于患者必须要及时处理,重视监测。我们这边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病人,一开始看着人没什么问题,血氧饱和度什么的也还好。但一插管就心脏停跳了。这样的病人身体潜能基本上就都被耗干了,一旦停跳就很难抢回来。” “好的好的。”梅英那边过了大概十几秒,然后回应道,“这个情况我都记下来了,这个电话打完了我就去通知其他同事。”她顿了顿道,“疏散住院患者的这个事情,我们争取在今天之内完成。” 要把正在住院的病人“疏散”出去,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但再怎么困难,该做的也必须得做。无论如何,不能让正在住院的患者面临院内感染的风险。 · · · 下午三点,孙立恩带队出发去上小夜班了。带队的过程中,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同事们似乎精神状况不是太好。 不用想也知道,这都是累出来的——来云鹤四天,大家一天都没休息过。而且上班还是小夜-大夜-白班这么个反人类的顺序。一个小夜班时间还稍微短点,其他两个班加在一起十八个小时。用小夜班作为休息和调剂的效果并不怎么好。再加上北五区自从他们接手开始到现在为止,一个康复出院的患者都没有,大家的士气也确实比较低。 得想个办法才行。孙立恩皱着眉头开始沉思,目前的人手确实不够,一百多号人轮流照顾四十八名重症患者,人手实在是有些腾不开。三个主任带三个班,这也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案——总不能让副主任医师带队吧? 可是这么下去,年轻的医生护士们也许还能再多撑几天。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教授恐怕是撑不下去的。事实上,这两位现在已经不会跟着队伍一直泡在红区里了。除非有什么特别紧急或者麻烦的病人,否则而这两位基本都是在黄区的监控室里待着,然后用对讲机遥控指挥在红区里的同事们。 有些身体不太好,或者感觉自己可能撑不住的医护人员也会和组内沟通,先在黄区驻守。等红区里有同事因为身体原因准备出舱,他们再换上防护服进去替班。 这一次来云鹤的医生们每一个都是自愿报名的。大家不计得失,不顾个人,在疫情最紧张、研究最开始的阶段选择来到最前线,当然是不可能搞什么“出工不出力”这种事情的。但是每天都在黄区驻守的医生数量越来越多,孙立恩已经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再这么搞下去,恐怕北五区的病人还没出院,宁远过来支援的医生们就要出问题了。 “咱们今天搞个新章程先看看效果。”在抵达了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后,孙立恩并没有带着组里的成员们马上进入医院。而是在门口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所有的医生、护士抽签分成两组,第一组直接进红区,工作三个小时之后出来,在黄区协助。第二组进去替换,一样是三个小时出来。” 指望每个人都能在红区工作六小时甚至九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年轻撑下来了,长时间带着N95工作的疲劳也会积攒下来。第二批第三批医疗队正在源源不断的驰援云鹤,但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来支援北五区——现在的医疗队主要目的地还是以新改造出来的医院病区为主。传染病院是目前最重要的基地,这里的压力最大,患者病情最重。按照现在这个人人脑袋顶上都挂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疲劳”状态来看……再按照原来的排班搞下去,不出一周,就得有小一半的医生开始生病。 “护士们的工作任务比较重,咱们医生还能在外面指挥一下,可里面的具体医疗过程基本都得护士们经手。”孙立恩在这场临时召开的小会议上说道,“所以我要求,护士们分三组抽签,每一组工作两小时。三十岁以下的男护士可以三小时之后再回到红区,但女护士和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必须严格按照两小时轮班。” “我就不换了。”胡佳举起手要求发言,在得到孙立恩的批准后她说道,“在手术室里一口气站六七个小时对于手术护士是常态。而且我要是和其他护士们一样缩短工作时间……这个影响不太好。” 孙立恩本来想拒绝胡佳的要求,但看着自家女朋友坚定的眼神,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你……行吧。不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舒服的就赶紧出来。” 作为刚入组的护士,胡佳又是孙立恩的未婚妻。如果她也跟着一起缩短了工作时间,恐怕会给其他人一种“孙立恩的调整是为了让自己未婚妻轻松一点”的念头。胡佳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主动提出了自己维持原有工作时间的要求。 而孙立恩同意,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敢拂了胡佳的好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实在是打不过自家的未婚妻。 开完会后,大家一起进入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准备上楼,而周策则偷摸溜了过来,拿着手机压低声音道,“孙主任,我今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个消息,我觉着咱们也许可以参考一下。” 周策手机上显示的是个朋友圈,内容则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发出的截图。 孙立恩接过了周策的手机仔细看了看,然后挑起了眉毛。 截图上说,李兰娟院士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向——要保护患者的肠道微生物状况,大剂量使用肠道微生态制剂。 这个大剂量指的是正常使用剂量的十倍以上。 “这个方案虽然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进中午研究了一下,确实感觉有些道理的。”周策认真道,“院士的水平确实很高——我个人感觉,这种方向主要是朝着调整免疫系统,和防止急性胃肠损伤(AGI)去的。” 孙立恩看完了大概的说明,然后把手机还给了周策,“这个……我还真的没怎么注意过。”他认真的说道,“肠道黏膜上皮是有ACE2受体的,如果患者的血液里已经有了新型冠状病毒,那确实有可能对肠道黏膜上皮组织造成损伤。”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大剂量使用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这个方向肯定没有问题。微生态调整过来了,一方面可以减少肠道黏膜上皮的损伤,防止急性胃肠损伤发生。另一方面,还能缓解患者因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而产生的腹泻。减少水分和钠钾丢失……这个提法很重要!” 说到最后,孙立恩来了精神,“走,咱们赶紧进去看看患者情况。要是有比较严重的消化道问题,现在就得赶紧着手处理了!” D+4 day(8) 急性肠道损伤是一个被重症医学研究所“遗忘”的角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肠道损伤所带来的结果似乎并不如其他器官衰竭那么……迅猛。 肝肾衰竭的患者会在短时间内出现非常严重的后果——并且最终会导致死亡。而肠道损伤所带来的损伤并没有这么快显现。 AGI(急性肠道损伤)通常由胃肠道缺血或者缺血再灌注引发。由于损伤,大量肠道黏膜受损,而肠道至关重要的“第一道屏障”作用被打破了。 除了吸收消化功能以外,人体胃肠道最重要的作用是“肠屏蔽”功能。作为机械屏障、生物屏障、化学屏障和免疫屏障,胃肠道对人体的作用远比我们所想象的更重。 胃肠道是人体的“细菌总库”,在这个有各种菌群构成的生物屏障下,肠道具备防御病原体侵犯、合成维生素等功能。而在胃酸、肠液、胆汁、胰液等消化液的杀菌抑菌作用下,化学屏障可以防止细菌以及内毒素在肠道定植吸附。 而在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时,肠道更重要的作用则是免疫屏障作用。肠道是粘膜相关淋巴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调节免疫应答、组织细菌对肠上皮细胞的粘附、破坏,并且中和感染的毒素。 而在对抗呼吸道内感染,并且发挥作用的淋巴组织也属于粘膜相关淋巴组织。换言之,肠道黏膜相关淋巴组织受损,同样会影响到呼吸道粘膜相关淋巴组织的工作状况。 而这个组织的主要工作内容是为成熟T细胞、B淋巴细胞等免疫细胞定居,并且负责过滤淋巴液。而过滤淋巴液的过程,就是人体清除病原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 具体到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身上,这个过程就显得更加重要——由于肠道的免疫屏障功能受损,人体开始误认为自己遇到了非常严重的感染损伤。全身淋巴系统开始过分活跃,大量聚居在淋巴中的具有细胞毒性的T细胞(TC)全面启动。它们游走在人体的所有细胞之间,大量杀死那些似乎被感染了的细胞,意图控制感染速度。 而大量的细胞毒性T细胞会反而抑制CD4+辅助T细胞的增殖和活性。细胞毒性T细胞造成的损伤和一片狼藉的“战场”缺乏吞噬细胞打扫,死亡的细胞所携带的MHC分子仍然在人体内漂浮,这会进一步刺激到细胞毒性T细胞,并且再次增加它们的数量和活性。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陷入恶性循环,并且引发细胞炎症风暴。 因此,对于感染患者的肠道保护,应当被提高到和使用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三联疗法的同等高度上。甚至应该更加积极的展开相关治疗——毕竟喂病人吃三十片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对人几乎没有什么负面影响。而它可能带来的益处却是巨大的。 那就没有理由不去尝试一下,不是么?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带队进舱,然后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胡佳和孙立恩站在一起,她开始承担起了护士长的工作——没办法,其他护士虽然也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但她们在舱内的工作时间有限。如果搞这种一半进去一半准备的模式,那就得中间再加一次交班。 这很明显不利于后面一班工作人员的进入,并且阻碍医护工作人员对于整个流程的顺利接手。要想理顺这个流程,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胡佳来当领队护士长——她的级别足够,经验也有。但更重要的是,她能在红区内连续工作完所有的工作时间。 对于一名护士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自己手上的病人情况。而胡佳正好有这样的能力。更巧的是,作为护士长,胡佳在主任孙立恩面前,说起话来腰杆子那是硬邦邦的。 · ·· · 胃肠道的急性损伤本身对患者造成的影响就很有迷惑性。对于意识清醒的患者而言,急性胃肠道损伤的症状主要多见于腹痛、便秘和腹胀。而这种症状又和较长时间卧床,摄入纤维素量不足所引发的便秘情况一致。想要从清醒的患者口中得到他们患有急性肠胃损伤的线索极为困难。而这些患者的状态栏又实在是太多太繁复,孙立恩自己反正是在四天的工作中并未发现有AGI的患者存在。 但没有发现,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任不管。因此,孙立恩在第一圈巡视完了所有的患者之后,开出了第一份“通用处方”。他第一次没有去管什么千人千策,而是给还在北五区里接受治疗的所有病人都开除了地衣芽孢杆菌活菌胶囊,而且用量也从一次两粒一日三次直接提升到了一次十粒,一日三次的水平。 在开出处方后,孙立恩又处理了几个病人的出入量设定,然后找到了之前那位不想继续治疗,不愿意活下去的钱国建大哥。 钱国建目前仍然处于地西泮的作用之下。但在相对比较小剂量的药物作用下,他还保持相对比较清醒的意识。并且能对孙立恩的问话作出回答。 “钱大哥,你今天退烧了。”孙立恩站在钱国建身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他头顶上的状态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睡觉。”钱国建嘟囔着,然后他有些困难的睁开了双眼,看向孙立恩问道,“你……是昨天跟我谈话的那个医生?” “对,是我。”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虽然在面罩和口罩的遮挡下,很难说这种笑容能有几分传达了出去。“我看你今天好像状态挺不错的。” “喘气还是费劲,而且困得要死。”钱大哥努力呼吸了几次之后说道,“不过确实……舒服了一点。” “你有没有觉得肚子不舒服?”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用手在钱国建的腹部轻点了几下,“就这个部分,有没有觉得疼?” “疼倒不至于,但是不舒服。”钱国建答道,“也说不上来怎么个不舒服法,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两人对话到了现在,孙立恩才看完了钱国建的状态栏。最后果然藏了一项“AGI一期(04.12.33)”这个症状。 孙立恩用叩诊的方法大概检查了一下钱国建的腹部,然后向着钱国建宣布了自己的发现,“你的肚子里有很多积气,它们阻碍了肠道蠕动,所以才引发了你的腹部不适。” “积……气?”钱国建有些困难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问道,“那是什么?” “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那就是‘屁’。”孙立恩解释道,“要解决这个不舒服其实也挺简单,把气放出来就行了。” “我……放不出来。”钱国建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有什么药……或者其他的手段处理么?”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叹气道,“手段我们倒是有,不过这个……这个手段可能不怎么令人舒适。” D+4 day(9) 孙立恩提到的“令人不怎么舒适的手段”,在临床上有一个专门的说法叫做“肛管排气术”。这是一种用于排出肠道内部挤压气体,缓解患者腹胀的简单……以及直接手段。 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而言,被一根长约1518厘米的硬质管侵入到直肠内都不会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不论性取向,在一个有两名清醒的病友的房间内,哪怕有屏风作为遮挡,但被三名穿着防护服带着胶皮手套的人使用这种手段进行辅助排气,这种体验远称不上“舒适”。 事实上,对于一名正常的成年人而言,维持对于排泄器官的控制和隐私的排泄行为本身就是组成尊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让人虚弱到无法下床的疾病夺走了第二项,而现在,第一项也被医疗行为而泯灭。孙立恩甚至不需要去看状态栏,就能知道这位凭借自己的苦干实干,在云鹤这座千万人口级别城市为自己和家人买下一套大房子的钱大哥,现在的心里有多不舒服。 但这种令人自尊受损的行为确实是必须的医疗举动。钱大哥目前的腹内压大约在40左右,大量的气体已经造成了很严重的阻塞。而这种阻塞如果持续下去,和他已经出现的第一期agi一起,钱国建的身体尤其是他的消化系统将会迅速崩溃。缺乏蠕动的肠道会开始出现血栓,而血栓则会阻塞血液向黏膜和肠道供血。缺乏供血的器官会快速坏死,并且和肠道内部的细菌们一起,开始侵袭周围的所有器官。 在这种情况发生后大约一天之内,医生们就必须开始考虑要通过手术切除钱大哥多少米的肠道了。而一旦患者和家属因为种种原因犹豫了是否要进行手术,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医生们没有及时切除这段肠道……那么接下来,钱大哥的生命就会开始以分钟为单位进行倒数。并且在比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时间更短的时间内进入终结阶段。 为了拯救患者的生命,短时间内牺牲他的尊严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选择。在整个北五区的病区之中,能够自行下床并且解决个人排泄需求的患者仅有十一人。剩下的三十六人中,除去八名完全无法动弹的重症患者以外,剩下的二十八人全部都需要在床上解决个人排泄问题。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直接拉在床上然后等待护士们帮忙清理,要么请护士们帮忙放好卧床大便器,然后任由护士们操作,一边祈祷着不要拉自己一身。 这很难过,不少患者一开始甚至会因此拒绝进食。尿袋或许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但无法解决另一部分。而要阻止这些患者因为肠道损伤而感染并且最终死于自己肠道中的细菌,早期给与肠道内营养是一件非常重要且有意义的医疗手段。 所以,医生们不光不能为了照顾患者自尊而让他们停止进食。仅凭医生们向患者血管中注射的营养药剂,维持成年人的平常热量需求都很困难。要让这些处于严重感染和创伤,身体处于高度应激状态的患者要光凭静脉注射维持生命,同时医生们还要兼顾治疗和平衡输入输出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患者都需要严格监控输入输出量。而患者们的肾脏多少都受到了损伤,他们维持自身出入量的能力大幅受限。医生们为他们注射一点点治疗药物,都需要仔细考量,并且认真琢磨是使用腹膜透析术又或者干脆上crrt或直接进行透析。在这种情况下,要为一名病人给与最少每天3000大卡的热量,意味着需要向他们的体内注射2500毫升的肠外营养液。 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现在整个北五区中,患者平均能够耐受的滴注速度约为每分钟45滴,也就是每小时180毫升。就算不考虑患者自然水代谢速度,完全使用透析设备析出他们体内的水分,24小时内不间断进行静脉输入的上限也仅有4320毫升。 如果要完全依赖肠外营养液为患者提供足够的热量,那么每天留给医生们使用药物的空窗就仅剩下1820毫升。而现在每天需要为患者使用的抗病毒药物、免疫增强药剂、预防感染而使用的抗生素和激素以及其他药品总量大约在2000毫升以上。 这个窗口根本无法覆盖患者所需,如果要照顾到患者的“自尊”,那医生们就必须在“缓慢饿死病人”和“无法给与足够治疗量药物”之间做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让患者的自尊受到一些小小的伤害。 一批小小的气泡开始在连同硬质管末尾橡胶的水瓶里产生,水面有了一些波澜,而一些“咕嘟咕嘟”的声音也逐渐响了起来。 一阵不太好闻的味道同时也出现在了这个病房里不过好在这间病房里的患者都缺乏闻到这种味道的能力,而负责操作的医生们则人人带着两层口罩。要闻到这样的味道确实也不大容易。 众多不利因素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稍显有用的正面因素。虽然这并不能为钱国建的内心带来哪怕一丝平静换做是任何一个人,自己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而他的……排泄器官里现在也插进去了一根管子。这根管子的存在意义是为了让他放屁。 钱国建个人对孙立恩医生以及这整只来自宋安省的医疗队其实只有感激。不管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又或者是在求生的意识作用下,冷静下来之后,钱国建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感抱歉。他确实伤害了这些了不起的医生,并且试图给他们按上一个“多管闲事”的罪名。 心里有愧疚,要再产生怨怼就很困难。但……钱国建觉得,他现在距离怨怼的界限已经很近了。 “我还得这么……躺多久?”哪怕有药物作用,要在直肠内十五厘米处保存一根硬管的情况下犯困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而钱国建目前已经完全不困了,他脑子里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赶紧把这根该死的管子从自己身体里弄出去。 “大概再过十分钟就好了,你再忍一忍。”孙立恩在旁边安慰着,“你的肚子里还有不少气体,放出去之后你能好一点。” “说实话,我离骂人的界限已经很近了。”钱国建努力的在用最平静的语言描述着自己的愤怒,“等会我要是憋不住了骂人,你们别往心里去这事儿不是冲着你们的。” “没事,你要实在是憋不住了骂两句也行。”孙立恩对钱国建说道,“但这个管子现在实在是不能拔,一定要等你肠道里的气全部放完了才行。” 几秒钟后,这间病房里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骂街声。 D+4 day(10) 用周策的话来说,现在的北五区就是一个逐渐诞生的新生儿——新生,但是被羊水、胎膜和胎粪包裹,小脸又皱又紫、脑袋是尖且扭曲的。在发出新生儿的啼哭的同时,他还被各种各样看起来就挺恶心的东西糊了一脸。 “不管怎么说,至少是有希望嘛。”孙立恩不能明确对周策的话表示同意和认可,但他确实废了好大功夫才把爆笑给憋了回去。周策的冷笑话别人听起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效果,不过对于医生们来说这确实挺……好笑的。 “希望倒是真的看起来有了。”周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遍检查结果后问道,“既然现在效果还不错,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扩展三联疗法的使用人群?” “那是不太可能。”孙立恩摇了摇头,“这才第一天,着急干啥?” 使用了托珠单抗的患者们的相关数据,每隔两个小时就会向相关平台同步一次。整个“实验组”所取得的所有进展,都会完全透明合规的向监管部门通报。 合规性在疫情期间很重要也很不重要。对于病人的治疗方案,孙立恩选择一个一个去谈,无论如何也要获得患者和家属的同意。但在其他的方面上……孙立恩和其他医生甚至有关管理部门都表现出了非常大的灵活性。异地执医,抗生素使用批准,甚至某些按照规定必须由医生进行的检查或者治疗手段,在这种人手紧缺的时候由护士执行也不是不行。 总而言之,在保护患者正当权益、确保病人能够得到有效救治并且防止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医护人员的大前提条件下,一切都灵活行事。这就是现在北五区的日常工作流程。 今天的北五区相当平静,截止到第一次换班为止,北五区目前还没有出现过一例病人需要抢救的情况。来云鹤这么长时间,孙立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平安夜”。 但他和其他的医生们依然丝毫不敢放松,这些患者的情况刚刚有一点好转而已。谁也不敢保证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患者的情况不会出现突然恶化。 新型冠状病毒实在是太“狡猾”了。它们总是能在医生们意料不到的地方打个埋伏,让医生患者们全都被杀个人仰马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对这种疾病的了解太少。孙立恩有些无奈,他是真没想到,就算患者的病情出现了好转,自己和其他的医生们仍然需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的高度警惕。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和孙立恩一样都这么高度警惕。至少护士们今天感觉工作轻松了不少——胡护士长会在发生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并且开始配合医生工作。虽然这位年轻的护士长对于病人的生活护理方面仍然显得有些……陌生,但专业上却几乎完美无瑕,同时还喜欢亲力亲为。 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领导者品质。尤其对于护士这个职业而言,护士长更多的时候起到的是一个监督和督促作用。愿意自己亲自上手的护士长不是没有,但确实不算太多。毕竟护士长的主要任务应该是管理。 要承担护士长的职责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但好在这个小组中还有一名真正的护士长能带一带胡佳——钟钰也挺喜欢胡姐的这个小侄女儿。她和胡佳的年龄相差不算太大,但仍然会以“带一个小朋友”的心态来教给胡佳,究竟怎么才能做一个好的护士长。 “咱们科里的护士们,现在日常压力都很大,你有没有啥想法?”趁着工作的间隙,钟钰把胡佳拉到了一边开始面授机宜。她自己也很明白,以现在这种换班策略工作下去,两位护士长在岗大概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因此,尽快让胡佳适应作为护士长的工作,并且让其他护士认可胡佳的护士长职责,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 这次志愿来到云鹤的护士们,几乎清一色的全都是95后。除了钟钰和其他几个作为骨干的护士长们以外,大部分的护士们都是“年轻孩子”。护士工作繁忙,因此平时大家都各有各的缓解压力的办法。比如有些人喜欢出去吃点好吃的,有些喜欢逛街,有些喜欢唱歌,有些则偏好运动。 但不论这些护士在来到云鹤之前习惯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压,现在这样的环境下……这种习惯都成了奢望。别说吃好吃的或者出去逛街了,就连唱歌现在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之前云鹤居民全小区一起到窗边开窗唱歌的事儿已经在网上被人批评了,因为这样可能会导致参与开窗唱歌的楼上楼下居民被传染。 运动就更别提了。游泳之类的活动压根别想,跑步则没有活动场地——同时当班的护士们由于缺乏休息时间,更不可能有体力在红区值班后仍然出去跑步。在原有手段失效的情况下,要承担“护士长”责任的胡佳就得想点办法出来。如果能解决的好,这不光能够让现在组内的护士们缓解压力,同时也能极大的提高大家对于“小胡护士长”的接受度和认可程度。 胡佳想了想,然后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我今天回去打个电话试试看。”胡佳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和钟钰沟通了一下,然后两人迅速达成了共识。 “这个想法真不错诶。”钟钰一开始的想法是,让胡佳在下班回去之后把护士们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借用酒店的会议室,大家一起做做健美操或者广播体操之类的活动,活泛活泛筋骨。但胡佳的提议一瞬间就让钟钰推翻了自己一开始的设想。 “不过,这事儿能成么?”刚刚开心了一会,钟钰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到处都紧缺物资,搞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所以这事儿咱们先别往外说。”胡佳认真道,“等事情成了,给大家一个小惊喜。” D+5 day 28日,云鹤市卫健委通告,截止27日24时,云鹤市新增确诊患者892例。全国报告新增确诊1771例,其中新增重症515例,死亡26例,新增治愈出院9例,新增疑似病例2077例。目前全国累计追踪到密切接触者47833人,还有44132人正在接受医学观察。 在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作为身处云鹤的孙立恩除了紧张之外,还有些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单日新增接近九百名确诊患者,这当然是个坏消息。但这种消息本身并不全意味“现状正在向悬崖下滑落”。恰恰相反,孙立恩觉得,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以他在日常工作中和北五区患者们的接触来看,目前可以肯定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导致的肺炎应该属于一种烈性传染病。传染性极强的同时又由于冠状病毒的特性难以防御。对于没有相应设备的普通家庭而言,一人患病几乎就等同于全家感染。而这样的情况,在云鹤已经持续了几乎快一个月。 大量患者发病并且进入医院求助,而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院内感染几乎已经没有可能别统计和调查清楚。现在也不是去调查院内感染路径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马上搞清楚究竟有多少患者确诊,而整个云鹤医疗系统需要处理的究竟是多大规模的病人群体。 之前几乎每一天的新增都是几十人,但数据和实际情况肯定是对不上的。由于传染病法的规定,以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诊断标准情况,确诊患者必须采样送国家疾控中心复核后才能正式确诊。而从云鹤到首都,这个送检的法定过程就必然会导致确诊数量和实际情况出现偏差。这并不是某个方面的相关部门有刻意拖延或者隐瞒不报,而是所有部门都在遵守法律法规照章办事,但制度本身遇到了超出预计的极端情况后,规定应有的应对就突然变得不合时宜了起来。 在发现这种问题后,国家卫健委迅速作出了反应。27号开始,获得了一批检测设备和相关授权的湘北省卫健委不需要再将全省的患者采样送往国家卫健委进行复核。湘北省省内就可以对所有患者样本进行采样检测,并且宣布确诊。 新增892名确诊,这为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但对于医务工作者,尤其是公共卫生工作者而言,这反而是个值得鼓舞的好消息。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存在。而对于湘北省以及云鹤市卫健委而言,要想打赢这场疫情遭遇战、阻击战,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一条——摸清楚敌人的规模。 当然,全把坏消息当成好事儿办……孙立恩也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现在也觉得紧张,而且紧张的还很有依据。 892名新增确诊患者中,恐怕有不少患者都是已经出现了症状并且已经被医院收治,但无法按照相关指南正式确诊的病人。对于这样的患者而言,医院和医生们需要对患者进行单独隔离治疗。这样的病人其实是最能消耗医疗资源的患者。他们需要独立安全的隔离病房,以避免“其实本身没有感染,但是被集中收治后感染”的可能性。但医生在对他们进行治疗和干预的时候,又需要按照进入红区来对待。现在明确了对他们的诊断之后,反而可以把患者和其他已经确诊的病人集中收治在一起。这对于医疗资源已经见底的云鹤来说,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但……这个新增熟练该是太吓人了。雷火神山这两座正在紧急抢建的传染病医院一共能够提供大约2300张病床,而今天的单日新增就接近900例。如果按照这个规模持续下去,预计五天之后投入使用的火神山医院和预计八天之后建成的雷神山医院,可能会在投入使用后几天之内就耗尽所有床位储备。到时候……云鹤又要去哪里变出新的传染病院呢? · · · 几乎全国上下所有老百姓都在紧盯着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对于在云鹤市以外的人们而言,现在的数据可一点都不好——他们都会紧张起来。 而对于那些家里有亲朋好友从事医疗行业的,甚至干脆就支援到了云鹤第一线的人们而言,这份担忧就更严重了。 中午十二点,孙立恩仍然没能踏出自己的房间。他那些身处天南地北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一些孙立恩压根就没听说过的亲戚们向他发来了慰问电。而这些慰问电嘛……反正在孙立恩听起来,关心大概占了六成左右。而剩下的三成多,则是亲戚们正在试图打探消息。 没办法,数据前后差别太大进展太快,几乎所有人在看到这样的数据之后都会有两个想法——云鹤当地一开始是不是有刻意的瞒报漏报,或者疫情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而突然变得异常严重。 孙立恩一遍感谢着各位亲朋好友,一遍严肃的向他们传达着自己的看法——疫情不是因为当地政府管理不当而造成的产物,地方政府实在是没有动机和理由对这种东西进行瞒报。况且疫情这玩意,哪里是靠瞒报就能隐瞒下来的呢?大家根据法律法规严格办事,因为客观事实原因而造成了数据失真。这并不是人为过错,至少不是主观故意犯的错。 现在的变化也不像是因为病毒突然变异,从而产生了什么全新的传播途径。 反正就孙立恩所了解到的情况,这次的数据大幅上升确实是因为检测能力跟上了,仅此而已。 由于对于疫情的认识不足,且有关部门现在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被集中在了防控和配合防疫上,某些隐藏在互联网上的妖魔鬼怪,以及确实脑子有坑的傻缺们跳了出来,出于各种目的开始编造各种匪夷所思的谣言。 比如什么十万人感染,比如大量瞒报,孙立恩连和这帮玩意生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也能理解亲戚们轻信谣言,但对他的澄清疑虑重重的念头。 事情来的太快而又太凶猛,前后的数据差异放在孙立恩这里都需要仔细琢磨一下才能理解原因。而希望那些不具备相关能力和经验的人们,有这种程度的思维能力完全就是奢望——人是有惰性且有情绪的生物。在这种时候,跟随且相信网上的谣言一方面能够满足他们懒得去思考的“惰性”,同时还能和他们紧张的情绪共鸣。谣言就像是插上翅膀了似的,开始到处乱飞。 孙立恩挂掉了最后一个电话,沉默了片刻后,决定要做点什么。没有人比身处在云鹤市第一线的他们更了解情况,而这样来自于第一线的声音,或许能够帮助一些人反应过来,然后停止相信谣传。 D+5 day (1) 人人都说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综合诊断中心里藏龙卧虎,孙立恩今天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极端正确性。 当孙立恩想要通过互联网,向那些紧张而且急需了解云鹤第一线情况的人们传达一些“符合医学知识”同时有助于“社会稳定”的消息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统计一下自己手下各位医生们的各个社交平台的账号粉丝数量。 然后,孙立恩就被统计到的数据吓了一跳。 布鲁恩这种已经成了网红甚至可以带货的大账号暂且不论,徐有容和护士小郭两个人的账号都有超过三十万粉丝。这就很让人惊讶了。 徐有容的微博很少会提到自己的工作内容,但这么一个漂亮且看起来气质特别好的姐姐,偶尔在微博上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照片,就会引来一大堆人关注。而在她和瑞秋结婚之后,徐有容的社交平台粉丝数量更是迎来了一次爆炸式的增长。截止到今天中午她查阅时,徐有容在微博上已经有了超过40万关注。 至于护士小郭嘛……孙立恩看到他的账户之后也吓了一跳。难怪这小子这么热衷于在网上发东西……他的粉丝数量是徐有容的两倍以上,目前总粉丝已经超过了90万。 大家似乎都很好奇,一个身高一米九以上,体重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男护士究竟是怎么在急诊科工作的。 其他人的粉丝数量大概也就有个一两百,孙立恩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借布鲁恩、徐有容和郭宇来的账号“用一用”。 “咱们拍几个视频,把第一线的情况跟大家做个分享。”孙立恩趁着吃午饭的功夫,把布鲁恩徐有容以及郭宇来叫到了餐厅里——除了上班以外,他们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凑在一起了——“我最近反正是感觉网上的风向有点不对劲,就和当年地震的时候一样,这么搞下去要出事的。” 人们在自己家中主动或者被动隔离的时候,内心深处当然是会有紧张情绪的。而现在看起来,疫情似乎不太可能在全国人民一次或者两次为期14天的隔离之后就能彻底消散。而在这个大背景下,很多让人就会开始出现复杂的精神症状。比如情绪激动、失眠、恐惧、易怒甚至强迫行为、兴趣丧失,甚至更严重的持续悲伤、无助、心理退行和恐慌等等现象。 而那些并不真实的消息则会进一步加重这样的创伤出现,并且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至少孙立恩已经能从给自己打电话的亲戚们口中听到一些几乎是“偏执”的看法了。这个情况很不乐观。 这个时候,要是让他们能够看到一线的医生们的说法,肯定会起到积极的正面作用。 “这个我没问题。”徐有容首先表示了对孙立恩想法的支持,“我这个账号虽说是私人使用的,不过平时也没什么亲属知道。孙医生你要拿去用就用呗。” 小郭则非常痛快的把自己手机放在了桌上,“我不知道孙哥你要发什么东西,不过这账号我直接就给你用了——我也觉着现在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们这边的情况。” 至于布鲁恩,他先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看了一眼手表。随后,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不过并没有交给孙立恩,而是自己划了两下,然后对着手机屏幕道,“老铁们,咱们认识挺长时间了,不过我应该还没跟你们说过我的工作职业。” 布鲁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其实,我是个医生。” 然后布鲁恩用了足足十分钟的大嗓门来阻止这些粉丝们给自己的疯狂打赏。到了第十一分钟的时候,布鲁恩实在是没办法了,干脆先终止了直播,然后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 “对,我要把打赏功能先关掉。”布鲁恩对着电话那头嚷嚷道,“这帮人就跟疯了一样刷打赏,还说要让我拿钱去买防疫物资——我上哪儿找这东西去?你们赶紧帮我把这个功能关掉。” 孙立恩有点傻眼,在他的概念里,直播平台要盈利可全靠这些打赏分成。现在布鲁恩让对方就这么把打赏功能关掉……对方能答应么? “我不是要你‘尽量协调’,我是让你马上把这个东西关掉。”布鲁恩继续嚷嚷道,“我领导等会是要出镜的,这个功能保留着影响非常不好你知道吧?对,我的领导,我们在云鹤一线……” 对面马上做出了保证。而布鲁恩则向在座的众人比了个“稍候”的手势。过了三分钟后,他重新开始了直播。 “老铁们,现在你们打赏不了啦。”布鲁恩嘿嘿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绕到孙立恩身旁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这位就是我们这个治疗组的组长,孙立恩主任——他应该是全国最年轻的行政主任。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被破格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NSC俱乐部成员。” “不知道NSC俱乐部是什么的回头再去百度。你们只需要知道,孙主任在《自然》杂志和《细胞》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并且还在《新英格兰》上发表了好几篇文章就行——对对对,就是那种三流网络的男主角模板。”布鲁恩对一条评论深感同意,“我们作为宋安省医疗队的第一批队员,目前正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支援。孙主任和我们最近都觉得网上有些内容实在是错的离谱,所以我们准备从今天开始,不定时的搞搞直播,让大家了解一下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直播开头都这么麻烦,反正布鲁恩对着屏幕嘟囔了好几分钟,然后才把手机竖着放在了孙立恩面前,“那么,接下来请孙立恩主任开始发言——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评论,看到了之后也许孙医生会回复一下。” 没有台本,没有计划,没有预先沟通,孙立恩就这么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直播。他瞥了一下右上角的观众人数,然后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两拍。 185万人正在观看直播?!一百八十五万人?!! “现在直播刚开,来看的人会稍微少一点。”布鲁恩看到了孙立恩的异常,然后非常贴心的做出了说明,“我平常直播来看的人数大概在两百万到三百万人之间,过一会应该人数就会上去了。”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布鲁恩,然后咽了口口水。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我是孙立恩。目前云鹤传染病医院北五区病房的主管医生。”好在现在看起来的人数就只是个数字。要是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盯着孙立恩,他恐怕连嘴都张不开。“今天我……我们这个直播并没有什么预先设计,也没有准备太多的内容。唔……我打算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们这些医务工作人员在疫情期间的一些……一些生活体验吧。” 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这个开头还算不错。孙立恩一边努力安慰着自己,一边对着手机屏幕说道,“首先……我和大家讲讲现在的云鹤是什么样子吧。” D+5 day(2) 现在的云鹤,在孙立恩眼中的样子……有些凄清。 这是一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城市,所有的基础设施建造都是按照能够服务一千万人口的标准设置的。宽广的街道,漂亮的绿化,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楼房……这些本应该是一个繁华城市的硬件设施,如今却几乎一个人都看不到。 这是个非常非常奇怪的现象。如果不知道原因,看到这个景象的第一时间里,不管是啥人,恐怕首先都会觉得有些惊恐。 而在知道了云鹤发生了什么之后,看到这座城市时,孙立恩脑子里回响着的全都是钟院士那句“云鹤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云鹤人民是英雄的人民”这句话。 为了在春运期间尽量把传播风险降到最低,为了保护全国其他的十三亿九千万同胞。这座一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这种牺牲,这种魄力,是每一个身处云鹤以外的人无法理解的。 新型冠状病毒在普通条件下看不见摸不着,要防控这样的疾病本就困难重重。而在云鹤这种病毒已经广泛传播的地方,恐怕每一个正常人的第一想法应该都是得想办法离开。趋利避害,这是任何一种生物的天生本能。 在这个当口下,在过年这个全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到来之时,云鹤的一千万老百姓们全都选择停止外出,蹲在家里以最大程度减小人口流动防控疾病……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云鹤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份牺牲不光是要靠政府号召才得来的——云鹤地方政府目前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行政资源,一切人力物力都集中在医院和公共卫生领域上。说难听一点,要是云鹤人民不打算遵守相关指令,那就算外面的大喇叭宣传车喊破嗓子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相应政府号召,相信在党和国家的努力下,在科学的疫情防控措施面前我们终将获得胜利……这是云鹤人民在不明疾病威胁面前仍然保持冷静,集体闭门不出的信心来源。而对这个国家,对同胞的热爱则是他们决定做出牺牲的最主要原因。 亲朋好友患病之后却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对死亡的恐惧阴影缠绕着每个人的脑海……这种感觉有多痛苦,云鹤人民比其他地方的人们有着更加鲜明的认知。居住在云鹤的人们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其他同胞身上。 因为深爱着这片土地,所以他们决定自己面对这些最难最苦的事情。 · · · 今天是大年初四,按照规矩,今天应该打扫年货、清扫室内、并且把灶王爷重新迎回家中的日子。 孙立恩坐在餐桌前,说了很多话,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干,于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从一旁拿了一杯水。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直播间里的评论就几乎都成了“孙医生没事吧?”以及“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的叮嘱。 “谢谢各位关心,我就是话说的有点太多了。”孙立恩解释了两句,然后就听到了一旁的布鲁恩开始安排道,“接下来,咱们回答几个问题吧?” 直播进行了大概40分钟,目前整个直播间里有超过360万人在看。除了一大批身在外地关心疫情的普通人以外,还有许多关心一线情况的云鹤人。评论里除了关心医生护士们以外,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直播间里反复刷着有症状但是无法住院的患者信息。 “这些患者的求助,我这里解决不了。”孙立恩首先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且向大家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这支医疗队解决不了,“我们北五区目前有48张床位,这四十八张床位全部住满了患者。没有病床,我们就不可能收治患者——没有医疗资源,把患者送到医院里来也得不到有效救治,甚至还会让原本就处于重症的患者能接受的医疗资源被分摊。结果就是加床的病人治不好,原本的重症患者也救不回来。” 这个说法有些太……冰冷,直播间里的观众们看起来似乎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孙立恩叹气道,“我们现在接诊的患者里,最轻的病人也需要持续吸氧才能维持生命。所有的病人都是重症,危重症患者有八人。对新型冠状病毒这种陌生的病毒,以往的抗病毒治疗效果并不太理想。要救治患者,那就只能通过消耗大量医疗资源,进行生命体征支持和对症治疗。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治愈出院患者人数不多,为什么医院的资源几乎全被耗尽,为什么防御新型冠状病毒比治疗它更加重要。” “把整个云鹤市的所有医疗资源,乃至整个湘北省的医疗资源都加在一起,我们也许能够处理大几千人甚至上万名患者。但这也就到头了——这个几千万人口的省份中,上万名患者发病我们还能咬牙撑住。可如果大家积极防疫,我们就能减少大量的易感染人群被感染发病。我们这一支医疗队的小分队一次只能治疗四十八名患者、整个湘北省的医疗资源一次能够处理几千上万名患者。可大家一起积极防疫,却能确保几千万人乃至全国十四亿人的安全。在面对烈性传染病的时候,我们医生只能打打下手,你们才是真正的主力军。” “朋友们,在面临一种未知的、全新的疾病时,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恐慌。恐慌不会杀死病毒,恐慌也不能让你避免感染。”孙立恩指着屏幕说道,“我刚刚看到一个评论说,‘云鹤目前有五百万外逃、他们流窜在外是隐患……’”孙立恩顿了顿,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反问道,“我愿意相信这位朋友只是一时间用词不当。但有一点我希望各位确实记住并且也将其付诸实施——不要试图通过责难一个群体、指责这些在云鹤居住的同胞来解决什么问题。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整个社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我就只举一个假设,假设人人都把离开云鹤的同胞们当成病毒源头。你们疏远他们,你们敌视他们,你们觉得他们身上带着病毒,会让整个社区陷入危险之中……”孙立恩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然后呢?天底下的人里可没有几个傻子。你们因为他们身上的某样属性敌视自己的同胞,他们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第一个反应会不会就是隐瞒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把自己的行程和接触史作为秘密,藏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说?” “然后这些从云鹤离开的同胞悄无声息的和你们住在同一个社区里了。那些曾经在几周内来过云鹤的人也把这个消息当成秘密一个字不说。然后,他们中有一个人发病了。咳嗽、发热、病毒来到了你们的社区,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过上半个月,你们的社区里又会有多少人感染?”孙立恩严肃道,“疫情要隔离病毒,但不能隔离爱。我们只有把那些从云鹤来的同胞们真正当成自己人,这样才能够有效防控病毒传播。我希望大家记住,现在这个时间,保护云鹤、保护云鹤人,就是在保护自己,就是在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家人!” D+5 day(3) 孙立恩的第一次直播结束了,直播时长一小时二十分钟,观众最高峰时达到了380万人。 孙立恩感觉自己已经说了很多肺腑之言,也说了不少自己的真实感触。但……他隐约觉得这次直播的效果可能远没有自己一开始设想的好。 就孙立恩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一大批来看直播的观众们似乎并不是特别擅长理解他作为医生的意思。一言而盖之就是“特别杠”。 孙立恩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引来一堆提问,不少的观众从孙立恩的医生身份一路质疑到了这是不是布鲁恩正在作秀,反正就是摆出一副“你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的架势出来。 孙立恩在确定直播结束后对布鲁恩问道,“我刚才说的话有问题么?我看怎么评论上的人大部分都这么……不可理喻啊?” “一看就知道孙医生你平时不怎么上网,尤其是不怎么看直播。”对于这个问题,布鲁恩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头也没抬的说道,“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看直播吧?” “有……几百万人?”现在孙立恩对于直播的人数这个话题基本已经没有了什么敏感度。反正就是个数字而已。 “咱们结束的时候,直播间里还有三百六十二万人。”布鲁恩说道,“这三百六十二万人如果都不同意你的话,如果都和那些杠精一样有这么多意见,那你就会看到满屏幕都是令人火大的发言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笑道,“这就是互联网的威力,声音最大的那些人,往往并不是人数最多的。” “你倒是心态挺好。”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适应……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下一次肯定要比这一次更好。”布鲁恩嘿嘿一笑,朝着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这些抬杠的暂且不管。不过那些喊着你是演员、云鹤已经死了好几十万人的账号都被平台锁定了——警察同志们今天开始有的忙咯。” “不要担心那些宵小的狺狺狂吠——不管这些玩意为什么要做惊人之言,但你只要把它们的声音当做狗叫就行。”对网络暴力非常有经验的徐有容向孙立恩传授着自己的经验,“别人敲几行字,你就跟着生气一回,那他们的作恶成本也太低了些。” 郭宇来闷声闷气道,“反正骂人的这些人吧,他们最大的依仗就在于觉得互联网这个地方是匿名的。上次还有人说要跟我约架呢……我还挺期待的。结果在公园里坐了一天,也没看见人影。” “人家可能已经去过了,然后自己跑了呗。”徐有容和小郭开了个玩笑,然后要来了布鲁恩的直播间地址,里面会自动播放之前的直播录像,“我和小郭把这个转发一下,然后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传递消息。” “透明和及时传达消息,是对抗流言蜚语的最佳手段。”布鲁恩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对他鼓励道,“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很好,但你要知道,对抗‘FAKENEWS’的工作不是靠一次直播就能完成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效果。” · · · 对孙立恩和整个宋安医疗队而言,今天是有一个好消息的。 来自宋安省的第二批医疗队今天抵达了云鹤,并且其中有一只医疗组将直接来到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接管孙立恩楼上的北六区。 而且,负责领队的医生还是孙立恩的老熟人——来自四院儿科的钱红军主任。 “钱主任这次过来,一方面是为了带组支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来给咱们送物资。”在微信上,宋文对孙立恩叮嘱道,“这一次的物资,主要占地方的就是防护服和N95口罩。咱们全省能拿出来的家底基本上都塞过来了……这些东西吧,要是交给云鹤,那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但咱们自己用,至少能够一个礼拜的。” “那就让钱主任把这些物资留着自己用吧。”孙立恩直接拒绝了宋文的提议,“宋院长,我们不光是全靠自己在工作。云鹤的同行们为了给我们提供防护服已经竭尽全力了。这个时候搞物资的小仓库……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之前负责整个北五区的医生和护士们现在也重新投入了工作,你说要我手里真有了小仓库……那这防护服我是给他们用还是不用?给他们用,这是咱们宋安省的最后一点家底子;不给用,人家是在第一线先干了一个月的英雄……这种选择太痛苦了,我宁可跟大家一起穿工业防护服。” 工业防护服是可以起到防护作用的。这一点孙立恩非常肯定——毕竟他已经通过状态栏验证过了。 在安全没有问题的前提条件下,孙立恩并不打算让自己陷入某种道德选择题中。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和宋文通报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孙立恩和钱红军接上了头。老钱和他的组员们也将入住孙立恩所在的这个酒店。和孙立恩接上头的同时,钱红军马上就向孙立恩提出了一个想法。 “咱们两个病区要是全都收满,效果恐怕不会太好。”钱红军在微信里向孙立恩发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语音说道,“既然咱们楼上楼下,那就干脆发挥一下两边的优势。这次我这边过来的以儿科医生为主,还有不少呼吸内科医生。我们处理轻症比较有优势,应对和护理普通患者比较在行。如果有患者转了重症甚至危重症,那就往你们北五区送。” 如果这个话是其他人说的,孙立恩恐怕要先琢磨琢磨说话的这位是不是打算把麻烦都推给自己。但说话的是钱红军主任嘛……这个嫌疑好像就更大了一点。 当然,孙立恩也有自己的想法。北五区目前有状态栏压阵、有托珠单抗的实验性治疗方案、有ECMO团队、有专门的重症医学科主任带队……和“一穷二白”的北六区相比,他们确实更适合收治重症患者。 “不管什么疾病,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数量肯定还是要比普通型少的。不然这不符合客观规律。”钱红军继续道,“我们这边负责收普通患者和一部分重症患者,这样更容易调配人手和医疗资源。”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发过去一个X光图片——图片上是一只右手,而这只手竖起了大拇指。 D+5 day(4) 北六区是一个全新的区域。这一片病房之前是用来做耐药性结核感染治疗用的病区。而在疫情袭来之后,原有的患者基本都被转移到了老院区里继续治疗。而耐药结核病区的医护工作人员则被全部拆散,分别补充投入到了其他科室救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工作中。原有的病房就基本被闲置了下来。 现在要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原本的科室自然是不合适的——耐药性结核感染的治疗过程中是按照一人一室布置的。但医务工作人员自身的防护水平并不会太高,在可能有气溶胶的操作准备开始前,医生和护士们才会换上隔离服和普通外科口罩。 虽然隔离措施级别不够,但这还比较好弥补。多重耐药性结核病患者的治疗过程中,一大核心要素就是防止病房内的病原体“溜出”病房。这就为北六区带来了很好的改造基础。 好基础带来的好处就是对病房进行改造的时候更方便些。但这个方便可不是说“早上稍微打扫一下卫生,中午就可以接收病人”的等级。 孙立恩被钱红军一通“坑蒙拐骗”给忽悠到了北六区。反正钱主任说话的时候那可是一个理直气壮,“这边的病房改造好了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从你们那儿分流病人过来,这你孙主任还不得过来给我们提供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 结果吧……孙立恩到了北六区之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装暖气”。 是的,装暖气。现在的时间是一月底,云鹤每天阴雨绵绵,平均日气温最高也不到十度。再加上病房全部要求保持负压,事实上屋子里基本存不下什么暖和气儿。全病区里最冷的就是护士站和黄区值班室,这个地方位于红区门口,外侧的绿区保持正压而红区负压,黄区的值班室风力最大。要是那种劲头比较大的冷风也就算了,至少医生们还能想办法给自己找个避风的地方。可在负压病区的作用下,这冷风从四面八方缓缓的慢慢的灌进房间里,要不了一个小时,坐在原地不动的医生们就会被冻的手脚发麻。 能够活动起来的医生们尚且遭不住这种寒冷,在病房里吸着氧而且还发着烧的虚弱患者……这么一冻恐怕是真的要冻出点毛病来。 为了保证这些患者不被真的“冻出毛病”,防寒措施就必须做到位。北五区目前是一个病房里三个电暖气,每个病人身上都盖着厚厚的棉被。 而现在孙立恩的工作内容就是拿着一把小剪刀,然后拆五十个电暖气的包装。拆完之后,他还得把这些电暖气都送到每个病房里,并且再拆五十个排插的包装,然后把电暖气一个个都插好。 工作内容不复杂,但工作的强度可不低——这一大堆纸箱和泡沫包装物的清理工作也得他来。 以前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工作的保洁员工们几乎全都在一个月前离岗了。现在的传染病院卫生工作全都得由在这里工作的医生护士们完成。只有转运医疗垃圾的工作,目前还有专业公司派人来搞。也多亏了他们还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要不然把医疗队的医生们累死,这每天产生的医疗垃圾他们也处理不了。 清理普通垃圾,这就是男医生们的工作。孙立恩吭哧吭哧拆了半天包装盒,然后又吭哧吭哧的把每一个房间里的暖气调试了一边。还好,国内厂商制造并且捐赠的这一批电暖气质量都很过硬。全部测试了一边之后,孙立恩跑了五趟,才把这一大堆外包装垃圾扔到了指定堆放点。 “立恩,你来的刚好。”一直带着医护人员在抢病房改造进度的钱红军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他浑不在意形象的用手帕擦了擦脑袋和自己的胸前腋下后,对着孙立恩招手道,“我正好有点事儿得问问你。” 说是“我有事儿问问你”,其实就是钱红军带着几十号医生护士,向孙立恩询问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工作的注意细节。 “反正现在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物资不足。”孙立恩回答了几十个问题之后,对钱红军认真道,“合格的防护服数量现在是真的不够,我们北五区从今天开始就都换用工业级防护服了。你们带回来的医疗级防护服很宝贵……在确保安全的前提条件下,能省则省吧。” 钱红军朝着孙立恩一摊手,“这个确保……就很难。”支援到北六区来的医生护士们加在一起有八十六人,每天需要使用的防护服最少也得八十套——上年纪的三级医生们可以在黄区值班室坐镇遥控,进入红区的工作主要交给年轻医生们和护士来执行。 哪怕是这么搞,北六区所带来的存货顶多也就够他们用上十二天的——一千套防护服可不是小数量,但真要用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我看这个防护服紧缺的情况吧,一时半会的好不了。”孙立恩叹了口气,“还有,钱主任你们这趟过来带了多少成人尿不湿?” “啊?”钱红军顿时一愣,“带那个干啥?” “那就是没拿呗?”孙立恩叹了口气,“酒店那边我们还存了三十箱成人纸尿裤,等你们正式开始接收病人的时候,让队员们一人拿一件再穿防护服。”看着钱红军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孙立恩无奈道,“防护服只要出了红区就报废了,可咱们的医生们得吃了喝了才能进红区吧?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还能挨得住,这拉撒两件事儿水火不容的,你忍也忍不住呀。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穿着成人纸尿裤,他们心里还能稍微放松一点,不至于为了省这套防护服不吃不喝,结果在红区里低血糖或者中暑撅过去。” 尽管天气寒冷,但不透气的防护服仍然是最好的中暑制造机。病房里为了患者舒适而保持的十八九到二十摄氏度的气温,对于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护士们而言仍然是个很难称得上舒适的温度。 穿上防护服……其实什么温度它都不舒服。 “行,我记下了。”钱红军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明天我们开始值班,我已经跟老张说过了,把北五区相对比较稳定的患者转上来。等把你们那边的挤压病人收出来了有了空间,再调配咱们两边的床位。” D+5 day(5) 孙立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北五区,其他医生们已经在准备进入红区工作了。 不过至少今天的工作并不那么让人心累。孙立恩给自己打着气,然后要来了所有病人今天的检查情况。把症状稳定的患者转出北五区,这对医生们、护士们,甚至对其他的患者都是一个鼓舞——新型冠状病毒是可以被战胜的。而这种胜利就切实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 这样的胜利,让今天的北五区都觉着心里很有干劲。 “孙主任,14床一定让我问问你,她能不能转到北六区去。”过了一会,对讲机里传来了布鲁恩无奈的声音,他一边向孙立恩传达着14床的“强烈要求”,一边对那位患者说道,“我这儿不整跟孙主任说呢嘛!” “14床是吧?”孙立恩翻了翻病历本,14床的这位患者是整个北五区里年纪最小的,今年只有22岁。而且他确实也是症状消失的最快的那个——按照今天的CT图像看,他的双肺毛玻璃状病变已经吸收了很大一部分,炎症指标也下去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14床今天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同时他的体温已经连续两天处于正常水平了。 以现在的标准来看,患者一次核酸的阴性结果并不能说明他已经彻底康复。但至少这意味着安全出院的曙光已经到来。按照孙立恩他们的计划,明天后天再测两次核酸,只要都是阴性就可以安排14床出院了。 根据目前试行的第四版手册,14床的这位患者需要体温恢复正常三天以上,呼吸道症状明显好转,并且在间隔至少一天的两次呼吸道病原核酸检测结果中呈阴性,才能解除隔离出院。 “他确实符合转入楼上的标准。”孙立恩看了看数据之后问道,“不过楼上现在条件还不是特别好,我个人建议还是再等一下。反正他今天是阴性,明后两天只要继续维持阴性,那就可以直接出院了嘛。” “他还是坚持要去楼上。”过了几分钟,布鲁恩有些无奈道,“14床说,他好歹也在咱们北五区里住了小半个月。现在他基本快康复了,去楼上住不光能给咱们减轻一点负担,还能给六区新收进来的病人们打打气。” “这……”孙立恩一愣,他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位年轻人还有这个念头,“那行吧,我和钱主任说一声,等他们明天能够接收病人了就把14床转上去。” “孙医生,等我出院之后,等疫情过去之后,您可千万别走。”就在孙立恩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的时候,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了14床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也有些哽咽,“等我们云鹤病好了,我带你去吃热干面,带你去逛云鹤楼,带你好好看看我们云鹤……我们云鹤可美了!” “好!”孙立恩对着对讲机笑道,“我等着!” · · · 不查不知道,孙立恩检查了一溜之后突然惊讶的发现,北五区的病人大部分都出现了好转。四十八个患者中,至少有二十人已经到了可以考虑转到北六区的地步。 剩下的二十八人中,没有一名病人情况有恶化——就连用着ECMO的沈老爷子现在也能简单回答医生们的问题,并且开始抱怨营养素不好吃了。 营养素不好吃这种问题吧……孙立恩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为了让患者们通过最少的“口舌”,吃下最多的热量和最全面的营养物质,医生们对重症患者首先采取的喂食策略都是营养素。 这种调成液体,每毫升都能提供一大卡热量的营养剂效率很高。患者口服的话,差不多每一毫升糊糊能够摄入到5大卡的热量。换言之,一天只要咽下去300毫升糊糊,热量就基本足够维持生命。这对于胃口不佳的患者们而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问题是……这种营养剂主要是为了鼻饲而配置的特殊配方。它们一般不会出现难以溶解的团块,适合通过鼻饲管进入胃部……可就是味道不好吃。 不光是不好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难吃了。总的来说,这玩意就是尝起来淡淡的豆粉。而且还有一股黏兮兮的口感——用最通俗的话来说,这就是用油拌过的豆奶粉。 针对克罗恩病患者的肠内营养粉味道会好一些,但那种肠内营养剂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为克罗恩病患者提供一部分热量。而针对鼻饲的无法进食的患者而言,营养剂的主要功效就是为了提供热量——好不好吃真的不重要。 反正沈老爷子这两天已经放话出来了,不给吃三鲜豆皮也行,藕粉至少可以来一点吧?藕粉要不行,来点奶粉也成。实在不行,来一碗紫菜蛋花汤也好。反正要是再给他吃营养剂,老头子可就要瞪着眼睛骂人了。 平时要是碰到这样的病人,医生们多少会觉得有些麻烦。可在沈老爷子这儿,他越麻烦医生们越开心。不怕你挑食物,就怕你连挑食物的能力都没有。人生的意义在于折腾,只要折腾,就说明这人还有活下去的动力。 一个昏迷了好多天的患者醒了过来,还能要求医生提供更多的好吃的……反正对医疗队而言,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儿。 “今天统计一下人数,明天开始给所有能吃东西的患者都提供一份盒饭。”孙立恩想了想,对一旁的钟钰说道,“有些自己行动不太方便的病人,就得麻烦你们给他们喂饭吃了。” “这个事情不难。”钟钰点了点头道,“就是得和其他组的护士们说一声,总不能他们一天就吃一顿。既然要吃,那就按照三餐准备。” “最好有点热牛奶……不行,得考虑乳糖不耐受。”孙立恩想了想,拿出手机开始给韩文平发消息,“我让韩主任搞点奶粉来,给患者每天冲一杯热牛奶,正好把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也一起加进去——一口气吃三十几片药这还是挺麻烦的,温热的牛奶把药片化了,他们喝起来也容易些。” D+6 day 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张智甫给孙立恩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大致内容是说宋安省医疗队目前已经成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内部最大的一只生力军部队。目前北五区收治的患者中有一半左右已经可以被认定为轻症并且转院,而接下来送到的患者里危重症的数量也会比之前少一点。 而宋安省的医疗队前后两批一共两百多人,全部留守在两个病区的话意义不是太大。现在病区内可以正常运转,那就应该把有生力量投入到更加需要的地方去。 比如云鹤市内的发热门诊。 “目前人手最紧缺的就是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他们那边是老城区,院区本身也是老破小——发热门诊地方不大,但要服务周边六个超大社区,现在的人手非常紧张。”张智甫对孙立恩做着工作,“鹤安医院那边的重症现在全靠柳院长带队撑起来,但是第二批的医疗队没有去支援鹤安医院的……光靠现在的人手,这个发热门诊他们恐怕是盯不下来。” 鹤安医院是个老牌子的三甲医院。但在医疗资源“丰富”的云鹤,这家医院并不怎么有名。由于主要工作是服务周边的社区居民,一家老牌三甲医院愣是因为受限于预算和地皮等等原因,至今只有两栋楼——门诊部的三层楼算一栋,住院部合并手术室的住院大楼算一栋。病床数量也就刚够540张,比三甲医院的硬性要求多了39张而已。 鹤安医院按理来说压根就不适合作为定点医院接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但没办法,老城区里的医院实在是太难找。其他新一点的医院医生护士水平不够,而且每家医院能够提供的病床数量也就两百张出头。启用这些医院作为定点收治医院,投入成本和所获得的效益完全不成正比。 “他们现在已经全停了急诊和门诊业务。门诊楼全部被改造成了临时留观处和发热门诊。”张智甫继续介绍道,“房间是够的,但人手不足。一整栋门诊楼,也就三十名医生留守。最近这两天,鹤安医院每天要接待五百多名发热患者。柳院长他们已经下来支援了两次了,再这么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张智甫还有很多话准备说,毕竟从传染病院到鹤安医院,现在这种不可能堵车的情况下,私家车也得跑个十几二十分钟。而且发热门诊可不比住院红区,任务更重而且不可控的因素也更多。这些都是实际困难,而且很难克服。孙立恩带的组治疗效果显著,二十多名重症患者和至少三名危重症患者转为轻症,这个成就在现在的云鹤简直是可以当做一等功表彰的。 然后凌晨两点,他就要和功臣做工作,把他调到最苦最累最麻烦的基层发热门诊上去……说实话,当事人就算马上骂街都算是有涵养的。 “我也有这个想法。”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孙立恩居然对于去基层发热门诊支援还挺积极的。“不客气的说,张教授您也清楚,我的长处是诊断。重症和危重症治疗这个事儿……我不对口。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一个诊断和治疗的规范流程,我继续蹲在住院部的意义好像也不是那么大。去发热门诊支援这个事儿,我个人服从组织安排。”他顿了顿说道,“不过……既然要支援,那就靠我一个人也不够吧?” “我的想法是,让你带十五名医生过去。”张智甫说道,“把咱们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都带上,人熟好办事儿。” · · · 去发热门诊支援的动员工作不是特别顺利。而其中的阻力主要来自于北五区的病人。 毫不夸张的说,北五区的病人们是和这一批来自宋安省的医疗队队员们共生死过的。六天时间,他们从一只脚跨过鬼门关的状态下被这些了不起的医生们拽了回来。在红区工作有多辛苦有多危险,这些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实在是不能同意同意这些医生们再去情况更危险更复杂的发热门诊。 “我们又不是不管你们了。”负责解释的医生们一个个费尽口舌,并且心里还有些“烦”。这样的工作他们自己其实也不想去,但防疫工作就是这样,任何一个关口都不能松下来。鉴别收治发热病人是非常重要的防疫工作,甚至可以说是一切其他防疫工作的基础。但……谁会愿意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人人都有惰性,大家都不愿意自己去最苦最累的地方。可工作总是要做,发热门诊必须运转起来,才能减少疾病传播。减少了疾病传播,病房内的工作才能轻松一点。 要做通自己的工作已经很困难了,现在还得给病人做工作……这上哪儿说理去? “你们有难处,我们晓得。”云鹤人民的热心肠在此刻彻底发挥起了反作用,身体稍微好点的患者一个个义愤填膺,钱国建的态度就很坚决,“云鹤的医生又不是死绝了,哪有让你们这些千里迢迢来帮忙的人上发热门诊的道理!” “哥,我们是去给人看病,又不是去送死。”孙立恩哭笑不得的安抚着钱大哥的情绪。“他们已经扛了一个多月了,再这么扛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之前祁医生他们也坚持了挺久,不是也没事么。”钱大哥旁边的一个老大爷嘟囔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云鹤这帮人就是不把外地医生当人看。什么苦活累活都交给你们搞——哪有让医生们给我们这些病人打水洗衣服喂饭的?” 孙立恩叹了口气,但半天却不知道话头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沉默了好几秒钟之后他才说道,“祁医生……已经牺牲了。”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们队伍刚到的那天,祁医生突发脑出血,没救回来。”孙立恩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一个人扛着整个病区,扛了几乎一个月。他……是活活累死的。” “我们来云鹤,不是因为有人要求我们这么干。”孙立恩站起身来缓缓道,“我们来,是来救治病人,是来支援自己的同行们的。是为了让祁医生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的。请你们……尊重我们的想法。” D+6 day(1) 今天是个好日子。连续阴雨多日的云鹤突然放晴,当一轮朝阳出现在天空上的时候,孙立恩竟然莫名有种感动的感觉。 从中午开始,北六区就要正式开放了。而在这之前,北五区需要进行的工作还有很多。那些确定要被转入楼上的患者的行李以及私人物品被一件件送到了他们即将入住的病房中。而这个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北五区,不少患者家属都在北五区建立的微信群里发了些祝福和感激的话。 而更好的消息则来自于张智甫。他的夫人杜丽到今天为止第二次核酸检测阴性,已经可以出院了。 孙立恩还从来没有见过杜丽,他只从马永芳医生的嘴里听过几次关于这位内分泌科医生的故事。这位杜老师的风格就和其他医学院里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们差不多——生活上平易近人,学术上严格进取。 不过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内设置的康复者血浆捐赠站,这一点倒是让孙立恩有些意外。 “杜老师,您这刚刚康复就献血浆不太好吧?”马永芳医生在听说自己的老师康复出院第一站就是要来传染病院献血浆之后,二话不说就拽着孙立恩赶到了捐浆站里。她对自己老师的选择以担忧居多,毕竟杜丽今年也已经48岁了,作为一名刚刚康复出院不到两小时的患者,马上决定捐献血浆这个举措还是有风险的。 “我是捐血浆,又不是捐大体。”杜丽说话的声音很有特色,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起来却没有什么疲劳的感觉,反而听着让人感觉很舒心。这种说话的声音配合上这种有些俏皮的玩笑话,给人的感觉就很……轻松。“旁边这位是?” “杜老师您好,我是孙立恩。”孙立恩朝着杜丽挥了挥手,杜丽的右臂肘正中静脉上正插着一根挺粗的采血针,看起来是不太方便活动的。于是他连忙放下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从宁远来的……” “哦,孙主任是吧?”虽然被口罩遮住看不清楚表情,但杜丽的双眼顿时带上了笑意,“我可从老张嘴里听过几万遍孙主任的名字了。” 孙立恩装作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张主任没说我坏话吧?” “他都快把你夸上天了。”杜丽笑的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后她才停下了笑声说道,“我听老张说了,在宁远的时候你特别照顾他们。” 这个“他们”说的肯定不只是张智甫。把综诊二科放到综合诊断中心,而综诊一科设置在急诊大楼这种行动算是孙立恩在照顾张智甫教授,但除此以外,孙立恩实在是不觉得自己还多做了些什么。 “我跟张教授学到了很多东西。”孙立恩非常诚恳的说道,“虽然我不是张教授的学生,但也和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了。能有张教授这么一个好榜样,这是我的幸运。” “你要受得住他那个臭脾气,那是孙主任你性格好。”杜丽抱怨了两句张智甫的“性格缺陷”之后,开始拉着马永芳医生聊起了家常。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虽然现在交通方便通讯发达,但马永芳也好杜丽也好,现在医疗第一线上工作。就算想见面,工作上的时间安排也实在是不允许——去年过年的时候,杜丽是专程飞到宁远去找的张智甫。而马永芳等人则选择回到云鹤过年,两遍正好岔开了。 现在在云鹤见面……实在是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的味道。 看着杜丽和马永芳聊得开心,孙立恩悄悄走出了房间。他准备和钱红军再对一下转移情况,然后再问问柳平川鹤安医院的情况。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今天就得去一趟鹤安医院实际踩点,看看需不需要为自己的29名同事准备些什么东西。 走出房间还没来得及摸手机,孙立恩就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试图撇着腿躲进角落更深处,但这个动作却吸引了孙立恩的注意。 就算没有状态栏提醒,他也能看得出来,试图躲进角落里的人是张智甫。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那个角落里,“杜老师就在房间里呢,你不过去看看?” 张教授张了张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问道,“杜丽她没事儿吧?” “有事儿没事儿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孙立恩对老张同志的举动不是很理解。他拉着张智甫就往采血站里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看杜老师身体状况还不错,能说能笑的。”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张智甫在听到“能说能笑”这四个字之后突然一愣,然后才跟着孙立恩的动作撇着腿走了起来。 “杜老师,您看我把谁给带来了。”孙立恩兴高采烈的进了房间,正在和马永芳聊家常的杜丽抬起头来正准备说话,但在看到了孙立恩身后的张智甫后,突然仿佛触电一样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我……今天本来想去接你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钟,张智甫才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不过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院……” “知道你过不来,所以这不是我就来了嘛。”杜丽的声音听起来更沙哑了一点,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后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十几秒钟,她才看着自己阔别一年的丈夫,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你这怎么又瘦了?” “最近比较忙。”张智甫轻咳一声,他向着孙立恩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看杜老师现在恢复的还挺不错。”这其实是个废话,要是杜丽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好,云鹤的医院怎么也不可能让杜丽出院。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这对结婚三十多年的夫妻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采浆机器完成了第一频次的抽血,从杜丽体内抽出的血液开始进入离心机分离。然而在离心机工作开始后几秒钟,机器就发出了一阵听起来不太正常的噪音。 “可能是离心杯出问题了。”马永芳医生突然反应过来,然后站起身带着孙立恩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杜老师您等一会,我去叫护士过来看看。” 孙立恩非常识时务的跟着马永芳一起离开了房间。在确认房间里的张智甫和杜丽肯定听不见自己说话后,他才低声嘟囔着,“我是不是不该拽着张老师过来啊?” “这有什么不应该的?”马永芳头都没回的说道,“张老师要是不来,后面可就该热闹咯。” D+6 day(2) 中午在车上吃完盒饭后,孙立恩终于赶到了鹤安医院。 作为一家老牌三甲医院,鹤安医院的外观反正确实和宁远的第四中心医院以及云鹤市传染病院没得比。“老破小”就是孙立恩对这家医院的第一印象。 坐在车上,孙立恩首先让这位来给自己当司机的志愿者绕着鹤安医院转了一圈,对整个医院稍微有了点概念之后,孙立恩和负责接头的云鹤市卫健委工作人员碰了面。跟着这位工作人员进入到鹤安医院内部后,孙立恩陷入了苦恼当中。 鹤安医院实在是不太适合作为一家作为传染病接待的定点医院。别的不说,光是发热门诊的设置位置就有问题。 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是他们现在的整个门诊楼。而这座三层楼高的门诊楼本身是三十多年前的产物——空间布局不合理,通道狭窄且通风不畅。 所有的患者都需要聚集在并不怎么宽敞的就诊大厅里,然后通过三条楼梯排队前往能够接诊他们的诊室。队伍已经排出了大厅,大量患者甚至需要在门口的车道上排队。 好在柳平川等人接管了重症医学科之后,鹤安医院的情况好了很多。至少现在门诊处并不是完全的人流混杂状态。所有看完病的患者,如果不需要留观则会被引导至单独的出口,然后通过消毒通道离开医院。 这已经是鹤安医院能够做到的最好地步了。但对于接诊发热患者……依旧远远不够。 “首先的当务之急,就是把问诊的病人全部分开。不能再接受他们自行求医,无止境的在这里排队了。”孙立恩在转了一圈之后,马上对云鹤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里的发热患者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感染者。他们虽然都带着口罩,可这种口罩很难起到防护作用——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必须让他们戴上N95级别的口罩才行。” 云鹤市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很为难的说道,“可是……现在我们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口罩啊。”他的想法是,为来到鹤安医院的每一个患者都发一个N95口罩,从而遮断可能的院内传播。 “就算有几万个N95口罩随时供我们‘挥霍’,在这种密度下也很有可能发生突破感染。毕竟N95的过滤效率是95%以上而不是100%。”孙立恩非常镇定的说道,“与其让他们在这种环境下被动聚集,不如干脆和我们临床治疗一样——关口前移。” “怎么移?”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很艰难的摸出了自己口袋里的笔记本问道,“孙医生,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到处资源都吃紧,需要太多人手的事情我们可能搞不了。” “暂停患者自行来到鹤安医院的行动。”孙立恩坚决道,“首先要把分级制度搞出来。咱们这边的社区医院现在能运行么?” “社区医院缺乏足够的防护设备。”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回答的是个坏消息,“如果要让他们进行分诊,那就首先要对社区医院提供防护服、N95口罩、消毒水和面屏。现在的物资很紧张,供给定点医院都有难度,要让社区医院承担分诊工作不现实。” “那就让社区来承担这个工作。”孙立恩说道,“社区要把控好第一道关——没有呼吸道症状的,没有胃肠道症状的发热患者,先不要让他们到医院里来。” 发热是一个成因非常复杂的症状。但总体来说,这是因为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工作所导致的。 感染是导致发热的主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而感染中又有包括细菌、真菌、病毒、立克次氏体等等微生物、以及寄生虫之类的众多原因。在这些原因中,新型冠状病毒是个后来者,同时也是一种新生产物。 仅从常理出发,医生们也能作出一个很简单的推断——现在的云鹤,并不是所有发热患者都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事实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在总发热患者人数中占到的比例应该是极低的。 但这个“极低”并不意味着发热患者之间就没有传播风险。恰恰相反,在寒冷天气下排队的人群简直就是各种呼吸道传染疾病病原体最爱的温床。 寒冷会让人体黏膜上的血管收缩。而收缩的血管会阻碍免疫细胞抵达黏膜。这会直接导致黏膜内的淋巴细胞等免疫细胞数量减少。而因为其他因素发热的患者本身的免疫系统处于激活状态,大量的T细胞正在针对原有的病原体而积极工作。此时,抗原呈递细胞如果发现了新型的病原体入侵体内,按照原有规律向T细胞在内的免疫细胞传递抗原,就会出现T细胞数量不足的问题。 树突状细胞可以刺激T细胞再生,而抗原呈递细胞能够将病毒脱壳整合转录后,翻译产生合成病毒蛋白——内源性抗原。这个工作流程和抗原呈递细胞针对细菌感染的外源性抗原产生流程不同。 而抗原呈递细胞无法同时进行的这两种抗原的加工和提呈。换言之,一旦患者先感染了细菌,那么他的身体对于病毒的抵抗能力就会被削弱。 混合感染是一种临床常见的问题,多种病原体同时感染患者之后,情况就会开始变得很棘手。 “对于没有呼吸道症状和腹泻的发热患者,应该首先考虑集中隔离或者留观,并且对他们进行采样,送核酸检测。”孙立恩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建议道,“必须把他们和有高危症状的患者先区分开,保护易感人群。然后再开始着手对有高危症状的患者进行分流检查。” “这个我会向上级汇报的,但是人手上和执行上不一定能做得到。”现在云鹤的情况有多严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比谁都清楚。但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干扰因素”,所以具体到实际执行上,未必能够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实施。 “尽量做吧。”孙立恩叹了口气继续道,“发热门诊也要分流,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这个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孙立恩现在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分流方案,就是以社区为单位,分批次的将社区内有问诊需求的患者送到鹤安医院来。社区首先过滤掉非高危症状的患者,然后再通过分批次运输的手段,将这些高危患者之间分隔开送到医院里来。 “发热门诊也要关口前移,所有需要进入医院的患者首先进行复核检查体温、血常规和CT影像。”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对所有来到医院的患者进行核酸检查。但现在还不具备这个条件,相关的IgM和IgG体外反应试纸条也还在研发攻关当中,一时半会指望不上。因此,这个关口前移就必须以一些现在已经掌握了的,新型冠状病毒比较容易出现的症状为主。 “和确诊患者有密切接触的,尤其是确诊患者的家属需要优先检查。”孙立恩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作为非传染科医生中见过甲类和乙类传染病最多的医生,他确实有些“心得体会”。“还有就是口罩问题,这个必须请有关部门给我们解决掉——CT检查室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我们也不可能每一次检查后都对检查室进行一次彻底消毒。这样会严重拉低检查效率的……” 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思考了片刻后问道,“那……用移动式CT行不行?” D+6 day(3) 移动式CT是一种相对诞生较晚的移动设备,它是专门负责为那些不便移动的重症患者进行CT检查而诞生的特殊设备。 换言之,如果不是重症医学科非常发达的医院,恐怕并不会考虑购入这种价值一千多万但成像精度却比较有限的CT机。 而鹤安医院这个门诊大楼吧……它就不像是能有床旁CT机的样子 “鹤安医院有这个设备?”孙立恩听到这个提议后顿时来了兴趣,床旁CT的最大好处就是灵活。而这个灵活……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就显得非常重要且宝贵。 只要有了床旁CT,孙立恩甚至可以让工作人员直接在露天停车场上放张病床,然后上面搭个棚子。做一个四面透风的CT检查室——床旁CT的辐射肯定要比大型CT机小,要进一步防护……也许可以考虑在周围用沙袋垒个防护墙出来。 事从权急,能够有很好通风效果的户外床旁CT,对于疑似患者的诊断意义重大。同时,这样的检查条件对于阻止检查室内的二次传播也很有效果。 “鹤安医院没有,不过我可以去联系一下。”这位工作人员看上去很有信心的样子,“我们处长说了,尽全力保障各个医疗队的工作需求。只要我们有,那就绝不藏私,坚决保障。” “那可太好了。”孙立恩绕了两圈后提议道,“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考虑把床旁CT放在救护车上拉出去,深入到社区里对发热患者们进行初筛。这样的初筛效果更好——你们能联系到几台床旁CT?” “目前全云鹤市一共有两台。”这位工作人员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下之后有些无奈道,“其中一台已经供给首都医疗队了,我只能再联系到一台。如果孙医生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把报告打上去,让上级尽快开始组织采购。” 一千万一台的设备,说采购就采购?孙立恩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但这种举措总是有好处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先联系一台过来,咱们在鹤安医院里找个停车场先试用一下看看,要是效果好,再请上级采购。” 交代完了这些事情后,孙立恩和这位工作人员重新走进了发热门诊里。他们需要对发热门诊现在的运行情况做个基本调查——心里有底了,之后才好做准备。 在孙立恩看来,现在对于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增加门诊医生数量。诚然,三十人的医生团队要24小时值守发热门诊是极其艰巨甚至不可能的工作。但他们至少可以和住院部里工作的医生们轮换一下,虽然还是很困难,但至少能坚持下去。 但这种数百人在走廊里排队的情况根本不能接受。当务之急,是马上对鹤安医院的就诊秩序进行调整。 医院里的输液区必须马上关闭,然后明确诊断才行。孙立恩皱着眉头看着视线里的“高传播风险”和“高致病风险”警告,心里的焦急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情况要是持续下去,一周后最少还得多出来几百个确诊。 “咱们得先做点安排。”孙立恩对一旁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说道,“把停车场腾空,医院外面的道路也腾出来。医院内部的环境太封闭,把等待就诊的患者先都疏散到户外去。” 卫健委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打起了电话。可一旁排队的老人家听见了孙立恩的话之后却不乐意了,“我们这群人都在发烧,你还要我们都到外面去?” 户外现在虽然有太阳,但一月底的云鹤气温到了中午也就十来度。孙立恩穿着厚夹克衫,身上还穿着保暖内衣,脚上穿着的也是冬季款的运动鞋。但就算这样,在外面站个十分钟,他双脚都被冻的快失去知觉了。 要让发热患者站在户外……这确实会让他们非常非常不舒服。 孙立恩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家的状态栏,在确认他并没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症状后,孙立恩和声问道,“大爷,您发烧了?” “三十七度三。”这位老人家瞪了孙立恩一眼,“我不发烧到这种地方来?我脑子有病?” “您这几天是有些腹泻吧。”孙立恩跟着状态栏的提示问道,“您这个低烧问题不大,应该就是吃的东西有些不太合适……” “人家电视上都说了,得这个病会拉肚子会发烧!”大爷看起来有些生气,“我都排了三个小时了,好不容易从外面走到屋子里,你又想让我出去挨冻?” 话赶话没好话,孙立恩非常“睿智”的决定先闭嘴。大爷好歹带了个N95口罩,目前看起来问题应该不是太大。毕竟他一眼望过去,这人群里并没有人脑袋上飘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状态。 但这么下去毕竟不是办法,状态栏虽然没有抓出已经感染的患者,但时刻存在于视线里的提示证明现在的环境中大概还是有活病毒存在的。对于那些防护不到位的患者而言,每在医院里多呆一秒种,感染的风险就会大上一分。 “孙医生,我已经和派出所的同志们联系上了。”就在孙立恩着急的当口,刚刚出去打电话的卫健委工作人员从排队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他对孙立恩道,“派出所的同志们抽调了四个人过来,他们和交警队的机动力量大概十分钟后就会到达现场。我跟他们说了,先把正门口的这条马路封掉一个方向,然后咱们再想办法把排队的患者分散到外面去。”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安排不怎么人道,但仍然算得上是现在最好的方案了。“和医院的后勤处电工部联系一下,让他们从院里拉几条线出来……至少搞点什么小太阳之类的东西,给外面排队的病人们提供一点基础御寒措施吧?” “这个我有办法。”没想到的是,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却信心满满的说道,“我之前已经问过旁边的几个酒吧老板了。他们店里都有烧液化气的户外取暖器,而且都愿意借给咱们使用。” 御寒问题解决了,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孙立恩这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远处队伍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 孙立恩猛地一扭头,差点就扭伤了自己的脖子。而在他的眼角余光处,孙立恩看到了一位神情惶恐的中年妇女,她弯着腰,右手正在拼命拽着躺在地上的一位老太太的左手。 老太太双目紧闭,对于中年妇女的反复呼唤没有任何反应。而中年妇女则哭喊着叫道,“妈,妈!你醒醒啊!医生,医生啊!快来人救命啊!” 下一秒钟,孙立恩已经跑了起来。他用几乎是粗暴的动作推开了所有挡住自己的排队患者,然后一路狂奔,向着这两人跑去。 状态栏提示,这两人都没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症状。但这位躺在地上的老太太情况很不好。 “史春秀,女,75岁。下肢静脉曲张(5507.37.22),下肢深静脉血栓(694.49.51),低氧血症(01.45.07),急性左心衰(01.25.28)” 这一串状态栏所指向的疾病分外明确,因此孙立恩才会急成这样。放在急诊科,这样的患者绝对是会首先被送到抢救室里进行救治的患者……但是在现在的鹤安医院,分诊和急诊科室几乎已经彻底瘫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赶到现场之后,应该把这个患者送到什么地方去。 “急诊室在什么地方?”孙立恩赶到现场了之后扭头问道,但在他转过身后,他才发现那个应该跟在自己身后的卫健委工作人员并没能跟上——他被其他凑过来的排队发热患者给挡住了。 “医生啊,救命啊!”那位中年妇女着急的直跺脚,看得出来,她已经彻底急的失去了保持理智的能力。“我也在发烧啊,我也在发烧啊!” D+6 day(4) 这位中年妇女和史春秀当然是亲人,虽然不知道两人究竟是母女还是婆媳关系,不过这并不重要。 中年妇女身上有个泌尿系统感染的状态提示,很明显,她的发热和这个状态关系密切。但现在,她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妈感染了,她现在倒在地上生死未卜……我可能也快了。 在这样的认知下,她还能顾得上拽着自己妈的手,不让老人家的脸贴在不怎么干净且冰冷的地面上,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排队四个多小时还没看上医生,对新型烈性传染病的恐惧、长时间等待所带来的焦虑以及母亲突然晕倒的绝望混杂在一起,激烈的冲突和情感矛盾能够让最有理智的人都失去思考的能力。王艳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的本能告诉她,现在应该马上呼救,于是她跺着脚,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哭喊了起来。 她想为自己的母亲,为自己喊出一条生路来。 孙立恩被她当成了过来帮忙的好心人,但王艳非常清楚,现在有一两个好心人帮忙没有任何用处。只有医生,只有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医生们才有可能救回母亲的性命,才有可能让自己也活下来。 于是她继续高声哭喊着,“医生,医生啊!快来人呐!救命啊!” 孙立恩被这位阿姨的声音喊的耳朵都疼了,他努力大声喊道,“我就是医生,别叫了!急诊室在什么地方?” 状态栏几乎已经把答案写在了孙立恩脸上。史春秀所患的疾病应该是肺栓塞,而且情况还挺严重。她现在急需获得溶栓治疗和利尿处理,这样的处理手段,作为三甲医院的鹤安医院应该是有能力提供的。但……哪怕是更加对路的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这样的患者也需要被移动到抢救室里后,医生们才能提供进一步的帮助。在四院的门诊走廊里,急性肺栓塞的病人也无法得到救治。 急诊室里可以提供吸氧,有可以减轻左心室压力的药物。要想保住史春秀的命,首先得找对地方才行。 “急诊室在这边!”大约七八米外,听见骚乱动静的发热门诊医生终于突破人群冲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孙立恩夹克衫外面的“宋安省紧急医疗队”标志。于是下意识的把孙立恩当成了柳平川带队过来支援的医生。他和孙立恩一起把这位倒在地上的患者先是拖行到了稍微空旷一点的就诊大厅里,然后找来了一张病床,在周围几个热心人的帮助下把人搬运到了床上。 接下来就是一阵狂奔。带着N95口罩和面屏,同时穿着防护服的医生跑起来很困难,但他仍然在努力跑着。四十多秒后,他推着病床,带着孙立恩冲进了抢救室里。 “肺栓塞合并急性右心衰,给她吸氧,马上做B超,生命体征检测。下尿管,呋塞米静脉推注40毫克,低分子量肝素给四千单位,皮下注射。”孙立恩快速下完了抢救用的医嘱,然后问道,“咱们医院里的介入科现在有人没有?” 这位医生愣了一下,然后一拍胸口,“我就是!” · · · 今天是伍健平医生连续值守发热门诊的第三天。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累计在鹤安医院干了快二十天发热门诊了。 没办法,其他科室的医生们实在是太累了些。鹤安医院的急诊需求量并不是太大,介入科的医生们平时做的手术大多是可以择期的那种。而在疫情开始后,这样的择期手术全部停了下来,介入科的医生们于是便一夜之间集体失业了。 岗位停了下来,但日益增加的发热门诊需求却让所有人都不敢懈怠。不用再每天吃射线的介入科医生们很快就开始了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的生活——现在发热门诊上的30个医生当中,十四位是介入科的。另外的十六位医生分别来自于输血科、麻醉科和生殖辅助科。 现在的鹤安医院人手实在是太紧张,反正只要有执业医师资格证,那就都会被安排到住院部去应对爆满的病房。 但有些面对住院患者实在是“排不上大用场”的科室,那就会被安排到发热门诊上去。大家好歹也是拿到执业医师资格症的,看看肺片、看看血常规,判断一下患者是不是病毒性肺炎,然后安排一个PCR检测总是可以的。 鹤安医院周围几乎所有的社区都报告过确诊病例。而根据目前的诊断标准,只要是来自于周围社区的患者,且有发热或者白细胞总数正常、降低或者淋巴细胞计数减少、病毒性肺炎影像学特征这三挑中的任意两条,就可以被判断为疑似病例。 按照规定,疑似病例患者应当被医疗机构留观,并且及时采样送PCR或者进行病毒基因测序。只要有了病原学证据,就可以认定这名疑似病例患者是确诊病例,随后将患者送入定点医院,由定点医院收入治疗。 但是,到目前为止,整个云鹤市所有医院和疾控中心实验室能够提供的PCR检测数量极限仅为每天2000份左右。 从26号开始,国家药监局应急审批通过了五家企业的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产品。而根据这些机构的回馈,从前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每一天收到的样本数量都是企业检测能力的一倍以上。各个企业现在正在积极扩增检测能力。但这仍然需要时间。 伍健平医生和其他同事们也知道现在恐怕会是整个疫情发展过程中最吃劲的阶段。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检查做的详细一点,结果看的认真一点。把宝贵的PCR检测资源,优先让给那些看上去更加符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 三天的发热门诊工作时间,伍医生接诊了四五百名发热患者。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变成了花白。 · · · 发热门诊的工作很熬人,因此在得知自己送到急诊室来的这个嬢嬢是急性肺栓塞后,伍医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心。 他终于有了一些借口,来暂时脱离自己在发热门诊上的岗位。 但一旦脱岗,那就意味着30人的发热门诊顿时缺了一个缓解压力的出口。其他在诊室门口等着的患者怎么办?他们为了看上医生,已经在医院里排队了五六个小时了。 伍健平医生有些犹豫。 “我是云鹤市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科的行政主任,副主任医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孙立恩突然向他做起了自我介绍,“我这次过来,本来是为了明天带医疗队支援打前站的。但现在情况特殊,我需要呜……咳咳,我需要医生您的工号和医嘱系统登录密码。”孙立恩刚刚一嘴滑,差点把状态栏提示的伍健平的姓名叫出来。还好,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并且硬生生把话头给圆了回来。 “工号?这不合规矩吧?”伍健平哪里见过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医生,工号和医嘱系统登录密码是临床工作中非常重要的责任判定依据。这套系统所构成的电子医嘱系统和医生手签或者印章留在纸上的名字一起构成了医生的处方系统。如果治疗过程中出了问题,根据这套系统,有关部门就能马上追溯到开出处方的医生头上。 把自己的工号和密码交给别人,说严重一点,就等于把自己的人生和职业生涯交给了别人。 这能放心才有鬼了。 伍健平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孙立恩早就想到了对方的顾虑,,“这是我的工作证件。”他拿出了昨天传染病医院才发下来的工牌为自己作证,并且拽出了和自己一起来鹤安医院的市卫健委工作人员补充道,“这位是咱们市卫健委的老师,他可以给你作证——后面的患者是我接诊的,万一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和您没有关系。” 卫健委的这位老师刚刚把气喘匀,然后就突然被孙立恩拽出来做了虎皮。这个过程发生的有些突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依旧贯彻落实了市卫健委领导“绝不藏私、坚决保障”的嘱托——在被孙立恩拽出来后,他马上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我是市卫健委政策法规与卫生监督处的,这是我的工作证件,我叫王振宇。”王科长把自己的证件摊开来给伍健平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认真道,“医生,现在是特殊时期。虽然不合规矩,但我可以为您作证。” 伍健平看了看两人的工作证件,然后点了点头,“事从权急,那后面的病人就拜托给孙医生您了。” · ·· · 孙立恩戴好面屏,穿好了工业用防护服。深吸一口气,穿过层层人群进入到了之前伍健平工作的诊室里。 刚刚下了夜班,现在又得再拼半个白班。孙立恩为自己的运气悄悄点了个赞——真不愧是我,来云鹤六天时间,两次提前踩点都碰上了突发事件,必须提前投入工作。 他坐在诊室的座位上,稍微看了看面前的布局,然后扬声对着门口喊道,“下一位!” 走廊上黑压压排成好几排的人龙稍稍动弹了一下。 D+6 day(5) 现在是特殊时期,由于缺乏足够的防护,让发热患者们在医院里多呆一秒都会成倍增加他们所面临的风险。于是,孙立恩做出了一个决定——在状态栏的帮助下,把诊断速度提升到最高。 反正他现在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情况,而状态栏有一点值得信赖——它能提示导致患者出现目前症状的原因。 换言之,这些发热患者只要让孙立恩看见,至少马上搞明白他们发热的原因还是没有问题的。 从病人进入诊室开始,孙立恩就提前先说了声抱歉,“后面排队的人数量太多了,我们尽量加快速度,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看上病。”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操作着打印机快速打出了一张印着“排队人数众多,所以需要加快问诊速度,请您配合”的纸张出来,然后就直接贴在了办公桌上,正对着患者的方向。 第一位进入房间的患者是个老年女性,她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医生……我喘不上气来……”这位大妈刚想摘掉口罩说话,就被孙立恩给阻止了下来。开什么玩笑,这房间里可挂着状态栏的警告标志呢。 “您咳嗽多长时间了?”孙立恩阻止了对方的危险动作后问道,“最近有加重么?” “我咳了十来年了。”这位大妈深呼吸了几次之后说道,“最近这几天又开始觉得有点喘不上起来。” “您从年初开始就没有再来医院做过理疗或者呼吸训练了吧?”孙立恩接过了这位大妈的医保卡,在系统上刷了一下之后迅速调出了她在云鹤市各大医院接受治疗的记录。记录上显示,老人家在八年前被确诊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最近几年每隔几个月就要进行一次高压负离子氧疗,并且持续使用吸入沙丁胺醇、福莫特罗和格隆溴铵的混合吸入剂控制病情发展,而五个月前,鹤安医院的呼吸内科医生为她额外开出了小计量长时间的红霉素处方——每天一粒,持续两个月。 医疗记录到此为止,从去年11月到今天,这三个月以来,患者再也没有到医院治疗的记录。 “没有了。”老人家摇了摇头然后说道,“现在这个病搞的人心惶惶的,我哪里还敢……再来医院呐。”她看着孙立恩,非常担忧的问道,“我不会也得了这个肺炎吧?” 孙立恩看了一遍老人家的头顶状态栏,然后摇了摇头道,“您这个状态……说实话,不太像。” 状态栏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这位名叫丁云的63岁老年女性并没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症状。她有肺部炎症,并且有明显的白细胞上升和外周淋巴细胞上升指征——这不可能是病毒感染而更像是细菌感染。 考虑到患者有长期口服红霉素,并且利用其免疫调节能力对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进行治疗的经历,因此孙立恩认定这位老人家的身体内可能诞生了某种对红霉素耐药的细菌、并且最终导致了现在的肺部感染,又或者是她被某些其他本身就对红霉素不敏感的细菌所感染。总之,她没有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征兆。 “您还没抽血是吧?”孙立恩想了想,决定稍微补充一下自己关于细菌性感染诊断的证据链。他用手捂热了伍健平留在诊室里的听诊器听头,然后直接卡在了防护服外面耳朵的位置上。 “好的,您先吸气,然后呼气……”孙立恩一边努力听着丁云的呼吸音,一边指挥着她努力呼吸。云鹤医生们对丁云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诊断没有问题,而听诊器里传来的干啰音,再次确认她确实有了肺部感染之后,孙立恩收起了自己的听诊器,然后思考了几秒钟。 由于患者本身有长期使用红霉素的经历,因此对于她能够使用的抗生素选择就比较有限了——不管是什么感染了丁云的肺部,继续使用大环内脂类抗生素的效果都不会太好。这个时候使用β内酰胺类抗生素的话,效果或许能更好一点。 但……她有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感染会迅速加重病情。COPD本身就是一项没有根治方法,只能长期用药控制减缓发展的疾病。对于这样患者的肺部感染,医生必须高度重视并且迅速加以控制,才能够尽量减少感染对于患者寿命的不利影响。 需要用β内酰胺类抗生素,需要比较广谱的那种,同时还要尽快扭转感染造成的损伤……孙立恩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然后发现这位病人的情况比自己一开始所预想的还要麻烦一点。 如果没有疫情,如果是在宁远,孙立恩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位病人收到病房里。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肺部感染导致她原本就已经不够用了的呼吸功能进一步衰退。低氧血症的持续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天,就算现在开始抗菌治疗,一般来说治疗起效也需要大概两到三天时间。 这两到三天的时间里,让丁云在没有生命支持设施的环境下接受治疗……风险太大了。 “这样吧,阿姨您先去抽血处抽个血。”孙立恩的考虑只过了三秒,然后他作出了判断,“等会您抽完血之后不要管检查结果,我这边能看的到。您就直接去急诊科那边,会有人在那儿等着您的——其他的治疗方案,他们会给您全都安排好。” 把六十三岁,患有获得性肺炎且合并有二期COPD的患者放回家去,这几乎和放她去死没什么区别。现在的整个鹤安医院住院部都在接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或者正在积极改造病房。她无法被收入住院部接受治疗,但她确实需要治疗。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孙立恩送走了丁云,然后给柳平川打了个电话。过了十几秒钟后,一个孙立恩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响了起来,“柳院长正在红区里,孙主任您有什么事儿?” “我现在在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我这边刚刚接到了一个二期COPD患者,她还有比较大范围的肺部感染。”孙立恩在电话里迅速说道,“我让她去完善检查了,咱们医疗队现在能不能派一名呼吸内科或者感染科的医生下来,先到急诊室去帮她做一下基础治疗?” “知道了,我现在就下楼。”电话那头的人完全没有犹豫就把事情答应了下来,“我带一个护士一起下去——急诊科现在有人么?” “有个姓王的卫健委什么法规处的科长在。”孙立恩在电话里说道,“我在这边顶了一个介入科医生的岗,现在走不开。麻烦您去处理一下,患者叫丁云,女性,63岁……” D+6 day(6+7) 孙立恩在诊室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进行着鉴别诊断。 当然,基本的法律法规还是要满足的——哪怕状态栏说了,这位发热就是单纯的心理因素所致,孙立恩也得老老实实让患者先去抽血中心那边抽个血,然后看看报告结果。 抽血检查的过程其实是个很无奈的标准流程。一个熟练护士为一名患者抽血取样大概只需要一两分钟。而整个鹤安医院的抽血中心目前有六名护士在岗工作。一小时大概能为三百多人提供抽血检查服务。 而孙立恩现在一个小时已经接诊了超过70名患者,并且这个速度还在继续提升中。 现在的流程就是患者进入病房,孙立恩问三到四个问题,然后开出检查单,并且安慰一句“我看你这个不像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做个检查看看”。 当然,会有不少病人觉得自己排队好几个小时,医生就问了几句话这个过程……自己好像有点亏。而这个时候,孙立恩就会指一下旁边自己打印出来的纸张,请情绪不太好的患者重新思考一下。 “您是希望自己身体健康,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还是排队三小时之后查出七八种病才算得上‘没白来’?”这么一句话就贴在墙上,孙立恩只要看到患者情绪不太好,就会指一指牌子让他们瞅瞅。基本所有的患者都能在看到这句话之后先稍微愣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老老实实配合医生去做检查或者开药。 不过,这一个小时的问政过程中,孙立恩也不是没有见到感染者。在看到那位头顶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孕妇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心里紧张的程度真不是一般。 这位孕妇名叫莫梓萱,带着90后最经典的常用名的这位28岁产妇目前已经孕30周了。由于对门邻居是确诊病例,并且自己在三天前开始发热,最高体温达到了38摄氏度,因此今天专门来到了鹤安医院问诊。 孙立恩首先让这位患者坐下,然后从桌上取来了便携式的指尖血氧检测仪,在安放好了检测仪的同时,孙立恩还递过去一根水银体温计,让她重新量一次体温。 从直观的观察来看,这位患者目前神志清楚,精神看起来也还不错。她没有口唇紫绀、但根据胸部起伏的频率来看呼吸稍有些急促。 “滴滴滴,滴滴滴。”莫梓萱刚刚把体温计夹在腋下,她手指上的血氧仪就开始报警了。初步检测,她的血氧饱和度为90%,属于供氧不足和正常的边界线。 经皮血红蛋白氧饱和度和血液中的氧分压(mm Hg)是一个互相相关但影响复杂的指标。虽然在临床上检查血氧饱和度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案,但要确定一名患者究竟有没有低氧血症,最主要的诊断标准仍然应该是动脉血气分析中的氧分压数值。 按照状态栏的提示,这位患者目前处于低氧血症的状态下,但具体有多低,这个还需要上吸氧后再进行一次动脉血气分析,然后才能明确。 又做了一次听诊后,孙立恩坐在诊室里有些发愁的皱起了眉头。妊娠期间的女性所有生命体征和参考标准几乎都和非妊娠女性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妊娠期间的女性耗氧量比普通人要高出一截。毕竟两个人所需要的氧气水平和一个人的氧气需求水平肯定不一样。 但不论这名孕妇到底需要多少氧气,她的状况肯定是不对劲并且需要马上住院治疗的。随后孙立恩就又开始愁了起来。 怎么收住院呐? “这样,您先在自己的口罩外面再加一层这个。”孙立恩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医用外科口罩递了过去,这位产妇虽然带着N95口罩,但口罩上面是带呼吸阀的。这种口罩防护性能仍然达标,但呼吸阀的存在意味着口罩无法防止佩戴着传播病原体。所以,对于这位“状态栏确诊”的孕妇而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她带上一层医用外科口罩,从而防止她感染其他人。 “好的。”莫梓萱点了点头,戴上口罩之后她问道,“我现在要去哪儿?” “你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医院吧?”孙立恩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一边打着一边说道,“让你的陪护人员一起进来,你们都得做个核酸看看。” “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我得病了?是那个病么?”不得不说,女性在这个时候就是心思细密。在听到孙立恩的话之后,她马上就品出了味道不同。这位“医生”的高效诊断作风已经给门口所有排队的患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基本所有来看病的人都是进门,坐下,然后在三四十秒内钟起身,走出诊室。少数患者会在诊室里多待十几秒到二十秒。但唯独莫梓萱不同,她已经在诊室里待了至少三分钟,而这样的等待看起来还远没有到可以结束的时候。 孙立恩看着这位孕妇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如今在云鹤,“新型冠状病毒”已经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话题。就连“新冠病毒”这几个字,似乎都带着某种会令人患病的魔力一般。在云鹤生活的普通老百姓们大多以“那个病”代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并且在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总是一副小心的模样。 “现在不敢确定,但多检查一下总是好的。”孙立恩解释道,“你的情况还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一方面你肚子里还有个人在需求氧气和养分,另一方面,你的对门邻居是确诊——这会提升你所面临的风险。” 孙立恩用非常专业且抽象的词汇描述了一个事实。在人类社会,所有成员总是愿意去保护孕妇的。因为一名孕妇的安全就意味着至少两个人会活下来。从收益的角度来看,拯救孕妇的“收益”远比拯救一名普通人的收益更大。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一分钱买回两条人命,这就叫“超高回报率”了。 · · · 孙立恩最终还是打通了柳平川的电话。柳院长似乎刚从红区出来,说话还有些气喘。但他仍然保持着非常明确的思路。在听到了孙立恩汇报的情况后,柳平川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键,“她孕期多少周了?” “按照她的孕检记录,30周。”孙立恩说道。孕期是衡量一个孕妇安全程度的重要指标,在26周以前,如果孕妇发生什么严重的问题,那医生们能够采取的手段就只有终止妊娠这一条。腹内胎儿基本不会有活下来的可能性。但在26周之后,每多一天,胎儿就多了一大份活下来的希望。 而三十周这个时间虽然还不足月,但只要孩子没有严重的不可挽回的先天畸形,在国内成熟且几乎可以说是世界先进水平的早产儿护理下,存活率几乎在95%以上。 30周的孕期,意味着胎儿存活几率会大很多。也意味着在产妇一旦出现问题之后,医生们可以迅速开始进行剖宫产,而不用再纠结一下能不能稳定产妇情况,给胎儿多争取几天的发育时间。 “三十周,那就可以考虑剖宫产了。”柳平川也考虑的是这个问题,“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指尖氧90%,血气待查。听诊左肺和右肺中叶有干啰音。没有发现下肢水肿,呼吸频率略快,初步检查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孙立恩答道,“咱们住院部能不能收?” “如果她是新冠确诊,不能收也得收。”柳平川的态度很明确,“定点医院里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水平比这里好的,要么没床位,要么收不了产妇。能收产妇的,治疗新冠的水平大部分都不如我们——要是算上你的话,那就全都不如。”说到这里,柳平川重新提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你觉得她是确诊么?” 觉得?孙立恩瞥了一眼莫梓萱的头顶,状态栏都明说了她就是感染者,这还用觉得? “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孙立恩说道,“患者自诉和确诊者是邻居,发热症状确实也有,肺部确定是有炎症,让她观察然后回家的风险太大。我建议要收治住院。” “那就收下来。”柳平川当机立断,“六楼的产科那边现在是清空的,要生产没有问题。我这边让人马上收一个正压洁净间出来,你让她就在诊室里等着。如果需要给她吸氧,那就让她去急诊,小田已经到急诊那边了。” “小田”大概就是之前接电话的人。孙立恩对那位未曾谋面但说话非常有条理的医疗队同行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至少知道对方姓田,而且应该是一位呼吸科或者感染科的女医生。 “好的,我让她现在就过去。”孙立恩挂了电话,对这位产妇问道,“你现在自己能走吧?” “可以的。”她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安的问道,“我能不能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和家里人一起住的是吧?”孙立恩点头道,“那就跟他们打个电话说一声,然后让他们都一起来医院,一起做个核酸看看。” “我……我们没住一起。”这位产妇犹犹豫豫的说道,“自从听说有这个病之后,我老公就让我单独住在这套房子里了。他每天会过来给我送饭,但是都是放在门口就走……” 孙立恩叹了口气,这家人的防范意识和手段在普通人的层面上来看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极其出色了。可……这样的举动仍然未能阻止狡猾且难以被看到的病毒入侵。 不光是这样,在这段时间里持续送饭的莫梓萱的丈夫,以及和她丈夫居住在一起的其他家人全都有很高的感染几率。 这样的防范措施不光没有防止莫梓萱和她的亲人感染,同时也让她的亲人面临了比以往更高的感染风险。 孙立恩点了点头,无奈道,“你还是需要联系他们,让他们都来接受检查。” “所以……我得了这个病是么?”莫梓萱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这一次她看上去已经猜到了结果。 “没有做完核酸检查之前,谁也不知道具体的结果。但……概率确实很高。”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有些同情、又有些积极试图安慰似的说道,“不过你的症状属于很轻的那种了。维持现在这个情况的话,可能只需要住院一两周左右就能好,你可以把这个情况当做提前住院待产嘛。” “我的孩子!”说到这个,莫梓萱突然紧张了起来。她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环住自己的腹部,做出了一副保护的姿态,“他……他不会有事吧?”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新型冠状病毒会导致宫内垂直传播。”孙立恩认真解释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可以感受到正常的胎动吧?频率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每天都是早上九点左右,晚上大概十点钟。”这位准妈妈看上去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她缓缓坐了下来然后说道,“这几天就算我在发烧,频率也基本差不多。” “那就问题不大。”孙立恩点了点头,状态栏倒是没有提示胎儿状况有什么异常。不过说实话,状态栏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胎儿状况有异常的情况。他甚至不确定状态栏的这个“没有提示”,是因为胎儿确实没问题,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看到胎儿的“头顶”。 按照孕期时间推算,正常状况下现在的胎儿应该已经转入了头朝下的状态。当然,这种时候胎儿的胎位也未必就会固定——在自己母亲的肚子里转来转去的活泼孩子也是有的。 “那就问题不大。”孙立恩再次安抚着面前的这位准母亲,“你现在可以走路的话,就直接去急诊科那边吧。那里有医生正在值班,她会先给你吸氧,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然后再为你做核酸取样,并且之后安排你住院的相关事宜。让你家人过来的之后给你带些换洗衣物,并且让他们一定戴好口罩再进医院——像你这样的带呼吸阀门的N95不可以再用了。” D+6 day(8) 在疫情最严重的地点的三甲医院的发热门诊中工作,远比孙立恩想象的更加令人绝望。 尽管几乎全程开着状态栏,而且孙立恩的问诊速度几乎抵得上五名经验丰富的发热门诊医生,但在工作了足足四个小时,并且诊断出9名感染者后,孙立恩看到的走廊中的人流……依然和五个小时前他刚刚进入这间诊室顶替伍健平医生时的长度几乎一致。 仍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依然是无数着急等待看诊的患者。四个小时,几乎问诊了三百名不明原因发热的患者后,孙立恩感觉自己的头已经疼的快炸开了。 状态栏的副作用依旧存在,而且并不会随着他反复多次试图“超越自我”而变得更容易接受一些。事实上,他的头疼已经让自己泪眼朦胧,不得不多次使劲甩头来获取一个不被眼泪所阻挡的视野。 说起来这件事情确实令人心生疑虑状态栏的成像应该是直接出现在他的视网膜上的。但为什么就连状态栏都会被泪水给遮住呢? 这种稀奇古怪的内容让孙立恩的脑子有些混乱,但看状态栏、确定没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然后研究诊断令患者发热的原因这个连续动作,似乎已经成了孙立恩的“记忆性动作”。他继续为患者看诊,一直到自己几乎忘了其他所有的事情。 “孙立恩,孙立恩?”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反复呼叫着他的名字,直到孙立恩猛然一下从这种机械性思考逻辑中解放了出来。就像是从梦中的无底水池中猛然窜出了水面,一口混杂着消毒水味道的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暖湿的有些浑浊的空气通过n95口罩,沿着孙立恩的气管灌入了他的双肺。 突然的深吸气让孙立恩咳嗽了几下,他晃了晃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一张疲劳、担忧、但同时敏锐的双眼。 孙立恩一时没能认出这双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他习惯性的看了一眼状态栏,然后认出了上面的名字。 “柳平川,男,59岁。” “柳院长。”孙立恩往后退了一点,然后看到了半张稍微有些熟悉的脸。 柳平川的脸藏在一个n95口罩之后,而暴露在外的上半张脸则被一个透明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 “你没事儿吧?”柳平川上下打量了一番孙立恩,他有些灰白的眉毛动弹了两下,然后组成了一个担忧的表情。“我刚才叫你半天了。” “我……不太好。”孙立恩摇了摇头说道,“我昨天晚上上了一个大夜班,今天早上马不停蹄的坐了二十多分钟的车,然后研究了半天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应该怎么布置。最后为了让一个介入科医生拯救一名肺栓塞患者,帮他顶了……五个小时的发热门诊班。我不好,非常不好。” “巧了。”柳平川拉过凳子,坐在诊室里说道,“我也不太好你得跟我解释一下托珠单抗的事儿。” “这种事情可以稍微等等再说。”孙立恩再次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然后问道,“咱们就算要讨论,是不是也可以先换个地方?” 他所在的诊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了病人排队。而更远一点的地方,一阵奇怪的类似割草机的声音正在逐渐变大。 “你说得对。”柳平川的眉毛舒展开来,并且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外面已经开始消毒了,继续待在这里不太像是个好主意。” 柳平川和他所带来的医疗团队住宿条件要比孙立恩的团队差得多。这不是因为鹤安医院的院办,或者云鹤市卫健委在针对他们搞什么区别对待。鹤安医院所在的地方是老城区,周围几公里内都没有一家能够供给医疗队的队员们安全住宿的酒店。 为了让医疗队有个地方可以住,鹤安医院的医生们作出了一个巨大的牺牲他们让出了供自己员工暂住的员工宿舍,并且让那些原本住在员工宿舍里的医生们重新开始从家里出发,到鹤安医院通勤。 但房间数量仍然有限,成建制接管鹤安医院重症医学科的医疗队医生们现在不光需要三个人睡一间房,而且还得轮流使用床铺大家目前也是三班倒,这基本相当于九个人共用一个房间。 员工宿舍一共有十二间,这是让一百多位医疗队的医生们能够有个休息场所的唯一方案。 “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不过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着手处理了。”找了一个目前还没有人的休息室,柳平川摘下了自己的口罩,然后挠了挠紧紧贴在自己头皮上的花白的头发。 “能再找几个房间?至少得让每个人都有一张固定的床位吧?”孙立恩也摘掉了口罩,他贪婪的呼吸了几口顺畅的如同融化的奶油一般的空气,然后把口罩向外对折,随后将对折了的口罩塞进了黄色的医疗废物垃圾袋里。 “比那个更好。”柳平川露出了一副有些期待的笑容,“卫健委的人昨天跟我说,他们已经联系到了一家目前暂停运营的公寓式酒店。我们接下来每个人都能有一间六十平米以上大小,而且还是小跃层的房间可以住我听说房间里还能做饭呢。” “这我可真没想到。”孙立恩有些惊讶,不过惊讶的内容却和柳平川以为的不大一样,“柳院长你每天下班回去之后,还有心情做饭?” “你要是把托珠单抗的事儿说明白了,我做饭的心情可能会更多一些。”柳平川拉出一张堆满了衣服的椅子,然后把这一大摞衣服挪到了旁边的床上,“我已经听说了,你们搞的托珠单抗三联治疗效果很不错。十几名重症患者转到了钱红军的病区,这是个很好的消息。” “确实是个好消息。”孙立恩点了点头,“钱红军的病区刚开始工作,就能接到一批即将康复的病人,这对他们也是个好消息。” “我也希望这种好事儿发生在我这里。”柳平川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个治疗组目前正在……咳咳,搞试验性治疗。我也明白你们不可能把这种试验性治疗直接推广到所有医疗组去。”他看着孙立恩,然后用一种谈论天气似的口吻说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这种疗法的具体过程,你能跟我讲讲么?” D+6 day(9) 要向一个外行人解释托珠单抗、CRRT和丙球蛋白的三联治疗方案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好在现在对面坐着的是柳平川。 一名优秀的神外医生,在内科以及免疫相关治疗方案上的理解能力总是要比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强。 孙立恩非常清楚,柳平川这么问的目的就是打算用在鹤安医院收治的重症危重症患者用这样的疗法,搞不好还打算先上车再补票,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把一个医生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学术交流,搞的像是谜语人出题一样麻烦。 “反正这种治疗方案本身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究其根本,就是把以前咱们常用的激素治疗改成了更加有效且更加有针对性的IL-6受体抑制剂而已。”孙立恩用了半个小时,仔仔细细的向柳平川解释了一遍这个三联疗法的各种细节和注意事项,最后总结道,“它本身并不是抗病毒的特效药,它也不能帮助已经出现了严重炎症风暴、同时有全身多器官损伤的患者奇迹般的好起来。说白了,这就是一种新的免疫抑制方案而已。” “你之前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柳平川点了点头,作为全国目前唯一一个正在应用这一三联疗法,并且还取得了一定成效的治疗组主管医生,孙立恩的经验值得他高度重视,“这个治疗方案风险挺小的。” “如果是作为免疫抑制方案,最多就算是个超范围用药。”孙立恩对这个判断非常认可,“但一方面搞免疫抑制,一方面又上丙球蛋白,这个治疗方案就有点前后矛盾的意思。当初我们提出这个方案之后要有上级部门审核,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CRRT是目前治疗急性肾功能损伤患者的主要治疗手段之一,应用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身上,则还可以向医生们提供一个高效调节患者体内水代谢和负载的渠道。而丙球蛋白则能加强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在患者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情况下,这样的治疗方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缩短患者体内产生IgG抗体的时间。这两个手段其实都没有问题,在实际治疗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战役中也经常被医生们使用。但把托珠单抗用进来……这就超过了“超范围用药”的范畴。 由于国家明确治疗新型冠状病毒费用全部由医保和政府财政拨款负担,孙立恩才敢于“大开脑洞”,用这种昂贵的单抗药物治疗患者的免疫风暴——以往的免疫风暴患者大部分并不需要这么精确的抑制方案,因此这样的治疗方案实在是没有先例可以参照。 所以,这样的治疗方案想要推广开,就必须确定这样的治疗方案对患者而言收益大于潜在风险才行。 “柳院长,我觉着这样吧……”孙立恩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要跟柳平川提个醒,“我等会就给上级再交一份申请,把鹤安医院的重症医学科也纳入到这次实验性治疗组里来。”他看着柳平川认真道,“我明白您的想法,但这样的治疗方案应用必须要过相关的伦理审核和法规审核才行。扩大我的实验组规模,这个速度应该要比您重新去申请的速度更快些。” “这个话也只有你说出来了我才好接。”柳平川一脸欣慰的看着孙立恩说道,“要是你不提这一茬,我还不好直接跟你提这个事儿呢。” 看着面前这位被第四中心医院上下公认为“就会搞科研和教学”的副院长,孙立恩第一次觉得,这头老狐狸恐怕藏的比其他人都深的多。 · · · 等孙立恩回到酒店,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今天一天就吃了两个自带包装的小面包,如今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到麻木的地步了——不是饿过劲了完全不饿,而是腹内持续保持着饥饿状态,而且这个状态还一直没有消失过。 又累又饿,这就是孙立恩回到酒店驻地的唯一感受。这种疲劳还和刚刚拿到状态栏的那一周不太一样。那个时候的疲劳主要是睡眠不足导致的身体疲倦,但这一次的疲劳不光有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柳平川是一只隐藏的很好的老狐狸。这是让孙立恩尤其欣慰的一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要是柳平川和现在自己组里的那位ECMO主任江言明医生一样是个石头脑筋,那要沟通起来简直就比打架还要费劲些。 要是柳院长和江副主任是一个性格,孙立恩觉得自己大概就得直接躺在鹤安医院里了。 回到酒店之后,孙立恩拖着极其疲惫的双腿,晃晃悠悠走到了餐厅里准备吃饭。他现在急需脂肪和碳水化合物来补充能量。现在这个天气下,要是能来上一碗宁远的鸡汤捞饭,那他简直就能幸福的哭出声来。 鸡汤捞饭是个在宁远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吃。听名字就能大概猜到这种吃食的主要组成内容——鸡汤和米饭。 鸡汤需要选择宁远本地特产的湖畔鸡。一般来说,煮鸡汤选的都是油脂比较丰厚的老母鸡,这样炖出来的汤上面会飘着一层厚厚的鸡油,浓香四溢。但做鸡汤捞饭,选用的湖畔鸡却都是公鸡。而且还得是养了两年以上的大公鸡。这种鸡脂肪含量少,但鸡肉的味道极其鲜美。用来炖煮的鸡汤一般还得加入火腿和猪五花调味提鲜,这才算完整。 而随着时代进步,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鸡汤捞饭的鸡汤也越来越讲究了起来。上一次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去吃的时候,鸡汤捞饭里已经进化到了要放花胶、海参丁和手剥的河虾虾肉的地步了。 用胡佳的话说,现在的鸡汤捞饭基本已经进化到了低配版佛跳墙配饭的地步。而且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说不定就得被人们改称为“小佛跳墙”之类的极其冒犯福建人的名字。 而米饭这个做法也很有讲究。鸡汤捞饭的米饭讲究的是煮到夹生捞出控干,快速油炸让外层蓬松。蓬松脆爽的壳里面还带着一丝硬芯。被滚烫的热汤一泡,这点硬芯就变成了柔韧香甜的来源。而蓬松的米壳则吸饱汤汁,独特口感能让从来没吃过鸡汤捞饭的人也对咀嚼米粒上瘾。 从一楼到二楼的电梯只运行了十几秒钟,而孙立恩已经被自己脑海里的鸡汤捞饭馋到口水横溢的地步。原本饿到麻木的肚子突然开始发出了一长串可以被解读为“老子要吃鸡汤捞饭!”的呐喊的声音。 等这次疫情结束,我一定要吃上一个礼拜的鸡汤捞饭!孙立恩在自己心里发着狠,然后走进了餐厅里,准备用些大肥肉来快速高效的为自己提供一些热量。 “孙主任,你来的正好。”李承平教授一眼就看到了带着饿死鬼投胎气势走进餐厅的孙立恩,他连忙朝着孙立恩招了招手,然后一指自己面前的黑色小沙煲说道,“今天有鸡汤捞饭,而且还特别正宗!你赶紧去打一份——晚点恐怕就吃不到了!” D+6 day(10) 胡佳在整个医疗队中的威信和受人爱戴程度突飞猛进。如果不是因为相关的防疫要求和限制,可能所有护士在见到这位年轻的“临时护士长”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得抱着她转上两圈,然后再冲她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向整个医疗队提供的这一顿家乡风味的“鸡汤捞饭”,是胡佳联系来的慰问物资。 虽然现在前往云鹤的物流和运输线路仍然紧张,但随着空军和有关民航公司积极开展空运服务、全国铁路系统积极保障乃至公路运输大开绿灯等保供措施升级,保障云鹤居民生活物资供应、医院防疫物资的情况正在出现迅速好转。 中国地大物博,各地饮食习惯不尽相同。虽然湘北省美食众多,要用带有鲜明地方特色的菜式满足全国各地支援来云鹤的医务工作人员日常饮食没什么问题。但人在异乡,精神压力巨大且工作压力也巨大的条件下,能吃上一口家乡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极好的排解压力的方法。 胡佳马上能想到的,有可能提供给医疗队员的慰问家乡菜就是这道“鸡汤捞饭”。 其他问题都好解决,医疗队入住的酒店是个五星级高档酒店。虽然大部分厨师都已经放假回家,或者干脆被困在自己家里没办法回来帮忙。但是留守的这几位云鹤籍的师傅手艺依然值得信赖。最急切需要联系解决的问题只有两个——怎么把宁远的湖畔鸡运送到云鹤来,以及怎么让从来没吃过鸡汤捞饭的云鹤师傅做出和家乡一样的味道。 胡佳向自己老爹发出了求助,而胡教授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解决办法。云鹤最大的湖畔鸡养殖企业决定为医疗队定点捐赠湖畔鸡,物流公司同意为云鹤运送这一批大约400公斤的鲜冻湖畔鸡,同时号称宁远鸡汤捞饭发明者第六代传人的大师傅也同意向云鹤的厨师同行无偿教授烹饪的技巧方法,以及全套调味料的配方。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一天之内解决完毕。胡佳上午给自家老爹打了电话求援,到了下午两点,一辆装载着四百公斤鲜冻湖畔鸡的冷链运输车就已经开到了前往云鹤的高速公路上。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让云鹤的厨师们试手练菜了。为了做好这一道送给宁远医疗队的慰问家乡菜,好几家酒店的顶级大厨和云鹤市厨师协会的宋安籍师傅们齐聚一堂,大家群策群力,在一天时间内完成了对这道宁远市特色小吃的掌握、并且还对菜做了进一步的改进。 改进的主要方向是营养性和适口性。之前的捞饭是先蒸后炸,而炸制的要诀就在于短时间内,用烧热的鸡油快速油炸蓬松。这样做出来的捞饭虽然很香,但是油脂过重。哪怕湖畔鸡汤没什么油,这样的捞饭仍然容易让脾胃比较弱的人吃两口就觉得有些腻。 云鹤大厨的改进方式非常“科学”,他们把大米改用鸡汤浸泡上屉快蒸,而夹心半熟的米随后被取出晾凉,再用分子料理中常用的低温真空技术快速脱水。脱水后,湖畔鸡汤自带的薄薄的一层油脂就均匀的裹在了每一颗米粒上。这样的夹心米再用高温热风快速一吹,完美的膨化层就出现了——而且还能兼顾油脂带来的浓香和清爽健康的口感。 这样的改进,再加上家乡味道的自带天然好感度加成。每一个从宁远来到云鹤的医疗队员都吃的完全停不下来。原本酒店大厨们按照平均每人1.5份的标准做的准备,结果刚刚供应上来一个小时,他们就惊恐的发现,这帮医生居然比自己设想的能吃好几倍。为了保证不断供,于是他们又多煮了一百公斤鸡肉出来,这样才勉强能够保证大家都吃得上。 医疗队立吃的最少的是一位准备去上小夜班的护士,她今天吃了一碗半鸡汤捞饭。当然,她一点都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家乡味道。第二碗鸡汤捞饭她直接分给了布鲁恩一半。 布鲁恩博士,今天一个人吃了三碗半鸡汤捞饭。 “为什么,为什么?!”在吃了第一口这种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宁远特色美食之后,布鲁恩陷入了悲愤和对生活的质疑之中。而这种感觉会突然出现的主要原因则是因为布鲁恩博士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为什么这么好吃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 · · · 炖煮过的湖畔鸡也不能浪费,这种食材本身就挺贵——一斤湖畔鸡市场上得卖到25块。劲道的鸡肉被大厨们做成了口水鸡和凉拌鸡丝,在孙立恩要了一份鸡汤捞饭之后,和黑色沙煲一起送上来的同时还有两份拌好的鸡肉。 “赶紧吃,他们炸的米不够硬,泡久了会有点绵。”李承平教授向孙立恩传授着自己吃了两份饭的经验,“汤的味道不错,你要是嫌淡可以多吃点鸡肉丝,这个味道挺足的。” 孙立恩一句话都没说,他实在是担心自己张嘴就会流一身的口水。而且现在他也确实没有说话的力气——饿了一天,再火烧眉毛的事儿也得等他先把半碗鸡汤捞饭吃到嘴里之后再说。 一个饿急了眼的急诊医生吃起东西来的动静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在确认了鸡肉丝都是精心去骨的之后,孙立恩一口吃掉了半碟子鸡肉丝,然后用混杂了炸米的鸡汤快速送服。三口吃掉半碗鸡汤再加一碟鸡肉之后,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有东西了的孙立恩终于稍微放慢了一点进食的速度。 李承平教授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直到孙立恩叫来服务员并且要求再来一份之后,他才惊讶的问道,“你这……今天没吃东西?” 老李本来想问孙立恩是不是太馋这种家乡味道,但转念一想,再怎么馋家乡美味也不至于用饿死鬼一样的动静吃饭——这能吃出什么味道来?所以再一琢磨,大概是因为孙立恩今天这趟公差实在是太辛苦,所以才饿急眼了。 “基本没吃。”长时间开着状态栏本来就是对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自从当年在三亚痛斥完了那些满嘴胡扯的“民营医疗代表”后,他基本再也没有这么长时间一直开过状态栏。就算是在非洲医疗队工作的时候,在美国人的营地里遇到迫击炮攻击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直开过状态栏。 太久没有这么长时间保持过状态,孙立恩几乎都快忘了这样的“负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压力。差不多200克鸡肉丝加上300毫升液体和半碗饭进肚,他也只是感觉“肚子里有东西”了而已。 挠心抓肺的饥饿感还是没有消失,倒不如说在肚子里有了点东西的情况下这种饥饿感变得更加激烈了。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张嘴狂吃,孙立恩对这一点很有经验。他确实听说过不少饥饿后暴饮暴食结果导致胃穿孔的病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减缓进食速度,然后让胃部向大脑发出反射,从而减少饥饿感。 趁着这个机会,孙立恩和李承平聊起了自己看到的鹤安医院的情况。 “我今天在鹤安医院几个小时,光我自己接诊的病人里就有至少九名高度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全国各地的医疗队来到云鹤后基本都负责的是重症和住院治疗部门,极少有上门诊一线工作的同事。因此云鹤一线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些没底。因此在孙立恩说明了自己今天的工作内容后,李承平首先关心的就是云鹤本地的实际情况。 “那……以你的感觉,现在云鹤的情况还没到头?”李承平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有些担心了。孙立恩现在绝对是整个云鹤地区最有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经验的医生之一,换句话说,他都觉得是“高度疑似”的病例,那就真的是“高度疑似”了。而在发热门诊的一个诊室,仅仅四个小时的日常工作中居然还能有九名高度疑似的患者……这情况可真的算不上好。 “至少目前看……总体感染人数很有可能比当年的SARS更多。”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病的具体传染性有多强,如果传染能力参照到流行性感冒……那这次的疫情现在恐怕还一眼望不到边。” “一眼望不到边”的说法属于比较激进的估计。而孙立恩能作出这种估计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那位90后孕妇妈妈的感染。在听说云鹤有不明流行病后,她就被家人送到了独立居住的房间并且进行隔离保护。可就算是这样,她依然感染了病毒。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当年香港发生的淘大花园群体感染事件。 而第二点支持孙立恩判断的,则是其中部分患者的就诊经历。虽然知道现在的PCR检测试剂灵敏度还不够高,但九名状态栏确诊的患者中,四人曾经多次到各个定点医院就诊取样进行核酸检测。和状态栏所提示的时间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他们去其他医院就诊的时候,确实已经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但其中有一名患者甚至在三次核酸检测过程中,得到的都是阴性结果。 “这个病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而且还很狡猾。”孙立恩叹了口气,“现在咱们着急也没用,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D+7 day 昨天,云鹤市报告新增356例确诊,整个湘北省新增1032例。全省确诊数量比起昨天有所上升,目前的诊断数量仍处于爬升过程中。 孙立恩一大早就带着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坐上班车出发前往鹤安医院支援,在班车行驶的过程中,孙立恩向同事们通报了自己昨天看到的鹤安医院的情况。 “门诊现在只有最基本的秩序——等待问诊的患者们还能知道排队,并且可以在诊室外等待。”孙立恩故意把鹤安医院情况说的恶劣了一些,这样才能让同事们做出更加完善的“心理准备”。“因为人手不足、防护物资缺乏和地理原因限制,鹤安医院没有办法执行完善的人流分流制度。我们需要在车上换防护服,然后步行进入医院岗位。” “人流有多少?”袁平安举手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们今天大概需要看多少病人?” “不知道。”孙立恩直截了当的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虽然昨天孙立恩已经向那位王振宇王科长提过了各社区分批次送诊的建议,但这个建议就算要付诸实施,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足够多防疫设备才有可能实施。 现在社区能做的主要还是督促人们在家里待着,尽量不要出门。然后再尽可能的组织消毒,为封闭社区配送生活必需品、药品和食物,仅此而已。 一个社区里,少的有十几栋楼,多的得有上百栋。而社区工作人员就那么些人。还是那句话,从物理上他们就不可能完成对所有来问诊的患者分流的工作。 但这种工作有必要,并且能够极大的减轻问诊排队过程中可能产生的传染。 于是,在孙立恩等人的班车抵达了鹤安医院之后,他们惊讶的发现,情况好像确实起到了很大的变化。 以往从门口直接通向门诊楼的通道被封闭了起来。塑料布组成的遮雨廊连通了医院大门口和外面的整条马路——现在开始,马路也成为了排队人群的一部分。 所有的患者都需要通过马路上设立的遮雨廊,并且被消毒水细雾喷淋一次。然后以两米的间隔排队,缓步向门诊大楼走去。 云鹤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从哪儿组织来了一大群志愿者。光以孙立恩所见,他就看到了几位穿着雨衣的保安,六名穿着工业用防护服的年轻人,以及……三个穿着迷彩服,但看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军人或者曾经服役过的……有些发胖的小伙子。 这些人都戴着全覆式的工业防护面具,同时他们的手上还戴着一层厚厚的厨房用胶皮手套。要不是王科长就在旁边跑来跑去嘱咐着他们小心防护,并且来回指挥着排队的人们保持距离不得插队,孙立恩恐怕真的要以为自己这是精神压力过大,现在已经疯掉了。 这个画面实在是太……科幻了。 “孙医生?”医疗队的班车抵达迅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视,穿着防护服的医生们从外观上难以辨认出外形。但他们胸口写着的字还是可以用来识别身份的。很明显,王科长的视力不错,他远远的就辨认出了孙立恩胸口上的“孙立恩”这三个字。 “王科长,这是……”孙立恩借着状态栏认出了王振宇,他快走了两步凑近了问道,“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好像是哪个俱乐部的志愿者。具体是哪个我也忘了。”王科长的回答让人有些想笑,但后面的内容却令人肃然起敬,“他们说自己平时喜欢玩玩军用装备,正好手上有防护级别比较高的面具,所以就过来当志愿者了——之前他们一直都在社区里帮忙消杀,今天过来维持一下秩序算是休息。” 穿着装备来站岗维持秩序算休息,那不休息得是个什么样子?孙立恩有些佩服的看了看这些年轻人,他们的爱好或许有些小众,或许在长辈们眼中和胡闹无异。但他们现在却确实站在了第一线上,成为了非常可靠的一股力量。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就像是欣慰和自豪、不好意思和羡慕等等感觉混杂在一起,被调成了一杯味道怪怪的鸡尾酒。 “我们还在整理队伍,并且让患者预先填写表格。”王科长可没工夫去感受孙立恩究竟喝了什么奇怪的鸡尾酒,他快速向着孙立恩解释道,“社区进行初步筛查的工作还没有展开——这个实际操作起来是很有难度的。但我们目前正在争取尽量把社区和社区之间的患者分开。周围四个社区的发热患者分批次用大巴集中运送过来,然后排队看诊。” “这样挺好。”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门口这边是不是应该设一个分流岗?搞个初步的分诊也好嘛。” “目前暂时没有这个条件,不过我会继续向上级请求支援的。”王科长摇头道,“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再三核实患者情况,让保证所有来到这里的患者都确实是发热的。他们手里会带着填好了自己症状的列表,同时这个列表上还会标注出他们的相关流行病学检查内容。” “也不是所有人能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接触过确诊患者的。”孙立恩皱眉道,“他们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附近哪里有确诊者么?” “不要小看人民的力量。”王科长用非常“深奥”的语气说道,“他们对于周围邻居的身体健康情况了解程度,说不定比我们更详细。”过了几秒钟后他说道,“我们也在表格上做了标记,红色的标签意味着他们和确诊患者是邻居,或者居住在上下两层楼的范围内。黄色标签意味着他们平时的活动轨迹和确诊患者可能有交集,绿色则意味着他们居住地周围并没有确诊患者——但这个只能作为参考。我们是根据他们的住址和已经确诊患者住址进行的标注,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在其他地方,和确诊者接触过。” 孙立恩点了点头,“好的,我会跟医生们说的。”他想了想问道,“今天大概要有多少病人过来?” “一辆大巴能装47人,我们有四辆车。”王科长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大概的范围,“目前,最小的一个社区需要来回两次左右才能把所有有需求的患者送到这里来——这大概是半天功夫。我们估计四个社区全部完成一次运输,大概得三天。” D+7 day(1) 孙立恩带着自己的同事们迅速进入了阵地,开始接诊。 由于驻守医院的医生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很多天,考虑到他们持续的精神疲劳很有可能不是一个晚上就能缓过来的。经过短暂讨论之后,孙立恩等人决定让患者们优先到自己等人所在的诊室里进行诊断。所有非高度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除非有紧迫的生命威胁,否则全部给与口服药物治疗,并且尽快让他们脱离医院环境。初步怀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病人,则首先需要完成血常规检查和CT胸部扫描,然后再根据检查结果,判断是否需要进行鼻拭子或者咽拭子采样,并且对采样样本进行核酸检查。 流程明确,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善这个流程并且严格执行。孙立恩这边对一起来支援的医生们反复强调的只有一点,“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不管是对病毒防护,还是对潜在的伤医事件,都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这个情况下,遇到任何冲突的情况,都以保护自身最优先。如果……如果到了实在难以避免冲突的情况下,你们可以采取任何手段来防止自己受伤。”孙立恩顿了顿,强调道,“我说的是,‘任何手段’。” 医疗队的医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孙立恩。 “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的话,直接找个凳子把人砸晕过去也不是不行。”孙立恩坚定道,“首先你们得理解,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人以自己的感受为先。他们并不会在乎环境情况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会在乎自己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象中的‘应有的待遇’。” 孙立恩的话引来了一些共鸣,但大家仍然对这个“任何手段”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我认为这样的人不会很多,甚至可能压根就不存在。但我们不能因此放松警惕。我再提醒一下各位,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先下手为强也行,直接躲开也行,甚至为了保证自己安全虚与委蛇也行。现在我对你们的所有要求就只有一个,保护自己。”孙立恩对自己的同事们认真叮嘱道,“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帮助别人。” “我们哪儿敢跟病人动手啊。”袁平安打破了沉默,“大不了就跑呗。” “其实咱们真未必需要跑。”周策反驳道,“外面一堆病人等着看病呢,真要打起来,咱们人多力量大。” · · · 在临时ICU还没有完全搭建好的时候,和上着ECMO的沈老爷子一起住在同一间病房里的一位阿姨崩溃了。 具体是怎么闹的这就不好说了。说不定只是因为心跳太过嘈杂。反正孙立恩心里打定了主意,任由这位阿姨崩溃一会。要么等她累了自己再开始劝说这样才比较有效果,要么等她累了且继续崩溃,这样用地西泮才更容易一些。 现在想起来,孙立恩有些惊讶于自己的选择。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那种……能够看着一个人陷入痛苦却无动于衷,还能考虑一下怎么处理比较省事儿的人。 不过几秒钟之后,他还是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中国人,孙立恩和其他中国人一样有一个固有观点——生存权高于一切。人能活着,比能活的舒服更重要。 医疗资源不够的情况下,要医生们给与每一个患者同样的“人文关怀”是一件不切实际的期望。不管是在当时的北五区,还是在现在的鹤安医院发热门诊,孙立恩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先保证基本的医疗服务,而不是和人瞎客气。 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给人看病,用最快的速度诊断、分流、开出检查内容,然后再判断这个病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几率能有多大。客气当然能让这些等待了很久,并且心理紧张的患者舒服一些。但这势必会占用医生的时间,最终导致其他患者被诊断的机会遭到剥夺。 现在是特殊时期,是战争时期。要用打仗的思维方式和手段来应对,才有获胜的可能。 进入诊室的孙立恩就像是坐在重机枪后面的火力手,他用最快的速度消灭着每一个来到自己面前的“敌人”。五句话,争取每一个病人都用五句话完成第一次问诊。这就是孙立恩现在的基本工作方式。 “你好,哪里不舒服?”今天的三十一位病人走进诊室的时候,孙立恩在诊室里的时间正好满一个小时。在孙立恩看来,这位患者的状态栏看起来就稍微有些奇怪。 来看病的是一个年龄只有十三岁的初中小朋友。而她的状态栏上则没有任何疾病的名称,所有的状态栏都是症状。 也就是说,在来到云鹤一周后,孙立恩遇到了第一个需要进行诊断的、可能是罕见病的患者。 “叔叔,我肚子疼。”这个小姑娘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孙立恩甚至可以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用疼到发抖的语气说道,“我……我……好疼啊。” 孙立恩皱着眉头快速看了一遍状态栏上面的提示,然后困惑了起来。 “朱刘庄然,女,12岁。白细胞数量增多(26.31.14),发热(26.22.39),右侧腹痛(26.01.48),C反应蛋白升高(25.54.31),呕吐(18.57.19),盆腔血性积液18ml(07.34.28)” “你家长来了没有?”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询问监护人。这是一名只有12岁的小姑娘,而从状态栏的提示顺序上来看,似乎是某种急性腹腔炎症导致的急腹症。从白细胞数量增多和C反应蛋白升高上来看,似乎应该是某种感染所致。 但是这个盆腔积液就很让人头疼,尤其是在状态栏提示“盆腔血性积液”的时候,孙立恩的头就更大了。 D+7 day(2)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准备铁石心肠快速诊断的医生放下那点心理建设,马上投入到对一名患者的治疗中的话……恐怕就只有一个小姑娘无助的求救声了。 安排这个小姑娘直接去ct室进行腹部扫描后,孙立恩叫来了王科长,并且用最礼貌的语气,用他从周军嘴里学了三年的最带分量的词汇问候了一顿这位勤劳工作的公务员。 “你们的颅骨里面装着的是一点皱褶都没有的水煮蛋么?”说完了最后一句质疑对方大脑的神外常用骂人话之后,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来医院,排队一个小时看急腹症?” “我们请了社区的医生过来分诊,他们检查过了,这孩子最有可能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被骂了一顿的王振宇主任非常无辜且摸不清头脑,“他说这个虽然疼,但是现在情况不算严重,她没有麦氏点反跳痛,只有压痛……” “所以你们就让她一个人来看病?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孙立恩暴跳如雷,这下他可不管自己一开始尽量压着的语调和口气了,“麦氏点反跳痛阴性,压痛阳性并不是一定就意味着这是不严重的阑尾炎这他娘的根本就不是阑尾炎!” 王科长也恼了,“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学法律法规的,我他妈又不是医生!你要不痛快,那就他去他妈找那个误诊了的全科医生,要是不痛快,等事儿完了你去揍他一顿!”王振宇气喘吁吁的瞪着孙立恩,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重新冷静下来问道,“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把孩子的家长送过来,至少送一个。”孙立恩也深吸了一口气,“她的问题肯定要比阑尾炎更严重。” “是什么问题?”在听到这个话题之后,王科长迅速摸出了手机准备打电话,“有多严重?”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屏幕上还处于“检查结果未得出”的屏幕,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 急腹症是世界上最麻烦的病人,尤其是当这种急腹症正在折磨的是一个小女孩时,情况就更复杂了。 能够引起急腹症的器官有很多个,肝胆、肠道、肾脏甚至脾脏和心脏出了问题都有可能表现出急性腹痛。而对于一个女性而言,会引起急腹症的还有子宫和两侧卵巢以及输卵管。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言,优先考虑妇科问题明显是个有些愚蠢且多虑的方向,但孙立恩现在压根就不敢直接排除这个选项。妇科不是他擅长的部分,而儿科同样也不是他经常处理的内容。以前在四院的时候,儿科有自己的急诊室,有独立的夜班诊区。平时孙立恩能接触到的年幼患者,至少都是排除了这些方面的问题的。 儿科是一个复杂的综合学科。这不光是因为儿科需要处理的患者大部分不怎么会说话,同时也因为他们的身体中的众多器官还处于发育阶段。激素水平极高且细胞激烈快速分泌下,他们对于药品的反应必然和正常的成年人不同。 是的,儿科是“哑科”,同时也是个治疗“外星生物”的科室。当这个小小的“外星生物”同时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情况就更复杂了。 女性有一套独特的“内环境”。由于生理结构的区别,女性的体内环境和外界直接相通。平时在黏液和黏膜的保护下,她们的生殖系统可以保持与外界的相对隔离状态。而在青春期前,厚度较大的hymen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阻绝病原体通过生殖系统进入子宫甚至盆腔。 孙立恩不知道这个连名带姓四个字的小姑娘现在是青春期前还是正处于青春期,不知道她的问题究竟来自于生殖系统还是胃肠道,不知道让她表现出发热呕吐以及腹痛症状的究竟是感染还是免疫问题。他几乎什么都搞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病绝对不太寻常。状态栏是个有着自己深层运行逻辑的东西,如果诊断过程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困难,它就会大大方方的直接把病名写在明面上。但如果这项疾病是孙立恩以前没见过的,或者是一项不太常见的疾病。那它就会把每一项导致现在患者状态的“提示项目”都列举出来但就是不直接告诉你,病变区域在哪儿,以及这项病变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 用孙立恩的话来说,状态栏就是个恶趣味的老混蛋。它逼着你必须在最着急需要一个答案的时候,从头开始拼一个鬼知道到底有多少片的拼图。在拼好这个拼图之前,状态栏什么都不会做。而你必须同时和病魔赛跑,在疾病杀死病人之前,拼好这个可能有五十片,也可能有一两千片的,完全没有参照图的不规则拼图。 好吧,恶趣味的老混蛋这个说法太“温和”了一些。孙立恩现在心里的看法是,状态栏就是个婊子养的王八蛋。 但是个很有用的王八蛋。 “钱主任,我有个事情得问问你。”把自己门口的患者先分流到了其他的病房去,孙立恩快速掏出电话联系上了钱红军,“我这边遇到一个病人,情况有点奇怪。” “奇怪?能怪到让你给我打电话,那看来确实是很怪。”钱红军挑了挑眉毛,然后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女性患者,12岁。有18毫升的盆腔积液,急腹症表现,外周血白细胞上升、c反应蛋白上升,腹部压痛,呕吐发热。”孙立恩快速重复了一遍状态栏提示的内容,然后问道,“这边的社区转运运转……有点问题,小姑娘没有和父母一起来。我让她去做ct了,但是结果还没出来。”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她有没有进入青春期,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妇科问题。”见多识广的钱红军迅速抓住了问题重点。“她现在生命体征怎么样?有没有贫血?” “没有。”孙立恩否决了宫外孕破裂和黄体破裂的可能性,“患者自诉的不多,但社区医生认为是不太严重的阑尾炎。” “不能排除卵巢囊肿蒂扭转,ct结果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孙立恩再次刷新了一下页面然后皱眉道,“那个扭转,我记得应该是很疼的吧?” “能把人疼晕过去。”钱红军也明白这个症状不太对得上号,他皱眉道,“她胖么?” 孙立恩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小姑娘的脸,然后说道,“确实比正常的青春期少女要胖一点,身高大约一米五不到,体重肯定超过了60公斤。” “bmi高,还需要考虑一下胰腺问题。”虽然嘴上说着胰腺问题,但从钱红军的语气里能很明显听出,他并不打算把胰腺作为主要考虑方向。“她的肠道运动怎么样?最近有没有排气排便?” “不太像是梗阻啊。”孙立恩皱眉道,“她的疼痛不是频繁阵发性加剧的,而且呕吐出现的时间也比较晚。” “如果肠道本身没有问题,那么就有可能是肠系膜的事儿。”钱红军说道,“需要考虑一下肠系膜扭转,肿瘤或者栓塞。如果是的话,需要马上安排手术室。” 作为急诊科医生孙立恩非常清楚肠系膜扭转是什么意思,他否决了这个猜测,“不太可能是肠系膜扭转,她疼了一天多了。” “肠系膜脂膜炎也有可能,但现在什么检查结果都没有,你当我是神仙什么都知道?”钱红军的声音有些着急,“安排手术室,不管是什么病,从症状上听起来都像是和肠系膜密切相关的急性发作症状。保守治疗对于这种疾病没什么用处,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手术处理。” D+7 day(3) 出于对未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保护心理,孙立恩的直接想法是尽快联系一家并不属于定点医院的高级别医院,并且在完善了诊断和治疗方案之后,把人转院送出去。 让这个姓朱的小姑娘在鹤安医院住满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住院大楼里接受手术治疗,然后再住院个三五天……院内感染的风险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但是在联系了王振宇之后,孙立恩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据王科长的说法,云鹤其他医院现在所面临的风险,可能比几家专门用于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定点医院更大。他们的门诊和急诊仍然开放,但防护措施和水平却赶不上定点收治医院。换句话说,他们接诊到确诊患者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但却没有足够的手段和设备用于防止可能确诊患者的继续传播。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留在定点医院。至少现在的鹤安医院血液科病人已经全部腾出来了,有四间做骨髓移植的洁净室可以用于收治手术后的住院患者。 “那就留在这边吧。”孙立恩点了点头,“等会家长来了,你让家长直接带着检查报告之类的过来。确定需要手术了,我就给外科打电话。” CT检查室目前基本是停摆状态,还有时间的影像科医生基本都分散聚集在停车场的床旁CT周围。影像科自己的那个CT室由于环境密闭,只能用于非发热患者的诊断扫描。但这个消息……并没有通知到前来支援的医生们耳中。于是这位姓朱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捂着肚子,先去了住院部一楼的影像科,然后才又一个人走到了床旁CT所在的检查区域开始排队。 小姑娘一个人捂着肚子排队,这引起了同样在排队的“疑似确诊”患者们的注意。来看病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看到这个面色苍白,但又有些胖乎乎的小姑娘之后,哪怕是自己也在生病也在难受,上了年纪的爹爹和嬢嬢们却还是努力让开了一条路。 “你先往前面去。”嬢嬢们想要摸摸这个孩子的头,但是又怕自己带着病毒。爹爹们弯下腰开,朝着小姑娘露出了笑容,但脚下往后挪动的步伐却根本就没听过。 排队的队伍让开,让小姑娘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检查。而这份检查报告也很快通过院内联网的系统,出现在了孙立恩的电脑屏幕上。 “右侧腹部脂肪样低密度团块影,CT值为-67HU,请结合临床。”CT的检查报告内容第一次体现了影像科作为辅助科室的“保守性”。在得到了一个明显有异常的影像检查结果后,如果影像科的医生在诊断意见上什么都没有提,只是要求“结合临床”。那么就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也认不出来这玩意究竟算啥。 孙立恩一边看着这个报告,一边仍然在继续今天的接诊。没办法,刚刚打电话的时候还能让患者们稍微分散一下到其他诊室去。现在想要找一点时间出来,好好思考一下这究竟是个什么病……基本不大可能。 没有时间,这是现在孙立恩面临的最大问题。排队等着问诊的患者们在赶时间、那个腹痛的小姑娘也在赶时间、一开始因为社区工作人员疏忽,导致没有和女儿一起来到医院的父母现在也在赶时间。所有人都在赶时间,唯独孙立恩没有时间。 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除了最后十分钟向鹤安医院的胃肠外科发了一封急会诊请求单以外,孙立恩就只是不停的在给人看病。高强度的机械工作,让他逐渐感觉自己又开始头疼了起来。 预防性服用的双氯芬酸钠胶囊好像用处也没有那么大了。这个患者头上有感染的标志,得让他最好防护从其他通道离开……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原本应该是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但现在,一块名为“疲劳”的咀嚼过的口香糖不知道从哪儿挤了进来。它开始迅速干扰起了大脑运转。 孙立恩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开始向一名患者连续三次提问同样的内容。他开始在患者回答完之后,需要花上几秒甚至十几秒钟才能理解对方究竟在说什么,而这个理解的时间还在迅速增长,甚至让孙立恩产生了一些恐慌。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坚持不下来的时候,门口忽然没有动静了。 “下一位。”孙立恩第二次叫病人进来,却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他有些困惑的站起身,然后向着门外走去。 走廊上,已经没有病人了。 其他几个病房也探出了带着N95口罩的医生脑袋。所有人的眼神看起来都很累,但孙立恩能够透过大家的护目镜和面屏,看到那疲劳的眼神逐渐回过味来,开始变得有些不敢相信,然后是兴奋和喜悦。 来自社区送达的病人们,第一次被全部看完了。 · · · “第二批社区病人下午大概两点左右会到,大家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食堂那边有饭,但是休息室目前还用不了。”医疗队的队员们一起出现在门口的大厅里,嗓子已经彻底哑掉了的王科长向大家传递了最新情况,“诊室这边,我们有工作人员会进行全面消毒。消毒之后的房间……大家可以在里面稍微休息一下。” “那就把饭打过来吃吧。”虽然医用防护服紧缺,但工业用防护服目前数量还算足够。脱掉防护服吃饭的“余裕”还是有的。毕竟穿着防护服吃饭……那可真是在自己给自己找病得。甚至不需要院感科骂人,孙立恩自己就能跳脚。 没有一个医生会穿着白大褂或者防护服吃饭。也许有些刚工作的医生们不会太在意这个,但只要稍微有些工作经历,医生们就绝不会穿着白大褂去搞非医疗活动。 白大褂之所以是白色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医生们保持洁净经常更换衣服。血迹和其他带颜色的分泌物会在白大褂上显的非常醒目。换言之,白大褂就是最简易版的防护服。 作为和病人们最密切接触的人群,医生们必须有足够的防护手段和措施,才能保证自己和其他病人的安全。而这个措施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将白大褂视为污物”的意识。 哪怕防护服紧张,那也必须得脱掉衣服,并且清洗消毒后才能吃饭,这是规矩。 D+7 day(4) 医生们可以休息了,但孙立恩却有些放心不下。昨天被他送到急诊室去的三名患者以及名字有四个字的小姑娘到底怎么样了,这让孙立恩有些担心。 严格来说,莫梓萱的状况应该是最麻烦的。她孕期30周+4天,但却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并且已经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低血氧。孕期女性对于感染异常敏感,如果免疫系统被全面调动起来,很可能会导致胎儿也遭受无妄之灾——妊娠本质上是一种同种异体移植现象,胎儿对于母体而言是一种半自己半非己的移植物。这样的移植物由于含有父系遗传物质,因此对母体而言是外源性的,会被免疫系统所排斥。而另一方面,由于胎儿逐渐发育,婴儿自身的免疫系统也开始逐渐建立,并且具备了对于母体的免疫排斥潜能。 因此,为了维持孕期胎儿和母体的安全,人类进化出了一个绝妙的策略。在孕期,孕妇的免疫系统会从原来的以细胞免疫为主,变为以体液免疫为主的运行模式。而这会导致母体处理感染的能力减弱,导致母体对于某些感染和自身免疫疾病易感。 但这对于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母体而言,并不全都是坏事。虽然缺乏典型且高效的TC淋巴细胞和其他细胞毒性免疫系统维护,但这也同时意味着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母体不会短时间内出现炎症风暴。 孕期所特有的“免疫抑制”状态所带来的好处到此为止,没有了细胞毒性免疫系统的参与,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孕妇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这种狡猾的病原体就会如入无人之境,快速感染大量肺泡细胞并且导致严重的病毒性间质性肺炎。对于医生们而言,目前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阻止病毒进一步攻击母体,以防之后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遗症——肺泡难以再生,间质性肺炎所带来的创伤很可能导致肺组织纤维化。而这会极大的影响到母体之后的生活。 如果让孙立恩来做决定,他会毫不犹豫的对胎龄30周+4天的胎儿进行剖宫产。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引发母体的细胞毒性免疫,减缓病毒对肺部的感染速度。而这样做同时还能够减少母体对于氧气的需求,增加她活下来的概率。 但对于一个孕妇而言,尤其是对于一个G2P0(孕2产0)的,已经失去过两个腹内孩子的孕妇来说,做出终止妊娠的决定简直比登天还难。哪怕孩子的父亲再三劝说,莫梓萱仍然不同意马上引产。最后还是鹤安医院的产科主任出面再三详谈,莫梓萱自己才同意在31周的时候行剖宫产——这剩下的三天里,产科会对莫梓萱使用地塞米松促进胎儿肺部成熟。 而史春秀的情况相对比较好,她的儿媳妇目前虽然还会有些发热,但发热的根本原因是泌尿系统感染。在抗生素的作用下,她的儿媳妇状态正在快速恢复。至于史春秀自己嘛……伍健平医生的水平确实不错。他带着一名麻醉医生和一名护士,在没有任何后备力量的情况下成功完成了肺栓塞溶栓治疗,目前史春秀的生命提升非常稳定,意识也已经恢复了清醒。 丁云的症状就没有史春秀这么“立竿见影”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本身就是个对人体有严重损伤的慢性疾病,再加上之前为了调整免疫系统而对她使用过较长时间的红霉素,这实质上极大增加了她体内出现耐药菌的可能性。 目前,鹤安医院正在用青霉素G尝试对丁云进行抗感染治疗,并且还同时开出了少量可待因控制昨天晚上刚刚出现的剧烈胸痛。按照治疗的一般经验,丁云的高热应该会在24小时内消退。如果出现了体温反复升降或者连续三天依然高热,就要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有其他的地方感染,或者她体内的致病菌对青霉素耐药了。 昨天的三名病人情况至少还算稳定,而朱刘庄然的情况却不是可以通过“先给与治疗,随时根据患者情况调整用药”的类型。 朱刘庄然的父母在二十分钟前赶到了医院。朱先生和刘女士两人对于女儿的病情十分担忧,甚至可以说有些愤怒——他们昨天晚上就想送孩子到医院来,但是因为防疫政策和大量医院关闭急诊的原因,才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现在孩子被一个人送到了医院,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自己又在家里接到电话说不是阑尾炎,而且可能还要手术……换成哪个家长都得急眼。 好在穿着防护服的孙立恩出现的足够及时。他基本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急诊室这边——用消毒液喷淋了半天之后才出发的他为了尽快赶到,几乎就是在一路小跑。 “她得的确实不是阑尾炎。”孙立恩拿着送到急诊来的CT图像,向这对愤怒的夫妻解释道,“这个也不能怪社区的医生,她的症状确实完美符合了急性阑尾炎的所有症状。在没有进一步检查的条件下,错把她的疾病当成急性阑尾炎,这种事情在所难免的。” 不知道是不是孙立恩防护服上“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标志自带一定的说服里,又或者是因为孙立恩气喘吁吁但努力说明情况的样子能够让他们放心一些。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压下怒火,听听这位医生的解释和说明。 “我们还不能确定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孙立恩拿出CT检查单,对朱刘庄然的父母解释道,“但是这一块的低密度影很明显是个不正常的现象。我已经和我们第二批医疗队里的儿科主任讨论过了,他认为这个更有可能是肠系膜方面的问题,可能是扭转、可能是血栓。但不论它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尽快对朱刘庄然进行手术,解除这个病变位置的问题。” “我不理解的就是这个。”朱先生皱着眉头问道,“开刀手术毕竟不是个小事儿,为什么不能先用药保守治疗看看呢?” “因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如果是扭转或者血栓,这么观察下去的话,您女儿的情况可能会很危险。”孙立恩答道,“如果是这两种病变中的任何一种,她的肠道和组织都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缺血后组织会坏死,而坏死的组织则会变成导致感染的大本营。大量有毒物质随时都可能随着原有的血管重新进入体内,到时候最严重的情况下,可能会导致您女儿心脏骤停。”他非常诚恳的说道,“我能明白您对于一开始的医生有意见,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在条件有限的时候出现这种错漏是无法避免的。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还是尽快对朱刘庄然进行手术,探明她腹内的情况之后,再想办法予以解除。” D+7 day(5) 手术过程具体怎么样,孙立恩并不清楚。但在他脱下防护服,洗澡消毒后又在最短的时间内扒拉完了一份盒饭之后,他的电脑上出现了一个更新信息。朱刘庄然的腹腔镜手术完成了,术中探查结果是“原发性大网膜扭转”。 儿童的原发性大网膜扭转是一种少见的急腹症,最早报道于1899年,国内第一例报道则要等到足足一百年后——首都儿童医院做了首例报道。 虽然发病原因尚不明确,但根据医生们的总结,这项疾病可能和儿童肥胖高度相关。体重超标增加了发病风险,而过饱饮食后的胃肠蠕动、咳嗽和腹内压增高会引起大网膜移动,并且最终导致扭转。 看到结果之后,孙立恩愣了愣,然后非常舒心的继续喝起了酸奶。他现在可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小姑娘了——原发性嘛。 原发性算是个某种意义上的“原因不明,不过一切到此为止”的医学黑话。导致疾病的原因不明,但不是因为其他地方不对劲所导致的连锁反应。这就意味着不需要继续深究,回头去再研究原发疾病究竟是个啥。 手术之后解除了扭转,稍微观察几天,确定已经没有了进一步的问题之后就可以让患者出院了。孙立恩吸溜完了最后几口酸奶,然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剩下的事情不归他管,他也实在是管不过来。还有大概四十分钟,新一波的社区发热患者就要到门诊上来了。孙立恩决定赶紧收拾一下然后去趟厕所——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估计又是高强度工作,而且中间肯定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洗手间。顺便一提,他也不打算穿着成人纸尿裤尿自己一裤裆。那个又湿又冷而且还沉甸甸一坨的感觉简直比憋尿难让人难受。 重新穿好了防护服,大家稍微聊了两句今天自己见到的病人之后,门口就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王科长出现在了门口,他看着正在列队的医生们,有些着急的拿着对讲机挥舞道,“下一批人还有五分钟就到,你们如果还没有准备好,我就让车稍微等一会……” 孙立恩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昨天到今天,王科长的头上已经多出了不少白头发。 “嘿,稍微放松一点。”孙立恩对这位可敬的公务员说道,“我们都准备好了,按照正常流程来就行。” 他有些担忧的看着王科长头上“原发性高血压二级”的状态栏问道,“你平时有高血压吧?最近是不是没吃药?” “我没有高血压啊。”王科长被孙立恩的话问的一愣,他是听人说过孙立恩的“鼎鼎大名”的。这么一个专门搞疑难杂症的年轻专家突然问这个话,王科长心里顿时哆嗦了一下。 “还有几分钟,那就来得及。”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你到我诊室来,正好给你量个血压。”他看着王振宇道,“你最近这段时间估计累得够呛,压力大再加上休息不好,很容易导致血压升高。具体升了多少得量血压看看……现在让你休息估计是不可能了。实在不行,我先给你开个药,把血压先控制下来再说。” 高血压是个很危险的信号,尤其是王科长这种因为疲劳和压力突然血压升高的患者。中年人的血管弹性本来就比年轻人差,突然的高强度工作会让他们的血压迅速上升。如果有动脉瘤或者其他脑血管问题,王振宇很有可能在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倒下……就像祁镜那样。 确诊一个患者患有高血压,这是一个有严格流程的,严肃的精密流程。而对患者的高血压进行控制,也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通过患者持续用药,并且监控血压来判断药物是否合适……总之,像孙立恩这样过来查一下血压就给人开控制血压的药物,放在平常的医院这绝对是违规行为。 不过……现在哪里平常了?孙立恩翻了个白眼,要是鹤安医院的药剂科现在来找自己的麻烦,那他就撒腿跑路。 量个血压不需要多长时间,在确定王科长现在的血压已经到了168/105,符合二级高血压(中度)之后,孙立恩给他开出了一张硝苯地平缓释片的临床处方,并且叮嘱道,“每天吃一次,一次吃半片就行。你回去开了药直接先吃半片,过两小时左右等这一批患者看的差不多了,我这边完成了消毒之后你再来一趟。” 硝苯地平算是临床上比较常用的血压控制类药物,同时还算是比较安全的那种。王科长的状态栏上没有严重主动脉瓣狭窄和肝肾功能不全的提示,意味着他服用硝苯地平是安全的。 而一次用半颗硝苯地平,这则是孙立恩的一个小心思。王科长虽然自称自己以前没有高血压,但也有可能只是有一段时间没去做检查,漏诊了而已。而二期高血压本身不算太严重,控制血压的药物先用一用,或许之后就能够通过休息把血压重新降回来。 要是半颗不够,后面加量起来也算方便。 急诊出身的诊断科医生给人开高血压的治疗药物,这个确实不合规矩。所以孙立恩自己也小心谨慎的选择了最成熟的方案以及最小的用药剂量。或许过上几个礼拜,等疫情彻底被消灭了,王科长就可以去其他医院挂个号再看看也说不定。 · · · 送走了王科长,下午的门诊正式开始。这一次过来看病的患者大部分都没什么其他问题——就是有些发烧而已。反正孙立恩这边搞了几个小时,一个确诊患者都没有。 搞定了下午的门诊,孙立恩等着门诊再一次被清空后,完成了对自己的全身消毒。随后,他等到了已经累到不想说话的王科长。 “看你这个样子吧,没被累出个高血压就稀奇了。”孙立恩给王科长量了一下血压,看着他降低到135/95的血压数值叹了口气。他对药物的反应不错,说明应该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我也就是临床上来回跑一跑,比其他人轻松多咯。”今天的工作完成了,王科长自己也轻松了不少,“一天到晚不回家,人人都在外面跑。我们处里两个装了支架的都一天到晚连轴转,我这真的算是轻松了。” 往 第961章 一周 派往云鹤的第一批医疗队已经抵达云鹤超过了一周时间。第二批医疗队员也已经抵达了两天。周军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刘堂春了。 被“委以重任”负责看家的刘堂春最近忙的仿佛一只得了失心疯的蜜蜂。他每天只有四个小时睡眠,而且这四个小时的睡眠还被他分散成了四五个不同的时间段进行。每天除了不停更多开会以外,刘堂春还需要负责对接远在云鹤的两支医疗队,和在云鹤的韩文平一起想方设法搞来物资,然后发到云鹤去保障医疗队的需要。 作为一名已经决定停止再招收博士生,逐渐开始走向自己的职业生涯结尾的医生,刘堂春恐怕死都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当一个老师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而从急诊科主任到副院长的跳跃更让他感觉到难以为继。现在可好,老师的担子还没卸下去,副院长的担子还压在肩膀上,自己又要同时担任院长、总后勤保障、卫健委顾问等等一系列全新且根本由不得半点偷奸耍滑,打马虎眼的职位。 不能摸鱼已经很让人痛苦了,而当“无法摸鱼”的感觉仅仅是来源于上级的监督的话,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去“责怪”、“抱怨”的对象。但当这种“不能偷懒”的感觉来源于自己的时候,那已经习惯了偷奸耍滑的人就真的是很痛苦到想死的地步了。 很难受,很痛苦。刘堂春都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找个人来承担一下自己的责任,但看来看去,他却发现……自己周围并没有一个“受害者”能够承担起来自己的责任。这些工作只能让他来做,就像是承担综合诊断中心未来和大梁的只能是孙立恩一样,这些工作交给别人不是不能做,但绝对做不到现在这么一个程度。 初期的工作一定是比后期工作更加难搞的。这一点是个毫无疑问,铁板钉钉一样的事实。所以,刘堂春觉得自己更不能退缩,他必须顶上去,在这个阵地最危险、最需要有人像一颗钉子一样屹立的地方上站着,不论面临多大的风险和冲击都一步不能后退。在刘堂春心里,自己只会有两种结局——要么自己带领着所有同事们顶住压力并且取得胜利,要么所有人都被密集的敌军炮火覆盖炸成碎片……而他一定是被炸的最碎的那个。 让一个捕俘手来搞这种工作,这确实让刘堂春很不适应。 “刘院长?刘院长?”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在阵地上拼命开火的刘堂春,他猛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刘堂春非常诚恳的向自己的司机道了个歉,他推开车门,站在地面上,有些困惑的辨认了一下面前的景色,然后扭头对司机问道,“这是哪儿啊?” “您刚刚上车之后只说了要出发,但是没说去哪里。”司机师傅很有些忐忑的回答道,“所以我就擅自做主,把车开到这儿来了……这里是宁湖山庄旁边的观景台。” 宁湖是宁远的标志,这一观点莫名其妙的获得了全体宁远市民的认同。在宁湖山庄旁设立的观景台,从这个角度,能够以群山,以平静的、升腾着云雾的宁湖作为前景,透过两座更远处的两座山峰中间的空间,看到更远处的宁远市区。 刘堂春愣在了原地,他看着两座墨色山峰中间的空隙。在宁远这么多年,这是刘堂春第一次来到这个位置。他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城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刘似乎看到了两幅画面相互交织——一副影子是现在的宁远,一座拥有一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无数高楼和居民区组成的无机巨兽。而另一副影子,则是79年的老山。那片潜藏着无数危险、吞噬着无数年轻生命的冒着硝烟的绿色丛林。 “谢谢你啊小陈。”沉默了好几秒钟,刘堂春忽然向自己的司机道了声谢谢,“这地方很不错。” “我觉得您可能是需要休息一下。”给刘堂春当了五天司机的陈师傅自己都有些扛不住了,更不用说车上一直拉着的刘院长。这五天时间里,刘堂春一直就穿着这身衣服,甚至连家都没回过。他不停的奔波在各个需要他的地方,然后协调、解决所有需要他来处理的问题。光是物流园区和几个仓库,陈师傅就已经开车过去了十几次。他太明白这位乘客的疲劳了,于是他在没有得到明确指示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车开到了这里。 按照他的想法,现在应该是在附近找个饭店,热乎乎吃上两口饭的好时候。但……由于疫情期间的全面封锁措施,再加上现在还算是在过年,因此整个宁远市区里没有一家饭店能够提供服务。宁湖山庄也不例外——他之前已经打过电话了,但是宁湖山庄的总机没人接听。 作为司机,替乘客解决问题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陈司机从后备箱里变魔术般的拿出了两盒方便面,并且掏出了一个保温瓶出来。 “刘院长,现在时间特殊,饭店全都没开门。”陈司机有些不好意思的拿着方便面碗凑了过去,对刘堂春说道,“现在也是吃饭的时候了……我这里有两盒泡面……” “这就很好了。”刘堂春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我以前在老山的时候,最好的吃食就是水果罐头,那玩意打开了就得赶紧吃,要不然半个小时之内就能招来一山洞的苍蝇……”他接过了一盒泡面,三下五除二掀开包装,然后感慨道,“打仗的时候,就算有方便面我们也吃不上。79年的时候还好,后来蹲猫耳洞的时候,我们连口泥巴水都喝不上了……” 泡好了这碗面,刘堂春吃出了一副战天斗地的气势。吃完了这一顿面条后,刘堂春把面碗往垃圾桶里一扔,抹了抹嘴精神抖擞道,“走,回四院!” 第962章 焊 第四中心医院的应急病区正在紧张施工中。作为五家中心医院里最新的那个,同时也作为二期建设用地规模最大,基础条件最好的医院,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承担起了一个非常艰巨的责任——在已经完成地平的二期建设用地上,临时搭建一个用于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紧急病区。 目前,整个综合诊断中心里的40间病房都被投入到了收治本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战斗中。但四十间这个数量……肯定是不够的。 宁远市虽然距离云鹤距离较远,但作为一条联通东西部地区的主要铁路枢纽之一,宁远每到春运期间都会承载很大一部分客流。方便的交通带来的大人流,也同时在这一次的疫情期间显示出了自己的“威力”。尽管宁远市已经竭尽全力在中断市内人流,但到目前为止,整个宁远仍然累计确诊了超过35人。 人数上虽然还不到40人,但这对整个宁远的医疗系统都是一个重担——确诊的35人中,有12人没有过云鹤旅居史,没有过和云鹤确诊者接触的历史。换言之,他们是在宁远本地遭到感染的。只不过现在不清楚的是,这究竟是一场超级传播事件,还是意味着宁远目前已经出现了隐蔽的社区感染。 为了应对这样的艰巨挑战,宁远卫健委和宋安省卫健委紧急调集了一大批预制集装箱房,然后在留给四院的二期建设用地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能够容纳580张床位的应急病区。 五百八十张床位如果全部启用,意味着四院至少需要为这个病区调集超过二百名医生,三百名护士,才有可能让这个病区运转起来。 这个人手从哪儿来,是现在最让刘堂春头疼的问题。把五百名医护人员抽出现有的班次,对于平时的四院来说已经是个很巨大的挑战了。而现在的四院……已经抽出了四百多名医务工作人员支援到了云鹤第一线去。 按照各个科室总结上来的目前院内医务人员值班情况估计,再抽走两百人就是极限了——超过两百人的抽调会直接让大约三分之一的科室无法正常开展全天工作,如果抽调数量达到五百人,那就意味着四院除了急诊以外所有的科室都只能间歇性运作。其中肝胆外科、儿科和呼吸内科将只能维持一周一次的门诊频率。 至于综合诊断中心……自从孙立恩带着所有人去了云鹤之后,这个部门的运作就完全停了下来。 他孙立恩拍拍屁股走人了,刘堂春却被每天一堆一堆的事情搞到整个人火冒三丈。尤其是那些听说综合诊断中心“神奇之处”,而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决心来问诊的患者和家属……在他们听说综合诊断中心已经停诊之后露出的失落的表情,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而这样的事情在应急病区启动之后恐怕还会出现很多很多次。刘堂春甚至隐约觉得那些患者说不定连失落的表情都展现不出来。急诊虽然还能运转,但急诊接到的病人病情稳定之后总是要有个去处的。如果其他地方的医疗资源还算丰富,那还可以考虑把病人通过救护车转运到其他医院去继续接受治疗。 可如果稳定了之后就需要转院……那让四院急诊运行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大急诊中心不是说有一个急诊就可以包打天下了。恰恰相反,大急诊中心比起普通急诊更加依赖于其他常规科室的支撑和辅助。急诊负责所有急症患者的前期处理和早期诊断,而各个其他科室则需要负责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的病人的后续治疗。 这样的工作并不容易,所以更需要整个医院紧密团结协作。但现在看起来……很快医生们就必须得面临没有后备力量,没有支援科室,全都得靠自己的局面了。 虽然卫健委的负责人也明白四院的运转艰难,并且向刘堂春提出了“可以暂时关闭门诊和急诊”的建议。但刘堂春自己却不大愿意事情进展到这一步。 作为地区最大的急诊收治单位和最实力最强的急诊单元,四院的正常运转意味着很多患者的生存几率会大大增加。虽然现在大家都留在家中不怎么外出,但关闭四院急诊所带来的风险仍然要大于他们留在家里所能避免的风险。总体来说,弊大于利。 只要还能坚持,为了生命,刘堂春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坚持下去。 紧急院区的设立工作已经进行了超过80%,目前正在抓紧施工的则是更加重要的氧气管道铺设任务。 医院中铺设的所有的氧气管道,材质上都选择的是铜制管道。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而言,氧气是救命气。但氧气管道的铺设却是一项耗时极长、施工困难的工作。困难的关键就在于铜制管道的气密焊接难度上。 普通焊工在现在的市场上已经很不好找了,而能够完成焊接铜制管道的氩弧焊工人就更难找。根据之前的统计,全国拿到注册证书,并且经过认证可以完成类似焊接工作的工人只有不到2000人。而要为宁远四院的应急院区完成氧气管道铺设,最少需要50名氩弧焊工人入场同时施工。 云鹤的雷火神山医院建设,一共调集了超过两百名氩弧焊工人入场施工。进度最快的火神山医院为了找到足够多的氩弧焊工人,甚至向所有在云鹤的国企发出了求助函。要求所有的国企,尤其是搞精密加工和军工的国有企业用他们最快的速度,把可以从事氩弧焊工作的焊工们调集过来。 火神山医院在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里,调集到了96名氩弧焊工人入场。 可四院的应急病区建设不是火神山或者雷神山这样的国家级重点工程。宁远也不是云鹤这种有着深厚重工和金属精密加工背景的地区。施工超过三天,四院的施工现场上甚至出现了来自常宁的氩弧焊工人。但总数却依旧只有不到30人。 熟练工处理管道焊缝,一道焊缝需要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而四院的应急病区有几千个接头,近万条焊缝。三十个熟练工人不眠不休,也至少需要550个小时才能完成这项工作。 三十名熟练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需要干上22天才能完成的工作……这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项工作不可能如期完成,但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停下手里的工作。负责建设应急病区的负责人明白应急病区对于宁远的意义,吃喝拉撒全在工地上解决,拼命赶工的工人们也明白自己手下的焊缝对于抢救生命的意义。 就算累死在工地上,也要干下去。这是所有工人们共同的想法和心声。在大年初六的中午,工地上依然到处都亮着氩弧焊的闪光。 第963章 急救 忙的要死的人不光只是刘堂春以及工地上的氩弧焊工人而已。 第四中心医院配有20台救护车,其中五台是负压救护车——车辆内部气压会始终低于外部气压,从而保证病房内的病原体不会随着车辆运行而散布的满街都是。 负压救护车可不是什么便宜的大路货色,车辆的车厢部分需要做气密处理,同时还要安装抽排气设备,对车厢内的空气进行过滤并且排出车厢。 从电路到布局、从设备到装载,负压救护车都和普通的救护车差别甚大。如果不算特种监护型救护车的话,负压救护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救护车中的“贵族”车型了。 这五辆负压救护车其实原本应该是归给宁远市疾控中心直接管理。但一方面疾控中心实在是没有这个预算,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保留救护车也占编制和原本就不怎么宽裕的停车场。疾控中心买这种救护车,处了放上十来年等报废以外基本没有任何意义。而当时刚开始步入正轨的四院又有购置救护车的需求,所以两边一拍即合。疾控中心给四院补贴一部分购车费用,而四院则需要在疾控中心有需求的时候,优先向疾控中心提供负压救护车。 现在就到了疾控中心有“需求”的时候。五辆负压救护车几乎承担了宁远市内80%以上的新型冠状病毒高度疑似患者和确诊患者的转运工作。这五辆车基本就是歇人不歇车,24小时等候召唤。 四院的急诊休息室里,横七竖八的睡了一地疲劳的救护车驾驶员和院前急救医生。他们自从接到了转运新型冠状病毒确诊以及高度疑似病人的任务之后,所有积极参与到任务中的院前急救医生和救护车驾驶员们就再也没回过家。 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压力确实太大,回家休息就意味着岗位上至少有10个小时没有人待命。另一方面,大家也有一个潜在的忧虑——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性实在是太可怕了些,他们担心自己可能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感染自己的家人。 这样的担忧绝不是空穴来风。云鹤早期的医务人员感染情况至今仍然缺乏一个系统的统计,但光从互联网上看到的那些情况,就足够让这群面对病毒毫不退缩的勇士们心存疑虑了——他们可以为了人民群众生命健康不顾自己的安危,但却无法让自己的亲人与自己一起冒险。 和孙立恩有过一面之缘的王鸽正在睡觉。他躺在地上侧着头,口水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地面上有了一片小小的晶莹水潭。 “叮铃铃!”值班室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几个院前医生猛地睁开了眼睛,而趴在电话边上睡觉的那位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快速接起了电话,“院前值班,有什么事儿?” “好的,我们马上出车。”十秒钟之后,这位值班员挂了电话。他松开捂在胸口上的手,然后揉了揉已经仿佛鸡窝一样的头发,“宁静区柳华路217号,有一个云鹤旅居史的发热患者。你们谁去?” “我去吧。”王鸽坐在地上,擦了擦自己嘴边的口水,“二号车的皮带有点打滑,我用五号车行么?” “你只要保证不把车再从花坛上开回来就行。”王鸽上次运送头部受伤合并股骨骨折的那个病人时,为了抢时间直接把车从道路中间的绿化带上开了回来。虽说宁远的道路中间绿化带主要就起一个美化环境的作用,马路牙子并不怎么高。但这么一搞仍然直接撞歪了急救车的前转向臂。 虽然王鸽顺利的把病人送到了医院,而且那位患者也成功的活了下来。但王鸽还是挨了一次记大过处分,并且被扣了一个月的工资以作惩罚。 同事们其实都挺理解王鸽的心情。当时他的左边,隔着隔离带就是四院的急诊大门。而当天在道路右侧的交通流量大的令人沮丧,他在原地拉着警笛等了三十多秒,但车龙却一动不动。 不是宁远人民不肯让道,纯粹是因为道路太急,根本没有让路的空间。 王鸽出车去了,其他的院前急救继续倒头睡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紧急出动的命令什么时候会到。在下一次出发之前,所有人都需要尽快休息补充体力——吃饭这种事情都可以往后稍微放一放。两天不吃饭,人开车还是没有问题的。但要两天没睡觉,碰方向盘就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半个小时后,王鸽和院前急救医生回到了值班室。两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连裤子上都在往外滴着水滴。 “你这怎么搞的?”王鸽的样子把队长吓了一跳,“你这是汗……还是刚才穿着衣服洗了个澡?” “别提了。”王鸽和自己的搭档院前急救医生一肚子苦水,“我怀疑我们出的这个病人压根就不是肺上有病——他可能是脑子有病。” 这位自称发热的患者半月之前从云鹤抵达了宁远。一周多以前,新型冠状病毒传播的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了起来,这位患者也不例外。新闻上说,新型冠状病毒在56摄氏度的温度下会很快失活。而当时宁远已经买不到消毒水和酒精了。 这位天才般的患者灵机一动,决定对自己和家中进行高温消毒。而他选择的高温消毒的方法是同时在自己65平米的家中堆放10台电暖气,外加三台小太阳。严密关闭门窗,然后把自己也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最后一台电暖气今天到货。而这位患者也终于开始执行起了自己的计划。由于房间较大,他盯着温度计在房间里待了四个小时,气温仍然没有上升到他所期盼的56摄氏度。 房间内的温度最后维持在了45摄氏度左右。11度的温差让他决定增长消毒时间——从半个小时增加到了三个小时。 四十五摄氏度的高温下,他在房间里又坚持了两个小时。等他开始停止出汗之后,这位老哥终于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于是,他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王鸽和自己的院前急救医生抵达现场时,房间内的温度已经突破了47摄氏度大关。而患者体温在这个环境下根本测不出来。他们穿着防护服在房间里只待了十分钟,两个人就感觉自己已经快虚脱了。这十分钟还是为了把房间里所有的暖气先关掉,以防止等会他们带着患者离开后发生火警。 患者被包裹起来,然后带出了房间。宁远现在的日间气温大约在零度左右。从撒哈拉沙漠一步跨入冰箱的温差很容易让这个脑子不怎么正常的患者更加不正常一点。院前急救一身给他扎了一瓶生理盐水,然后在负压车厢内开始用常温生理盐水袋替他降温。因为生理盐水本身在车里放着,温度不算太低,上车前,院前医生还特意从一旁的绿化灌木丛上取了两捧积雪。把积雪塞进乳胶手套里,就成了一个简易的冰枕。 自从疫情开始之后,这种类型的急救出车次数颇为频繁。比较多的就是用酒精消毒,结果酒精还没有完全挥发,就被明火引燃。更麻烦的则是那些刚开始决定进行消毒的人。反正王鸽自己是想不出来,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决定在开着火的灶台旁边喷酒精消毒台面。 大年初六的宁远,奋战在岗位上的卫生系统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有好心情。 第964章 口罩 不光是宁远一地,截止到1月31日全国上下所有的省、直辖市、自治区和特区都已经报告了确诊患者。全国确诊感染病例总数为9810例,疑似感染者15238例,死亡人数213人,治愈人数为181人。 目前疫情最重的地区依然是最早报告确诊病例的湘北省云鹤市。云鹤目前的累及感染人数为2639人,而省内的其他城市确诊感染人数都超过了100人。 为了防控疫情进一步蔓延,国务院特意发布了通知,同意在湘北省适当延长春节假期,减缓假期结束后的返程人流增加速度。 为了控制传染病的传播速度,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只要有利于减少人员流动,保护易感人群的策略都被贯彻落实了起来。甚至连税务办理都已经做出了相应安排——湘北省的所有税务业务办理时限都向后延期,为的就是尽量减少人群聚集和外出活动。 而在鹤安医院的门诊过程中,孙立恩也逐渐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鹤安医院按照目前的工作任务安排,首先要解决的是周边几个社区中大约二十万人中发热患者的就诊问题。来自这些社区的发热患者们全都经过了初步的社区筛查,确定有发热之后才会被集中在大巴上送到医院来进行诊断。这样的安排确实会让一部分只是发热,但并没有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增加感染几率,但这确实是目前维持就诊秩序有序进行的唯一手段。 在大巴上,所有人都被要求戴上口罩,并且全程不得摘下。同时,上车的所有患者都需要提前在社区里被消毒水喷一遍身体,从而尽量减少可能的病毒附带。 这样的过程虽然远称不上完美,但确实已经是在现有条件下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但这个过程中依然有很大的“漏洞”。 比如听说鹤安医院可以接诊发热患者,因此通过各种渠道自行前来求医的病人们,就是这个漏洞中风险最大的人群之一。 孙立恩亲眼见到了一个用塑料袋罩着脸的老太太。她用一副非常担忧的表情看向刚刚从车上下来的穿戴好了全套防护服的孙立恩等人,想要上前搭话却又不敢,愁苦的表情让人在一瞬间就会感到自己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嬢嬢,你不能戴这个的呀。”比孙立恩反应更快的是刚刚下车的徐有容,她从一旁发口罩的护士手里拿了一个医用外科口罩,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然后把口罩递给了这位老太太,“带塑料袋可不行的,这挡不住细菌,还会让你喘不上气来。” “谢谢你呀。”这位老太太接过了口罩,然后双眼中迅速积攒起了泪水,“我这到处都买不到口罩,自己又咳嗽的不行,实在是没办法……” 徐有容看着这位老人家,有些心疼的问道,“您是哪个社区的?上车的时候社区工作人员怎么没给您发口罩呢?” 按照现在的社区转运执行标准,所有上车的发热患者都必须佩戴口罩。如果没有口罩,那社区工作人员就会给这些病人配发一个。如果没有这样的基本防疫措施,对发热患者的转运过程本身就会变成超级传播事件的温床。 老人家张了张嘴,说出了一个徐有容从来没听过的社区。 “这个社区……不在这附近吧?”徐有容半蹲下身子耐心问道,“嬢嬢您是从哪个区来的?” 老太太回答的这个行政区,徐有容恰好知道——它就是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所在的区域。在路边上根本没有私家车行驶减缓交通速度的情况下,从云鹤市传染病院坐大巴到鹤安医院所在的地方都需要最少半个小时。这样的路程已经让不少医护人员感觉到不适应了,而一位孤身前来的老人家,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抵达鹤安医院的……徐有容实在是不忍心去想。 “我早上早起些就好。”老人家似乎看出了徐有容藏在口罩后的不忍,她试图安慰这位热心的大姑娘道,“我早上起的也早,四点多钟起来一路走过来就好了嘛。” 现在是早上九点四十分,粗略一算,这位老人家已经在空无一人的云鹤街道上走了五个小时。 “我们社区的那些娃娃太忙咯,不好麻烦他们。”换上口罩之后,老人家忧心的事情似乎已经去了一大半,她咳嗽了两声后对徐有容说道,“劳烦问一下,看病的话现在是要去那边排队吗?” 孙立恩走到了徐有容身边,他看了看这位老人家,然后皱眉问道,“您家里还有其他人一起住么?” “现在没有了。”老太太摇了摇头道,“我女儿是医生,她们现在不能回家哩。我老伴上个月确诊了,在传染病医院住院。” 孙立恩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北五区的患者家庭情况,然后试探性问道,“您老伴……是不是姓沈?今年74岁,女儿在云鹤中心医院工作?” “对的对的!”有人知道自己老伴的消息,对于这位老太太来说似乎是无比令人开心的事情。她两眼放光,抓住孙立恩的胳膊问道,“医生你见过他?” “见过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这位老人家的胳膊,凑到对方耳朵边上大声说道,“沈老爷子最近恢复的挺好的!昨天他还说要喝酸奶呢!” “那个老馋货!”虽然嘴上说着是在骂人,但嬢嬢的眼睛却出奇的发亮。她用颤抖着的带着藏不住的欢喜的语气对孙立恩说道,“你们不要太惯着他,怎么好治病就怎么治!” 沈老爷子确实正在快速恢复着健康。他的恢复速度甚至比北五区的一些年轻人还快一点——最近这两天,北五区的医生们已经在讨论是不是可以准备给沈老爷子做脱机了。 而沈老爷子自己也非常配合医生们的治疗。不管是平时抽血检查,还是让他用呼吸训练器进行康复训练,他都做的非常积极认真。七十四岁的老人家,一点偷懒的想法都没有。不光保质保量,甚至会偷偷给自己加量做训练。 究其原因,老人家只是说,“要赶紧回家才行。”现在见到了这位老太太,孙立恩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因为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伴吧。 然而……沈老爷子看起来似乎要先失望一下了。孙立恩已经在这位老人家头上看到了一个持续了59小时,28分钟又41秒的状态。 “吴秀丽,女,71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59.28.41)” 第965章 起点 今天的门诊结束后,孙立恩坐在座位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口罩里的空气感觉比之前更加污浊,他拎起一旁的加压喷壶,开始朝着自己身上喷了起来。 胸口的部位是喷壶消毒的重点照顾区域,橡胶手套同样也需要持续的使用手消维持无菌状态。孙立恩折腾了好几分钟,这才完成了对自己正面以及鞋底的消毒处置。 作为在一线工作的医生,孙立恩这几天在门诊上已经充分体验了一把之前云鹤同事们的艰难处境。资源不足仍然是目前云鹤的最大挑战。床旁CT机的运行速度有限,从第二天开始,孙立恩就不得不重新将一部分患者分流到了鹤安医院的影像科进行检查。为了保证空气流通,并且减少检查室内可能的病毒数量,云鹤神通广大的卫健委工作人员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堆工业用通气扇,对影像科检查室内进行强制通风。 强制通风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孙立恩就在这里见到了真正属于科幻级别的场景——在强制通风的工业风扇前面,停着一辆小型的,可以喷洒消毒剂的……坦克? 根据远处操控的工作人员介绍,这是一台紧急赶工做出来的智能消毒机器人。从接到相关任务要求到完成改装制造,全过程一共花了三天时间。 “这玩意真的是三天就可以完成的么?”在看到那台小坦克之后,孙立恩感觉自己的神经受到了巨大冲击。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开始就设计用来进行消毒的设备——哪个公司会在设计研发会议上兴致勃勃的提出“我们要建造一台能够通过无线电遥控的,尺寸在一米一乘以一米七五,高度八十五厘米的履带式消毒机器人”呢? “平台是通用的,上面的负载是新加上去的。”那位工作人员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非常自豪的说道,“按照现在的负载,它可以持续在原地提供六个小时的消毒喷雾,如果进行场地消毒的话,每天作业面积在二十万平方米以上。” 根据这位工作人员的说法,这台“机器人”原本应该是某个创业企业的首款产品——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在农田间活动,并且向农作物均匀喷洒农药。但用在防疫工作上,效果却好的出乎意料——甚至不太需要改变机身结构,只要调整一下喷雾量即可。 科技积极参与到抗疫的工作中,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而越来越多的科技工作人员都在积极投身到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当中,这为抗击疫情的战斗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好消息。 除了对疫苗的研究正在迅速展开以外,孙立恩也能够明确的感觉到这台名为“国家”的机器正在迅速进行调整,并且开始全力对全新出现的这种病毒展开攻防战。昨天,距离云鹤最近的地级市黄州市卫健委主任被直接火线免职。这个消息让几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在国家监委的督导组面前,这位本来应该掌握黄州市全市医疗系统的大管家竟然表示,自己不知道黄州市能够提供多少床位接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不知道现在有多少确诊患者,不知道黄州市能有多大的检验能力。 这个举措传达了一个非常有力的信号——现在所有政府部门的唯一工作重心就是防疫,就是和病毒抢时间、抢速度、抢人命。 在这个特殊时期,容不得一丝半点的“敷衍了事”。这是一种全新的烈性传染病,它对于医疗系统的压力极大,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有极强的威胁性。敷衍了事的代价就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受到威胁,这个代价是国家和政府不能容忍,无法接受的。 任何阻碍国家对抗疫情的东西都必须被铲除,所有妨碍国家意志保护人民群众的事情都必须让路。一直忙着给患者看病的孙立恩忽然有些恍然,他想起来了自己老爹以前感慨过的一句话。 “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认真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去年宁远和常宁地区大雪,但道路交通仅仅中断了几个小时而已。开着自家的乌尼莫克运送了好多趟药物的孙宏斌对着孙立恩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同样是大雪,几年前的那场让交通中断了三天。这次的雪比之前的还要大,但影响却小了很多。” 虽说这句感慨有它特定的时间和背景,但孙立恩现在却对这句话有了一种些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感触。作为一名有状态栏加持的医生,他对于这种规模的疫情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被动挨打。孙立恩不是没想过,把自己绑在旧海关大楼顶的旗杆上,开着状态栏往下看谁是感染者这种事儿。但哪怕他完全不用在乎自己的感受,要让全云鹤人民在海关大楼前的大街上走上一圈也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医生不应该是对抗疾病的首选,尤其是在传染病面前,医生的力量其实是非常渺小的。要想战胜一种已经处于流行状态下的烈性传染病,那就只能毫无保留的动用所有力量和手段,在科学的指导下进行对抗。 比如控制人群,比如集中隔离。 回到酒店之后,孙立恩惊喜的看到了一条消息——距离云鹤市传染病院大约三十一公里外的一个酒店被开辟为了集中隔离点。这家酒店位于高新区,负责接待的是酒店周围的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 这是云鹤市的第一个集中隔离点,同时也是孙立恩一直期盼的一个好消息——现在有症状的患者增加速度太快,而对云鹤现有的医疗资源改造和新增治疗能力速度有限,PCR检测增速也相对较慢。对于这些疑似病例,一方面得不到核酸检测确诊,一方面又不能冒险让他们回到社区。 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将这些疑似病例进行集中隔离,然后等待核酸检测能力跟上需求后,再对这些疑似病例进行确诊转归。 开设一个集中隔离点很明显是不能满足现在云鹤对于隔离的需求的。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只要有了一个可以参考的例子之后,其他区域内跟进起来就要方便很多。 这家隔离点绝对不会是第一个集中隔离点,而集中隔离点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在医疗资源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医生应该接受那些紧急的,需要医疗干预的患者,换言之就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但轻症患者也需要得到治疗——他们需要接受药物干预,和健康人群隔离,需要健康检测以防止他们迅速从平稳状态转入更严重的情况。 而这样的轻症患者,在有了完善防护设备的社区医院就能够得到足够的医疗支持。但现状却是,轻症患者也会被核酸检测为阳性,并且被送入定点医院,消耗原本可以用于治疗重症甚至危重症患者的医疗资源。 集中隔离点会是一个起点——一个临时建立的,用于分流轻症甚至无症状患者的分级医疗机构的起点。 这不是孙立恩的幻想,也不是什么毫无依据的社会空想。要想让医疗资源得到最充分的应用,那就必须重新建立起一个可以胜任疫情期间特殊需求的医疗分流制度。在这个制度得到建立之前,哪怕再建五座十座火神山雷神山医院,那也是白费。 第966章 集合力量 在孙立恩的视角中,云鹤的情况开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改变。而导致这个改变被他所感知到的主要原因,是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参与到了抗击疫情的战斗当中。 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之前的所有卫生保洁工作和应当由物业部门负责的工作,在封城前就全部由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负责。而在医疗队抵达之后,他们所负责的病区相关工作内容,也需要由医生和护士们承担。 在穿着防护服对患者进行抢救和治疗的间隙,医生和护士们还需要帮忙打开水、喂饭、倾倒便盆、转运生活和医疗垃圾、运送药物以及氧气瓶……各式各样的繁琐工作极大的削弱了医务工作人员们的精力和体力。 而现在,医疗队的成员们终于可以从这些工作中解脱出来了——云鹤市传染病院来了一大批志愿者。 在医生们看来,现在这个时间段上,敢于出门协助进行社区防疫工作的志愿者们就已经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了。而敢于穿着防护服,在红区里进行保洁工作的这些志愿者……说难听点,孙立恩甚至觉得他们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 和医生们不一样,在红区里工作的志愿者们大多缺乏相关知识和经验,虽然在进入红区前,他们的着装过程和结果同样经过了护士长们的仔细检查,但这仍然不能在心理上解决掉他们紧张的情绪问题。要辨穿着工业用防护服的人究竟是医护人员还是志愿者,其实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小窍门。 那些走路姿势看起来特别紧张僵硬,甚至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绝对都是刚进红区的志愿者。 他们很紧张,很焦虑。但不得不说,这些新鲜血液进入到北五区之后,整个病区的气氛都活跃了不少。一些轻症患者在志愿者们的鼓励和帮助下开始下床进行活动,重症患者有了本地年轻人陪着聊天,心情也肉眼可见的在发生着好转。 而今天对于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七十四岁的沈老爷子今天脱机,开始转为自主呼吸。 ECMO撤机本身的操作上并没有太多困难之处。但什么时候撤机,撤机之后对于患者的支持要做到哪一步,这都是需要许多专家殚精竭虑,再三权衡的东西。 沈老爷子最近的两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结果,理论上来说,他已经具备了转院或者出院的条件。但理论虽然成立,但沈老爷子距离出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虽然积极进行着康复训练,但是老人家的肺功能本来就弱。被新型冠状病毒袭击之后,要恢复就更为困难。同时,一个多月的卧床治疗还给他带来了下肢深静脉血栓、肌肉萎缩等等一系列问题。缺乏肠内营养摄入导致的营养不良也在拖慢着老人家的康复进展。 以宋安省医疗组专家联席会议的判断,沈老爷子想要出院,最少还得在北五区里继续坚持上一个月。每天至少要搞三个小时左右的康复运动,并且还得大量摄入蛋白质和热量,以供身体进行修复。 但这总归是个好事,沈老爷子也是目前云鹤市传染病院唯一一名使用了ECMO并且成功脱机的患者。在这之前,加上沈老爷子一共有三名危重症患者使用了ECMO,但是另外两位由于病情的迅速恶化,并没能获得好转。 作为第一名成功脱离ECMO的危重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沈老爷子对整个医疗系统所带来的鼓舞作用不言而喻。至少整个北五区里,今天的气氛都仿佛正在过节一样喜庆热闹。 刚来到北五区的志愿者们听到沈老爷子成功脱机之后也很开心,他们组织的庆祝措施更加直接——其中一位志愿者原本的职业就是蛋糕师。她特意给自己的丈夫打了个电话,让同为蛋糕师的丈夫在店里做了一个大号奶油蛋糕送到医院来。 沈老爷子当然吃不了这个比脸盆还大三分的蛋糕,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在蛋糕上切了一刀,然后尝了一口上面的奶油。剩下的蛋糕则被分给了整个北五区的所有患者——用那位蛋糕师志愿者的话来说,这是让大家都来沾一沾沈老爷子战胜病魔的喜气,祝愿大家都能早日康复。 第二个消息则没有那么好,2月1号的上午云鹤传染病院和鹤安医院所有的病床都已经满员了。 云鹤传染病院这两天已经出了六个病人,但这样的康复速度和六百八十四张开放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着的病床总数相比仍然微不足道。 鹤安医院的情况就更差一点,他们一共有319张开放床位,目前也已经全部收满。根据柳院长的反应,沈老爷子的老伴是他们收入的最后一名确诊患者。 而目前光是鹤安医院发热门诊诊断出的确诊患者中,就有至少三十人还在等待住院。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么直接——医院没有病床,没有能力收治更多的确诊患者。虽然他们的症状较轻,但他们依然是活动的传染源。不把这些确诊患者收治到医院里,阻断他们的社会活动,传播就无可避免、仍然会持续下去。 医生们对此能做的其实并不多,除了努力看好每一个病人以外,他们所能做的众多事情中,唯一能增加收治能力的方法就是在志愿者们的帮助下,对其他病区快速进行改造。志愿者们虽然不能作为施工人员和设备安装者,但是至少可以帮忙测试一下其他的生活电器究竟好不好用——就像是孙立恩之前在北六区测试电暖气一样。 南五区正在快速进行着改造,而这个区域的改造要比之前的北五区单独改造更加困难——改造后的北五区和南五区将融合成为一个大病区,并且全部由宋安省医疗队负责。因此,整个绿区和黄区都需要进行重新设计安排——至少不能像是以前那样,一侧完全放开作为绿区使用。 医疗组的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运转,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其他人来做了。 现代社会,没有能够包打天下的孤胆英雄。在这种时期,人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为其他同属于“国家”机器上的组成部分运转做好他们的工作创造条件。 要战胜突如其来、气势凶猛的疫情,从来不能只靠一两个人的牺牲和觉悟。只有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在应有的位置上完成工作,我们才有胜利的可能。 对抗疫情,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而在这个战场上,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前来云鹤支援的人民解放军、到处奔忙的公卫人员、科学家研究者、物流转运司机、防疫物资生产工人、政府工作人员、警察、义工、快递小哥、厨师、酒店服务员……甚至所有听从国家号召,待在家中减少出门的普通老百姓。 所有人都是战士,每一个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螺丝钉。 想要战胜疫情,我们就需要所有的力量。 第967章 光明前途 从宋安省支援来的第三批医疗队已经抵达了云鹤,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被马上指派到不同的定点医院里开始投入战斗。恰恰相反,他们被要求酒店待命,并且加强对个人的防护培训。 平心而论,孙立恩虽然能够明白积极进行个人防护训练的重要性。但在这种人手短缺病床不足的关口,把有生力量摁在酒店里使劲搞培训……这有点所有人的预料。 而且被摁在酒店里搞培训的还不只是宋安省医疗队一支队伍而已,就孙立恩所知,同样被要求留守搞培训的新一批医疗队还有至少三支。 四支队伍加在一起也有五六百人,这种规模的医护人员被要求留守,情况很不一般。孙立恩的第一想法就是之前的支援医疗队中,可能有医生或者护士发生了职业暴露并且导致感染。要不然不至于重新对新来的队伍搞这种程度的加强训练。 第二个想法则是怀疑,孙立恩有点怀疑是不是火神山的建设规模比一开始预计的更大。实际建设规模更大,导致原定接管火神山医院的陆军医护人员数量不足,所以需要新来的第三批医疗队也加入到火神山的运营当中去。 这个想法就比较“胡扯”了。就算是应急设施,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建设那也是按照图纸来搞的——怎么也不至于说等医院建好了才发现规模比预期更大。 第三个想法则和现在云鹤面临的直接挑战有关,云鹤的社区医院开始接受起了防疫物资,并且越来越多的承担起了分诊转运任务。而基层社区医院的全科医生们对于个人防护和院感工作相对陌生一些。而第三批医疗队的队员组成以护士为主,医生数量仅占总医疗队人数的五分之一。把这些有多年临床经验,并且对于院感工作相对熟悉的三甲医院护士下派到社区医院,或许能很好的带动社区医院工作人员进行院感学习。 孙立恩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但他也确实帮不上忙——第三批医疗队和之前的两批医疗队驻地完全不同,他们的驻地靠近云鹤市中心的体育馆,距离传染病医院有二十多公里远,中间还要跨过长江大桥。除了在微信群里安抚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知道自己没办法马上投入工作的第三批医疗队以外,他能做的也就是给和自己对接的云鹤市卫健委王科长发个消息,询问一下是不是防疫指挥部对第三批医疗队有什么特殊安排。 几分钟后,王科长回了一条语音。在这段长达三十秒的语音中,王科长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了孙立恩的疑惑。 “指挥部决定,调用一批体育会场和和展览中心作为场地,建设一批专门收治轻症和无症状患者的方舱庇护医院。”王科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兴奋,他沙哑的声音听着让人感觉很不痛快,但他却连清清嗓子的功夫都没有,在语音中他急切的说道,“咱们反应了好久的问题终于能解决了——第一批方舱医院一共有三家,最少能搞出来两千八百张床位!” · · · 虽然官方的全称应该叫做“方舱庇护医院”,但这个设施在新闻和广大老百姓口中却被简化为了四个字——“方舱医院”。 医疗资源的总额有限,医务工作人员总数有限。在两个有限的现状下,对患者进行分级诊断是提高医疗资源配置的先决条件;开设方舱医院,收治轻症和无症状患者则是提高医疗资源配置的必须手段。 方舱医院开设之后,除了接收各个社区内已经确诊了的留存患者以外,各个定点医院也可以着手准备将已经没有了症状,但核酸检测仍然没有转成阴性的患者转过去。 解除定点医院压力,让这些可用床位为0的医院可以重新接收患者,这是让云鹤医疗系统真正“运转起来”的关键。不少在医院接受了大约一周左右治疗的患者,本身基本已经没有了症状。但由于不符合出院标准,他们就只能积压在定点医院里——这是烈性传染病,总不能把这些还能排出病毒的患者就送回到社会上去。 而方舱庇护医院一旦建立起来,等于在社区和医院之间增加了一个缓冲区、蓄水区。这个区域能够同时减缓社区传播风险,并且减缓医院的资源配置压力。 想要在确诊人数一眼看不到头的疫情大流行状态下,兼顾阻断传播和救治患者两个目的,方舱医院必不可少。 “方舱医院有了,那集中隔离点呢?”孙立恩继续问道,“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这些人都需要有个地方可以隔离吧?” “还在联系,目前的方案是整体征用酒店。”提到集中隔离点的设置,王科长的声音明显就没有那么兴奋了,“现在封城,大部分酒店都没有运行。但是我们搞集中隔离点,还不能选那种楼内有其他业务的酒店——为了节约人手,还必须得选规模大一点的酒店……总之,这个事情要比方舱医院麻烦的多。” 方舱庇护医院的设立地点比较好处理。有关部门征用的体育馆和会展场馆基本都是政府部门或者国有企业管理,有上级协调,把这种会场调用来做成方舱医院,难度基本就集中在对会场内的改造而已。 但酒店转成隔离点,难度却来自各个方面。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家酒店负责收住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也就是说酒店在执行隔离任务的这段时间中,必然会有确诊患者出现。而酒店曾经执行过类似任务,那么可以预见到之后会有很大一部分旅客因为这个原因,选择避开这一家酒店而选择其他地方。 同时,酒店本身是一个投资比较大的投资项目。很少有酒店是可以在征得一两个关键人物同意之后就可以交给政府,作为隔离点使用的。在大家都闭门不出的时候,企业之间的决策者们要商讨出一个共同意见,所花的时间要比原来长的多。效率上,搞集中隔离点的难度也要比方舱医院更大。 “我们现在的主要努力方向是改造大学宿舍和党校的宿舍。但这些地方的改造需要时间,而且过程会非常麻烦。”王科长叹了口气说道,“真正大工程的是清空大学宿舍。现在的大学生放假回家,衣服电脑什么的大多都放在宿舍里,不会拿回去。要清空宿舍,就还要把他们的私人物品都取出来妥善放好……反正是麻烦的要死。” “不过,我现在这心里放松了不少。”尽管麻烦的事情很多,但王振宇科长仍然比之前要放松太多,“道路虽然是曲折的,但我们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前途。我不知道孙医生您怎么感觉,但我觉着,距离胜利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968章 道路曲折 在得知胜利之日已经能够看到模样的当天,云鹤市和整个湘北省一共报告了2103例新增病例,其中云鹤市报告了1033例新增确诊病例。 每日的新增确诊人数正在快速上升中,全省已经累计报告11177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云鹤市到目前为止一共有5142例确诊病例,其中265例死亡,当日新增死亡病例41。全省新增80例出院患者,其中云鹤市53例。 在云鹤市,患者死亡和康复出院的每日数据已经开始发生逆转。这一方面得益于越来越多的患者及时发现且及时治疗,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医生们之前总结出来的治疗经验和方法是有效的。 早发现、早隔离、早治疗这一套“三早”方案和“合理使用皮质激素、合理使用呼吸机、合理治疗并发症”组成的“三合理”方案是彻彻底底的中国智慧。钟南山院士在对抗SARS时期就已经总结出的方法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这套方案的重点就在于“合理”二字上。合理,意味着不能千人一方,意味着医生们必须投入更多的精力去仔细辩证每一个病人的情况,然后随时根据对方的情况进行治疗方案的调整。 在没有特效药的前提条件下,对抗一种危险的、对其知之甚少的未知疾病,患者们能够依赖的除了人类这个物种千万年以来进化出的免疫系统,就只有三百年来在科学推动下诞生的现代医学了。 或者……还有诞生了足有两千多年的中国传统医学。 中医在这一次的治疗中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至少在孙立恩看来,中医在临床治疗和在社会影响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由中央组织的中医专家团队提出了几个可以尝试的药方,而这一批药方被统一煎煮完成后送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以及其他的诸多定点医院。至少在北五区,所有的患者都服用了这种统一煎煮并且封装在塑料袋里的中药汤剂。 北五区的患者们大部分都挺不错,临时ICU里目前住着的,基本都是从其他病区转下来的病人。北五区最近五天的这一点让孙立恩非常自豪。但同时,他也有些搞不太清楚,究竟是自己团队提出的托珠单抗三联方案和千人千策的治疗策略起到了效果,还是中药汤剂发挥出了魔法般的起效。 这样的困惑只持续了几秒钟。医生都是实用主义者,只要有用,大部分医生都不会怎么去纠结这个问题。 中药汤剂和三联方案能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这个课题,还是交给那些专门搞中西医结合疗法的专家们去钻研吧。 孙立恩现在关注的重点内容只有一个——新型冠状病毒的损伤机制问题。 要更好的展开针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临床方案研究,首先就得解决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所造成的损伤机制问题——它究竟会对人体造成怎样的损伤,损伤的类型是哪些。这样的内容必须得到详细的解答,才能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方向,让从事相关专业的科学家和研究者们继续研究对抗损伤的方案。 而想要得到一个系统的了解,那就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导致死亡的患者展开尸检。 “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在推动了,但是……现在还是很难。”张智甫教授在一周内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孙立恩提出的这个建议了。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张教授露出了一副为难的样子。 “目前咱们医院是有一部分死亡患者,可是年龄都很大了。”张教授在孙立恩面前毫不在意形象的挠了挠头,“老人家在过年期间得了这个病,治了很长时间结果人还是没了。家属对这个情况不好接受的……而且就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大部分人也不会同意解剖亲属。理智上,他们都知道这个事情很重要,但情感上就是接受不了。” “而且咱们现在还有专项的奖励内容——对确诊患者遗体进行解剖,国家卫健委会发一笔慰问金。好多家属本身就会觉得不太好……主要还是怕外面的闲言闲语。”张教授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和很多家属联系过了,但是他们都不同意。” “反正……继续慢慢试吧。”孙立恩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虽然是有个外挂,但这种外挂可没有隔着电话改变对方大脑里想法的本事。“只要有了第一个,后面再开展相关工作应该就能容易些。” “是啊,万事开头难嘛。”张智甫再次叹气,“现在什么都得开头,什么都得先难一下。” 孙立恩也跟着叹气了气,可不就是难嘛。三联疗法虽然效果还不错,但要推广开来还需要时间。同时也需要尸检结果证明免疫风暴的损伤效果。宋安省的第三批医疗组成员们对于自己需要支援方舱,而不是到情况更加吃紧的各个定点医院有些不够理解。而安抚他们的任务,则被交给了孙立恩——同为年轻人,孙立恩的解释他们应该更容易接受一些。 “反正现在万事开头难,好在咱们已经开了不少好头了。”孙立恩努力安慰着张智甫,他认真道,“咱们过来一个多礼拜,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很多可喜的进展了?昨天全云鹤的治愈人数第一次大于死亡人数了呢。” “那有啥用?等什么时候新增清零了再说吧。”张智甫对于孙立恩的安慰并不买账,“这个疾病的潜伏期最长的有14天,23号封城,今天晚上开放方舱。咱们的速度是挺快,但还没有追上病毒的脚步。什么时候能够做到全员核酸普查,能够做到人等床而不是床等人,这才算是能看见希望了。” “我觉得吧,虽然那一天不会太晚到来……不过你可能得先去洗洗澡才能看见胜利的到来。”孙立恩趁机对张智甫教授提出了规劝,“你这都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都快馊了。” 能在云鹤的冬天馊掉,这是个了不得的成就。张智甫教授从抵达云鹤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第一线拼命工作着。反正就孙立恩的观察,老张到今天为止一共就换过一套衣服。 换衣服的那天还是因为嫂子康复出院来捐血浆,张智甫才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好好好,我忙完这点就去洗。”张智甫瞪了孙立恩一眼,“你现在这个卫生习惯,越来越有护士的样子了。” 听出来张智甫教授在暗讽自己妻管严,孙立恩毫无惧意的反驳道,“这至少说明我有很好的学习能力嘛。咋的,麻醉科平时不管手卫生啊?” 第969章 馊 斗嘴是医生们缓解工作压力的一大法宝。这样的法宝一共有三样,分别是聚餐、斗嘴和黄段子。 黄段子在外科出现的比较多,尤其是在手术室里——不会开黄段子玩笑的外科医生那一般就只有刚入行不久的菜鸟而已。手术室里,就连看起来和蔼且气质极好的女医生们偶尔也会开开带颜色的玩笑。 黄段子的效果主要体现在让所有人都能同时意会上,而且用来活跃气氛松弛神经的效果比其他普通笑话要明显的多。 再加上以前的手术医生以男性居多,各式各样的“手术室黄段子”就这么被继承了下来。现在的工作环境里,年轻人们对黄段子的反应普遍都不是太好。所以,黄段子这种东西也就在手术室里还能偶尔听到,平常已经几乎绝迹了。 而聚餐这个东西,平常要搞一次还得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现在在云鹤,想聚餐的唯一可能就是每天早上大家出发去上班之前集中在酒店大堂,然后一人手里捧个泡面碗。 聚餐不可行,黄段子孙立恩不会说。那就剩下斗嘴这一条路可以选了。好在斗嘴这种事情不需要太深的研究,大家互怼就完事了。突出一个简单快捷而且方便。 张教授被孙立恩怼了半天,最终以挂起白旗宣称自己要去洗澡告终。而孙立恩则带着斗嘴胜利的得意感回到了北五区准备上班。 支援鹤安医院的任务不能只交给孙立恩这一组。李承平教授带着自己的组员已经出发前往鹤安医院了——据说这一次为了总结和收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们的早期临床表现,李承平特意多带了十几号人,并且人人都拿着手机准备一边接诊一边录像。 而孙立恩则在北五区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医生。 “您是?”一周多的时间里,孙立恩对于自己这一支医疗队的队员已经很熟悉了。虽然不敢说见到人就能马上不借助状态栏想起对方的名字,但有状态栏的辅助,他还是能把人都认下来的。 可是这位31岁,名叫林杏安的女医生却实实在在的是个生面孔。 “我是咱们市传染病医院的,我叫林杏安。”林医生大大方方的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说道,“我之前是耐药结核病病区的副主任医师,12月初的时候回家待产,结果这一回家就被困在家乡回不来了。” “您这刚生完孩子?”孙立恩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这位医生稍显圆润的脸庞,然后问道,“怎么不在家里多休息休息呢?” 林医生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底气嘛。我一个人在家天天看新闻,看的自己心里烦得要死。好不容易熬过了月子,这下我要回来上班,张院长总没有借口可以拒绝了。” “虽然我不是妇科医生,不过咱们一般都认为坐月子对于刚刚生产完的产妇健康很重要。”孙立恩对张智甫的行为表示了认可,“其实您完全可以再休息休息的。” “在家待不住啦。”林杏安有些苦恼似的说道,“我老师都上了一线,天天穿着防护服坐门诊——他都八十三岁了。我这就是刚生完孩子而已,他都上了一线,我凭啥躲在后面?” 疫情期间,不光是医护工作人员会觉得自己不能躲在别人身后。有无数的中国人也抱着这样的念头在积极投入到防疫工作中去。尤其是那些积极捐款捐物的热心人们,如果要问他们这么积极捐赠的原因,大多情况下,对方的回答也就只有这么一句,“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国难当头,人人都要出一份力。这是根植于中国人骨子里的责任心和集体感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能帮忙的帮忙,帮不了忙的也要出力。如果出不了力也帮不上忙,大家凑点钱出来也是好的。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那就一起努力去战胜困难。 那些从宁远送来的湖畔鸡、那些当晚就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平板电脑,孙立恩等人现在用着的工业用防护服……这些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那……你现在就离开孩子没问题么?”被林杏安的理由说服后,孙立恩自己有些担心的问道,“现在孩子才一个多月吧?你不在旁边没问题么?” 这个体提问其实有些“蠢”,哪个刚生完孩子的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呢?林杏安的神色顿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但她很快就化解掉了这一点尴尬,“我现在不在他旁边,是为了以后能够一直和孩子在一起。不战胜疫情,我们就没有未来可言——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以后要生活在一个到处都是高致病性传染源的世界上。” · · · 林杏安的决心远比她说出来的更加坚决。这一点光从她来到云鹤的交通手段就能看出来——由于省内所有公共交通途径全部停运,林杏安是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到云鹤来的。 是的,自行车。家住黄州的林杏安是骑着自行车,长途跋涉三百公里,连续骑行了四天才回到云鹤的。 本来林杏安的丈夫死活放心不下,想要送自己的妻子至少到云鹤高速的下道口——在这个位置应该能够找到正在执勤的交警同志,然后请他们帮忙送一下就好。但在林杏安准备出发的前一天,作为市应急办工作人员的林杏安的丈夫被单位召集。他们所有人都要前往山东省医疗队驻守的大别山医疗中心,为那里的医护工作人员提供保障服务。 而林杏安自己……并不会开车。她甚至不会骑摩托车。 于是骑自行车回云鹤就成了她的唯一选择。出发当天,她一共骑了八十公里,并且在黄州市内的一家酒店临时住了下来。 第二天,在吃了两口饼干之后,林杏安再次上路。由于自行车不能上高速,她就一直沿着国道骑着自行车。这段时间天气不太好,下着小雨的时候她还能骑着车继续往云鹤走,雨要是下大了,那就只能找个避雨的地方短暂休息一下。 第三天,林杏安被国道上的交警同志们发现了。在看到了林杏安的工作证件,以及她家乡黄州开出的通行证后,交警同志们当机立断让林杏安先停下别走了——暂时先在交警队宿舍休息一下,他们马上去请示上级领导,看看能不能开车把她送到云鹤——至少也要让她少走一段路。 第三天的晚上十一点半,林杏安坐上了前往云鹤的高速巡逻车。这辆皮卡车后斗里装着林杏安的自行车,然后将她一路送到了黄州市和云鹤市的交界处高速服务区。在这里,云鹤市的高速交警加入接力队伍,然后将林杏安送到了高速公路的云鹤收费站路口。 今天凌晨三点二十分,林杏安已经抵达了收费站路口。按照一旁的云鹤高速交警同志们的说法,大约在早上七点会有一辆外省支援云鹤运送血浆的车辆从这里下高速,并且一路开到云鹤市血液中心附近。从血液中心到云鹤市传染病院有14公里,从这里出发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但是林杏安拒绝了这个建议,她骑上自行车,朝着单位的方向进发。今天早上六点五十份,她成功抵达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大门口。并且在院长室里找到了整个人都快馊了的张智甫教授,要求马上归队开始工作。 张智甫看着这个浑身泥点,刚生完孩子三十六天的年轻女医生,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摆了摆手说道,“你去北五区吧,到绿区那边先去洗个澡——你都快馊了。” 第970章 轮值 北五区目前大部分患者情况都还比较稳定。但孙立恩自己也清楚,这样的稳定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火神山已经开始投入使用了,其他的定点医院都在向火神山转移重症患者和可以接受转运的危重症患者,但云鹤市传染病院却在向其他定点医院转运着轻症患者。 “火神山一共一千五百多张床位,昨天一天的新增就能消耗掉他们所有的床位。”对于这个情况,张智甫的解释非常直截了当,“别的定点医院本来就不是针对传染病和呼吸系统感染的医院。让他们把重症患者转到实力更强的医院,也有利于他们集中力量收治现有的患者。” 并不是所有医院都有能力接收两三百位重症患者,哪怕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两只医疗队的支援,先天的资源不足仍然让他们难以应付这么多的重症以及危重症患者。 “我们是来啃硬骨头的,这些最难处理的重症患者,当然不能全都让火神山和雷神山抢了风头。”张智甫教授在会议上向着院内六支医疗队,以及本院病区的医生们说道,“火神山是新建医院,虽然护理团队和医疗团队都是从全军抽调的精英,但他们要熟悉这个流程和治疗经过仍然需要时间。我们仍然是最重要的阵地——钉在冲击最强的阵地上的一颗钉子!” 张智甫教授看起来不太擅长搞鼓励讲话,其他众多医生们也这么认为。当然,这并不影响大家理解他的意思,并且将这内容付诸实施。 “接下来,我们会面临比之前更加严峻的战斗。这不是开玩笑。”张智甫教授认真道,“随着PCR检测能力逐步提升,PCR检测精准度逐步提高,之后的确诊患者数量还会进一步增加。而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重症患者被送到我们医院里来。我希望大家能够做好心理准备——现在还没到我们可以放松的时候,在彻底胜利之前,我们仍然要牢牢的钉在阵地上,在这场战争中做开头先锋!” · · · 先锋部队也是要分嫡系和其他成色的。当然,和当年常凯申的搞法不一样,在云鹤传染病院里,嫡系部队是要啃最硬的骨头的。 “我们这边好不容易把临时ICU搞好了,就暂时先别动了。”虽然能够理解张智甫和云鹤传染病院本地医生们的想法,但孙立恩还是在会后找到了张智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北五区和北六区现在协作效果还不错,我们处理轻症和危重症患者的能力都是足够的——把轻症患者转走的意义目前已经不大,取消临时ICU,把所有危重症患者转移到统一的ICU里这个是不是也没什么必要?” 张智甫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光看着现在的情况做决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已经累惨了的医务人员有个休息的时间——之后的任务会非常非常重,要休息就必须趁着现在……” “那就更不能让我们的临时ICU停止接受病人了。”孙立恩打断了张教授的话认真道,“云鹤传染病院的同事们已经奋战了快两个月了。这个工作强度继续保持下去,就算是铁人也扛不住。其他病房还有可能通过间隔轮班找点休息时间出来,但ICU的医生们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说到这儿,孙立恩建议道,“咱们院里的ICU工作,我们几个医疗队可以抽调重症团队上去支援,至少让传染病院的同志们先休息一两天。这种休息可能在身体上起到的作用不太大,但在精神上的帮助还是很大的。” 孙立恩敢说这个话那还是有底气有依据的。之前负责北五区的医生和护士们在宋安省医疗队抵达后的当天就被全部换下休息。而他们一共也就休息了两天。两天之后,除了一位因为疲劳而反复发热的医生——经过孙立恩和PCR的多次检测,确定对方只是疲劳所导致的大叶肺炎而不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以外,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主动要求回到岗位继续工作。 这些主动请缨再上战场的同事们为医疗队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别的不说,光是教云鹤本地话这一条上,医疗队的队员们就通过这几位再上战场的同事们取得了巨大进展。 不要小看“本地话”在医疗活动上的作用,每一个医生都应当掌握并且能够比较熟练的使用其所在地的常见方言。普通话在年轻人中的普及率尚且没有达到100%,而新型冠状病毒所感染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又以中老年人居多,掌握云鹤本地方言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云鹤的大爷大妈喜欢用“恼烦”来形容不舒服。肚子疼是恼烦、缓不过气是恼烦、心情不好是恼烦、就连今天这顿饭不大合口味,也可以用恼烦来评价。 而被这些“恼烦”所包围的医生们自己也很恼烦。想要追问一下患者究竟是怎么个不舒服,结果老人家听不懂他们的普通话,就算患者勉强听懂了,但医生却听不懂患者的回答。 要不是有云鹤本地的医生护士们协助帮忙翻译,这样的“双脸懵逼”情况还会一次又一次的在北五区上演。也多亏了他们的积极培训,北五区的医生们虽然距离掌握云鹤话还很远,但对于常见的云鹤话已经有了一些掌握。 至少连徐有容都知道管人家叫“嬢嬢”了,这个进步确实巨大。 尽管心里还有别的想法,但孙立恩的提议实在是太诱人了。张智甫比谁都清楚,自己手下的医生们如今已经成了疲兵。虽然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但这根弦崩的太紧太久,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只要有一两天的休息,就能拿彻底扭转这样的情况。 “你确定现在的医疗队还有余力搞这个么?”张智甫的态度出现了明显松动,“ICU轮值可不是个轻松的工作,你得考虑清楚。” “没问题的。”孙立恩的回答信心满满,“吕主任和李主任都是有重症经验的专家,让他们带队,代两天的ICU一点难度都没有。再说了,他俩都上场了,那我肯定也得去——三个人一起压阵,保证ICU值班没有问题!” 第971章 红斑狼疮 说实话,孙立恩自己还从来没有在ICU值过班。哪怕以前在四院的时候,由于是在急诊科规培的第二个月就被刘堂春改了规培计划,孙立恩到头来也没有完成过一次科室轮转。如果按照原定的规培计划,他应该在开始规培的第二年三月进入ICU,并且在这个科室进行两个月的规培学习。 到头来,孙立恩不光没有在ICU值过班,他甚至被挂上了四院的ICU黑名单——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一直认为,应该让孙立恩离病房越远越好。这个家伙只要一进ICU,晚上就会忙的跟喝了旺仔牛奶外加吃了芒果当宵夜一样,所有人都得忙的脚不沾地。 要只是新收进来的病人会出问题也就算了,毕竟刚住进来的患者情况不稳定这也算说得通。但孙立恩只要进过ICU,病房里很多已经连续治疗了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的病人症状都会突然有变化。 对这个“灵异现象”百思不解的重症医学科医生们最后下了一个决定,管他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有没有循证医学证明,总之把孙立恩轰出去就是了。 于是,孙立恩就和芒果以及旺仔牛奶一起上了第四中心医院的黑名单。不过芒果和旺仔牛奶还能避开,可孙立恩作为医生,总是避免不了进入ICU会诊。尤其是在他成为了综合诊断中心的主任之后,这样的任务就更多了。 实在躲不开会诊,四院的重症医学科医生们就只能选择更加灵活一点的变通方法——比如请孙立恩过来会诊,但却不让他进病房。 被孙立恩痛斥了好几次“你们怕不是有什么大病”之后,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终于做出了让步。他们决定把所有需要孙立恩来会诊的病人提前转移到最靠近门口的单独病房。 总而言之,把孙立恩当瘟神来防就是了。 决定要接手两天传染病院的ICU病房的时候,孙立恩心里其实是很有些紧张的。毕竟被自家重症医学科都当成瘟神来防,心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不过……想想看临时ICU,孙立恩顿时又有了底气。 北五区的临时ICU创造了一个奇迹。八张床在一周时间内收治了十名患者,两人因病情恶化速度过快,抢救无效死亡。但剩下的八名患者却无一人死亡——病情最重的沈老爷子安全脱开ECMO,转入普通病床治疗。其他的七名患者里,仅有一人目前还处于需要插管机械通气的情况。 在宋安省医疗队的细心照顾下,患者们的生命体征等情况都非常理想。尤其是在使用了三联疗法之后,严重的炎症风暴基本都被按了回去。而在炎症风暴被解除之后,医生们要做的主要就是维持患者的生命体征,并且对他们的免疫系统进行增强鼓励——反正也不用担心免疫过强而再出现炎症风暴了。 这种放心的感觉就像是给使用了高级气道支持的老年患者上镇痛药物一样。反正有呼吸机支持,完全可以不去担心阿片类药物导致的呼吸抑制问题。 有了至少七个成功案例之后,孙立恩心里的底气就足了很多。但当他信心满满的踏入ICU病房时,他才惊觉事情好像和自己一开始预料的不太一样。 “这个患者……有红斑狼疮?”孙立恩和交班的护士再三确认了情况,然后穿着防护服,呆呆的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 · · · 今年35岁的张敏是云鹤本地人。她家距离最早被怀疑和新型冠状病毒有密切关系的海鲜市场只有一街之隔。12月17日开始,张敏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些发热。但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低烧,问题应该不算太大。 因为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史,所以在12月18号的时候,张敏特意提前了一周左右时间,到自家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进行定期的风湿免疫相关检查。当时她的抗ds-NDA抗体为阳性,抗Sm抗体强阳性,抗核抗体阳性,补体C3/C4水平正常。 一个月后,也就是1月20日,由于低热一直没有消失,张敏再次前往医院就诊。当时的血常规提示她的白细胞计数为12.73*10^9/L,淋巴细胞计数1.11*10^9/L,淋巴细胞百分比8.7%,血小板计数250*10^9/L。 由于淋巴细胞百分比下降,白细胞计数上升,当地医生认为张敏可能有细菌感染。并且经验性的给她开出了莫西沙星进行抗感染治疗。 又过了两天,时间来到1月22日,张敏的症状仍然没有好转。第三次到当地医院看病时,医生为她开出了肺部CT检查。而这一次的CT检查结果显示她双肺有多发斑片状磨玻璃密度影,部分融合实变,其内可见支气管充气征。对于这一结果,医生将诊断内容修改为“病毒性肺炎?”,然后为她开出了更昔洛韦进行治疗。 三天后,1月25日,张敏的症状开始加重。她出现了气促、呼吸困难,而呼吸困难会在活动后加重……她已经无法下床了。一周之内第四次前往医院后,她被云鹤第三中心医院收治入院。当时如果没有氧气支持,她的指脉氧饱和度只有81%。 从25日入院开始一直到29日,张敏在持续吸氧的情况下连续接受了莫西沙星、更昔洛韦、多索茶碱静脉滴注治疗。她的呼吸困难状况得到了明显改善,体温也恢复到了36.7摄氏度的水平上。 30日,张敏的咽拭子核酸检测结果出炉,她被正式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 2月4日,张敏从第三中心医院转院到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并且被直接送进了ICU进行治疗——她的分型虽然只是重症而非危重症,但考虑到有系统性红斑狼疮作为基础病,年仅35岁的张敏仍然需要被送到ICU进行密切的生命体征监控。 然后,她就成为了孙立恩接管云鹤市传染病医院ICU的第一个需要重点关照的病人。 其实,作为在ICU住院的病人,张敏的症状算是所有患者里最轻的那个。她的体温现在只有36摄氏度,除了每天会有三到四次的轻微腹泻,以及不吸氧时指脉氧91%以外,她几乎和健康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孙立恩看到张敏的第一反应就是挠头——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个非常麻烦的基础病。平时由于长期使用甲泼尼龙和磷酸羟氯喹以及白芍总苷进行免疫抑制,她本身就对各种传染病易感。 而免疫系统被长期抑制,孙立恩甚至不清楚张敏的体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产生足够多的IgG抗体以清除病毒。 虽然治疗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很让人头疼,但孙立恩还是非常积极的在内心深处鼓励着自己。 长期处于免疫抑制,至少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免疫风暴要了张敏的命……吧? 第972章 蹊跷 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非常残忍的疾病。至少孙立恩觉得,这样的疾病对于患者而言实在是有些过于无情了些。 由于免疫系统对于抗原识别出现了错误,患者体内的各种免疫细胞会将血管、组织识别成为抗原,并且对人体内至关重要的各个器官展开疯狂攻击。由于免疫系统对全身的器官瞎打一气,患者所表现出的症状就千奇百怪什么都可能会有。很多临床医生在对患者多次诊断和治疗都没什么好办法之后,往往就会开始琢磨——这玩意……它是不是红斑狼疮啊? 系统性红斑狼疮就是这么一个症状匪夷所思的玩意。但,这并不代表红斑狼疮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就很弱小。恰恰相反,由于一天到晚和自己的身体作对,这些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能力往往都很强大。为了控制住这支“明明战斗力很强但不知为何就是眼瞎”的强大军队,医生们所能采取的手段却很有限。现代科技还不能让这一支“瞎了眼”的军队重新恢复明亮双眸,要减弱它们造成的损伤,那就只能对这只军队进行打击和抑制。 现在,这支军队能造成的损伤已经被限制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但它们发现和抵抗外来入侵者的能力就变的很弱。新型冠状病毒入侵了张敏的身体,孙立恩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两难局面。 如果撤掉原有的三种免疫抑制剂,转而使用对抗免疫风暴的托珠单抗,或许能够把新冠消灭掉。但失去抑制的系统性红斑狼疮会不会在消灭新型冠状病毒之前先开始攻击张敏,或者在消灭之后再转头攻击器官……孙立恩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那要是不撤免疫抑制剂,只是单纯使用常规抗病毒疗法行不行?恐怕这个可行性也不怎么大。根据张敏的病史判断,她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时间节点应该是在12月18日至1月20日之间。今天是2月4日,如果她是在12月左右就感染了的,那整个病程长度至少在一个月以上。如果根据状态栏的判断,张敏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已经有了433小时44分17秒。张敏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这么长时间,而病毒pcr检测仍然是阳性——这意味着她体内仍然持续有活病毒正在排出。 换言之,由于免疫抑制,本来有自限性倾向的新型冠状病毒在张敏身上表现出了持久的倾向,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她体内的病毒搞掉。”完成了交班之后,孙立恩召开了第一次病例讨论会议。而在病例讨论会上,张敏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大家讨论最多的那个病人。 其他病人虽然病情较重,但至少都是可以套用托珠单抗三联疗法的。目前传染病院里crrt的数量可能不太够,但医生们还是可以用其他手段代替,比如直接给病人上透析治疗。问题是,张敏的情况截然不同,原有的自身免疫疾病让她免于炎症风暴的威胁,但也同时阻止了免疫系统消灭她体内的新型冠状病毒。 如果让病毒感染就这么继续下去,很难说什么时候病毒感染导致的间质性肺炎会要了她的命。 间质性肺炎造成的损伤是无法修复挽回的。也就是说,孙立恩等人不光需要找到能够治愈张敏的方法,而且要快——必须赶在病毒造成的损伤超过人体储备之前,否则就算清除了她体内的所有病毒,医生们也不可能再让张敏脱离吸氧独立生存。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和病毒争夺生命,争夺她的未来生活的战争。 “现有的抗病毒药物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作用都不是太好。她已经持续用了三天干扰素雾化吸入了。”胡佳看着手里的报告说道,“不过昨天晚上的ct检查显示肺部的病变还在,没有吸收缩小的迹象。” 孙立恩拿来了ct检查报告研究了一会,然后问道,“这个……你确定是昨天的检查?” “日期没有错啊。”胡佳对孙立恩的提问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ct图片然后说道,“这个检查是昨天晚上七点二十分做的,下面有时间。” 孙立恩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困惑的问道,“这个患者的感染时间已经很久了……她还有免疫抑制,身体本身也很弱……” “然后呢?”徐有容有些好奇的探头过来问道,“这和检查有什么关系么?” “你等会,我再看看。”出于谨慎考虑,孙立恩并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猜想。他从一旁的病例夹里找出了张敏于1月22日进行的ct片。 把这张ct图像和昨天的ct图像并在一起研究了半天,孙立恩放下了手里的两张相片。然后用非常困惑且难以确定的语气问道,“你们都过来看看,这个进展……它是不是有点慢?” 从1月22日到2月3日,一共经历了十三天的时间。而十三天的过程中,张敏的肺部病变面积虽然的确扩大了不少,但和其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相比却慢的出奇。十三天中,她的肺部低密度影面积扩张了大约45%。 如果是一个普通患者,这样的病变速度并不会引起孙立恩的注意。事实上,不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能在十三天之后开始吸收病变区域,这是因为他们的免疫系统正常工作,并且在十三天之后已经具备了生成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高效igg抗体的能力。免疫系统开始吹响了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反击号角,病毒所占领的区域开始在免疫系统面前逐渐瓦解。 但张敏可不是什么普通患者,因为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她需要持续服用免疫抑制剂。她的免疫系统水平远不如普通人,甚至不如很多中老年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现在的免疫水平可能也就比hiv患者强一些。 这样的免疫水平是不可能支持她在十三天内开始生成足够的igg抗体的。她的病情持续缓慢恶化,这就是证明这一论据的最有力证据。 但是……孙立恩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其他的医生们也开始觉察出了不对劲。 免疫系统这么弱的病人,她的肺部感染进展凭什么这么慢? 第973章 老药新用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免疫系统比普通人弱得多的患者,凭什么感染的进展能慢成这个样子?孙立恩没有想明白,来支援ICU的医生们也没有想明白。 “把她这段时间用过的药物都列个清单出来。”既然想不明白,那就补充资料进行分析。孙立恩决定对这名患者进行一下系统性的研究和分析,务求找到她感染进展如此缓慢的根本原因。 如果只是身体因素造成的感染进展缓慢,那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找到了一项能够减缓病毒侵袭人体的线索。这个线索可能在对抗新型冠状病毒上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如果能够分析清楚原因,或许能够对新型冠状病毒在人体内的增殖和侵袭机制有更详细的认识。 而假如,假如她的感染进展缓慢,是因为之前用过的某些药物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繁殖有抑制作用,那这个发现的意义就更重大了——这可能是人类目前发现的第一种对新型冠状病毒有抑制作用的药物。 要找到一种对病毒有切实抑制效果的药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类发明了无数的化合物,要通过人力对这些化合物全部进行一次实验以确定哪些对病毒有抑制效果,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事儿。而要在早期阶段就对药物抑制病毒的繁殖能力进行评估,目前的首选方案是通过超级计算机对化合物和细胞受体进行组合研究,从而大批量排除不太可能生效的组合。 超级计算机在临床上的应用价值并不是太大,但在医学研究领域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通过对模型进行匹配计算,计算机能够帮助研究者们把筛选范围从上千万种缩小到几百种。这个技术节省下来的时间长久到能够以数十年为单位。 但这样的研究搞下来仍然需要很长的时间。要确认一种全新的药物是否对病毒有效,首先需要经过体外环境测试,然后进展到生物实验。在生物实验上确认有效后,再进一步展开一期、二期和三期临床。经过数年甚至十几年的研究后,人们才能确认这种药物对于人体是否安全,并且对病毒是否有效。 从最近几天的新闻上偶尔能看到某些医疗研究机构宣布药物在人体外环境下表现出了抗病毒的特质,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但在孙立恩等人眼中,大概是因为大家对于病毒攻克的研究太过关注,同时相关新闻机构缺乏对于药物研发的系统性认识,所以才过早的,过于乐观的估计了现状。 体外实验是所有药物实验的第一步。在体外实验中取得成功当然令人振奋。但……体外实验并不意味着药物就一定能够在人体环境内产生积极作用。 且不说人体内复杂的其他参与生理化学反应的机制尚且没有被研究清楚,仅从我们对人体已知的情况进行分析就能明白——体外环境和体内环境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环境。 药物进入人体,需要通过口服或者注射的方式进行。而口服需要通过消化道吸收、注射则需要通过血液循环系统进入器官内。在这个过程中就会出现第一个问题——药代动力学和有效药物浓度的问题。 假设在体外实验中,某种药物的浓度达到500微摩尔后产生了抑制新型冠状病毒的作用。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为患者施加这种药物,然后期待着病毒能够被杀灭呢? 实际情况下,这样的结果要在人体内再现是非常困难的。有些药物的生物利用度先天就比较低下,口服500毫克后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在血液中检测到0.4微摩尔左右的药物浓度。而要让这样的药物在血液内的浓度提高到500微摩尔,那就需要把服用计量提升1250倍——患者需要一次口服625克药物,才有可能把体内的药物浓度提升到足以抑制病毒的程度。 一次吃一斤多药片,但凡人们有脑子都不会这么干。 更何况药物本身也会对身体造成负担甚至毒副作用,有些药物浓度在个位数微摩尔时是药物,但浓度上升后就会变成要命的毒药。 同时。并不是所有对新型冠状病毒有抑制和杀灭作用的化学药剂都能应用在人体。 用比较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往培养皿里喷点次氯酸钠消毒液就能杀灭培养皿中的所有新型冠状病毒。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通过口服或者注射次氯酸钠消毒液来治疗疾病。次氯酸钠是强氧化剂,这种药剂一旦进入人体,就会对身体造成极其严重的损害——从消化道灼伤到严重坏血症……在人体角质层保护下,我们可以安全的应用次氯酸钠对病原体进行杀灭。但这种化学物质一旦进入人体,它杀死大活人的速度甚至比它杀死新型冠状病毒还要快些。 对着癌细胞培养皿撒上一把盐,这些癌细胞也会迅速死亡。这能够证明食用盐是绝佳的抗癌药么?当然不能,除非患者决心放弃生命并且顺手把自己腌制成木乃伊,否则人体不可能承受这么高浓度的氯化钠。 而一些以外环境下抑制病毒繁殖的有效浓度在10~20微摩尔的药物,是不是就能够证明它们在人体内也能发挥同样功效呢? 这也未必。 药物进入人体后,有相当一部分药物需要通过人体器官的代谢才能形成具有生物活性的、能够被细胞所利用的化学产物。但这个代谢过程究竟是在什么器官内进行、代谢时间需要多久、代谢的过程中会不会产生对人有毒害的产物都不是通过计算模拟能够知道的。 而生物实验,就是用于研究这些问题的。 通过几年的生物实验研究,处死无数小鼠、比格犬、食蟹猴和猕猴,并且对它们进行解剖和器官研磨检验之后,人们才能大概了解到一种药物的基本的毒副作用、在生物体内的分布浓度等等情况。 确定了这些关键点没有问题后,第一期人体试验就可以在经过审批后展开。这个过程中,研究机构主要需要了解的是人体对于这种试验药物的耐受程度和不良反应率。第二期临床人体试验则主要研究对比药物是否对目标有效。通过两期临床人体试验,确定药物前景颇佳后,才会进行第三期临床试验——这次的实验主要目的是对比新药和传统药物。只要新药达到了传统药物的效果,或者超过了传统药物,那就可以宣布实验和研发是成功的。 在这个“体外实验-生物实验-一期临床-二期临床-三期临床”的实验过程中,所有的步骤都有可能出错。一旦任何一个实验步骤上出现了巨大纰漏,那就可能意味着药物彻底没有了治疗前景。 药物研发和实验就是在用时间和金钱去堆一个未来,每一场实验都是一次豪赌。 这也就是为什么孙立恩会对张敏的病例分外上心的原因。和参加药物实验的那些人不一样,张敏使用的药物全都是非常成熟的临床使用药物。如果对新型冠状病毒有效,那就意味着这些药物有“老药新用”的可能。 而作为已经成熟的临床药物,拓展使用范围是可以避开体外实验、生物实验和一期临床的。这能够极大加快对药物使用的审批速度。 “目前统计出来她最近这段时间用过的药物就是莫西沙星、更昔洛韦、多索茶碱,还有用于控制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甲泼尼龙和磷酸羟氯喹以及白芍总苷。”周策很快看完了大概的记录,并且从里面挑选出了最有“嫌疑”的药物。 “莫西沙星和更昔洛韦咱们现在都在常规使用,多索茶碱北五区没用过,但是ICU有过使用记录。”袁平安对这些药物都很熟悉,他沉吟片刻后说道,“现在就是磷酸羟氯喹和白芍总苷这两种药物没有在病区里用过,这两个看起来比较有可能。” 第974章 连哄带骗 磷酸羟氯喹是一种典型的“老药新用”的例子。从上世纪中叶被发明出来应对越来越普遍的耐药疟原虫后,磷酸羟氯喹曾经一直是主要的抗疟药物。但是在后续的使用过程中,人们逐渐发现这种药物具有调节免疫系统的能力。 羟氯喹和糖皮质激素不同,它不会导致人体出现药源性库欣综合征,也不会严重扰乱人体内正常的代谢过程。同时,羟氯喹还能够减少激素用量、降低血脂,减少激素诱发的高血脂症等副作用的产生几率。 对于系统性红斑狼疮而言,羟氯喹可以参与黑色素代谢,增加人体吸收紫外线的能力。这一功能能够减缓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遭到阳光照射后产生皮损的概率。羟氯喹可以抑制前列腺素的生成,从而减轻炎症反应以舒缓系统性红斑狼疮导致的关节炎和关节痛。同时,羟氯喹还能够抗血小板聚集,减少血栓形成,从而降低系统性红斑狼疮导致的血管损伤从而诱发的心血管事件。 光从描述上来看,羟氯喹简直是治疗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尤其是治疗和激素水平有关自身免疫疾病的神药。但事实上,这种最古老的化学合成药物仍然有许多严重的副作用需要警惕——也正是因为这些副作用,磷酸羟氯喹才逐渐从治疗疟疾的行列里撤了出来,转而成为了治疗系统性红斑狼疮的药物。 多年的临床使用证明,羟氯喹有极低概率可能会导致视网膜病变,可能会导致使用者角膜比你版。可能导致皮肤瘙痒、大疱疹甚至银屑病发作。羟氯喹对于胃肠道、中枢神经和肌肉系统也有影响。更麻烦的是,它对心脏也有副作用。 导致羟氯喹被撤出治疗疟疾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它对心肌的毒性。羟氯喹在人体内有蓄积作用,而大剂量使用这种有相当不错生物利用率和吸收率的药物,很容易导致蓄积过量。并且最后导致心力衰竭和心脏传导异常。 副作用和它的益处同样明显,因此现在用羟氯喹进行免疫抑制治疗时,医生们总是会倾向于多种免疫抑制药物联合使用。这样能够同时减少羟氯喹和糖皮质激素的使用量,从而减少这两种药物所带来的严重副作用。 在张敏的案例中,她所使用的联合用药项目就是白芍总苷。 作为一种有较久远使用历史的中成药,白芍总苷的主要功效集中在对免疫功能的抑制,以及保护肝脏减缓慢性病毒性肝炎的肝纤维化上。通过研究发现,白芍总苷同时也有解痉作用和抗血小板凝集的效果。在动物实验中,白芍总苷具有一定减缓心率,降低血压的功效 磷酸羟氯喹和白芍总苷都是主要针对免疫系统起到抑制作用的药物。但现在,同时使用着它们的张敏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效果。这让医生们都很振奋。 但振奋,首先要讲个基本原则。总不能因为ICU里症状最轻的患者可能提示某些老药有抗病毒作用,就不去管其他重症患者了。研究要搞,但日常的治疗工作也要做。 现在云鹤市传染病院ICU中的患者们大多意识清楚,这是和以前在ICU里区别最大的一点。 意识清楚或者基本清楚的危重症患者并不会对治疗带来什么帮助。这一点虽然听起来有些冷却无情,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这些低氧血症的患者很多都有躁动和烦躁的表现。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恐惧,以及对自己可能威胁到家人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加上躁动的“佐料”之后产生了化学反应。而化学反应的结果就是他们对于治疗的不配合。 由于发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中,大部分都有小气管痰栓。现在的治疗过程中,医疗组倾向于更加积极且频繁的对患者进行吸痰处理。这个过程并不舒服,而且还需要把俯卧位的患者翻过来,总之,突出一个“麻烦”。 如果这些患者没有意识,那俯卧位和仰卧位的切换最多就是个力气活。患者没有意识,吸痰的过程还能顺畅一点。 但患者有意识,且不愿意配合……那换位吸痰就会搞的兵荒马乱,甚至让人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 · · 孙立恩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像是已经被浸泡在了汗液里一样浑身湿溻溻的。 他帮忙给两个病人翻了身,并且做了三个患者的思想工作——思想工作的主旨是激起他们的求生欲,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而不是拼命挣扎,要求放弃治疗。 病人当然可以要求放弃治疗,至少正常情况下,患者是有这个权利的。但是在云鹤,他们的这项权利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治疗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现在不光只是一个医疗问题。它同时还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以及……政治问题。 公共卫生问题决定了能够离开定点医院的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目前只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康复出院,要么……医治无效死亡。无论如何,医生们都不可能允许一个带有烈性传染病的患者在没有治愈的情况下放出医院。 那么如果同意了患者的请求,放弃对他的治疗,让患者在医院里躺着直到死亡行不行? 这也不成——因为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本身在这个全民参与,全员防疫的阶段上已经具有了重大的政治意义。 从SARS时期开始建立起的疫情每日通报系统,如今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战役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面对互联网上各种神出鬼没的谣言,国家有关部门每天进行的例行通报和记者会就成为了人民群众了解对抗疫情的最权威、也是最重要的消息渠道。 而在这个会议上每天通报的新增死亡人数本身已经足够沉重,沉重到了根本不可能再细分“患者拒绝治疗死亡”的项目的程度。 如果允许患者拒绝接收治疗,那就意味着死亡人数会继续上升。已经紧张到快要绷断的普通老百姓的情绪会更紧张一些。 同时这些拒绝接受治疗的患者还会继续占用医疗资源,阻碍医疗系统的运转。 更重要的是,这些患者在躁动和情绪激动下做出的决定……真的不见得就是他们的真实意思。 所以,安抚照顾这些重症患者的情绪,就成了现在整个医疗组的工作的重中之重。在北五区的时候,这样的工作还能交给护士们完成。但现在……所有人都得加入到谈话的行列里去。 好在孙立恩有个针对这种情况的小手段。他从护士站摸出了之前热心人捐赠的平板电脑,然后对躺在床上缓慢且持续摇头的大爷说道,“大爷,咱们打个商量。您只要好好听话配合治疗,我就给你家里人打个视频电话,让你们见见面好不好?” 第975章 快速反应 老小孩说的就是这种老人家。他们对于现状没有什么掌控能力,缺乏对现状的理解能力,同时还多少有一点惶恐和不安。以往在家里,他们还有家人可以依赖。但到了ICU之后,身体上的病痛合并了精神上的紧张。他们的不安随着住院和目睹ICU抢救之后愈发严重。 当你呼吸困难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医生们正在努力按压抢救另一个情况和自己差不多的患者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而当抢救失败,一张白色的单子覆盖在了整张床上的时候,紧张的感觉会攀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对死亡的恐惧到达极限的时候,人们就会出现一种“战斗或者逃跑”的决策。 这种决策在生物行为中会表现为攻击性或者转身逃跑。但在ICU的病床上,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患者们根本就没有逃跑的空间。 “困兽犹斗”,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稍微有点和动物打交道的经验的人都会知道,没有后路可逃的动物基本都会选择疯狂攻击敌人。虽然人不只是动物,但这个规律却是适用的。根据张智甫的说法,云鹤市传染病院ICU运行的这么一个月里,已经有过两次患者试图去咬护士的手,并且对医护人员破口大骂的事情发生了。 这样的事件对医务工作人员而言当然是个巨大的精神打击。这个事情放在谁身上恐怕都受不了——我们冒着感染的风险,抛家舍业到前线,不计生死、无论报酬,尽心尽力的给患者治病……结果人家却压根不领情,还骂你是王八蛋,甚至试图用自己的牙齿把你的手指头咬一根下来。 这谁能受得了? 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咬牙坚持。是,在ICU工作很苦很累。没错,在这里被患者骂了心里特别不舒服。 但……谁能舒坦的了呢?那些俯卧在病床上艰难呼吸的患者,他们在感受到自己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曳的时候、在离开家庭,一个人待在这个仿佛到处都是死亡的房间甚至没个人能说话的时候、在听说隔壁床上的老哥哥感染了自己全家人,老伴死了、儿子死了、女儿重症,孙女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们的心里难道能舒服么? 他们心里的苦和痛……只怕比医护人员更甚。那种无形的却又切切实实的痛苦,甚至让人生不起一丝对他们的恨意。医生和护士们除了自己委屈以外,更多的却是对他们的同情。 因为这个病毒,不知道要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他们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治好了这个病人之后,他的生活是能够继续下去……还是就此彻底和以往的生活就此诀别。 回答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只有一条——让时间来解答一切。作为医生,在ICU里他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保住患者的性命,然后让他们以一个相对健康的身体去面对将来的风风雨雨。 “对患者和医务人员的心理干预迫在眉睫。”忙活完了一整天以后,孙立恩拖着几乎快累散架的身体和冒烟的嗓子回到了酒店里。坐在座位上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然后开始写报告。没办法,虽然状态栏能够提示出ICU的患者当中接近8成都有焦虑症状,但他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都快被憋出心理问题了。 如果没有安眠药的帮助,他几乎整晚都睡不着觉。而就算使用了安眠药,第二天早上起来依然疲劳的几乎没办法从床上下来。而在医疗队里,有类似情况的人绝不在少数。基本每天早上起来到了餐厅之后,孙立恩都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疲劳”和“睡眠不足”的提示。 传统干预方法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不管是请酒店播放舒缓音乐,还是降低灯光照明亮度,甚至给每个房间提供一杯热牛奶,发放消毒剂和浴缸隔膜让大家泡澡……这些方法一点用处都没有,疲劳状态下的医生们越来越多,每天早上酒店自助餐吧台上的咖啡机都处于排队状态。 再加上今天看到的ICU里的患者情况,孙立恩痛定思痛,决定向上级部门反映问题,请他们尽快调配有专业知识和力量的心理医生来对患者以及医务工作人员进行干预。 现在是抗击疫情最紧张的时候,虽然局面看起来不错,但任何一个阵线上的微小失误都有可能被扩大成难以接受的巨大损失。孙立恩自觉无法解决问题,那么向上级请求帮助就成了最妥善的方案。 “孙主任,你的报告我看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一个陌生的电话把孙立恩从浴缸里叫了出来。电话里面是个很陌生的男性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的感觉。但电话里,这个男同志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激动,“您提的这个想法非常好,也确实非常重要。” “您是……?”孙立恩有些困惑的问道,“不好意思,我最近接的电话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分不出来您是哪位。” “我是国家卫健委规划司的,之前没有跟您通话过。”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您这个建议,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和您再确认一下。” 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2月6号了。 “雷神山和方舱医院都已经投入使用了,现在收治的问题应该基本能够得到解决。”电话里,这位来自首都的国家卫健委工作人员直截了当的问道,“以孙主任您的直观感受,是解决医生们的心理压力比较重要,还是先干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更急迫?” “肯定是患者。”孙立恩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回答,“医生是从全国各地支援过来的,说难听一点,就算有医护人员的心理出了大问题,全国医疗系统都是我们的后盾和支援。把崩溃的医生护士撤下去,让新来的医疗队顶上——这个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没有任何难度。但我们不可能把心理崩溃的患者换掉。解决了这些患者的心理问题,他们对治疗配合了,医生护士们的心理情况也会有好转。” “云鹤本地的心理医生我们尽快调配过去,但是人数上可能不太够。”合格的,能够在这种时候拉到第一线的心理医生比能够做四级手术的医生更罕见。国家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自己也有些无奈,“我现在马上就把您反应的情况报上去,按照我们现在的工作流程,12个小时内研究决定出具体的解决方案,16个小时内开始付诸实施。”这位工作人员咳嗽了两声,然后认真道,“孙主任您提出的建议非常重要,我们一定高度重视,尽快完成对相关措施的研究和实施过程。您和其他医务工作者在云鹤一线辛苦了,请一定要保重自己。” 第976章 深潭 云鹤的疫情形势正在迎来好转。虽然新增确诊数量仍然有1501例之多,但死亡患者增速开始下降,六十四例死亡的同时云鹤新增了103例出院患者。 死亡的天平正在被迅速扭转,而这其中方舱医院和雷火神山医院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事实再一次证明,“三早”策略的正确性——尽早确诊在应对大规模呼吸道传染病疫情时是控制疫情扩散的最关键一环。 尽早确诊,一方面确实可以降低轻症患者转重症的概率,另一方面则能够阻断轻症患者把疾病传播给健康人群的渠道。对于阻止疫情进一步扩散有非常积极的作用。 当描述趋向于宏观时,情况正在发生令人欣喜的好转。至少是有转好的趋势的——虽然确认人数仍然在快速上升,疫情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出现拐点的迹象,但从各个指标上观察的话不难发现,疫情所带来的创伤正在逐渐得到控制和扭转。 然而当情况具体到特定的病人和家庭身上时,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仍然令人窒息。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在ICU里就碰到了好几个全家感染的病例。 65岁的黄明是云鹤本地人,他在云鹤生活了一辈子,在这座城市里安家立业。从一个钢铁工人做到了车间主任,又从车间主任的岗位上辞职下海自己经商。二十多年的辛勤工作,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企业,和妻子一起养育了一儿一女。黄明经常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一共有三个孩子,除了已经结婚生子的儿女以外,第三个孩子是他投入经历最大的企业。这家专门从事中央厨房加工和食品配送的企业规模不小,虽然赚钱不算太容易,但至少也为黄明和家人带来了一个相对富足和稳定的生活。 但就在黄明和家人准备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却先后莫名其妙的病倒了。最早发病的是黄明,经常外出的他在家连续高烧了三天。随后妻子和儿女先后病倒,就连五岁的外孙女也一起开始发起了烧。 家里人都倒在床上的时候,黄明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气促的阶段。这位曾经的劳动模范从床上硬撑了起来,然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那是云鹤封城的第二天,整个云鹤市区的急救系统和医疗系统资源几乎被全部耗尽。原本应该在接到求助后15分钟内到达的120急救车迟迟未到。而黄明自己则靠在墙壁上,几乎快要晕厥了过去。 冥冥之中,黄明有个感觉——自己如果现在晕过去,那大概就得交代在这里。同时交代在这里的,恐怕还有倒在床上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甚至自己的外孙女。 他不停的拨打着120电话,想要让急救车快一点到达现场。但是120的急救中心电话迟迟接不通,偶尔接通了之后也只能得到,“我们会尽快赶到”的答复。 黄明开始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了起来,他决定为了自己全家人,再最后尝试一次。 这一次,他给以前的老同事打了电话。黄明已经记不清自己和老朋友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电话那头的老朋友让他把家门打开,把家里钥匙放在门外边。然后去找家里人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去接他们的车辆马上就到。 黄明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头朝大门扑倒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身边散落着家人的身份证,而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 老同事带着口罩,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把这一家四口人都搬到了皮卡后斗上。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转运方法了。至于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则被他们交给了刚刚赶到现场的120救护车。 “其他地方估计都没办法接他们这样的。”120的院前急救医生大概看了一眼这个情况,然后心里就有了数,“五个人,还有个这么大点的孩子,现在送一家医院估计够呛。”他看着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车队司机师傅问道,“师傅,您和这家人什么关系?” “这是我老兄弟,过命的交情。”车队的这位老师傅当年也曾经是炼钢车间的一员。在一次跑钢事故中,是黄明拽了他一把,才让那根一千六百多度,重达几百公斤的钢筋顺着他的脑袋擦了过去。那根钢筋从侧面扎穿了他头上的藤条安全帽,但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损害。 钢铁厂的工人都带着一股独有的“味道”。院前急救医生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样,您把大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留给我,然后您把人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去——我把这个孩子送到儿童医院,他们那边应该能接收。” · · · 车队的这位老师傅和自己的儿子把人送到了传染病院。三天以后,老师傅和儿子都开始发热咳嗽,八天以后,老师傅经抢救无效死亡。而他的儿子一直在鹤安医院接受治疗,2月4日转入火神山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黄明的情况一直不太稳定,而和他一起被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妻子和儿子都已经先后离世。 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试图联系黄明的亲属时才发现,这一家人里目前能够和黄明通话的……竟然只有那个被送到云鹤市儿童医院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病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虽然肺部还有阴影,但她现在已经退烧了。 在视频电话里,小姑娘看着已经瘦了一大截的黄明,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嗲嗲,你在哪儿呀……囡囡想妈妈了!” 原本几乎是半昏迷状态的黄明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他努力抬起眼皮,朦胧的双眼透过屏幕看到了平板电脑上的孙女。 他浑浊迟缓的双眼忽然重新开始有了光彩,黄明努力伸出手,想要用带着留置针和指脉氧的手抹去孙女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碰到了平板电脑的屏幕,仿佛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他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了自己的家人。 “囡囡要再坚持一下。”一周多的时间以来,黄明第一次张嘴说话了。他的声音特别难听,干燥嘶哑,甚至还带着一丝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喘鸣声。但是那股子疼惜小孙女的怜爱和温柔之情却挡也挡不住,“嗲嗲马上就好了,等嗲嗲好了……好了我就去医院接你。” 黄明的意识不是特别清醒,要不然也不至于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影像真的当成孙女的脸庞。但他的意识却又特别清楚。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的妻子、儿子、女儿全都生了重病。现在这个时候,黄明实在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他不敢给孙女虚假的希望,也不敢贸然给自己这个“奢望”。他只是在本能的驱动下,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孙女,让她先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 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就用手背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珠。她睁着红红的双眼,对黄明说道,“我们拉钩,嗲嗲一定要好起来。你要不好起来……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对小朋友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惩罚就是“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试图用这样的威胁,让自己的嗲嗲回到自己身边。也试图用这样的“鼓励”,帮助嗲嗲战胜病魔。 嗲嗲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一老一少又说了几句话后,孙立恩挂断了电话。想要找到黄明的家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和几个志愿者忙活了整整一天,才在云鹤市儿童医院找到了黄明的外孙女。而根据志愿者们汇总上来的情况判断,黄明现在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了他的女儿和孙女两人。 “我家里……还剩下几个人?”就在孙立恩准备离开的时候,黄明忽然叫住了他。“我女儿……我婆娘和我儿子还活着不?” “黄慧文还在医院接受治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孙立恩只能挑着相对好一点的消息说道,“她现在插着管,不太方便和女儿视频。” 黄明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我婆娘和我儿子的后事……你们已经给处理掉了?” “……是的。”孙立恩沉默了半天后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谢谢你们呐。”黄明摆了摆手,“辛苦了,医生你去忙吧。”然后就重新把头埋了下去,然后沉默了下来。 孙立恩缓缓离开了几步,然后隔着防护服,听到了一阵被压抑的很深很深的哭声。 哭声渐渐变大,从压抑着的悲声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泣,悲伤就像是一片深潭,表面有轻轻的波动,但内里却不知究竟有多深的苦痛。 这是一个丈夫正在哀悼妻子、一个父亲正在思念儿子、一个祖父正在怜惜孙女的哭声。是能让所有听到哭泣声的人都暗自垂泪的悲伤。 ICU病房外的云鹤,树木正在渐渐透出绿意。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但却不知道有多少云鹤人,不知道有多少同胞……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冬天。 第977章 解题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世间的事情变化太快,不能总是看着已经如同河水般奔流远走的逝去的时光。人是活在当下的生物,我们无力改变过去,也很少能够遇见到未来。唯一能够被人所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孙立恩和治疗组的医生们,正在根据实际情况,对患者们进行积极的干预中。 从云鹤本地调集到的合资格心理医生一共二十多位,其中有两人被分配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工作。两个心理医生,要为五百多名确诊患者,四五百名医护人员提供心理支持……这是一件必须把握住当下,尽快开展的艰巨任务。 人的心理状况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和外表无关,和人的经历关系也不甚大。看上去坚强的人,心理状况可能支离破碎,几乎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看上去惶恐不安,仿佛已经被恐惧吞噬的人却能够调节好心理状况,继续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心理医生要展开工作之前,首先得想办法区分出来这些患者究竟谁需要干预,谁可以靠自己扛过去。所以,两位心理医生在抵达了云鹤传染病院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各个病房的患者进行一个大概的走访和分类。把那些很明显情绪已经崩溃,需要帮助的患者们挑出来,然后才好进行后续的干预。 孙立恩这边压根就没碰见这几位心理医生,他正忙着在病房里指挥抢救——ICU11床的大妈今天状况突然不好了起来。状态栏提示老太太有高血钾低血钙,常规药物干预措施都已经上了,但她的情况仍然非常不好。 江医生所带领的ECMO小组已经准备到位,但如果对老太太的血钾干预没有效果,就算上ECMO也没有用——哪怕是VA ECMO模式能够替代一部分心脏和全部肺功能,但如果高血钾无法被扭转,一旦引发了恶性心律失常或者室颤,ECMO也不可能绕过乱蹦的心脏,代替全部的心脏功能。 她需要上ECMO,但必须在体内电解质平衡之后再说。 孙立恩现在指挥着的,就是这样一场抢救。 “肾上腺素走1,10糖250,胰岛素六个。”在ICU里指挥抢救的孙立恩语速极快,三名医生四名护士在他的指挥下正在忙碌的进行着治疗干预,“慢推20葡萄糖酸钙加等量25糖……” 抢救的时候,医生们为了缩短一些指令下达时间,往往会对治疗内容进行一定程度的“缩减”,比如会把静脉注射改成“走”,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二十五浓度都直接缩短成“十糖”或者“二五糖”,而静脉推注就变成了“慢推”。 这种口令各个医院甚至各个科室都不大一样,不过简称们的还是一致的——为了抢时间对患者进行治疗,尽量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位姓吕的老太太现在的血钾已经到了6.41mmol/L,而且似乎还有进一步上升的迹象。孙立恩现在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监控她的生命体征并且尽快降低血钾上,他实在是没有功夫再去琢磨吕嬢嬢血钾升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于是,在下达抢救口令的同时,孙立恩对一旁的袁平安喊道,“把她高血钾的原因搞清楚!” “现在搞清楚这有屁用!”袁平安第一次反对了孙立恩的临床意见,他和另外两个护士推着透析机一路小跑冲了过来,“先上透析,把血钾搞下来再说!” 孙立恩让开了位置,然后继续盯着吕老太太头顶长那一长串的状态栏,试图尽快找到导致她高血钾的罪魁祸首。 抢救干预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前面二十分钟指挥医疗队队员们进行干预的是袁平安。在半小时前,吕老太太的心率出现了不规则变化,这引发了监护仪的报警。而袁平安赶到现场后,迅速指挥护士对病人的动脉血进行了采样。分析提示吕老太太的血钾高达6.17mmol/L,属于严重高血钾。 高血钾是ICU里一个相对比较常见的问题。应对手段也比较成熟,钙剂拮抗心肌内的高血钾导致的心律失常,葡萄糖和胰岛素混合作用,促进钾元素向细胞内流动,加利尿剂促进钾排泄。这些手段都是常规应用的抗高血钾方案。 但是这一次,这一堆方案在袁平安手里都显得有些不太好使。 钙剂倒是让吕老太太的心跳稍微好了一点。但也就是好了一点而已。等孙立恩赶到现场的时候他才通过状态栏发现,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在袁平安竭尽全力的干预下,吕老太太的血钾不光没有下降,甚至还上升了0.24mmol/L。 孙立恩检查了一遍,首先排除了袁平安出现重大失误,在抢救高血钾患者时没有停下含钾药物输注的可能。然后,他就接替了已经有些紧张的袁平安,重新进行治疗。 孙立恩没有功夫再去重头审一遍袁平安的治疗方案。他只能通过自己的经验认为,袁平安不可能连应对高血钾的治疗都能搞错。但如果袁平安没有搞错……那就意味着他现在正在进行的抢救措施是袁平安已经搞过了一遍的。 患者对常规降血钾的治疗反应不佳,血钾水平还在快速上升中。孙立恩皱着眉头,看着袁平安紧急带人装上的透析仪。袁平安的判断其实不能算错,现在降低血钾才是最关键的治疗内容。但另一方面,如果不找到患者血钾快速上升的原因,对症治疗也只能是拖延时间。没有正确的诊断,就没有正确的治疗。 现在进行透析,能够快速降低患者体内的血钾水平,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一直靠着透析完成对抗高血钾——长时间透析,就算是用CRRT,都有可能导致患者体内的电解质失衡。必须一边治疗一边进行补充才行。而找不到血钾快速上升的原因,就没办法确定给吕老太太进行补充钾的速度。这对后面的治疗会有非常大的阻碍。 搞血浆置换或者还能更安全一点,但血浆置换会导致她体内原本就不怎么高的特异性免疫抗体水平下降,她身上可还有新型冠状病毒呢! 状态栏的提示实在是太多了些,以至于孙立恩在一旁找了至少三分钟的时间还没有看到头。从状态栏目前给出的提示来看,吕老太太目前有严重的低氧血症、器官组织灌注不足和代谢性酸中毒。但代谢性酸中毒现在孙立恩还不能用碳酸氢钠处理——为了应对高血钾,他和袁平安都下令为老人家使用了葡萄糖酸钙。葡萄糖酸钙不可以和含有碳酸氢根的药物合用,否则可能会出现化学反应导致碳酸钙沉降出现,同时碳酸氢钠和葡萄糖酸钙反应,可能会产生二氧化碳导致气栓。 代谢性酸中毒目前解决不了,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透析,确定血钾水平下来之后碳酸氢钠还是可以用的。 只要找到高血钾的来源,其他的问题就都好解决。 孙立恩突然眼前一亮,他重新向前翻到了吕老太太的第二和第三条状态提示上。 “乙型肝炎70180.34.59”,“肝硬化 18121.44.07”。 吕老太太有乙型肝炎作为基础病,同时她的肝炎已经发展到了比较严重的地步。肝硬化的时间最少在两年以上。 这次的高血钾……会不会和肝炎有关? 第978章 提议否决 病毒性肝炎导致肝脏持续损伤,这样的损伤结果就是肝硬化。肝脏细胞弥漫性变性坏死之后的纤维组织增生和肝细胞结节状再生反复出现,最终导致肝小叶结构和血液循环途径逐渐被紊乱改道,促使肝变形并且导致肝硬化。 这个描述比较简短且笼统,但这个笼统的描述本质上还是比较准确的。这是一个复杂且漫长损伤的过程,以目前的研究水平,想要彻底搞清楚它的形成原因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孙立恩却提取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点——血液循环途径紊乱。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间质性肺炎,以及间质性肺炎带来的低氧血症,甚至是之后的呼吸窘迫综合征,本质上都是对循环系统,对血液含氧量的严峻考验。 而当肝硬化出现后,肝脏内部的灌注循环本来就会变得很差。此时低氧血症再出现,对于肝脏而言就是雪上加霜。 也许说是“雪上加冰山”更合适一些。 低氧血症加上灌注循环减弱,肝脏中的细胞根本不可能得到足够多的氧气。而当低氧血症持续下去之后,结果恐怕就只有一个。 大范围的急性肝损伤。 人体内出现突然了高血钾,在患者排钾速度和摄钾速度都没有大变动的情况下,这些突然出现在血液内的钾就只能是来自于死亡的细胞。 这种顽固的,大量的钾排出,而且吕老太太还没有出现肌红蛋白导致的急性肾衰。那么大量死亡的细胞就应该不是肌肉细胞——通过这个逻辑继续研究下去,不难发现吕老太太持续写顽固的高血钾来源只可能是肝细胞。 同时,由于重症肝炎导致的肝细胞肿胀,患者在肝脏内合成糖原和蛋白质的功能出现障碍,患者本身消耗血钾的能力也出现下滑。两者合并,才导致了顽固性的高血钾出现。 换言之,这是一例急性肝损伤导致的顽固性高血钾病例,患者同时合并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 与此同时,状态栏的第十四项提示也让孙立恩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肝右前叶大面积坏死 00.41.27” · · · 虽然无法100%确认吕老太太的高血钾确实是因为急性肝损伤,但这样的逻辑是说得通的,同时也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原因。要应对这样的情况,首先就必须解决急性肝损伤所带来的持续性损害。 “现在给她做介入栓塞?”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说法后,袁平安大吃一惊。肝损伤确实有可能导致高血钾,这从机制上是说得通的。但临床上,肝硬化失代偿患者多见的却是以低血钾为主要表现的电解质紊乱。孙立恩的判断不能说有错,但袁平安却觉得可能性似乎不是那么高。 而孙立恩所提出的治疗方法就更匪夷所思了,介入栓塞,这是用来治疗肝脏肿瘤的主流方案。 治疗肝肿瘤的介入栓塞和冠心病的介入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冠心病进行介入手术,目的是为了让血管扩张,让本来闭塞的冠状动脉重新打开并且接受血液流过。而治疗肿瘤的介入栓塞,则是为了让肿瘤无法继续得到血液而枯萎死亡。 但这种治疗技术在急性肝损伤上一点忙都帮不上。倒不如说随着栓塞完成,急性肝损伤的部分可能会进一步扩大。流向肝脏内的血液减少,会有更多处于该区域的肝细胞彻底坏死,并且释放出更多的钾离子。 这不光不会改善患者情况,甚至会导致她的肝脏以更快的速度陷入彻底坏死的局面。 “她的肝脏已经不行了。”孙立恩坚持着自己的判断,“上了这么多降钾手段,她的血钾在半小时内仍然上升了0.24mmol/L,这已经不光是单纯的急性肝损伤能做到的程度了。你现在上着透析,她的情况仍然只是稳定而不是好转,肝损伤的面积太大,常规手段已经无法扭转了。” “那也不能直接把肝静脉栓了,这个肝彻底不要了吧?”袁平安急道,“她现在这个状况,你把肝栓掉之后缺了的这一块功能用什么顶上?替代治疗只能拖时间,肝脏本身又不可能自己长好!” “通过CT判断一下水肿情况,肝脏水肿的部分可以留下,但是已经表现为坏死灶的部分,整个小叶全部栓塞掉。”孙立恩认真道,“透析不停,栓塞完成之后马上做肝替代治疗。把已经救不回来的肝脏放弃掉,至少不能再让它释放出来的血钾把人搞死了。” 孙立恩的治疗方案非常激进,甚至到了袁平安觉得他有些发癫的程度。但同时,袁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现在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抢救措施”。 患者吕秀萍的血钾持续升高,甚至在经过了二十分钟的透析机治疗后,她的血钾水平还继续缓慢上升并且维持在了6.51mmol/L的水平上。 两小时透析一般可以将患者的血钾水平降低2.0mmol/L,如果使用低钾或者无钾的透析液,这个降低的速度还能更快。仅以3.0mmol/L钾浓度透析液计算,吕秀萍的血钾也应该降低0.33mmol/L,而非继续上升0.1mmol/L。用最粗略的方法估算,她现在体内的血钾上升速度接近每小时1.2mmol/L,甚至可能更高。 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干预,否则情况还有可能更糟。袁平安嘱咐一旁的护士再一次调高了透析速度,并且要求积极补充钙剂。随后,他对孙立恩说道,“你这个治疗方案太冒险了,肝静脉栓塞的治疗适应症也不是顽固性高血钾。要对患者进行治疗,咱们得赶紧往上打报告,至少要有张智甫和伦理委员会的同意才行,还得跟家属沟通治疗方案。” “这些事情我去搞。”孙立恩点了点头,从他提出治疗方案开始,这些后续的手续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们监控患者生命体征,等血钾降下来之后,尽快把人送到CT室去做个腹部平扫。” 由于孙立恩提出的“抢救方案”非常激进且非常规。为了确保相关治疗并不会在伦理、道德和其他领域对患者造成伤害,这项治疗项目必须经过云鹤市传染病院的伦理委员会和医疗委员会审查。但是疫情期间的人手紧张,伦理委员会的成员未必有时间来参加这么一场审核会议,而吕秀萍的情况又恶化的实在是太快,在征得了家属同意后,张智甫直接拽着孙立恩在他办公室里参加了一场级别更高的伦理委员会审查。 国家援助云鹤市医疗组伦理委员会在线上召开了紧急会议。 “我不同意这种治疗方法。”在听完了孙立恩的陈述之后,来自沪市的专家首先就否决了孙立恩的意见,“如果持续透析能够阻止血钾继续上升,就没有必要让患者冒着生命危险接受这么一个可行性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手术。经皮肝静脉栓塞本身是需要造影剂的,她现在处于关注不足和代谢性酸中毒的状况下,你怎么保证造影剂不会让她的肾脏也一起罢工?” “我同意黄院长的看法。”来自西南的专家点头道,“这个治疗方案风险太大,现在还有其他选择途径,让患者接受高风险治疗,这在伦理上不太合适。” “患者家属已经同意了治疗方案,这个合规性孙主任你做的不错。”来自羊城的专家用有些奇怪的口音说道,“不过,我同意黄院长和刘主任的意见,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未必需要这么高风险的治疗方案——我看你这个治疗如果上了,残存肝脏体积勉强也大于45%,之后是不是还得再做一场手术把萎缩的肝脏切掉?”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先保证患者的生命,然后再去考虑后续治疗方案。”几位专家都不太认可孙立恩的看法,孙立恩则试图为自己的提议再搏一次,“细胞内的钾浓度是细胞液的30倍,而肝脏细胞之间关系密切,质地细密。其他坏死的细胞释放出的钾除了会进入到血液中以外,还会进一步损伤周围正常的细胞。这样所形成的损伤和血钾上升速度会是链式反应级别的。现在我们还处于相对早期,如果继续拖下去,谁也不知道患者的血钾浓度上升速度会不会超过透析机的清除上限。” “人体内一共有175克,也就是4.4mol的钾,肝脏占到总体重的2%左右,就算这个患者有肝肥大,她的肝占体重4%,她肝脏里的钾总量也就只有176mmol,全部释放到血液中,也就是说,在理论状态下,她的血钾还能再上升44mmol/L。”沉默了很久的云鹤专家忽然说道,“实际上,肝脏里的钾总量不能这么计算,不过我们给它打个对折,算它能够让血液内钾含量再上升22mmol/L,如果使用不含钾的游戏业进行血液透析,每小时大约可以清除4mmol/L的血钾。以这个速度进行透析,五个小时就可以把所有的钾离子都置换出来。如果觉得速度不够,甚至可以再接一台上去进行双机透析。这个额情况下,对患者肝脏进行栓塞的意义不是太大。” “五人里三人反对,审核驳回。”主持会议的专家点了点头,“孙主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还没有到需要用这么高风险治疗方案的时候。如果您觉得这个患者在你们这里处理不了,可以把病人转运到其他医院进行进一步治疗。” 第979章 夹缝中的希望 对于这个结果,孙立恩虽然有些郁闷,但还不至于不服气。几位专家都是行业内的顶尖高手,他们的经验和治疗思路都是孙立恩这样的年轻医生学习的典范。 高风险的医疗手段不是不能用,但前提是患者在高风险医疗的状态下,总体收益大于风险。吕丽萍的情况虽然危险且紧急,可栓塞肝脏静脉以阻止富含钾离子的血液回流仍然风险过大。 回到ICU之后,孙立恩拿到了袁平安紧急带人去做的CT结果,确实和状态栏的提示一样,患者的肝右前叶有比较大面积的低CT值区域,提示有组织坏死。 血液透析持续进行,而对吕丽萍的治疗方案则被调整为支持治疗和对症治疗为主。大家只能继续一起苦熬着,看看能不能帮吕丽萍熬过这一关。 医生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后面能不能撑下去,就只能看吕丽萍自己的能力了。 另一方面,针对张敏的治疗方案也被重新提上了日程。虽然医生们都还在就磷酸羟氯喹和白芍总苷之间究竟是哪个药物起到了作用而争论不休,但现在对于张敏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扭转感染局面,在新型冠状病毒完全摧毁她的肺部之前,阻止病毒的感染。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的抗病毒药物中,确定有效的一个都没有。昨天刚刚发出的第五版试行方案中,国家卫健委推荐可以试用包括α-干扰素雾化吸入、洛匹那韦/利托那韦、或者加用利巴韦林进行治疗。 α-干扰素雾化吸入是应对呼吸道病毒性感染的常规治疗方案。干扰素(IFN)作为一种具有广谱抗病毒、抗增殖和免疫调节活性的多功能细胞因子加速,主要分为α、β和γ三种。而指南中提到的α-干扰素雾化吸入则指的是将注射用α-干扰素作为雾化吸入剂直接使用。这种治疗方案主要应对于病毒引起的各类型肺炎,尤其对急性上呼吸道感染、疱疹性咽峡炎、急性毛细支气管炎和病毒性肺炎、手足口病有比较好的效果。 α-干扰素本身对病毒并没有直接的作用效果,它主要是通过诱导细胞产生抗病毒蛋白因子,从而产生的抗病毒作用。换言之,干扰素能够促使人体尽快做好针对病毒入侵和感染的准备,但它并不能直接杀灭或者抑制病毒繁殖。 洛匹那韦/利托那韦是一种类似“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的药物。它由洛匹那韦和利托那韦两种药物组成,两种药物互相作用,能够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而它的主要作用机制,是通过阻断Gag-PoI聚蛋白的分裂、让细胞内的病毒提前释放,成为“未成熟的、无感染力的病毒颗粒”。这一特性让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对逆转录病毒有了对抗作用。 而联合使用利巴韦林则更像是一种尝试——在针对逆转录病毒的基础上合用广谱抗病毒药物。洛匹那韦/利托那韦本身是针对逆转录病毒和慢病毒的药物,虽然从机制上来推测,它可能对同为RNA病毒属的新型冠状病毒也有一定作用,但这个作用……它也就只是“可能”有而已。 人类对新型冠状病毒仍然知之甚少,而这个状态很有可能还会持续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久。光靠“可能有效”就推荐使用,也能从侧面证明,我们对切实有效的抗病毒手段的需求。 而在张敏的个案上,使用洛匹那韦/利托那韦的方案可能比较合适。这种药物针对的就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患者,对于免疫能力低下的张敏来说算的上是恰到好处。唯一需要孙立恩琢磨的是,这种方案究竟有没有用。 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在人的肝脏内代谢,因此严禁用于肝功能严重不全的患者。而有重症肝炎的吕丽萍就没有机会使用这个治疗方案。 这也是孙立恩现在比较头疼的地方。他现在手上还有一袋康复者血浆没有使用,而这袋血浆……目前来看只能支持一名患者使用。 是给病毒扩散慢的出奇,可能提示她使用的某种药物有病毒抑制效果的张敏用;还是给有重症肝炎,血钾增高到几乎按不下来的吕丽萍用? 这样的二选一对医生来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噩梦。要知道,康复者血浆还不见得一定能够生效。要在这种环境下,还得冒着“决定谁能活下来而谁不能”的巨大道德考验,在两名患者之间选一个人用康复者血浆……太难受了。 如果从患者病情程度分析,接受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毫无疑问应该是吕丽萍——张敏还能下地走路呢。虽然吕丽萍的高龄以及重症肝炎都严重制约着她的预后情况,但仅就病情程度而言,她确实非常需要这份康复者血浆。 也许在抑制了病毒增殖之后,吕丽萍的血氧情况可以得到迅速改善,而她的肝脏也能趁机康复。 可如果从预后角度来看,给张敏使用康复者血浆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她基本没有什么其它问题,只需要控制住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就可以逐渐等待情况好转甚至出院。但从“费效比”出发,张敏应该是最适合使用康复者血浆进行治疗的患者。 这个问题不光难住了孙立恩,同时也难住了整个医疗组。 “这个血浆……我也不知道该给谁用。”医疗组展开了一场小规模会议。源自第四中心医院综诊1科和2科的医生们凑在一起,进行了一场临时碰头会。会议上,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自己正在管理着的患者情况。讨论了大概十分钟后,大家只在两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第一,应该对张敏或者吕丽萍使用康复者血浆。第二,具体给谁用,他们也不清楚。 “你们可真行。”孙立恩有些气急败坏道,“听君一席话,如同听君一席话。你们说了半天都是车轱辘话滚过来滚过去的,这种事儿还有讨论的必要么?我现在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听你们把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分析一遍!”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快的办法就是再搞点血浆来。”徐有容穿着防护服,非常冷静的把问题重新踢给了孙立恩,“孙主任你要不然去采浆站蹲守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搞几个治疗量的康复者血浆回来?” 孙立恩瞪了一眼徐有容,“你想把我弄死就直说。去采浆站打秋风?你不知道那地方外面现在全是嗷嗷待哺的记者?” 云鹤现在是全国上下十四亿人最关注的地方,没有之一。为了回应全国上下老百姓们的关注,全国上下几乎所有的国家级媒体都在拼命往云鹤塞人。而这些记者们也都一个个成为了嗅觉最灵敏的神人。云鹤市传染病院这种在外人看来可能风险最大最危险的地方都成了记者们想方设法也要进来的地区。 北五区所在的地方就遭受了来自省台、国家台的四波记者的轮番进攻。原本红区里所有使用的电子产品原则上都必须始终留在红区内永久封存。但电视记者们硬是想出了“送一台GOPRO进去,拿出来的时候连机器一起扔到消毒液里浸泡”的神奇办法。这才把红区里的景象,第一次放到了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 经此一役,孙立恩对传统媒体从业者的印象大为改观。只不过他现在依旧有些……害怕且警惕着那些记者。说实话,他们的视角和嗅觉太灵敏。且不说孙立恩要是真的去采浆站能不能真的搞来康复者血浆,只怕他一出现在采浆站周围五百米区域,就得被记者朋友们直接按在地上。 然后连他三岁那年尿床时候的内心纠结和藏床单被爹妈发现的事儿都问个底儿掉。 如果只问私事也就算了,但……孙立恩更怕的是,记者们问起其他的事情。 作为医生,他不能透露患者隐私。作为一只医疗队的负责人,他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泄气。作为受访者,他需要切实回答这些代表着全国人民关心的媒体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作为共产党员,他需要通过电视机让全国的同胞们明白,传染病可防可控可治,只要遵循科学原则,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疾病并不是无法战胜的东西。 我们终将胜利,我们也必将取得胜利。这样的决心其实并不是现在最紧缺的东西。孙立恩觉着,自己可能才是缺乏信心的那个人。不是说对最终的胜利缺乏信心,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累。 “我……我回去再琢磨琢磨吧。”孙立恩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宣布了会议结束,“各位再坚持一下,明天咱们就可以休息了。” 北五区目前的病人只有12位,如果算上北六区的话,两个病区一共就只有28人还在住院且病情都不算重。在这一次为期两天的ICU病区值班后,第一批抵达云鹤的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成员们能够获得足足三天的假期。 孙立恩用来鼓舞士气的武器还有一个,“明天开始,酒店常规供应鸡汤捞饭,而且不限量供应!” 整个ICU病区里顿时充满了兴奋的讨论和希望。甚至在几个小时之后,孙立恩还能听到队员们向患者的许诺——“等你好一点,我给你带我们老家的特产尝尝,鸡汤捞饭,可好吃了!” 第980章 短暂休息 自从几天前有专业的医药物流团队接管了云鹤市慈善总会的捐赠仓库后,每天送往云鹤市传染病院的物资就变得及时且足够了不少。至少孙立恩在ICU的两天时间里,一次工业防护服都没有碰见过。而随着云鹤市开始设立越来越多的方舱庇护医院,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患者们也基本都稳定成了重症和危重症级别的。轻症和疑似患者现在都不会被送到定点医院,而是分别转送方舱庇护医院接受治疗,或者送到指定隔离点进行隔离。 对患者的院前诊断和分流制度极大的减轻了云鹤市传染病院等定点医院的工作压力,而随着医生们对患者进行干预的关卡越来越提前,治疗手段和过程越来越有针对性,确诊患者的死亡率正在快速下降。至少在湘北省,每天的出院人数已经五倍于死亡人数,在生死的战场上,医生们正在逐渐取得优势。 而随着PCR检测能力水平快速提升,湘北省——尤其是云鹤市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确诊患者人数继续大幅度上升。云鹤市新增1985个确诊病例,全省新增2841例。从云鹤市关闭所有离市通道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天,云鹤市已经累计报告了一万三千六百多例确诊患者,全省一共报告两万四千九百多例确诊。 而在第五版的试行标准中,国家卫健委决定在湘北省地区试行一种全新的临床确诊模式——临床诊断病例。虽然目前还没有看到立竿见影的变化,但是孙立恩却对此颇为激动。 临床诊断很明显应该是个临时措施。它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解决积累的越来越多的高度疑似病例无法作为确诊病例,进入方舱庇护医院或者定点医院接受治疗的问题。PCR的检测能力正在快速增加中,但是这个增加的速度还是比不上高度疑似患者的增加数量。 2月7日一天,整个湘北省就新增了两千多例疑似病例。 就孙立恩自己所知道的情况来看,新型冠状病毒本身确实是个非常狡猾的病毒。它通过上呼吸道进入肺部开始感染细胞并且造成间质性肺炎,但有些病例却始终难以从上呼吸道检出病毒的核酸片段。 患者有流行病学史,有发热和影像学证据,从血常规的表现上来看也支持病毒性肺炎的诊断。但却因为PCR检测能力不够、PCR检测试剂盒精度不足或者取样质量不佳、病程和个人情况导致的上呼吸道病毒阴性等等原因被反复检测为阴性。这样的患者数量确实不少。 要对他们进行有效收治和治疗,首先就得增加一个诊断标准。把这样的患者列为临床诊断病例之后,医生们就可以依据标准,将这样的患者收治入院进行隔离治疗。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对孙立恩而言,这个消息就更好了。他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响应有关部门和医疗队上级领导的号召,重新上发热门诊去筛查病人——只要状态栏有提示,他就能马上把病人送到医院接受治疗,这个效率简直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 但是,这样的号召却一直没有来。 2月7号一整天,孙立恩都在房间里倒头睡觉。虽然中间被并不存在的手机铃声惊醒了好几次,但大概算算,孙立恩一天睡了差不多十五个小时的时间。至少在起床之后,他脸上的黑眼圈都淡了不少。 而到了2月8号,孙立恩却绝望的发现……自己睡不着觉了。 吃安眠药接着睡倒也不是不行,但酒店里的床垫明显是偏向舒适柔软的那种。在上面睡六七个小时还行,睡的时间一长就容易感觉腰背酸疼。孙立恩这腰之前就有点不太舒服,现在要是在云鹤再腰疼,他可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针灸医师去。 不能睡觉,那就活动活动。医疗队的活动有严格限制,每个队员之间严禁互相串门聊天。但是走廊上还是可以稍微活动一下的。带上耳机,换上比较容易活动的衣服,孙立恩带着口罩开始在走廊里遛弯。 没办法,虽然只是普通医用外科口罩,但这种东西对呼吸仍然有阻碍作用。有些锻炼程度比较高的职业半职业运动员才会考虑在严密的科学监控下考虑佩戴呼吸阻力面罩进行训练。 孙立恩距离职业和半职业运动员的距离还有好几个银河系直径那么远,他当然不会蠢到带着口罩在走廊里来回快跑。遛弯的这个运动强度就还可以接受。 晃悠了接近一个小时,额头上开始微微见汗之后,孙立恩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伸展了一下身上有些僵硬的肌肉之后,孙立恩看走廊上没人,于是偷偷摸摸走到了胡佳门口,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别开门,咱俩隔着门聊会儿呗。”听见了房间里面胡佳的动静,孙立恩首先阻止了她来开门的举动,然后转身背靠着房门坐了下来。 “你这是睡觉缓过来了?”胡佳的声音有一股遮挡不住的喜气,她兴致勃勃的问道,“前两天你那个黑眼圈重的跟熊猫一样。” “那我肯定特别讨陶德和佩妮的喜欢。”孙立恩拿自己开了个玩笑,然后反问道,“我看你这两天也挺累的,昨天睡的怎么样?” “床太软了,越睡越累。”胡佳发出了和孙立恩一样的感慨,“还是咱们自己家的床垫舒服。” 宁远那个家的装饰基本都是胡佳和孙立恩一起挑选的。两人最得意的就是主卧室里的那张床垫——床垫是个挺好的牌子,支撑性和柔软程度都很合适。花一万块钱买了床垫之后,孙立恩和胡佳专门去挑了个最便宜的床架。搭配一下,舒适程度很好,花钱也不算太多。 “要不是因为你就在这层楼住,而且咱俩现在天天都能见着面,我都要想家了。”胡佳在门那头嘟囔了一句。 以往孙主任和胡护士见面频率基本就是一天半能在家里见一次。想在医院里见面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如果把停车场算作是医院内部的话,那也就是每周能有个一两天,两个人还能一起来上班。 在云鹤支援,两人反而每天能在一起待上八九个小时,这种感觉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个挺新鲜的体验。 第981章 新冠时期的爱情(上) “我勒个去,孙主任和胡护士长撒狗粮啦!” “你才知道啊?我今天准备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了!” “对吧对吧!孙主任今天为了找胡护士长诉衷肠,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犹豫了一个多小时呢!” “你们聊天聊的这么起劲,就不怕人家回头找你们麻烦啊?” “你不是四院的吧?我跟你讲,孙主任和胡护士可甜了。而且俩人脾气都好,大家开玩笑他们就脸红,从来没跟我们着急过……” 孙立恩和胡佳隔着门聊天的这件事情,至少在两人心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儿。他俩可不知道宋安省医疗队的这帮闲人们居然自己私下拉了个群——群成员里还特意避开了他们两个,以及其他负责“领队”和“指挥”的医生们。 这个“小”群里有差不多一百多号人,大家平时喜欢在里面说些闲话且偶尔互相鼓励一下。或者……偶尔吐槽一下几位组长“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这种事情,其实总是难免。作为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这只小分队现在的负责人,孙立恩的管理方式确实要比以前在综合诊断中心的时候更……直接粗暴一点。反正有什么事儿现在都是他和自己未婚妻冲锋在前,自己扛在第一线上,然后再要求其他人和他一起看齐。这种粗暴的管理方式不怎么讲个人情感,就是无条件命令式执行。对于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们来说,不是特别容易接受。 好在大家都能理解孙立恩的行为,而且看到孙立恩不讲“人情”,和胡佳一起钉在前线以身作则的样子,哪怕不太能接受,至少也不至于心生怨怼。 最多就是大家一起拉个群,然后偷偷吐槽两句嘛。 自从胡佳联系来了鸡汤捞饭之后,群里的聊天风格就逐渐从吐槽变成了胡佳粉丝后援会。这份大礼来的太是时候了。不少感性一点的医生护士甚至一边吃一边偷偷抹眼泪。 现在休息的时候,胡佳又和孙立恩联袂上演言情剧内容,这帮刚闲下来的医务人员就更有八卦的热情了——闲着也是闲着,而且还不用担心聊天内容被正主看见,毫无心理压力的八卦领导,这简直太爽了。 “我觉着可以偷偷录个像,然后发网上去。”护士小郭还是憋不住自己那点“把啥事儿都跟网友分享”的习惯。不过经过好几年的历练,他终于学会了先问问别人的意见,“这个场景本身就很美好嘛!疫情期间的爱情,不光看着舒服,还能给大家传递一些积极正面的内容……” “我觉得不妥。”其他人对小郭的意图进行了无情打击,“人家小两口每天就只能在餐厅里见个面,平时防护服一穿,光看背影不看字连自己老公都认不出来。就让他们好好聊天呗,偷拍录像这个感觉就有点……过分了。” · · · 酒店的监控室里,两名记者正在努力搜寻着监控录像里可以用到的镜头。 他们是宋安省台的电视节目编导,而他们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主要目的,是为省台正在制作的纪录片寻找素材。 宋安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医疗大省,虽然有宁远医学院作为压阵核心,但宋安省其他地区的医疗水平并不怎么拔尖。但这一次,宋安省的动作快到简直匪夷所思——他们和首都以及沪市一起派出了第一批国家应急医疗队,并且派出的队员规模和专家级别都是三支医疗队里最高的。 这么“露脸”的事情,当然需要好好记录宣传一下。宋安省老百姓把最宝贝的医务人员送到了云鹤前线,这些在家里也是孩子的医生护士们,每一个都拼尽全力第一线和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殊死搏斗……这样的故事应该被记录下来,被更多的人所知道。 宋安省台的摄像记者和节目编导其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全程跟拍。只不过,他们并没有随着当天晚上的飞机直接飞抵云鹤——他们只是一开始在宁远国际机场拍了一下书记的动员讲话,然后就转而搭乘了高铁。 之后的十几天里,宋安省台的摄像记者基本都泡在宋文接管的云鹤北湖医院重症科里,并且还趁着中间的空档采访了一些北湖医院的医护人员,以及医疗队员。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采取纪录片的拍摄手法,通过安置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遥控固定摄像机进行视频内容采集。 由于北湖医院重症科是一个刚刚完成装修,根本没有实际投入过使用的病区,因此省台的记者才能够赶在宋文和她的队员接诊病人之前完成线路和机位的设置。而这样的设置在后续的治疗过程中也确实给宋文的队员们带来了巨大优势。医生和护士们可以根据监视器实时传回的红区内部情况来判断需要投入多少医护力量。这能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他们的工作压力。 而这样的设置也同时为其他媒体同行提供了极大便利——并不是所有媒体来云鹤的时候都带了十几台GOPRO之类的防水运动相机的。以至于早期的媒体屏幕上,只要显示云鹤医院的一线情况,就基本都用的是宋安省台的拍摄素材。 素材被其他同行拿去用这种事情其实让宋安省台的记者们感觉有些复杂,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为纪录片找更多的素材资料,才是目前的最紧要任务。而这些记者们思来想去,最后把主意打到了医疗队入住的酒店监控上。 其实,记者们的原意是想找些日常素材用于表现医疗队的队员们平时生活“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态度。调用监控的主要作用是为了在纪录片里做做背景,结果……他们却突然发现八楼的走廊上,有个医生靠着门坐着。 这个场景可不太常见。 “这边接着录,把枪麦给我。”编导马上决定对这个素材进行一下核实。如果是这位医生因为疲劳之类的,坐在门外休息,那这个场景可能就不会采用到纪录片里。但要是这里面有其他的故事,说不定就能再发挥一下。 要搞清楚这位医生为什么会坐在门口,还得搞清楚为啥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整条走廊上都没人出门。编导同志的任务艰巨且繁重。 第982章 新冠时期的爱情(中) 明明是个采访内容,可却搞的像是在做贼一样,还得偷偷摸摸用定向枪麦听听看人家在说啥……这种感觉简直太奇怪了。 编导同志的日常工作并不是在一线采访。当他们笨手笨脚拿着枪麦,隔着消防门开始“窃听”的时候,孙立恩和胡佳的聊天内容已经进行到了快结束的地方。 “我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咱们酒店隔壁不是有个便利店嘛。”胡佳在门里嘟囔道,“本来昨天还想着能去买些零食回来,结果店老板就跟中邪了一样。” “怎么了?他不卖?”听到这个说法,孙立恩顿时觉得有些生气。新闻上报道过,有些地方的小区保安和业委会之类的地方拒绝抗疫一线的医务工作人员回家,理由是担心他们身上携带着病毒。虽然看不到女朋友的脸,但从语气上不难听出胡佳心里不太舒服。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这些普通老百姓对病毒了解不多,他们会本能的有点害怕,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不收钱!”孙立恩的话还没说完,胡佳就调高了音量怒道,“我抱了一堆零食,结果就因为忘了脱外面的外套,就被那个老板认出来了!” 胡佳昨天下午出去准备大肆采购一番。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屯些零食舒缓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自己的护士姐妹们准备一些犒劳用品——日常工作实在是太费劲了,尤其是这两天在ICU里的反复折磨让好多护士姐妹们眼见憔悴。新上任没几天的胡护士长决定效仿一下自己的大姑,给姐妹们送上一些糖和碳水化合物以及脂肪组成的食品,从而快速补充热量和“心情值”。 为了找到这么一家在疫情期间仍然能够营业的商店,胡佳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她接连询问了好多酒店的工作人员和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务工作人员,最后才在酒店后面六百多米的一条街道上敲开了一家商店的大门。 这家小超市和其他的所有商店一样,不光大门紧闭同时还下了卷帘门。要不是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同事们言之凿凿说这家店门口只要敲六下老板就会开门,胡佳恐怕连敲门尝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卷帘门在胡佳的手下摇摇欲坠了六次,几秒钟后,上面带着小广告和污渍的卷帘门哗啦啦的上升了一半,从门里钻出来一个穿着棕黄色珊瑚绒睡衣,可满脸却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看了一眼胡佳,又看了一眼她脸上的N95口罩,然后让开了身子,“到里面去挑吧,N95口罩刚到了一批,如果你们需要的话……”他顿了顿说道,“五块钱一个吧。” 五块钱一个N95口罩,在疫情之前都算是平均市场价格了。而到现在这个全世界的N95口罩都快被中国人买断的时间节点上,五块钱一个的N95口罩简直就等于白送。 “口罩我们暂时不用。”这个N95的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便宜到胡佳甚至有些狐疑的地步。她摇了摇头,然后钻进了小超市里问道,“这些零食什么的,都是原价?” “嗯。”老板言简意赅的点了点头,左右看了一眼确定街上没人之后就地站下,从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凑到嘴边点燃,“你自己挑吧,等会挑好了就放柜台上。” 小超市里的品类不算太多,不过东西倒是不少。看样子老板应该是把不少库存都直接拖到了店里——方面便现在都直接堆放在地上整箱出售,而原来出售方便面的货架上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消毒液。 “您这儿还有消毒液呢?”看到这个场景,胡佳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这位老板看起来简直神通广大的不是一般——四院的后勤部为了买N95口罩和消毒液都为难快上吊了,可在疫情重灾区,这位老板不光能提供消毒液和口罩,甚至还能做到平价供货……这老板不会是有个什么从其他平行宇宙倒腾货品的能力吧? “消毒液都在架子上,要的话你自己选。搬不动可以叫人来帮忙,或者我帮你送过去。”老板叼着烟,歪着身子站在街道上答道,“不过货就这么多,下一批什么时候能到我也不确定。你们要是确实需要,那就把这些都拿走。” 胡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很紧缺这些物资之后,基本扫空了半个甜品货架,顺便还清空了三分之一个薯片和膨化食品的货架。她把这一大堆东西运送到门口的收银台之后招呼老板道,“老板,过来算一下账吧。” 老板嘴上的第二根黄鹤楼基本已经抽到了头。他把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用脚碾了一下。他双手叉腰晃进了自己的商店,看了一眼胡佳堆在收银台上的东西之后问道,“就这些?口罩和消毒水都不要?”似乎是怕自己说的不清楚,他特意强调道,“都是正规厂家的产品,有合格证书的……医用级别的防护服都有三套,你要的话……80吧。” “我们现在的供应挺充足的。”胡佳摇了摇头,然后好奇问道,“老板你这些货都是从哪儿来的?这价格已经比平时都低了。” “都是从别人手上高价截回来的。”老板似乎不大想解释,但刚准备闭嘴,却忽然又说道,“你放心,都是正经货色,要是有一点不合适的,你报警抓我。” “高价……截回来的?”胡佳这下更好奇了,“这口罩你多少钱进的?” “六十五一个。防护服一套八百,消毒液一瓶四十。”老板用无名指和小拇指扣了扣自己发油结绺的后脑勺,“我也就这么点能力,搞回来的东西卖给你们当医生的就这个价——全免费我自己也撑不了多久……” 这哪儿是撑不了多久,这几乎就是自己割肉往锅里添。这位商店老板每卖出一个N95口罩就得亏六十块钱,消毒液一瓶要亏三十五。防护服就更离谱了……一套平时定价都得三百块的防护服,他这里居然就卖八十块钱。 “您这经营没问题吧?”胡佳小心翼翼的问道,“店里现在基本没生意,您进的这些防疫用品卖这么便宜,能撑得住么?” “还行。”老板露出了肉疼的表情,他用被香烟薰黄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门脸道,“好在这家店面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每个月不用交店租——等疫情过去了,这点钱总是能赚回来的嘛。” “那……那我祝您生意兴隆。”胡佳想来想去,只能为这位外表油腻但内心却纯洁闪亮的中年人送上了一个祝福,“我这些零食多少钱?” “我看看啊。”店老板拿了个足有半人高的特大号黑色塑料袋,然后开始快速往袋子里扔着零食,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什么。过了大概五分钟,他拎着袋子绕过收银台,把这个装的满满当当的袋子放到了胡佳面前问道,“这么多……你能拎回去么?” 胡佳试着提了提袋子,然后一脸自信道,“一点问题都没有。”她摸出手机问道,“多少钱?” “不用了。”老板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然后快速转身把台面上所有的收款二维码标牌全收走了,“你是医疗队的吧?不收你们钱。” “这哪儿行啊!怎么能不给钱呢!”胡佳一下子就急了,这个时候想要在云鹤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或者便利店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货品还挺全乎的店铺,她还打算以后就把这里发展成定点采购商店呢。结果人家居然说不要钱……这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来买东西啊? 店老板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你们这些娃娃大过年的不回家,千里迢迢来云鹤帮我们拼命,要是买东西还让你付了钱,我还怎么在云鹤混?”他摆了摆手,摆出一副要轰人离开的架势,“拿上东西快些走,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那……那我不要了。”胡佳还没见过这么“暴力”不收钱的店老板。她干脆把东西往地上以放,“这么多东西光拿不给钱,我怎么干得出来嘛!” “你叫胡佳,是宋安省医疗队的护士。”店老板把打火机拿出来凑到嘴边,想要点燃却又停下了大拇指的动作。然后他对胡佳说道,“你们医疗队就住在旁边的春华假日酒店,楼层是六七八三层楼。你这个名字不算太多见,而且又在支援云鹤市传染病医院。这些东西你要是不要,我回头就偷偷送到前台去,然后让前台把东西都分给医疗队的医生,再让前台高速医生们这些都是你买的。”店老板用非常快的语速表明了自己准备执行的举措,以及胡佳的部分个人信息后说道,“你还不如行行好,一次把东西都拿走,省的我在这大冷天里再扛着东西走上二三十分钟。” 胡佳被这位店老板嘴里的话吓的一愣一愣的,“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怎么知道我是护士?还能知道我是宋安省医疗队的?” “你要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谁,那下次出门的时候记得把你胸口的工牌放放好,再把印了‘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外套换一换。”店老板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瞥了一眼胡佳,然后朝着她的胸口努了努嘴,“这么大个胸牌,只要不瞎都能看的见。” 他看胡佳似乎还没有回过味来似的,于是又叹了口气说道,“这附近就春华假日酒店一家每天门口停着大巴车,大堂门口上面还挂着红色大横幅写什么‘向白衣天使致敬’……他们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住着医疗队的队员。” 胡佳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她愣了好久,然后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老板,你这做生意也挺不容易的,其他防疫物资我确实不需要,零食钱您多少要收一点吧?” · · · 孙立恩隔着门已经听的快笑断了气了,他可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胡佳拿着手机几次三番试图付钱但还是被拒绝时的表情。不过想来那个场景一定很可爱。 “最后呢?”笑了半天之后,孙立恩终于想起来继续追问自家未婚妻后续情况,“你付钱了没有?” “没有啊……”胡佳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恼怒,“那个老板为了不收钱,就差满地打滚了。最后还是他老婆出来打圆场,说他们在疫情面前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就想着给医护人员买东西的时候补贴一点。” 这倒也行。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然后说道,“那就这样呗,等咱们全面胜利了,专门再去店里一次。你负责和老板聊天唠嗑,我穿个普通衣服悄悄溜进去。扫了二维码之后直接付款,咱俩给了钱就跑。” “我看行。”胡佳非常认真的回应道,“到时候我多叫上几个护士一起,把老板彻底围住。你们先给二维码拍个照片,然后等咱们出门了再用手机扫了给钱。” 孙立恩和胡佳正在积极展开“畅想”,琢磨着过上几天或者几周之后,把这半人高的大塑料袋里的零食钱偷偷还给老板。而在孙立恩坐着的走廊斜对面的防火门后面,来自宋安省电视台的编导眉开眼笑。他可算是等到了一个有新闻价值且有戏剧价值的故事。 小心翼翼的把这段录音保存好了之后,这位编导摸出手机给自己的同事发了条消息,内容简介且意思表达准确,“监控保存起来,有好故事!” 不怪编导们反应巨大,在他们看来,这确实是个非常值得报道,甚至值得独立于还在制作期的纪录片,值得放在新闻和深度挖掘栏目进行独立公开报道的故事。哪怕在平常时间节点上,愿意为公众利益而放弃个人收益甚至牺牲个人利益的事情都值得被广泛报道。更何况是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 一个云鹤的个体户,为了支持抗疫,为了感谢医疗工作者。自己大笔贴钱,提供平价防疫物资给前来云鹤的医疗队队员。在对方表示防疫物资已经足够后,拒绝接收人家买东西给的钱,甚至不惜用近乎撒泼耍赖的方式“赖账”。 这简直太值得报道了。光是听这位医生和门后的那个护士聊这件事情,也已经让十几天内看到无数生离死别,人生大苦的编导感觉心里一暖。 众生皆苦,人间有爱。这句初想感觉不怎适合的句子,现在却成为了似乎最适合现在的注脚。在紧张、担心、纠结了大半个月,在痛苦、混乱、自我怀疑里挣扎了十六天之后,编导突然感觉听完这个消息之后,他心里一块揪成一团的心头肉突然舒展开了。 如果仅仅只是旁听就能让他心里舒服这么多,那么配上更加详细的采访视频和背景介绍,全国人民心里可能都会一起觉着舒服些。 光凭这一点,就值得认认真真做一次详细采访。而且还得早点放出来——人们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哪怕这个好消息本身与战胜疫情无关,哪怕这个好消息只是一个云鹤的本地个体户老板在为自己的家乡竭尽全力。 要完成采访,尤其是完成电视新闻采访,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和文字采访不同,要发掘出这个故事本身,就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开头——总不能在电视上说,我们的记者同志们为了给还没有拍完的纪录片找镜头,特意翻看监控录像,然后还偷听了人家小两口聊天吧? 最自然的办法就是让这位在对象门口徘徊了一个小时的年轻医生同意接受采访,然后再让门后面的姑娘出来上个镜。等回头采访的时候,稍微朝着“你们隔着门都聊了些什么”上带一带。这样一方面可以把监控录像正大光明的放到纪录片里用,另一方面,也能顺利的引出这个对话中的故事,可谓一举两得。 虽然说是电视编导,但编导的工作本身搞的也算是一种“文字艺术”。这帮倒腾语言和表达的家伙其实大部分都一肚子坏水。这种“坏水”在给他们给自己省事儿上表现的就尤为明显。反正就是不提自己拎着麦克风隔门偷听这种事儿——编导们也不算撒谎,只不过是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受访对象罢了。 胡佳和孙立恩已经隔着门聊了快一个小时。时间逐渐推移到了该吃完饭的时候。小胡护士长欣然接受了孙主任关于“咱俩一起下楼吃个饭,再给你弄俩蛋糕尝尝”的提议。两人间隔一米,一前一后的朝着电梯走去。 等两人走进了电梯后,走廊里的两拍房门几乎同时都打开了一条缝。几十个带着口罩的脑袋从房间里探出来左右看了看。目光所及,没有孙主任和胡护士长的身影,不过大家倒是看到了不少和自己一样好奇且八卦的……脑袋。 走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让同样探头出来打探情况的编导有些诧异,有些慌张,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和匪夷所思。我笑是因为素材和新闻有了着落,你们这帮医生笑又是因为啥?要发奖金了? 第983章 新冠时期的爱情(下) 吃完了饭的孙立恩和胡佳接到了一通来自宋文的电话。电话内容非常简单,“有个电视媒体记者想要采访一下你……还有,你刚才和谁隔着门聊天呢?” 宋文的后半句话问的分外仔细且小心,她是知道孙立恩和胡佳的事儿的——但她也知道,孙立恩和胡佳还没结婚。 至少在专业的新闻媒体面前,如果中间的事情有些不是那么“普通且美妙”,那就干脆避免接受采访得了。 “我刚才?”孙立恩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啊……是和胡佳在一起,怎么了?” “不是和什么身份不合适的异性就成。”电话那头的宋文松了口气,“你俩聊天的内容被记者听见了,他们觉着这个故事挺适合作为新闻报道的。你和胡佳等会没事的话,我让记者过去找你们做个采访——这是政治任务,不许拒绝。” 宋文抢在孙立恩表达不情愿之前就把后路给堵死了。而且还把胡佳也拽了进来,“这个新闻采访任务很重要,你要积极配合人家——反正今天明天这两天你们也休息,不用进红区的话就赶紧把事儿办完。” 孙立恩挂了电话,脸上不自觉的带着一副“你不如弄死我算了”的表情。而看到这个表情的胡佳奇怪道,“怎么了?” “怕什么来什么。”孙立恩挠了挠头,然后一脸不耐烦的说道,“有个记者……大概是记者吧,刚刚偷听了咱俩的聊天内容。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宋文那儿,要给咱俩做个采访。” “那就做呗。”胡佳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她反而有些高兴,“大家都知道那个店老板的情况之后多帮衬一下,让他也可以少亏损一些嘛!”随后,胡佳又有些紧张的问道,“到时候他们会怎么介绍咱俩?咱们这算是同事还是算情侣还是算未婚夫妇?哪个说法感觉都挺奇怪诶……” · · · 根据前来采访的编导的说法,孙立恩和胡佳聊到的这个热心店家的故事会在大约一天内完成制作,他们会现在就派一支采访队伍前往超市,并且还要穿插一些对胡佳的采访。 至于孙立恩和胡佳的故事嘛……编导就让两人签了一个同意使用监控录像的许可,然后神神秘秘的笑着说道,“之后我们可能也会经常来打扰一下孙主任,毕竟您这么年轻的副高医生可真是不多见——您现在还在抗疫一线工作,这么重大的新闻,应该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才好。” 孙立恩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有些犹豫的说道,“其实……你们来拍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太突出我了也不太好吧?临床工作可不是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东西,我们医生之间需要讨论协调,然后还需要护士们予以执行,要有检验科医生们和影像科医生帮忙,要有药剂师和其他工作人员配合……只拍我一个人不合适呀。” “确实。”孙立恩的犹豫得到了编导的理解,他点着头说道,“我们已经在北湖医院重症医学科拍了十几天了,所以这里面的细节我们还是知道的——这才更需要通过您的视角,带着不明白这件事情的人来看看嘛。我们目前的计划是这样的……” 根据编导的说法,孙立恩只需要以平常的工作状态继续下去就好。他们会给孙立恩提供一台能够绑在防护服外面的运动录像机。他只要带着录像机就行——后期的编辑会处理掉患者的个人隐私问题,并且保证能够向观众更加客观真实的展示医生们在疫情期间的工作日常内容。 “行吧。”在和编导确认过了一些细节之后,孙立恩点头答应了下来。这其实对医疗队的队员们来说也是个正向激励的东西——家乡人民也能看到他们在这里的表现,这不是挺好的么?“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从今天开始吧。”编导笑眯眯的从包里摸出一个小方块,“我们每天会过来和您交接一次机器,充电之类的事儿您都不需要担心,只要把东西交给我们就行——如果不在医院,那您可以拍一些VLOG之类的东西,让家乡父老看看咱们医疗队医生平时的生活也挺好。” 拍摄VLOG这种事情,孙立恩可是从来没干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拿着录像机,然后去找他所认识的人里最有“拍摄”经验的布鲁恩寻求帮助。 “这意味着我也要上电视了?”布鲁恩看着孙立恩绑在头上的录像机,感觉有些滑稽。“我记得你不是挺讨厌记者的嘛?” “我只是讨厌他们来研究我而已。”孙立恩耸了耸肩膀答道,“如果只是让大家看看咱们的工作,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布鲁恩非常谨慎的选择着发言用词,“这毕竟是一场严峻的公共卫生安全危机,患病的患者本身是很痛苦的,他们的家属在看到这样的影像之会遭到第二次伤害,这样不太人道吧?” “我相信这些专业的剪辑人员会有办法的。而且,我们有完善的审核制度,不会让能伤害到观众的影像出现在电视上。”孙立恩对编导们充满信心,他问道,“我比较想要搞明白的是,这种VLOG到底要怎么拍?” “既然有专业人士帮忙,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别乱来。”布鲁恩想了一会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你就当这玩意不存在,反正一次也就拍个四小时左右,你按了开机之后就不用管了呗。原汁原味的素材交给专业人士,才能做出一碗味道合格的好菜嘛。” “也是。”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把运动相机按开,然后把相机暂时放在了一旁,“那咱们开始呗?” · · · 今天的直播比较顺利,布鲁恩早就和自己的超级管理员打了招呼,把送礼物的功能给关掉了。而孙立恩在他直播间里的露面则引发了不少网友的亲切问候,“孙主任你还记得出来呢?” “不好意思,最近的工作确实有点忙。”孙立恩以道歉作为开场,然后开始热情的招呼起了来看直播的各路网友,“我们医疗队最近有了三天休假,今天是第二天。各位有什么想要了解的问题可以直接问……” 网友这种生物吧,大多时候都没什么正行。屏幕上哗啦啦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提问,孙立恩仔细一看,居然有好几十条是在问他“孙医生你头上的头发这么多,有没有生发秘诀”这一类的提问。 “我其实也掉头发掉的挺厉害的。”孙立恩个人觉得,大家能问这种问题多少是件好事儿。上一次直播的时候,大家从头到尾问的都是和疫情高度相关的内容。这一方面显示了网民对于疫情的关注,但也能从侧面证明大家其实都很紧张。 现在网民们重新恢复了一些之前的那种没心没肺,这也让孙立恩感觉心里放松了不少。 “掉头发这个事情呢,虽然我不是皮肤科的医生,但据我所知主要和日常作息、生活习惯以及基因遗传有关……”孙立恩用了一两分钟大概解释了一下自己所知的脱发机制后说道,“我们当医生的人里其实……脱发的不少。甚至有不少皮肤科医生自己就脱发。但是这种只是影响美观的问题吧,其实不处理问题也不会太大。” 评论里响起了一片哀嚎。反正按照孙立恩的说法,现代年轻人最后会不会脱发全凭天意。这让不少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的人悲伤不已。 不过这毕竟是一场云鹤抗议一线医生的直播,网民们还是对疫情保持着高度关注的。后面的问题仍然以疫情和疫情相关为主。 “是的,方舟庇护医院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和互联网上的人们交流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孙立恩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尽量选择最没有歧义且容易理解的语言说道,“方舟医院介于集中隔离点和定点医院之间,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大的一个缓冲空间。它的作用有点像是河流上的大型水库。一方面,方舟庇护医院能够为集中隔离点的确诊患者提供一个转移通道;另一方面,它的存在也能保证我们定点医院专注于收治有症状,而且确实需要更高级别医疗介入的患者。” 这场直播里,大家询问的问题重点主要集中在“方舱庇护医院会不会增强病毒变异”和“会不会导致二次感染”上。而这些问题……孙立恩却都无法明确给出答案。 “我个人的专业方向是内科诊断和急诊。对于病毒变异和传染病不是特别专业——新型冠状病毒是一种刚被我们所发现的病毒,对于它的研究还需要时间。”孙立恩认真道,“但对于这两个问题,我的看法很简单——这是目前我们所能采取的最好的手段,也是唯一可能阻止病毒进一步传播的唯一手段。” “对于控制病毒传播一般有三个渠道可以下手,保护易感人群,切断传染源,消灭病原体。而对于控制新型冠状病毒而言,方舱庇护医院就是同时在做到前面两点。这种病毒目前对所有年龄的人群都易感、而且会通过空气和气溶胶进行传播。方舱庇护医院在阻断病毒传播上的作用毋庸置疑。”孙立恩解释道,“其实在我们临床工作中,有一个指标是可以用来判断疫情发展情况的。那就是患者从发病到入院接受治疗中间所间隔的时间。” 如果没有方舱庇护医院,那就会有大量的患者在发病后无法及时得到救治。他们只有继续等下去,等到症状“足够严重”或者医院终于有了床位后才能得到医疗救治。这个过程不光会增加患者的痛苦,同时也会严重增加传播风险。 之前孙立恩等人刚到云鹤的时候,送来的患者基本都是从发病到入院得等一周左右。当时云鹤的医疗资源几乎被彻底耗尽,这些患者不得不辗转多家医院求助。但现在有了方舱医院,他们从被检出PCR阳性的那一刻开始,就能够被收治到安全地点并且接受医学干预。这样的区别直接让新送入云鹤市传染病院患者的“发病-入院”时间缩短到了三天。 “至于确诊人数问题,和上一个问题一样,我不是相关领域专家,这个问题我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孙立恩回答了下一个问题,“但是作为一名临床医生,我个人觉得,首先我们要完成一个目标——让病床等患者,而不是让患者等病床。其次,我们还需要尽量缩短患者的等待入院时间。最好是一经确认,就能够马上进入相应层级的医疗机构接受治疗。只有做到了这两点,我们才有可能说‘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目标就在眼前’。目前我已经能够看到这个趋势正在显现,但是胜利到来的时候究竟会在那一天……这我确实说不准。” 大家关心的问题孙立恩已经回答的差不多了,就在他准备结束直播的时候,一条提问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孙主任你有女朋友了么?要是没有的话,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我有女朋友了,而且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孙立恩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虽然被口罩遮住了大半,但是他眼睛里的亮光确实遮挡不住,“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本来我们打算今年三月结婚。不过和大家一样,疫情一来,这些计划就全都被打乱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所以我现在对于病毒非常痛恨,巴不得明天就能把它们彻底消灭干净。等云鹤最后一名患者出院,我估计我们就能重新找个时间去民政局预约领证了。” “到时候记得让老布直播,我们要吃狗粮!”孙立恩的回答引起了直播间网民们的复读机行为,毕竟凑热闹这种事儿简直就像是刻在网友们DNA里的习惯一样——他们也挺好奇,能把二十八岁副高主任捞到手里的护士姐姐,究竟得是个什么天仙模样。 第984章 生命在于运动 “孙医生,你脑袋上戴着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回到了阔别三天的北五区,孙立恩和病人们见面之后还没来得及问问人家今天怎么样,就招来了大家关心的询问。 没办法,运动相机这种东西实在是和防护服不搭调。在病房里这个用橘色松紧带固定在孙立恩戴头上的黑色小方块太扎眼了一点。 “这个啊,这个是个摄像机咧。”孙立恩用刚学来不久,用起来还非常不习惯且听起来有些微妙的好笑的云鹤口音说道,“我们省电视台的记者要拍个纪录片,让我顶着这个东西上班,帮他们拍些素材。” “那就是说,我们都要上电视啦?”几个年纪相对年轻一点的患者顿时来了精神,“啥时候播啊?我们都能上电视吗?哎呀,我这都不能化妆,能不能让后期给我做个美颜啊?” 北五区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顶着摄像机的孙立恩不管走到哪个病房,基本都会迎来大家热情的问候和欢迎——他脑袋顶上的运动摄像机好像突然就带上了其他含义,能够让这些身处病痛之中的患者突然打起精神来。 他们不愿意让亲朋好友看到自己难受遭罪的样子,更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虚弱和痛苦。所以哪怕身体不太舒服,也要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甚至有些原本躺在床上不爱动的患者也带着吸氧管站了起来,他们向着顶了个摄像机的孙立恩招招手,并且用有些发紫的嘴唇和沙哑的声音说,“我感觉好多了。” 这样的场景是很不正常的,孙立恩在反应过来这个变化产生的原因之后,曾经想要马上摘掉摄像机让患者们躺下休息。但……他有些惊讶的发现,站起身之后几个不算太重的患者虽然血氧饱和度有所波动,但是指脉氧的高峰却比之前躺在床上还要高些。 这就有点蹊跷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打开状态栏看了看这几位患者,但却最终无功而返。他实在是找不到能够解释患者的生命体征突然开始出现好转的原因。 作为一名医生,孙立恩一向是不会把患者的情况变化寄托于某些非客观实在上的。但是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意志似乎稍微有些动摇了。总不能真的是因为这摄像机很吉利,让这些理论上应该再接受两到三天治疗才能稳定下来的患者提前好转了吧? 不对,冷静下来想一想。孙立恩先努力劝着各位患者先别乱动,稍微回到床边坐一坐以防止突然起身活动造成的血压变化和摔倒。而他则趁机重新开始思考起了“自己带着摄像机”和“患者指脉氧产生变化,并且略有好转”的关系。 并不是所有的患者都发生了好转,这是孙立恩进行分析的第一个先决条件。那些有所好转的患者和情况没有什么变化的患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和性别无关,好像也和病程时间关系不大…… 这些患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又有什么不同呢?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但这个区别好像……真的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倒不是所有表现激动的患者都能有些好转,他们至少得先站起来…… 孙立恩想到这里,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 人体处于静息状态下和运动状态下所需要的氧气水平是不同的。而躺下和站着时,人的肺部受到的重力影响也完全不同。而情绪变化也会对患者的生理状态造成影响……难道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他们从床上下来,站在地面上之后兴致勃勃的朝着自己头顶上的摄像机挥手? 这个答案依旧显得有些过于无稽,但至少比“摄像机是个吉利的好东西”更有说服力一点。 对于这些有间质性肺炎和肺部散在感染以及痰栓的患者而言,肺部受到的重力情况对他们的呼吸影响是巨大的。要不然俯卧位通气也不会变成治疗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标准疗法之一。 按照孙立恩的理解,痰栓会受到重力的作用,向着更深处的支气管分支深入。这样虽然不利于患者排出痰栓,但却有可能让开某一些分支,让它们重新恢复功能。而站立起来后,肺部和膈肌以及其他器官受到重力影响下沉,反而为肺部扩张留出了更大的空间。这也有助于患者的肺容量上升,增加氧气交换。这可能是造成患者情况有所改善的原因之一。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和医疗队的同事们之前可能陷入了一个误区当中。 之前为了缓解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低氧血症的情况,医生们往往倾向于让患者严格卧床。如果有必要甚至会考虑对患者施以镇定,通过被动方式尽量减少人体的氧气消耗水平。这种举措是经得起事实验证的。钱国建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初因为情绪激动,并且努力和孙立恩的手对抗,他的耗氧量顿时增加,然后身体顿时就陷入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可是……这些同样情绪有些激动的患者站起来之后,血氧饱和度反而上升了一些。 站起身之后由于需要保持平衡,他们的基础耗氧量肯定是会上升的。而指脉氧的高峰反而上升了大约2%左右,这就意味着他们实际上增加的氧饱和度应该大于2%,又是因为什么? 孙立恩带着这个困惑和疑问回到了红区办公室,然后他把这个问题和自己的组员们分享了一下。 “我个人的感觉是,他们的变化可能也和情绪有关系。”在说明了大概情况后,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但是这个机制……我还没有琢磨清楚。” 情绪高涨是会引发一些身体变化的。比如更快的心率,更高的血压,更多的多巴胺分泌。但孙立恩有些怀疑,这个判断究竟对不对——这些患者的静息心率都不算慢,他们的心率基本都在每分钟95次以上。而且大部分人的收缩压都已经超过了130mmHg的水平。 这个情况下再情绪高涨导致心率血压上升,多巴胺分泌增多……难道不会进一步增加他们的身体负担么? 马永芳医生听完了孙立恩的困惑后,有些困惑的问道,“为什么要搞清楚这个?” 其他几个医生也一起赞同且困惑的点头道,“这个……有必要现在就把机制搞清楚么?” 大家的反应把孙立恩也给搞懵了。 “孙主任,你看……”马永芳医生解释道,“我以前一直是在内分泌科搞临床的,这个你知道吧?” 孙立恩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二甲双胍是治疗二型糖尿病的首选药物,也是全程使用药物。它自从被发现以来,已经在各个国家里应用了超过五十年。它的安全性很好,作用也非常明显——而且我们还在临床研究中,不断的发现它的新功效。”马永芳医生说道,“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有搞明白这种药物的具体作用机制究竟是什么。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给病人开二甲双胍,并且鼓励他们按时按量服药。”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完全搞明白机制。只要确定这种方案对患者而言利大于弊,并且没有显著的风险就行了。”袁平安在旁边解释道,“孙主任你太紧张了,其实他们站起来呼吸就好了这个事情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站立的时候,受到重力影响,患者体内支气管收到痰液的刺激变少,咳嗽减弱了,呼吸就顺畅了嘛。” 这个解释……好像也说得过去。孙立恩想了想道,“要不,咱们鼓励一下病人站起来活动活动?” 让低氧血症的患者起身活动,这是一个很有风险的医疗决策。但现在孙立恩突然觉得……这个风险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低氧血症患者站起来的最大风险就是耗氧量上升导致低氧血症加重。而这样的变化顿时间内可能导致患者意识丧失而摔倒受伤,长时间则有可能诱发MODS(呼吸窘迫综合征),并且导致其他器官受损进一步加重。 可目前看来,让他们站起来稍微动一动,并不会马上导致血氧饱和度下降,甚至还能再上升一些。这可是个非常棒的现象。 站起身来活动而非一直卧床,一方面可以增加他们体内的血氧饱和度,另一方面则能够促进患者排痰。 排痰的重要性比普通人所想像的要重要的多,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老年患者股骨头骨折的一年生存率仅为50%。这并不是说老年人股骨头骨折之后,就有极大概率因为骨折而死亡。导致老年患者股骨头骨折后死亡率大增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骨折后活动不便,因此老年人多发严重肺部感染的结果。 由于活动不便,老年人往往会倾向于卧床休息而不是起身活动。久卧不起,活动减少导致肺部通气量减少,并且难以排痰。长此以往,再加上老年人本身免疫能力就要弱一些,他们出现肺部严重感染的几率就会大幅度飙升。 而且活动还有助于腿部血液循环,减少DVT(深静脉血栓形成)的风险。总而言之,“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可真不是人们瞎编出来的。 “既然这样,那就搞点步行器之类的东西来?”周策想了想,然后提议道,“让患者们运动一下有助于康复,可还是要小心点,防止摔倒受伤。” “那就让护士们协助吧?”胡佳想了想提议道,“危重症患者现在确实是动不了,他们插管的伤口有些气肿的,还有些渗血的。但是症状不太严重的重症患者,我们还是可以扶着他们走一走的。” “护士们能不能顾得上?”徐有容比较担心的是护士姐妹们的工作强度问题,“咱们现在的患者数量还是挺多的,一个个扶着站一站走一走……这个耗时还是太长了吧?” “就凭我们现在这些人手可能不太够。”这个问题让胡佳也有点无奈,“不过……我想也许可以发动一下北六区的患者?” 钱红军主管的北六区目前收治有二十多名患者,绝大部分已经到了可以转入方舱庇护医院接受次一级医疗照顾的程度——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被转到方舱医院,主要还是因为方舱医院现在的数量还是有些不太够。按照上级的通知,第二批方舱医院仍然要以接受轻症社区患者为主。定点医院的轻症患者转出还需要等到方舱医院床位空闲了之后再说。 所以,现在这二十多名基本痊愈,但就是PCR检测仍然为阳性的患者都在北六区的病区里安心静养。他们的年龄都不太大,而身体状况都挺不错。这种情况下,这些患者完全有能力被“动员起来”。 “我等会问问钱主任。”孙立恩不太确定这个提议可不可行,毕竟轻症患者也是患者。他们虽然肺部阴影已经出现了明显好转,但毕竟不是健康人。让这些还没有完全康复的患者来照顾重症患者,帮助他们站立和轻微活动……这事儿其实有些说不过去。 “我去问问那些志愿者。”布鲁恩自告奋勇道,“如果只是看护着让人别摔倒,我觉得这些志愿者也能胜任。” · · · 过了半个小时,孙立恩先后接到了钱红军和布鲁恩的回应——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 北六区的患者中,有五名身体情况比较好的年轻人愿意下到北五区帮忙。而在北五区帮忙的志愿者中,有八人愿意帮忙看护站立的患者。这十三人加上现有的护士,完全可以承担起看护重症患者站立活动的任务。 按照钱红军的说法,北六区的轻症患者们其实都挺积极的。但考虑到这些阳性患者从北六区下到北五区时仍然有排出病毒的可能,因此他特意劝回去了一批容易咳嗽的热心患者。而志愿者们则是考虑到他们平时进行的保障工作意义巨大,所以才最后只是选择了八人。反正布鲁恩说,志愿者们为了抢这个看护工作,一个个吵的不可开交。 志愿者们最后决定看护工作归属的方式非常有趣——他们展开了一场抽签掰手腕大赛。经过两轮的循环赛,最终决出了八名上肢力量最强的志愿者参加任务。 “先让患者适应一下短时间站立,然后再往床边踱步和轻微活动上靠。”对于患者们的活动强度,孙立恩在和黄文慧主任沟通后做了细致的安排,“咱们现在的目标就一个,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让患者多动一动。” “要是能让他们和方舱医院的患者一样就好了。”徐有容在一旁感慨道,“我昨天看新闻上说,方舱医院的护士们已经在带着患者们跳广场舞了。” 第985章 紧急会诊 广场舞这种东西自带“大妈”属性,且天然有一种“乐观”特点的活动,竟然一时间成为了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歌舞升平”。平常多指的是大家唱歌跳舞,庆祝太平。主要是用来形容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内心充满欢喜的一句成语。但有时候,它也指粉饰太平,用歌舞麻痹自己。 孙立恩的担心也和这句老话的深层意思差不多。他一直有些担心,鼓励重症患者站立和轻微移动,可能会在短期内表现出一些好处。但长期下来,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导致患者出现更严重的问题,谁也说不准。 人体实在是一个太过复杂的精密仪器,哪怕是其他行业专家,他们也不可能断言这个举措一定会好一些,或者一定会坏一点。医生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用最严密的监护手段,保证患者安全或者让他们能够在出现问题的时候尽快得到治疗。 所以,在半个小时后开始的第一次“医疗性站立”的过程中,病房外面站着十几名虎视眈眈的医生。两辆抢救车,一辆上面装着各种抢救药物,另一辆则直接装着除颤仪。 房间里的患者隔着门看到了门外的医生们,他顿时有点紧张了起来,“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没事没事,你就当我们不在。”医生们连忙出言安慰,然后又往门口不好观察的地方缩了缩。房间里的袁平安把手背在身后,使劲挥了挥,示意同事们赶紧再躲远点。 这位半坐在床上的患者有些狐疑的探头看了看,然后嘟囔了一句,“搞的老子都忘了怎么站起来了。” “你动作慢一点,在床边先坐一会再起来。”袁平安趁机再次强调了一遍防摔倒的起身要领。按照常规,患者应该在睡醒后先平躺一分钟,然后坐起来在床边坐一分钟,随后缓慢站起身来站立一分钟。三个一分钟后再开始进行活动。这一套动作主要是为了防止患者突然体位变化导致的低血压。不过这位同意参与试验的“志愿者”本身已经醒了好一阵子,这才免了前面的第一分钟。 在房间内外医生们的屏息关注下,这位患者扶着步行器,慢慢站了起来。 就像是重新学习走路的孩子一样,摇摇晃晃,但是欣然的站了起来。 · · · 孙立恩并没有和其他的同事们在一起关注着这名患者的站立行动情况。他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叫出了红区——来到云鹤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孙立恩第一次在N95口罩没有进入“必须更换的时间”时就离开红区,然后洗澡消毒重新回到绿区。 把孙立恩叫出来的电话,来自柳平川。而他现在也并不在鹤安医院。 他和陈天养、宋文三人一起正在同德附属医院高新院区里。 “什么情况?”孙立恩赶到绿区,对着值班的护士长钟钰问道,“柳院长这么着急找我干啥?” 柳院长的电话内容是钟钰传达的,根据钟护士长的反馈,柳平川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而且内容也非常简单,“让孙立恩马上到同德医院的高新分院来,去接他的车已经在路上了。” “我也不知道。”钟护士长非常诚实的摇了摇头,然后把孙立恩的手机递了过去,“要不孙主任你直接给柳院长打电话问问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不管柳平川这么着急干啥,从云鹤市传染病院赶到高新区那边最快也得二十分钟。趁着现在这个时间当口问问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这样他也能有个心理准备。 “车到了?”柳平川接通电话之后快言快语道,“你让司机师傅开快点,尽快赶到高新区医院这里来。” “我刚从红区出来,正在往楼下走。”孙立恩用肩膀夹着电话,手上拎着夹克衫就往外跑,刚跑两步,他就被钟护士长一把拽住,然后孙立恩的怀里又多了一个普通医用外科口罩。 “口罩带上。”钟钰叮嘱了一句,然后在孙立恩后背上推了一把,“路上注意安全。” 打着电话的孙立恩没办法跟护士长说声谢谢,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并且用非常狼狈的姿势给自己戴好了口罩。 “……所以,是什么事儿?”孙立恩在电话里问道,“需不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去?” “不用带东西,叫你过来是参加会诊。”柳平川稍微冷静了一点后说道,“有个病人,我和宋院长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你过来一次参与会诊。” “是新冠?病得很重?”孙立恩皱眉问道,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诊断“天赋”能够对一名诊断已经明确了的患者有太多帮助。 “是确诊,但不光是重的问题……”柳平川叹了口气,“这个患者是鹤安医院……的院长。” 鹤安医院在1月21日当天被通知确定为定点医院,而老旧的院区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改造并且开始收治患者。从21日下午四点开始,刘连志就再也没离开过鹤安医院。 作为院长,出身神经外科的刘连志院长带着全院上下所有医务工作人员和后勤保障人员全力奋战,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后,鹤安医院终于在规定时限前完成了病区改造。而带着同事们完成了病区改造后,这位刚过完51岁生日不久,20号才刚刚从感冒中康复的中年人又首先带着医生们,对整个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感染者的收治病区进行了查房和巡视。 这是一位和宋文一样,习惯站在第一线,带着自己的同事们努力工作的院长。 然而就在第一次查房之后的1月25日,刘院长突然出现了胸闷,咳嗽,发热和气喘的现象。指脉氧饱和度下降到88%,在高流量氧气支持下血氧饱和度依然低于93%。 由于是医生,而且还是定点医院的一院之长,刘连志迅速得到了PCR检测的机会。而这一次检测却让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为之一颤。 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 有了核酸检测阳性结果,而且静息指脉氧饱和度小于93%。刘连志院长从出现症状起就被划分为了重症患者。 他被收入到了自己带着同事们紧急改建的隔离病房里,而哪怕是浑身难受乏力,刘院长仍然在努力维持工作状态。他知道自己确诊的第一时间,就马上给所有的同事一一去了电话。并且要求医院的院感办公室介入,对所有和自己有过密切接触的同事进行核酸检测。万幸的是,其他人的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 在病房里,刘院长的情况开始和其他确诊的重症患者一样先重后轻。但和其他病人不一样的是,他的情况恶化的非常突然。 2月8日,原本经过了十几天治疗之后,刘连志的情况有了巨大的改善。他已经能够坐在床边处理公务,甚至能够自己拎着暖水瓶去水房打水了。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刘连志院长的情况在迅速改善,虽然肺部阴影面积依然不小,但至少症状轻多了。 当时的刘连志自己也觉得他已经快好了。他甚至拒绝了自己妻子来陪护的请求——他的夫人正在云鹤市同德附属医院的高新院区ICU当护士长。这段时间,他唯一对妻子发出的请求就是在1月23日当天请妻子送些换洗衣物到鹤安医院来。如果鹤安医院被认定为定点医院,他可能就没法回家了。 然而2月9日,也就是昨天中午,刘连志的情况突然恶化。他的炎症指标在快速飙升,白介素-6水平已经高到了194pg/ml,而C反应蛋白则有165mg/L。同时,他的血氧饱和度开始快速下降,在每分钟六升的经鼻纯氧的支持下,刘连志的指脉氧水平仅有87%。 在鹤安医院重症医学科的柳平川马上为刘连志进行了相应处理,激素已经给到了每公斤体重4毫克,但炎症指标仍然下不来——他还出现了心律不齐和高血钾症状。 刘连志的问题很大,以柳平川的看法,如果想要保住刘连志的性命,那就必须进行ECMO生命支持,并且为他使用包括托珠单抗在内的三联疗法以遏制炎症风暴。 但是……鹤安医院并没有ECMO。而且刘连志自己也不太配合治疗。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而导致的认知状况变化,还是身为医生的“自我判断”,他一直不愿意接受呼吸机,而是要求使用更多的支气管扩张药剂和止咳排痰药物。 眼看请款不大对劲的柳平川果断为刘连志用了地西泮进行镇定,然后强行上了正压呼吸机。好歹把他的指脉氧饱和度提高到了91%之后,柳平川马上联系了云鹤卫健委寻求帮助。 一名一线医生,而且还是定点医院的院长感染……这是一件大事。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虽然一个个已经累到脑子都木了,但他们还是能反应过来,治好刘连志的意义有多重大。 老刘要是平安扛过来,这对所有医务工作人员来说都是个鼓舞。要是老刘有个闪失……一直在第一线死死顶着的工作人员,心里得多难受啊? 那是一名医生,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是几百上千人的主心骨,是一起顶着炮火向前迈进的战友。如果连自己的战友都抢不回来,那我们这些人千里迢迢赶过来是干什么吃的? 柳平川就是这样的想法。他不是一个容易被自己情绪左右的人,但这一次,柳平川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颞浅动脉连带着顶支和额支都在突突直跳。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老刘给抢回来。 在云鹤市卫健委工作人员的帮助和协调下,柳平川亲自带队压阵,把这位和自己一样是搞神经外科的同行送到了同德附属医院高新院区。随后,他直接打电话召集了宋安省医疗队专家联席会议里所有人在云鹤的成员。 接管了同德医院高新区的,是国家队中的国家队。来自包括同协医院在内的首都四家顶级医院和豫南医疗队的护士们在这里主持收治患者。而这个院区同时也成为了整个云鹤医疗水平和医疗力量最顶尖的医院。 接送孙立恩的车停在高新院区门口的时候,孙立恩久违的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他隔着口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踏步的走入了医院大门——接下来的战斗不可能轻松的起来,而他只希望自己的拼尽全力,能够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刘院长抢回一线生机。 · · · 孙立恩抵达四楼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室内的气氛非常凝重。 “他现在的问题不光是个炎症风暴。”敲着桌子强调问题的光头看上去有点眼熟,孙立恩眯着眼睛辨认了几秒才发现这位果然是个熟人——这是同协急诊的大主任朱敏华。 朱教授敲着桌子道,“现在的当务之急,一个是把他的循环系统稳下来。循环稳下来了我们才有条件开展后面的治疗。你循环都稳不下来就转头去搞免疫,搞免疫干什么?免疫问题再大,一天也死不了人!” “刘连志已经51岁了,他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有免疫问题,心脑血管的风险都很大。”柳平川和以前的小师弟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不是说不搞循环,把免疫稳下来同样也是在稳循环呐!” 孙立恩悄悄走到了陈天养旁边坐下,他看着投影仪投射在墙上的检查指标数据,以及会议室里液晶电视上的监护仪器数据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在准备上ECMO,朱敏华和柳平川正在吵架。”陈天养言简意赅道,“老柳要求马上做血浆置换,截断正在发生的炎症风暴。但是朱敏华认为这个操作风险太大,一旦发生透析反应,刘连志的血压可能拉不住。” “托珠单抗效果不好?”孙立恩皱眉问道,光看检查指标的白介素-6水平,很难相信刘连志是已经用过托珠单抗的——这种药物是非常高效的白介素-6受体单克隆抗体,按理来说用了哪怕只是一次之后,刘连志的炎症指标也不应该这么高。 “刚才讨论过了,目前的共识是老刘对托珠单抗的反应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导致他出现炎症风暴的主要介导因素不是白介素-6。”陈天养摇了摇头,“但是激素的效果也不好,都用到240毫克了……” “也就是说,现在介导炎症风暴的验证物质对糖皮质激素不敏感,同时对托珠单抗没什么效果……”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是白介素-2?” “检查正在补充明确,不过我们都觉着应该是。”陈天养点了点头道,“所以老柳才要求尽快搞血浆置换。”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刚刚建议用点赛尼哌试试看,但是他们都不同意。” 赛尼哌是针对白介素-2受体的单克隆抗体,它的作用其实就和托珠单抗差不多。平常在临床上主要用于肝移植术后的免疫抑制。而陈天养的建议被驳回的理由也很充分——在糖皮质激素已经用到240毫克的当口上使用赛尼哌会极大增加病毒快速增殖的风险。现在糖皮质激素效果不好是因为白介素-2水平过高。但如果使用赛尼哌抑制白介素-2的浓度和作用,糖皮质激素的效果可能会呈指数级上升。这样的后果,是现在的刘连志无法承受的。 第986章 二选一 糖皮质激素的半衰期比普通化学药物短,但人体依然需要一些时间来进行代谢。柳平川在抢救的时候使用的激素是泼尼松,这种药物在体内的半衰期大约一小时。 从鹤安医院转院到同德医院高新园区,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刘连志体内的糖皮质激素水平已经下降到了约等于使用了90毫克泼尼松的水平。 由于体内有高水平的白介素-2,血药浓度约等于静脉滴注90毫克水平泼尼松的效果……对刘连志而言基本等于没有。 “不管这俩人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还是要尽快处理。”孙立恩沉默了几秒种后对陈天养说道,“不过……朱敏华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是直接从首都过来的,好像是四号就到了。”陈天养解释道,“同协的重症医学科和急诊科两个大主任都来了,不过重症的大主任现在好像是在红区里。” 很多医院里急诊和重症其实是“不分家”的。重症医学科的医生们需要到急诊轮转,而急诊医生也需要进入重症医学科病房进修。双方的关系远比其他科室之间更为紧密——这两个科室本质上一样,都是为了治疗紧急的危重症患者而设立。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两个科室各有侧重。 急诊科偏向处理“急”,而重症医学科偏向处理“重”。而且双方都不管患者具体是什么病——他们什么都管。 危急重症四个字经常放在一起使用的原因很简单,危症、急症、重症很多时候都是混杂在一起的。对患者都需要进行系统性、全面性的监控和治疗,才有可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所以很多医院里,急诊科和重症医学科其实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样,不光两个科室的医生们要互相轮换进修以保持状态,甚至有些时候两边科室的主任和副主任们也要进行岗位轮换。 但孙立恩之所以能被自家医院的重症医学科“扫地出门”,却也是因为宁远四院的特殊定位。作为大急诊中心,重症医学科和四院急诊科的关系不是那么平衡——急诊科自己的急诊监护病房水平和等级也和人家重症差不多。 结果就是重症需要经常派自己的科室医生来急诊进修轮转,而急诊则只有负责管理急诊监护病房的医生和主任医师需要去重症进修。 现在从同协来的重症医学科主任正在红区工作,那相关讨论交给朱敏华进行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孙立恩眨了眨眼,觉着现在的气氛还是有点奇怪。 柳平川平时脾气挺好的,朱敏华虽然和其他所有搞急诊的医生一样是个急脾气,但人还是不错的。更何况两人还是师兄弟加同事,私交应该相当不错。 那……这俩人现在就跟急眼了的公鸡一样,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好了,咱们就事论事。”宋文明显也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有些浓,她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刚才孙立恩进来的时候,宋文就已经看见了这小子偷偷摸摸的身影,现在用他来转移话题倒是不错,“孙主任,患者情况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孙立恩对于自己会被突然点名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他不慌不忙的回答道,“但是我还没有见过病人,只看检验结果的话,不太容易整体掌握情况。” “进红区的事儿可以等等再说。”宋文并没有阻止孙立恩进红区直接去看刘连志的打算。她很清楚,孙立恩这人业务上水平可以,但代价就是这么一个“习惯”——只看相关检查报告和下级医生的汇报是不够的,他接手的病人一定要亲自看过了才行。“现在的情况是,患者的血氧上不来,而且有炎症风暴。” “按照以往的经验,炎症风暴和血氧不足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核心关键都还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孙立恩点了点头,“其实柳院长和朱教授的意见核心关键都一样,无非一个着重于抑制炎症风暴,一个还是要先保循环系统。” “搞神外的就不要乱掺和我们内科的工作嘛。”朱敏华嘟囔着,“哪有不管循环系统,先搞血浆置换这么个搞法的?” “血浆置换其实是个好办法。”孙立恩看着朱敏华说道,“只不过,它还应该配合一点其他的治疗方案。” · · · 孙立恩对于治疗方案的设计是这样的。 首先,ECMO肯定要上。在上了ECMO的同时,要尽快对刘连志开始进行血浆置换。而这个时候的血浆置换的意义有三,降低血钾、降低血液内的白介素-2水平、保护刘连志的肾脏。 低血氧对肾脏会有严重影响,孙立恩甚至怀疑刘连志可能已经有了低氧血症引发的急性肾损伤。而血浆置换虽然不像ECMO一样能够快速提高血氧饱和度,但却能够替换掉一部分因为肾脏过滤不充分从而充斥着代谢废物的原血浆。这对治疗的价值是很大的。 但孙立恩的方案也不仅仅就是柳平川和朱敏华方案的简单缝合怪,他还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向——在完成血浆置换后,马上为刘连志使用康复者血浆、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的复合治疗方案。 “用康复者血浆这个我可以理解,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是怎么回事?”这下不光是朱敏华,就连柳平川和宋文都表示出了不解。 “这两个药物本身是免疫调节药物,它们能够在糖皮质激素效果不太好,或者我们无法准确估计糖皮质激素对免疫调节水平的时候起效。”孙立恩解释道,“同时,我们在之前的一个病例中发现,这两种药物可能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复制有一定的阻碍作用。”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宋文急道,“这种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们没有切实的把握。”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发现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可能有效完全就是一个意外。” 他详细的说了一遍之前在ICU里见到的张敏的情况,“我们分析过了她感染后进行治疗的用药,别的用药都是常规治疗,唯独这两个药物是其他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没有用过的。”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之后,这两个药物的嫌疑就是最大的——但要证实这两种药物可能有抑制病毒复制的作用,还需要更多的临床试验进行证明。”孙立恩认真道,“刘院长自己也符合‘选用除糖皮质激素外免疫抑制药’的条件。我的意见是,既然需要免疫抑制,那就用这两种药物试试看。就算没有抑制病毒复制的效果,它们本身具有的免疫抑制作用也是刘连志所急需的。” “这仍然相当于对患者进行未经审批的药物临床试验。”朱敏华首先出言反对,他的态度看起来很纠结,“你要是不说这两种药可能由于一定的病毒复制效果,那我们还能就直接上药试试看……” “我总不能说谎。”孙立恩非常诚恳的说道,“这违背了临床伦理,也不符合道德要求。我不可能为了看看这种药到底有没有用,就在不知情的患者身上进行实验。” “体外有效先做出来,然后尽快申报临床实验吧。”朱敏华叹了口气,“好在现在各种实验批的都比较快,这两种药又都是临床老药,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等审批下来之后,实在不行就把刘连志当做同情用药的实验对象申报上去看看。” “但是我们仍然需要一种和糖皮质激素以及赛尼哌不一样的免疫抑制药物。”柳平川轻咳了一声问道,“这两种药本身都是常见的免疫抑制药物,至少用其中一种应该没问题吧?”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这是……总而言之要先试一试? “你们外科就别瞎掺和了。”朱敏华瞪了一眼柳平川,然后对孙立恩说道,“孙医……孙主任,你觉得……哪种药更适合给刘连志做免疫抑制药物?”他在“免疫抑制”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问道,“反正都要用,选一个你觉得合适的吧。” 整个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而孙立恩也踟蹰了起来。 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在张敏的身上表现出了一定的抗病毒作用,但效果不是太强。至少不像是利巴韦林对应偶尔呼吸道合胞病毒(RSV)的作用那么好。 这可能是因为两种药物之间有相互干扰,也有可能是因为它们本身都没有抗病毒效果,只是两种药物同时服用后产生的代谢产物起到了阻碍病毒复制的作用。 这毫无疑问是一次豪赌,赌输的代价很可能就是一条性命。 孙立恩沉默了很久,他的大脑正在全速运转,希望找到一条比较稳妥的路线。但过了一分多钟之后,他仍然没能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方案。 “磷酸羟氯喹应用在免疫抑制作用中时,能够减少糖皮质激素的用量。少量糖皮质激素也能达到和大剂量糖皮质激素一样的免疫抑制效果。”孙立恩思来想去,决定从缺点上入手进行分析,“刘连志院长的体内还是有比较高的糖皮质激素水平,使用磷酸羟氯喹有可能导致激素的作用增强……” 想到这里,孙立恩作出了决定,“完成了血浆置换之后,用白芍总苷。” · · · “他的情况不太好,可能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孙立恩换好了防护服准备进舱,陈天养有些担心的跟在后面,替孙立恩检查了一边穿戴之后他叮嘱道,“老刘人挺好的,平时做事情也很认真。但是因为低氧血症的影响,意识不是太清楚。” “知道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大概猜到了陈天养想说什么。 刘连志之前拒绝接受呼吸机的时候,柳平川能够二话不说就上地西泮,那毫无疑问中间是有问题的。比如……躁动或者情绪激动。 再加上陈天养这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挺好的”,孙立恩已经猜到了自己大概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病人。不过也无所谓,不就是被院长骂两句嘛,这种事儿他还是能习惯的。 进入病区之后,孙立恩很快就见到了这位刘院长,并且开始观察起了他的治疗。 ECMO手术本身孙立恩是见过的,但之前的小组进行的是V-VECMO,也就是从患者静脉入管抽血,经过机器氧合后重新注入静脉。这个过程能够提升血液的含氧量,替代肺部功能。而现在刘连志接受的是V-AECMO,从静脉抽血之后通过机器氧合加压,随后输入到动脉中。 这个过程能够减弱很大一部分患者的心脏负担,同时起到一定的体外循环作用。而在镇定剂和麻醉剂的联合作用下,原本孙立恩准备迎接的疾风暴雨般的痛骂并没有如期而至——闭着眼睛的刘连志甚至显得有些无助。 孙立恩正在看着刘连志的状态栏,结果却突然听到稍远处传来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顺着声音转过头,孙立恩看到了护士站前,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正趴在另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身上。怀里抱着人的这位正在用手轻轻拍着同事。 “那个是……刘院长的妻子。”完成了ECMO置管之后正在换手套的医生用京腔摇头道,“说起来也真的是惨,这两口子结婚快三十年了,现在俩人同在一个病区,身份却是病人和护士长……” “类似的事情我已经看的够多了。”孙立恩坚定道,“反正上级也说了,不计后果,不惜代价,咱们放开手干,无论如何也得把护士长的对象给留住了才行。” 虽然嘴上说着“一定要留住”,但孙立恩却比谁都更清楚,现在刘连志的问题有多大。 状态栏提示出了一个持续十四小时左右的心肌损伤,以及高乳酸血症和急性肾损伤、急性肝损伤四条症状。这意味着刘连志身上已经出现了因为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而引发的MODS(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他的身体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而五十一岁的年龄则成为了影响救治的最核心因素。 虽然嘴上喊得响亮,但孙立恩看着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的刘连志,心里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第987章 阴性 从红区出舱之后,孙立恩被宋文叫到了一旁开始进行“审问”。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搞羟氯喹和白芍总苷的?”宋文的语气有些紧张,“体外实验搞了没有?” “体外已经让沈夕去做了,但是还没出结果。”孙立恩答道,“体外实验需要一些时间,我估计第一批结果大概后天能出来。” “其他类型的调查你们搞了没有?”宋文继续逼问道,“现在这么多确诊患者,说不定就还有使用羟氯喹或者白芍总苷的患者。你们有没有给卫健委打电话,让他们总结数据?” “这个……没有。”孙立恩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手,“我就想着先用体外实验验证一下……” “我现在给卫健委打电话。”宋文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孙立恩,“这种事情怎么不早跟我说?” “还没能确定有效性,我确实也不敢打扰宋院长您。”孙立恩无奈道,“之前为了上治疗,我都折腾到省里的伦理委员会去了,结果到头来还是没通过,白忙一场。” “喂,李处长……”宋文已经拨通了电话,她压根没有和孙立恩继续多说的打算,而是瞪了一眼自己手下的这位“年轻才俊”,然后转身打电话去了。 孙立恩站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好在很快,朱敏华的出现就为他解除了这点担忧。 “我虽然听说了你到云鹤来,但是没想到你居然已经重要到柳平川要专门打电话请你来会诊的地步了。”朱敏华对孙立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掩盖在口罩下面的微笑,“怎么样,最近挺忙的吧?” “还好。”孙立恩同样回以一个被遮挡住的微笑说道,“前两天刚刚休息了一下。” 朱敏华想用手去搓一搓自己光滑的脑袋,但这个动作进行了一半就被他自己按了回来。“自从方舱医院开放了之后,压力确实小了不少。”他有些好奇的问道,“袁平安干的怎么样?他也在云鹤?” “在的。”孙立恩点了点头,“他没跟您说?我们整个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全都是第一批来的。他在这里干的很不错,抢回来了不少病人。”孙立恩顿了顿说道,“今天我来得及,而且也不知道您在这儿,要不然怎么也得把袁平安绑过来跟您见一面。” “这就不必了。”朱敏华笑着摇了摇头,“让他在岗位上发挥作用比较有价值。”他看着孙立恩道,“这么几年不见,你的变化不大,但进步可真是大的吓人。” “也不对,其实不是进步。”就在孙立恩琢磨着怎么客气一下的时候,朱敏华突然摇头道,“有认真钻研的精神,有小心谨慎的判断能力,你取得现在这样的成就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有或者没有的问题。” 这个评价就非常高了,孙立恩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就凭这个,袁平安得好好谢谢我一次。”说到这里,朱敏华突然笑出了声来,“你是不知道,当初袁平安第一天到宁远的时候差点吓哭了……” · · · 朱敏华和孙立恩说了不少话,两个人聊的都很开心。孙立恩甚至有种错觉——这里并不是云鹤市同德医院高新院区,而是首都的同协医院急诊科。现在也不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开端,而是一年或者两年之前——那个虽然需要担心医闹,但却可以在大街上不戴口罩四处走动的时候。 过去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孙立恩从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了一股“要是能重新回到去年就好了”的感想。 当然,这也就只是想想而已。状态栏是个提示状态的,对孙立恩明显怀有一些恶意的被动型外挂,它可没有穿越时间的能力。 “行了,今天先聊到这儿。”朱敏华忽然打断了话头,当然,他看上去也还没聊尽兴,“你等会还得回云鹤市传染病院吧?那边也是主战场,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宋文也结束了电话沟通,她走到孙立恩身边说道,“聊完了?聊完了就赶紧走,事儿还多着呢。” 这两位领导都这么说了,孙立恩自然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他朝着朱敏华又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宋文一起走了出去。 “你们北五区正在开展的实验性治疗项目已经有一个三联疗法了。而且美国来的瑞德西韦实验也正在传染病院开展实验性治疗。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的实验就不适合再放到你们那儿了——这个事情,我和张智甫沟通过,他也同意。”宋文走在孙立恩前面两步,而正是这两步的差距让孙立恩无从观察宋文的表情——但如果让他猜,孙立恩会觉得现在的宋院长肯定是面沉似水。 “这个东西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北五区和北六区加在一起也就这么多病人,再开展一个临床试验性治疗,恐怕连实验样本数都不够。”孙立恩对宋文的说法表示了谅解和支持。“实验治疗太多,确实我们也忙不过来。” “你能这么想就行。”宋文没有停下脚步,她只是稍微走的慢了一点,“实验组的事情,我会再和卫健委那边沟通一下,白芍总苷和羟氯喹还有合用,再加上对照组,一共要分成四个组进行,这样的话放在同一座医院可能就不太现实。” 目前收治确诊患者人数最多的医院是火神山医院,而雷神山将在明天开始投入使用。火神山医院能够容纳一千名患者,而雷神山的规模还要大一半——足有1500张床位可以随时投入使用。 如果要展开临床药物试验,这里才是最理想的环境。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就开放了五百多张床位,要找到足够多适合入组的患者确实难度也很大。 而孙立恩的这个想法却没有得到宋文的回应,她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摇头道,“你啊,想法挺多,但有时候太幼稚了。” 孙立恩站在原地,半天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幼稚在什么地方。 · · · 回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后,孙立恩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今天对钱国建老哥进行的第一次核酸采样是阴性。这意味着也许再过上两天,他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钱国建自从症状大幅度好转之后,似乎整个人也终于想明白了人生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他开始向医生和护士要来纸笔,自己捧着手机,决定为自己那些还守在家里不出门的邻居朋友们做点什么。 钱国建选择的努力方向是在物业群里为邻居们组织团购。大家把最近需要,但政府统一采购和提供的物资包里无法提供的生活必需品一起报给钱国建,然后由他进行统计,并且最后统一把需求发送给目前有配送能力的店家。 把全小区的,至少是一整栋楼的居民需求统一在一起,然后用一趟车送到小区,这毫无疑问减少了很大一部分配送压力。而钱国建的行动也鼓舞了不少同样还在住院,但仍然打算为整场抗疫做出一些贡献的人们。 现在北六区有三个病房的患者们都在积极参与类似的活动,反正北六区的这三个病房一到早上八点就成了六个小区七栋楼居民们的采购需求统一点。微信提示音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这些走路都还略微有些容易喘的患者们一个个拿着电话和不会用微信的大爷大妈沟通要买啥。等到下午了,电话沟通能稍微少一些。但要不了多久,这些“志愿者”们又开始了更加繁忙的工作。他们需要不停的和配送的商家,负责配送的司机师傅,和小区的门卫,负责把商品从门口运送到各家各户门口的志愿者沟通。等最后一家拿到自己所订购的商品,时间就差不多到晚上八点了。 这样的“工作”让这些患者们无比投入,同时日常生活充实的简直不是一般。要不是他们还能一只手打电话,一只手配合医生护士们采血,可能医务工作人员都得有点意见。 对于医务人员们可能有的“小意见”,钱国建是这么“安抚”大家的。 “你们都在为了战胜疫情努力,我们不是医生,也帮不上啥忙。”钱国建鼻子上还带着鼻导管,但这并不影响他用肩膀夹着手机听需求,另一只手奋笔疾书。他一边快速记着东西,一边对一旁的护士说道,“这不是好不容易从躺在床上的废人变成能打电话能写字的半废人了嘛,我们这就叫……叫资源再生。” 等孙立恩换上防护服抵达北六区的红区时,再生资源钱国建正通过手舞足蹈、高声吆喝、手绘地图和要求对方顺着隔离墙往前走等方式,指引一位第一次送他们小区订购物资的司机师傅找到正确的门。 孙立恩站在旁边等了大概两分钟,眼见电话挂断了才问道,“钱大哥,最近感觉怎么样了?” “哦哦,孙医生呀。”钱国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握住了孙立恩带着三层橡胶手套的手,他一边用大手捏着孙立恩的手,一边拍着胸口说道,“我这最近感觉好多了!” 孙立恩已经观察了两分钟的状态栏,在确定钱国建的确没有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个关键状态之后放松了不少。他笑着用进门前刚刚消毒过的手拍了拍钱国建的肩膀,“那就好。” 让钱国建重新坐下后,孙立恩向他传达了第一次核酸阴性的好消息,“这说明你体内的病毒至少已经被压制到了核酸检测都查不出来的地步。不过,钱大哥你可能还没办法马上就出院,咱们一直要求的是间隔至少一天的两次核酸检测阴性,而且肺部影像学有明显好转才能安排你出院。肺部影像学现在看是有好转的,但是核酸这个躲不开,你还是得过一天再测一次才行。” “好的好的。”钱国建使劲点了点头,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之后,他似乎突然开始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之前一提到自己离世的亲人时,钱国建就会表现的很痛苦。但现在……至少他似乎已经能够接受亲人离世的事实,甚至主动提到这一点了,“之前我脑子糊涂,孙医生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也我也想明白了,我爹妈把我一点点拉扯大,他们现在提前先走了,提前先到下辈子去替我们布置家了。我要是在他们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跟着一起去,怕是要被我爹妈把屁股活活打烂。” 钱国建的语气带笑,但眼中仍然含泪,“这一辈子,我给他们准备了个一百七十多平米的大房子。不过他们看起来好像不是太满意——等下辈子,我就能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家了。” · · · 和即将出院的患者聊一聊都能害的孙立恩眼泪直流,连忍一忍的机会都没留给他。这他实在是没有预料到。 穿着防护服哭,其实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虽然现在已经有了护目镜内防雾涂层,哪怕忍不住流了眼泪也不至于全是雾气阻挡视线。但……人哭泣的时候是会有大量鼻粘膜分泌物的。而且越是憋久了哭出来的那种,这样的分泌物就越多。 换句话说,孙立恩感觉自己现在口罩里的嘴巴上和下巴上……都是自己的鼻涕。 黏兮兮凉冰冰的触感简直太难受了。但他还不能就这么直接脱了口罩,找张纸巾擦一下——这里可是红区。 马上出舱更不现实了。虽然物资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但防护服和N95口罩的供应都还远没到可以这么随意“挥霍”的地步。接下来北六区还有好几位患者需要等孙立恩去查房,就这么出去肯定不成。 孙立恩犹豫了足足十秒钟,然后无奈的决定就这么硬扛着,至少查房查完了再说。 他一边查房,一边在心里感慨——得亏不是吐了。要不然他现在只能一口气憋着然后冲入缓冲间。如果憋不住,孙立恩就只有进行一次人生中的巨大决策了。 是摘下口罩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还是吸入自己的呕吐物,然后患上吸入性肺炎。这样的二选一,孙立恩是死都不想面临上一次。 第988章 意想不到 糊了自己一脸鼻涕,孙立恩依旧坚持完成了对于北六区的查房工作。这里的病人大部分情况都还不错,除了有一位刚从方舱医院转运过来的病人腹泻的次数有点频繁以外,其他病人的情况基本都不太需要医生操心。 这么一想,孙立恩开始羡慕钱红军了。以北六区的患者情况和工作强度来看,说不定老钱在北六区的日子过的比在四院儿科的时候还滋润些。 至少老钱脸上的黑眼圈已经小很多了嘛。 在更衣室脱下防护服,孙立恩在浴室里洗了足足半个小时的脸,这才让自己鼻涕糊在脸上的感觉减轻了一些。 刚离开北六区的绿区进入医院的公共区域,孙立恩就见到了一大批记者正在拍摄。最近这段时间,随着疫情逐步明了,孙立恩在医院附近见到的记者数量也越来越多了。不过刚刚被自己的鼻涕糊了一脸,孙立恩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接受采访。于是他马上踮起脚尖,用最小的动作和最小的声音,一溜烟冲进了一旁的楼梯间里。 一边观察着记者们的动静,一边压低身子冲进楼梯间里的孙立恩刚准备放松一下,就和一个有些软的东西撞了个满怀。等他捂着有些生疼的脑袋看向那个“障碍物”的时候,却发现马永芳医生已经被自己撞的躺在了地上,她的手机也散落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马医生?”孙立恩吓了一跳,还好状态栏提示她并没有受什么伤,就是一个非常正常且健全的大活人,关掉了自己头上的运动摄像机后,孙立恩赶紧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你没事儿吧?” 马永芳非常不满的瞪着孙立恩问道,“你这是搞什么呢?眼睛不看路就往我身上撞啊?” 这下可把孙立恩给问的不好意思了起来。他一边比划着肢体动作示意马永芳声音小点,一边连连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确实是没看见!我躲外面的记者呢……” 马永芳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门外,见到了乌央乌央的记者团队之后,她也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多人。”随后,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手机,对着里面说了一句,“没事儿,我刚刚不小心被绊倒了。” 和电话里的人草草沟通了两句之后,她重新转向孙立恩问道,“你这是从北六区查房出来了?” “对啊。”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有些无奈的说道,“刚才查房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喷嚏,结果鼻涕糊了自己一脸,结果房还没查完,只能继续硬撑着往下搞……我这好不容易从吸入性肺炎的深渊里解脱出来,实在是不想再被记者抓着问东问西……”说到这里,他再次郑重道歉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马医生,刚才真的是着急躲进来没看见您。” 马永芳摇了摇头,“没事儿……我这段时间比较忙,好多天没跟男朋友打过电话了。刚刚抽了个空,给他打电话报个平安。” 马永芳和陈学荣以及王国南的情况都不太一样。年龄稍大一点的王国南已经结婚,并且在去年把自己的妻子和爹妈都接到了宁远来居住。而陈学荣年龄较小,他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 而马永芳医生一直没有暴露过自己的私人生活细节。哪怕是胡静以“没有对象的话姨给你介绍一个呀”这种借口,也没有套出来过她的情感经历。 “你男朋友啊?”孙立恩看了一眼被马永芳拿在手里的手机,然后拔腿就往楼下走,“那我不打扰马医生了,你和他应该还能再聊一会……” 马永芳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算了,回去再说吧。”她一脸闷闷不乐的跟着孙立恩走了两节台阶之后突然问道,“孙医生,一般男生应该……都不会太着急想要结婚的吧?” 这个问题问的太突然了点,孙立恩一时不察,差点脚一滑从楼梯上摔下去。他连忙拽住了一旁的楼梯扶手,然后一脸震惊的看着马永芳,“这种事情不应该问我的吧?” “王国南都已经结婚了,陈学荣一直单着还不如我呢。”马永芳医生很罕见的表现出了一些比较少见的情绪波动,“这种事情我总不能去问张老师吧?他自己过的也一塌糊涂,回到云鹤这么多天,也就师母来献浆的时候和他见了一面。” “那也不该问我呀。”孙立恩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上去像是那种对情感生活特别有经验的人?” “至少比我强吧。”马永芳说这话的时候倒是很有底气,“你都快结婚了呀。” 按照一开始孙立恩和胡佳商量的过程,他俩应该是先抽时间去把证领了,然后再一起出去旅行一趟。等旅行回来之后请亲朋好友吃个饭就得了——胡佳的父母现在不光有教职,而且在学校内还担任着领导职务,按照相关规定不能大摆宴席。所以就是家宴模式,请大家吃一顿就好。 至于结婚照之类的,两人都打算等五六月天气好的时候再拍。毕竟现在胡佳是手术室的主力器械护士,而孙立恩还得忙着和张智甫教授一起准备七月入培的规培内容——从今年七月起,综合诊断中心就将作为重症医学科和急诊医学科的一个共同交叉规培项目,开始正式加入到规培生轮转的名单里。 这种难以量化具体患者数量,同时还没有参考对象的岗位规培本来就是个很难规划的事情。所以胡佳和孙立恩才决定先领了证,然后等有“档期”了再说其它。到头来结果现在被疫情一搞,什么事儿都耽误了。 原本孙立恩和胡佳是打算三月十五号去领证的,结果看现在这个情况,只怕一个月的时间疫情根本就还结束不了。 想到自己的婚期突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孙立恩顿时惆怅了起来,他对马永芳摇头道,“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结婚。” 马永芳顿时来了兴趣,“你不是都要和胡佳结婚了么?怎么现在还没想明白?” “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甚至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孙立恩叹了口气,“咱们中国人结婚,那是两个家庭最少六个人的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胡佳的爸妈对我到底是个啥态度——反正他们之前好像对我就不太满意。” “这些现实因素暂时不说。”马永芳想问的事儿明显不是这个,“作为一个男性,孙医生你想结婚么?” “我……我其实挺害怕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立恩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我其实一直都觉得,和另外一个人决心共度一生是一件很让人心里害怕的事情。我怕自己不能让对方满意,怕自己会不满意对方……我一直都很害怕。”他顿了顿,然后想起了胡佳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样子,然后突然一下释然了。 “不过,如果是和胡佳一起的话……我觉得我敢去试一试。”他看着马永芳说道,“如果你问我其他男性的感觉,我不好说。但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一直都很担心。只不过碰到了对的人之后,我会有勇气去试一试。” 马永芳听完了孙立恩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有些为难有些伤心的叹了口气,“那……可能是我不合适吧。”随后就不再说话,而是转身走到了孙立恩前面,一路走到了北五区的绿区。 看着一个人坐在角落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马永芳,孙立恩稍微有些担心。毕竟从马永芳的发言中判断,她可能在情感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而且问题还挺大。 不过……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去关心自己同事的情感生活。这种私事,还是交给当事人处理好了。感情的事情,外人说的越多就错的越多。孙立恩只希望马永芳能够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别等到事情都影响起了现实工作之后才想起来要处理就行。 不过嘛,想要干预一下的方法倒也不是没有。孙立恩想了想,决定请一位看起来能够很好化解马永芳心里困惑甚至是难过的女性去帮帮忙。唔……孙立恩虽然原本想让胡佳去和马永芳谈一谈,但他隐约觉得……胡佳可能也不是最佳人选。 对于结婚这种事情,孙立恩觉得胡佳和自己的想法其实应该大差不差。和一个人结婚,此后的人生就完全绑定在一起,这样的巨大冒险,对孙立恩和胡佳来说都完全一样。 那么,最好找一个同样是女性而且还结了婚的去开导一下马永芳。孙立恩想来想去,结果只想到了一个人选。 · · · “我去?”徐有容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请求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同意或者拒绝,她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孙立恩问道,“你让我去劝?” “你是女性,而且你结婚了——光凭这一点你就已经打赢了咱们组里的所有人了。”孙立恩摊了摊手,“我们这些男医生去关心女同事的私生活容易被人想外的。” “我结婚了,但我那是个老婆啊。”徐有容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孙立恩问道,“我去人家就不多想了?” “反正还是比我们强。”孙立恩无奈道,“而且我听她说话那个意思,要么是她男朋友不愿意跟她现在结婚,要么就是她不想马上嫁人。反正不管是哪头,你这不都有经验可以参考一下?” “要不是现在戴着口罩不能啐你一脸,等会你绝对得洗脸去。”徐有容再次瞪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无奈道,“所以,到底是啥情况?” 孙立恩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反正看起来我的答案对马医生来说没啥参考价值,她正在绿区坐着闷闷不乐呢。” “这事儿我接了。”考虑再三,已婚人士决定出山为自己的同事传道受业解惑。但同时,徐有容也提出了交换条件,“不过作为交换,你得跟我讲讲你那个三联疗法的细节问题。” 双方一拍即合,孙立恩保证明天就开始讲托珠单抗和CRRT以及丙球蛋白的价值。而徐有容则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从黄区站起身来,踩着高跟鞋往绿区走去。 她现在每天都穿着高跟鞋上班,进红区之前才会在更衣室里换成更适合长时间行走和站立的平底鞋——根据徐有容自己的说法,这样能让她心情好一些。 伴随着高跟鞋有节奏的“咔咔”声音,孙立恩靠在长椅后背上,闭着眼睛开始打盹。他今天一天光澡就洗了三次,换了三身防护服之后现在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挤不出来了。反正……只要不是天塌下来,他孙立恩就在这儿睡了,谁说都不好使。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孙立恩隐约感觉有点吵。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距离噪音来源远一点。但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获得预期中的效果,倒不如说自从他动了之后,噪音变得更大了些。 如果让孙立恩来制定法律,扰人清梦绝对是要被判死刑的严重罪过。但……他可没有这样的权利。带着一丝怒意睁开了干涩的双眼之后,孙立恩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方形玻璃框正对着自己,而一旁有一个穿着应该是工业级防护服的人,正手拿着话筒,小心翼翼的看着孙立恩。 穿着宋安省医疗队夹克衫的医生们在远处站成一排,虽然大家都带着口罩,但是那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却出卖了这帮一点革命情谊都没有的家伙内心深处的本质想法。 看热闹是吧?孙立恩连忙坐正了身体。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辨认出了这个对着自己的玻璃框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这是一台专业的电视摄像机。 站在摄像机旁边的记者眼看孙立恩醒了,于是连忙问道,“这位医生,您还好吧?” 孙立恩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嗯。”随后就站起身来准备去找那帮子一点都没有革命伙伴精神的家伙作掩护。结果人还没起身,就被记者一巴掌按回了座位上,并且他还得到了一句非常正确的叮嘱,“您这刚睡醒,还是稍微坐一会吧。要是低血压了会头晕摔倒的!” 第989章 困难 孙立恩还不至于头晕,不过他现在是真的头疼。怕什么来什么,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情况。 明明付出了撞翻马永芳医生的代价,但现在记者还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且还把摄影机镜头怼到了他脸上,这个感觉嘛……确实难受。 被记者同志按在原地歇了几秒钟后,孙立恩再一次站了起来,然后准备开溜。 然后他就又被记者同志按了回来。 “您是孙立恩主任吧?”这位记者同志的眼睛放着亮光,她指着孙立恩头上的摄像机说道,“我们来之前问过宋安省台的同志了,他们说您头上带着摄像机的。” “是我。”孙立恩深吸一口气,然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没办法,看上去人家似乎是有备而来,而且很明显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位记者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非常热情的说道,“孙老师,耽误您两分钟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行么?对,您把头上这个摄像机摘下来就行,两分钟很快的……” “你问吧。”既来之则躺之。孙立恩一副躺平的心态然后叹了口气,“我尽量配合。” “那太好了。”记者和一旁的设想沟通了一下,然后就直接坐在了长凳旁边开始提问。 “您来云鹤多长时间了?” “1月23号我们的医疗队就已经到了,具体多少天……我也没算过。” “在云鹤的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复杂。”孙立恩不太想就这个内容展开描述,所以他试图把这个话题滑过去。 然而采访的记者同志就像是专门抓泥鳅的老渔民,一把就捏住了企图溜走的孙立恩,“复杂在什么地方呢?” 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第二次试图开溜,“这个……来云鹤看到这样的场景,大家都会觉得心情很复杂吧?” “有具体的例子么?”记者同志直接把孙立恩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钉在了案板上,“是什么让您有了这样的体会呢?” 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看样子这个问题是滑不过去了。他叹了口气,朝着远处完成了拍照的同事们喊道,“你们先回吧,我等会自己走回酒店去。” “不用不用,我们马上也就结束了。”记者朋友们连忙解释道,“您放心。” “我感觉到的复杂……来自于很多个方面。”坐在长椅上,孙立恩侧着身子,说起了自己的心理感受。 “首先吧,下飞机的时候,看见云鹤的街道上一辆正在行驶的车都没有。长江大桥上的灯是关着的,路上一个行人都看不见……这样的感觉就让我感觉不太对劲了。”孙立恩决定把故事重头说起,“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先来北五区探查情况。正好就在这个位置……”孙立恩指了指记者身旁大约四米处的地面,“就在这里,之前主管北五区的医生,就在这里,在我面前倒下了。” “倒下了?”记者适时追问了一句。 “倒下,然后牺牲了。”孙立恩沉默了几秒后说道,“他叫祁镜,牺牲的时候四十一岁,是一名在封城之前就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交流的外地传染病医生。他和另外四名医生,五名护士撑起了整个北五区四十八张病床,前后接诊了接近五十名患者。当他得知我是代表医疗队,来接管病区的支援之后,他猛地一放松,人就倒在地上了。脑干出血,抢救了一天,人没了。” 这个故事太过沉重,以至于记者都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再问些什么。但还好,孙立恩讲故事并不需要这位记者姐姐的引导。他已经陷入到了当时的那种情绪里,故事说的很顺畅。 “接管了这个病区之后的当天,我们就送了两名病人走。”孙立恩继续说道,“当时……我压力很大,很崩溃。当然,在我的队员面前,我还是个队长,是需要鼓励他们的人。我还不能表现出来,必须一次又一次鼓励那些情绪低落的队员,告诉他们‘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但是我却不知道谁能来安慰我一下。” “后来……治疗的效果逐渐开始有了,好几个生命体征不稳定的患者被我们稳定了下来。再后面,我们开始实验起了新的三联疗法。”孙立恩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其他什么人的故事一样,平静且慢慢的说道,“现在想想,当时支持我一直拼下来的主要还是在路上遇到的一个事儿——我们一车人在上完了夜班回酒店的时候,在路边碰到一个封闭小区的居民们正在唱国歌。那个歌声一遍又一遍,就连司机师傅也停下车,跑到路边跟着一起唱。我虽然年轻,但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那个场景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让人激动和振奋人心的场景。” “我虽然是党员,是无神论主义者,但在那一个瞬间,我真的觉得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天而降,然后进入心里在鼓励着我们。”孙立恩低声道,“现在想想,我觉得……可能是在那一个瞬间,我们所有人都和当初写下这首鼓舞了无数中国人近百年的歌曲产生了共鸣吧。” “其实这样的感动还有很多很多,我刚到云鹤的时候,为了让患者们和家人视频缓解情绪发了个微博。几个小时之后,我就收到了十几台云鹤市民捐赠来的平板电脑和手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我现在反而想不起来具体该说什么的地步。” “后来……病区的情况逐渐有了好转,我们把患者的死亡率降下来了。第二批医疗队也抵达了云鹤,并且在楼上开设了北六区病房。我们的普通型和轻症患者都被转到了楼上继续治疗。而我带着医疗队的同事们去了鹤安医院支援门诊。”孙立恩的语气稍微轻快了一点,“在鹤安医院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在全力运转起来的各个部门效率到底能有多高。前一天的时候,我还在和卫健委的同志提意见,要让患者们在候诊前有分诊、在进入门诊前间隔排队。第二天,这些要求就都被实现了——在物资和人力都这么紧张的时候,一天之内,所有的要求都被实现了。如果说听到整个小区都在唱国歌的时候给了我鼓励,那在看到完全不同的鹤安医院候诊分流体系后,我就开始坚信了——我们一定能,云鹤一定能挺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孙立恩的语气所感染,这位记者的眼睛里开始闪烁着晶莹。 “我刚刚在楼上查房的时候,哭的可惨了。”为了让这位记者稍微缓解一下情绪,孙立恩跳跃式的拿自己逗了个乐子,“眼泪没忍住,鼻涕还喷了一口罩呢。” “为什么呢?”没想到记者姐姐压根没有领情,她追问道,“楼上北六区的病区患者情况不是都很稳定么?” “楼上……有一名患者。”孙立恩解释道,“他是我们最早的一批接受实验性疗法的患者。他家里的感染情况也很严重,父母都感染了,他的爱人也感染了。”为了避免暴露患者个人隐私,孙立恩刻意选择了“爱人”这个听起来有些古老,但不会暴露患者性别的称呼。“当时他很激动,甚至想要拒绝治疗。但我们最终还是从家属那里拿到了治疗许可。他的爱人和孩子后来也确诊了,但好在方舱医院开设的足够及时,而他的爱人和孩子都是轻症患者。她们现在都在方舱医院里接受治疗。” “我没忍住哭,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的父母离世,只是提前去下一世帮他布置家了。如果在两位老人还没有完成布置的时候他就跟过去,那他的屁股一定会被打开花。”孙立恩站起身来认真道,“这次的疫情,在我看来是一场降临在云鹤人头上的无妄之灾。它来的悄无声息,而且不可能被预见到。换成任何一个人,突然在家乡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都可能会慌乱,会恐慌,会愤怒,会难以接受。但我看到的云鹤人却迅速接受了这样的残酷现实,并且用最大无畏的精神开始了这场战争。很痛苦,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咬着牙在支持。我看到全国上下无数同胞也在竭尽全力,帮助这座城市里的这些素未谋面的人。” 镜头从下往上拍摄着孙立恩的脸,他的脸上已经有泪水横溢,但他还在坚持着继续说道,“我来到云鹤之后的感触非常复杂。我同情这些生活在云鹤的同胞,我佩服他们的勇气,我悲伤他们的遭遇,我还……欣喜于自己有这个荣幸,在这样一座英雄的城市与全国人民一道,和这些了不起云鹤人们——和这些英雄们并肩作战。这种感觉很复杂,但最终,这样的感觉也很简单。” 他握紧了拳头,坚定道,“我们会胜利,我们也一定会胜利。没有什么困难,是英雄的中国人民打不倒的!” · · · 11日的中午,孙立恩和胡佳正在餐厅里吃着饭。今天的后厨大师傅心情似乎格外好,饭菜的丰盛程度比以前更胜。而在这里吃饭的众多医生们脸上也各个都洋溢着喜气。 昨天晚上,医疗队的交流群里就有消息说,今天中午两座方舱医院会有一批患者出院。而今天中午,食堂也前所未有的热闹——虽说自己房间里就有电视,但大家还是觉得一起凑在食堂里看这条消息比较好。 而后厨的大师傅可能也是通过某些渠道得知了这条新闻,然后在今天备菜的时候表达了一下心里的激动。而医疗队的队员们吃饭的时候,也确实感受到了这种喜悦之情。 “开始了开始了!”刚刚的电视新闻上已经插播了一条短消息,第一家方舱医院有六名患者出院,而现在,第二家方舱医院的“出院仪式”也开始了。二十八名康复者站在医院门口,一位穿着白大褂,头顶上的头发秃的明显是主任级别的医生正在向他们发放着出院证明。 二十多个人站成一排,看上去各个状态都很不错。这让医疗队的医生们一个个啧啧称奇,“状态看着不错诶。” 平时在北五区,大家接触的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哪怕病人转出到北六区的时候,至少也是康复到了普通型的患者。平时接触的病人都挺重,这就让大家在看到康复患者后感觉到格外稀奇——康复了之后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了嘛! 除了感觉到稀奇以外,其实大家还有些不服气的感觉在里面。人家方舱医院没有什么太先进的治疗手段和方法,结果一口气出院了这么多病人。我们北五区一百多号人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干了半个月,结果才出院了几个啊? 当医生们心里冒出了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之后,具体的患者情况就已经不重要了。绝对数量比不上,那治愈比例总要差不多才行。借着这股子有些莫名的情绪,在餐厅的医生和护士们迅速展开了讨论。 “我觉着患者们的情绪可能是一个新的影响关键点。”孙立恩吃着饭,听到旁边的桌子正在讨论怎么提高患者康复率,心里倒是挺开心的。而在听到了“情绪”这一条之后,孙立恩觉着自己有必要再做些什么。 “咱们的评估搞的怎么样了?”一个只有五人的微信群里,孙立恩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条微信,这个群里除了孙立恩和国家卫健委的那位工作人员以外,就是三名云鹤本地的心理医生。而这三名云鹤的本地心理医生已经开始工作了差不多两天,并且把云鹤市传染病院上上下下的几个病区都走了个遍。 “评估基本做完了。”一位微信昵称叫“读心术”的心理医生回答道,“具体的评估数据还在汇总,但是大概方向已经有了。” 根据他们的资料分析,疫情期间的患者们总体而言更容易出现抑郁、焦虑症状,但躯体化症状比较少。年龄较大的患者中,抑郁的比例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则是睡眠问题。 “相对来说,睡眠问题应该比较好解决。”心理医生大概描述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之后说道,“但是焦虑和抑郁这个状态下,我们常规使用的一些干预药物恐怕不太好给患者用上。” 孙立恩对于那些对抗焦虑和抑郁症的药物很是陌生,而心理医生们则对托珠单抗和其他抗病毒药物以及支持药物也不怎么熟悉。出于谨慎考虑,心理医生们的第一想法还是先用心理治疗方法对患者进行干预,而非马上使用药物。毕竟如果按照他们的判断,在疾病得到治愈之后,很多患者的焦虑和抑郁情绪应该都会得到长足的改善。 第990章 心理 对于患病患者的心理干预措施,一直是一个进展不怎么大的领域。 平时对于患者心理最在乎的其实是护士们。日常护理工作中,判断患者的心理状况是护士们的工作重点之一。 但实际工作中,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对患者的心理状况又其实并没有那么关注。毕竟会因为心理疾病出现躯体化症状的是少数,而大部分科室处理的疾病也不会因为患者的心理情况有太大变化。 对于心理最重视的非心理和精神科室其实是肿瘤科和血液内科。这两个科室所接触到的病人有不少都是重症甚至已经进入到疾病终末期的。而且,很多患者根本就接受不了自己会罹患这些科室所处理的疾病,更无法接受自己即将有极大概率逐渐步入人生的最后阶段。 焦虑,抑郁等各种心理状况混杂在一起,最后的结果就是一部分还具有自我行动能力的患者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就是后来医院住院部的窗户基本都没办法全部打开的原因之一。 同时,心理情况恶劣也可能导致患者的免疫功能出现下降。这对癌症等疾病的患者而言更是个坏消息——免疫系统是清除肿瘤细胞的第一防线,这样的心理状况变化可能会导致患者病情迅速恶化下去。 但除了这两个科室,其他科室的护士们在日常工作中更多的时候还是在通过“贴心的护理”让患者放松。而这样的干预强度,对于现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的患者而言其实……强度并不太够。 “用药的事情我不太熟悉,我会请我们医院的临床药师会诊一下给点意见。”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心理治疗的这个效率应该不太高吧?” “要彻底扭转情况的话,需要很长的时间。”“读心术”答道,“不过,要只是对他们进行危机干预,让他们的心理情况稍微好转一点,这需要的时间就能短一些。” “所以还是用药最合适?”孙立恩有些犹豫,“反正这样吧,你们按照你们的正常流程来。用药处方的问题,反正有临床药师问他们就行。” “用药的最大作用是让患者不会因为抑郁和焦虑状态而干出什么让自己和亲人都追悔莫及的事情,要真正扭转抑郁状态,这是一件非常大的工程。”“读心术”说道,“其实我们可以先从一些比较简单的地方开始,能够大规模缓解患者焦虑和抑郁状态的——比如对女性患者,可以试着做做看简单的小手工制品。对于男性的话,中老年人可以试一下下棋之类的活动,也可以委托他们做一点简单的劳动,比如给瓶子上贴标签之,或者把报纸撕成细条类的事儿。” 这一长串话让孙立恩看的有点愣,做小手工制品转移注意力这种事情他倒是可以理解,下棋解闷他同样也能明白。可……简单劳动,给瓶子上贴标签和撕报纸又是个什么路数? “这种活动的主要目的就是让他们动起来。”“读心术”医生回答道,“人只要有目的的活动起来,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被抑制下去。但是处于抑郁状态状态下,很多患者根本就没有办法下定决心运动……这种办法也就在住院半强制的状态下才算好使。” 心理方面的治疗讲究简直比普通内科临床还多。孙立恩看着屏幕上这位心理医生滔滔不绝的讲话,逐渐开始觉得屏幕上的字已经快变成天书了。 “总之,先给他们找点事情干,然后再让临床药师审核你的处方单就可以了对吧?”孙立恩不得不在自己变成彻底的文盲之前阻止了对方的继续发言,“这些工作需要在你们的引导下进行,还是让护士们去执行就可以了?” “我大概两个小时后能过去。”“读心术”医生回答道,“到时候我带着东西过去,请护士在旁边协助就可以了。” · · · 读心术医生姓杜,名字叫杜新书。孙立恩在看到对方状态栏的名字之后,差点笑喷出来。 不得不说,杜医生的名字和职业配合在一起,确实给他搞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网名。而叫这个网名的中年男性穿着防护服,两手一边拎着一个大塑料袋的场景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这里面就是道具?”孙立恩和早就等在这里的胡佳一起接过了杜医生手里的东西,孙立恩用双手提着塑料袋问道,“要怎么做?” “您就是孙主任对吧?”杜新书先跟孙立恩以及胡佳打了个招呼,“胡护士长,您好。” “这些东西分发给患者就行——我这次带的手工制品是撕纸。”杜医生指了指两人手里的袋子,“心理治疗需要先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关系,但我突然出现,患者可能对我的信任度不太高。所以需要由管床的护士或者医生跟我一起去。” 杜医生没有选择更加复杂的,需要剪刀或者毛线针才能做的手工,主要是出于职业考虑。对于有抑郁或者焦虑倾向的患者而言,这些可能伤害到自己以及医生们的尖锐物品越少越好。而撕纸这东西有手就行,而且做出来的作品和废弃物也就只是纸而已——并不怎么危险。 胡佳和其他的护士们自告奋勇去帮忙分发道具了,而孙立恩则忙着去写病例——他现在手头上管着十名患者,他们每天的用药和医嘱都得在系统里有个记录才行。口头医嘱只能让护士们先执行,最终还是要请医生们在电脑上完成医嘱下达才行。 就算到了云鹤,每天的业务工作也没有减轻嘛……孙立恩一边敲着电脑,一边开始记恨起了楼上的钱红军——凭什么这老小子就一副神清气爽舒减了压力的模样?太过分了! 连续敲键盘的工作持续了几乎一个小时,就在孙立恩准备稍微活动活动腿脚的时候,杜医生才出现在了红区办公室里。 “忙完了?”孙立恩连忙把凳子拉了出来让人坐下,状态栏上说了,杜新书医生现在整个人都处于疲劳状态。 “忙完了。”杜医生点了点头,“你们这儿的患者情况大部分都不错,比我一开始预料的要好不少。” 同样都是医生,但杜新书说的“状况不错”肯定不是说患者们的生命体征,而是其他的内容。 比如心理状况。 “其实我觉得,大部分患者只要有了信心之后多少都能好点。”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一点他的状态栏也有提示,“比较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都是家里人也有感染的患者。” “这种事情谁都不愿意看见,尤其是在有人要把家人遭罪的原因归咎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想要让他们脱离这种旋涡是很难的。”杜新书医生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锤了锤自己的大腿面,“好在他们的程度都不深,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应该就能有改善。” 人是非常容易钻牛角尖的生物,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拷问”和“究其原因”之后,多多少少都会陷入到自我怀疑和责怪的深渊里难以自拔。而在住院部这种地方,周围都是和自己一样患病的患者,而且还时不时能听到隔壁或者看到邻床病友死亡的消息。在这种地方的心理压力简直不要太大。 “所以你们北五区的话,我大概隔个三天来一次。”杜新书医生继续说道,“如果有哪位患者的心理状况突然发生了变化,你们也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用药呢?”孙立恩点了点头,“现在特殊时期,您没有这边的处方权也没关系,我直接开了就行。” “用药就暂时不用了。”杜新书摇了摇头道,“如果心理调节就能让他们有好转的话,还是先别用药。免得影响你们对患者的治疗——尤其是麻醉。” 精神类药物基本等同于麻醉医生们的噩梦。不论是正在使用精神类药物的患者,还是有滥用精神类药物历史的瘾君子,他们对于麻醉的反应都会很糟糕。这些患者对小剂量的麻醉没有什么反应,而对大剂量的麻醉又会迅速出现中枢神经抑制,中间的麻烦简直一重又一重,层出不穷。 “也好。”明白这个道理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说道,“杜医生您这几天忙坏了吧?早点回去休息?” “我现在也住酒店呢。”杜医生苦笑了两声,“自从院里要我们出来支援之后,所有人就都住到酒店里了——我们也不敢回家,就怕把病毒带到家里去传染给家里人。” “您是本地人吧?”孙立恩点了点头,和杜新书医生同样的情况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也大量存在,除了医疗队以外,云鹤市传染病院里还有几十名从其他医院支援过来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和传染病院原本的这些医务人员一样,都是自从进入岗位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的。 “正宗云鹤人。”杜医生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笑着说道,“等疫情结束了,我请孙医生你们去过早。” “这样的邀请我已经接了好几个了。”孙立恩笑眯眯的说道,“等我们回宁远的时候,我肯定得胖上十几斤。” 杜新书医生被孙立恩逗笑了,他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这疫情什么时候能过去,我儿子本来二月初就要回大学的,结果现在看起来……这个学期都未必能回得去。” “这不也挺好的?”孙立恩努力逗着乐子,“孩子一走家里就成空巢了,让他们在家多住些日子,你们当家长的心里不是也能开心些?” “哦哟,那可算了。”杜新书医生连忙摆摆手,做出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这小王八蛋刚回来的时候还好,在家待了两三天他妈就开始烦了。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觉,一天到晚泡在桌子前面研究什么政治经济历史……他一个理科生要是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当年高考的时候怎么不选文科嘛!” “有点爱好不是也挺好的?”孙立恩为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杜同学默哀了两秒,然后继续着聊天内容,“我就没什么爱好,平时打游戏都提不起兴趣来。结果现在一到云鹤,除了来医院就是在酒店里睡觉,简直太没意思了。” “爱好这种东西有当然好,没有也不必勉强自己。”听到这个内容,杜医生条件反射式的安慰了一句,“勉强自己喜欢上的就算不上爱好了嘛!兴趣所在,热情所在,就可以是爱好。工作就是爱好,其实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真不愧是心理医生,孙立恩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看看人家这沟通技巧! “所以啊,我总觉着当初给我儿子把名字起歪了。”杜新书医生无奈道,“当初起个什么名字不好,管他叫杜圣哲……读圣贤哲理,这不就把人带歪了?好好一个学药学的孩子,一天到晚抱着世界通史啃像什么话?” 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就连心理医生自己也不例外。拥有读心术的医生自己也无法调解自己心里的郁闷。 晚上回到酒店,孙立恩久违的打开了电视。他刚刚才想起来,今年的春晚他还没看过呢。 · · · 看了一个多小时春晚,孙立恩准备再换两个台就去洗澡睡觉。结果换到了宋安省台的晚间新闻频道之后,他突然在上面看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他的采访内容已经播出了。 怎么说呢……反正孙立恩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被一种名为“羞耻”的东西包裹了起来。明明平心而论,电视屏幕上的自己卖相看起来还不错,而且说话的腔调也拿捏的恰到好处。但这种复杂且强烈的感觉还是瞬间就冲到了他的脑子里。在孙立恩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闪电般的抬起手,把电视屏幕关掉了。 “烤面筋!”几秒钟后,孙立恩的手机提示音叫唤了起来,面筋哥鬼畜般的“烤面筋”三个字在房间里环绕着,听起来简直能把昏迷的患者给叫醒。 “你上电视了!”一群亲朋好友的微信消息直接刷爆了孙立恩的微信,大家争先恐后的向孙立恩传达着他上了电视的“好消息”,并且还很贴心的附上了自己拍摄的家里电视的画面,“赶紧看,省台新闻频道!” “啊!!!!”孙立恩把自己扔到床上,用枕头埋住了脑袋,然后发出了一阵大喊。唯一不清楚的是,这一声大喊的主要成分究竟是羞耻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第991章 转运来的孩子 电视媒体的威力远比孙立恩想象中的更大。在床上趴着怒吼完了两个小时之内,他的手机上微信就没停过。要不是途中孙立恩就把“烤面筋!”的提示音给关了,只怕他现在张嘴第一句话就得跟着唱上一句“烤面筋!” 就在孙立恩颤抖着手考虑要不要把手机干脆关了算了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门口胡佳的声音。 “你在电视上很帅的!”胡佳估计是已经猜到了孙立恩现在已经用脚给她抠出了一套二十五室十八厅十二卫的大房子,于是她决定先下手为强,让自家男朋友稍微好受一些,“我刚刚看的可得意了!” “你夸人一点诚意都没有。”孙立恩被胡佳的话逗的笑了出来。他坐在门边笑着说道,“我刚才真的是……尴尬的血压都上去了。” “好多人都这样。”胡佳安慰道,“在电视上看到自己这样的事儿嘛……好多人也没有体验过。他们不体验就不知道,真正体验一下,他们比你还尴尬。” 孙立恩咳嗽了一声,决定换个话题——他已经开始感觉身上发痒,似乎在长风团了来着。 “你今天和其他护士去送那些纸啊啥的,患者表现的怎么样?”孙立恩问道,“能接受么?” “这种手段吧……可能是显得有点太粗暴直接了。”胡佳想了想说道,“有一部分患者还行,然撕纸就撕纸,我看他们还撕的挺开心——先把报纸两面读一遍,有好看的内容就留下,没有就撕成一条一条的。但有些病人就不太乐意,说什么到了医院里还要被当成傻子对待,觉得心里不舒服。” “傻子?哦哦,你是说阿尔兹海默症的那个是吧?”孙立恩以前听一起值班的龙长胜主任说过,神内接到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之后,为了让他们平静下来确实也会给些报纸让他们去撕着解闷玩。 “应该是吧?我没见过。”胡佳在门外说道,“不过杜医生水平挺高的,反正说了一堆什么心理驱动力之类的话,然后总结一句‘撕报纸和玩撕纸画有助于早日康复,’然后患者们也就接受了。” “他们倒是接受的挺快。”孙立恩笑了两声之后问道,“你觉着让这些患者站一站活动活动的效果怎么样?” “肯定比躺着强。”胡佳非常肯定的说道,“好几个病人都有同样的感触,他们一开始觉得自己可能下半辈子都得躺在床上渡过了。结果现在能动,我看他们情绪都挺不错。不过想要按照方舱医院那样跳广场舞可能还是有点难度,先让他们活动一下,等症状转轻了之后可以做做广播体操或者八段锦之类的先让身体适应一下。” · · · 全国上下齐心协力对抗疫情的效果已经初步显现了出来。 湘北省外的确诊病例数量已经出现了七连降,而整个云鹤市的确诊病例也第一次出现了下降。全省报告了1638例确诊,其中云鹤市报告了1104例。 根据云鹤卫健委的报告,目前云鹤市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病死率约为4.19%,而这个数字已经持续下降了十几天。 总体来说,面对一种新型传染病的时候,人们所能统计到的早期死亡数字总是畸形偏高的。早期缺乏足够的治疗手段,对疾病没有充分系统的认识,甚至检验检测能力不足导致大量病人无法确诊,都可能把病死率直线拉高。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之前无法确诊的患者得到确诊,而同时医生们对于这种疾病越来越了解,治疗手段越来越精确,最终统计出的病死率情况就会更加贴近实际,并且降低数据。 而要想实现这样的目的,首先就得保证所有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都能够进入医院接受治疗。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的证明,关口前移是降低病死率的关键因素——越早接受医学干预,越早得到检查和治疗,患者传染其他人的风险就越低,同时死亡率也就越低。 而在多家方舱庇护医院投入使用之后,在全国各地多批次的医疗队纷纷赶到之后,在全国上下所有医疗企业都加班加点开足马力向云鹤供应物资之后,在雷神山火神山两座医院建设完成而且其他定点医院也完成了改造之后,云鹤第一次重新拥有了足够多的医疗资源,足够应对现在的传染规模,足以达成“应收尽收”的目的。 中央一直高度关注着云鹤的疫情发展,而在昨天,中央第一次明确提出了指示要求。 “云鹤和湘北是疫情防控的重中之重,是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的决胜之地。云鹤胜则湘北胜,湘北胜则全国胜。当前,湘北和云鹤的疫情形势仍然十分严峻,要采取更大的力度、更果断的措施,坚决把疫情蔓延势头遏制住!” 从这一刻开始,“应收尽收”四个字成为了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军令。云鹤全市上下所有的社区街道全部被动员了起来,对社区内的所有居民开始进行拉网式排查工作。以“不落一户,不漏一人”作为硬标准,全力确保所有确诊患者和疑似患者得到集中收治,确保所有在家为收治患者人数清零。 早上起床刷牙的时候,孙立恩先是听着新闻,然后猛地扔下牙刷,带着满嘴泡沫冲到了电视机前面。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孙立恩差点把嘴里的泡沫都咽下去——这个情况他可是没想到。以孙立恩的想法,怎么也得等到PCR检测能力再上来一些,能够把现有的所有临床诊断病例变成核酸确诊患者之后,再考虑拉网式排查。 根据新闻上的说法,目前全国赶到湘北省的医疗队已经有了165支,总计19916人抵达疫区。其中有152支医疗队的18226名队员就在云鹤本地各个定点医疗机构工作。如果按照队员中三成医生七成护士的比例算,五千四百多名医生和一万三千多名护士怎么也能同时收治上三万人左右的患者。 医疗资源是足够的,而在有了方舱医院之后,床位也是足够的。 后知后觉的孙立恩一拍大腿,然后他连忙加快步伐完成了洗漱,一溜烟跑到了餐厅里准备开个临时小会。 按照排班表,今天孙立恩这一组的队员们应该参与的是最轻松的副班,一半的队员不会去云鹤市传染病院,而另外一半将会完成当班的任务。这也算是目前北五区的队员能享受到的难得的休息日——算下来大概一周能休一天。 “咱们接下来任务会比较重。”大家都吃着饭,孙立恩趁机就跟在场的同事们开了个小会,“今天开始,云鹤所有的街道办都会开始对社区内的住户进行拉网式排查,中央的要求是‘不落一人,不漏一户,应收尽收’。换句话说,接下来我们可能要迎来一次入院高潮——会有不少病人在这一次筛查中被检查出来,然后送到指定医疗机构进行治疗。咱们虽然比不上火神山雷神山那么引人注目,但在收治患者的角度上,我们同样是要啃硬骨头的。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就又得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一下咱们刚来云鹤时的工作强度再度回归。”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队员们顿时有点坐不住了,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问道,“孙主任,怎么现在就开始搞大排查啊?” “往好听点说,现在是彻底阻断疫情传播的最佳时间点。”孙立恩答道,“往难听点说,咱们现在集全国之力支援云鹤支援了两个多礼拜,好不容易医疗资源能够满足条件了。要是继续拖下去,疫情在社区里进一步蔓延,那可就不是靠这点人手就能够顾得过来的情况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恐怕也是最后的时机。” · · · 在孙立恩的鼓励下,医疗队的队员们稍一讨论就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决定——赶紧吃饭,吃完回去接着睡。 除此之外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招数了,工作压力可能会大一点,不过大家前两周也都挺过来了,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立恩也赶紧多吃了两口三明治,然后又给自己加了一碗豆浆,外带两根油条。他也决定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去恶狠狠的睡上一觉。 “你现在还在酒店是吧?”但豆浆刚刚喝了一半,孙立恩就接到了钱红军的电话,听他的口气,事情好像还有些急,“你现在赶紧到医院来一趟,我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让自己过去?孙立恩有些困惑,但作为一名行动能力超强的急诊科医生,孙立恩仍然忠诚的体现了自己的急诊本色——两口干了一碗豆浆,然后三口吃完油条,他一边擦着手,一边朝着楼下冲去。 钱红军的电话打的太急,孙立恩甚至没有时间打电话联系和自己对口的那位爱心志愿者司机,请他送自己一程。好在楼下准备去换班的班车还没有出发,孙立恩直接跳到了车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重症医学科的吕主任身边。 “你这火急火燎的干啥呢?”吕主任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身边使劲打嗝的孙立恩问道,“给自己都跑成呃逆了?” “我……嗝!”孙立恩刚想说话,结果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嗝声。他连忙顺了顺气,然后一口气憋在了嘴里。过了半分钟,随着一口带着豆浆油条味道的浊气喷出,孙立恩这才恢复了正常的说话功能,“北六区的钱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到医院里去一趟——没说什么事儿,但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还挺着急的。” “钱主任……我记得他是儿科出身的吧?”吕志民主任顿时来了兴趣,“电话里不好说,一定要你过去看看,而且他又是儿科出身……该不会是从哪儿转了个儿童确诊患者过来吧?” “那不是应该在儿童医院接受治疗?”孙立恩有些不解的问道,“我记得湘北省儿童医院实力也很强的吧?” “他们还的日常门诊还没有停呢,现在还不能接收确诊患儿。”吕志民摇了摇头说道,“云鹤市儿童医院现在是收治患儿的顶点医院,不过他们现在的病区可能也有点紧……而且我听说,那边病区现在收治的患儿其实大部分都是核酸阴性但是母亲确诊了的。” 孙立恩突然想到了那位在鹤安医院见到的,带着90后典型名字的孕妇莫梓萱。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还在发育,还是已经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也是确诊。 抵达了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后,孙立恩连和吕志民客套两句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赶到了北六区。 随后,他就在北六区的绿区里看到了重新出现了黑眼圈的钱红军。 “你可算来了。”钱红军看到孙立恩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等会要转个病人过来,你可得给我好好参谋参谋。” “什么病人?”孙立恩有些好奇的凑了过来,手上拿着的文件大概就是提前送来的患者资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病人需要钱红军特意把自己从酒店里提溜回来。 “一家从黄州转院过来的病人,一对夫妻,还有一个出生21天的孩子。”钱红军把资料往孙立恩手里一放说道,“患儿的治疗我需要你的意见,而父母的治疗可能也需要你来拿个主意。” “从黄州转院过来的?”孙立恩顿时皱起了眉头,从黄州到云鹤足有七八十公里远,救护车转运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怎么不在当地治疗?” “治疗效果不好,而且他们定点医院里也没有儿科医生。”钱红军叹了口气道,“患儿才21天,在当地的定点医院治疗过程中不能停氧,否则氧饱和度就直接掉到79%……儿科医院那边暂时没有床位收治,需要等床位才行。继续拖下去这孩子可能危险,所以就先转到我手里了。” 第992章 夫妻同心 关谷雪和丈夫赵健都是黄州人,两人都考入了云鹤大学,然后在校园里的老乡会上结识。毕业之后,成为情侣的两人决定留在云鹤发展,然后在毕业的第二年携手迈进了婚姻的殿堂。 作为大学同学,同时又是老乡以及在云鹤这座陌生城市打拼的伙伴,关谷雪和丈夫赵健的感情非常好。每天在这座逐渐不再那么陌生的城市里打拼,有知心爱人的陪伴就成了生活中最让人感到温馨和舒心的事情。 而在去年夏天,当关谷雪告诉赵健自己怀孕了的时候,这个身高一米七七的黄州汉子先是愣住了好一阵,然后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仿佛中了彩票头等奖似的大喊大叫了好一会。因为太高兴而庆祝动作又太猛烈,赵健还为此扭伤了脚踝,不得不在接下来的三周里拄着拐杖去上班。 虽然上班要拄拐,但赵健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他甚至把自己拄拐当成了一个绝佳的宣传机会——反正不到三天,赵健就职的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傻小子要当爸爸了,而他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得知消息之后太过激动,所以才一不小心扭到的。 两个人的生活节奏顿时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在云鹤打拼两年,目前还在租房的小两口开始拼命工作努力攒钱。为了孩子出生之后,能有一个比较稳定的环境,两个人摒弃了自己平时的所有爱好和习惯。赵健放弃了自己喜欢很久的山地自行车,而关谷雪则放弃了自己摆弄鲜花和购买露营设备的习惯。小两口每天虽然都过着披星戴月努力赚钱的生活,但哪怕日子过的再辛苦,一想到自己的伴侣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再辛苦的日子他们也能甘之若饴般接受下来。 关谷雪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灵活了。越来越多的工作她无法像以前一样轻易完成,腰酸背疼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身体上的不适应当然会带来心理上的不适应,但好在赵健照顾的无微不至,哪怕偶尔有情绪失控不好的时候,关谷雪仍然能够逐渐恢复过来。 一直到一月十八日,孕气已经长达三十七周零三天的关谷雪和丈夫赵健回到了黄州准备备产。 当时的云鹤人已经得知有一种新型传染病开始在城市里蔓延。但由于检测能力和确诊标准的问题,哪怕是关谷雪和赵健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紧张——当时选择回到老家黄州主要是为了让关谷雪在家生产,这样能照顾她的人也能多些。 一月十九日,回到黄州的第二天,关谷雪开始出现了发热症状,同时还有乏力伴咳嗽。而她的咳嗽则在一天之内加重到了咳血的地步。赵健和关谷雪的父母一共三人陪同着关谷雪到了黄州妇幼保健院就诊,由于是大周数孕妇,医院并没有对她进行CT检查并且完善相关诊断,只是先给与了布洛芬让她退热,然后建议她回家继续观察。 三天后,一月二十二日,赵健和关谷雪的父亲也出现了发热症状。赵健的体温最高到了37.8摄氏度,他和自己的老丈人都选择吃了一粒布洛芬退烧,并没有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又过了两天,一月二十四日,关谷雪的发热症状一直没有好转,她和家人再次前往医院就诊。这一次,由于她的症状和云鹤市旅居史,她与自己的丈夫被作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疑似病例收治入院。 一月二十六日,关谷雪在黄州市第二中心医院通过剖宫产的方式诞下一名男婴,孩子体重2945克,看上去非常健康。 由于关谷雪有发热情况,因此她不能直接给孩子哺乳。从二十六日开始,她和赵健就一起待在母婴病房里,由赵健来照顾孩子并且冲调奶粉对孩子进行喂养和护理。赵健之前拿着洋娃娃苦练半年的换尿不湿的技术得到了充分验证,事实证明,他学的挺不错。 一个新生命诞生所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新的坏消息所冲淡。二十七日,对关谷雪进行的两次核酸检测都显示她是确诊患者。随后在医生的建议下,赵健带着眼泪让自己的岳丈和丈母娘一起把孩子从医院接走。刚出生第二天的孩子还没起名,就被送到了赵健的父母家中暂时抚养。 在这次的“转运”过程中,因为害怕自己身上带着病毒,关谷雪的父母用塑料布隔断开了私家车的前后排,并且把孩子裹的严严实实,然后放在了后座的儿童座椅摇篮中。等到了地方之后,老两口先是阻止了亲家靠近的举动,然后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放在了远处的地面上。等车辆开走,赵健的父母才赶过来把孩子抱了回去。 赵健的父母是安全的,自从赵健和关谷雪回到黄州之后,他们就一直忙着待产的事情,而且一直没有和赵健的父母见面。但在这之后,赵健和关谷雪的父母都被当做疑似病例居家隔离了。 而关谷雪的情况则一路急转直下,她在二十七日晚出现了呼吸困难和胸闷的症状。随后被医院给与机械通气治疗。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两天,赵健开始出现乏力症状,随后关谷雪的母亲也开始发热。三十日,关谷雪的情况稍有好转,结束机械通气后被送入普通隔离病房进行吸氧治疗,而赵健的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被确诊。 三十一日,关谷雪的父母均被确诊为核酸阳性。 同样是一月三十一日,出生仅五天的“关谷雪之子”(由于还没有起名,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称呼)开始发热,体温不规则,最高时有三十八度左右。而且更让爷爷奶奶担心的是,孩子吃奶的时候时常有呛咳的现象发生——作为已经有了养孩子经验的爷爷奶奶很是担心。 于是,老两口带着孩子到了黄州市中心医院发热门诊就诊,考虑到孩子的父母以及外公外婆都是确诊病例,中心医院高度重视,并且迅速将孩子收治入院。并且还将稍微有些咳嗽的奶奶作为疑似病例进行居家隔离观察。 二月一日和二日,奶奶两次咽拭子都是阴性结果。但这并不代表孩子是安全的——二月二日,对关谷雪之子进行的肺部X光检查显示他的双肺都有弥漫性多发实变影,以右肺为主。而二月二日对孩子进行的两次核酸检测都证实了医生们的担忧——他确实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了。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关谷雪之子都被安置在单人隔离病房的暖箱里进行治疗。医院给与了鼻导管吸氧(1L/min)支持,头孢他啶80mg/kg·d bid,利巴韦林10mg/kg·d bid抗感染治疗,间断进行干扰素雾化吸入,并且给与丙种球蛋白2.5g/d,白蛋白3g/d的免疫支持治疗。 虽然治疗给上了,但孩子的情况一直没有出现足够令医生满意的变化。他的NT-proBNP(N末端B型钠肽前体)水平持续升高,到10号的时候已经飙升到了1950pg/L的水平,但CK-MB答道4.28ng/ml。这两项指标的变化让黄州市中心医院的医生非常担心,他们怀疑孩子可能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病毒性心肌炎。 如果是病毒性心肌炎,而且指标高到这个地步,想让孩子活下来就必须得考虑使用ECMO之类的设备进行生命支持。但是整个黄州市目前一共只有一台ECMO,这台设备还正在支持另一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生命体征。 于是,黄州市中心医院向市卫健委打电话求助,希望能够协调一台ECMO到医院里来,或者将孩子转运到有救治设备的医院。而黄州市卫健委在确定自己辖区内没有所需资源后,直接将求助电话打到了省卫健委的办公室。 通过大数据匹配需求,省卫健委迅速提出了建议——派出一辆负压救护车将孩子转运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北六区。宋安省医疗队在这里配置了一台ECMO以及快速响应团队,而同时北六区的主管医生是来自宋安省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儿科主任钱红军。作为儿童重症和儿童呼吸病领域的专家,钱红军可能是目前有空闲ECMO的医院中,最适合接受转院的医生。 钱红军昨天是个夜班,早上六点多钟接到了云鹤市卫健委的电话之后,他马上把事情答应了下来,然后开始打电话叫人。第一通电话先打给了ECMO主任江言明医生。在确保了ECMO随时可用,并且他也能完成对出生仅二十五天大婴儿的置管术后,钱红军才给孙立恩打了电话。 和婴儿一起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还有他的父母。 把一个刚出生二十五天的孩子转送接近一百公里,然后还可能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下接受ECMO治疗。虽然这是为了拯救孩子性命的无奈之举,但对于家长来说仍然……不太容易接受。考虑到赵健和关谷雪两人的症状已经减弱了很多,经过卫健委讨论同意,在转运过程中再拉上赵健和关谷雪两人……至少让这对夫妻再看孩子一眼。 而钱红军给孙立恩打电话求援,就是为了让他过来看看,这对夫妻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让他们和患儿共处一室。 · · · “这我哪儿看的出来去。”孙立恩对钱红军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这对夫妻要是已经阴性了,那理论上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感染。但是具体会还是不会,这我也不知道。北五区现在住院的都是重病人,北六区的情况好一些,现在都是轻症了……可他们会不会和这个孩子以及这对夫妻有交叉感染,这我也说不上。” 对于病毒和相关免疫机制的研究还在进行,而这个研究很有可能要过许多年才会有一个总体的结论。而在这个结论出现之前,孙立恩实在是不敢乱开海口,拍着胸脯担保不会出现交叉感染的情况。 冠状病毒是一种单链RNA病毒,而这种病毒的最大特点就是变异速度极快。SARS和MERS这两种冠状病毒所导致的传染病感染总数尚不及现有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患者的一半,不管是孙立恩还是其他研究病毒的专家,谁都不知道这种病毒是否已经发生了突变。会不会出现突破原有病毒感染后的机体免疫。 一般来说,在本地流行的病毒毒株可能会和外地病毒毒株产生区别。但孙立恩现在也摸不准赵健和关谷雪夫妻两个究竟感染的是什么毒株,以及这个孩子感染的又是什么毒株。 让他们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接受治疗,这确实是有风险的。 “反正现在考虑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孙立恩想来想去,突然觉得钱红军有些凄惨,“咱们这儿的这台ECMO和一个你凑在一起,才能让这孩子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总不能因为担心小概率发生的事情,就拒绝接收患者——要是不转过来,这个孩子死掉的可能性太大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钱红军叹了口气点头道,“这对父母的情况现在看起来还行,不过入院的时候,我还是想让孙医生你经个手。看看需不需要对他们再做什么特别的治疗。” “好。”孙立恩点了点头,把事情应了下来,“等会救护车到了,我下去接车转运。” · · · 为了防止云鹤市传染病院里的绿区和黄区遭到污染,所有的确诊病人在进入医院之后都需要走专门的转运通道。这条转运通道平时也会负责转运医疗垃圾,电梯就位于南北两翼的顶端位置。 从汽车可以走到的地方,再到南北两翼的电梯口差不多有个三五十米的距离。孙立恩决定换上防护服,然后护送着这个孩子和他的父母进入医院。 在孙立恩换好防护服,并且把电梯叫到了六楼之后大约十分钟,一辆亮着蓝色警告灯的救护车停在了楼下。与此同时,孙立恩手上的对讲机也响起了钱红军的声音,“人到楼下了,你准备下去转运吧。” 第993章 人生 可以看得出来,黄州市中心医院并不是以新生儿重症科见长的医院。而湘北省卫健委所协调的负压救护车也并不是经常负责重症新生儿转移的那种——从车辆上下来的孩子被带着口罩的父母紧紧抱在怀里,孩子的脸上罩着一个小型的正压面罩。 没有使用重症新生儿转移仓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是一个高风险因素。这么大点的孩子一路颠簸本就不安全,而他现在还有重症肺炎……情况就更麻烦了。 孙立恩走在前面带路,并且还帮忙拿上了两人的行李。而关谷雪紧紧抱着孩子,脸上全是泪水。走在她身后的赵健眼神中也全是焦急之色,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手里的氧气袋,生怕自己走的速度一个不适合,就把维系着孩子生命的氧气给断了。 “你们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在电梯里,孙立恩努力安抚着孩子母亲和父亲的情绪,“孩子现在的肺炎比较重,但并不是没有的治。你们首先搞明白这一点——要是不能治,我们也犯不上派一辆负压救护车到黄州去把你们一家三口接回来明白吧?” 孩子的妈妈听到这个话之后连忙点头,“我们知道的。” “所以,不要太紧张。”孙立恩又强调了一遍,然后说道,“这种时候,你们做父母的不能慌不能乱。尤其是你……”孙立恩对关谷雪道,“你是现在最需要赶紧康复起来的那个。” 孙立恩说这个话可不光是为了安抚这位焦虑的母亲,事实上,他提出这个要求,正是为了更好的治疗孩子。 为什么现代医学提倡母乳喂养?就是因为母乳中不光含有大量婴幼儿生长所必须的营养物质,也不光是因为母乳喂养能够促进母体激素分泌,增进亲子关系。更重要的是,在诞下婴儿后六个月的时间里,母乳中会持续含有母亲的抗体。而这些抗体能够帮助婴儿在六个月前具备免疫能力。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新冠病毒感染肺炎康复者所分泌的乳汁中也能产生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抗体,但这至少是一个希望。 核酸确定了关谷雪和孩子都是感染者,这也就意味着这对母子相处应该风险不大。提供一些乳汁给孩子,可能会对孩子的疾病有帮助。 电梯上到六楼,孙立恩带着身后的一家三口直接走进了走廊末端的病房,这里已经提前摆好了一台新生儿保温箱,而有过新生儿护理经验的医疗队护士也会专门负责这个病房的护理工作。 “你要尽快好起来。”孙立恩临走之前,对关谷雪又叮嘱了一边,然后他对一旁的赵健道,“你现在的责任很重,你要安抚妻子,要照顾孩子,还得照顾好自己——男同志是家里的主心骨,你不能有问题知道吧?” 赵健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你岳父岳母都感染了。”孙立恩低声道,“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这几天她和孩子一起住着的时候,你一定要多观察一下她的举止和行动。要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一定要马上来跟我们说。” 孙立恩担心的是产后抑郁症加上全家感染之后,关谷雪会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而出现心理问题。 好在现在读心术啊不对,杜新书医生就在医院里,有这么一个专业人士能够帮忙调节一下心理问题,孙立恩自己也能放心些。 · · · 今天还是有好消息的。而且这条好消息让孙立恩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黄明的病情迅速好转,将在今天下午从icu转入北五区进行进一步治疗。 黄明现在留在世上的亲人还有一个女儿以及自己的外孙女。这两个人就成了他的心理支柱。在接受了托珠单抗和丙球的三联疗法之后,黄明的情况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之前让黄明一直在icu里的主要原因还是他的呼吸问题。由于肺部的痰栓数量较多,他的血氧饱和度一直都很差,甚至中间有几次医生们考虑要为他进行v-vecmo支持。但在和孙女视频过一次之后,黄明就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极快速度开始了康复——就仿佛他的外孙女就是最有效的抗病毒药物似的。 一次又一次的支气管镜吸痰和俯卧通气很不舒服,但自己就连意识都不太清楚的黄明却死死攥着床单坚持了下来。好几次做完了吸痰之后医生们才发现,他双手攥住被子的手用力过猛,导致手背上的留置针全都崩了。 在得知自己手上的血管已经不好再打针了之后,黄明沉默了一会,然后非常费力的说,“我不动了。” 炼钢车间出来的人,说话办事就和那黑色的冷冰冰的钢铁一样。不怎么起眼,不怎么热烈。但却透着一股沉稳冷静和靠得住的特质。说自己不动,黄明就真的不动了。支气管镜再下到气管里的时候,他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汗水。小腿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死死贴在了床上——并且还有些颤抖。 但哪怕是这样,他仍然一动不动。一直到医生们完成了对他的气管镜吸痰检查之后,他才放松了一下身体,然后请医生帮自己压一下右腿——他刚才强忍着不动的时候,右腿抽筋了。 在这样的坚持下,黄明的症状迅速好转,七天时间过后,他的指脉氧已经能够在鼻导管吸氧下上升到93%了。 孙立恩在北五区见到黄明的时候非常惊喜,其他的医疗队队员们也都围了过来向他表示祝贺。 “还是咱们工人同志厉害。”布鲁恩在旁边竖着大拇指说道,“这都能忍得住,确实是条汉子!” “你现在的情况很好,要继续保持下去!”顶天立地的护士小郭也说道,“再坚持一下,你很快就能康复了。” 黄明躺在床上,扭头看了看周围激动的医生和护士们,然后咧开嘴笑着说道,“好,那我再加加油!” 为了鼓励黄明积极进行呼吸复健并且配合治疗,孙立恩等人也想了不少办法。而其中,最主要的办法就还是视频通话。 为了方便黄明和正在方舱医院的女儿和孙女视频通话,孙立恩特意拿了一台平板电脑放在房间里。而护士们则发动了“心灵手巧”的特殊技能,用几套废弃的输液管编了一个挂兜出来,通过输液架的那几个支点,正好把平板电脑挂在了黄明面前六十厘米的地方。 只要电脑有电,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和自己的女儿以及孙女进行视频通话——当然,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按时睡觉才行。 黄明的状态好转了,但吕秀萍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黄明转出icu之后大约过了三小时,吕丽萍心脏骤停,经过长达一小时的抢救后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吕丽萍的生命体征本来就不怎么好。在新型冠状病毒的摧残下,她原本就患有重症病毒性肝炎的身体就像是一条到处都在漏水的船舶。医生们组成的损管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绝望的试图堵住每一个漏点,但每堵住一个漏点后,汹涌冰冷的海水却依旧从其他几十上百个漏点喷涌而出。 她的死亡已经成为了定局,唯一的问题就只是什么时候才会发生。 在一艘船只沉默的最后,吕丽萍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视线随着医生们竭尽全力的胸外按压上起伏着,身体似乎已经放弃了向她的大脑传输感觉的打算。她有些心疼的看着这些口罩拼命吹起又瘪下去的孩子,想用手擦一擦他们头上不停滴落的汗水……可手实在是太沉重了,哪怕她用尽力气,这双在自己身上长了七十多年的手就像是突然决定罢工了一样,它们彻底背叛了自己的愿望,就这么耷拉在床上,一动不动。 吕丽萍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大概是就要死了。 人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太激烈的情感。可能是因为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有可能是因为身体已经没有了分泌刺激情感的激素的原因。 吕丽萍非常平静的看着抢救自己的医生,她嘴唇稍微动了动。 她想对这些孩子们说声谢谢。 在icu的这些天里虽然意识不太清楚,但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有数。这些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一天到晚在自己身上想办法……可惜哟,自己已经老了,这把老骨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也挤不出一点力气了。 孩子,别按了。 她想这么说,但嘴唇就和她的双手一样已经放弃了她,无论如何努力,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让她有些沮丧。 这些孩子就和自己的孙女差不多岁数,平时在家里……她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孙女干这些重活哟! 孩子,别按了,嬢嬢不疼了。 医生们用两个金属片贴在了她的身上,按下开关,一路热流从胸口钻入。随后这股热流就这么消失不见。医生们又涌了上来,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按压起了她的胸口。 她的视线逐渐开始有些模糊,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她其实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在人生的结尾会看见什么景象。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的床上,怀抱着已经去世二十年的老伴的照片安然离世——如果窗边能摆上两只百合就更好了。她想听着自己年轻时的歌曲,然后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醒。 女人不管是什么年纪,也永远是少女。 其实死亡在二十年以前对她而言就已经不再是恐惧的代名词了。丈夫离世的时候,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她也不再有抚养子女的重任。二十年来,吕丽萍其实一直都隐约有些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人生其实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被人需要之后,吕丽萍就一直在等待着老天爷把自己带走,去和那个人重逢的一天。 不知道他在下面过的怎么样,离开了家门口的热干面,没有了自己做的莲藕排骨汤,他能不能习惯。 孩子,别按了,嬢嬢不怕。 电击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能看得到,有些孩子已经累得瘫坐在了地上。其他的医生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顾已经累趴下了的同事,他们仍然在竭尽全力抢救着吕丽萍。药剂一支又一支的注射到了她的血管里,但这些药物却依旧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的心率始终没有恢复。 现在的孩子脾气都倔。吕丽萍无奈的想着,就和她的孙女一样。 吕丽萍发病的时候,云鹤已经禁止了私家车上路。在听说自己发烧咳嗽了以后,在联系不到能送自己去医院的车后,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孙女愣是背着自己在云鹤的街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把自己送到了医院里来。 真倔呀……吕丽萍在心里叹着气,她在孙女的背上挣扎着想要自己下来走路,双腿却被孩子的手箍的紧紧的。那两条白生生的小胳膊,怎么就好像是自己当年当拖拉机手的时候一样有劲呢?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可是真的有劲,一天到晚被热辣辣的太阳晒着,小麦色的皮肤下面隆起一条一条的腱子肉,两条腿能在土路上走一天都不累。可现在却连孙女的手都挣不开了。 吕丽萍有些无奈,这些孩子可真倔,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日子一开始过的很苦,但渐渐地,日子好了起来。好像前一秒钟,孩子们还像是小泥猴一样在自己身边窜来窜去,下一秒钟,自己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和新妇们朝着自己敬茶。她看着身旁的一脸的不自在的丈夫,然后一起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孩子,别按了,嬢嬢累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头发在脸上划过的时候,她觉得有些痒痒的。 挺好的,就这样吧。她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逐渐收缩变黑。这样挺好的,在临死之前,还有这么多孩子在关心着自己,在挽回着自己。 谢谢你们呀,你们都是好孩子。 “记录吧……2月12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患者抢救无效死亡。”一旁的医生摇了摇头,阻止了其他医生继续抢救的打算。 几位经常照顾吕丽萍的医生和护士们一起凑了过来,他们开始一一拔出插在吕丽萍身上的管子,然后为这位老人家清理遗容。 一位护士在替吕丽萍整理头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她嘴角上的动作。 “你们看……”她叫过了一旁的同事说道,“吕奶奶……是不是笑了?” 第994章 轮回 生命会逝去,新的生命也会诞生。逝去和诞生构成了这条名为生的河流。我们往往无力挽回逝去,但新生的生命却总能一次又一次冲淡心里的悲痛和哀伤。因为那是新生,而新生,往往就代表着希望。 关谷雪和赵健的孩子有名字了。小两口稍微商量了一下,然后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照顾他们的医生。 “对,叫赵鹤安。”赵健通过呼叫器对护士站说道,“不然你们每次都得管他叫什么‘关谷雪之子’,这个……听起来怪怪的,你们叫起来也不方便。” “嗯嗯,对的,云鹤的鹤,平安的安。”赵健补充道,“希望我们云鹤能够平平安安吧……” 小赵鹤安的检查开始了。而这一次的检查,将决定他是继续接受治疗,还是开始使用ECMO进行生命支持。 钱红军在看到赵鹤安的检查结果之后,第一反应也是病毒性心肌炎。但他很快就为这个判断画上了一个问号。 如果是病毒性心肌炎,那它的进展似乎有些慢。 能够支持病毒性心肌炎判断的两个主要指标分别是赵鹤安的肌磷酸化酶-同工酶(CK-MB)以及极高水平的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NT-proBNP)。其中CK-MB上升提示有心肌损伤,而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则提示心脏已经出现了心衰。 但赵鹤安自从出生之后就没有吃到过母乳,从理论上推测,他身体内的免疫水平是比较差的。而他最有可能遭到感染的时间节点应该是出生当日和自己父母共处一室的时候——从这个时间点来判断,赵鹤安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时间已经和他的出生日一样长了。 这么长时间的感染,要不是新生儿对于低氧的耐受度比成年人强,可能他早就出现了更严重的症状了。 从病历上可以得知,赵鹤安的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第一次出现上升是在2月1日,当时的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水平是541pg/ml。 新生儿在出生后,第一次全部依靠自己的循环系统运转生存,这对于他稚嫩的心脏是一场很艰巨的考验。事实上,完全健康的新生儿刚出生时,他的血清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可能高达1991.53±916.99pg/ml而这个水平在患儿出生后会逐渐下降。 如果把这个认识套用在赵鹤安身上就不难发现,他在出生后第五天再次入院,当时所检测出的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水平为541pg/ml……这个临床意义就并不是很大。毕竟对新生儿的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水平研究还不够充分,缺乏一个标准值进行对比。这个数值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见得就能表示赵鹤安有心衰——它可能只是还没有被代谢完毕的出生高峰值而已。 但问题在于排除了N末端B型利钠肽前体上升的临床意义之后,CK-MB水平上升就缺少了一个解释。对于其他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而言,CK-MB上升一般都出现在严重的呼吸窘迫综合征后,但赵鹤安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钱红军左思右想,决定先不着急给孩子上ECMO,现在得先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比如……是不是有先天性心脏缺陷? 这么大的孩子,而且还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想要对他进行CT检查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一旦脱离了氧气支持之后,赵鹤安的指脉氧水平就一路快速下降到77%左右,这意味着现在对他进行任何移动都可能有很大风险。钱红军稍一犹豫后决定还是先做个床旁B超看看。 · · · “你猜我发现啥了?”孙立恩在手台里听到了钱红军的叫唤声,要不是因为不许楼上楼下病区随便互相串门,孙立恩觉得钱红军可能要过来当场跳上一曲。“这下就好办多了!” “啥啊?谁啊?咋了?出啥事儿了?”孙立恩用一连串带着东北风味的短语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钱主任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忒吓人!” “就赵鹤安啊,他那个心衰标志物上升的原因我找到了!” “赵鹤安是谁?”孙立恩再次一脸懵逼,他可是见过北六区所有患者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有印象——目前整个北六区一共就两个姓赵的患者,一个是已经一次核酸阴性并且经过状态栏认证的康复者,另一个就是赵健。 “就你上午才帮忙转运过来的那个嘛!”钱红军一副“你小子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的语气,“你不是上午才见过人家?” “那个小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孙立恩再次无奈道,“我去接人的时候也不知道人家是这个名字哇。” “总之,他的问题搞清楚了。”钱红军没有搭理孙立恩的解释,他在手台里激动道,“不是病毒性心肌炎,是病毒性肺炎合并心肺功能不全导致的心室扩张,这孩子有房间隔缺损。” 房间隔缺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心脏缺陷,也是成年人最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当一项先天缺陷疾病在成年人身上常见的时候就不难看出,这种疾病大多数时候对于儿童而言并不怎么致命。 大部分有房间隔缺损的患儿基本不会有症状,除了容易出现感冒和呼吸道感染等症状以外,就连活动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有问题。往往要等到青年期时,患者才会出现心悸、乏力等症状。而在这个时间段开始,患者的情况会开始迅速恶化,并且在四十岁后加重。经常性出现心房颤动、新房普通等心律失常和充血性心力衰竭的表现。 床旁B超检测显示,赵鹤安的房间隔缺损有大约6.9mm,并且有右心房右心室的稍微增大表现。以一般的临床经验看,医生们会建议家长对这样的患儿在学龄前对进行心脏手术修补。手术修补之后由于血流动力学改善,患儿的症状会明显减轻甚至消失。以后的长期生存率和正常人对比,不会有什么明显差异。 换句话说,最让医生们担惊受怕的情况被解除了——赵鹤安并没有病毒性心肌炎,也不需要担心他会出现严重的急性心肌损伤。只要控制液体入量,积极利尿减轻心脏压力,他的循环系统状况会开始迅速好转。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只有一条——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出生仅十七天的赵鹤安很可能是年龄最小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对成年人有很好效果的治疗,不少都对他不怎么好使。 “反正对这么小的孩子用三联疗法应该没啥意义。”孙立恩自己心里有数,他可确实是不擅长儿童内科,“我觉得对孩子进行一下干扰素吸入和常规利尿处理就行,他的免疫相对比较弱,不太需要担心免疫风暴。用干扰素抗病毒,然后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尽快让妈妈开始哺乳?” “我们已经取了母乳样本去送PCR了,不过我觉得这个没啥必要。”钱红军说道,“确诊妈妈给确诊的孩子喂母乳,反正也不用担心感染问题。母乳中含有的免疫物质还能帮助患儿康复。” 现在的相关指引中并没有和哺乳期确诊者有关的内容。但出于谨慎考虑,医生们一般不建议确诊的母亲给孩子喂奶——现在还不能确定母乳里会不会有活的新型冠状病毒。毕竟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新型冠脏病毒能够攻击人体肠道细胞,从而导致腹泻腹痛等情况。为了阻止确诊的母亲将病毒传播给孩子,所以目前的建议都是“调配配方奶粉喂养”。 但对于两个都是核酸确诊的病例而言,这样的风险压根就不存在。倒不如说目前已经在逐渐康复的关谷雪成了赵鹤安恢复健康的最大希望所在。 · · · 钱红军去专心致志的调整对赵鹤安的治疗方案了,而孙立恩则对着潘大姐的病例,有些惆怅。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三联疗法以及其他支持治疗的本质仍然只是“对症治疗”,但大部分患者对三联疗法反应不错的情况下,潘大姐的病情还一直没有好转,这就让孙立恩非常担心。 潘大姐的病程太长了。 从医疗队抵达云鹤市传染病院开始,潘大姐就成了整个医院里最让大家揪心的那个病人之一。就连上了ECMO的沈老爷子都已经安全脱机了,而有肿瘤的彭大哥没能坚持下来。潘大姐的生命体征体开始恢复的还不错,但后面却一次又一次开始向着深渊滑落。 在ICU住久了的患者腿部往往会暴起一层有一层鱼鳞似的死皮。潘大姐现在就是这样——她的双腿上遍布着死皮,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接受机械通气已经超过了十八天,潘大姐的各项指标仍然不太好。炎症指标已经降下去了,但无论用多少抗病毒类的药物,她双肺上的病变区域就是不见小。 血氧饱和度也在逐渐下降,目前她的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91%了。机械通气的手段已经到了极限,再没有了调整空间。 “可能需要把她转到楼上的ICU去。”吕主任主持的病例讨论会上,大家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医疗队几乎已经穷尽了所有对于潘大姐的治疗手段。要再进一步……那就只能上ECMO了。 但和沈老爷子的情况还不一样,在场的医生们没有一个有信心能够让潘大姐安全撤机。她对于现在的所有治疗反应都不太好,就剩下用康复者血浆这一条路了。 可是……北五区现在所有的康复者血浆都被调走用在了ICU病房的张敏身上。下一批血浆什么时候能到……还尚未可知。 康复患者的数量越来越多,但他们仍然需要等待14天才能安全的捐献血浆。 “这个事情……孙主任你和张院长沟通一下吧?”讨论到了最后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吕志民主任只能把这个让人头痛的事情交给了孙立恩去继续头疼,“我们现在能想到的治疗方案就这么几个,上ECMO继续支持治疗,然后加大干扰素吸入治疗量……最后的手段就还是康复者血浆。孙主任你要不然去和张院长沟通一下,看看其他病区能不能支援一个单位的血浆过来?” 当初交到北五区的康复者血浆一共就200ml,但这些血浆北五区一点都没用。反而是在ICU轮班的时候,医疗队几经讨论,才决定对张敏用了康复者血浆。 把自己科室里留着的王牌用在其他病人身上,这倒也不算什么。但现在让大家都疼的事情就来了——今天是2月12号,而从今天开始往前推14天出院的患者才有资格捐献血浆。也就是说,只有1月28日以前康复的病人,才能够捐献血浆。 而在1月28日时,全云鹤市只有90名治愈出院的患者。这些患者中又有超过一半的患者有基础疾病,并不适合捐献血浆。 张智甫不是神仙,他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大堆的康复者血浆给各个科室使用。孙立恩不用猜也能知道这次去找老张打秋风的后果是啥。但……责任所在,他不去也不行。 “行吧,我去问问。”孙立恩叹了口气,“不过我得提前跟你们把预防针打好——现在的康复患者就这么多,适合捐浆的可能已经捐过一轮而且还没有到第二次能捐赠的时候。这一次去,未必能要的回来。” “这个我们心里都有数。”吕志民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意思是催着他现在就去,“你赶紧去张院长那儿问问吧,要是实在找不到血浆,那我们就和ICU那边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她转上去好了。” 一旦潘大姐离开了北五区,那么北五区之前临时设立的ICU就可以正式宣布关闭了。吕志民虽然是搞重症医学的行家,但他自己也希望这个临时ICU赶紧从北五区小时——要是没有这个重症单元,医生和护士们的配置就能再灵活一点。到时候调整一下排班表,说不定每隔两周大家还能再多出半天左右的休息时间呢。 · · · 背负着整个病区的希望,孙立恩晃悠到了张智甫的办公室门口。敲开了房门之后,孙立恩突然发现老张今天看起来心情好像还很不错。 “从广东那边送了四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到咱们医院里来。”张智甫一看是孙立恩到了,顿时连连招手喊道,“小孙你来的刚好,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能让你开心成这样?”孙立恩有些好奇的坐了下来,他可是很久没看到张智甫乐成这样了。 “从南粤那边空运了三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过来!”张智甫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我也听说了,之前分给北五区的康复者血浆让你们借给ICU用了对吧?这次从南粤送过来的血浆,优先给你们分!有A型,AB型和O型三种,你们要哪个?” 第995章 躯体化症状 当孙立恩向吕志民转达“即将有康复者血浆从南粤送到云鹤之后”,吕志民呆了好一阵子才问道,“真的?” “真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认真道,“总量不多,但是我给咱们科要了两个单位的A型康复者血浆。” 吕志民狠狠一跺脚,“好啊!”要不是因为和孙立恩隔着走廊的隔离窗,吕志民搞不好得使劲抱一抱孙立恩,“东西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两点从南粤起飞,估计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云鹤。”孙立恩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说道,“从机场送到这儿,我估计下午五点半左右能到。” “行。”吕志民点了点头,“对她的治疗越早开始越好,我先给她做一次血浆置换,把血液里面的病原体置换掉一部分,然后再接着晚上给她用康复者血浆。” 使用托珠单抗和丙球蛋白以及CRRT的三联治疗方案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这套治疗方案虽然能够抑制白介素-6在患者血液内的浓度,但却对于其他类型的炎症因子水平缺乏强有力的抑制效果。医疗队一直怀疑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下降,和其他炎症因子诱发的全身性炎症有关。 但对于其他炎症因子所有发的问题应该怎么处理,大家却都有些拿不准主意。理论上来说,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应该是血浆置换,但血浆置换同时也会置换掉注入到潘大姐身体里的托珠单抗,以及其他人体针对新型冠状病毒而产生的抗体。她的病程太长了,按理来说应该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抗体攻击病毒,但潘大姐的核酸检测却一次又一次呈现阳性,就连血液样本也是阳性。 不论她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潘大姐的免疫系统都很明显搞错了重点。她的免疫系统没有针对病毒产生足够的抗体,反而激活了大量免疫细胞,对身体的其他组织进行攻击。 治疗组之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潘大姐上血浆置换的原因也就在这儿——免疫学检测显示,她的血液内已经产生了一定量的IgG抗体,但抗体水平很低。如果进行了血浆置换,她的全身性炎症可能会有好转,但同时对新型冠状病毒极其有效的抗体也会被置换出她的身体。 对这样的患者进行血浆置换,这将是一种风险极大的治疗方案。甚至不客气的说,对潘大姐进行血浆置换就是在饮鸩止渴——她身体内产生抗体的速度太慢,置换之后很可能压制不住病毒。 但现在有了康复者血浆,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不管你们打算用什么疗法,一定要尽快。”孙立恩对吕主任说道,“尽快开始治疗,一定要把她的情况扭转回来。” 话说到这儿,孙立恩突然灵机一动问道,“现在给她用的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有多少?” “15粒BID,和其他患者一样。” “腹泻程度呢?” “和以前差不多,每天两到三次。” 孙立恩想了想建议道,“给她加加量吧,改成25粒BID试试。” · · · 从医院离开之后,孙立恩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家方舱庇护医院。这里驻扎着从宋安省来的第三批医疗队队员,同时,之前在鹤安医院和孙立恩有过几次合作的王振宇科长就在这里等着呢。 “孙主任。”见到车停了下来,王振宇远远的就朝着孙立恩跑了过来,“这可真是辛苦您了。” “我这没啥辛苦的,做趟车而已。”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确实没觉得自己能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我给你开的血压药你没吃?” “额,最近工作太忙,实在是顾不上。”王振宇有些憨的笑了笑,“我今天回去就吃。” “别等今天回去了。”孙立恩拿出手机开始给方舱医院里的同事们打电话,“咱们队里备了硝苯地平片没有?” 王振宇的状态栏上已经明明确确的出现了“高血压二级”的状态,而且按照时间推算,差不多就是在孙立恩和队员们最后一次前往鹤安医院支援之后。 “高血压在你这岁数,对人的伤害是巨大的!”眼见王振宇不肯,孙立恩顿时就急了,“你现在的身体可不光是你自己的!现在这个时候到处人手都吃紧,你要是再过两天突然脑淤血一下,手头的工作谁来接?” 放在以前,孙立恩的这种发言怕是要被网民们吊到路灯上才算够。但现在……孙立恩所提出的内容却是一个切实的“困境”。 全云鹤的所有公务员,尤其是卫健委和其他卫生口的公务人员现在都是宝贵的资源。他们有卫生领域的工作经验,同时又是对行政资源和卫生资源都很熟悉的本地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是连接云鹤乃至湘北政府和医疗队的重要中间环节。 如果缺了他们,孙立恩真不敢想象现在的云鹤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比如这一次,孙立恩被王科长急匆匆叫出来,就是为了来替方舱医院出谋划策的。 方舱医院这儿驻扎的医生数量很少,目前每班只有十五人。而护士们的人数倒是不少,三班倒的情况下还能保证每一班有至少80名护士在场。但医生的数量实在是太少,而且科室分布很不均匀。 在方舱医院这里,患者的疾病大部分都比较简单。无非就是一些传统的慢性病,再加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而已。真正的挑战在于患者们紧张的情绪,以及巨大的数量。 人作为一种高级生物,最大的特点就是“脑子好使”。 这并不是一句废话,而是一句确确实实的大实话——和其他生物相比,人类大概是唯一一种能够因为心理状态出问题,而表现出躯体化不适的生物。 这也就是所谓的“躯体化症状”。 许多抑郁症患者或者焦虑症患者身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病痛,但在各种客观的检查下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方舱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虽然在尽全力缓解着患者们的紧张情绪,但这样的问题总是难免的。更要命的是,当一千多名已经有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聚在一起,而其中有那么几个人因为紧张而纷纷出现躯体化症状的时候……一场群体癔病的舞台就算是彻底搭好了。 群体性癔病这种东西很难说究竟是怎么来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的表现非常的诡异莫测。 从昨天开始,这个方舱医院里有大约二十多名患者表示自己最近突然有了呼吸困难,而且还伴有严重腹泻以及皮疹等症状。 这样的现象在今天进一步扩散,目前已经有四十七名患者表示有了同样症状,更危险的是,两名医疗队的护士也有了同样的症状。 这让新调任负责这个方舱医院的王振宇异常紧张。他非常担心,这可能意味着新型冠状病毒已经在这个方舱医院里发生了变异。 但是负责管理这家方舱医院的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李金芳并不这么认为,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场因为患者和医疗队员情绪紧张所导致的群体性癔症。而她做出这个判断的主要原因就一点——表现出同样症状的患者绝大部分是女性,而男性只有六人。 群体性癔症的一大特点就是以女性为主要发病人群,在多次有记录报道的国内群体性癔症发病事件中,女性的发病率基本都在80%以上甚至更高。传染病可不会性别歧视,至少在感染人类这一方面,性别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太放心的也是因为这个性别区分……方舱医院里虽然没有太多的硬性隔断,但是男区和女区还是分开的。”王振宇对孙立恩说道,“患病的那六个男性患者住所都靠近女区,如果是某种未知传染病,或者是出现了食物中毒的话确实也是有可能的……” 孙立恩叹了口气,“就为了这事儿?”他和王振宇一起走到了门口,然后孙立恩停下脚步说道,“我觉得……李主任的看法应该是对的。” 其实不需要别的证据,只要看看那两个同样也出现症状的护士就明白了——这一次过来的第三批医疗队里全都是女护士,而她们也生了病。 如果病毒已经突变到了能够突破护士们N95和防护服的层层防护,那患病的人数绝对不止四十多人——这家方舱医院才投入使用多久啊?传染病感染患者了之后不需要潜伏期的啊? 食物中毒就更没谱了,医务人员用餐和患者用餐是分开的。而且盒饭的来源都不一样,怎么可能出现同样的中毒症状? 当然,孙立恩虽然个人认为这可能是群体性癔病,但他并不能就因为这个判断而不进舱去看看。做为一名医生,作为一名党员——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至少得用状态栏确认过,这些患者的确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新型传染病后,孙立恩才能把自己的判断明确,然后再让其他心理科之类的专业医生过来对换则会进行治疗。 让王科长在门口等着,孙立恩通过一旁的工作人员通道进入了方舱医院,然后碰见了早就守在门外的李金芳主任。 “真没想到,这事儿还把你给折腾过来了。”李金芳主任非常不见外的和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孙主任你这些天过得挺辛苦啊……都见瘦了。” “这话您留给陈老师吧。”孙立恩嘿嘿一笑,非常熟练的穿上了防护服说道,“陈天养这些天瘦了恐怕得有一二十斤,我上次开会的时候见着他差点没认出来。” 老同事在他乡见面,聊天自然进行的分外热烈。不过李金芳还是一丝不苟的检查完了孙立恩身上的防护服穿戴,然后用笔在他背后写下了“孙立恩,云鹤加油!”七个字。 “走吧,咱们抓紧时间看看。”孙立恩迈步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说道,“虽然我也觉着是癔症,可总得给王科长给个交代嘛……” “反正你穿了我们的防护服了,总要人尽其用一下。”李金芳在旁边笑着说道,“等会我让护士带几个最近身上觉着不舒服的患者,你也顺带给看看。” 孙立恩和李金芳快步穿过了方舱医院的其他病区,然后来到了靠近西北角的病区——这里就是这次“群体性癔病”的发源地。 “医生,我们什么时候能转到火神山去?”孙立恩和李金芳刚刚站到地方,一个神色动作都有些紧张的女患者就凑了过来,“我们这个病区好多人都不舒服了,这得赶紧去医院呐!” 孙立恩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他只是先看着李金芳安抚病人,然后挪开步子,在这个病区里转了一圈。 “这儿我看的差不多了。”孙立恩回来的时候,李金芳正好和那位女患者结束谈话。孙立恩示意李主任和自己一起到其他地方走走看,路上,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别的我还不确定,但是这些患者确实都很焦虑的样子。” 一个患者焦虑不焦虑,其实看看表情就能看出来。这几位自称不舒服的患者每个人都带着两层普通外科口罩,而且还有强迫行为——反正孙立恩感觉他们的咳嗽都挺有节奏的,每次咳嗽一定是六下,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咳嗽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有痰的深咳,也不像是气管遭到刺激之后产生的应急咳嗽。这么有节奏的咳法,孙立恩反正是从来没在临床上见过,更没有听说过。 “如果要保险,那就把这些患者都送到单独隔离的集中隔离点去。”孙立恩对李金芳主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以考虑送mNGS,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这就是在浪费检测资源。” “这些人都是确诊患者,还没有达到出院标准呢。”李金芳无奈道,“等他们都阴性了,倒是可以往集中隔离点转。” 孙立恩一拍大腿,他把这茬给忘了。 “那就只能找心理医生了。”孙立恩无奈道,“而且还得尽快,这个方舱医院里小两千号人,要是群体癔症大规模发作麻烦可就大了。” “我现在已经请咱们方舱里的民警同志帮忙维持秩序了,这两个区域的患者暂时和其他区域隔离开。”李金芳道,“心理干预的请求我交上去了,估计下午就能来人。” “那就好。”孙立恩点了点头,“你们其实可以再跟人家取取经嘛,其他方舱医院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搞了一堆又一堆的方法给患者们解闷。我看你们也可以效仿一下——跳跳广场舞啊,打打扑克牌,做做手工……实在不行发个扫把,让患者轮流搞居住区的卫生都行。” “报告都打上去了,就是不见物资来。”李金芳一摊手,“我们这个舱刚投入使用,昨天才把暖气搞定,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设立几个手机充电中心。每天要给患者们发放的药物、方舱医院要消耗的物资那都是大头,这些娱乐用品确实差点……” 这下轮到孙立恩无奈了,“反正我也没啥好办法,这些患者你总不能因为有个群体性癔症就给他们吃舍曲林嘛。反正我在传染病院的时候,心理医生给的建议就是让病人撕纸玩儿。” 李金芳想了想无奈道,“现在的问题还是人手不够,不过听说明天我们这儿又会再来两批医疗队,到时候情况应该能好些吧。” 第996章 夜谈 照顾患者的人手是永远都不够用的。而在方舱医院这种规模极其巨大的“超级病区”里,人手的短缺就显得更加直接且麻烦。 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药师配置。接近两千人的巨大病区里,负责审核医生们开出的处方的只有两名药师。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在方舱医院里办公的两位药师的模样,看的孙立恩一阵心疼——带着三层手套敲键盘,敲一个字得来来回回移动手指好多次。 除了药师不够以外,其他的工作人员数量也不太够。医疗垃圾因为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接受处理还算好,但生活垃圾的转运就明显不是很及时。 好在现在天气还很冷,生活垃圾的等待转运区域虽然有些垃圾堆放,但空气中没有什么异味——而且消毒也做的非常彻底且及时。 总的来说,方舱庇护医院还是个全新的产物,而类似李金芳主任这样的科室大主任平时管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行,现在把管理规模突然扩大到这个地步,日常工作中就会出现无数困难和想不到的问题。 “其实我觉着,应该把刘院长找来的。”李金芳对孙立恩说道,“这么大个方舱医院让我管……我反正真的没信心。” “现在就缺人手,李主任你再坚持一下。”孙立恩无奈的安抚道,“医院院长这种职务吧……它比专家还难得。尤其是能来到新环境,不带原来的管理团队就能马上把事儿管起来的院长就更少了——我觉得你把刘老师叫来也没用。” “我等会给宋院长打电话。”李金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我真的干不来这个……让我跟宋院长换换得了……” 内分泌科平时比较清闲,基本上没有什么需要抢救的病人,就连危重患者都接触的少。让李金芳来管理方舱医院其实正合适——这里的患者病情都不重,但多多少少都有些基础疾病,李金芳的经验非常适合治疗这样的患者。 孙立恩当然知道李金芳这是在抱怨,他笑着没有接话,然后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几个挺麻烦的病人么?” “算了,那几个病人就是对药反应不好,也不是什么罕见病。”李金芳摆了摆手,“你要是有闲心,还不如回去琢磨琢磨怎么把刘堂春给我忽悠过来。” · · · 第一次来到方舱医院,孙立恩一直到走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方舱广场舞,不得不说这是个遗憾。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这个替自己和其他医生们缓解极大压力的机构的感激之情。 其实不光是医生们,患者也非常感激方舱医院的设立。孙立恩自己在方舱医院的舱内就不止一次的听到了患者们的对话内容,“要不是有了这个医院,现在都还在家里担惊受怕哩!”普通人对于医务人员的信任感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哪怕是再怎么担心害怕,到了医院里就能“放松下来睡个好觉”。过去七十年来,中国医生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当初的诺言,哪怕偶尔在某个时间段内医生被批评成了“谋财害命”的工作,但骨子里,大家还是相信医生的。 从方舱医院出来,孙立恩根据志愿者的指示,从方舱医院外面堆放常用药物的房间里领了一瓶硝苯地平揣进口袋。然后他一路小跑走到了在外面着急绕弯的王科长身边。 “你把药吃了。”孙立恩先没说别的,而是把硝苯地平塞到了王振宇手里,“这是片剂不是缓释片,所以你就先一天三次,一次一片。” 吃药的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孙立恩向王科长传达了自己的观点,“他们的发病不具有关联性,同时也不符合传染病的特征——我认为这应该是心理问题引发的躯体化症状,请心理科医生过来介入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王振宇松了口气,“那就好。”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孙立恩点了点头道,“就因为这种事情让你跑一趟,实在是太麻烦孙主任了。” “我们来云鹤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孙立恩笑眯眯的说道,“只要能解决问题,多跑个一躺两趟的不算什么——倒不如说简直太好了。” 像是这种只要努力就能够解决问题的好事,在现代社会已经不多见了。就像是努力工作就一定能收到和努力相符的报酬一样——这样本来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儿,现在也逐渐成为了一种奢望。 医学这个领域更是如此——不论是临床还是科研,努力到精疲力竭只是不被大家抛下太远的基础。孙立恩已经从业四年了,和其他的同年龄医生不一样,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不论怎么努力,不论多么不甘心都无法挽回的生命。 虽然只干了四年,但在医生这个领域工作,孙立恩已经明确看清楚了现状——医生们只有两种工作状态。要么拼命工作学习,用最好的状态面对每一个病人,不惜自己挽救生命解除病痛。要么彻底放空,把工作就当成工作来处理,不要动太多感情,更别太努力。 孙立恩不知道别人是什么类型,但他隐约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医生大概也不是人群中的绝大多数。有了状态栏的帮助,他仍然要面对很多无法挽救的生命。而其他医生全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了一些成果,但这样的成果却在现实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要在这样反复的打击下还能保持高昂的斗志,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孙立恩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最近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孙立恩叹了口气,好在希望就在眼前——后天他就可以轮班休息了。 今天晚上他和胡佳是夜班,明天则是白班。而后天,孙立恩和胡佳久违的能够再享受一次假日——小夜班只需要去一半的医护人员就行,这次正好轮到孙立恩和胡佳不用去。 有了方舱医院之后,疫情的状况确实正在逐步好转,孙立恩甚至觉得,等几家方舱医院能全部运转起来之后就真的可以盼望一下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宁远了。第一批医疗队已经奋战了快一个月,最艰难的一个月下来,现在是时候让队员们好好休息一下了。 · · · 坐着车回到了酒店,看时间还来得及,孙立恩决定先去洗个澡再说——从方舱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可没机会洗澡。 接下来的日程顺理成章,吃饭,休息,和大家一起坐上班车前往医院上班。孙立恩早上已经来了一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防护服消耗,他决定今天自己坐在黄区值班。病区里面的患者情况他早上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一次,现在似乎也没有太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现在,孙立恩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潘大姐身上。她于一个小时前完成了50%的血浆置换,并且在三十分钟前开始注射康复者血浆。医疗队的队员们目前正站在她的身旁,随时监控着她的各项凝血指标,力求在输血的不良反应发生之时就马上开始进行干预。 时间过的非常缓慢,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就在孙立恩觉着大概已经快到了换班时间的时候,抬头一看表,现在才是晚上九点而已。 十二点才能换班呢。 用手台问了一圈,确认患者们一个个状态都还不错,孙立恩干脆摸出手机开始给自己老妈打电话——来云鹤这么长时间,他和自己的父母也只是偶尔发发微信沟通一下罢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段不知道该怎么度过的时间,打个电话问问也挺好。 电话几乎是瞬间接通,孙立恩愣了一下才问道,“诶?妈你玩手机呢?” “刚刚拿着手机发微信呢,结果你就把电话打过来了。”王彩凤在电话那头说道,“怎么突然舍得给我打电话啦?” “我正在值班呢,今天是个平安夜。”孙立恩非常忠诚的遵循了夜班值班的传统,死活不说自己“闲”,“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呗。” “最近很忙么?”王彩凤拿着电话,从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起来。她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上问道,“我看新闻,云鹤的情况还是很严峻啊。” 同样的话题孙立恩每天都得和那些亲朋好友在微信上说许多遍,但这一次他一点不耐烦的想法都没有,“毕竟是个突如其来的传染病,我们已经在以最高标准应对了。随着全国的力量集中,情况会越来越好——你看我现在不是都有时间给你打电话了嘛。” 王彩凤知道儿子是在安慰自己,但这样的安慰她还是觉得挺有用的,“你和小胡在云鹤一定要注意安全,平时多吃点……”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些鼻音上来。 “我挺好的,真的。”孙立恩连忙安慰着,“我前几天还上电视了呢,你没看看嘛?我觉得自己最近可能又胖了。” “就知道贫嘴。”王彩凤破涕而笑,她稍微镇静了一下之后问道,“我看新闻上说,好多医生护士脸上都被口罩压出伤口了,你们没事吧?” “我还行。你知道的嘛,你儿子我皮糙肉厚的。”孙立恩忍不住摸了摸又疼又痒的右耳,这个位置上天天被口罩绳勒着,说不难受那肯定是在骗人,“倒是胡佳最近脸上有点长痘痘了。” “有必要的话,请皮肤科的大夫看看。”电话那头的王彩凤忍不住说道,“你爸最近脸上也有好多痘,咱们医院皮肤科的医生看了之后开了点药,三天就好了。” “我爸?”孙立恩听着一愣,“他还长痘呢?” “是啊,天天熬夜,事情又多。”王彩凤有些郁闷道,“你爸最近回家来说的最多的就是‘当医生真的好累’。” 孙宏斌是一个干的还算成功的商人,他在自己的行业里拥有着相当不错的成就和地位。以前,孙宏斌一直认为,只要付出同样的努力和辛苦,想要取得成功就肯定是一件顺水成舟能够自然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春天种下了种子,秋田就能收获一片麦田一样理所应当。 但从来没有专门从事过农业生产的孙宏斌,却在播种中富医院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疫情冲击。这个冲击直接让他变成了疲于奔命的苦命人。 中富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但在改造建设之处为了推行高端医疗,医院在运营规模上进行了巨大调整。除了保留以后冲击三级评价的科室以外,所有的住院部都被重新设计调配。除了神经内科和普外科还保留了双人间以外,其他所有的科室都是按照单人间进行的设计。而且在设计之初,中富医院就全面保留了负压管道和相应的空气净化系统——只要有需求,这家医院就能随时变身为可以收治超过四百名患者的传染病医院。 让自家的医院拥有应对烈性传染病的能力,这是王彩凤和孙宏斌心里的一个“执念”。王彩凤因为非典失去了两个哥哥,而孙宏斌则差点因为非典失去了自己的工厂。对于传染病的高度警惕让他们一致通过了这项设计案——结果医院刚投入使用不就,就遇到了比非典更可怕的新型冠状病毒。 常宁市的传染病医院是个老院区,相应的设备和设施都比较老旧。而其他两家综合医院则还需要向云鹤派出医生支援,并且还要照顾现有的患者……实在是脱不开身。 常宁市卫健委在梳理了一圈自己辖区内的医院之后,硬着头皮找到了中富医院,并且表达了希望把中富医院改造成收治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的定点医院的意见。当然,他们也不是光动嘴不办事儿的那种,由于招聘工作还在继续,中富医院目前还不能全负荷运转。为了让这里尽快具备足够的收治能力,常宁市卫健委向孙宏斌和王彩凤提出了“将传染病医院的医生派驻到中富医院支援,并且由卫健委出资对中富医院的通风系统和病区进行改造”的建议。 当时的常宁还没有一例确诊病例,仅有两个疑似病例正在传染病医院里接受隔离观察。但这并不妨碍常宁市卫健委以最高的标准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应对。 “这是我们的责任。”对于卫健委的请求,孙宏斌和王彩凤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只需要派传染病院的医生过来就行,改造的费用我们自己可以承担——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改造的施工队伍也需要卫健委帮忙找一下,我们集团上下一定全力配合卫健委的工作部署。” 第997章 新增 让一家私营医院承担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定点医院的工作,这其实是非常冒险的事情——尤其是打算让私营医院承担常宁市内可能出现的所有新型冠状病毒确诊者的收治工作,这个风险就更大了。 首都在云鹤封城之后公布了一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和疑似病例的收治定点医院。其中就包括了一家非常有名的大型私营医院。 而这家大型私营医院用于回应首都卫健委的行动也非常直接——他们直接关门宣布放假。 收治烈性传染病患者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私营医院需要为医生们支付额外的津贴费用,需要把“利润率更高”的患者们转出医院腾空病房,需要花大力气和巨大的成本维持负压病房的运转,需要大量采购目前价格高昂的防疫物资……而这些来到私营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的支付能力多少都有问题,而国家承诺的财政兜底需要支付时间。这样或者那样的困难都会直接让以盈利为目的的医院短期内遭受到相当大的损失。 对于以盈利为导向的医院而言,短期内收入收到影响就已经足够令医院的上下管理层心烦了。如果开始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那就意味着短期内不光收入会下降,甚至可能会连续开始出现亏损。 对于一家公立医院的院长而言,亏损就已经是非常令人头疼且心烦的大事了。而对于私立医院的院长而言……亏损就意味着自己的职业生涯很可能迅速进入结尾——那些投资了医院的投资人可不管医院是否为社会公共卫生事业作出了多大贡献,他们在意的核心只有一条,那就是自己的投资是否得到了理想的回报。 正是因为出过这样的事情,常宁市卫健委才会“硬着头皮”来到中富医院商谈定点医院设立的问题。而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答应的这么痛快,他们还真是没有想到。 “防疫物资的话,我们医院目前还有一些存货,大概还有个八千多套防护服,五万多N95口罩。但是面屏和手套的数量不是特别够,这些都需要卫健委的领导帮忙协调一下。”孙宏斌趁机提出了自己的困难,“医用外科口罩我们可以给市里匀大概两万个出来,但这就是极限了——我们愿意承担定点医院的责任,但这个口罩确实已经没有富裕了。” “可以可以,我们尽快联系。”常宁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喜出望外,他们可是真没料到来谈定点医院的事儿,不光任务完成甚至还能再带一批现在非常紧缺的口罩回去,“您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可以一并提出,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解决。” · · · 事实证明,卫健委和市委市政府都对常宁市的唯一一家定点医院给与了高度关注和协助,但很多事情仍然少不了孙宏斌和王彩凤作为管理人员来跑。 梅英可真不是临阵脱逃撂挑子不干,中富医院现在一共收治了十七名确诊患者,二十八名疑似患者。这四十五人的治疗和管理全都是由梅英挑头的治疗组在负责。她每天至少要进红区两次进行查房,并且还和其他省市的专家组保持着高频率的沟通和交流。治疗手段不计成本,只要有效且患者需要就上。在这种“饱和式治疗”的保证下,中富医院累计收治的三十二名确诊患者中无一人死亡。 而代价就是梅英和隶属专家联席会议的专家们每一个都累的够呛。从传染病院支援过来的医生和护士们可以和中富医院里志愿进红区的医生护士们互相换班,但两家医院加在一起凑出来的专家组却没有人可以接替。专家组每天都要进行至少两次病例讨论,把手头上所有的确诊患者全都过一遍之后,再加入云鹤市卫健委或者其他地区卫健委提供的死亡病例讨论。 “那些90后00后的娃娃们都上前线了,我们这帮老骨头怎么可能在家里闲着?”虽然专家联席会议的各位主任们都累得够呛,但大家的士气却非常高昂。全国的重症医学资源有超过10%都集中在了云鹤地区。这么多全国各地的专家亲自在云鹤坐镇,但死亡率依然高居不下。而中富医院却在“关口前移”和“精准施策”以及“饱和式医疗”的三大指导方针下,奇迹般的维持着0死亡的斐然成绩。 专家联席会议的各位专家们继续以极高的热情持续讨论着病例,而王彩凤和孙宏斌就没这么轻松了——为了支援医院,而且由于全国范围内控制疫情而对部分企业暂缓复工复产的安排,他们现在的工作非常繁忙。 中富集团本身是国内制造包装纸箱的龙头企业之一,而他们开发出的保温纸箱在这次疫情中就体现出了巨大作用——大量需要低温运输的医疗产品等物资使用保温包装纸箱进行包装后,极大的降低了云鹤以及各地突增需求对冷链运输的需求压力。春节前中富集团的库存原本可以支持至少一个半月的销售。但在云鹤市封城之后,相关的需求却突然一下飙升了十几倍。光以1月29号的销售总量进行估计,中富集团的库存只够再坚持一周。 为了为抗击疫情尽一份力,孙宏斌特意开出了五倍工资的价格请员工迅速返回岗位复工。并且下调了保温纸箱的出厂售价。其他原材料的价格都在疯涨,原本还算可观的利润迅速在员工工资上涨和出厂价格下降以及成本涨价的三重打击下消失殆尽。现在的整个中富集团生产线,平均每天要亏损至少一百八十万元。 这样的亏损规模对于现在的中富集团而言仍然是非常肉疼的——更麻烦的是,中富医院的开销也一起水高船涨。现在加上中富医院的开销,中富集团每天的损失就在三百万左右。而且这样的亏损还暂时看不到头。甚至随着原材料涨价的脚步,亏损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而真正让孙宏斌和王彩凤头疼的是,梅英去主持医院工作之后,整个医院的其他管理工作就都需要这夫妻两人拍板决定。 再加上中富集团的采购、出货、生产和日常防疫需求……原本打算聘请职业经理人来替自己打理企业,老两口开着乌尼莫克房车去全国旅游的孙宏斌和王彩凤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要是早点请个职业经理人来就好了! “所以……你和老爸就一直忙活到了现在?”听到这个内容的孙立恩有些心疼自己爹妈,“钱秘书他们呢?” “小钱和其他几个副总都压到一线上去了,现场的工作压力太大,需要他们几个一起压阵才行。”王彩凤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说道,“好在现在整个常宁的确诊病例都不多,我们已经连续三天清零了。” “那我们这儿应该也快了。”孙立恩松了口气道,“这么多医疗队和专家都在云鹤,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 · · 第二天早上,孙立恩在酒店里照常打开电视,切到新闻频道之后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洗漱。昨天和自己老娘打电话聊了快一个小时,孙立恩今天都觉得嗓子有点不舒服。 刷完了牙齿,孙立恩开始严肃考虑今天要不要早上洗个澡——或者使用一下酒店最近刚装到各个房间里的胶囊咖啡机。考虑了两分钟后,孙立恩决定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应该作出最负责的选择。 胶囊咖啡机开始运转,热乎乎的流水从天花板上冲击在了孙立恩身上。不得不说,这种热水从高处大面积自由落体后冲击在皮肤上的感觉简直就是唤醒沉睡灵魂的神器。哪怕早上感觉再累,用热水冲个五分钟之后孙立恩也能活蹦乱跳的走出浴室,然后以充沛的精力开始新的一天。 不得不说,卫健委提供给医疗队的这家酒店等级和水平都确实很高。孙立恩在外面开着电视,淋浴间顶上的扬声器就会持续播放着电视里的内容——这样的设计其实不难实现,但能有这个想法就非常少见了。 洗着澡听着新闻已经快成了孙立恩每天起床的最主要动力,而刚刚把洗发水抹在头上之后,孙立恩忽然从电视里听到了一个声音。 “云鹤市2月12日新增一万三千……” 后面的声音他听的不是特别清楚,但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已经足以让孙立恩这个在云鹤一线拼命快一个月的医生浑身上下肌肉全部紧绷在一起了。 用最快的速度把头上的泡沫冲干净之后,孙立恩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快步走到电视旁边想要重新确定一下新闻内容。但等他赶到的时候,这条简短的新闻消息已经过去了。 不能吧,不会吧……总不至于前两天才说要拉网式排查应收尽收,昨天就PCR查出了一万多个确诊新增吧?云鹤现在的PCR检测能力这么强了?一万多个新增……北五区还有六张空床,整个云鹤市传染医院现在大概能凑出几十个床位出来接受新的病人。全市新增的方舱医院再加上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床位够不够收治这么多患者啊? 孙立恩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想要召集队员全体回医院去支援,但穿裤子的时候连续三下腿没伸进去,甚至自己狼狈摔在床上的事儿让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这些确诊患者都是昨天的数据,而昨天……整个云鹤市都非常平静。不论是北五区北六区,还是宋安省医疗队所在的方舱医院,都没有大规模调配床位运送病人的举动。之前雷神山凌晨开始投入使用,还有好多网友拍到了高架桥上一辆接一辆的负压救护车的照片呢。 如果确实新增了一万多人……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了这个判断,孙立恩就冷静多了。他摸出电话,给张智甫发了个消息旁敲侧击,“今天有多少病人要入院的?”随后,他开始查阅起了新闻报道——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条让自己大惊失色的新闻原文。 湘北省卫健委2月13日通报,截止到2月12日晚24时,湘北省新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确诊病例14840例(含临床诊断病例13332例),其中云鹤市13436例,黄州市37例…… 这下孙立恩可就完全不慌了。他只是有些惊讶,这段时间看起来云鹤的PCR检测能力确实提升了许多。 之前在试行第五版的诊疗方案中,为了应对湘北省,尤其是云鹤市疑似病例数量巨大但检测能力不足的问题,国家卫健委针对湘北省的情况特殊增添了“临床诊断病例”这个诊断项目。在整个湘北省内,所有具有病毒性肺炎影像学特征的疑似病例都被划入了“临床诊断病例”中。由于是一个全新设置的统计条目,临床诊断病例患者不被作为疑似病例或者确诊病例进行统计。但他们同样会被送到方舱医院或者其他定点医院接受治疗,并且继续进行核酸检查。 而现在看起来,针对这些临床诊断病例的核酸检查已经全部告一段落。全省上下的临床诊断病例中,一共检查出了一万三千多名核酸阳性患者。 孙立恩这下彻底放心了,他放下手里的手机,然后一头扎进了床里。这一万三千多人不会对现有的医疗体系造成冲击,因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病人已经被收治在了定点医院或者方舱医院里。倒不如说确定他们是阳性之后,现有医疗机构的压力要小的多——很多只收治了临床确诊病例的医疗机构可以放心把这些患者转到只接收确诊患者的机构里去了。 数据这种东西,如果不结合实际情况进行分析,单纯就看个数字高低……那很多时候就会出现巨大的问题。 偏离实际,导致数据和现实反映出来的情况完全脱节失真……这样的事情在云鹤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确实需要所有人警惕。 作为党员,孙立恩反正就认准一条死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管它到底新增了多少,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到位就好。 当医生,只要治病救人就行,其他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第998章 惊恐 不出孙立恩所料,单日新增一万三千多名确诊者的消息还是在医生群体中间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孙立恩在群里反复解释了好多次,仍然有刚刚睡醒然后看见新闻的医疗队员冲进群里,甩出一个链接后问道,“要不要现在赶紧去医院待命?这一万多个新增,分散到五批定点医院里,每个医院都得接收好几百人呐!” 按照湘北省的计划和安排,云鹤市目前一共征用了五批定点医院。一共有五十一家医疗机构被启动进行患者收治。其中甚至包括能只提供70张床位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以及一家隶属国企的,仅能提供20张床位的厂属医院。 云鹤上下几乎所有的医疗资源都被投入到了对抗疫情的战争中。如果真的突然再冒出来一万多例新增感染者,那这场仗就真的要打不下去了。 医疗队的医生们几乎各个都急得要死。但没有一个人说泄气话,没有一个人明里暗里询问孙立恩他们作为第一批医疗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回宁远修整。所有人都在积极请战,并且拍着胸脯表示去他的排班表,只要有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在值班岗位上干到最后一刻。 这是无所畏惧且令人感动的态度,不过孙立恩仍然觉着有点……无奈。这帮人咋不知道点进去仔细看一看,然后再警觉其实是自己会错意了呢? 不光是同事们这样,孙立恩今天已经连着接到好几个这样的电话了。除了王科长打电话来准备安抚一下孙立恩的小心脏以外,其他都是亲戚和以前的同学打来求证的。 在群里复读机一样的重复了好多遍之后,孙立恩终于憋不住了。他穿好衣服,挨个敲开了还在房间里的队员房门,然后要求大家到餐厅去开个短会。在餐厅上,孙立恩朝着同事们再次语重心长道,“同志们呐,新闻不能只看标题!” 向着队员们痛陈了足足两分半钟标题党的危害之后,孙立恩喘了两口气再次强调道,“这一次的新增,主要是针对以前的临床确诊病例转归核酸确诊。实际上的新增和之前的进展差不多,可能还要稍微少一点。” 不光是医疗队的医生们在听孙立恩讲话,餐厅里的不少服务员都在竖起耳朵仔细听讲。作为云鹤人,他们比医疗队的医生们更加关心自己家乡的情况。 “同志们,一万多新增不是坏消息,这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好消息——这证明整个云鹤的医疗系统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检测能力。以后的检测速度会越来越快,在医疗系统管控之外的患者数量也会越来越少。这次的新增就是冲锋号,我们这场遭遇战、阻击战、阵地战,已经进展到了歼灭战的阶段了!”孙立恩努力给大家打着气,“坚持就是胜利,我们一定能赢!”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大家私下散去,开始吃早饭。孙立恩的讲话倒是挺令人鼓舞,但今天早上的热干面和三鲜豆皮才叫诱人——医疗队到了云鹤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两种云鹤人“过早”的经典代表。酒店方面为了给大家提供这些美食,特意把江汉路上两家特别有名的小店师傅请到了酒店来——就为了给这些医生们尝尝正宗的云鹤味道。 其他医生们都去赶着大饱口福,孙立恩则和张智甫又沟通了一下。在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无误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如果真的一口气多出一万确诊……那简直不敢想象整个云鹤的情况会恶劣到什么地步。 云鹤所有的小区已经从三天前开始进行了严格封闭管理,人员的流动性被压缩到了最小地步。封闭区域因特殊需求要出门的,需要凭有效证件和凭证才能获得放行。未取得批准的人员一律不得离开小区。所有需要购买的物资都由社区工作人员统一配发……这是孙立恩所能想象到的最严格的管控措施了。 “孙主任……”孙立恩坐在餐桌前啃着面包,那个完成了三鲜豆皮制作的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云鹤口音凑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碟豆皮,把豆皮放在孙立恩面前之后,老师傅有些不好意思的用双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油渍,然后低声问道,“这一次多了这么些生病的人……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孙立恩看了一眼这位老师傅,然后笑着安慰道,“这是好事儿——确诊了我们才好给人家治病呀。” “我听人说,这个病得了之后人会瘸。”老师傅的紧张感并没有消失多少,他有些不安的感慨道,“我要是万一得了这个病,还不如死了痛快。本来就没几年活头,还要瘸着条腿……” “您这是听别人谣传了。”涉及到医疗问题,孙立恩顿时严肃了起来,“以前治疗非典的时候,因为使用激素过度之后几年可能会有股骨头坏死这个问题。现在情况不一样啦,我们医疗队在云鹤治了好多人,可从来没见过有人腿会瘸的!” 老师傅点了点头,然后又试探性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打赢呀?” “我也不是神仙,这事儿我确实是说不好。”孙立恩无奈道,“不过,这个日子肯定不会太远。我估计……一两个月,最多一两个月,咱们就一定能把这个病毒给他消灭掉!” 孙立恩所提出的一两个月可不是什么信口胡说,他说这个话是有依据的。 根据目前的研究来看,新型冠状病毒的潜伏期最长可能在14天左右。而在感染后大约4~6天后,患者的咽拭子就能被检测出核酸阳性。 而且和当年非典不同的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并不需要发热,就可以开始向外排出活体病毒。孙立恩在方舱医院里见到的患者大部分都是活蹦乱跳的那种——放在急诊室里,这些患者恐怕都会被当做患者家属而不是患者本人。他们大多没有或者仅有低热,没有肺炎表现,但同样具有传染性。 从两天前开始,云鹤所有小区开始进入封闭式管理阶段。人员的流动性被压缩到了极限。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十四天左右,整个云鹤将迎来第一次“大考”。毫无疑问,这十四天里新增患者人数还有可能会继续上升,但重点在于封闭管理七天和十四天之后,患者的新增数量会不会出现明显的下降拐点。 而且孙立恩还从新闻的字里行间中看到了现在和以前的巨大区别。这个区别更多是体现在信心和决心方面的——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只有承认问题巨大,我们才能针对这个巨大的问题展开更有目标性的方案。 · · · 张智甫教授有些紧张的又检查了一边自己的发言稿,他今天晚上被邀请到湘北省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开回答问题。而省上的同志们也特意嘱咐张教授,可以在会议上提一提康复者血浆的事儿。 云鹤本地的血站在努力动员康复者捐献血浆,但目前动员的进展效果不是太好。不少患者本身就不太愿意再到医院这样的地方来,而且新型冠状病毒康复之后,很多人仍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捐献血浆的意愿就更弱一些。 十九个省事对口支援湘北十六个地级市的医疗队伍已经全部安排到位,云鹤市外的疫情出现了明显好转。但云鹤作为主战场,医护人员承担的压力仍然很大。 瑞德西韦的双盲对比实验正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积极进行。在数据揭盲之前,张智甫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就被美国人认为可能有效的药物究竟有没有用。 孙立恩治疗组所提出的三联疗法虽然效果还不错,但其本质上仍然属于支持疗法,张智甫深知要对抗病毒,光靠支持疗法肯定是不行的——这相当于用医疗资源和病毒硬耗,效率低下而且很容易就把自己先耗死。 云鹤大学人民医院最近正在进行另一种临床试验,而实验的主要药物则是羟氯喹。张智甫对于羟氯喹不是很熟悉,不过听云鹤大学的同事们说,这种药物的实验性治疗效果还挺不错的。具体数据仍然有待统计,但这至少是条路子。 想到这里,张智甫停下了手里整理稿子的动作。他决定给孙立恩打个电话咨询一下——相比起其他医生,孙立恩这小子思维活泛,而且对搞实验性疗法还有些经验心得。或许他能给出一点比较有参考价值的意见。 “喂?孙主任啊?我有个事儿想咨询你一下。”张智甫拨通了孙立恩的电话,然后问道,“云鹤大学人民医院正在搞一个实验性疗法,用的是羟氯喹加基础治疗。我在云鹤大学人民医院的朋友说这个疗法目前表现的效果还不错,你看咱们要不要也跟进一下?” ·· · · 孙立恩猛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豆浆直接被他的动作带的翻倒在了桌面上。微黄的豆浆迅速在整张桌子上蔓延着,孙立恩的裤子上也被豆浆打湿了一片。但他完全没有在乎,只是拿着电话大声且迅速的问道,“你确定吗?是羟氯喹?什么时候开始的实验?” 电话里的张智甫被吓了一跳,孙立恩的激烈反应让他感觉有点不太对劲,“额……应该,应该是羟氯喹。实验是从4号开始的。” “不要应该,赶紧确认一下。”孙立恩这下是真的急了。他着急上火的原因很简单,当时去会诊的时候,他给刘连志院长的用药建议可是在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里选择了白芍总苷的。 按照孙立恩一开始的预计,白芍总苷和磷酸羟氯喹中很可能只有一种药物有效——否则张敏的疾病进展也不会仅仅只是缓慢而已——也就是说,二选一他就有50%的机会挑错药物。 现在张智甫回馈说,云鹤大学人民医院已经在就羟氯喹进行实验性治疗,而且治疗效果还可以……那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当时二选一的时候选错了药物。 刘连志院长的病情很重了,他急需有效的抗病毒药物进行治疗。而孙立恩现在听说自己可能选错了药,肾上腺素突然开始大量分泌到了他的血管里。他的双手和双腿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是……是羟氯喹。”张智甫重新看了一遍自己手机上的微信然后说道,“你需要再确认一下么?我把那边的电话给你。” “好,你先发给我吧。”孙立恩毫不客气的说道,他用肩膀夹着手机,顺手抄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夹克就往门外跑去,“我这里有急事先挂了,你赶紧把电话给我发过来。” 冲到了门口,孙立恩才发现自己还没联系和自己对口的那位志愿者司机。他着急的转了两圈,决定赶紧先把消息传给宋文再说。 “给刘连志院长的白芍总苷赶紧停下来。”电话刚一接通,孙立恩就急着连声说道,“之前二选一出问题了,起效的应该是羟氯喹!” “你怎么知道的?”宋文在电话那头非常沉稳的问道,“白芍总苷的体外活性试验结果出来了?” “沈夕还没给我打电话。”孙立恩否认并且急道,“4号的时候,云鹤大学人民医院就开始搞临床试验了——他们用的是羟氯喹,而且说效果还不错!” “知道了,我现在就让他们停药。”宋文的声音也急了起来,“你尽快过来一趟,看看方案要不要再调整。” 挂了电话,孙立恩开始疯狂的在微信上寻找着经常接自己的那位志愿者司机,但人在着急的时候总是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小失误——孙立恩划了半天,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司机的微信。 一个穿着医疗队统一制服,而且还站在酒店门口焦急点着手机的人,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总是最显眼的那个。过了大概十几秒,就有个带着口罩的人走过来向孙立恩搭话道,“医生,你是在找车么?” 孙立恩抬头一看,这位师傅穿着快递小哥的制服,脸上有深深的黑眼圈,看起来好像很疲劳的样子。 “额,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他现在可顾不上其他的了——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赶到同德医学院的高新院区才行。“师傅您能送我一段么?我去高新区那边。” “高新区啊?”这位快递师傅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很快点头道,“没问题,我送你过去。”他转头就往前走,并且还示意孙立恩赶紧跟上,“我开车送你过去,大概半个小时能到。不过我之后还有货要送,医生您回来的时候可能得再想想办法。” 第999章 ECMO 穿着黑红灰三色制服的快递师傅路上一直都很沉默。孙立恩坐在他身边的卡车座位上,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点啥。 这种用来转运快递货物的小卡车从设计之初就和乘坐舒适感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了压缩成本,厂商只吝啬的只往座椅的坐垫里塞了两块薄薄的泡沫。孙立恩坐上去之后,几乎瞬间就能感受到两条大腿下面坚硬的钢板。 嘶吼着发动,但就是跑不快的卡车穿行在云鹤的街道上,平均每隔三五个路口,孙立恩就能看到一个有交警同志值守的路口。现在外面的气温大概也就六七度的样子,天上也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下来的。 每过一个路口,孙立恩和快递师傅都得接受一次体温检查和证件查验。在得知快递师傅是要送孙立恩前往医院之后,交警同志们都会在交还证件后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敬礼放行。 被一路礼遇送到医院,孙立恩从车上爬了下来——没办法,一路又颠又硬的乘坐体验已经让他腿麻了。爬下卡车之后,孙立恩一路连瘸带蹦的冲到了同德医学院高新分院的住院大楼,并且顺利找到了脸色难看的宋文和朱敏华。 “白芍总苷已经停了,现在正在用康复者血浆进行抗病毒治疗。”朱敏华对孙立恩通报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后说道,“我们已经在联系云鹤大学人民医院的那个实验组,请他们提供相应数据了。你先别着急——白芍总苷不见得就没有用处,作为免疫抑制剂,它对老刘至少没有太大的坏处。” 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点,然后说道,“康复者血浆用了之后就暂时别再上血浆置换,我先进去看看他什么情况。” “你等会再进去,先在外面把气喘匀了再说。”宋文在一旁说道,“老刘的情况现在还算稳定,已经给他上ECMO了,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歇了好一会。等气喘匀了之后,他开始默默换上了防护服准备往红区里走,一边换着防护服,孙立恩一边说道,“既然没有给他用磷酸羟氯喹,那就先不着急给他继续用。现在最有效的抗病毒药物应该还是康复者血浆,其他药用不用的意义都不是太大。” “这种事儿我们也知道。”朱敏华看得出来孙立恩现在表面看着冷静,但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于是他刻意打断了孙立恩穿防护服的动作,拍着孙立恩的肩膀说道,“你需要稍微冷静一点——还不能确定白芍总苷就没有用,也不能肯定羟氯喹就一定有用。不要乱了阵脚,一定要先稳住自己。” 朱敏华的提醒让孙立恩冷静了一下,他点点头道,“无论如何,等看过了情况再说。”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刘院长现在情况还行?” “上了ECMO,氧饱和度起来了,但是其他的器官损伤很麻烦。”朱敏华盯着孙立恩的双眼说道,“他有急性肝损伤,急性肾损伤,而且最近查的心肌标志物也在升高。” 孙立恩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当呼吸窘迫综合征进展到了多器官衰竭的时候……能把人救回来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ECMO能够保证刘连志院长的呼吸窘迫综合征得到扭转,但低氧血症和高乳酸血症对其他器官已经造成了损伤。这样的损伤只能靠身体自己的修复能力进行修补。 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进去带着状态栏看上一眼,能不能为刘连志院长的治疗带来什么改变。从经验和科学上判断,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看刘院长自己能不能扛下去,能不能凭借着生命支持仪器从鬼门关里再闯出来。 但理智上虽然明白,可情感上孙立恩却无法接受。他一定要进去看一看,至少再试一试,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的切入点。 进入到红区之后,孙立恩直接就进了重症监护病区。在这里躺着十六名患者,其中生命支持级别最高的,就是刘连志。 孙立恩站在刘连志身边,开始迅速查看起了他的状态栏。然而……状态栏的提示却让孙立恩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刘连志所面对的不只是肝肾损伤这么简单。缠绕在他身上的厄运似乎还远没有结束的意思。孙立恩在状态栏的末尾看到了“多重耐药肺炎克雷伯菌感染”和“多重耐药鲍曼不动杆菌感染”两个症状。 多重耐药菌感染,这是ICU病房中的患者们需要面临的一个巨大难关。在重症监护病区中,很多不同病因的患者聚集于此,并且还需要长期在这里接受治疗。而治疗过程中,医生们一遍又一遍为患者使用的抗菌药就成为了被动“筛选”细菌的条件。只有在各种抗生素的轮番攻击中还能活下来的细菌,才有资格在ICU里生存。 这样被筛选了几十代甚至上百代的细菌普遍对多种类型的抗生素都有了耐药性。因此才会被成为“多重耐药”。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感染了刘连志的只是“多重耐药”而不是“泛耐药”或者“全耐药”菌——这样的细菌对一部分抗生素耐药,但仍然有一些抗生素能够高效的杀灭它们。 孙立恩正准备要过刘连志的血常规报告,然后找个蛛丝马迹来提醒一下这里的医生多重耐药菌感染的问题时,状态栏突然刷出了一个新的状态栏,一个孙立恩已经见过很多次,但至今看到仍然会浑身上下汗毛直立的状态。 “弥散性血管内凝血00.00.01” “护士!”孙立恩扭头就喊,同时还按下了刘连志床头的呼叫铃。按下呼叫铃之后,孙立恩马上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了采样瓶。检测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的最快手段就是对血小板计数、凝血酶原时间、激活的部分凝血活酶时间、凝血酶时间、纤维蛋白水平、D-二聚体等项目进行检查。现在的刘连志的DIC状态刚刚开始,很明显应该是处于DIC三个分期中的高凝期。 只要尽快确定DIC,然后对他进行抗凝治疗,一切就应该还来得及。 · · · 孙立恩脱了防护服,坐在红区外的走廊上,面色凝重。 要说服护士取血对刘连志进行凝血功能检查并不困难。大家现在都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手套,孙立恩下达指令的时候又自带主任般不容置疑的气场。护士们甚至是在完成了取样和检查准备让这位医生补个医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位好像不是科里的医生啊? “医嘱我让朱敏华教授给你补上。”孙立恩看出了护士的疑惑,然后说道,“我是过来会诊的医生。” 而在出舱后,孙立恩向朱敏华转达了多重耐药菌感染和早期DIC的问题。多重耐药的事儿还可以稍微再放一放,但已经出现的结果证明,目前刘连志确实出现了高凝状态。如果只是单纯的高凝,或许朱敏华还不会这么紧张,但刘连志还有急性肝损伤这个问题。在肝损伤下,肝脏内所能合成的凝血物质会迅速减少。血液中的凝血物质持续减少,再加上严重的全身感染……DIC不出现倒成了稀奇事。 朱敏华急匆匆的进舱去组织抢救,孙立恩则一个人坐在了长凳上。他低着头,半天一动不动——仿佛电力已经彻底耗干了似的。 作为一名医生,孙立恩并不后悔自己当初二选一时的选择。在没有足够的资料和相关研究的时候,他替刘连志选择白芍总苷,完全是出于医生的责任心和职业道德、以现有的相关研究知识,对患者情况进行了通盘的认真考虑之后才做出的选择。使用白芍总苷,孙立恩的良心对得起这个选择。 良心上没有问题,但选择本身出了差错。这样的沮丧感就像是一块从山崖上落下的巨大石块,它以万钧之势瞬间击垮了孙立恩的所有防备。 而现在的刘连志的情况……恐怕也正如一块开始松动,并且已经出现滚动趋势的巨石。医生们已经通过ECMO和其他的各种生命支持设备尽量在对这块危石进行加固。但……松动的迹象仍然在继续出现,现在这个情况下,最让人担心的症状恐怕就是DIC。 哪怕是其他疾病的患者,一旦出现了DIC也需要马上集中力量进行抢救,而刘连志上着ECMO,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了DIC,ECMO的运行阻力会迅速开始上升。一旦阻力突破了机器能够运转的极限,ECMO就会马上停机。 没有自主呼吸能力,肺栓塞,而且还没有了ECMO支持……刘连志的生命之火会瞬间熄灭。甚至连再抢救一下的手段都没有。 所谓抢救,首先要建立在患者还“有的救”的前提上。医生们不可能救得回来一个头部离断伤的患者,也不可能抢回一名有DIC,而导致ECMO彻底停机的患者。 这样的病人就和头部彻底离断伤一样,没得救的。 就和云鹤市公布的第一批死亡病例中,那位使用了ECMO但最后突然心率为零且血流快速降至0.2升/分钟的患者一样。 刘连志的病情需要众多专家共同制定方案,而孙立恩则在长凳上坐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宋文倒是和孙立恩说过,“现在也顾不上你,你等会自己直接先回。”而在长凳上坐了半天之后,孙立恩也终于积攒出了一些可以支撑自己活动的力气。他慢慢走出医院,然后在阳光下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一大块豆浆干涸后的白色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豆腐被抹在裤子上之后慢慢阴干的结果。 他看着逐渐放晴的天空,心里的阴云却一直都没能散开。 · · · 今天的坏消息远不止一个。用过了康复者血浆的潘大姐情况快速恶化,她的左心室射血分数一路下降到35%,并且还在快速继续下降。 李承平主任和吕志民主任判断,这应该是急性心肌炎所引发的急性左心衰,并且在最短时间内召集了ECMO团队,果断为潘大姐用上了V-AECMO进行生命体征支持。 李承平看着情况突然恶化的潘大姐,然后叹了口气。 “这个病就像根绳子一样在病人脖子上套着,进了医院,我们就得拿手去挡在绳子和病人脖子中间。挡住了,人还能活。要是挡不住……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事实上,根据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们的经验来看,差不多有七成以上的ECMO患者最终都是挡不住、拽不回来的。到今天为止,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开展了十台ECMO治疗,其中脱机活下来了的,有且只有沈老爷子一人而已。剩下的患者们中,四人还在继续接受ECMO治疗,其余五人……都没有撑到脱机的那一刻到来。 上了ECMO并不意味着人就安全了,恰恰相反,这意味着患者进入到了一场死亡率更高的战斗中。 “她的突然心力衰竭是因为急性心肌炎,那就还有平安脱机的希望。”吕志民处理ECMO的经验毕竟比李承平更丰富一点,他安慰道,“那些严重肺纤维化的患者才叫麻烦。肺纤维化能怎么治嘛?总不能一边上着ECMO然后一边找肺源来给他们搞移植嘛。” “我听说李院士那边在尝试搞干细胞联合疗法,目的是减轻这些间质性肺炎患者炎症期间的肺部损伤。”李承平叹了口气道,“干细胞这个疗法名头都被那些医院搞烂了,现在想试试看都不行——要不是有个院士头衔护身,咱们这些人如果想搞干细胞疗法,可能要被网上的那些闲人活活骂死。” “我发现李老师您很关注网上的消息嘛。”吕志民比李承平小了十四岁,他很有些好奇的看着李承平问道,“我们医院里其他那些上了年纪的主任,我看是没有一个喜欢上网的。” “不要把我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放在一起比嘛。”李承平翻了个白眼,他对吕志民认真道,“我可是有B站账号的人——我还在B站上发了不少科普视频呢。” 第1000章 富有经验 潘大姐的情况再次稳定了下来。但这一次的稳定……更像是踩在了千丈深渊上的钢丝上。别说轻举妄动,说不定一阵微风吹过,她就会彻底坠入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到了这一步,对于医生们而言反而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针对患者的情况开始调整方案。潘大姐的病情原因是明摆着的,只要解决了她体内的新型冠状病毒就好。但解决了病毒感染之后能不能顺利脱机并且活下来……这个只能看她自己的求生欲望够不够强烈,看她的身体能不能赶在全面崩溃之前修复好损伤了。 两位主任又讨论了一下细节,然后李承平才想起来另一件正经事,“孙主任还没到?” “我今天听他那个组的医生说,早上吃饭的时候他好像碰见什么大事儿了。”吕志民皱着眉头答道,“刚才我问胡护士长的时候,她也说早上就没看见孙主任。” “这就怪了……”李承平有些好奇,孙立恩在云鹤这么长时间,一向都以“拼命三郎”的形象著称。作为最年轻的主任,孙立恩从来都是把自己当成一线医生在安排。敬业和拼命已经成了孙立恩在两位主任面前的代名词。而这么一个年轻医生,今天突然无故脱岗,这事儿就有点蹊跷了。 “别是遇见什么事儿了吧?”吕志民被李承平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搞毛了,他摸出手机拨通了孙立恩的电话,一边听着铃声一边说道,“我先给孙主任打个电话问问再说吧。” 电话响了半天,孙立恩那边才接了电话,“喂?” “孙主任,你在哪儿呢?”吕志明非常小心的问道,“今天早上没见你,我和老李讨论病例的时候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孙立恩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连忙道歉道,“我现在在同德医学院高新院区这边……上次去会诊的那个患者情况有点变化,所以一大早我就先到这儿来看看。” “哦,就是患者情况有点变化了是吧?”吕志民松了口气,“你没事儿就行。”他顿了顿安慰道,“还有很多很多病人在等着我们去解救,孙医生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别自己也成了病人呐。” “好的好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把这句话当成了前辈带有深意的规劝,“我会多注意的。” 挂了电话,孙立恩有些发愁的挠了挠头。他原本的打算是尽快回酒店换条裤子,然后直奔医院。但现在…… 这到底是哪儿啊? 离开了医院之后,孙立恩试图通过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叫一辆网约车。但……这样的意图并没有办法得到实现——云鹤现在实施的是全面交通管制,出租车和网约车全部都停止了运行。 孙立恩自己认识的云鹤人并不多,除了几位卫健委和自己对接的工作人员以外,他认识的云鹤人就仅限综诊二科的几位同事,以及陈天养而已了。 这样的“熟人”分布,让孙立恩压根就不具备“打个电话请人来接自己”的条件。于是,他成功的开始发起了愁——这里距离云鹤市传染病院足有十几公里,总不能骑自行车回去吧? 孙立恩惆怅了一会,决定先刷一辆自行车走一段再说。他记得前面有个交警同志的执勤口,或许自己能在那儿寻求到一点帮助。 云鹤今天的天气其实非常适合骑自行车郊游,气温不高但是有太阳。阳光和煦而且分外暖人。最重要的是,没啥风的天气非常适合孙立恩这种没有戴手套习惯的人骑自行车——它不冻手。 孙立恩现在一共就两副防寒用手套,这两副手套还全是胡佳送的。这次来云鹤,孙立恩压根就没戴这东西。 要不是因为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孙立恩可能会选择一路小跑到执勤点去。 骑车努力了十几分钟,孙立恩终于赶到了之前路过的那个查车执勤点。 警察同志早就看见了孙立恩的身影,但等到孙立恩靠近了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刚才那个坐着卡车过去的医生。 “警察同志,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我现在要赶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去上班,但是找不到出租车或者网约车……” · · · 坐在风驰电掣的警用摩托车后座上,孙立恩不禁感慨了一下。啥叫有困难找警察啊?好家伙,这摩托车开的速度怕是已经有80了吧? 还好这辆警用摩托车上还带了一个头盔,路上没什么车且这位警察同志开车确实很稳。要不然孙立恩可能几分钟前就得喊着要下车。 感情布鲁恩平时喜欢的都是这种东西?用身体直接硬抗强风……真不愧是德州人喜欢的运动。 大排量的摩托车加速起来真是越跑越有,孙立恩不止一次的感觉自己的体感速度恐怕已经超过了每小时130公里——这是他开着自己的沃尔沃所达到过的最高速度,比这更快的速度他也没什么亲身经历。在几次试图习惯速度失败后,孙立恩干脆认命似的把眼睛一闭,然后强忍着这种速度感对自己带来的不适。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孙立恩感觉交警同志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又过了几分钟后,他听到自己身前的交警同志说道,“大夫,我们到地方了。” 孙立恩艰难的从车上翻身下来,交还了自己头上的头盔之后,孙立恩向这位英姿飒爽的交警同志鞠了一躬,“麻烦您了。” 交警同志稍微一愣,然后朝着孙立恩敬了个礼。虽然口罩遮盖住了对方的脸,让孙立恩看不到笑容,但听声音,这位交警同志一定是笑着的。“是我要代表全云鹤人民谢谢您,谢谢您来为我们的家乡治病。” 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扭头朝着传染病院跑去。 · · · “我可看见了,你是坐着春风摩托车来的。”刚到了北五区的绿区,孙立恩就被布鲁恩一胳膊搂住了肩膀,只见这个德州人两眼放光的问道,“感觉怎么样?” “额……快。”孙立恩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一个形容词来,他看着布鲁恩和其他几位在绿区的医生问道,“你们今天排的是第二班?” “吕主任和李教授都在红区里,他们那边现在人手充足。”布鲁恩答道,“我刚才问过了,他们也是看到了早上的那个新闻之后被吓了一跳,急匆匆赶过来准备迎接大批患者入院的。” 孙立恩偷偷翻了个白眼,看新闻只看标题的事儿看来确实普遍存在。就连李承平教授也中招了。 “今天咱们病区要转几个进来?”既来之则用之。红区里有一个半重症医学科主任在,孙立恩自己进不进去似乎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我记得北五区还有七八张空床是吧?” “昨天晚上吕主任收了四个病人,今天早上往北六区转了两个,走了一个。哦对了,北六区送了两个病人去集中隔离点。”布鲁恩现在已经可以熟练的掌握“收、转、走、送”这四个字在医院系统里的用法了,“等于咱们新增了一个病人,北六区收治的患者总数不增不减。” 收和转比较好理解,但“走”和“送”就必须得严格区分使用了。医院系统里,尤其是住院部中“走”特指的都是病故的患者。送则特指出院。 送四个病人,这会让医生们感觉到烦躁——出院病人是要办理出院手续,并且完善出院病历、带药医嘱和缴费,送病人就意味着大量的文书工作。 可要是一天之内“走”了四个病人,那医生们恐怕要疯。就算是ICU,一天之内连续走掉四个病人也是几乎无法让人接受的。通知家属情况、开具死亡证明、完善相关文书报告、打电话给太平间让他们转运并暂存患者遗体,然后让家属完成缴费出院操作……最后还得把病例和医嘱以及所有检查统一起来封存进病例盒中,完成全科的死亡病例讨论后交由病案科归档储存。 这样复杂且极其耗时耗力的流程,让所有医生从根本上也不可能会故意放任患者病情严重乃至病故。对于负责的医生而言,放任患者情况恶化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职业道德,而对于混日子的医生而言,放任患者情况恶化完全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孙立恩盘算了一下,觉得今天好像压力确实不怎么大。他拿过手台对着李承平道,“李主任,您现在带着人来了……要不咱们两边今天换个班?” 进入红区是需要消耗防护服的。虽然现在的云鹤虽然有了全国的供应,而且云鹤市传染病院是保障供应的重中之重,但防护服这样的东西仍然紧巴巴的——北五区现在时不时的还得用工业防护服呢。 所以防护服这种东西能省则省,只要穿着防护服进了红区,没有特殊情况下,医生们都会最少坚持四个小时再出舱。而实际的医疗过程中,医生们基本都会在进舱后五六个小时再考虑出来的问题。 “行。”李承平教授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孙立恩的请求,“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大批量收治患者的压力,这点小场面我们罩得住。”他顿了顿说道,“孙主任你先带着你们组里的医生回去吧,趁机赶紧休息休息,今天晚上又是个夜班。” · · · 打发走了孙立恩,李承平又和吕志民沟通了几句,然后也送走了这位在黄区值守了十几个小时的同事。 医疗队的队员们现在对临床工作已经非常适应了,李承平背着手在红区里完成了今天的查房之后,稍微调整了一下医嘱的执行内容。然后一个人上楼到达了北六区。 钱红军是北六区目前唯一的三线医生。而这么一个病区,虽然大多都是轻症患者,但想要靠钱红军一个人压阵明显也是不太实际的事情。因此北五区的主任们每次查完房之后,还得上到北六区来看看。 在北六区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们大多没有什么重症医学科的工作经验,北五区的主任们上来看看,一方面是为了确定患者们没啥问题,另一方面则是抓紧时间给这些还比较稚嫩的医护工作人员们补补课。 等他们成熟起来之后,北六区医护人员也能参与到北五区的轮班过程中来,这就能进一步降低第一批医疗队队员们的压力了不是么? 作为呼吸与重症医学科的大主任,李承平自己算得上是半个重症医学科的医生。而多年的执教经验则让他具备了吕志民和孙立恩都没有的教学技巧——在高压力的环境下,让年轻的医生们快速学习必须的知识,同时还要让他们适应压力尽快成熟起来,这是需要技巧的。 到了北六区之后,李承平首先去看过了关谷雪一家三口。小赵鹤安今天的情况算是平稳——明显的好转还没有观察到,他的血氧饱和度仍然不太够。不过关谷雪的康复进展倒是挺令人开心的,对她进行的CT检查提示肺部感染灶有了明显的缩小迹象。 “为什么孙主任要提倡加快产妇恢复速度,并且建议产妇尽早开始母乳喂养呢?”李承平来关谷雪一家三口的病房里查房当然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来,在看过了大概情况之后,李教授向其他的年轻医生们提出了问题。 “因为早期母乳中含有抗体。”这个问题不算很难,虽然对母乳免疫方面的研究进展非常有限,但母乳对于新生儿产生的保护作用已经成为了医学界的共识。 “母乳中含有最多的是IgA抗体,也就是免疫球蛋白A。”李承平点了点头继续道,“这种免疫球蛋白主要存在于……?” “黏膜。” “而新型冠状病毒可能会导致的症状中,就包括病毒攻击肠道黏膜所导致的腹泻。”李承平对于年轻医生们的回答非常满意,“所以我们一直都提倡和建议母乳喂养——但各位可不能本本主义,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说到这里,李承平再次提问道,“假设我们新收了一名确诊产妇,而采集到的羊水样本和对孩子进行的早期PCR检测中,新型冠状病毒核酸均为阴性,那还应该继续建议母乳喂养么?” 这个提问换来的就是分歧了。大部分医生都认为可以考虑继续母乳喂养——为了避免母体通过呼吸传播病毒,可以考虑用吸乳器分装母乳然后喂养。而少部分医生则认为,应该完全避免母乳喂养,转而使用配方奶粉喂养。 “所以说,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哪怕没有足够的数据,你们也首先应该考虑到母乳中可能含有活病毒的风险。”李承平在一旁听着医生们争论了一会后出来一锤定音道,“我们对于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仍然不够充分,也无法断言母乳中不会含有活体的新型冠状病毒。为了避免新型冠状病毒通过母乳经口传播,对于PCR检测为阴性的婴儿,不应该建议母乳喂养。” 第1001章 心 李承平在北五区查房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而在北六区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查房却还没有完成。 “对于这些患者来说,重要的不光只是要促进康复——恢复肺功能这些工作当然不能落下,这是患者康复的基础。”李承平对周围的医生们强调道,“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么一场突发的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当中,对逐渐康复的患者们要加强情感上的照顾和疏通。” 情感上的照顾这件事儿,孙立恩已经提倡了不止一次。他甚至专门给上级部门打过报告,请求派出专业的心理医生对患者进行心理辅导。这都是非常积极的处理方式,但李承平却觉得,孙立恩还是太……嫩了一点。 作为年轻人,孙立恩在碰到患者可能普遍有心理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方案是通过医疗手段介入。这个想法当然不能算错,但在李承平看来却有点太……小看人的意志了。 诚然,在遭到了感染之后,很多患者都会背上非常沉重的心理包袱。这样的变化一方面是因为担心家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疾病本身所带来的严重不适感。 低氧血症是一件很令人痛苦的症状,沉默型低氧血症的患者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患者在出现憋喘的时候都会很痛苦。 窒息是一种会让人非常痛苦的折磨,而当无论你有多努力呼吸,窒息的感觉依然就这么停留在身上的时候,折磨的痛苦和恐惧就会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够摸到斗篷边角的冰冷触感的威胁。 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对家人的愧疚和担忧,这些条件夹杂在一起,心理上不出问题简直就是人间奇迹。 但在生理上的痛苦基本被解除之后,大部分患者的心理状况都应该可以逐渐好转过来。不论他的家人是否患病甚至死亡,这些都是康复者们需要在人生的后半程独自面对并且处理的问题。李承平见过太多这样的患者,因此比起孙立恩,他对人的意志坚强更有认识和信心。 “不能把所有的心理疏导工作都交给心理医生去做——你把他们累死,全院上下这么多康复患者他们也是顾不过来的。”李承平认真道,“咱们的医务工作人员一定要做好患者的心理疏导工作……其实这个活真不难。”他给大家举了个例子,“对于中老年患者,你们要和人家多沟通,哪怕是勤快点多扯扯家常也行。” “年轻患者就更好办了,你们年纪相仿,那就多聊聊平常的兴趣爱好,什么明星啊动漫啊体育项目啊艺术文化啊……”李承平掰着手指头说着自己所了解的“年轻人的喜好”然后总结道,“让对方愿意和人沟通,这就是心理疏导的一个绝佳开始。只要他们愿意说话肯说话,那就有了改善的可能。” “李老师……”一个男护士举起手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们……没爱好怎么办?” “什么爱好都没有?”李承平奇道,“你们小年轻不是都挺多爱好的么?看玩玩游戏什么的,实在不行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的社团活动也可以吧?” “那更没有了啊。”男护士无奈道,“上大学那么多课,平时工作又那么累……我……”他缩了缩脖子无奈道,“反正我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不光这位男护士而已,其实四院里的年轻医生护士们绝大部分人的业余爱好都这么……朴实无华。 没办法,刚入行的医生和护士们收入实在是不怎么高。而且工作强度又太大了一点,平时大概工作四天能休息一天。而这休息一天还是要被占去几乎一整个上午。剩下的半天时间,出去看电影要花钱要耗时间,还要和困意斗争。其他的爱好基本也都有同样的问题。 那么窝在家里睡觉,就成了既不怎么需要花钱,又可以顺应身体需求的最佳“业余爱好”。反正在家里睡个昏天暗地不光省钱,说不定还能在梦里梦见度假旅游之类的活动,四舍五入等于同时白嫖了至少两项活动——那不就更赚了嘛! 年轻医生们以“睡觉”作为业余爱好的理由闻者落泪听者伤心,不过李承平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那就和年轻人一起抱怨领导,吐槽老板嘛。”作为B站六级账号拥有者,李承平一不小心用上了一句“年轻人用语”,“反正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患者们愿意跟你们交流。只要交流起来了,他们的心理情况就能好起来。” 在这样的倡导下,医生和护士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无奈的答应了下来——谁让说话的人是主任呢。聊呗,大家在云鹤待了这么长时间,生活和工作的压力都不小,和患者们聊聊天,说不定自己也能再轻松些。 不知道云鹤的这些年轻打工人们,平时用来打发压力的手段究竟是什么。 · · · 年轻人的精神需求是有巨大缺口的。平时的的精神文明需求被工作的疲劳、饱和式覆盖的明星八卦以及日常经济压力持续抑制着。而在这个时候,在病房里,没有了其他的抑制,他们反而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需求。就像是干渴的土地突然遇见了丝丝雨滴,他们几乎是饥渴的寻求着所有能够用来满足精神需求的东西。 用手机当然是一个主要的获取精神食粮的方法。阅文集团在十几天前就开放了多个平台免费计划,设立了“免费阅读,共克时艰”专区。同时宣布,只要新注册会员,就能获得14天的免费阅读权限。免费阅读的范围包含超过十万册书籍。 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捧着手机,对身体还是有些损耗。而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玩游戏就显得有些困难了——这里同时上网的手机数量似乎有些太多,自己的手机难以获得足够稳定且高速的无线上网服务。于是,聪明的人们就开始向其他地方要精神满足。 比如,开始创作。 北六区里有不少年轻的康复阶段患者。这些人中,有一名从事平面艺术设计专业的小姑娘陆雅慧。 陆雅慧一开始病的也很重,在出现症状并且被PCR检测为阳性之后又拖了三天才住上院。但好在她还年轻,而且身体底子不错。住院一周,陆雅慧的肺部病变开始吸收,不吸氧时的静息血氧饱和度也上升到了94%。 被转入北六区之后,陆雅慧每天需要面临的最大惆怅就是如何排解自己突然多出来的这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她所就职的公司目前全面停工,而她自己也没有带上平时工作所需要的平板电脑——就算想要把之前的工作再优化一下也没有工具。 一个想打发时间的“艺术家”总是能想到办法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望的。而陆雅慧所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从医生手里借来一支黑笔,然后开始在自己用过的口罩上作画。 想要在口罩上写写画画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这样的困难反而成为了陆雅慧创作的助力——想要在口罩上留下方便辨认的笔画很麻烦,这支并不怎么好用的黑笔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要么过粗要么过细,中间还有大段大段的飞白。而陆雅慧则发挥了自己的艺术天赋,她用反复点画的方式,硬是在口罩上留下了一副又一副的卡通肖像画。 其他的病友们看到了陆雅慧的作品之后也很感兴趣,他们开始陆雅慧提供起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能用来艺术创作的工具。比如名片,比如签字笔。 而在心理医生带来了不少报纸给大家撕着解闷,以及医生和护士们在李承平的要求下“积极沟通”的事情发生后,陆雅慧的创作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力支持。 她拿到了一台之前志愿者们捐献的平板电脑,并且还拿到了一根可以用在这台平板电脑上的电容压感笔。 说实话,一开始在得知自己能有平板用的时候,陆雅慧只是觉得开心而已。可等她终于用颤抖的手接过平板电脑和电容压感笔的时候,她却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了起来。 以前因为工作压力巨大,陆雅慧甚至一碰画笔就心烦。要不是因为工作离不开这个,她可能早就彻底放弃绘画了。 但现在,她居然会因为重新接触到画笔而激动万分,甚至双手不由的颤抖了起来。她在得知自己第二天能拿到平板电脑之后整整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脑子里想着的全是等平板电脑到了以后,自己要画些什么东西。 她想画一画每天来给自己送饭倒水的护士姐姐,画一画每天笑眯眯的钱红军主任,然后给自己隔壁床的阿姨画一幅肖像——因为她说,平时每年都要和家里人一起去拍全家福,可今年因为她生病了所以拍不成。 她还想画画夕阳,画一画这间病房,画一画那些平日里自己一直没有怎么注意过的云鹤的春天——病房外面有两支干枯的树枝,最近几天里,陆雅慧惊喜的发现它们的枝条上已经隐约有了些绿意,似乎有新芽正在萌生。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平时每天都干到想吐的工作,竟然代表了这么多东西。它意味着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意味着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用隔着手套和口罩。意味着……平凡但又无比珍贵的日常。 她无比怀念那段天天在公司里加班的日子。 · · · 陆雅慧排解压力的方式也为北六区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氛围。她在完成了隔壁床阿姨的画像之后,开始一个一个病房的串门。进门就问那些一脸莫名其妙的病友,“要不要画个画像?” 绘画对于陆雅慧来说已经不再是负担了,用笔在屏幕上描绘出来的图案甚至成为了她主要的精神寄托。她开始用各式各样不同的画风来描绘自己看到的东西,从Q版漫画到写实素描,从摘了眼镜后靠油画色彩和笔触画出的印象派树枝,到偷偷画下的马列维奇派抽象画法的钱红军……穿着病号服戴着眼镜,脸上洋溢着热情笑容的陆雅慧成为了北六区的一道风景线。 等孙立恩出现在北六区的时候,陆雅慧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年轻的“主任”,然后兴高采烈的跑了过去问道,“孙医生,要不要画个画像?” 孙立恩看了一眼陆雅慧,然后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会画画?” “这可不是我在吹。”陆雅慧一听这个话顿时来了兴致,她朝着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这一下午所取得的成绩,“你看看,这些都是我画的!” 孙立恩凑近看了看,然后被震惊了一下——这些画可画的真不错。尤其是那张抽象画——虽然主体是用各种颜色的矩形方块拼凑成的形状,但他居然能一眼就认出来这画的应该是钱红军。 “画的真好。”孙立恩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过,画像的事儿能不能稍微等一会?我要先去一床看看患者的情况。” “可以呀。”陆雅慧点了点头问道,“平时老和你一起搭班的那个姓胡的护士姐姐今天没上班?” 整个医疗队里姓胡的护士就只有胡佳一个,孙立恩有些奇怪为什么陆雅慧会问到胡佳,但他还是回答道,“胡护士在楼下安排取药的事情呢。” “等会你叫她一起上来呗?”陆雅慧朝着孙立恩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你还没女朋友吧?我告诉你啊……”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凑近了孙立恩的耳边说道,“那个护士姐姐肯定对你有意思,女孩子看喜欢的人的眼神我可熟悉了!她平时闲着没事儿就走在你后面,然后一个劲的盯着你看!”似乎是怕孙立恩不信,陆雅慧加重语气说道,“她要是对你没意思,以后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几秒钟后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回答道,“她是我未婚妻,我们本来打算下个月就领证的。” 第1002章 贼 被狗粮塞了一嘴的陆雅慧最终还是决定,要为孙立恩和胡佳画上一副画像。但这个画像嘛……她要稍微斟酌一下。 请孙立恩发来了自己和胡佳的合影之后,陆雅慧小手一挥,示意这个身上恋爱的酸臭味几乎已经无法被防护服遮住的家伙赶紧滚蛋。 虽然自诩特别熟悉女孩子看喜欢的人的眼神,但陆雅慧自己却始终单身。她看着孙立恩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嘟囔着,“也就是现在时代好了,放在十年前,你这样的家伙得被架起来用火烤呢……哼!” 孙立恩当然不知道陆雅慧正在心里用十三年前的动漫作品和自己“开玩笑”。他一路快走到了关谷雪的病房门口,然后敲了敲门。 “孙医生。”关谷雪正斜靠在床上看着保温箱里的孩子,她见到孙立恩之后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您最近挺忙的吧?” “干我们这行的,一天到晚都在忙。”孙立恩回了一个点头的动作——反正他的面部表情患者也看不见。“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关谷雪头顶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状态栏仍然存在,不过字迹看上去已经很淡了。很明显,她的感染正在好转,但还没有完全康复。 “我觉得有点身上没劲。”关谷雪想了想说道,“还有点拉肚子。哦对了,我和赵健现在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嗅觉变化是目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中表现比较少的症状。虽然是呼吸道感染,但在云鹤进行的几次摸底统计中,嗅觉产生变化的患者大约只占到15%左右。 各种上呼吸道感染疾病都可能影响到嗅觉和味觉,因为感染直接影响到了鼻粘膜,因此会影响味觉和嗅觉。但新型冠状病毒不太一样,它属于下呼吸道感染疾病。 15%的症状概率不算高,但也不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症状。对于这样的症状,医生们多少也有些猜想——新型冠状病毒可能会对嗅觉感受器或者负责处理嗅觉的神经系统造成损伤。 传统的上呼吸道感染疾病导致嗅觉异常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鼻粘膜水肿,从而导致的鼻腔内嗅觉感受器处流通空气减少所致。用比较简单的话来解释就是“量太少了尝不出味道来”。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不太一样,作为一种下呼吸道感染病,有鼻塞症状的患者数量并不多。这种异常在关谷雪和赵健的病例上就更让人皱眉头。 关谷雪和赵健都没有鼻塞的症状,但两人都反应失去了嗅觉。 “咱们现在也没个耳鼻喉科的专家能帮忙来会诊一下……”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吧,我打个电话跟我们医院的专家咨询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处理一下。” 其实,不需要耳鼻喉科的专家做什么会诊,孙立恩也能猜得出来,这种丧失嗅觉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关谷雪和赵健的状态栏里都有“丧失嗅觉”的提示,而且字体颜色则是前所未见的蓝色。 按照孙立恩以往的经验,黑色字体是“导致患者出现目前症状”的提示性因素,白色则是“患者目前具备的,和症状无关的异常现象”。而且白色状态栏提示出现的概率比较低,一般都是孙立恩偶尔检查出了状态栏没有提示的症状之后,这个对孙立恩总怀着一股莫名其妙恶趣味的状态栏才会懒洋洋的,找补似的在后面添上这么个白色的状态出来。 但蓝色……孙立恩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不能怪孙立恩不够警惕,但患者有察觉的丧失全部嗅觉这种症状……它不太可能意味着什么特别严重的疾病。 理论上,可能导致丧失嗅觉这一症状的最严重的病因是中枢神经系统和嗅球的连接部损伤。但这样的病变也不会对患者造成什么更加严重的后果——它是神经损伤,难以修复但同时也不会再有其他危险。除非导致损伤的是肿瘤之类的问题。 如果是单侧鼻子的嗅觉丧失则是一道非常经典的定位题——它提示着脑脊液鼻漏的位置在筛板处。 继续根据状态栏的常规“逻辑”推断,如果真的是肿瘤或者什么其他罕见病所导致的问题,那“嗅觉丧失”这个状态栏就应该是黑色字体的才对。出个蓝色提示……这是啥意思? 总不能以往显示的都是debuff,而嗅觉丧失对于现在的关谷雪和赵健而言属于buff吧? 不管它是啥,总之先判断一下程度再说。孙立恩想了想,溜达到了北六区的护士站,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味道比较明显的东西。 “味道明显?”护士站的医疗队支援护士想了想,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孙主任你去休息室看看,我记得之前接管病房的时候,我们在休息室里看到还有半瓶白醋。” 从状态栏的描述上来看,关谷雪和赵健的问题应该是全部嗅觉都彻底消失了。这不同于嗅觉减退、缺失、倒错或者幻嗅。而白醋则可以帮助医生们区分嗅觉减退和嗅觉丧失。哪怕是在流行性感冒或者其他上呼吸道感染疾病的早期,患者出现了嗅觉减退。醋酸等带有刺激性的气味仍然可以被患者正常识别到。但出现了嗅觉丧失后,患者将不会对刺激性气味产生反应。 孙立恩一边往休息室走着,一边按下了自己的手台,他呼叫起了人形自走资料分析仪袁平安,“袁医生,你帮我统计一下咱们医院目前收治的确诊患者里,多少人说自己有嗅觉丧失的问题,然后大概分析一下这些患者的情况。” · · · 哪怕隔着口罩,孙立恩也能闻到自己手里纸杯中的这股子浓浓的醋味。但是关谷雪和赵健两个人拉下口罩,仔仔细细的闻了半天之后,仍然表示无法区分孙立恩手中醋和水的区别。 “不行,什么都闻不见。”关谷雪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现在我吃东西都没味道,每天吃饭就跟吃药一样……”要不是为了多吃点东西恢复身体,同时还要准备着之后给孩子喂母乳,关谷雪可能连吃饭的兴趣都没有。 “嗅觉上的问题可能会引起味觉上的退化,不过酸甜苦辣你应该还是吃的出来的。”孙立恩把手里的醋倒进了洗手间的马桶里,用水把醋冲走之后他问道,“你们现在的主要问题就还是闻不见和乏力这两条?还有没有拉肚子或者咳嗽?” “这两个都没有。”赵健答道,“我大概前天还有点拉肚子,昨天就基本好了。小雪一直都没拉过肚子。” 孙立恩又安慰了两人几句,建议他们可以积极下地活动活动,让之前不怎活动张开的肺再张开一些。随后,他才离开了病房。 北五区和北六区没有患者自称有过嗅觉丧失的情况,这让袁平安的统计遇到了一些麻烦。但这并不影响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里最好用的人形自走数据分析仪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袁平安直接把请求数据的消息发到了医疗队的交流群里,并且还在后面注明,“这个数据是孙主任要的。” 孙立恩在医疗队里当然不能算是大名鼎鼎,至少也算小有名气。在几位支援到云鹤一线的院士面前,二十八岁的副高也就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但和其他医生们相比,孙立恩确实算得上是有名的同行。不说他累积影响因子一百多分的文章,也不管他年纪轻轻已经当了行政主任的现状。光凭他提出了对抗免疫风暴的三联疗法,以及他反复建议的“通过床旁B超判断患者肺部水肿情况,精确控制血容量”的治疗原则,每一个在云鹤的医疗队医生们都会对他印象深刻。 更何况宁远四院的综合诊断科原本就挺有名气,不少医生都曾经建议过自己摸不准的病人在去首都和沪市之外,“可以考虑去宁远四院看看”。 孙立恩既然对于罕见病的诊断有独特天赋,这或许也能从侧面证明,这个医生对于一些细节上把控能力要远超同行。 如果孙医生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患者们的嗅觉丧失”开始感兴趣,那就很有可能意味着,这种症状有些与众不同的“价值”。 顺利完成了这个逻辑推理的医生们开始积极配合起了袁平安的询问。他们迅速总结整理出了自己手头上的患者情况,并且在群里向袁平安进行了汇报。 等孙立恩一路和出来遛弯的病人打完招呼回到红区办公室后,袁平安的初步数据汇总也已经完成了。 “目前我得到了四家定点医院和两家方舱医院的数据。”袁平安一边兴致勃勃的把收集汇总来的数据输入到自己做的分析软件中,一边对孙立恩说道,“目前大概能有个三四千人的数据供我们进行分析。” “结果呢?”孙立恩有些好奇的坐在了袁平安旁边问道,“有嗅觉异常的患者人数多么?” “我看看。”袁平安完成了最后一组数据的导入,然后按下了软件上的统计按钮,一串数字一闪而过,然后跳出了一个数字。 “17.2%的患者有嗅觉减退。”这个数据让袁平安都吓了一跳,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各个地方统计来的数据之后,有些迟疑的说道,“嗅觉减退的报告……主要集中在方舱医院那边汇总过来的数据里。” · · · 根据袁平安获得到的数据进行初步分析,嗅觉减退和嗅觉丧失的案例主要集中在症状较轻的患者身上。而且根据数据统计,报告有嗅觉衰退症状的女性患者人数要略多于男性——女性占比约为60%左右。 “跟群里的医生们说一声,如果有条件的话,让他们用醋酸之类的东西测试一下。”孙立恩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第一反应就是让其他医生们重新确认一遍数据的可行性。毕竟根据目前的研究和统计来看,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们的主要症状应该还是发热、干咳、乏力和腹泻。嗅觉异常并不是一个被人们注意到了的主要症状。 如果说之前嗅觉丧失没有被医生们注意到是因为患者其他症状过于明显,那这个“嗅觉丧失主要集中在轻症患者身上”就更令人想不明白了。按照孙立恩的猜测,嗅觉丧失和衰退很可能是患者的神经系统遭到了病毒攻击的后果。 下呼吸道感染的疾病都开始攻击神经系统了,结果却只是轻症患者才会有?这种事情简直就像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劫匪闯入银行,目的只是为了抢劫两桶大堂里放着的直饮水一样匪夷所思。 这不符合常理。 “有症状的患者性别差异不大,但根据收录的患者性别数据来看,这个差异确实是有统计意义的。”袁平安对孙立恩说道,“女性患者似乎确实比男性患者更容易出现这样的症状。” “这个差异……我个人感觉意义不大。”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女性本身就对气味更加敏感一点,很有可能其他的男性患者也有嗅觉衰退的表现,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唔……那有可能和吸氧有关?”袁平安继续看着数据说道,“统计的全部患者中,72%的患者没有经过吸氧,28%的患者接受过氧疗。” “但这和嗅觉丧失在轻症患者群体中多发的意义是一样的。”还没等孙立恩说话,袁平安就摇了摇头否决掉了自己的猜测,“重症危重症患者都会接受氧疗,不能直接证明未经氧疗和嗅觉衰退有逻辑上的关系。” “但从统计学上来看,不吸氧患者确实比吸氧患者更容易出现嗅觉衰退的症状。”孙立恩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说道,“不吸氧的这个统计数据上P=0.048,这是具有统计学意义的。” 有统计学意义,那就意味着医生们应该开始寻找一下解释这个统计学意义的方法。孙立恩想了想,然后皱眉道,“这个……会不会和病程有关系?” 关谷雪和赵健的病程都绝不算短。关谷雪一月十九日开始出现症状,按照现在医生们对于新型冠状病毒的了解,这是一种潜伏期多在三至七日的传染病。按照三天算,关谷雪可能在一月十六日就已经感染了。 现在是二月十三日的晚上,关谷雪的感染时间已经持续了至少二十九天。赵健的感染时间可能略短,但也应该有二十八天左右。 这是孙立恩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解释嗅觉神经系统损伤出现在轻症患者身上的理由。这些轻症患者病程时间较长,所以病毒有更多的机会入侵神经系统,并且造成损伤。换句话说,闯进银行的劫匪之所以没有抢金库而是搬走了两桶纯净水,并不是因为他们转了性子,而是因为实在是敲不开坚固的金库门。 这算啥……贼不走空?孙立恩被自己的推理逗笑了。他叹了口气对袁平安道,“这个症状的发生率可能比我们预料的更高,你这两天稍微辛苦一点,把数据多做做分析……我觉得这个症状可能很重要。” 第1003章 做贼 事实证明,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贼”可能远比大家所想象的更加狡猾。 为了搞清楚嗅觉消失的原因,孙立恩请求各个医疗队提供数据进行分析。但至少从目前看起来,除了“病程”这个关键点以外,还没有第二个能够说得通的逻辑。 只不过,“没有第二个”,只能说明孙立恩和袁平安等人想不出第二个原因,并不代表他们的推理就一定是正确的。新型冠状病毒是一种全新的病原体,我们对它的了解仍然少得可怜。只有尽量收集更多的数据进行分析,我们才有可能建立起一个相对正确的认识。 尽管新增的一万多例确诊基本都是从临床诊断病例转归确诊的,尽管云鹤的医疗资源目前基本已经够用。但对于云鹤的支援仍然源源不断的从全国各地涌来。除了湘北省以外,全国所有省级行政区的确诊患者人数都在下降,这意味着从云鹤外溢到其他省区市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外界的压力减小,建立在党中央的果断决策和云鹤人民巨大自我牺牲的基础上。也建立在留守家乡的医生们殚精竭虑,拼死坚守岗位的努力上。 云鹤再一次成为了决胜的关键战场,只有撑住云鹤才能撑住湘北,只有撑住湘北,才能全国平安。云鹤的疫情不再是发生在遥远他乡的同胞不幸,它成为了决定全国上下十四亿人生命健康安全的,最重要战役的发生地。 今年的情人节注定将与众不同。不知道有多少情侣被迫隔离不能相见。也不知道全国上下又有多少夫妻爱人没时间见面。 从情人节的凌晨开始,全国各地汇集来的救援力量再次得到了加强。空军动用三个型号共计11架次运输机,在复杂气象条件下首次成体系大规模出动现役运输机执行紧急空运任务。 援助力量得到再一次增强的云鹤开始有了更足的底气和病魔斗争。而斗争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云鹤市在14日这一天,新增了370名治愈出院患者。 在此之前,全云鹤一共有一千六百多名治愈康复出院了的患者。而这一天时间里,康复患者的总数就增加了两成左右。更值得大家期待的是,这些新增的出院患者中,壮年和青年人的数量较多。 这也就意味着再过14天,等到3月1号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康复者血浆提供给医生们使用。 上完了夜班的孙立恩和其他同事们坐在回酒店的班车上,隔着胡佳的发丝,孙立恩看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街边一闪而过的树木上好像有些青翠色,这让他忽然觉得……春天好像已经来了。 “今天的患者情况都还不错。”坐在孙立恩身旁的胡佳还在低头看着查房记录,她用不至于打扰其他同事的声音对孙立恩说道,“生命体征都比较稳定,而且从CT的结果上来看,12床,21床,22床,44床都已经达到了转去北六区的标准。” “那就尽快安排他们转到北六区去。”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把腾出来的床位调整一下,尽量把新收的病人和重病人放到前面这些房间里来。唔……再调整一下病房安排,尽量让男性患者和女性患者分开住,别再混住了。” 病床编号数字越小的患者所在的病房就越靠近红区护士站。让重症患者们集中在比较靠近护士站的床位,这是所有住院部通行的规章制度之一。但在北五区,这样的制度一直执行的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来住院的患者人数实在是太多,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床位调整患者病房排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所有能住到北五区的患者都至少是重症肺炎患者,调整的意义也不是太大——特别危重的患者都被收治到临时ICU里去了。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五区开始有了空床位。那么接下来,孙立恩觉着首先应该为病区里的患者们提供一些生活上的便利措施——比如区分男女病房。 以往男患者和女患者是不太可能住到同一个病房里去的。和陌生异性居住在一个房间里,对大家的生活都有影响,而且还有不少潜在的问题存在。北五区之前搞混住纯粹是因为病房紧张,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条件,还是调整一下的比较好。 “没问题。”胡佳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两笔然后问道,“今天是情人节,你说要不要请患者家属们送点鲜花之类的到病房?患者看到了心情也会好一点吧?” 孙立恩看着胡佳的脸,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问道,“现在到处都在封闭式管理,患者家属们连小区都出不来。买东西都得先上报给社区然后集中配送……这种条件下,你觉着卖花的商店还能开么?” “这倒是……”胡佳说到鲜花的时候,很明显并没有考虑到购买鲜花来源的问题。被孙立恩一点,她顿时反应过来好像确实不能这么干,“那巧克力之类的也没办法了呗?” “我觉得……还是有的。”孙立恩想了想说道,“要不咱俩去你之前说的那家小超市试试运气?” · · · 钟老板正坐在自己的小店里发着愁。他面前的这碗方便面已经快被泡烂了,但钟老板自己却一点动叉子吃面的打算都没有。 自己的店已经关门快一个月了,靠着之前经营所积攒的积蓄继续维持生活倒不是什么困难。但要是继续下去……这个资金链可能会出问题。 钟老板的店虽然小,但因为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想要让生意持续下去首先就得保证自己店铺里出售的货物质量过关。同时,因为资金链紧张,所以钟老板进货的时候有个小技巧——他店铺里的货品大部分都是剩余保质期不那么长的商品。 如果说其他店铺里出售的货品基本剩余保质期都在一年左右,那么在钟老板这儿,货架上的商品保质期一般就只有三个月。因此比起其他同行,他能够获得更加低廉的进货价。再加上店面本身就归自己所有,尽管店铺不大,但每个月的利润仍然相当可观。 为了防止出售过期产品,钟老板一般都会在临近保质期前一个月的时候,把所有商品全部集中起来然后低价出售。 这个商业模式很难被其他店铺所复制,所以钟老板的小超市至少在这条街上是无敌的。 可问题在于,现在到处都搞封闭式管控,钟老板的回收货款能力受到了极大压制。再加上他拿着现金到处截别家店铺进的防疫物资,然后低价出售给一线的防疫工作人员和医生护士们……资金很快就见底了。 按照钟老板的估计,如果封闭在一周内还不能解除,那他可就再也没办法再进货了——不光是不能再去截别人的防疫物资低价出售,他甚至连补充货架的资金都没有了。 而再过一个月,他店里将会有超过一半的商品进入临近保质期需要清仓处理的阶段。两个月后,也就是4月14日当天,他的商店里将不再有可以出售的商品。所有的货物都会因为过期而被销毁。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对钟老板这样的个体户来说影响是极其巨大的。如果放在以前,光凭着六套出租出去的房子,钟老板自己还能每个月有一万六七千的纯进账。但疫情一来,这些租房住的房客们也突然失了业。面狠心软的钟老板二话没说,先给六家房客先免了三个月的房租,并且还给他们每人退了一个月的押金。 用老板娘的话说,钟老板就是个贱骨头性子。对待别人大方的要死,对自己却抠抠索索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自己主动给人家送人情,脸上却还是一副不情不愿,好像人家倒欠了自己千八百块似的死样子。到头来自己吃亏,别人还不领情。简直就是贱到了极点。 对于自己老婆的批评,钟老板从来不放在心上。偶尔和朋友喝酒的时候被念叨烦了,钟老板就会一改平时冷冰冰的面孔,挤出一脸甜的腻死人的笑容,然后顺着老婆的话说道,“我确实是贱骨头嘛,不然怎么就死皮赖脸的找上你这么个人了呢?” 钟老板看着新闻,然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拉开卷闸门,然后把泡面碗扔到垃圾箱里去。结果刚一开门,就发现门口站着一对穿着红色夹克的人。再仔细一看,钟老板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 “东西都在货架上,直接去挑。”把肩膀上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钟老板端着面碗从两人中间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塑料袋在收银台旁边,你自己去拿。” 给人做人情但却还要冷着一张脸,这其实是钟老板自己的“处世哲学”。给人送人情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需要对方有什么回报。帮助别人,兜兜转转总会让自己有些好处。但……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毕竟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为了还上这份人情,甚至让人家反而觉着心里不舒服的事情,钟老板也见过不止一次。 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冷着脸。人情债不好还,那就干脆别想着还。凭借着这么一个“独特”的哲学观点,钟老板就成了自己老婆口中的“贱骨头”。 · · · 端着面碗,穿着居家珊瑚绒睡衣的钟老板走到了店铺外面,孙立恩和胡佳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迈步走到了店里。 胡佳去前台拿上了塑料袋,而孙立恩则借着胡佳的掩护抽出手机,迅速拍下了收银台上的收款二维码。 这对合作的天衣无缝的情侣完成了此行的最重要目的之一,然后赶紧转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开始为北五区和北六区的患者们挑选购买巧克力。 其实对于中国人,尤其是上点年纪的叔叔阿姨们来说,巧克力存在的意义就是过年的时候逗孩子玩。情人节这种只有年轻人才热衷的“洋节”,和他们基本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胡佳仍然执意要给这些在病床上躺了好些天的叔叔阿姨们买点巧克力吃吃。 在医院里,虽然一日三餐都有中央厨房提供的盒饭,但那毕竟是盒饭。和家里做惯了的口味还是不太一样的。能偶尔有些其他东西调剂调剂,哪怕只是一块巧克力也不错。 抱着这样的心态,胡佳和孙立恩开始了疯狂的扫货行动——胡佳负责把货架上的巧克力整盒整盒扔进塑料袋里,而孙立恩则在旁边大概数着有多少巧克力“惨遭毒手”——等会这都是得算钱然后偷偷付给老板的。 扫了大约四分之一个货架,连麦丽素这种“假巧克力”都被胡佳薅了七八盒。扫完了这一批货物之后,胡佳突然指着一旁的货架对孙立恩道,“要不给他们再带点这种咸菜?” 钟老板在货架上摆放着的咸菜和酱料的种类基本就那么几种。除了全国哪儿哪儿都有的老干妈以外,最多的就是各种品牌的罐装脆萝卜块以及酸豆角。 “带呗。”孙立恩对这个倒是没啥所谓,反正他出来的时候专门和酒店后勤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装个两三百斤的东西那是轻轻松松。 于是第二波扫货开始了,胡佳从货架上拿了几次之后嫌这样效率实在是太低,最后干脆一手拎了一箱咸菜,然后往旁边的地上一放,“继续!” “还要买啥?”孙立恩快速的在旁边记录下了两箱咸菜的价格,然后问道,“其他的生活用品我看应该暂时不用了吧?” “主要还是得买点他们平时吃的喝的东西……”胡佳绕着小超市转了一圈,拿下来十几包甜豆花粉,然后又指挥着孙立恩拿了十来瓶大号的罐装醪糟,这才算是暂且买够了东西。 在胡佳搬咸菜的时候,钟老板就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超市内,并且和上次一样,把所有收费的二维码都藏在了自己的屁股底下。 看着胡佳和孙立恩毫不客气的使劲搬东西,钟老板的内心深处居然还有点高兴。这些玩意肯定是卖不出去了——好多咸菜和巧克力的保质期就剩下了大约一个半月。与其把东西放过期再花钱请人销毁,还不如都让这些医生们搬走算了。 唯一让钟老板有些不解的是,这帮从宋安省来的医生……是不是有点口太重了?买的东西不是咸的就是甜的,难道酒店那边的大师傅这么抠门,做个菜既不放糖又不撒盐? · · · 三轮车已经开到了酒店门口,胡佳坐在后座上给韩文平打了电话,请这位医疗队的大管家过来安排运输。而孙立恩则把电动三轮车停稳了之后,开始扫码转账。 “咱们这一趟扫的货加在一起应该是个5000块左右,主要是巧克力贵了一点。”孙立恩对胡佳说道,“加上你上一回买的东西,给他先转个一万?” “差不多,凑凑整应该有一万了。”胡佳点了点头道,“你先转过去,记得转账之前把头像给改了——用自己的照片当头像,人家肯定能发现是你。” 第1004章 情人节 韩文平开着一辆小五菱面包车,把这些采购来的物资送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这批物资里虽然没有现在比较难搞到手的防疫用品,但类似食物这种能够让患者们心理上得到一些慰藉的东西在韩文平眼中也同样珍贵。 让患者们的心理状况保持健康良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各种方法明示或者暗示患者们,“生活还在继续,你们还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有了预期,才会有面对惨淡生活的勇气。 患者们的生活中需要一点调剂,医疗队的队员们也有同样的需求。 全国各地都在向自己派出到云鹤的医疗队寄慰问品。而大量的慰问品送到之后……光凭医疗队自己是肯定消化不了的。这些物资就会被医疗队的队员们分发给自己照顾着的患者们,或者和其他医疗队一起分享。 这样的分享当然能让医疗队的队员们感到一些惊喜,比如在收到了山东医疗队送来的大馒头,陕西医疗队送来的凉皮,内蒙医疗队送来的奶茶之后,大家都会热热闹闹的一起分享一些,甚至给北五区和北六区的患者带上一点尝尝。 不过这次……东北医疗队送来的慰问品就有点……与众不同了。 作为派出队员人数最多的省份,这些性格豪爽而且口音带着极强传染性的医生们已经成功的带偏了一堆云鹤本地居民。反正送东西过来的司机师傅张嘴就是一口东北话,结果和人家闲谈的时候,孙立恩才发现这位师傅是云鹤本地人。 东北医疗队收到了家乡企业捐赠的一大批牛奶和其他支援物资。两辆大挂车从那片黑土地出发,一路上披星戴月连续行驶,然后在云鹤讲这些特别定制的牛奶送到了医疗队员们的驻地里。这些牛奶的包装盒都和平时能在市面上见到的不同——牛奶盒的正面和反面都印着身穿防护服,带着面屏和N95口罩的医护人员形象。正面写着“待到春暖花开时,遥盼英雄凯旋归”,而后面则印着一句话,“牛奶是捐的随便喝,医生是借的,还回来时一个都不能少。” 和这一批牛奶一起送到酒店的,还有几百个牛奶盒上用的塑料提手。孙立恩一开始看到这一大袋子塑料提手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但在看到了牛奶盒上印着的一行字之后,他顿时把这些塑料提手当成了和N95口罩一样重要的防疫物资。 “温馨提示:奶箱提手在脑后绑口罩,可以解放耳朵。” 云鹤市传染病院现在所使用的N95口罩可以算是真正的万国牌。除了从来自各个企业购买捐赠的口罩以外,这些口罩的形状、固定带和过滤标准都不一样。虽然可以满足收治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时的医务人员个人防护,但……戴法却千奇百怪。 临床上用的比较多的医用级N95口罩大部分都是3M公司生产的产品,口罩表面是和医院手术室里墙壁差不多的绿色。而固定带则是直接绕过头顶,用脖子和后脑勺来撑住口罩。这样的佩戴方法相对稳固而且不容易勒着耳朵。 但其他标准和品牌的口罩则……长得不太一样。从欧洲市场发过来的N95同等标准口罩……名字叫FFP2,它具体是那个厂商的产品孙立恩还不确定,不过这种口罩……它是上下折叠的那种款式,戴在脸上之后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这好像个鸭子嘴呀”。 国产的KN95口罩,来自韩国的KF94口罩一批又一批涌入云鹤,但这些口罩大多有个问题——它们是通过耳朵来进行固定的。 要让口罩起到应有的作用,首先就得保证口罩边缘和人脸部有良好的气密性。为了达到这个标准,男性医生们不能留胡子,而女医生也需要根据自己的脸型大小对口罩佩戴的方式进行微调。在完成佩戴之后,医生们还需要用双手捂住口罩吹气,从而验证口罩的气密性良好。 为了让口罩和人的面部有足够紧密的接触以保证气密性,这些口罩的“固定绳”往往都做的弹力极小且短。绕过头顶绑在后脑勺上的时候,也就是脸上会被勒出一圈红印子——时间久了可能会生出“压疮”。但要是固定在耳朵上……这个感觉就很遭罪了。 为了阻挡病毒沾染,防护服自然是不透气的。而防护服带着的兜帽也秉承了“不透气”这一重要原则。穿着防护服进入红区要不了多久,大家的防护服里就得兜上一兜水。这些水是汗和空气冷凝水的混合产物,它们会顺着皮肤浸透衣服,然后一点点被重力拽着、顺着身体向下慢慢流淌。直到彻底打湿袜子,再慢慢地把医生护士们的双脚泡白为止。 在这种条件下,通过耳朵固定的口罩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手术产品”。肛肠科在处理高位肛瘘的时候,会在瘘管内通入一条比较硬的橡皮管,然后通过橡皮筋收缩产生的缓慢的机械切割能力,一点点割开瘘管。 被一点点隔开的瘘管会在后面缓慢愈合,基本上等到这根橡皮筋从手术位置上掉下去之后,整个瘘管的“割开-康复”过程也就结束了。 而固定在耳朵后面的硬质橡皮筋,在汗水和冷凝水的共同作用下,也逐渐发挥起了这种“钝刀子割肉”的作用。不少经常戴这种口罩的医生护士们,耳朵后面都是一片红肿甚至破皮。耳朵后面的皮肤被反复勒破,但却根本没有时间等它康复。以至于大家现在都习惯在戴口罩之前,先用一次性输液贴之类的东西在耳朵后面的创口上贴一层。以此阻止进一步的损伤形成。 而这些专程送来的牛奶箱提手,就是用来代替耳朵承担这份“重任”的。孙立恩拿着牛奶箱提手试了试,然后惊讶地发现,这玩意的效果是真的不错。 一点点小小的改善,对医生们而言,就是一天之中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孙立恩喝着这瓶从黑土地上诞生的牛奶,觉着味道确实挺不错。 · · · 2月14日,昨天下夜班的孙立恩治疗组今天负责白班。大家人手捏着一根牛奶箱提手来到了北五区,然后一脸期待的开始领口罩。 这次终于不用担心耳朵后面被勒破了。孙立恩美滋滋地想着,结果领到的口罩却是最近已经很罕见了的3M口罩。 好吧,看起来是用不上了。心情居然稍微有点失落的孙立恩叹了口气,换好了防护服开始进入红区。 早交班的时候,吕志民主任说今天会有两个患者从其他地方转过来。其中一人是从方舱医院转入的,而另一人则是从鹤安医院的隔离病房转入。 方舱医院过来的那位会稍微早一点,大约在早上十点钟左右就能抵达云鹤市传染病院。而鹤安医院的转运还暂且不确定时间,根据转运力量和患者的情况来看,早上十点钟转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完成了交班之后,孙立恩带着组员们开始了日常查房。早晚班的时候进行查房,已经成了医疗组的例行工作。每天查房一次,能够让孙立恩尽快掌握患者病情的变化,光凭这一点,孙立恩就能毫无怨言的每天重复查房——其他组员们的想法嘛,和查房的好处比起来微不足道。 今天的查房是有很多好消息的。 张敏从ICU转入到了北五区继续治疗。她对于康复者血清的反应相当不错,肺部的感染灶终于开始了缩小。沈老爷子已经可以在步行器的辅助下缓慢走动,他将在今天被转入北六区进行后续的康复治疗。 潘大姐的情况仍然不是很好,V-AECMO的支持治疗让她的身体恶化步骤暂时停了下来,但感染的情况仍然在继续。康复者血浆现在开始逐渐有了供应,但两个单位的A型康复者血浆下去,她的身体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 孙立恩看着这位就职于云鹤市中心医院南湖院区的急诊护士长,心里有些发苦。治疗都到了这一步,真的不是有什么客观困难导致孙立恩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他已经把所有能用上的,对潘大姐也有作用的治疗方式都用上了。但死活不见好这种事情……确实有时候在临床上也是有的。 人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且离谱。给人治病,有时候患者莫名其妙的就好了,有时候殚精竭虑却也拉不住人。 查完了北五区,孙立恩自己上到北六区开始查房。刚上楼,他就在关谷雪的病房门口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就很儿科医生的背影。 儿科医生的背影是很有特色的那种——和他们脸上的黑眼圈一样,这就是儿科医生的标志。年轻的儿科医生背影和步态总给人一种“慢吞吞但是耐力很好”的感觉,而上了年纪的儿科医生,他们的背影主要是沉稳且“和蔼”。 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钱红军的背影里看出“和蔼”俩字儿的,反正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钱红军站在门口,和病房里的关谷雪正聊着什么。孙立恩靠近的时候,就听到了钱红军一句话里的最后几个字,“……你现在给他喂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了。” 孙立恩站在旁边先不着急说话,等老钱注意到自己之后,孙立恩才跟这位儿科主任点了点头,然后从手中的塑料袋里摸出两根巧克力递给了关谷雪,“今天是情人节,我们找了个商店,专门买了点巧克力给大家。” 关谷雪接过了巧克力,然后把寻求帮助的眼神递到了钱红军那儿。 “这个你可以吃的。”钱红军笑着说道,“不过别一次吃太多,吃完之后记得尽快去刷牙。” 孙立恩在旁边充当着木头人,直到钱红军关上了病房的房门之后,他才好奇的问道,“钱主任你这刚才和她说什么了?我看她的情绪好像不是很好。” “她刚才过来问我,能不能现在就给孩子喂奶。”钱红军叹了口气道,“孩子的情况不是很好,她很担心。” 赵鹤安现在接受的治疗方案比较基础,不对他进行太激进的治疗,反而用保守治疗方案维持是钱红军的意见。 现在困扰着小鹤安的主要问题,其实是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加重的心脏负担。病毒感染虽然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定影响,但他的病情实际上要比自己的父母都轻一些。进行保守治疗,更方便钱红军调整小鹤安的血容量,减少心脏负担。 在每分钟一升的纯氧支持下,小鹤安现在的血氧饱和度还算不错。但他的体重增长速度却要比同龄的孩子慢一些——这当然和疾病有关,同时也和他动不动就飙升到39摄氏度的体温有关。 看见孩子这个模样,当妈的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而孙立恩之前对关谷雪说过的话在此刻突然起到了作用——只要自己尽快好起来,孩子就能开始吃母乳了。而那个孙医生说过,母乳能帮孩子治病。 为了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关谷雪采取了一些在医生们看来非常不可取的方法。她试图让滴入到自己血管里的静脉输入速度更快一点,她试图通过让丈夫先把口服药让给自己而增加药物摄入量……总之,从昨天开始,她接连干了好几件蠢事。 多亏钱红军对于这个孩子足够重视,他很快就发现了关谷雪的异常举动,并且非常严肃的批评了这个焦急的母亲。 关谷雪的情绪有些激动,她哭着反问道,“我不这么干,这个病就好不起来啊!我不好起来……他吃不到奶,那他的病怎么办?” 孙立恩有些无奈,他开始对钱红军做起了自我检讨,“是我当初和患者沟通的时候把事情想简单了……母乳抗体的事儿应该让钱老师您去和她谈的……” “这有啥的。”钱红军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说的也没错嘛。” 钱红军顿了顿继续道,“她的核酸目前一直是阳性,不过从检验科的报告上来看,她体内IgG抗体的水平已经起来了。我昨天和老李聊了聊,决定让她从现在开始直接给孩子喂母乳。” 第1005章 熟人 在情人节的这一天,北五区以及北六区两个病区的患者们情绪似乎都挺不错。 年轻一些的患者纷纷拿着医生护士发的巧克力积极拍照,好多人还从来没有在情人节的时候收到过礼物呢。 而上了年纪的患者们则对巧克力兴趣缺缺,他们更喜欢的还是医疗队为他们带来的醪糟以及咸菜。 对于云鹤人来说,早餐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云鹤人来说,前一天晚上可以睡不好觉,但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却一定要“合格”才行。只有吃过了云鹤人认可的早餐,这一天才能够充满活力的拉开帷幕。 对于云鹤人来说,一顿合格的早餐必须具备三大主要元素。第一,是可以拿在手上边走边吃的。第二,必须是以碳水化合物为主的。第三,一定要配饮料的。 云鹤传统的著名“过早”产品中,名气最大的是热干面和三鲜豆皮。热干面里没有汤水,用手捧着盒子就能边走边吃。三鲜豆皮本质上就是豆皮夹着的糯米饭,一边走一边吃也没什么压力。 至于烧麦,油饼,油饼夹烧麦和炸面窝鸡冠饺这些东西,也能够符合一个云鹤人对于早餐的所有想象——碳水炸弹,同时能够边走边吃。 而第三条,则算得上是云鹤人的独有吃法。毕竟早餐吃这么多碳水化合物,多少都会觉得有点噎得慌。而这个时候,“饮料”就成为了大家的“刚需”。 这里的饮料倒不至于是冰镇可乐之类的东西,它们主要是豆沙、甜豆腐脑、兑或者不兑淡化的醪糟。 反正孙立恩第一次知道云鹤人的早餐构成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这地方的二型糖尿病发病率肯定和沪市那边差不多”。 当然,具体的发病率测算还是需要专业人员进行分析。孙立恩现在也懒得去管糖尿病的问题——那些有糖尿病病史的患者每天扎六次手指测算餐前前后血糖,肯定也不至于出问题。他现在在乎的,是怎么为患者们提供平时习惯的生活,哪怕只是习惯的生活细节。 比如作为热干面绝配的酸豆角和萝卜,以及人人都爱喝的醪糟。这就是孙立恩的努力成果。 而事实证明,孙立恩的努力成果非常不错。反正早上查房的时候,北五区的好几位患者都开始站着吃早餐了。一问才知道,他们平时习惯了边走边吃,坐着吃早餐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而在北六区,情况就更加令人瞠目结舌。这些处在康复期的患者干脆拿着早餐开始在通道里遛弯,一边走着一边吃,累了就停下来喝一口被称为“清酒”的水兑醪糟。那副幸福的表情就像是第一次在云鹤吃到了鸡汤泡饭的医疗队队员们。 在孙立恩完成了对北六区的查房后,他才发现,昨天那个捧着平板电脑说要给自己和胡佳画个画像的姑娘,昨天晚上就转到方舱医院去继续后续治疗了——据说是因为她的家人中有两人感染,而且都在方舱医院。因为实在是放心不下亲人,所以她才主动申请转院过去的。 陆雅慧在临走的时候交还了平板电脑,并且还特意留下了自己的微博地址,并且对护士说道,“请孙医生关注我的微博一下,之前我答应了他的画会发在上面的。” 孙立恩平时不怎么玩微博,所以这个建议他也就是稍微听一听而已。比起去网上收那张图,他现在更在意的还是尽快完成即将转入的两名患者。 如果卫健委那边报过来的消息没错的话……今天即将转入云鹤市传染病院的两名患者都是孙立恩认识的人。 · · · 丁大姐是云鹤市卫健委疾病预防控制与职业健康处的工作人员,她本人也是学公共卫生出身的专业人士。当初宋安省第一批医疗队连夜抵达云鹤时,负责和医疗队对接的卫健委工作人员就是她。 然而,丁大姐并没有和医疗队一起行动待太久,第二天,丁大姐就接到了自己丈夫可能感染的消息。 当时的云鹤医疗资源极度紧张,感染究竟会波及到多少人谁心里都没数。就算是作为卫健委的工作人员,丁大姐也没能为自己的丈夫找到一张可以接受他的床位——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之类的定点医院只接受确定感染的患者,而其他能够进行相应PCR检测的医院……床位已经全部爆满了。 丈夫患病,丁大姐毫不犹豫的把孩子和父母全都从房子里赶了出去——丁大姐借来了出去旅游的朋友的房子给家里人暂住。而自己则一门心思扑在了照顾丈夫的“工作”上。 尽管拥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尽管在照顾的过程中非常小心,但因为缺乏足够的消毒和个人防护物资,丁大姐在照顾丈夫一周后自己也开始出现了发热和咳嗽的症状。 丈夫的病情在持续恶化,而丁大姐的情况也在逐渐严重起来。好在她坚持的时间够久,而家里还放着一台原本准备今年自驾进藏而专门购置的家用吸氧机。在火神山医院投入使用后的第一天,她就把丈夫转入到了火神山医院里。 但丁大姐自己却没有那么幸运——她是自己丈夫的密切接触者,同时也是高度疑似病例。但在被集中隔离后连续三次PCR检测中,她的核酸结果都是阴性。最后,凭借着流行病学史和肺部CT上的磨玻璃状阴影,丁大姐被作为临床诊断病例,收入了方舱医院就诊。 在方舱医院就诊三天后,丁大姐的症状开始严重了起来。她的血氧饱和度下降到93%,并且出现了严重的乏力情况。这已经超出了方舱医院配属的医疗资源所能应对的程度。在方舱医院的医生们连夜向上级反映情况之后,丁大姐被安排转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就诊。 孙立恩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丁大姐再次见面的时候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他穿着防护服,走到丁大姐身边问道,“姐,大哥身体怎么样了?” “他还行。”丁大姐半躺在转运床上吸着氧,她一眼就看到了胸口写着名字的孙立恩,稍稍迟疑了一下,她才意识到孙立恩就是之前自己负责对接的那位医疗队负责人。“您是……孙医生吧?” “是我。”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些遗憾的说道,“其实您当初应该直接跟我们联系一下的,中间也许能有床位接受大哥。” 孙立恩说的也不是什么胡话客气话,事实上,在医疗队刚刚开始接管北五区的时候,中间就有过好几次患者情况不稳定,刚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的事儿。这样的患者送到之后可能甚至还没有被送到自己的床位上,就被宣告死亡。 而病患的情况变化所带来的的床位空缺,在疫情初期的时候则往往需要差不多两三个小时才能被重新利用起来。有些时候,一张宝贵的床位甚至会空闲接近半天到一天时间。之后才会有其他的确诊患者被转入到北五区来。 “他之前也一直没做上核酸。”丁大姐有些气喘,她缓了一会之后才说道,“等他确诊之后,火神山也就差不多开了。” 其实,丁大姐要是真的去找找关系,说不定还真能把她的丈夫送到医院里来——以症状进行分类,至少在她照顾丈夫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重症了。这样的患者应该会被优先收治才对。 但不论是丁大姐还是她的丈夫,这两人都没有动过一次找关系提前入院的打算。一方面,身为相关领域的从业者,他们非常清楚云鹤的医疗资源已经被彻底耗尽。就算找关系住进医院,他们也很可能会被收容到医疗水平和防护措施都不够的医院里。在那样的医院里所接受的医疗保障非常有限,他们作为重症患者,面临的风险仍然是客观存在的。 另一方面,丁大姐自己也清楚,症状比丈夫更重且无法入院的患者还有很多。她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去和这些情况更加危险的患者争抢医疗资源。 “他现在住在火神山,情况已经好多了。”说到自己丈夫的情况,丁大姐看起来表情缓和了很多。她咳嗽了几声,然后对孙立恩道,“我把自己就交给孙医生您了。” · · · 第二位熟人则更加让人心疼一些。七十一岁的吴秀丽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重症肺炎加重,被转入到了北五区开始接受治疗。 她头顶上的状态栏提示感染已经有了382小时,从1月29日凌晨感染至今,吴秀丽先后接受过了多次治疗。但病毒的感染仍然存在,并且她还出现了炎症风暴的征兆。 对七十一岁的老年患者使用激素治疗本身是有很高风险的。柳平川院长再三考虑之后,决定还是把吴秀丽转到云鹤市传染病院里来——这里有孙立恩的三联治疗实验组,或许可以通过托珠单抗来更加安全有效的对抗吴秀丽的炎症风暴。 而为了接受吴秀丽,孙立恩特意把今天刚刚转到北六区的沈老爷子叫了下来。自从顺利脱离ECMO之后。沈老爷子的康复速度就让所有医生都感到了惊讶。他很有可能是目前全国救治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中,成功脱离ECMO年龄最大的患者。 一般来说,75岁以上的患者就属于相对禁忌使用ECMO的高龄患者了。这个年龄的患者大部分血管条件差,身体素质弱,难以耐受长期使用ECMO所带来的压力和损伤。而长期使用ECMO,也会带来包括红细胞破损等等其他并发症。但好在沈老爷子使用ECMO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他很快就恢复了自我呼吸的能力。 自从脱机之后,沈老爷子就开始非常积极的参加复健。从呼吸训练到肌肉力量训练,扩胸、抓我、上肢抬举、下肢屈伸……经过了一系列的康复之后,他甚至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走廊上遛弯了。这样的进展让所有医务人员都极其兴奋——其他年轻一点且上了ECMO并且成功脱机的患者,大部分都需要进行至少一个月的复健,然后才能坐在轮椅上行动。 毫不客气的说,沈老爷子能活下来,而且还能康复的这么好……这真的是医学奇迹。 孙立恩把沈老爷子请下来,让他站在吴秀丽身旁帮着安抚老太太的情绪,一方面是想让这对结婚几十年但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三天的老夫妻见上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接着这个机会,给吴秀丽鼓鼓劲。 对吴秀丽的治疗优先度是很高的,原因也很简单——她的年龄最大且病情最重,根据这段时间医生们总结出的经验,吴秀丽所面临的生命威胁最大。同时,湘北省对所有在云鹤工作的医生提出了一个具体要求,要竭尽全力降低患者病死率。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医生们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在看过了吴秀丽之前在鹤安医院的治疗记录之后,孙立恩马上决定为她进行三联治疗——甚至不需要状态栏提示,她在转院前进行的检查报告可以非常明确的看出,吴秀丽有急性肾损伤。而她的胆红素水平也有所上升,而造成胆红素水平上升的原因尚不明确。 “沈大爷,奶奶的治疗方案我得跟你说明一下。”让老两口在病房里手拉手说了一阵话之后,孙立恩打断了两人的沟通。“现在她的情况其实要比您之前的情况好一些,虽然有肺部炎症和急性肾损伤,但总的来说,奶奶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目前没有太大的、太急迫的危险。”孙立恩决定先把最要紧的事情说出来,让沈老爷子别那么担心,“不过,她这个病情还是比较重的。我们打算从器官的病变先入手,把炎症压下来,然后给奶奶的恢复创造条件。” “你是医生,听你的。”对于治疗方案,沈老爷子非常痛快的表示自己什么意见都没有,并且说道,“我之前那都已经一脚踩在阎王爷脸上了,最后不还是让孙医生你把我给拽回来了?我对你有信心,对咱们党和国家也有信心。你放手去治,我沈国华要是有一点不配合的,那你就把我从楼上扔出去。” 第1006章 变傻 给吴秀丽接上了CRRT治疗所必须的管道之后,孙立恩转身去护士站搬来了一张轮椅让沈国华坐下。老头估计一时半会都不会想要离开病房了——他正在床边握着老伴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您在这里可以待一会,但晚上必须得回北六区休息睡觉。”孙立恩看得出来,老头就算累了估计也是不会主动走的。于是,他特意把事情提前挑明说清楚道,“您和大妈在一块最多就聊上半小时,千万别一直拉着人家说话。她现在血氧不太好,说话多了对身体不好。” 沈国华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那……不让她回话,就光我跟她说话行么?” “这个……最好也别太长时间。”孙立恩无奈道,“她听你说话也要保持清醒的。这样吧,您看着她困了之后就让她睡觉。现在多睡一睡对她的身体有好处的。” 好说歹说,沈国华才勉强同意了“自己在旁边多看一会,但尽量保持安静让吴秀丽睡觉,下午五点必须回到北六区”的安排。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孙立恩正准备回到红区办公室去调整一下医嘱,结果半路被叫了一次抢救——二床的患者血氧饱和度和血压突然下降,同时心率也开始快速飙升。红区工作站处响起的警报拉过去了十几名医生和护士。 二床患者是一名干瘦的四十三岁中年男性,他从2月4日入院开始情况就一直不太好。在7日和9日这两天中都出现过生命体征不稳定,需要抢救的危象。7日时,患者出现过心动过速,而9日则是心率过缓。 这一次的情况似乎和之前的都不太一样,孙立恩赶到二床的时候,袁平安等人已经在现场开始指挥抢救了。 这名患者由于之前就有酒精性肝硬化,他的生命体征一直是医生们关注的焦点。多烯磷脂酰胆碱之类的护肝药物已经成了对他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也仅仅只是让他的肝功能恶化的不至于太快太严重而已。 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下降但心率快速上升,这名患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确了——他有严重出血,而出血的位置很可能就在肺里。 袁平安已经叫血库紧急送血过来支援,并且为这名患者使用了维生素K。急查凝血时间的样本也已经送了下去,现在的抢救手段主要是通过快速滴注晶体液先维持血容量。 孙立恩看了看这位患者的状态栏之后,对一旁的袁平安道,“把雾化机拉过来,一毫克肾上腺素加五毫升生理盐水,先给他雾化吸入看看,能不能先把血止住。” 纤维支气管镜治疗是呼吸道出血治疗的最理想手段,但由于患者现在的生命体征不稳定,袁平安和孙立恩都不敢马上把患者交给呼吸内科的医生进行治疗。他们现在必须先稳定住患者的生命体征,至少等血容量补上来之后再说。 对于急诊医生而言,出血的患者永远是最让人头疼的那一类。尤其是对于这种出血同时影响到心脏和氧饱和度的患者,情况往往就更棘手一点——常用的止血药物在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及时有效的止血,而更加强硬的止血手段则超出了急诊所能给与的救治范围。而想要让严重出血的患者接受其他治疗,则首先需要将他们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于是在急诊就经常会上演诸如“我没有口罩,所以要出门买口罩,但因为没有口罩所以不能出门,不能出门就没办法买口罩”的无解循环。 所以,作为一名合格的急诊人,孙立恩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以前经常在地方基层医院使用的止血技巧——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平时在急诊是非常重要的急救药物,它能够促进心脏收缩力上升,呼吸加快,扩张心脏、肝脏等器官内的血管并且收缩皮肤和黏膜上的血管,是进行心率过缓或骤停以及过敏性休克抢救的首选药物。 而口服肾上腺素,则主要是利用这种药物高效收缩黏膜和小血管的能力而止血——这种治疗手段对不太严重的上消化道出血挺好用的。 而在应用纤支镜治疗出血的时候,肾上腺素也是非常好用的止血剂。但现在的问题是,使用气管切开插管术的二床根本就没有应用纤支镜的余地。 面对买口罩的“死循环”,孙立恩决定开动一下脑筋,把口罩工厂直接搬到需要口罩的人家里去——通过气管切开后的呼吸机管道,把雾化了的肾上腺素直接送到2床患者的支气管里去。 只要能止血,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再谈。先把人命保住,才有办法去琢磨其他事儿。 除了建议使用肾上腺素雾化吸入以外,孙立恩并没有再干预过袁平安的其他抢救方案。倒不是因为2床已经没有再抢救的价值,而是因为袁平安的方案确实没有其他可以调整的空间了。 就这么一个患者,由于重症病毒性肺炎而使用着气管切开机械通气,又因为酒精性肝硬化和呼吸机所带来的肺损伤而导致肺部出血……治疗这样的患者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 · · 折腾了大约一个多小时,2床的血算是暂时止住了,而作为代价,袁平安却累的几乎快站不住了。 “你去休息休息。”虽然还没有到四个小时的轮班时间,但孙立恩还是决定让自己的同事去歇一会,“到绿区稍微躺一躺,然后等班车到了再一起回酒店吧。” “不用。”袁平安摇了摇头,“我就是昨天没睡好,稍微缓一缓就成。” 周策在旁边瞥了袁平安一眼,然后笑着反问道,“反正你都得缓一缓,那还不如干脆脱了防护服去绿区呢——再过五十分钟就该轮换了。” 袁平安半天没能搞明白“再过五十分钟就轮换”和“脱了防护服去绿区”究竟有什么关系。孙立恩叹了口气,从护士站叫来了护士小郭,然后对着郭宇来一指袁平安,“你袁哥今天可能脑子有点缺氧,你盯着点让他尽快出舱去休息。要是他不肯,你就把他提溜出去——提溜的时候千万注意,可别把防护服给扯烂了。” 郭宇来点头称是,然后用堪称“庞大”的身躯挡在了袁平安面前,闷声闷气道,“袁哥,你得歇歇了。” “孙主任,我真没事儿……小田你别挡我!”袁平安试图绕过郭宇来堵在自己面前的胸肌,但这个举动却被小郭给挡了下来。 郭宇来无奈道,“袁哥,你真的累过头了——我是郭宇来。” 折腾了好一阵,袁平安最终还是被孙立恩和郭宇来——主要是靠小郭的好身板——说服,决定去绿区眯一会休息休息。而看着袁平安的背影,孙立恩琢磨了几秒钟,决定等会换班的时候拉着袁平安去和自己一起出个差。 根据朱敏华的反馈,上了ECMO的刘连志情况有所好转,他目前已经能睁开眼睛和医生们进行一些简单交流了。但由于肺部病变区域仍然很大,现在朱敏华他们连短暂关闭ECMO,让刘连志尝试依靠自己的呼吸保持血氧的想法都没有。 朱教授觉得,刘连志大概还得稳定上差不多三天,再考虑逐渐脱机的问题。 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能换班了,孙立恩正准备拿手机和朱敏华说一声,自己等会要跟袁平安一起过去的事情,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突然在孙立恩的身后响了起来,“孙医生,你现在有空不?” 转过头来,孙立恩看见了穿着病号服,一脸期待表情的钱国建。 “我今天下午就出院了,刚刚在六区那边听说孙主任你们今天这个班就要换了,我怕再晚点就碰不上您了……咱们能合个影么?” 钱国建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他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打扰您工作了,我可以等会再来……” “你要出院啦?”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顿时高兴了起来,“好事儿呀!合影是吧?没问题!你等会,我把你的管床护士也叫过来咱们一起拍。” 管床护士这个说法平时在住院部里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在医疗队接管的情况下,“管床护士”就成了一个“虚名”。所有的护士都要去照顾护理所有的病人。之前那个很年轻的14床患者——就是那个主动要求转到北六区,把自己的床位让给外面更需要的患者的22岁小伙子——他在转到北六区之前,试图通过自己的记忆力记住这些来自宁远的医生和护士们。这样他就可以在出院之后,在疫情结束之后请大家来吃上一碗绝佳的热干面了。 但这个尝试在三个小时之后宣告失败,这个小伙子最后干脆拿着手机开始给每一个进到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们拍照片。拍照之后,他才发现好多护士们身上写着的名字都是昵称或者外号——反正郭宇来身上的防护服写的就是“小宇”,也不知道小郭到底哪一部分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在孙立恩的积极“响应”之下,在场的医生护士们纷纷赶来参与拍照。钱国建的事儿大家多少都听过一点,这么一位之前反复拒绝治疗,甚至连求生欲望都没有了的患者如今都要出院了。这成就感简直能让所有医生都开心的多吃一碗饭。 完成了合影,大家都在热情的鼓励钱国建一定要努力好好生活下去。而孙立恩则趁着这个当口,开始进入缓冲区脱防护服——他刚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知道朱敏华现在是不是在值班。要是带着袁平安过去却见不到朱教授,那给袁平安加油打气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好在袁平安自己或者说孙立恩的运气还不错,朱敏华在微信里说自己正准备值班,他现在还在酒店里呢。 “袁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确定正主在医院里,孙立恩兴高采烈的推开了绿区休息室的门,然后把睡的迷迷糊糊的袁平安从床上拽了起来,“车已经快到了,赶紧走,晚了就赶不上了。” “啥啊?”刚刚睡着的袁平安一脸没回过神来,他睡眼朦胧的看着孙立恩,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干啥去?” “去见个熟人。”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催道,“人家等会还有别的事儿呢,咱们赶紧走。” · · · “朱老师?”迷糊了一路并且睡过去最少三次的袁平安在同德医院高新院区的大门口见到了一个让人熟悉的身影。光头、身高一米七二,等人的时候喜欢背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再加上他后背的夹克上印着一行“首都同协医院”的醒目大字,袁平安隔着几十米就一眼认出了朱敏华的身影。 “我之前来这儿会诊的时候才知道朱教授也在。”孙立恩兴致勃勃的解开了谜底,并且还非常鸡贼的把自己忙到忘了转告袁平安的事儿给滑了过去,“你挺久没和朱教授见过面了吧?” 袁平安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和朱教授见过面了。前几年他和亚男结婚领证的时候,袁平安倒是带着喜糖之类的东西回了一趟医院,但当时他和朱敏华也就见了一面。 作为袁平安的博士生导师,朱敏华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当年袁平安拐走了同协的骨科一枝花时,骨科的那群木匠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袁平安浑身上下所有的关节拆了再装一遍。还是朱敏华听见消息,出面组织了一下两个科室之间的联谊会。然后在酒桌上被灌了个七荤八素,才算是把这事儿给平了下去。 在急诊科工作,同时也在同协医学院任教职的朱敏华对袁平安是真的没话说。而这对师徒在云鹤见面,场景却稍微有些……尴尬。 袁平安现在的状态是兴奋有余但清醒不够,不知道是因为和妻子分开太久,还是因为最近一直没休息好,袁平安现在脸上的黑眼圈明显的就像是化了烟熏妆一样——朱敏华这个老急诊看着都有些心疼。 “你这休息不好可不行。”朱敏华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对自己的学生语重心长道,“熬夜态度太多了人会变傻的。” 第1007章 天才 人会因为熬夜而变傻,这可不是老人家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善意谣言”。这是经过医学实践和研究所得出的结论。 去年的Science就刊登了这样的一篇研究报道,研究团队通过脑电图和磁共振等技术手段首次确认,在人处于睡眠状态下时,大脑内的神经元会同步短时间关闭,从而减少大脑内的血供需求。而在血供减少的时候,脑脊液则会在血供减少的时候充分活动。 研究人员对这个独特的变化提出了猜想——同步关闭的神经元减少了大脑所需要的氧气和其他营养物质,而这个减少的血供则为脑脊液的活动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压力差。 作为一种分布于脑室和蛛网膜下腔的无色透明的液体,脑脊液的生理作用除了支撑和缓冲大脑以及脊髓所受到的冲击以外,同时也具有清除代谢产物以及炎性渗出物的作用。而当大脑主动减少血供需求,从而引导脑脊液积极活动时,这个生理活动做起到的作用很明显就是冲着“清除代谢产物”去的。 这个研究小组的研究目的是阿尔兹海默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所发现的这一生理特质的价值。 睡眠有助于脑脊液活动,而脑脊液活动则有助于清除代谢产物。这就构成了一个逻辑推论——睡眠对于大脑而言最大的作用,就是通过脑脊液活动清除代谢产物。 虽然这个推论的强度堪忧,但用来支撑朱敏华的论据还是够用的——熬夜真的会让人变傻,至少有可能增加之后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概率。 “没熬夜,真的。”袁平安在自己老师面前老实的像一只被吓破胆了的耗子,“我就是最近睡的不太好……” “睡得不好可以跟神内的医生们说一声嘛。”孙立恩在旁边毫不留情的戳破了袁平安的借口,“我刚到云鹤的时候也天天失眠,后来都开始吃安眠药了。” 袁平安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叹气道,“我要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就好了。” · · · 袁平安的压力很大。 当年非典的时候,袁平安还在上初中。那一年的首都人心惶惶,但对于袁平安来说,他对那场疫情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和记忆。MERS时期他倒是已经上了大学,但由于国内防御措做得好,这种疾病一直就没有在国内有过流行传播情况。 冠状病毒,对袁平安来说就是一种只存在于书本里的东西。 这一次和孙立恩以及其他同事们一起来到云鹤之前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云鹤目前最大的问题其实也就是患者人数过多。医疗资源耗尽的情况下,许多患者根本无法接受治疗。只要医疗队支援到了,有足够的人手开始收治病人,云鹤的情况很快就会有好转。 而在红区里干了一周之后,袁平安有点扛不住了。 疫情一眼望不到头,防疫物资不足、医疗器械和药物也出现了短缺。重症患者死亡率高,抢救措施和治疗措施对这些危重症患者几乎没有用处——甚至还有反向作用。 患者血氧低,医生们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做插管。结果通气管一插进去,患者就突然心跳停了。 这太搞心态了。连着抢救了三个这样的患者之后,袁平安甚至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要是不插管,这个患者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快去世? 袁平安对自己是有极高要求的。他毕业于全国最顶尖的医学院校,他是从神经外科转到急诊科的“落魄王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在日常工作中遇到什么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情况。 孙立恩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天才,这一点袁平安心知肚明。但就算是孙立恩,在很多时候也需要自己帮忙提供数据和分析。袁平安总觉着,自己和孙立恩的配合相当不错,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就算是再麻烦的疾病,他们至少也能有点办法。 但新型冠状病毒这一场疫情彻底打垮了他的精气神。孙立恩仍然保持着一向的“昂扬斗志”,他提出了一项又一项的治疗方案和治疗原则。其中大部分治疗手段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但袁平安却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了。 他开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失眠开始之后,袁平安甚至开始对夜晚产生了恐惧。他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这样才能有力量应对第二天至少四个小时的工作。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好好睡觉然后才能维持一个好用的头脑。但他就是睡不好觉。 只要躺在床上,袁平安就开始琢磨起自己见到的孙立恩。孙立恩承担的压力肯定比自己大的多,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孙立恩仍然能在极高的压力下保持灵活思维,甚至还有余力和胡佳一起替大家疏导压力。 说白了,袁平安现在的精神状况主要来自于对自我定位的怀疑和不甘。孙立恩确实很厉害,但自己应该也不差才对。 要是就这么被孙立恩甩的越来越远,那自己在宁远还继续待个什么劲呢? 孙立恩被袁平安的话逗乐了,他非常自豪的拍了拍胸口,“人呐,就是要没心没肺一点,这个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他指着朱敏华认真道,“不然你以为为啥当初朱老师一定要让你来四院?” “为了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急诊医生。”袁平安答道,这话当初朱敏华是对自己说过的。 “那你现在一点都不合格。”孙立恩认真对着袁平安说道,“该放下的时候,要放下。” 孙立恩其实没啥资格这么教育袁平安——他自己放不下的事情可能比袁平安更多。 吴友谦院长当年对自己的批评至今仍然回响在孙立恩的耳边,老头的教育确实让孙立恩受益颇多。 “因为生命无比珍贵,因为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每一次诊断和做治疗,都要毫无保留的用上所有的知识和能力去做。每一次竭尽全力,这样才不会在失败之后可怜兮兮的诘问自己‘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孙立恩对袁平安说道,“想要问心无愧,首先要竭尽全力。” 袁平安刚想说点什么,结果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看着袁平安的样子,朱敏华轻咳一声对孙立恩说道,“你先去ICU吧,老刘现在情况还行。正好你先替我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调整方案的地方——我和小袁聊两句,等会过去。” 看着孙立恩走远了,朱敏华才对袁平安突然说道,“其实你是担心自己被他甩太远对吧?” 袁平安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朱敏华,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看我干啥?”朱敏华被袁平安的动作逗笑了,“别看我这样,我走过的桥可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经验这种东西不光能用来给人看病,也能看出来你小子的脑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 · · 朱敏华太熟悉这种感觉和表情了。在他成功毕业并且进入同协工作的时候,这样的表情也曾经出现在他的脸上。 当时的朱敏华和袁平安一样,研究生阶段,朱敏华是朝着神经外科方向发展的。他一心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帮助自己手下的病人们战胜病魔转危为安。 最重要的是,柳平川在神经外科手术上的天赋展露无疑。教授们都高度评价柳平川,觉得他应该能够成为同协医院神经外科的下一个台柱子。 同协医学院虽然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而同协医院同样也是最好的综合型三甲医院。但在神经外科这一专业上,同协从来都不是最优秀的那个。 首都医学院才是神经外科最强的医院,在首都范围内,同协的神经外科只能勉强排在第五的位置上。 同协医院的老教授们哪里能受得了这个委屈。同协天下第一的傲气在胸中作祟,这让他们对于学生的培养和训练就越来越严苛。 柳平川和朱敏华都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柳平川有做神经外科手术的天赋,而朱敏华则是因为被批评后进步巨大,同样被教授们当做了“可造之材”拼命开小灶。 然而朱敏华自己却从来没有把“进步”当成是自己的优点和长处。他的压力很大,大到了几乎没有办法再以“他柳平川做的到,我凭什么做不到”的地步。 人和人确实是不一样的。朱敏华在失眠了几乎一周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世界上的事情千千万万,解决问题的方式也相应的有无数种。朱敏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像柳平川一样,在无影灯下所向睥睨。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过去八年就成了虚度的时光。只要他还有这个意愿,柳平川自己仍然可以成为一名医生。只不过是和柳平川不同,在其他领域奋战的医生——比如医院里刚刚开始设立的急诊科室似乎就不错。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八个字不光是要让你学习党史用的。”朱敏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后对袁平安认真道,“孙立恩这种天才并不是常态,咱们这种努力工作学习的人才是最普遍存在的。一个天才的诞生能够推动整个行业和学科进步几年甚至十几年,但没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天才的诞生就没有任何意义。” 袁平安的表情有些变化,他低声问道,“可是我……” “不甘心太正常了。”朱敏华笑着揉了揉袁平安的脑袋,“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的人,凭什么他就比我强呢?” 袁平安点了点头。 “因为人和人不一样。孙立恩的天才可能表现在他的诊断天赋上,可能表现在他的基本功扎实上。”朱敏华认真道,“但是你也有自己的天才的地方啊。总不能因为他孙立恩表现得好,你就把自己的天才当做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吧?” “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搞急诊诊断的医生,甚至比孙立恩更加合适。他擅长的是罕见病,但对于常见疾病的判断未必就能比你强多少。”朱敏华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道,“和别人跑在同一条跑道上,你永远都要面临无数人的竞争。但只要找到自己擅长的道路,找到属于自己的跑道,你就能成为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天才自然是令人羡慕的,但天才并不是天生的。 在朱敏华来看,人人都可以是天才——只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且坚定不移的在这条路上奔跑下去,天才就诞生了。 · · · 被朱敏华认定为“诊断天才”的孙立恩正在ICU外的办公室里,仔细阅读着重症医学科医生们为刘连志院长开出的处方。 刘连志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孙立恩能透过监视仪看到病房里面——刘连志现在正半靠在床上,用手拿着手机。 虽然还在依靠ECMO维持着血氧水平,但至少刘连志现在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刚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孙立恩还听到刘连志正在通过对讲机,用嘶哑的声音和办公室的同事们开着玩笑,“我现在要是去游东湖,从东面游到西边连换气都不用!” 刘连志的心理还可以,这也离不开他夫人的细心照顾。ICU的护士长是刘连志的妻子,两人自从云鹤封城开始就一直没能见上面。如今突然在医院里又能朝夕相处,不知道刘院长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但愿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舒服点吧……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他在刘连志的治疗方案里看到了好几个医生的习惯痕迹,粗略一数,至少有七八位医生在这个治疗方案里贡献过自己的力量。 同样是进行护肝治疗,有些医生喜欢用多烯磷脂酰胆碱,有些医生则喜欢用二氯乙酸二异丙胺,而还有些医生则会考虑给一些注射用核糖核酸进行辅助。 孙立恩的习惯就比较……暴力且直接。辅助用药上他可能会考虑多烯磷脂酰胆碱,但主要的治疗手段则肯定是用人工肝替代。反正现在设备都有,甚至连人工肝系统的发明者李院士自己都在云鹤。治疗方案几乎不需要犹豫,用最好的就行。 第1008章 以退为进 一般来说,icu里的护士长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办公室里处理书面工作的。和其他部门的一样,护士长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和医生们沟通处方,安排护理人手和相关细节。但自动刘连志住进来之后,icu的护士长就动不动在病房里转悠。看完了其他的病人之后,她就会走到刘连志的床边,然后拉着他的手说些悄悄话。 “你后不后悔嫁给我啊?”这一次,刘连志对妻子说话的内容和以往不太一样。他似乎开始觉得有些慌张。他拉着蔡慧萍的手问道,“我这身体也太弱了,得了这个病左右就是不好……” “你呀,那个心眼就一点点小。”蔡护士长笑骂道,“现在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我去年年中就开始叫你锻炼身体,你老兄倒好,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是不是?” “我以为当时你说要锻炼身体,是被自己的颈椎病吓到了。”刘连志轻咳两声后问道,“你最近怎么样?还头晕么?” “我好多了。”蔡护士长理了理丈夫的头发,“你也要赶紧好起来,等你好了之后,咱们再一起去东湖吧——我想去湖边走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刘连志拉住了妻子的手问道,“你后悔过么?” “从来没有过。”蔡护士长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丈夫的额头,“一次都没有。” · · · 孙立恩看完了所有的处方和检查报告,然后决定打道回府——这些方案虽然有些不符合他平时的习惯,但也就只是习惯上不太一样罢了。对各个器官的保护,对各种生命体征的支持治疗都很详尽。看得出来,刘院长的治疗方案是融合了多个科室甚至众多国内顶尖医院智慧所形成的结果。把孙立恩拆成十份,然后开十个状态栏,也不可能给出比这套方案更好的治疗安排。 事实上,孙立恩怀疑自己可能连这份方案的五分之一都做不到。治疗安排实在是太详细了,详细到了用药间隔顺序以分钟计算——a药物使用后三分钟内专用b方案继续治疗,如果在半小时内出现了c症状,则马上停止b方案转为d疗法,d疗法需要至少持续一小时,随后复查指标……这么严密的安排,就算把孙立恩直接塞在icu里让他见招拆招,他都不可能这么快提出解决方案。 而这份治疗安排也让孙立恩嗅到了一点……不太好的味道。对刘连志进行的复杂治疗方案中,大部分都是以“高级生命支持”、“加强免疫抑制”之类的内容。说白了,最后还是万变不离其宗,进行对症治疗。 对症治疗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对症治疗意味着医生们还有手段处理病情,但也意味着……他们再没有其他方案可以用了。 孙立恩在办公室里等朱敏华等了半天,结果却死活等不来这个光头医生。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自己去门口找找看——这师徒俩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居然到现在都还没聊完。 一路溜达到了门口,孙立恩远远的就看见这俩人正站在一个有太阳且避风的角落里聊着天。而从两人的状态栏和肢体动作看,好像他们还聊的挺开心。 “还聊呢?”孙立恩朝着两人打了个招呼,“朱老师,您要是再不去值班,回头我觉着办公室的老师们能把您给活撕了。” 这当然是个夸张的说法,办公室的医生们在听说朱敏华是因为要去给自己的学生做心理辅导所以才来晚了之后,全都非常大度的表示了理解。不过……孙立恩觉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袁平安头顶的那个“焦虑”的状态栏已经消失了。 “方案我看过了……反正以我的能力,方案里已经没有能继续调整的地方了。”孙立恩也没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他对朱敏华道,“反正从我的角度来看,整个方案都很合适,就连没有提过的心理疏导……我看也有护士长负责,肯定不会有问题。” “嗯……你也这么想啊。”没想到,朱敏华不光没有面露兴奋,反而有些凝重,“这个方案我已经给不少专家看过了,他们也都没什么意见。” 朱敏华的表情让孙立恩警惕了起来,他连忙追问道,“没有意见,那不是好事儿么?” “如果是其他病人,那可真的是好事儿。”朱敏华摇了摇头,有些担忧道,“但是老刘的情况不一样——他的反应一直不好。” 哪怕已经用上了康复者血浆,而且还用了超过两个单位,刘连志的情况仍然不怎么好。他现在仍然在发热,而且胸部ct显示,肺部的病变范围还在扩大。 “康复者血浆的作用不太好,我们担心可能是捐浆的康复者体内本身抗体滴度就不太够。”朱敏华说道,“问题是,现在缺乏足够的手段,也没有条件测量康复者血浆里的抗体滴度——毕竟康复者血浆本身就不够用。就算知道了滴度不足,这也是很珍贵的血制品,不可能就这么扔掉嘛。” “那就只能再去申请血浆了。”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一次不行,多用两次总能有用了吧?” “康复血浆太紧缺了。”朱敏华无奈道,“要是其他病人吧……我们还能再申请看看。可老刘这个情况还不大一样,他毕竟是医生。申请太多次的康复者血浆,这个影响可能不太好。” “这能有啥不好的?”孙立恩顿时急了,“那是一条命!怎么能因为什么影响不好就不救人呢?” 在云鹤一线工作,对医生们来说其实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不用考虑患者的经济条件,只要有需要的治疗手段就可以用。能让自己的一身所学发挥到极致,这对于医生们而言真的是一种幸福。 如果能在平时工作的时候,如果能在没有新型冠状病毒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看朱敏华的表情有些无奈,孙立恩就知道,这边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再去申请血浆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低声问道,“要不……我去申请一下?要是能有适合的血浆送到,把刘院长转院到我这儿来也行吧?” “他这个身体不好转,更何况……你怎么确保新申请到的血浆抗体滴度就够呢?”朱敏华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在是在是没办法,只能盼着老刘自己够争气能扛过来吧。” 孙立恩脑子活泛这种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朱敏华才会三番两次的把他请过来会诊。如果只论个人能力和资历……孙立恩其实不太够格参与到这个级别的会诊里。一群国家队的职业运动员打比赛搞赛前分析,找个省队的年轻队员来做参谋——这事儿说不过去的。 而孙立恩也非常称职的发挥了作用。他一开始提出的治疗方案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而现在,孙立恩活泛的小脑瓜里又有了新的想法。 然后他就被宋文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就有这么一个想法……”孙立恩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足有半米远,并且心虚的解释着。但宋文的咆哮依然震的手机嗡嗡作响,全世界最帅的中老年妇女对着孙立恩骂道,“你他娘的脑子有病啊?!” 脑子活泛的孙立恩又一次把现有规章制度抛在了脑后。他提议通过抽取部分正处于康复期的患者血液,作为康复者血浆注射给得不到康复者血浆的危重症患者。 “输血制度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脑子有坑的人瞎胡搞的!”宋文痛斥道,“输血反应你怎么处理?血液里的病原体你怎么抑制?没有血站支持,你凭什么确定从其他患者身体里抽出的血液就是安全的?” “我确定不了啊。”听到宋院长终于把话说到这儿了,挨了足足十几分钟骂的孙立恩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期待着的机会。“可是现在的康复患者就算有献浆意愿,至少也要等出院之后14天才行——刘连志院长不一定有这个时间。” 宋文突然沉默了下来,她也知道刘连志的情况严重,也知道现在血浆难得。没有足够的抗病毒药物,刘连志的情况确实很危险。 “那也不能胡搞。”宋文的语气温和了一点,“血浆的事情我再问问看……看看能不能再协调一点来。” 孙立恩挂了电话,然后松了一口气。故意抛出这种愚蠢的念头惹着宋院长一顿骂果然还是有效果的。只不过这套从刘堂春那儿学来的招数,估计也用不了几次。 宋文是整个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队长,同时也是临时党支部的支部书记。她说话可比孙立恩要有分量的多。 只要能忽悠着宋院长出面,再申请康复者血浆的成功率就能高出不少——毕竟宋院长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成功救治刘连志所带来的意义有多大。别的不说,至少能让刘院长所在医院的同事们振奋起来。 当然,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孙立恩自己也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如果宋文也觉得不应该继续申请康复者血清,那孙立恩就会马上开始落实第二套应对方案。 他打算请关谷雪提供一些母乳,然后直接灌给刘连志。 · · · 回到酒店狠狠睡了一觉的孙立恩再次睁开双眼,时间就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四十。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消息就是中央领导直接率领指导组赶到了湘北省,对疫情防控工作展开指导。同时,全省的确诊病例也开始出现了明显下降——加上临床诊断病例,整个湘北省一共报告了2420个确诊病例,其中还包括了1138个临床诊断病例。 pcr的检测能力还在继续爬升,而针对存量患者的大排查还在继续。为了支援湘北省其他地级市的抗疫工作,国家决定采取“一省包一市”的方案,对口支援湘北省其他城市的医疗系统。 而湘北省和云鹤市的主要负责同志也同时进行了调整。从这个决策上也能看得出来,中央认为之前的负责省事主要负责同志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他们完成了从发现疾病到转变整个政府体系运转体制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可不是简简单单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定的。 一座医院在面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时候,院长、书记和副院长们都是最重要的主心骨。他们对于医院内的情况足够熟悉,只有他们压阵,医院里的医生们才能得到更加有针对性的支持。把湘北省和云鹤市的主要负责同志职务调整放到这个时候,也证明整个湘北省和云鹤市的情况已经足够稳定,医疗系统已经彻底运转起来了。 孙立恩一边喝着水,一遍看着新闻期盼着,但愿从明天开始,确诊患者人数能够逐渐下降。但愿从明天开始,就能有更多的康复者血浆供医生们使用。 同时,从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微信群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停用了五天的氧气管道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 五天前,由于大量接受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入住云鹤市传染病院,传染病院原有的氧气管道和加压设备已经无法满足使用需求了。几百名患者几乎都有吸氧需求,但原来传染病院的中心供氧设备仅能维持约100人同时吸氧。供应赶不上需求,中心供氧管道的压力一直不够用。为了保证为重症患者能有足够的氧气可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们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仓库和病房,就为了给患者取所需的氧气瓶。 而这个问题也迅速引起了云鹤市相关部门的重视,云钢集团作为本地最大的国有钢铁企业,迅速组建了一支专业的扩建团队。和其他国有设计企业一起在五天之内完成了医用氧气改扩建工程。 改扩建工程今天完成验收,并且已经给投入了使用。孙立恩打心里觉着开心——终于不用再去楼下搬氧气瓶了! 第1009章 爱人 今天晚上又要在布鲁恩博士的直播平台搞直播了——要不是因为这个事儿一直压在心上,孙立恩都有心思干脆直接一觉睡到大天亮算了。 高强度值班的副作用正在逐渐影响到所有医生们,大家的生物钟现在都乱的一塌糊涂。每天起床看到窗外灰蒙蒙的景象,基本所有人都得先看一眼手机才能大概判断出来自己这是处于凌晨还是傍晚。 如果碰到累的比较狠的班,那看个三五眼才明白现在是几点的也大有人在。反正这段时间因为过度疲劳,医生们闹出了不少可笑又可怜的小笑话。比如刚上完小夜班,结果把凌晨四点误以为是下午四点,着急忙慌洗漱完毕冲到餐厅,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时间。 还好,孙立恩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生物钟有足够深刻的认识。为了防止睡过头或者在错误的时间醒来,孙立恩已经把每天的闹铃都按照排班表设置好了——每天的起床时间前二十分钟内,会有足足十个闹铃随时准备把孙立恩从床上拽起来。 自从当初去首都接帕斯卡尔博士一家并且还拐来了袁平安,所以险些耽误交班之后,孙立恩每天晚上都得给自己预备上十个闹铃才能安稳睡觉。而且为了防止睡的迷迷糊糊以至于在自己醒来之前就按掉闹铃,他还得把手机放到距离床边远一点的地方。这样早上要按掉闹铃就必须起床操作,这个习惯非常有效的避免了“睡过头”事件的发生。 预计的直播时间是八点,现在这个时间正好还有功夫吃口饭,然后还能顺带洗个澡。孙立恩盘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决定先吃饭去——从下午回来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睡觉,现在肚子里空空荡荡的就剩下点胃液了。 “孙医生,您现在方便么?”到了餐厅,孙立恩刚刚挑了些餐食放在盘子里,一个戴着口罩而且穿着不太规范防护服的人就在门口朝着孙立恩喊了起来。这人非常懂规矩的没有穿着防护服进入到餐厅,而是在门口朝着孙立恩挥着手。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放下盘子然后走了出去,“您是哪位?” “我是咱们宋安省台的。”这位工作人员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件。经过状态栏核实,名字确实和证件对的上,“孙医生,我这次过来是想跟您沟通一下之前谈的拍摄的问题。” 孙立恩现在每天去上班都会带着省台工作人员给他的运动摄像机。但是因为工作原因,他很难按时去交换摄像机——入仓时间一般在四个小时左右,配合上摄像机四小时的工作时间应该没啥问题。但孙立恩在舱内待的时间超过四小时的情况比比皆是,并且由于摄制组的要求,孙立恩基本上是每天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打开了摄像机——这就让摄像机更难拍到记者们想要的东西了。 刚刚换好防护服进入红区,摄像机就没电了,这还怎么继续拍? “我们接下来会给您拿上两台摄像机轮换,请您中间轮换一下摄像机。”当然,医生们工作有多辛苦,红区里有多危险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是对孙立恩拍到的东西不太满意,但他们也不能指使医生去干啥——现在的一切工作都要为防疫工作让路,哪怕急的抓耳挠腮,哪怕因为拿不到想要的画面而无法容忍,也必须忍耐。 请求孙立恩带上两台摄像机,已经是摄制组忍耐再忍耐的底线了。 总要给他们一点素材,这样才好完成工作吧?给患病的人治病当然很重要,非常重要。可我们宣传口的工作也很重要呀! “孙医生,之前的拍摄素材挺不错的。”这位工作带着三分恳求两分无奈的语气说道,“就是……重复性有点高。您在进舱之后好多画面没拍到摄像机就没电了。所以,麻烦您在红区的时候换一下摄像机吧——您就当配合配合我们的工作。” “行。”孙立恩很痛快的把事情答应了下来,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既然人家有这个请求,那就干脆把事情办好嘛。“其实我觉着,你们还可以多搞几台这样的摄像机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视角不太全面,最好让其他医疗队的队员们也拍一拍。” · · ·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孙医生。”在布鲁恩的房间里,靠近窗户的一个书桌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直播房间。不知道哪儿来的环形灯和其他柔光灯摆的错落有致,孙立恩被光照的甚至有点睁不开眼。 不过,孙立恩很快就适应了灯光问题,并且开始非常熟练的朝着手机屏幕打起了招呼——反正直播已经开了两次,一回生二回熟嘛。 直播间里蹲守的这帮网民也非常热情的向着孙立恩打招呼,而且打招呼的内容都挺……有意思,“为什么我们情人节的时候还在家看直播?这一切都要从一只蝙蝠开始说起……” “现在在家看直播,就是对我们医务工作人员和全国上下抗疫工作的最大支持了。”孙立恩对着屏幕笑着说道,“我觉着吧,屏幕前现在最开心的可能就是你们这些单身狗——有对象的人也未必能在这个时候见面,疫情一来,好好的普通情侣就都变成网恋异地恋了。” 孙立恩的玩笑话引起了一大堆观众的起哄。而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孙立恩对着屏幕认真道,“至于后面的蝙蝠的内容,咱们开开玩笑也就算了。但是作为医生,我必须得提醒一下各位——病毒溯源是一项艰巨且复杂的科学工作。我们还不知道这次病毒的原始宿主是什么,不知道导致感染人类变异的中间宿主是什么,更没有办法确定病毒爆发的‘原爆点’在什么地方。开玩笑归开玩笑,但是科学问题不能开玩笑。” 孙立恩的话引起了直播间里一大群人的积极响应,大家纷纷表示“不开玩笑了”。 “孙医生,疫情什么时候才能控制下来呀?”和以往一样,直播间里的观众们最关注的仍然是这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摘掉口罩上街?” “对于疫情防控的问题,我之前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不是专家。”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疫情控制的问题,我个人感觉应该不会太远。但要给出一个具体的日期,这个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孙立恩这边正在解释,突然有一个留言跳入了孙立恩的眼帘。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云鹤,而是现在全国几百万的在逃云鹤人。”那个留言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这几百万人都是高危因素,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流窜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祸害上一大片人。应该马上把他们都控制起来,这样我们才能安全。” 看到这个留言的时候,孙立恩感觉自己的血压一瞬间就飙起来了。他马上滑动留言,然后把这条发言的账号截屏保留了下来。 “刚才说这个话的人,我暂且当你是没有恶意的。”孙立恩强压着怒火,向屏幕上展示着截图,“如果你真的是故意说这个话的,那我劝你赶紧把自己的脑子从狗嘴里抢回来——那玩意喂狗是对狗的严重伤害。” 孙立恩真的是在强压着怒火说这个话。他已经气的浑身发抖了,“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在逃云鹤人’?什么叫在逃?嗯?” “犯了罪试图逃避法律打击的那才叫在逃,云鹤人是罪犯么?”孙立恩重重的一拍桌子,“我现在看你倒像是个在逃的!” 布鲁恩有些惊讶的看着孙立恩,以他的中文水平,尚不足以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说的有多恶毒。但这并不影响他看得出来,孙立恩现在已经快气疯了。 “我们要做的是尽快让这些在外的云鹤人居家隔离,并且积极进行每日的健康管理。”孙立恩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克制住了怒气说道,“隔离人但不隔离爱——这不光是因为被隔离的是我们的同胞,用脑子想想吧蠢货!”虽然努力在克制,但是他的克制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那些离开了云鹤的居民,他们都是在封城前通过正常交通途径离开的。有关部门和法律都没有禁止他们离开家乡——他们本身就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孙立恩怒道,“现在,家乡有传染病在传播,他们想回家也回不来。这种时候漂泊在外,有家不能回的感受你们体会过没有?我告诉你们,现在医疗队的所有医生们都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有家不能回!” “还要把他们控制起来?惩罚可能患有传染病的普通人,你们是盼着他们因为害怕处罚,所以大批量瞒报漏报?你是希望那些有症状但是害怕被关起来的人隐瞒自己的旅居史,然后再去你家楼下转悠两圈?有没有脑子了?!”孙立恩暴跳如雷,“要是活腻歪了麻烦你自己找个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地方自己解决,不要连累其他人!” “让你们去热爱自己的同胞,不光是因为他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更是因为他们的牺牲是对你有价值的!”孙立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只有他们主动的,心甘情愿的汇报情况,自我隔离,疫情才有可能控制得住。你们刚才不是都想知道什么时候疫情能够彻底被消灭么?我现在告诉你们,等所有人都心里装着别人,能够互相体谅并且自觉按照防疫要求做事,等那一天到了,这个病毒就会被消灭掉了。” 一通暴怒之后,孙立恩算是彻底没了继续直播的性质。他又简单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匆匆结束了直播。 “这段内容,我觉得可以交给电视台的记者们了。”布鲁恩在一旁指着桌上的摄像机悠悠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不过我觉着你骂的挺对的。” “防疫工作不是靠医生就能完成的。”孙立恩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觉着光靠医生就能解决问题……那这场瘟疫就永远不会消散。只有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只有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我们才有打赢的希望。” · ·· · “让敌人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淹没”这种话在中国绝不只是个口号而已。每一个中国人都是这么认知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有人民群众积极参与进来,只有党员干部们带起头来,各个部门积极配合起来,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来应对各种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样的力量是无形但又伟大的。它表现在一千多万云鹤市民自觉留在家中不外出,它表现在天南地北涌向云鹤的支援物资,表现在无数“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的普通中国人身上。 所以孙立恩才对“在逃云鹤人”的说法如此愤怒。当所有人都在拧成一根绳,为拯救自己和同胞而奋战的时候,你突然跳出来指着自己的战友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们都是被你连累的”,甚至鼓动其他战友放下手里的工作,先来一起指责这位战友。这样的行为和阵前叛变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这样的人一定会被拖到军事法庭上,然后挨一颗枪子。 但愿这些人只是单纯的犯蠢。孙立恩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刚刚在电梯里,他看到了自己脑袋上那个“愤怒”的状态栏,这让他一下就清醒了不少。 网络科技越来越发达,现在的人们足不出户也能被几千公里以外的傻缺气疯了。 被傻缺气到已经很不幸了,要是把这种负面情绪带到工作场合,影响其他无辜的组员那就更不幸了。孙立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并且努力的在脑海里寻找着能够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记忆。等会还要在会议室开病例讨论会,现在可不是带情绪的好时机。 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会议室讨论会是一项不定期展开的讨论交流会。虽然按照规定,特定患者的病情只能在医院内进行讨论,以防止患者个人隐私外泄。但现在情况特殊,云鹤市传染病院的会议室也经常被占用,要搞一个能够供大家参与的会议场所,那就只能在酒店这里想办法。 好在酒店方面大力支持,他们不光直接敞开了会议室的大门供医生们随意使用,同时还积极提供包括消毒液和矿泉水之类的“会议物资”。至少每次开会的时候,与会人员都能有一张桌子可用,都能拿到一支笔和几张记录纸用于摘录会议内容。 “咱们今天的讨论内容,是接管北五区之后就一直在接受治疗的患者,之前是在19床,然后被转入抢4床,短暂回到17床后又在今天下午重新进入抢1床的女性患者。”孙立恩刚刚抵达会议室,就听见袁平安用有些高的音调说道,“这里是患者刚入院的数据,各位可以先看一下,我们今天的讨论重点就在于后续对她的治疗方案调整,并且要找出让她短时间内病情连续波动的原因……” 第1010章 群策群力 讨论会议上讨论的病例是潘大姐,作为潘大姐的主管医生,孙立恩并没有直接上台发言。他来的有点晚,现在上台势必会打断袁平安的主持和病例讨论。于是,孙立恩顶着好几百双眼睛的注视,悄悄摸摸又声势浩大的坐在了台下的犄角旮旯里。 袁平安看了一眼孙立恩,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继续介绍着病情。 “首先,患者有二型糖尿病,并且在回旋支放置过一枚冠状动脉支架,这是基础病的部分……患者本人自诉曾经在1月13日接触过一名有咳嗽和发热症状的患者。”袁平安按了一下电脑,身后的PPT切换到了流行病史调查的页面上,“该患者在1月17日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并且转入鹤安医院治疗。本案患者于1月17日出现发热和咳嗽的症状,并且带有腹泻和乏力的症状。CT检查显示双肺有大片毛玻璃影,诊断意见为‘病毒性肺炎?’。” “中心医院方面在18日对该患者进行核酸取样,19日确诊为阳性病例,并于当日转运至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治疗。”袁平安继续总结着病史,“23日,我队接管北五区,当日将该患者列为‘高度关注’1月26日复查CT显示该患者肺部病变有缩小。1月27日,该患者开始使用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的三联治疗。” 托珠单抗的三联疗法是目前北五区对抗重症和危重症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这个疗法能够极大程度降低患者出现炎症风暴的可能性——从目前入组的患者情况来看,大部分患者都得到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对该患者使用的三联治疗方案为托珠单抗400mg Vi QD(400毫克,静脉注射,每天一次),丙球蛋白20g Vi QD。”袁平安继续说道,“患者的情况在28日开始出现好转,但中间间断有反复。1月29日,患者发热到37.7摄氏度,随后退烧。2月5日,6日,7日三天再次发热,最高温度38.2摄氏度。” 这四天的发热孙立恩印象不是很深,尤其是2月的三天发热——当时他正带着自己的队员们奋战在ICU里。这个发热是交给吕志民和李承平两位主任处理的。 “2月11日复查CT,影像检查显示患者肺部病变区域较前有进展。11日,患者指脉氧饱和度快速下降至92%——这期间患者始终接受着机械通气治疗。”袁平安说到了重点部分,潘大姐的情况就是在11日开始快速恶化的。 “12日,氧饱和度继续快速下降。呼吸机已无继续调整空间。由于12日当日所查患者体内IgG抗体滴度低,考虑患者免疫功能低下,于当日行血浆置换术,并且使用了一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进行抗病毒感染治疗。同时,肠道微生态制剂的剂量也提高到了25片BID。”袁平安带着大家快速过着病例记录,“由于患者血液乳酸水平较高,且D-2聚体、C反应蛋白水平都很高,怀疑可能有其他验证物质介导的炎症风暴。”袁平安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孙主任提议进行的血浆置换同时减少了患者体内的感染源、减少了可能的炎症介导物质水平。代价则是减少了一些患者体内原本就不怎么高的IgG抗体水平。而这个缺点在康复者血浆的覆盖下也被最大程度的削弱了。” 孙立恩眨了眨眼,感觉被袁平安这么一夸……确实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这个方案,孙立恩自己还是挺得意的。尤其是检查患者IgG抗体滴度水平这一个想法——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这种灵机一动反正他觉着是挺难得,被多夸两句倒也过得去。 “但治疗并没有得到比较好的效果,患者的情况在13日出现快速恶化。Ck-mb、hs-cTnl等心肌损伤标志物水平上升,再加上射血分数下降,提示患者有心肌损伤和急性左心衰——根据分析,我们目前倾向于心衰是由急性病毒性心肌炎所导致的。患者生命体征不稳定,根据关口前移的治疗原则,于13日当天行V-A Ecmo支持治疗术。”袁平安介绍完了病情,然后坐在台上对孙立恩道,“孙主任,您上来补充两句?” 孙立恩想了想,点头站了起来,然后一路走到了台上。 “首先,这位患者是咱们的同行。”孙立恩开宗明义,先把最重要的内容扔了出来,“在封城之前,云鹤本地的医务人员里有不少因为防护不到位和认识不足而感染的——他们要在平时的工作岗位上,直面巨大的工作压力,并且还要面对病毒的考验。他们被感染了,这不是谁的错,这是英雄们的军功章。” 说到这里,孙立恩有些感慨,“同志们,不能让英雄们流血又流泪啊。咱们千里迢迢来到云鹤,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队员当初决定报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那些在网上流传着的排队画面。那种震撼的场面,让每一个医生都从骨头里冒出了一股寒意。这已经不是说“写病历”的问题了,面对着几乎快要挤垮走廊的患者队伍,只要是有过临床经验的医生都会绝望。 平时的工作已经让医生们处于过劳死的边缘,当这么多患者涌入医院的时候,要么医生彻底崩溃,要么患者得不到和平常同样水平的诊断,要么医院根本无法同时治疗这么多患者——云鹤发生的情况最为极端,这三个极端结果同时出现,直接导致了医疗资源挤兑。 医疗队援助云鹤的目的就是为了解除医疗资源挤兑,把已经孤军奋战了快一个月的同行们解救出来。 “已经有几位同行殉职了。我们不希望看到那支英雄的队伍再增加哪怕一个人。”孙立恩在台上非常诚恳的说道,“抢1床的治疗方案是我提出的,但我仍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怎么反复调整,仍然可能有不足的地方。这一次把抢1床列为病例讨论的原因也就在这儿了——我希望大家都能来看看,都来讨论讨论,任何对患者可能有用的治疗方法,任何可能改善或者调整方案的建议我都热烈欢迎。只要能把人救回来就行。” · · · 孙立恩对潘大姐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在现有条件下,他已经用上了所有的治疗方案。但潘大姐的病情仍然很重。 ECMO是个治疗措施,但不是长久之计。要想让潘大姐顺利脱机,至少要有三个前提。 首先,她感染的新型冠状病毒必须被彻底清除掉。这是一切的基础前提——没有清理掉这该死的病毒,后续的治疗根本就无从谈起。 其次,潘大姐的心脏功能必须恢复到能够脱机的地步。而病毒性心肌炎所导致的急性心衰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治好的问题。 最后,潘大姐的肺部所遭受到的损伤——也就是间质性肺炎和肺纤维化——必须恢复到肺部能够代偿的地步。如果肺部损伤导致她的自主呼吸无法交换足够多的氧气和二氧化碳,那么一切治疗都是白费。 这三点缺一不可,而且每一个都很要命。考虑到二型糖尿病所带来的全身血管内壁损伤,以及心脏冠状动脉支架所意味着的心肌损伤,就算潘大姐闯过了清除病毒的第一关,第二点和第三点也仍然是几乎难以逾越的难关。 医疗组的医生们讨论的,也主要是第二点和第三点。 “病毒方面我们暂时处理不了,这个只能看抗病毒药物的研发进度以及康复者血清的供应量。”马永芳医生皱眉道,“ACE1受体活跃会增加血管内皮细胞的损伤,而根据推测,新型冠状病毒主要是通过ACE2受体入侵人体细胞的,而ACE2受体对ACE1受体有抑制作用……换句话说,被新型冠状病毒所感染的患者体内ACE2受体表达必然会减少。这就导致ACE1受体缺乏抑制,所以,我们可以合理推测抢1床患者的血管损伤会随着感染进一步加重而继续增加。” “针对ACE1受体,可以考虑使用包括卡托普利或者贝那普利之类的药物进行抑制——至少保持一个相对平稳的血压,对后续治疗肯定是有利的。”马永芳医生说道,“不过,具体的使用方案,可能还需要通过试用药物来看看结果再决定。” “患者本身的甘油三酯水平就比较高,为了防止血管内皮损伤和甘油三酯水平较高所带来的冠心病风险,我建议增加血脂控制类的药物。”马永芳继续补充着自己的意见,“可以考虑加入非诺贝特治疗。” 非诺贝特是一种饮食控制疗法不甚理想时,控制内源性高甘油三酯血症的常用临床药物。而它还能够增加抗凝剂的作用,从而进一步降低患者出现冠心病的概率。 “如果肺部的损伤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也许我们可以考虑直接放弃对肺部的损伤控制。”和袁平安一起坐在台上的胸外科医生江言明则提出了更为大胆的治疗方案,“现在有ECMO做生命支持,肺部的损伤既然不可控那就干脆放弃控制的打算。我建议可以先把患者的相关免疫指标做一下,然后列到等待移植名单里去。只要能够搞定冠状病毒,那就可以考虑直接做双肺移植。” 移植一般都是器官病变的终极处理方案。当医生们面对单器官病变终末期患者时,能够提出的治疗方案往往就只剩下了这一条。对于内科医生而言,建议患者移植基本等于“投降”。这意味着他们对于患者的疾病已经彻底没了办法,只能依靠外科手段来进行干预。 马永芳和江言明的建议被孙立恩认真记了下来,他不由得开始感慨并且自责了起来——要是早把潘大姐的病例拿来作为讨论病例,说不定根本不用拖到这个地步。 其他的建议和方案也有不少,而孙立恩自己觉着可能能用得上的方案还包括“增加干扰素雾化吸入的频率”,以及“使用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并且联合利巴韦林”的建议。 对抗病毒的治疗方案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尤其是在目前这个“没有确认有效的抗病毒治疗方法”的时间节点上,可以供医生们选择的方案就更少了。目前的诊疗试行方案中,国家卫健委推荐的试用抗病毒方案就这么几个,那就一口气全都用上——好在潘大姐的肝功能目前还算可以,只要增加相关监测的频率,应该问题就不算太大。 能用的都用上,不能用的坚决不用。孙立恩是反复确认过的,潘大姐目前没有细菌感染的状态栏提示,血液检查也不支持这一判断。因此他并没有同意对潘大姐进行预防性抗菌治疗的建议。 “丙球的治疗量是不是可以再加一点?”袁平安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抢1床既然免疫能力不太够,那丙球的剂量给高一点,或许有助于帮助她对抗病毒感染。” “丙球已经给到每天二十克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按照说明书上的内容,发热患者应当禁用或者慎用丙球蛋白注射液。现在给到的用量已经很大了——每天二十克丙球蛋白,相当于每天要通过静脉注射八瓶共计400ml的静注人免疫球蛋白。而为了防止大量注射丙球蛋白时可能的不良反应,北五区都是在用5%葡萄糖溶液以至少1:1的比例进行稀释后再滴注的。 尽管有CRRT持续滤出水分,800毫升的液体对于已经出现了心衰的潘大姐而言仍然会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用吧。”孙立恩左思右想,决定搏一把。现在正在使用V-A ECMO的潘大姐确实有心衰的问题,但有ECMO支持,这样的心衰并不会马上致命。至少在ECMO正常运转的情况下不会。 而越早解决病毒感染,就能越早让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只要能让潘大姐摆脱病毒的袭扰,那就有康复的希望。想到这里,孙立恩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叫外援。 “老帕,我问你个事儿……”孙立恩在台上打着电话,他快速把潘大姐的大概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我们现在的主要治疗方向还是尽快解决掉病毒感染的问题——能不能用胸腺五肽之类的免疫增强剂?” 第1011章 为来 “在有炎症风暴的前提条件下,我强烈反对你的设想。”帕斯卡尔博士沉吟片刻后说道,“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尽快让患者体内的炎症风暴平息下来。” 在有炎症风暴的时候使用胸腺五肽之类的免疫增强药物,这是在谋杀病人。如果换成其他人,帕斯卡尔博士可能已经开骂了。但孙立恩的情况又不大一样——他擅长处理那些缺乏成体系的诊疗方案的疾病。 很明显,现在的情况是孙立恩手头有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为了处理病毒,他必须让患者的免疫系统激动起来。 但这套免疫系统正在错误的情况下开足马力工作——要不然也不会有炎症风暴这种东西出现了。孙立恩如果不是为难到了一定程度,怎么也不可能想着给炎症风暴患者用免疫增强药物。 “炎症风暴是需要马上被抑制住的,相比较之下,病毒所带来的损伤要慢得多。”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病毒损伤也就是损伤肺部,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对患者进行肺移植。但免疫风暴在短时间内就会损伤患者的全身器官,甚至包括了全身血管。到时候来个多发血栓,救都救不回来。” 作为免疫学领域的专家,帕斯卡尔博士有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任何患者问诊到了他手上,帕斯卡尔最关心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损伤有没有累及到血管”。 不管是什么免疫系统疾病,累及到血管就意味着预后会很差。毕竟这样的损伤就意味着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紊乱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而血管损伤就和神经系统损伤一样,它是不可逆的。 血管内壁的损伤并不会修复,它只会持续存在,并且造成血流动力异常。就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中,突然出现了一块石头一样——各种各样的泥沙都会堆积在石头周围,并且导致泥沙沉积等问题。而当这种“损伤”体现在血管里的时候,它就会具体表现为动脉斑块或者血栓。 当光滑的血管内壁发生损伤后,除了通过持续使用抗凝血药物和降血脂药物以外,没有其他的方法能够降低血栓或者斑块的发生概率。而且就算使用了相应的药物,仍然无法保证患者就不会出现血管以外——它只能降低风险,但不可能保证不会发生。 对于免疫风湿科的医生们而言,免疫系统造成的最可怕的损伤就是血管和神经损伤。神经损伤会直接影响到患者的生活质量并且无法修复。而血管损伤则同样无法修复,同时会在患者的余生中持续威胁着患者的生命安全。 “你也说了,患者有冠心病史。”帕斯卡尔博士在电话里努力劝着孙立恩,“现在让她的免疫系统马上冷静下来才是当务之急,要是继续刺激免疫系统活跃水平,她的血管损伤很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引发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心梗。” 孙立恩叹了口气,“知道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的问道,“有没有办法用类似托珠单抗之类的单抗药物把她的免疫系统先压住,然后继续使用其他的免疫刺激方案?” “免疫系统是人体中最复杂且最难以捉摸的系统。”帕斯卡尔博士无奈道,“我的研究就是这个方向,但我必须承认,直到现在为止,我对免疫系统的应答反应仍然一无所知。我们观察到了一些免疫系统的反应,但这样的反应究竟源于什么机制,而机制作用怎么控制……这到现在都是一片迷雾。想要精准调控免疫系统一直是我们整个行业努力的方向,但……这个方向距离看到曙光仍然很远。” “知道了。”孙立恩叹了口气挂了电话,他本来也没想着能够从帕斯卡尔手里再掏什么有奇效的治疗方案出来。毕竟托珠单抗已经可以被视为是神来之笔了,人总不能贪心的祈求奇迹同时发生两次。 孙立恩把讨论内容发给了正在值班的李承平教授,并且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个人认为,控制血压和血脂的方案有积极意义,并且应当考虑肺部损伤超出控制水平后的处理方案——肺移植应该是一条可行的方案。” “肺移植方案我会和浙东的医疗队专家讨论,但器官移植除了需要足够高的水平以外,也需要一些好运气。”李承平教授回复了一条语音,在语音里,孙立恩能明显听得出来李承平的声音也有些疲劳,“咱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也不要放弃努力。我准备给抢1床重新开始上激素,血浆置换不能再做了,好不容易有一点康复者血浆,再一置换可就全没了。” “您多费心。”孙立恩回复道,然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请更高级别的会诊再试试。” 更高级别的会诊其实也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用处了。孙立恩对此非常肯定——潘大姐的情况其实并不复杂,她就是病程太长,病情太重罢了。全国的专家都汇聚在云鹤,只要申请会诊就一定能够得到专家讨论。但这个讨论……不太可能再有其他的结果了。 “管它有用没有……走不通的路也得走三遍呢。”孙立恩叹了口气,把申请会诊的单子填了一下,然后发给了宋文。“宋院长,我这儿申请一个高级别会诊,麻烦您给安排一下。” “知道了。”宋文很快就给孙立恩回了消息,“我安排到明天早上,一有结论就告诉你。” 发完了消息,孙立恩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准备稍微休息一下,没想到扛着摄影机的记者突然就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 “孙医生,刚才的讨论会议我们拍了一下,您现在方便跟我们谈几句么?”负责扛摄像机的记者就是刚才那个在反应力见到的,请孙立恩平时去上班的时候多拿一台运动相机替换的编导。而另一位……孙立恩一看到对方的脸表情就有点扭曲。 这不就是之前那个把自己送到省台去的记者姐姐嘛! “我说没空好像也不太好对吧。”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之后问道,“我就有一个请求——你们拍了的素材用就用吧,能不能别把我的脸再放到电视上了?” “之前已经放过一次了呀。”记者姐姐有些困惑的问道,“孙医生您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么?” 我对你们把我放在电视上就不太满意。这种话孙立恩自己想想就算了,要说出来那是万万不可的。不过用状态栏这么几年以来,除了诊断能力和对各个分科治疗都更加熟悉了以外,孙立恩最大的进步就是“说胡话”的本事。 如果放在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要他现场编个瞎话,孙立恩恐怕得憋的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但现在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指着自己脸上因为带N95口罩而反复摩擦出的痘痘说道,“这种场景不好看,而且家里人也比较容易会担心嘛。”他看着记者认真道,“我也能够理解媒体老师你们要抓新闻的这个职业道德要求,但是……咱们能不能互相都理解一下?我接受采访没问题,但要我出镜……要不就算了吧?” 最好是接下来这辈子都别上电视!孙立恩在内心深处发出了怒吼,但表面上仍然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我实在是怕家里人从电视上看到我这副样子之后担心。” 记者姐姐和扛着摄像机的编导大哥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就用孙医生你的声音做个旁白,这可以吧?” “这没问题。”孙立恩松了口气,只要不上电视,让他现场翻两个跟头都行——当然了,翻不翻的过去这个他不做保证。 “我们刚才旁听这个会诊会议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地方。”记者姐姐举着话筒问道,“会诊中讨论的这个病例是咱们云鹤的医务人员是么?” “是的。”孙立恩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虽然我不能告诉您她是哪个医院的,但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她是急诊科的护士,是我们这些医疗队抵达之前,整个云鹤医疗系统里感染风险最大的医护工作人员之一。 “她……她病的很重么?咱们云鹤现在有多少医务人员感染了?”记者姐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个数据孙主任您知道么?” “她正在接受ECMO生命支持治疗。”孙立恩答道,“如果病的不重,那我们也不会用上最后手段。至于您说的医务人员感染数量的问题,我并不掌握这个数据,也没有可以供您参考的估算数值……”他顿了顿说道,“但我已经见到了两位感染的医务工作人员,一名是我们今天会诊的这个病例。另一名……他是咱们云鹤一家医院的院长。我也是在会诊中才知道这个情况的。” “咱们现在的会诊标准是什么?是医务工作人员会优先得到会诊么?”这位记者继续追问道,“还是说大家都在排队,轮到谁就是谁呢?” “我们会首先努力在医疗组内就把病例解决掉。但新型冠状病毒是一种我们以前从未遇到过的病原体,它所导致的症状和后果我们还不是很熟悉。所以在遇到疑难病例,重症危重症患者以及死亡患者的时候,我们都会对病例进行讨论和研究。并不是医务工作人员就能得到优待,倒不如说就是因为医务工作人员的身份,我们很多时候反而没有办法专注于治疗。” 孙立恩叹了口气,说起了刘连志的故事,当然,他略去了刘连志的个人信息。 “这位院长首先是一位身先士卒的医生。但他也不幸感染了这个疾病。”孙立恩叹气道,“我们为了拯救这位了不起的医生,已经用了几乎所有的手段。其中也包括现在这个阶段上有效概率最大的‘抗病毒方案’——康复者血浆。” “但是康复者血浆的效果并不好。这可能是因为捐赠血浆的患者本人体内的抗体滴度就不是很高。”孙立恩说到这里,语气突然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动了起来。一股强烈的悲哀和委屈的感觉从心里突然涌了上来,让他的声音开始了哽咽。 “如果是普通的患者,我们会毫不犹豫的继续申请康复者血浆,直到患者被治愈为止——生命不分高低贵贱,我们现在的治疗只看谁更加需要。但就因为他是医务人员,因为他是院长,所以治疗组根本不敢再去申请血浆……”孙立恩沉默了很久然后叹气道,“我能够理解其他医生们迟疑的理由,但我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给生命分个高低贵贱。他至少应该获得和其他患者一样的治疗,至少应该……能再申请一次血浆才对吧?” 记者姐姐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说道,“我也觉得……不应该因为患者的身份就搞什么特殊化。不论是特殊的优待还是特殊的‘靠后’,这都不够公平。”她给递给孙立恩一张面巾纸,然后等孙立恩的情绪平稳了一会后问道,“孙医生,您要是觉得不舒服,那我们的采访可以暂停……” “算了,我没事了。”孙立恩摇了摇头说道,“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再加上这几位患者的情况都不太好,所以一时有点激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记者姐姐问道,“要不然,刚才的问题我再重新回答一遍吧?这个回答你们应该也用不了。” · · ·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立恩看着窗户外面的夜空,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前路难卜,那就干脆别费心思去卜算未来。吴教授当年的当头棒喝让孙立恩受益匪浅。当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这样,虽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也不能在休息的时候太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如果不能有效的把自己工作和休息的状态区分开,那这个医生肯定没办法工作太久——如果连休息的时候都满脑子想着工作,那整个人的精力很快就会被彻底耗干。而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医生们如果丧失了热爱和热情,那平常的工作就会瞬间变成难以忍受的折磨。 更好的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而高效的工作,也正是为了能够安心的休息。 第1012章 建议 一次高效的休息后,孙立恩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房间里的温度比起前两天好像稍微低了一些。酒店提供的羽绒被保暖效果简直不要太好,孙立恩简直是用上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恋恋不舍的从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 房间里的空气还是很冷,孙立恩缩手缩脚的穿着厚实的浴衣去洗了个热水澡。好不容易把浑身上下都洗热乎了,热水一关,他却觉着更冷了些。 在“救命啊冷死了!”的内心咆哮伴奏下,孙立恩好歹是完成了早上的洗浴。捧着热乎乎的黑咖啡往窗户往外一看,孙立恩才反应过来为啥房间里这么“凉快”。 外面竟然下雪了。 云鹤虽然是个冬季挺冷的城市,但是下雪这种事情……还是比较罕见的。比宁远更靠南方的云鹤当然没有集中供暖,这一下雪,房间里顿时就冷了起来。 孙立恩端着咖啡去开了空调暖风,然后打开了电视。 今天他起床的比较早,洗了澡之后倒还是有机会在房间里看看新闻。 孙立恩最近比较关注的新闻内容和全国人民一样——主要还是疫情相关的新闻内容。自从一月份新冠疫苗的研发工作开始之后,他就一直很关心疫苗的研发进展。不过,他关注的目的其实和普通老百姓大概不太一样。 根据最近的统计数据显示,全国已经有了超过8000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康复者。但是能够分配到云鹤一线医院的康复者血浆数量还是太少。从社会上采集的血浆根本就不够医院分配。 作为目前唯一一种表现出了不错的抗病毒效果的治疗手段,康复者血浆在一段时间内仍然将会是医生们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最终武器。但康复者们需要经过14天才能献浆,同时还得符合相关献浆要求,所捐献的血浆才能够作为康复者血浆注射给现有的患者。这两条条件看似简单,但却筛选掉了不少患者。孙立恩非常担心,以后的康复者血浆数量可能也不会太多。 在这种前提条件下,疫苗的研发工作就显得非常重要了——注射疫苗后的患者血浆,也能够用于对抗病毒,这是十一年前在国内部分地区开展并且实施过的一项实验性疗法。 当年为了对抗甲流,国内好几个省市的血站和疾控中心都展开了呼吁捐献和储存甲流疫苗接种者血浆的工作。 接种了疫苗的普通人血液中也能含有大量的特异性抗体。这样的特异性抗体能够在接种者体内形成免疫保护,就算无法彻底阻绝病毒感染,也能够将病毒对人体的损伤减少到最小程度。 但相对来说,甲流算是比较好对付的那种流行病——它对奥司他韦、扎那米韦敏感。通过这两种抗病毒药物治疗,甲流威胁性程度就降低了很多。虽然它仍然能对感染者的生命安全产生威胁,但至少在十一年前的那场国内流行中,累计报告的12.7万例感染中,一共统计到了800个死亡病例。 但新型冠状病毒的严重程度远超甲流。目前统计到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一共66492例,其中累计死亡病例已经有了1523例。 康复者血浆目前阶段内最有效的、也是最可及的治疗手段。但由于康复者血浆本身的稀缺性,不可能让所有的病人都能够获得康复者血浆进行治疗。 所以问题就重新回到了疫苗上——尽快研发出能够临床使用的疫苗,并且开始推广接种后,或许接种了疫苗的健康人血浆也能够起到和康复者血浆类似的作用。 而一旦接种了疫苗的人越来越多,血站所接收到的含有针对新型冠状病毒抗体的血浆也就会越来越多。而有了数量的支持,下一步就可以开始准备研发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免疫球蛋白注射液了。 这种免疫球蛋白注射液可以称得上是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特效药——到时候医生们再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时候,或许能够更有底气一点。 孙立恩正在看着电视新闻,希望能够从电视媒体上获得一些和疫苗研发有关的内容。而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孙医生,好久不见。”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这个声音的腔调怪怪的。但孙立恩却觉着……好像有些熟悉。 “我听说孙医生您正在云鹤的一线,和其他综合诊断科的医生们一起对抗疫情。”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仅代表鄙社,向您和全体奋战在云鹤一线的医务人员致敬。” 孙立恩终于听出了电话那头的是谁,“小林先生?” 小林丰笑了两声,然后感慨道,“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没想到您还能听出我的声音。” · · · 自从孙立恩正式成为了第四中心医院综合诊断科的正牌主任之后,他和小林丰的联系就彻底断了。不是孙立恩故意不接人家的电话,而是小林丰自己通过已经是武田制药大中华区副总裁的王天琪放出了这个消息——中富集团现在是武田制药的重要股东之一,而小林丰和孙立恩频繁私下联系,并不符合武田制药上市地区的相关法律规定。 后来的几次合作和经由上级领导部门批准的数据交换,都是王天琪出面进行的——所有患者数据都被留存在中国境内的服务器进行保存和分析,武田制药的母公司只能拿到经过分析后的结论。 小林丰一直刻意和孙立恩保持着距离,就连以前还偶尔跟孙立恩有联系的小林薰以及林兰也和孙立恩逐渐断了联系。 如今在云鹤接到了小林丰的电话,孙立恩确实有些惊讶。 看了看时间,孙立恩确定自己还有时间吃早饭之后,直截了当的问道,“小林先生一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您有什么事情么?” “我确实有事情想要和您讨论一下。”小林丰在电话那头也非常痛快的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不知道孙医生您最近有没有关注新闻——日本目前也有了不少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 日本在此次疫情中的表现令人有些……困惑。在孙立恩带队奋战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里时,一艘名为“宝石姬号”的豪华邮轮提前回港,并且停泊在了横滨港的港口泊位上。 这条邮轮原本预计应该于2月4日返回横滨,但在2月1日邮轮还在海上巡游时,香港特区政府通报,1月25日提前在香港下船的香港籍男性乘客确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于是,宝石姬号邮轮直接停止了原定的海上巡游计划,直接调头返回横滨港。它提前了大约十八个小时回到横滨,于2月3日晚开始接受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检疫调查。 四天后的2月7日,厚生劳动省宣布邮轮上有61人确定感染,其中包括21名日本人。但厚生劳动省从这一天开始突然就像是突然运转出现了问题一样,四天时间里,他们只统计并且公布了六十一名确诊患者中四十七人的国籍并且予以公布。 而钻石公主号上的乘客们也从2月5日开始被要求不得下船。除了工作人员以外,所有人员都需要在船舱内隔离十四天,除了补给穿上用品以外,邮轮不得靠岸。只有确定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才能马上下船,并且被救护车送入医院治疗。 从这一刻开始,宝石姬号邮轮上的疫情逐渐陷入了失控螺旋中。 2月10日,当孙立恩正当着记者同志的面发表那段让他后来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发言时,宝石姬号邮轮新增了60例确诊患者,加上8日的3个确诊病例,一周以来的确诊患者已经给达到到了130人。 在云鹤所有的酒店都关闭了中央空调以防止病毒通过空气传播之后半个月,飘荡在海上的宝石姬号邮轮仍然开放着中央空调。被隔离的乘客们还可以每隔两天上到甲板上散步并且呼吸新鲜空气。 13日,在前一天新增了39例新增确诊之后,日本厚生劳动省对这条还载有2496名乘客,1045名船员的宝石姬号邮轮进行了一次PCR检查。接受检查的乘客和船员一共有221人,其中44人确诊。 14日下午,也就是昨天下午,停靠在横滨港的宝石姬号邮轮开始有了第一批下船乘客——这一批乘客都是经过13日核酸检测并且结果呈阴性的。根据日本政府官员透露的消息,这一批乘客一共有11人,其中主要是年龄超过80岁,身体状况不佳并且居住在无窗柯昂的乘客。 “厚生劳动省已经成了大藏省的应声虫了。”小林丰对厚生劳动省的怨念很明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对厚生劳动省的批评非常尖锐,“大臣自己是东大经济学院出身,对于医疗知识几乎一无所知——不,他对卫生常识都一无所知才对。” “您跟我抨击厚生劳动省也没有用呀。”孙立恩苦笑着应道,“我就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个中国医生。日本的事情我也管不着。” “孙医生,按照云鹤现在的情况来看,日本的疫情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小林丰答道,“托了厚生劳动省的福,我们甚至连个专门的传染病管理机构都没有。如果日本爆发了疫情,那影响范围可能要比云鹤更加严重。所以,孙医生,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不知道能给您帮上什么忙。”孙林叹了口气,“中国的数据已经透明到了几乎没有任何遮拦的地步。我们所有的研究结果和应对方法都在公开发表——从新闻到相关研究报告都有。我掌握的情况也不全面,各种研究论文报告太多了,我都没看完呢。” “我需要您给我一个大概的感觉。”小林丰对孙立恩的托词丝毫不以为意,“您是我见过的最有能力的诊断型医生,同时也已经在云鹤奋战了二十多天。我需要您的意见——这个传染病,它到底有多危险?” 孙立恩沉默了下来。过了十几秒钟后,他才缓缓问道,“小林先生,您对云鹤有了解么?” “我知道这是一座有一千多万人居住的超大型城市,面积大约是东京都的一半左右。”小林丰答道,“除此之外,我对这座城市基本没有什么概念。” “云鹤市是中国医疗水平和资源都排在前列的城市。综合资源水平大约在全国排名第五到第十名之间。”孙立恩解释道,“这座城市拥有四十五家中国最高评级的三甲医院,平均每一千人所能分到的床位数量排名全国第四。平均每万人所有用的三甲医院数量全国第一。这座城市的医疗水平在中国是很高的,在全球范围内也属于第一梯队。而就是这么一座医疗资源丰富,医生水平和技术都很高的城市,却因为一个小小的新型冠状病毒而彻底耗干了所有医疗资源。您觉得,这个疾病到底有多危险?” “它的传染性很强,这个我清楚,但日本的医疗资源是要比云鹤丰富的多的。”小林丰在电话里问道,“日本的千人床位有13.7张……” “您的这个理解就是有问题的。”孙立恩叹了口气,“为了防止院内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的收治,需要在带有负压和空气净化能力的隔离病床进行。日本有多少这样的床位?这种疾病对老年人的致死率极高,我这边接触到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中有接近八成都是老年人。日本的老龄化这么严重,如果疫情在日本爆发,日本的医疗体系能够处理这么多危重症患者么?” “小林先生,这是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传染病。云鹤现在的死亡率不高,是因为我们已经动用了几乎所有资源来拯救每一个患者。”孙立恩苦口婆心的劝道,“中国的新型冠状病毒患者死亡率就算不是全球最低,也至少应该是最低的国家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新型冠状病毒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所以死亡率才会看起来不怎么高。但如果不分析背景,光看数据的话,很容易产生虚假的安全感。” “您问我新型冠状病毒危不危险,我的回答就是这样——它非常危险,而且远比您现在所看到的情况更加危险。”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孙立恩认真规劝道,“如果日本爆发了疫情,那我个人建议您迅速离开日本,然后前往其他国家暂住。” 这个话就说的小林丰有些哭笑不得了,“离开日本?如果连日本都不安全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是安全的?”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会建议您来中国。”孙立恩非常认真的说道,“中国的疫情已经被逐渐控制了下来,云鹤的新增也逐渐有了拐点的迹象。经历过一次疫情的中国将会是整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日本的疫情真的无法控制,我建议您尽快来中国暂避。” 第1013章 门前雪与瓦上霜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孙立恩有些忧心忡忡。虽然他没有去过日本,而且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在日本定居。但作为隔海相望的邻国,中日之间的人员交流和经贸来往总量是非常巨大的。 按照厚生劳动省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防疫手段和控制方案,疫情从船上扩散到陆地上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十四天的船上隔离并不具备有实际意义的物理隔绝。他们开着中央空调,让带着手套和口罩的船员为一个又一个被隔离的乘客送餐。同时还允许这些客人们每隔两天就能排队在甲板上散步走一遭——而且还不用戴口罩。 有这样的“控制方案”打底,宝石姬号邮轮必然会成为这种可怕的呼吸传播疾病的温床。光以现在的确诊规模来看,宝石姬号邮轮上已经发生了超级传播事件。而第二代,第三代病例可能也已经出现在了船上。 现在的局面太不好了。孙立恩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按照这个速度传播下去……恐怕等云鹤的疫情被压制下去之后,国外就得有好几个国家开始爆发疫情。现在的世界比起十七年以前联系的更加紧密,大量人员乘坐飞机来回旅行多个国家也是常态。这就让孙立恩非常担心了——云鹤的疫情爆发消耗了几乎全国十分之一的重症医生资源,数万名医生从全国各地赶到这里来支援抗疫,全国各地都在拼命向云鹤塞着各种自己能够提供的资源。从医务人员到防疫物资,从药品到生鲜蔬菜……虽然现在物资供应仍然不太够,生活物资之类的种类还是比较单一,但这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了太多了。 以全国之力支援一座城市,尚且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国外开始爆发疫情,疫情通过国际交通,然后导致国内数个甚至十数个城市同时出现疫情……那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孙立恩就觉着不寒而栗。 作为一名医生,孙立恩能做的不多。好在……他还是一家医学院里的研究员——有自己的实验室的那种。 “哥,啥事儿?”一大早就接到孙立恩电话的沈夕有些惊讶,平时孙立恩和他的沟通主要是依靠微信完成的。直接打电话的情况很少,而且孙立恩就算打电话也会尽量选在下午或者晚上。这一大早打电话过来,实在和他的习惯不太相符。 “咱们的试剂盒产量怎么样了?”孙立恩在电话里直截了当的问道,“现在假阴性率和敏锐度怎么样?” “已经达到有关部门发来的标准了啊。”这个问题让沈夕有些奇怪,“这事儿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这个试剂盒,咱们有全部的知识产权对吧?”孙立恩再次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对。”沈夕答道,他隐约觉着好像……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 “你稍微整理一下咱们的检测数据,尤其是敏锐度这些的。”孙立恩沉声道,“你给裕华集团的沈总打个电话,然后把数据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和武田制药联系。” 这下沈夕可是彻底晕了,“啊?孙哥你这是要干啥啊?” “把咱们的试剂盒卖到日本去。”孙立恩沉声道,“价格什么的无所谓,只要咱们不亏本就行。让裕华去和武田制药谈。但是速度一定要快,最好今天之内就达成初步意向。” · · · 在孙立恩看来,日本的防疫缺陷主要有三,第一就是现在最严重的这个问题——检测能力严重不足。 由于检测能力弱,一条宝石姬号邮轮上的旅客甚至无法在同一天内完成所有的核酸检测。而横滨已经是日本第三大城市了——如果连他们都一天只能完成两百多例核酸检查,那可以预见到之后的防疫工作根本就连个可供参考的数据都没有。 而第二大缺陷则同样让身处中国的孙立恩感到头疼。就算是对疫情有比较丰富认识的小林丰也有这个缺陷——他们对自己的医疗能力太自信了。 作为亚洲唯一的“发达国家”,日本民众和政府机构毫无疑问是有“傲气”的。日本的医疗私营程度很高,而医学教育水平和医疗技术水平也非常高。这些“傲气”集中在了一起,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整个日本,从上层政客到下层百姓,大家都对发生在中国的疫情有些……嗤之以鼻。 云鹤的情况严重,在日本上下眼中,云鹤有问题是因为中国医疗水平不行、是因为中国人缺乏卫生观念、是因为中国人奇奇怪怪的饮食习惯。总之,他们认定疫情在日本必定无法扩散开来,就算扩散,情况也一定要比云鹤强上很多。 中国的形象长期被媒体吸引眼球的负面消息覆盖,普通的日本人要对中国有好感都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对中国的能力产生了误判之后,他们就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第三个缺陷则是对自己的医疗体系的错误高估。 虽然日本人总觉着中国整个医疗体系的水平都烂的如不得眼,但实际上,中国的疾病控制系统师承于这个星球上最好的疾病控制机构——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大家不光都叫CDC,甚至连主要的运行模式都是系统学习自美国的。 在21世纪到来之前,中国的公共卫生工作主要针对的是两种甲类传染病,以及包括天花、出血热、麻疹以及各种寄生虫病的防治工作。这一时期各地的卫生防疫站承担落实了主要的疾病控制任务。而在2000年之后,中国第一次开始建立了和西方统一标准的疾病控制机构体系。在设立是十一个月之后,疾病控制中心迎来了第一次大考——SRAS疫情的爆发。 当时刚设立不久的疾控中心在随后的几年中获得了巨大的资源倾斜,但随着时间推移,疾控人才流失仍然成为了疾控中心的心腹大患。投入使用了十数年的疫情直报系统在这些年里一直有着相当不错的战绩,但却在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中突然展现出了巨大的缺点。 尽管有些不足,但疾控中心仍然在对抗疫情的战斗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疾病控制中心的实验室最早分离出了病毒样本,最早完成全基因组测序,最早完成电镜显微照片拍摄。这都为控制疾病传播创造了条件。 但日本的情况和中国完全不同——他们压根就没有专门的疾病控制和预防机构。没有直报系统,没有隶属于国家级别的高级别生物安全实验室,没有大量专业人才长期从事疾病预防和控制工作。可以说,作为亚洲唯一发达国家的日本,在传染病的控制和预防上几乎就是白纸一张。 没有检测能力,过分自信,缺乏疫情防控机构和专业人才。尽管日本常年被全世界各个顶级医疗期刊和机构评为亚洲医疗水品最高的国家,但事实上他们在面对传染病的时候脆弱的就像是一根蛛丝。就连越南都有自己的疾病控制中心,但日本却压根没有这样的机构。他们只有一家名为“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的厚生劳动省下属机构,其主要功能是提供一定程度的数据研究和分析,并且制定病原体、抗生素和其他生物安全实验室的运行规范。 更要命的是,由于长期经济衰退,日本国内制造业、尤其是口罩等防疫必须品的生产根本无法自给自足。日本国内的口罩年生产量约为11亿只,而进口量高达44.3亿只。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口罩生产和出口国,年产量占到全球的50%以上。现在中国国内想要买一只口罩都这么困难,日本这种需要大量进口口罩的国家……防疫难度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 医生有国界、科学家也有国界。但病毒没有国界。在高度全球化的现在,隔海相望的日本一旦爆发疫情,就意味着所有和日本有通航的中国城市都将面临疫情输入国内的风险。 云鹤的疫情已经逐渐有了被控制下来的眉目,除了湘北省以外,全国各个地方的确诊病例也连续11天下降。在胜利女神逐渐开始向着几乎快过劳死的公卫人员、医务人员以及其它重要岗位工作人员甚至全国人民露出微笑的时候,境外输入病例的风险却正在快速增高。如果抱着“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念头,境外的传染病迟早有一天会重新杀回国内。 孙立恩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转让检测试剂盒生产方法,以及出口成品试剂盒这两条手段,提高日本的PCR检测能力。等有了切实的数据之后,或许他们就能够意识到情况严重,并且开始认真应对疫情了。 还是那句话,病毒没有国界。在疫情的威胁前,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自己。 · · · “沈总,孙主任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接到了孙立恩的命令之后,虽然不太理解具体的命令缘由,但沈息还是忠诚的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很快就给沈轻眉打了电话过去,并且问道,“孙主任想通过您联系一下武田制药,然后把咱们正在生产的试剂盒成品以及生产专利转给他们。” 电话那头的沈轻眉先是愣了一会,然后问道,“现在么?” “是的,现在。”沈息答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这个事情比较着急。孙主任在电话里说,事情办的越快越好。价格无所谓,但最好能在今天就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 这个要求对于沈轻眉而言也是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现在的裕华生物有六个车间都在24小时加班加点生产着试剂盒,但产量仍然无法满足全国各地的需求。试剂盒几乎是刚一从生产线上下来,就被装进大型拖挂货车里。这些试剂盒要么通过空运,要么通过陆运快速被运抵全国各地。沈轻眉自己甚至考虑过要不要通过外包生产的方式,请求其他生物公司协助生产试剂盒。武田制药也是她考虑的方向之一。 但现在要把试剂盒的生产专利,以及成品试剂盒卖给武田制药,甚至还要“价格无所谓”,这就实在有些不对劲了。 好在沈轻眉本人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手下还有专业的分析团队可以帮助她找到答案。紧急开会布置了任务之后,沈轻眉在一个半小时后得到了初步的汇报。 根据裕华集团专业团队的分析和粗略估计,宝石姬号游轮上的疫情一旦突破日本方面的控制,疫情将在一个月内彻底失控。根据目前的数据所初步得到的基本再生数判断,到3月15日,全日本将会出现至少八千到一万名确诊患者,每日新增的感染者人数可能会超过2000人。 目前,日本全国的PCR检测能力约为每天3000次左右,而横滨地区的检测能力小于300次。这个水平显然不足以应对之后可能爆发式增长的感染者数量。 “我们建议,尽快为试剂盒申请日本厚生劳动省的认证和使用许可。”分析团队在给出分析预测的同时,也给出了相关建议,“如果能够赶在2月25日前完成相关审批流程,并且将试剂盒投入使用的话,到3月15日,总确诊人数可能会下降到五千左右。而每日新增的感染者人数应该能被压缩到1000人上下的水平。” 沈轻眉瞪大了眼睛,她可没有想到日本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这样的地步。几秒钟后,她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王总,我是沈轻眉。”沈轻眉神色严峻的对电话那头的王天琪说道,“您现在还在宁远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您面谈,您看是我过去,还是您到我这里来?” · · · “如果裕华同意,而且专利持有人同意,我愿意马上购买。”在沈轻眉的办公室里,刚刚喘匀了气的王天琪听完了裕华集团分析团队的研判结果后,当即排板做出了决定,“价格方面,我还需要和母公司沟通一下。” “价格可以按照你们的标价来——只要你们出价,我们就马上同意签字。孙主任和我都认为,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向日本方面提供成熟可靠的检验设备。”沈轻眉的表情极其严肃,“赚钱已经不是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了,如果疫情控制不下来,全世界的经济都得完蛋!” 作为商人,一个相对正常的经商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再有能力的企业,在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都或多或少要受到影响。虽然裕华集团本身在日本并没有什么业务开展,但整个港裕银行和裕华集团都持有大量的武田制药股份。一旦因为疫情影响而导致股价下跌,那裕华的巨大投资就要遭殃了。 但如果能够让武田制药迅速掌握试剂盒的生产,或许反而能够让裕华集团因祸得福。 “你们先尽快和武田的总公司联系,如果可以的话,先把车间改造之类的事情做在前面。”沈轻眉对王天琪认真道,“我们本身对于转移专利权没有什么意见,但专利权并不是孙主任和他的团队完全所有。根据有关规定,宁远医学院方面拥有51%的专利权。对贵公司授权,需要经过有关部门审批才行——我们会尽快推进这个审批的。” 第1014章 黑眼圈 沈夕和沈轻眉正在全力推进相关工作,而远在云鹤,孙立恩则在忙着另一种工作。 “对对对,继续吹!”孙立恩鼓励着面前的患者努力吹着呼吸训练器。老人家用呼吸机超过了二十天,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允许脱机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为了让患者参与呼吸的肌肉们重新适应自己的工作,医生们会首先考虑让患者通过呼吸训练器,让他们身体上参与呼吸工作的肌肉重新运动起来。 这个过程需要一定时间,而且需要患者的持续配合。因此,这位老人家目前每天脱离呼吸机大约四小时,中间需要间断进行呼吸训练。 这样的工作原本应该是由护士们辅助进行的,但这位患者的情况又稍微有点不一样。 黄明转入北五区已经四天时间了,他的恢复速度稍微慢了一些。 人体吸收病变,并且再生创伤组织的过程需要时间,同时人体也会通过调节体温来促进这个过程的发生。 而吸收热这种事情,又难以和感染发热直接区分开。毕竟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本身就不太容易导致患者出现高热。如何区分感染发热和吸收热,就成了治疗黄明以及其他患者们的一个重要关键节点。 孙立恩每天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区分一下这些患者们的具体情况,以确保他们的发热是因为吸收病变而非感染再次进展。总之,工作的任务不重——只要状态栏看一眼就行。但对于治疗意义重大。 黄明艰难的又吹了几次训练器之后稍微停了一下,他用有些艰难的语气说道,“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 “可以的。”孙立恩点了点头,“您休息个几分钟然后再开始练习就行。” “几……几分钟倒是不至于。”黄明又艰难的喘息了几下,然后拿起了一旁的呼吸面罩使劲吸了两口后才继续道,“就是有点累,我稍微缓一下就行。” 黄明对于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甚至在孙立恩看来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还在使用呼吸机,他就开始锻炼腿部的肌肉,试图让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了。 这样的行为当然被医生们再三制止,毕竟他现在呼吸都还不够顺畅,马上开始进行腿部的肌肉锻炼可能迅速增加他的机体需氧量。这样的突然消耗增加,黄明原本已经回到了平衡水平线上的血氧饱和度可能还要再下降一截——这是很危险的。 “我带着监护仪嘛,血氧饱和度下去了就停一停。”对于自己的行为,黄明一点认错的念头都没有。他反而向医生们展示起了自己的监护设备,“这玩意我已经用了好多次了,只要保证自己的数值高于93%就行了嘛。” 一个有钻研精神的理工科出身的老人家是非常……难糊弄的。几次劝说无效后,孙立恩只能无奈的和黄明达成了一个共识——他可以提前进行相关锻炼,但前提条件是每天吃的饭的分量以及其他指标都必须符合医生们的条件才行。 同时,他只要进行康复锻炼,就必须在孙立恩的陪护下进行。换言之,他每锻炼上两天,就必须休息一天——孙立恩上大夜班的时候,黄明必须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睡觉才行。 孙立恩这么坚持了几天,他亲眼看着黄明从一开始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到现在能够一口气在地面椭圆机上蹬十分钟……黄明的康复速度确实很快。 被黄明所带洞的甚至还有同一个病房的患者,以及每天当志愿者下来帮助那位患者站立的北六区患者。黄明蹬完了地面椭圆机之后,他们两个也会跟着一起蹬一蹬。 大家一起锻炼,效果肯定要比自己一个人坚持的强。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独自一人和大家一起的时候,那个状态完全不一样。 黄明和自己的小孙女视频的时候,状态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他能够慢慢的,用逗孩子的语气向囡囡讲故事了。而隔壁床的那位病友也能够溜达到黄明的床边,然后和平板里面的小姑娘打个招呼。 · · · 黄明坚持锻炼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精疲力竭但又心满意足的躺在了床上。 “今天中午给我多分点泡萝卜。”孙立恩收起东西准备出门,黄明躺在床上还朝着孙立恩说道,“医院的盒饭有些口淡,吃起来不舒服。” 孙立恩和胡佳买来的那点咸菜已经成了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和北六区患者们的“希望”。尤其是对上了年纪的患者而言,这种咸菜简直就代表着“日常”。 他们从小到大,每天早上吃的热干面里,中午吃的工作餐里,甚至晚上吃的晚饭里都有这些小小的腌渍蔬菜。 每天摄入的钠含量是不是已经超标,这在云鹤人眼里根本就不是问题。吃饭要是连个咸菜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控制钠摄入有什么意义? 给云鹤市传染病院供应盒饭的企业其实就是黄明自己的公司。他也知道自家公司每天提供给医院的饭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医院给患者提供的用餐一般都要求控制油、盐以及其他调味品的用量。有些特殊的餐食比如糖尿病人餐还要再控制碳水化合物和其他蔬菜的比例。总之,突出一个麻烦。 黄明自己的公司并不经常接这样的单子,毕竟大部分三甲医院现在都有了自己的食堂和营养科,他们平时做的比较多的其实是养老机构和社区医院的订餐。但自从封城开始,这几家定点医院的食堂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难以处理的困境中——医院后勤部的工作人员虽然还在坚守岗位,但厨师和帮厨们却基本都跑了。有些医院的厨师们倒是没有跑,但由于时间临近过节,岗位上的人手也实在是不够。 黄明的公司正好处于临近放假的当口,他们已经停掉了大批给其他公司提供工作午餐的业务,而原定24号公司才会放假。结果没想到云鹤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再加上封城影响,整个公司的员工全都没办法回家过年。于是,黄明的公司就接下来了一笔“大生意”。 这个生意其实一点都不好做,黄明自己拍板决定,为医院的病人们供餐,就算是往里面倒贴钱也得做。封城的前两天云鹤物价不稳定,好在公司自己还有冷库里的存货。后面两天情况开始稍有好转,但黄明却已经开始发热了。 吃着自家公司生产的盒饭,黄明心里……全是苦涩。虽然用的都是真材实料,而且菜品质量也绝对能过关。可限制用盐用油,厨师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把菜做的太合口。 就因为这个,黄明反正自己是一直不敢跟别人说这盒饭是自己的公司做的——北五区好多大爷大妈都放出了狠话,回头要去做这个盒饭的公司找老板吵架。“这盐巴是金子做的咯?!” · · · 孙立恩这边和马永芳稍微沟通了一下,他试图为这些大爷大妈争取到更多一点的钠摄入配额。然后,孙立恩就毫无意外的被马医生批评了一番。 “这些患者几乎人人都有高血压,控钠还忙不过来你还敢给他们多吃咸菜?”马永芳医生瞪了孙立恩一眼,然后说道,“让他们吃好一点当然好。但你也得考虑一下生命安全因素吧?这现在一个个血压高的药都控不下来,我都恨不得让他们天天吃白开水烫的鸡胸肉算了!”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主要细胞受体是ACE2,而人体内的ACE2受体表达则会直接影响到对ACE1受体的抑制作用。失去了抑制,ACE1受体就会全力工作,然后把人体血压调高。 控制血压,对所有年龄的患者而言都是同等重要的问题。医生们除了积极使用调节血压的药物以外,有时候也得通过控制出入量等更加“物理”的手段对患者们的血压进行干预。 这种情况下,孙立恩和胡佳没跟马永芳医生打招呼就买了十几瓶咸菜回来,这已经让她非常愤怒了。要不是看在孙立恩是自己顶头上司的份上,马永芳可能得直接让他把这些玩意全都扔了。 没有一个内分泌科医生会对咸菜抱有好感。尤其是在他们日常工作中经常听到高血压的病人说“我吃饭口可淡了,菜里都不放盐!”然后看着对方一顿饭干掉半瓶咸菜之后——只要一提起咸菜,这些内分泌医生就仿佛遇见了死敌似的。 钠的大量摄入会引起人体内的渗透压失衡。而为了平衡渗透压,人体会主动摄入更多的水分。大量的水分进入身体后导致血容量上升,并且引发血压上升。 利尿剂能够很好的同时排出钠和血液中的多余水分,从而达到降低血压和血钠的效果。但这种好事儿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身上却没有那么……容易发生。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引发的严重低氧血症会损伤患者的肾脏。这些高血压的患者中很多肾功能都有损伤。 为了调整这些患者们的血压,马永芳医生最近脸上都有黑眼圈了。 第1015章 情感问题 让马永芳头疼的事情,还不光只是自己手上病人复杂的血压调整情况而已。她自己的私人情感生活……更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医生们的情感生活总是要比其他行业都更加……艰难一些。或许能比舍小家为大家的军人,比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三百天以上的时间都在荒郊野岭的巡线工人和土木工程人员稍微好那么一点。 但也就只是好一点而已。 医生的工作决定了马永芳医生不太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规律的双休日。动不动就得值夜班,24小时值班甚至还得延长加班都算常态。以前她还在云鹤出门诊的时候,比在住院部值夜班还累些——内分泌科的门诊病人数量可比住院的病人要多的多。当时在门诊上,一天加二三十个号都是常态。 工作压力极大,工作强度大到让人质疑人生。一天到晚处理的都是依从性不怎么好,自己特别有主意的病人,马永芳医生的脾气能好得起来才叫有鬼。 当一名医生嘱咐患者“不能喝粥”的时候,患者却回答“我胃不舒服,喝粥养胃”而且还非得喝白米粥,一点杂粮都不能掺的时候……回家不骂街的医生那都是极有涵养和素质的。 这样的工作环境下,马永芳医生一直都没再谈过恋爱。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她曾经谈过一个对象。但对方在申请博士的时候铩羽而归,而且还想要让已经申请到博士项目的马永芳跟他一起去就业。 于是聪明的马永芳博士当机立断就和他分了手。你可以没有办法继续深造,也可以就这么去就业从医——但是自己去当医生还要让女朋友终止深造学习,这就很过分了。 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这都很正常。但要因为个人的自私而中断一名博士的学业,这就已经严重的踩到了红线上。 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或者说……不要和这么自私的人扯上太深的关系。马永芳医生当机立断,随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学习和工作中。没办法,尽管已经看清楚了对方的本性,但过去两年的感情投入不是假的。及时止损带来的附带伤害仍然存在,她必须让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其他地方上,这样自己才不会马上崩溃。 等马永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主治医生了。 内分泌科的主任,也是她的博士生导师,对自己的学生非常关心。在她的安排下,马永芳和其他几个同行医生,以及导师的其他“亲戚的孩子们”搞过几次联谊。老师安排的相亲对象中,有一名姓黄的会计倒是和她谈得来。 但和他的相处过程中,一直有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虽然她和她的会计男朋友很谈得来,但黄会计却一直对两人的关系……不太有想法。 黄会计出身于一个离异家庭,他从六岁开始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后来,亲生父母各自重新组建家庭后又再次离异,反反复复好几遭之后,黄会计对于婚姻产生了很深刻的恐惧心理。这样的恐惧他自己可能一开始都没有察觉到。他仍然有能力去爱人,也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但……他却仿佛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婚姻”的东西似的。黄会计从来没考虑过要不要和马永芳结婚,他并没有和马永芳分手的念头,同时也从来没有出轨不忠过。 但他就是仿佛不知道这个概念似的,从来没有考虑过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之后是需要一种名为“婚姻”的认证的。 马永芳则和黄会计不同,她虽然一路深造并且获得了教育体系所能授予的最高学位,但骨子里,她还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马永芳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和杜老师一样,不说有一个能在事业上相互支持的人,至少也得有一个能在生活和情感上始终陪伴自己左右的伴侣。 而这样的矛盾在马永芳主动报名参加了支援家乡的医疗队之后,猛地爆发了出来 马永芳当天下午出发前,就给留在云鹤的黄会计打了电话。电话里,她非常仔细的叮嘱了一遍黄会计千万不要出门,做好防疫措施云云。然后,她在电话里说道,“等我们胜利了,你得好好慰劳慰劳我。” 黄会计非常痛快的答应了下来,“你说吧,想要什么慰劳?你要说想要天上的月亮,那我现在就去佛罗里达偷火箭。” 话说到这里,原本没有打算继续说啥的马永芳突然心里一动,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那你娶我啊。” 在马永芳的认知范围里,接下来自己的男朋友应该就先打个哈哈,用诸如“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开始准备”之类的话先把事情应付一下。然后开始着手准备安排两家的家长见面,然后开始买钻戒等一系列求婚准备工作。 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四年多快五年了,感情基础是有的。结婚在马永芳看来,都应该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结果半开玩笑的这句话一说出来,黄会计就像是断了电似的半天没说话。马永芳在电话这头“喂”了半天,黄会计才说道,“回头再说吧。”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黄会计的“回头再说”一共回了十四天。直到马永芳实在忍不住了,在医疗队休息的那两天里,她又打了个电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结婚。”电话里,黄会计非常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觉得你不合适,不是我不喜欢你……我怕结婚。” 这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直接劈在了马永芳的头上。作为一个正常人,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男朋友出轨了。他肯定是喜欢上了别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突然说这种话出来?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毕竟两个人是有感情基础的,哪怕在她到宁远工作之后,黄会计还是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就坐着高铁到宁远来看自己一趟。如果是这中间有了什么情感变化,黄会计应该早就会提出分手,而不是拖到现在。 “为什么?”马永芳对着电话问道,“你规划的未来里到底有没有我的位置?” “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对方理直气壮的回答道,“我只看当下,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求求你,别逼我。我真的不想结婚,我怕结婚。” · · · 每次一想到这句话的时候,马永芳就恨得牙齿痒痒。要是有时光机,她肯定得回到四年前的那个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中午,然后狠狠的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一脚。 太愚蠢了,太幼稚了!这个男人从头就没有过负责任的打算! 她还专门就这个问题去问过孙立恩,几天的胡思乱想里,她甚至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不是黄会计人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他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这个结果。结果没想到,孙立恩的回答直接打碎了她的这一丝幻想“我也很怕结婚,但如果是和胡佳在一起,我想我是有勇气去试一试的。” 马永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所以才让黄会计连这个勇气都没有。又或者从一开始,那些甜言蜜语你侬我侬的时光就都是骗局。不管怎么考虑,她的心情都好不起来。 回到云鹤这么长时间,她甚至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一次。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情况——以前父母问起她的婚事,她都会直接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说是因为工作原因暂时没时间考虑个人的事情。 但现在呢?以后呢? 和孙立恩谈完了之后,马永芳坐在绿区的角落里,情绪低落而且还特别烦躁。她闭上眼睛,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过了一会,徐有容踩着高跟鞋走了出来。她坐在马永芳旁边沉默了一会之后突然说道,“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马永芳一愣,她伤心难过的情绪还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所以说话的口气也不是太好,“你都已经结婚了,还有什么可羡慕的?” “是啊。我结婚了。”徐有容苦笑了一生,“我……这样的人,能结婚就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可我还是觉得,结婚之前,应该……应该有一些过程的。” 徐有容对于婚姻其实没什么奢望。毕竟国内情况特殊,而且瑞秋还不是中国国籍。她要想和瑞秋结婚,就得先连续攻克三道难关——她去美国申请的K1签证,她和瑞秋在美国的结婚登记,以及瑞秋来到中国的Q1签证。 最大的难关在于Q1签证,徐有容也不知道自己和瑞秋的结婚证能不能被中国认可。但当时在美国,当务之急是把瑞秋从那家矫正性取向的精神病院里拯救出来。别的事情,她实在是顾不上。 如果没有这么着急,她想安排一场求婚仪式,想订一枚求婚戒指,想要有亲朋好友的见证,想要得到父母的祝福。她想在漫山遍野开放着薰衣草的普罗旺斯薰衣草农田里,拿出戒指,然后眉眼含笑的询问瑞秋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辈子互相扶持走下去。 虽然喜欢的伴侣是女性,但徐有容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仪式呢? “我能够理解,自己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也能理解,当时的情况确实也不允许我再去搞这些仪式。”她对马永芳说着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只要能把瑞秋从精神病院里救出来,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能接受。可在我们两个偷偷找了个登记点完成了登记之后,我还是会觉得遗憾。这并不冲突。” 马永芳有些惊讶的看着徐有容,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事情——当时确实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徐有容没在国内,当时她还以为徐有容是去度假了呢。 “孙立恩托我来劝劝你,我也答应了。但我其实不太擅长劝人。”徐有容伸了个懒腰说道,“我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你得搞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普通的,和其他人一样的婚姻……还是就认准了一个人,除了这个人以外你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瑞秋。我就认定了这个人,所以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想办法克服。”徐有容对着马永芳道,“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 · · 一直忙活到下班,马永芳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控制钠摄入的手段终于起效了,患者们的血压今天都还算过得去。 她沉默的收拾好了东西,在缓冲区换下了衣服,然后继续沉默着回到了绿区坐下开始发呆。徐有容劝说的话不是没有作用,但她仍然没有办法那么快就下定决心。 和还在读研究生时的那个前男友不一样,王会计本质上……似乎人还是不错的。他害怕结婚也情有可原,并不是因为移情别恋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事情。 另一方面,马永芳觉着,她把自己青春中最后的几年都分给了王会计,也把自己的感情都分了出去。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就算是再碰到了合适的人……她还有机会和人家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么? 孙立恩换了衣服走到绿区,然后看到了愁眉苦脸的马永芳。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似乎就连周围的光线都会黯淡不少。而她脑袋上那个巨大的“忧伤”以及“焦虑”状态栏似乎也在提示着孙立恩应该赶紧想想办法。 哎……当个组长有什么好的?自己累成傻狗了不说,还得抽时间来关心组里其他医生的情况。那谁来安慰安慰我啊? 哦对,我可以去找胡佳来着。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孙立恩的心情马上就好了起来。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尽量清醒一点,然后迈开步子走到了马永芳身边。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用非常直男的观点和语气说道,“既然他也在云鹤,那你就干脆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把人约出来——他不方便出来,我就找个车把你送过去。总之,咱们尽快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你这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也不是个办法。万一魂不守舍的,在红区里出了什么问题,那我可担待不起。” 第1016章 往前看 孙立恩的解决方案非常直男,他就这么一个目的——赶紧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解决掉马永芳医生现在心里的这个疙瘩。 袁平安之前心里是有疙瘩的。但是他的疙瘩已经被朱敏华教授搞定了。现在,整个团队里最不稳定的就是马永芳医生。可杜丽老师大概在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就算能帮得上,现在杜丽康复也没多少天功夫,让这么一个康复患者来给医生做心理辅导,孙立恩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忍心。 不忍心找外援,而这个问题又亟待解决,孙立恩只能亲自出马,然后用最粗暴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你回去先洗个澡。”孙立恩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安排道,“等你清醒一点,我们就去把你的事情解决掉。” “我的?”马永芳愣了一下,然后非常正常且自然的表达了对孙立恩安排的拒绝,“不用。”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孙立恩认真的指出了问题所在并且说道,“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在犹豫什么……”他顿了顿问道,“你觉着,自己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可以靠犹豫不决和持续纠结就能解决的么?” 马永芳没说话。她只是用仿佛正在看一个疯子的眼神看着孙立恩。 “你看,我知道我现在肯定是管的太多甚至有点超过界限了。”孙立恩叹了口气,他一屁股坐在马永芳旁边的座位上说道,“但是我现在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我是医疗组的组长,我的责任就是把你们带到云鹤来,然后确保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回家。” 孙立恩有些犯愁的看着马永芳刚说道,“你现在的这个状态,对小组的每一个人,对患者们,对酒店的工作人员都是威胁,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马永芳看着孙立恩,有些难以置信的反问道,“有这个必要?” “我觉得有。”孙立恩回答道,他看着马永芳头顶上的状态栏说道,“你已经魂不守舍了,这么搞下去可不行。” 为了让马永芳更容易接受状况,孙立恩认真道,“我不是强迫着你要分手或者要和他和好,这种事情我管不着。我只想让你把事情处理掉——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头疼是没有用的。我现在需要你做的是,去面对那个人,然后把你需要做的,想做的,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马永芳看着孙立恩,迟疑了半晌之后问道,“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从今天开始休息,一直到我认为你的状态适合工作,或者你被轮换回宁远为止。”孙立恩非常严肃认真的说道,“这件事情已经严重的影响到了你的状况,我不觉得你现在能够胜任自己的工作。” 马永芳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反正……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她有些无奈道,“那就等我回去洗个澡,这总行吧?” 孙立恩点了点头,“可以,没问题。” · · · 马永芳的性格是有些缺陷的,她总是有些优柔寡断。她知道这一点,孙立恩知道这一点——所有参加过那场AQP4表达不足的医生们都知道。 性格缺陷的造成原因可能很复杂,现在并不是处理这个“缺陷”的好时候。 好在马永芳对于自己的缺陷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在理智能够让她确信自己应该作出改变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可以推自己一把的朋友。 和前任分手时,推自己一把的是室友。而现在,孙主任看起来能够担任这一职责。 洗完了澡,马永芳靠在浴室门上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摸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告诉黄会计自己等会要去和他见面。 然后,马永芳就看见了刚刚改变界面的手机屏幕,来电人的名字是“亲爱的”。 “我已经到你们酒店楼下了。”电话里,黄会计的声音有些严肃,“你能出来见我一面么?”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在楼下大堂等我一会吧。”马永芳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马上下去。” 挂了电话,马永芳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还是穿着洗手服下楼。她的行李里有一套专门为此预备的衣服,但现在……她不打算换上了。 “你准备好了?”孙立恩和胡佳一起在门口等着,按照计划,他们两个会和马永芳一起出发,等到马永芳抵达指定地点之后,他们会待在车里等她谈完回来。 毕竟只让孙立恩一个人陪着马永芳,这有点不太合适。 “不用了。”马永芳叹了口气说道,“他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就在楼下等我。” 孙立恩和胡佳对视了一眼,“需要我们陪你下去么?” “我觉得最好是这样。”马永芳想了想认真道,“如果就靠我一个人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中途会跑。” · · ·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八卦似乎是每一个女人的天性。胡佳和孙立恩在大堂远处偷偷看着正在交谈的马永芳和黄会计,有些好奇的问道,“不会正在吵架吧?” “如果是吵架的话,他们聊天的声音似乎有点太小了。”孙立恩发动了技能“合理推测”,“不过两个人之间的动作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很亲密,现在局势有点微妙。” “你还观察的挺仔细的。”胡佳扭头看着自己身旁的孙立恩奇道,“你觉得谈的结果会怎么样?” “反正我不乐观。而且我觉着,不乐观一点比较好。”孙立恩无奈道,“黄会计不愿意结婚,这种事情俩人一开始交往的时候不说,现在都谈了这么多年了才说这种话出来——这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毕竟莎士比亚就曾经经典的评价过这样的行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All for the purpose not to marry out of love is where bullying)嘛。” 胡佳点了点头,“虽然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不少,真不结婚一直在一起的人也有……不过我也觉着,至少你得先告诉人家这一点,再谈在一起的事儿——这不是耽误人么?” 孙立恩叹了口气,“情感上的事情,讲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有事儿就说千万别骗人。只要双方同意,而且不违反法律规定,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但最重要的一点黄会计却没搞对,他光是自己一厢情愿,但却压根不管马医生是什么想法……这不出事才有鬼了呢。” “你想法挺多嘛。”胡佳笑眯眯的盯着孙立恩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儿是骗过我的?” 孙立恩有头也没回,非常自然的说道,“有啊。” 胡佳的眼神一下就凝固了。 “什么事儿啊?”她还是用着略带笑意的语气说道,“说来听听?” “我说我喜欢你,那是骗人的。”孙立恩说完这句话,然后把视线收了回来,对胡佳说道,“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特别喜欢你。” “噫!恶心死了!”胡佳用双手赶紧在自己的双臂上使劲挠了挠,然后一脸嫌弃道,“你这都上哪儿学的土味情话?又土又尬还油腻的不行。” “毕竟我也快三十了。”孙立恩很无奈的耸了耸肩膀,然后笑着问道,“不爱听?” “一天到晚吃肥肉当然受不了。”胡佳并没有正面回答孙立恩的问题,她只是瞥了自己的未婚夫一眼然后说道,“不过偶尔来一次还行。” 两个人的“玩笑话”来回了没几句,孙立恩突然发现远处咖啡桌那边坐着的马永芳站了起来。她没有拿自己身边的衣服外套,看起来似乎是要临时离开一下。大约二十几秒钟后,她手里拎着一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走了回来。 黄会计把腰挺了起来,他向着马永芳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接这瓶矿泉水。但马永芳摇了摇头,她自己拧开了矿泉水瓶子,然后直接一拧手,把一整瓶矿泉水都倒在了黄会计的脑袋上。 倒完之后,她把瓶盖拧了回去,然后把瓶子轻轻放在桌上。随后朝着黄会计比了个非常标准的中指,并且用完全不会打扰到别人的温柔声调和音量说道,“去死吧你!”说完这句话,她直接拿起衣服,迈开腿朝着孙立恩和胡佳藏身的电梯间走来。 黄会计浑身上下被淋了个透,他有些震惊又有点迷茫的看着马永芳的背影,似乎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嘴唇蠕动了一下,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在电梯间里见到了孙立恩和胡佳之后,马永芳深吸了一口气对孙立恩道,“事情搞定了,我不用休假了吧?” “唔……”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马永芳头顶上那个“愤怒”的状态栏,然后说道,“现在你情绪不太稳定,咱们明儿早上再决定。” “好吧。”马永芳非常罕见的没有再说其他,她按下电梯键之后沉默了几秒后苦笑着自嘲道,“遇人不淑这种事情……我也算是有了丰富经验了。” “他刚才说啥了?”胡佳有些好奇的问道,“马姐你要不想说可以不说啊……不过他刚才到底说啥了把你气成这样?” 马永芳深吸了一口气说,“他说,他是活在当下的人,明天和未来他从来没有过打算,但是他可以给我钱。五十万,拿了之后就永远再别跟他提结婚的事情。” 马永芳紧紧攥住了拳头,牙齿咬的嘎吱作响,“他还跟我说什么‘反正结婚就是为了钱,与其这样不如他直接把钱给我……’”说到这里,马永芳的双眼突然红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怎么能这么看我……” 胡佳有些心疼的搂住了马永芳,她连声劝道,“好了好了,早一天看清楚这种人的面貌早一天脱离苦海嘛!”她一边劝着,一边用眼神示意孙立恩说些什么。而孙立恩则沉默了好几秒后说道,“已经踩过狗屎,那就赶紧把鞋弄干净或者干脆扔掉。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的去回忆踩到狗屎的那个感觉呢?” 马永芳还没说话,胡佳首先对此表达了强烈不满和抗议,“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题嘛!” 孙立恩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妻,然后继续劝道,“沉溺于过往没有意义,黄会计别的地方我不好说,但是‘人是活在当下’这句话倒是没说错——他就是理解和践行的过程中出错了而已,咱们必须要往前看。如果一味回顾过去,那你就和他差不多了。” “这个话题也挺恶心的。”马永芳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对孙立恩抱怨道,“你真不会安慰人。” “我要是特别擅长安慰刚刚甩了渣男的女孩子,那我今天晚上就得跟曹博士一样跪搓衣板了。”孙立恩笑着指了指马永芳身边的胡佳说道,“说真的,胡佳战斗力可比曹鑫的媳妇儿厉害。” 说了几句玩笑话,马永芳看起来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拒绝了孙立恩和胡佳的盛情邀请之后,马永芳表示自己需要回去睡上一觉。 “她应该没事的。”离开电梯之后,胡佳对孙立恩低声道,“一瓶水倒下去,再怎么恋恋不舍也应该没事儿了。” “所以女孩子往男人脸上泼水是为了断自己的后路?”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然后竖起大拇指,“这招不错。”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餐厅。周围不少医疗队的队员们都同时扭头过来看向了孙立恩和胡佳。 孙立恩被同事们的眼神盯的有点发毛,他马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和脸上戴的口罩。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才抓住一旁的护士问道,“出啥事儿了?” “孙主任你和胡护士长出名了。”小护士笑眯眯的说道,“上微博看热搜去吧。” “你先告诉我是好事儿是坏事儿。”孙立恩现在一听到这种消息就头皮发麻,“小郭呢?是不是这个家伙又乱发东西了?” “这次还真不是小郭。”小护士笑着说道,“是好事儿,具体啥内容,孙主任你和胡姐一起看看微博不就知道了?” 第1017章 计划 现在微博上最火的搜索内容是“春暖花开日,我们相约云鹤楼”。而从这个词条点进去之后,出现在孙立恩面前的是一张看起来……特别温馨的画。 画面整体是温暖的淡黄色基调,云鹤的地标性古建筑云鹤楼出现在画面的正中央。它雄伟的形象占到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一以上。 两侧是盛开的樱花,整片整片的粉色花瓣似乎正在被风吹起。画面两侧向天上飘起的花瓣就像一双手,这双手正在将整座云鹤楼和云鹤楼前面的两个人缓缓呵护在手里。 站在云鹤楼正前方的是一对男女。孙立恩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画的是胡佳和自己。 胡佳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婚纱,被风轻轻扬起的裙摆下面还能看见医用防护服那标志性的大鞋套,以及鞋套上面的蓝色加固胶条。而孙立恩的形象就更差一点,他穿着同样是白色的西式结婚礼服,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脸上除了急诊科医生标志性的黑眼圈之外,还有口罩在脸上压出来的红色压痕。 画面上的孙立恩和胡佳站在一起,他用手轻轻挽住了胡佳的腰,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幸福。 除了这张画以外,下面还有一段博主写下的内容。 “哈喽大家好呀,我想大家可能都知道我是云鹤人,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透明画手。但前几天,我获得了一个新的头衔——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康复者。” “这个春节,我原本的计划只是好好睡它个三天三夜,然后起来抢红包。但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我的计划发生了一部分变化。我确实睡了很久,严格来说,我在床上躺了接近一周时间。” “刚生病的时候,我其实是绝望而且也非常焦虑的。云鹤的医疗资源当时有多紧张,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好在我发病的时间比较晚,在我生病的时候,来自全国各地医疗队的医生们都已经赶到了云鹤。我被社区工作人员送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并且在这里结识了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队员们。” “大家看到的这张画,就是我为医疗队里的孙立恩主任和胡佳护士长送上的一份……小小的礼物。这个可不算是我给他们行贿啊!毕竟我的画其实……也不怎么值钱嘛(哭)。” “之所以会画这一幅画,背后的故事我可以讲上一整天。但为了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就先精简一下——我在快出院的时候得知,孙立恩主任(是的,这个比我大不了两岁的人就已经是主任了)和胡佳护士长是一堆未婚情侣,他们原定要在今年三月在宁远结婚。但是,就在新婚还有不足两个月的时候,云鹤出事了。他们不过年,不管结婚,不计报酬不惧生死,义无反顾的来到了云鹤……来救我。” “我在北五区住院的时候,情况其实还算好的。我用了呼吸机,但是就用了几天而已。这几天里,来我床前次数最多的除了我的管床周医生以外,就是孙立恩主任和胡护士长——我每天最少能看到他在我床前出现五次,这还只是我清醒着的时候。” “后来在得知我开始自己找笔,在口罩上画画之后,孙医生特意给我找了一台平板电脑,并且还给我配了一根压感笔。出院之前,能让我坚持下来的其实就是这台平板电脑。” “再后面的故事大家也知道了。我出院了。但是因为出院的有些太……突然,我没能把这幅画及时完成。也没能把这幅画作为礼物送给孙主任和胡护士。虽然我在护士站留了自己的微信号码,但是……大概是工作实在是太忙,孙医生一直没有加我的微信。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把这张画放上来啦!希望大家能帮我把这张画扩散开,这样孙主任和胡护士就能看到了。” 看到这里,孙立恩就已经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以及难为情了。没办法,谁让人家不光指名道姓,而且还把自己和胡佳的脸给画出来了呢……不得不说,这位患者的画画技术是真的不错,孙立恩都觉着这幅画已经可以放大打印出来挂在墙上当婚纱照了。 继续往下翻,孙立恩的双眼顿时瞪圆了。宋安省电视台的官方微博账号被顶到了这条评论的最顶端,而且评论还非常自然的附带了两张照片,从画面质感上来看,应该是视频截图。 一张照片是孙立恩在北五区接受采访前,整个人横躺在椅子上的疲劳模样。而另一张则是自己背靠着胡佳房门的监视器画面。 “我们正在制作的纪录片中,有一部分就是主要以孙医生的视角为拍摄角度而拍摄的画面。这一期视频将在五天后上线和大家见面。希望能够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给大家提供一个观察医生们工作的机会。” 随后,这个回复里还附赠了一个链接,孙立恩点进去一看就马上退了出来。不退不行,多看几秒钟又要多一套三室一厅出来了。 链接的内容是孙立恩之前接受的采访视频,而且还是带弹幕的那种。 其他的评论除了夸画好看以外,大部分的评论都果不其然被带偏到了孙立恩身上。先是有一批人对孙立恩的“主任”身份提出质疑,质疑的方向主要是“这么年轻一般不会是主任,画手太太大概是把主治听错成了主任。” 而其他更擅长挖掘资料的网友则迅速指出了这个猜测的问题所在——画手太太可能会听错,但宋安省台的采访上标注的也是“孙立恩主任”呀。总不能是宋安省电视台也搞错了孙医生的职称吧? 网民之间的争论基本不会顺利且和平的收尾。中间总是要夹杂上不少互相对骂和资料打脸的桥段。而双方的互相攻击和争论到了后面就演变成了……对孙立恩个人资料的全面挖掘。 四院的官方页面上有孙立恩的照片,职位是“综合诊断中心主任”。宁远医学院有孙立恩的照片,职位是“研究员”。随后,宋文之前请《宋安经济报》记者做的掩护采访,武田制药花钱请写的商稿全都被这帮“闲人”从互联网的犄角旮旯里挖了出来。 不光是这些专门针对孙立恩的采访被人重新发掘了出来而已……布鲁恩直播间的直播内容毫无意外的再次曝光、甚至就连三年前宁远大雪导致运载有机磷的车辆侧翻的新闻报道都被人找了出来——电视台上播放的节目画面里,有一个孙立恩一闪而过的画面。 挖掘不光没有就此打住,甚至还在向其他方向扩展。已经发布的,以“li ”为作者的文献别人整齐的列了个表出来。nsc俱乐部中占了两个,四大顶级医学神刊也发了两个。当这个结果被人挖出来的时候,评论下面已经多了一堆不知道是延毕的博士还是硕士默默祈祷的双手合十的表情。 所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孙立恩现在就成了躺在泥塘里的小鱼,除了尴尬的蹦跶两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他现在只希望罗哥在留香园里发的那个“神器小规培”的故事不至于被人发现——要不然就实在是……太扎眼了。 总而言之,现在在中文互联网上,孙立恩是年少有才且必然多金的了不起的“网红”医生。人虽然长的不是特别帅气,但整体形象也绝对算不上差。再加上医生和“援鹤医疗队”的双重身份加持,似乎全国的网民都一瞬间知道了孙立恩这个人。 孙立恩嘛,就是那个……不太帅但是特别厉害的年轻医生,专门给人看疑难杂症的小西医。 事已至此,再说其他的也没用了。孙立恩放下手机,然后开始强迫自己吃饭。没办法,不吃饭就没有体力,没有体力就没办法完成今天剩下的工作——他还得把自己基本完成了的三联疗法的论文再理一遍呢, “我觉着这幅画挺好看的。”胡佳并不能理解孙立恩被人大起底所产生的复杂情绪,她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画上,“你加人家微信了没有?能不能请人给你发个高清图,然后咱们打印出来当婚纱照?” “这一点上,咱们两个的意见高度统一。”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以后还拍不拍婚纱照了?” “拍嘛,为啥不拍?”胡佳理所应当道,“先把这个画搞回来当婚纱,以后有空了再去拍就是了。”她有些发愁道,“用这个当婚纱照倒是可以……那咱俩啥时候去登记?” 孙立恩和胡佳原定的结婚登记日期是三月十九日,但现在看来,再过上一个月云鹤这边的疫情能不能被摁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至于医疗队什么时候能回家……这个时间也完全无从估计。 “等回去再说吧。”孙立恩摸了摸胡佳的脑袋然后低声道,“大不了就夏天再去登记——往后稍微拖一拖也不要紧。” 胡佳点了点头,然后她看着屏幕上的画像再次陷入了女孩子都难免的想象之中,“明年咱俩一定要再来一次云鹤,到时候就照着这张照片上的样子拍婚纱照!这也太好看了吧!” · · · “行,这个事情我安排一下。”宋文在绿区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说道,“这个时间……就安排到最近?” “行,那就暂定在三月初。”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回答后,宋文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我觉着这个时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照片谁来拍?化妆什么的怎么搞?” “是吗?那可太好了。”喜笑颜开的宋文快速拿笔,在面前的纸上记录了起来,“那这个事情就不用太着急,等下周的时候我再跟他们说。” 打完了电话,全世界最帅的中老年妇女脸上全是姨妈看外甥和外甥媳妇儿似的笑意。她看着自己在纸上记下来的内容,然后“嘿嘿”乐出了声。 过了好一会,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的宋文重新摸出了手机,这一次她开的是视频通话。铃声响起后大约过了十几秒钟,通话被接通了。屏幕里出现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然后从手机中传来了小姑娘有些怯生生的声音,“阿……妈妈晚上好。” “不用这么为难的,如果还是不习惯的话,继续叫阿姨就行。”宋文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她看着屏幕那头的戚嫣然问道,“最近怎么样,不能去学校是不是感觉有些无聊呀?” “我还挺好的。”小嫣然使劲摇了摇头说道,“叔叔现在也没法去上班,我和叔叔还有哥哥在家里玩的都挺好的!” “那就好。”宋文笑了笑问道,“跟阿姨说说,今天晚上你们都吃什么好吃的啦?” “唔,我们……我们今天晚上吃了辣椒炒肉!”小嫣然想了又想,然后决定挑好吃的说,“哥哥还炸了薯条,我们都吃了好多呢!” “这个小王八蛋,也不知道给妹妹做点好吃的!”宋文顿时眉毛就倒竖了起来。“他怎么不把自己给炸了呢?你让他过来接电话!” “妈,不怪哥哥!”戚嫣然顿时维护起了给自己做炸薯条的哥哥,“他一年才能回来几次呀?你再这么凶他,小心把哥哥吓的以后都不敢回家了!” “哦哟嗬?你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大一点点就知道护着哥哥啦?”宋文笑了出来,她笑眯眯的说道,“那我不骂他,你让他过来接个电话行不行?” “你保证哦。”小姑娘非常仔细的要求获得承诺,“哥哥虽然昨天没洗脚,今天早上没刷牙而且中午的时候还在饭桌上放了个大臭屁,但你也不能骂哥哥哦!” “我真不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到底是护着我还是给我找批。”视频电话的视角忽然一阵晃动,一个年轻小伙子结果了电话,“妈,你找我啊?” “少给她做点油炸食品,脂肪摄入太多了对她身体不好。”宋文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并没有马上把自己的儿子骂个狗血淋头,“你那边都好吧?你爸这几天一直在家?” “在。”戚斌点了点头道,“家里口罩数量不多,我们都尽量不出门。” “现在这个时间节点确实要少出门。”宋文点了点头问道,“我记着你们公司在云鹤这边是不是有分店?你帮我打个电话问问看这边的分店,店里面有没有现成的婚戒和婚纱可以用——我这儿三月初要用一下。” 第1018章 婚 戚斌自己经营着一家高级珠宝订制公司,并且还和大学里关系最好同学家里的婚纱订制品牌搞了深度合作。目前在全国范围内开设了11家分店,其中一家就在云鹤。 当初决定从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高级珠宝订制行业,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刚毕业的年轻学生没什么资本,而戚斌也并没有借用父亲的投资——不过他借用了一些来自于父亲的资源。 修改了几个版本之后的商业投计划获得了创业资金的支持,随后快速开启的店铺,以及可以使用人造宝石进行高珠订制的经营策略迅速获得了不少年轻人的支持。而婚纱+定制珠宝的联合经营也让赢得了希望省事儿一点的年轻人们的青睐。 说到底,婚纱订做和结婚珠宝订制之类的需求还是冲着年轻人去的。但年轻人……在大城市里想要依靠自己站住脚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他们还想着满足一下自己被消费主义培养起来的,难以抑制的消费欲望。 大批量生产+手工调整尺寸的婚纱,以及定制珠宝级别的造型+人造珠宝的价格就成了这些年轻人能够“够得上”的最好选择。 戚斌在电话里听到自己老妈突然有这个想法之后马上回答道,“云鹤那边是有店,但是现在没人上班啊——裁缝已经回家了,定制倒是好办,反正都是从深圳那边做好了再发货。” “妈,你这么着急问这个干啥?”戚斌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是不是有什么患者要用?” “不是给患者用,是给医疗队的医生用。”宋文说道,“微博上的那个热搜看了吧?那俩人都是我手下的人。刚才宣传部给我打电话,说是全国和地方摄影家协会的摄影记者和摄影家们正好在云鹤这边忙着给医务工作人员拍照片。他们在看到这个新闻之后也挺感动的,想按照那幅画的样子,给孙立恩他们两个拍张婚纱照。” 戚斌皱了皱眉头,然后问道,“什么时候要用?” “目前初步订的是三月初。”宋文答道,“现在开始算的话,大概能有个两到三周。” “这样,妈你问一下他们的结婚戒指啥的定了没有。”戚斌当机立断表示这个事情可以试试看,“我现在去找那幅画,然后发给工厂那边的师傅看看,量体的事儿云鹤那边的留守人员可以搞——三个小时之内我给你回话,告诉你能不能搞。” “这个不能收钱的啊。”宋文赶在戚斌挂电话之前加了一句,“这个事情只能是你主动联系上我们医疗队,然后希望提供帮助你知道吧?” “明白明白。”戚斌连连点头,然后笑眯眯道,“对外呢,就算是我们公司非常感动,想要替广大网友和孙医生他们完成一次心愿,并且趁机给自己打打广告。对内呢,这算我在家里多住几天交的食宿费——妈你放心,爷们办事儿,局气!” 宋文朝着自己儿子翻了个白眼,“前面说话都挺靠谱,怎么到后面就带上京油子的脾气了?罚你多捐五万块。” “妈,我错了,真错了。”戚斌诚恳认错,“我认捐十万,您消消气。” 他顿了顿说道,“您赶紧和孙医生他们联系一下,要是以前有过订制衣服的经历,就让他们直接把订制的数据发给我。要是没有的话,我现在就安排人上门去给他们量体,衣服到了之后可能还要再修一下。这个事情咱们既然要办,那就得抓紧咯。” · · · 孙立恩强迫自己吃完了面前的饭,然后揉着说不上什么感觉的胃站了起来。 他自己有微博账号,不过基本上就是拿来看看新闻用的。所以倒是没什么人找上门来。但看着几万甚至几十万网民乐此不疲的在那条微博下面挖掘着和自己有关的消息,孙立恩还是觉得有点慌张。 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这辈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都是完全符合“公众期待”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前留下的痕迹会不会被人们挖出来然后……大肆批判一番。反正,作为一名医生,孙立恩其实不太愿意自己在网上出名。这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多不确定性,而作为一名医生,他非常讨厌“不确定性”。 “孙医生……不好意思啊。”吃完饭之后,孙立恩在胡佳的要求下,加了那个小姑娘的微信。而对方在通过好友验证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赶紧道歉,“这个……网上的反响比我预计的要大很多,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出现,不过……我觉着这样是不是对孙医生来说不太好?要不然我把微博删了算了。” “现在已经热闹成这样了,删微博也没用。”孙立恩回复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倒不如说,我还得感谢你一下。这幅画真好看,我和胡佳想用这幅画来代替婚纱照,陆小姐能不能给我发一下比较清晰的版本?我回头找人去印一副出来——还有,这个画得多少钱呀?我直接转给您吧。” “不用钱不用钱。”陆雅慧连忙说道,“你们当初给我治病的时候也没收钱,这幅画本来就是送给你们的,我怎么能收钱呢?”说完了这句话后,陆雅慧通过手机发了个三十多兆的文档过来,“这就是原始图,你们直接交给印刷店的人就行了。”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孙立恩除了表示感谢之外别的话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了,“那就……祝咱们以后再也不用见面。” “不用在医院里见面。”陆雅慧回道,“等我病好了,孙医生你们可一定要再来一次云鹤,我请你们吃热干面!” 得,这已经是第三碗别人要请的热干面了。孙立恩在心里苦笑了两声,在云鹤,如果他下回真的来了云鹤,那就 · · · 当孙立恩得知自己要和胡佳在三月初,专门抽一天时间去云鹤楼拍婚纱照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不是……宋院长,这不合适吧?”孙立恩刚刚回到房间里,打开电脑开始改论文,然后就接到了来自宋文的电话,“三月初?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要是更忙了怎么办?” “要是忙,那就不拍。”好在宋院长仍然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理智,“咱们是来给人治病的,当然以工作为重。” 孙立恩松了口气,他正准备借这个话继续下去,然后彻底打消宋文让“你们两个一起去云鹤楼前拍个照”的念头。结果却没想到,宋院长一句话就把他所有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现在整个社会都在高度关注疫情和云鹤,整体氛围还是比较压抑的。你们两个拍张照片发到网上去,这对舆论氛围来说也是个好事儿。”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道,“让你们去云鹤楼拍照片,这不光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其他所有关注着云鹤的人。这也算是医疗行为——为了大家的心理健康。” “好吧……”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把手机放到自己面前,打开免提之后一边敲着键盘一边问道,“那婚纱什么的怎么办?我和胡佳原本打算去订做的……” “我儿子他们的公司愿意提供赞助,戒指也算在里面了。”宋文答道,“今天晚上会有人过来给你和胡佳量尺寸,等会我通知你。” 孙立恩看着面前的论文叹了口气道,“那……我去和胡佳说一声。” 论文大概内容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里面最关键的数据和逻辑孙立恩已经反复确认过了。现在要调整的主要是一些文章结构和排版顺序之类的内容。 这篇论文,孙立恩打算还是和以前一样投到《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去。由于疫情原因,几大期刊对于和新型冠状病毒有关的研究内容都非常欢迎。过审的速度和预先发表的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那种。 发表在顶级医疗期刊上的文章,能够让全世界的医生们都注意到。这也有助于国外的医生们提前掌握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一样武器。 三联疗法在云鹤的应用已经开始逐渐铺开,这种治疗模式除了贵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它对于人体内的免疫抑制精准,既能阻止大部分炎症风暴的发生,同时也能尽量减少人体免疫系统对于新型冠状病毒的识别和特异性免疫球蛋白生成。虽然不能显著的加快患者康复速度,但却能够减少住院时间,并且降低重型患者向危重型转变的几率。 这样的疗法当然不完美,至少在很多地方,甚至在欧洲和北美这些发达国家的医院里,呼吸机和CRRT的数量也不大可能做到“每一个重症患者”都用得上。 反正按照布鲁恩的说法,大部分美国的县级医院能有一台CT就不错了。MRI之类的那得是大城市的医院才有。一小部分县级医院倒是有呼吸机和CRRT,但基本上就是全院上下一共两台的标准。 不管是日本还是欧美国家,孙立恩现在对这些地方的最大的感触就是“幻想破灭”。他们确实有非常优秀的顶级医院,在相关领域的研究和探索上也的确是远超国内。可要真轮到需要应对突发的大规模公共卫生危机时……甚至不需要真的发生,孙立恩就能猜得到他们得面临多大的挑战。 在疫情面前,帮助全世界的所有同行们做好准备,就是在保护自己。只有大家都明白这种疾病有多可怕,应该怎么应对,我们才有消灭疾病的希望。毕竟,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应该是承认问题存在。 想到这里,孙立恩给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电话过去,“咱们之前搞的那个三联疗法,我这儿写了篇论文出来。老帕你给帮着看看改一改——咱俩都共一作,然后通讯作者也写你的名字。” “和编辑部沟通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帕斯卡尔博士表示了同意,“文章内容回头我看看,有修改的地方咱们再沟通。” “行。”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突然问道,“老帕,你当初是怎么向伊莎贝拉求婚的?” “我?”电话那头的帕斯卡尔博士被孙立恩的问题问的一口口水呛进了气管,咳嗽半天之后他才缓过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我刚刚接到电话,宋院长说要让我和胡佳去拍婚纱照,目的是治疗广大网友的焦虑。”孙立恩用非常简单的话总结了一下宋文的要求,然后说道,“我个人是没什么所谓……但是我觉得就这么直接去拍照片可能不太好。怎么也得先有个求婚仪式吧?” 孙立恩身边能够询问类似内容的人可真没有几个。徐有容和瑞秋当初是偷偷溜出去办的美国结婚证,袁平安和林亚男结婚之前也没有求婚仪式,冯明和秦雅的结婚更是直接跳过了求婚这个环节。布鲁恩和周策这两个单身汉就不用说了——找他们去参谋也只能是白费。 相比较之下,孙立恩能询问的对象就只剩下了帕斯卡尔博士。反正看起来,伊莎贝拉应该是那种比较喜欢浪漫色彩的人,她的喜好也许能够拿来参考一下也说不定。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声音顿时尴尬了起来,“我不觉得……我这个方案是你能够参考的。” 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之前瑞秋咬牙切齿说自己会“事无巨细全程翻译”的那个场面。他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额……很……浪漫?” “一点都不。”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过程……非常尴尬。我只能这么跟你说——永远不要试图在一名FBI探员面前隐藏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枚求婚戒指……这可能会引发很多完全没有必要的猜想。”他继续叹气道,“还有,当你试图把一个FBI探员带入到有很多朋友潜藏的一片漆黑的电影院之前,首先要确认一下她身上没有带枪。” 第1019章 猜测 “拍婚纱照之前应该有一个求婚”的念头在孙立恩脑子里来回盘旋,一直等到前来量体的工作人员到了之后,孙立恩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总得有个仪式吧?总得……让她感觉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等自己像是个人偶一样被量完了各个关节的尺寸后,孙立恩装作和人聊天的样子,接近了这位来给自己量婚服的“裁缝”,“师傅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公司有没有求婚策划的服务?” 孙立恩的声音压的很低,而这位工作人员马上就领会到了孙立恩的意思,她也压低声音问道,“需要我们准备策划一下?” “如果能策划就最好了。”孙立恩低声道,“现在情况特殊,大场面肯定是不行,能有个小规模一点的也行……实在不成的话,能不能先订做一枚戒指?至少让我拿着戒指去求婚嘛。” “我和上级沟通一下。”这位工作人员低声道,“戒指的话,订制可能会来不及,要不然您看看我们现在店里的现货有没有合适的?这几天之内给您加刻字上去还是可以做到的。” 用仿佛间谍接头的方式加了对方微信之后,孙立恩和胡佳重新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内。看得出来,胡佳对于这一次的拍摄非常期待,她不停的问孙立恩,“我看起来怎么样?到时候拍照不会特别难看吧?” “到时候给咱们拍照的可是摄影家协会的主席。”孙立恩安慰道,“这可比那些婚纱影楼里的总监厉害多了。” “那我要是拍的不好看,岂不是没有借口了?”胡佳用来折腾自己和孙立恩的角度非常刁钻,她顿时沮丧了起来,“要不然不拍了?” “现在说不拍可来不及咯。”孙立恩笑着摸了摸自己未婚妻的脑袋,“放心吧,你可好看了。” · · · 第二天早上,胡佳很罕见的晚起了十分钟。孙立恩在完成了每日的例行洗澡后,并没有在走廊上到自己的未婚妻。他看了看表,确定自己并没有出来太早之后,给胡佳打了个电话。 “这不是马上就要去拍照片了嘛,所以我睡了个美容觉。”胡佳嘟囔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出门。” 睡美容觉又是个什么东西?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盯着缓缓打开的房门。带着口罩的胡佳从门里钻了出来,看样子倒是和昨天差不了太多。 “走吧,去吃饭。”胡佳转身带上了门,看着孙立恩盯着自己的模样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没有。”孙立恩赶紧摇了摇头,开玩笑,借他俩胆他也不敢说自己啥都没发现,“我听说今天早上有鸡汤捞饭吃。” “在云鹤倒是过上了宁远的土豪生活。”孙立恩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每天有班车送上班,早餐有鸡汤捞饭还不用给钱,这日子是真不错。” “我倒想赶紧回去。”胡佳叹了口气,“家里这都多长时间没打扫过卫生了,地上肯定到处都是灰尘。” “还有冰箱里面的菜。”孙立恩也跟着叹了口气,“咱们临走的时候虽然把蔬菜和水果都处理掉了,不过那些超市卖的速食……应该不会坏吧?” 听到这里,胡佳瞪了孙立恩一眼,“你还好意思说!买火腿肠就算了,你买五只烤兔子回来是想干啥?” “你不是说兔子肉好吃嘛!”孙立恩无奈道,“我当时就想着你喜欢吃,哪儿能想到你也买了一堆备着让我吃?” 两个人互相拌着嘴来到了餐厅。在接受完了大家的目光洗礼后吃完了早饭,随后又一路拌着嘴走到了楼下班车上。 “今天不知道有几个要转进来的。”孙立恩坐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肌肉都活动了一下之后,他才转身对马永芳问道,“你昨天休息的怎么样?” “睡的不太好,不过总算是睡着了。”马永芳毫不遮掩的在孙立恩面前打了个哈欠。“干四个小时问题不大。” “那就你先进去看看吧。”孙立恩点了点头,马永芳头上的异常状态栏基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睡眠不足”,“你第一波进去,把需要调药的再换一下,然后直接出来。” 今天的安排和往常不大一样,孙立恩和胡佳都不准备干满八小时了——总是这么搞,对人的压力太大,而且也不够安全。其他医生和护士轮番进场,让孙立恩留在外面当三线比较合适。 至于孙立恩自己嘛,他觉着自己之前用的防护服数量可能有点多,接下来只要不是必须,他每天进场一次看看病人的状态就行。 等到了传染病院开始交班,孙立恩就发现,自己的打算大概率要泡汤。 “抢一床的状态不太好,今天大概凌晨三点左右有了DIC征兆。”刚开始交班,吕志民就给孙立恩送来了一个坏消息,“我们用了4000单位的低分子肝素,血小板给了一个单位,冷沉淀给了6个而单位。目前看情况还算稳定——不过我感觉不太好。” 已经上了ECMO的患者有DIC先兆,医生们感觉要是能好的了才叫奇迹。孙立恩叹了口气问道,“跟家属谈过了么?” “打过电话了。”吕志民点头道,“他们说,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请我们放手去做。” “放手……还能怎么放手去做?”孙立恩叹了口气,“低分子肝素都给到4000单位了,能调整的空间不多咯……不知道高级别会诊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吕志民也有些无奈,“不是我狂妄自大……DIC这种事情,按住了就是按住了,按不住就是按不住。专家会诊能搞出什么花来?” “说不定有新的说法呢。”孙立恩无奈道,“别的不说,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的搞法我之前是没用过的。这让患者跟吃糖豆一样每天吃四十五片……效果不是还挺好的?” “咱们用上的治疗手段太多了,很难判断究竟是什么方案起到了作用。比起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我更愿意相信是三联疗法起了作用。”吕志民摊了摊手,“我们对于肠道微生态的了解还不够多,所以作用不好评估嘛。” “用既然不知道,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孙立恩学着吕志民的样子摊了摊手,“把能用的都给她用上呗。康复者血浆是不够了,其他的治疗方案能上的都上吧。把中药用鼻饲管往下喂,羟氯喹和目录里推荐的抗病毒也都用上——反正患者家属也说了,有这个心理准备对吧?”孙立恩说到这里有些沮丧,“反正,咱们自己竭尽全力去做,不留遗憾,全力以赴——也算是对的起她,对得起咱们在云鹤的同行了。” · · · 竭尽全力的另一个意思是“不留遗憾”。换言之,失败的局面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现在的所有行动就已经是为了不“留下遗憾”而进行的。这一部分的行动,一方面是避免患者家属的遗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医生们有遗憾。 这是一场拯救必然沉没巨大邮轮的行动,拯救行动一旦失败,这条巨大的邮轮都将会沉没。而且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条邮轮的沉没概率远大于损管队成功拯救,令其始终浮于水面的概率。 如果一定要给一个概率的话,损管队成功的概率大约只有10%。 换上防护服的孙立恩,感觉自己就像是正准备踏入火场的舰队损管员。他的心里无比忐忑,甚至一丝的把握都没有。但无论如何,让这条船浮在水面上,这就是他的责任和工作。哪怕心里再没底,也要尽快赶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作为医生,这样的工作总是无法避免的。 “潘大姐,能听见吧?”走到了潘大姐身旁,孙立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昨天晚上表现不好哈,吕主任昨天晚上可一晚没睡,光盯着你了。” 在ECMO的作用下,潘大姐的心率和血压都没有变化,她就这么躺在床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孙立恩觉得,潘大姐应该还是能听得见的。至少现在状态栏并不支持足以支持他判断潘大姐存在意识丧失。 他轻轻握着潘大姐的手说道,“大姐,咱们算大半个同行呢。我就是急诊科的医生——虽然现在是搞诊断去了,但我还算是急诊科医生。我听说您也是急诊科的护士,咱们应该多亲近亲近才对嘛。” 没有反应,没有变化,没有波动。 “姐啊,同样是作为同行,你得给小孙我想想办法。”孙立恩继续说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说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为了让你活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在使劲想办法。但是,现在办法已经快用尽了。” “你昨天晚上有DIC前兆,吕主任守了你一宿。”孙立恩轻轻捏了捏潘大姐的手说道,“姐啊,我们使劲拽你没用,你得自己支棱起来啊。” 潘大姐是从东三省的黑山白雪中出来的人,孙立恩觉着,自己用东北话也许更容易让她听见。 “姐啊,你得加把劲。”孙立恩的声音稍微高了一点,“你爷们,你娃,还有……还有你刚出生的孙女儿他们都好。都在家盼着,盼着你回去呢。” “云鹤的热干面我吃着不得劲,姐啊,你赶紧好起来,给我做一顿酸菜炖粉条呗?”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要不炖血肠也成,小鸡炖蘑菇我听说是姑爷菜,那就算了,锅包肉姐你会做不?不放番茄酱的那种。” “你要赶紧好起来。”孙立恩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道,“姐你知道不,疫情已经快控制住了。今天新增了不到一千七百例,连着下降好几天了!” “咱们就快赢了,你可千万不能落队呀。”孙立恩捏着潘大姐的手说道,“姐,再坚持坚持,你能见着你家里人的!” 说完这句话,孙立恩握着潘大姐的手就放在床边等了好一阵子。过了几分钟后,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上动了一下。 那个动作很轻微,但孙立恩仍然清晰的感觉到了。 他不能分辨出这个动作究竟是来自于潘大姐的主观动作,还是生理性的、无意识的肌肉收缩。但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拍了拍潘大姐的手,然后凑在她耳边大声说道,“我知道了!我们努力,姐你也加油!咱们一起努力,肯定能打赢这场仗!” · · · 四个小时的值班过程中,孙立恩看了北五区和北六区的几十名病人,并且得出了一个稍微令人开心一些的结论。 绝大部分患者的情况都在好转。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大约三天,就能有十名患者出院了。 另一方面,刚刚进入医院的患者们之中,出现了第二个带蓝色状态栏的人。 27岁的赵凯是昨天下午被方舱医院转运到云鹤市传染病院来的。他原本只是一名轻症患者,感染症状仅限于低烧和乏力。但在方舱医院里接受了两天治疗之后,他的症状突然转重,严重的低氧血症甚至无法被吸氧缓解。 方舱医院的医生们迅速发现了他的异常,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在这里根据关口前移的指导方案,他迅速接受了正压呼吸氧疗、复合抗病毒治疗以及托珠单抗的三联疗法。 而孙立恩今天早上第一次见到了赵凯。并且惊讶的发现,他的头上同样有蓝色的状态栏,而内容也和关谷雪的一样——都是“嗅觉丧失”。 虽然现在处于重症阶段的赵凯并不能配合检查,但孙立恩还是从他和关谷雪的状态栏上推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比如……这种症状似乎并不会消失。 关谷雪头上出现了蓝色状态栏是在13号,到今天为止已经过去了三天。而蓝色的状态栏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没有字迹淡去,没有在前面出现“轻微”或者“暂时”的提示,更没有类似电复律时可能会出现的“次数”提示。 在孙立恩看来,那串蓝色的字迹自从出现开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变化。而且……它的危害性似乎也并不大。 由于迟迟未转阴,关谷雪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进行过磁共振检查。但在几次的CT检查过程中,检验结果都证实她的脑部没有明显的出血或者其他问题。 神经内科方面认为,她的嗅觉丧失状态可能是因为病毒攻击了她的嗅觉感受器官,但这一判断缺乏足够的证据。 根据这一判断,孙立恩做出了一个大胆推测——蓝色的状态栏或许意味着患者出现了“和原发疾病高度相关且难以被忽略,但不会导致进一步危险”的症状。 要想验证这个判断倒也容易,孙立恩想了想,决定再回去翻一翻患者名单。北五区的患者里有不少都有二型糖尿病,而有不少二型糖尿病患者同时还会罹患有末梢神经炎。 他并没有在其他患者身上发现蓝色状态栏,如果能够证明这些患有二型糖尿病的患者都没有末梢神经炎,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对他的猜测予以证实。 之后如果有机会,去看看那些患有格林巴利综合征但已经缓解了的患者,看看他们身上的“脱髓鞘病变”是不是蓝色,就能够最终证实这一猜测了。 第1020章 多管齐下 蓝色的状态栏暂时没有太多的价值,而其他患者的治疗似乎也并没有可以再调整的地方。总体上来看,我们正在逐步取得对疾病的优势,但如果把视线聚焦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北五区,战况仍然非常胶着。 目前来看,整个战局中最能令人看到希望的就是关谷雪和她的孩子。一家三口中,赵健已经转阴,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钱红军在和其他医生们讨论之后,还是同意了赵健继续留在房间里的要求。而关谷雪终于在今天的例行PCR检测中第一次成功转阴。 孙立恩专门上楼看了看关谷雪的情况,在确定她的状态栏上已经没有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提示后,他向钱红军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可以让她开始给孩子哺乳了。” “好。”钱红军点了点头,他也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之前还冷藏贮备了一批母乳,先让她给孩子喂母乳看看效果,要是效果好的话,剩下的这些母乳也许可以送到实验室去看看能不能做抗体。” 钱红军所说的“抗体”指的并不是生物制药领域常说的单克隆抗体。再精确一点说,他说的抗体是母乳中含有的IgA免疫球蛋白。 如果在开始哺乳之后赵鹤安的情况有所好转,那么医生们就比较有把握可以确定——康复者的母乳中含有能够对新型冠状病毒起效的IgA免疫球蛋白。 这种免疫球蛋白的效果要略弱于特异性最强的IgG免疫球蛋白,但比起IgG必须通过肌肉或者静脉注射的给药途径,IgA免疫球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它属于黏膜抗体,同时还能够耐受消化系统的胃液和酶——它可能是唯一可以通过口服途径进入人体的免疫球蛋白。 对于口服吸收IgA的研究还有很多不确定性和迷雾一样的地方,科研工作者们甚至还不能确定IgA蛋白的形状,并且我们也无法100%肯定,这种特殊的免疫球蛋白能够通过成年人的消化道并且被吸收。 但这至少是个方向,是一种和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特异性IgG免疫球蛋白,以及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S刺突蛋白上某些靶点的单抗一样,有可能让我们获取到针对病毒特效药的方向。 常规的研究渠道对于新冠来说还是太慢了些。孙立恩个人对于抗体研究并不抱太大希望。当年针对SARS的特效药是SARS马血清制剂,而这种特效药是在当年的7月20日才宣布提取成功的。而SARS疫情在当年的7月13日就基本结束了——在13日之后,全球范围内都再未出现过新增的SRAS确诊病例。 虽然当年SARS病毒为何突然销声匿迹尚不可知,但有一点是孙立恩可以肯定的——哪怕是马血清制剂这种存在很高过敏风险的“特效药”都需要最少四个月的时间进行研发,那么更加安全,且研发过程中存在更多未知因素的特异性免疫球蛋白,以及单抗所需的时间也必然更长。 云鹤的确诊人数已经开始出现了连日下降。在应收尽收不漏一人,以及全国医疗力量集中支援云鹤,大量方舱医院和定点医院实现了重症危重症上转、轻症无症状下送的情况下,控制住疫情传播甚至彻底截断疫情传播都已经是可以板上钉钉的事儿。 唯一的问题是,胜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以及,相关特效药的研发会滞后多少。 云鹤很有可能用不上特效药。任何一种新型特效药想要犹如使用,都最少需要通过一期临床、二期临床和三期临床之后,才能正式投入使用。第一期和第二期的临床试验相对来说所需时间短一点,一般几个月到两年内就能完成。但规模最大,也是投入临床使用前主要评估安全剂量以及药物有效性的三期临床……做个三五年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云鹤的疫情不可能持续三五年,以现在的情况,恐怕连三五个月都不会有。在国家意志和全民参与的努力下,新型冠状病毒根本就不可能在国内继续维持这种规模的传播。 到时候的三期临床咋整……?孙立恩叹了口气,三期临床少说得有几千名患者入组才行。现在就算特效药搞的再怎么快,没有病人无法完成三期临床试验,这药还是没法拿来用的。 · · · 云鹤的医生们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已经和这种突发疾病搏斗了至少一个月。而且这样的情况还将继续持续下去。 以目前的经验来看,在全面控制了疫情传播之后,医生们也还远没有到可以停一停,歇歇脚的地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平均住院接受治疗的时间大约在20天左右。从发病入院到开始逐渐康复出院,这个平均值至少需要20天。 当然,有住院个三五天就开始好转出院的病人。这些病人以年轻人为主,症状大多不会太重。 更多的患者则需要住院十五到二十天。他们大部分是中年人,并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有基础疾病。通过ACE2受体攻击人体细胞的新型冠状病毒,会通过继发性高血压、低氧血症和间质性肺炎导致他们的全身器官受损。住院时间长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医生们还需要控制并且努力修复病毒所带来的损伤。 而绝大部分危重症患者住院的时间都在30天甚至更久。这一批患者全身器官受到的损伤更大,且有炎症风暴和更加严重的肺纤维化等病变出现。当患者进展到这一步的时候,病死率就会比重症更高。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所造成的损伤主要集中在肺部,且对全身器官的影响机制和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密切相关。因此目前医疗组推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危重症患者死亡率可能会接近呼吸窘迫综合征的50%死亡率。 而目前来看,北五区接收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平均死亡率约为13%,其中危重症患者死亡率25%。这个数值比大家估计的低了很多,也比云鹤市传染病院ICU的统计数据低了许多。 不管北五区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至少到目前为止,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务工作人员们都急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魔法究竟是怎么搞的。 只要能达到和北五区一样的效果,别说是学魔法——就算让他们跳大神也不是不行。 进入红区刚满四个小时的孙立恩接到了来自张智甫的呼唤,老张同志呼唤孙主任就一个目的——请他来给大家讲一讲北五区的工作经验。 “这事儿之前不是已经讲过了么?”孙立恩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就是关口前移和千人千策啊。” “已经讲过的事儿就不要再说了。”张智甫轻轻咳嗽了一下说道,“把你们用托珠单抗的经验分享一下嘛。” 其他几个病区的医疗队们也发现了白介素-6(IL-6)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体内的异常情况。几乎所有病情快速恶化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都有白介素-6快速上升的表现。在终末期,患者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甚至可以超过正常值几百倍。 白介素-6的水平快速上升,基本已经和患者出现炎症风暴画上了等号。而在这个情况下,针对白介素-6受体的托珠单抗就成了最有效的炎症风暴阻断药物。它的效果甚至比激素还好一点,而且后遗症似乎也更少。 但托珠单抗的具体用法,以及在使用了托珠单抗之后怎么使用丙球蛋白进行体液免疫,这些如果需要从头摸索,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以及非常……非常严重的代价。 试错是需要成本的,而当北五区基本已经完成了试错之后,请他们尽快推广经验才是成本最小的方案。 “推广经验?”孙立恩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可是这个疗法的资料我们也刚交上去,上面还没批啊。” “特殊时期,特别方案。”张智甫咳嗽了一声说道,“我们也没打算把你的治疗方案全面推开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对白介素-6有效的特异性免疫抑制方案。你们既然有,也可以先给我们讲一讲这个内容。”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好吧,那我现在过去?” “现在就来。”张智甫肯定道,“这种知识很宝贵,早一点让其他医生掌握,我们就多了一点武器嘛!” · · · “首先,我要给各位泼一盆冷水。”在一楼的大会议室里,孙立恩的开场白直截了当,“托珠单抗,丙球和CRRT的三联治疗绝不是什么包打天下的万金油用法,它的应用是有严格指征和范围的。不符合的病人,不应当使用这个疗法。” 孙立恩的“开场白”迅速吸引了在场医生们的注意。而孙立恩则继续道,“我能够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们仍然需要提倡千人千方的治疗方案。对于那些白介素-6水平并不太高的患者,不应当使用托珠单抗。” 说完了最重要的内容,孙立恩开始展开讲解起了自己的治疗方案。为了让讲解效率更高一点,他干脆直接拿出了自己写的论文初稿,就像是在向答辩委员会的老师们讲述自己的研究过程一样,从头开始。 “和各位一样,我队在接手北五区并且开始梳理患者病情的时候,发现了白介素水平和患者病情严重程度呈正相关的现象。通过和宁远四院的免疫学专家沟通后,我们决定开始尝试托珠单抗治疗方案。虽然托珠单抗是针对白介素-6受体的高效生物单抗,但这个过程中仍然会不可避免的造成患者免疫能力下降。为了弥补这一下降所造成的对病毒抑制能力的下降,我们同时对患者使用了大剂量的丙球蛋白冲击治疗。目的是通过丙球蛋白的被动免疫功能暂时保护患者,并且继续阻断细胞毒性免疫系统的活跃。” “由于丙球蛋白本身所有的特性,对于已经有了血栓或者高凝倾向的患者使用时,应当减小剂量,或者根据凝血时间相关检测数据,适当给与华法林或者肝素等抗凝药物。并且,为了尽快清除患者体内的有害物质,并且预防大剂量IVIG(静脉输注丙球蛋白)时可能产生的肾脏损伤,应当对患者使用CRRT进行连续治疗。而在治疗过程中必须精确把控患者体内的血容量,血容量过高会对心脏产生负担,而过低则容易引起凝血。” 这样的治疗方案在北五区进行并不算太难,毕竟孙立恩有状态栏作为综合监护仪器。他可以非常及时的根据状态栏提示,对患者们进行相关调整。但在其他病区如何开展三联疗法,孙立恩自己心里也没谱——总不能让其他科室都对三联疗法的患者每隔一小时就搞一次凝血检查吧? 真要这么搞了,检验科的医生能直接杀到五楼,然后把孙立恩活撕了。 “在白介素-6水平较高的患者身上使用三联疗法,我们目前观察到了非常不错的治疗效果。”把丑话和风险说在前面以后,孙立恩才开始向大家解释起了三联疗法的好处,“这套疗法能够非常有效的阻止白介素-6介导的炎症风暴。但我需要向各位重申一点——炎症风暴不是只有白介素-6才会介导出来的。在我们目前的实践中,已经发现了至少一例由白介素-2引导的炎症风暴。而托珠单抗对于这种病人的效果非常有限。” 孙立恩说的这个特例就是刘连志院长。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所以,在面对可能有炎症风暴风险的患者时,首先必须明确患者面临的炎症风暴是由什么引起的。”孙立恩对台下的众多医生解释道,“而且,在使用了三联疗法之后,也需要频繁的通过胸部B超和其他检测手段,尽量监控患者肺部水肿的情况变化。我们的理想目标是,通过托珠单抗直接阻止可能的炎症风暴,通过丙球蛋白加速人体对病毒的免疫,并且减缓细胞毒性免疫对肺部组织的损伤。最后通过其他支持和抗病毒手段,让患者尽快完成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免疫和转阴。” 前前后后说了半个小时,孙立恩终于停下了自己滑动WPS文档的手,然后说道,“各位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问了。” 第1021章 为难 台下的医生们提问的非常积极。大家的态度也非常明确——使用托珠单抗的风险我们已经研究过了,我们想知道的是孙立恩主任你们治疗队是怎么避免这样的风险的。 孙立恩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还提前写了篇论文出来、多亏为了保证论文顺利发表,他总结并且分析了一大堆数据。要不然这些问题他可能还真回答不了。 当然,由于托珠单抗本身虽然算是“老药”,但用于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所引发的炎症风暴是明显的超范围用药。孙立恩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几乎快把“注意相关法律风险”的提醒变成了口头禅。 虽然严格来说,孙立恩现在带队来云鹤市传染病院给人看病就算超范围执医、本质上也是违规行为……但超范围用药还是不太一样的。 讲座本身只持续了半个小时,而孙立恩的问答环节则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大家需要得到解答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从不同患者的用药剂量到不良反应,从注射方式到其他需要重点监控的检查指标……孙立恩答的口干舌燥,结果还不敢揭开口罩喝口水。 坚持了两个小时后,这场会议才算是结束。在会议室外面,孙立恩拖着疲惫的身体对张智甫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教授你看方不方便跟其他相关部门讨论一下,把托珠单抗推开使用?” “推开是不太可能的,至少现在不可能。”张智甫摇了摇头道,“现在我是这么打算的,只要是需要用托珠单抗的病人,名义上就都算是你们组的病人。反正具体操作让其他医生来搞,也不会怎么增加你们的工作压力。”他盯着孙立恩,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道,“今天凌晨,我们动员了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遗体解剖。” 孙立恩一开始还没有理解张智甫在说什么,几秒钟后,他突然蹦了起来,“结果怎么样?” “云鹤大学的法医系刘教授他们还在完善过程,结果应该会在一两天之内出来。”张智甫说道,“我们还在准备继续动员解剖,目标是在一周内动员大概五到十例。” 云鹤市传染病院目前收治的患者数量大概在545例左右,而且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除了北五区以外,传染病院的危重症患者死亡率还是比较高的。 所以才有动员遗体解剖的可能,所以这些医生们才着急想要掌握托珠单抗三联疗法的具体使用方法。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动员解剖的任务已经下发到每一个科室了——只要科室里有不幸去世的患者,我们就要和患者家属联系动员解剖。”张智甫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个事情你要是干不来,那我来搞。” “这个……”孙立恩张了张嘴,半晌之后摇头道,“我确实没干过,如果有这个需要……到时候我再来找你吧。” 张智甫教授和其他医疗队的队员都不一样。他真的是全天24小时几乎都在医院里的。只要有需要,来院长办公室找他就行。 孙立恩慢慢往楼上走去,但愿……没有找张智甫的时候。 · · · 关谷雪正在给孩子哺乳,这是赵鹤安从诞生到现在为止,第一次喝到来自母亲的母乳。 孩子的状态还是不太好,小小的身体烫的厉害。关谷雪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高温,心疼的一个劲的掉眼泪。 赵健则在一旁努力安慰着妻子,“你看,这小子吃奶可有劲了。放心吧,他会好起来的。” 关谷雪的难过并没有因为丈夫的安慰而好多少,不过多少还是有点改善的。她看着吃奶的孩子,感受着这个小生命想要活下去的努力吸吮,在心里暗暗替着孩子打气。 加油,再多吃两口。多吃一点,总能好一些的。 从孩子出生开始,为了防止乳腺导管堵塞所引起的乳腺炎和肿块,关谷雪就一直在坚持用吸奶器吸出母乳,并且将母乳放入冷冻库保存。她在产检的时候就听医生说过,喂母乳的话孩子的免疫力会强一些。但这么长时间来,已经攒了满满一个冷冻仓的母乳以后应该怎么处理……关谷雪也没个主意。 “关女士?”钱红军在门外敲了敲门,“现在方便进来么?” “孩子在吃奶,麻烦您稍微等一下。”赵健反应比较快,他用帘子遮住了半坐在床上的妻子,然后快走两步打开了房门,然后冲着门外的钱红军露出了一个微笑,“钱医生您好。” “我这可是打扰孩子吃饭了。”钱红军低着头进了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我这次来呢……是有个请求。”他维持着低头的状态,把自己防护服外面挂着的小挎包摘了下来。 这种用蓝色无纺布做的小挎包是北六区轻症患者们的杰作。由于医务工作人员进入红区都要穿戴防护服,而防护服上面很明显没有口袋可以供医生们使用。为了方便医生和护士们的日常工作,北六区的患者们自己用订书机、无纺布以及针线做了一大批小挎包送给了医生和护士们。 钱红军从小挎包里拿出了几张打印好的白纸,以及一支笔递给了赵健然后说道,“我记得关女士自从孩子出生之后就一直在用吸奶器和冰箱储存母乳对吧?孩子现在虽然能吃奶了,但是之前那一个多月的母乳里可能会含有新型冠状病毒,所以我个人的建议是不要再给孩子吃了。”他顿了顿道,“但是……这些母乳里可能会含有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抗体,这对我们研究会很有帮助。” 他低着头,指了指放在赵健手里的纸说道,“这是捐赠同意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可以把那些冻在冰箱里的母乳捐给我们。” 这个请求……其实有点突然且可能令人难以接受。毕竟母乳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个带有个人隐私属性的产物。但关谷雪却没有任何犹豫,她几乎是马上就答应了这个请求,“这些东西要是能派得上用场就太好了,我刚才还在发愁这一冰箱奶要怎么处理呢!” 而转到北五区,作为孙立恩离开时的病区主管,布鲁恩博士正坐在绿区的护士站打着电话。 “嘿,伯纳德,听我说……”布鲁恩博士一边耸起肩膀试图遮挡从电话里漏出去的声音,一边对电话那头的人用英语说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在云鹤好吗?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给你帮点忙……” “不不不,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已经在几天里学会了凉皮的制作方法,或者已经学会了十二种烤制猪肘的方法……我现在一提到猪肘就恶心。”布鲁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的执照是美国执照,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以医生的身份加入到治疗组里。如果你确实想为疫情做点什么,我的建议是你最好直接回国,然后继续在美国作为一名医生工作。” “是的,我们很缺人手。你如果作为一名志愿者来的话,我强烈欢迎。”布鲁恩嘟囔道,“但是我不可能让你作为医生加入到治疗组里,这是违反法律的!在中国行医,你必须有中国政府签发承认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书才行!” 布鲁恩的声音稍微有些大,刚刚从电梯里出来的孙立恩非常准确的捕捉到了“资格证书”这个词。这让他有些诧异。 作为来华专家,布鲁恩和帕斯卡尔博士两人的执照目前都还是参照“外国医师来华短期行医暂行管理办法”执行的。他们的许可证是由第四中心医院向宋安省卫健委进行申请,并且得到宋安省卫健委审核批准后下发的。两人的执照都是一年内有效,超期后需要重新申请。 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博士两人目前都正在申请加入中国国籍,按照有关规定,他们必须要等到申请成功后,才能按照正常流程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并且最终获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当然,根据今年刚刚公布,还处于征求意见阶段的《外国医师来华行医管理办法》规定,符合条件的外国国籍医生也可以申请。 不过按照目前的申请进度来看,帕斯卡尔和布鲁恩博士大概会在这一条办法正式生效之前就成为法律意义上的中国公民,并且俩人都得去考执业医师资格证。 孙立恩有些诧异的地方也就在这儿了——布鲁恩的执业证书是每年四月到期续签,现在打这个电话……总不能是老布的证书出问题了吧? 缩在一旁打电话的布鲁恩看见了孙立恩询问的目光,他摆了摆手示意孙立恩稍等一下,然后继续对着电话说道,“我可以帮你问一问更高级别的管理人员,但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保证。伯纳德,我还是这句话——如果你想要为这场疫情出点力,那所有的志愿者队伍都会欢迎你。但如果你要作为一名医生参与到治疗里的话……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有办法了,那我再联系你。” 挂了电话之后,布鲁恩非常焦虑的挠了挠头,然后对孙立恩道,“那个……孙主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非常纠结且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仍然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问道,“我有个朋友现在就在云鹤,他想参与到临床工作里来。” · · · dr.xu是一名祖籍安徽的第二代美籍华人。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后,他决定在这个春节暂时休假,并且回到中国。他想看一看,自己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家乡和国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在探访完了安徽老家后,伯纳德·许医生原本打算将母亲的老家云鹤作为第二个中转点,并且在春节后从云鹤前往沪市——他准备在沪市探访几个自己以前在上学时关系比较好的中国同学,然后再回到美国。 但这个计划却被疫情彻底打乱了。因为母亲的两个妹妹都还在云鹤,许医生最终决定不搭乘美国国务院的撤侨专机,而是留在云鹤照顾两个“陌生”的姨妈。 随着疫情情况逐渐好转,伯纳德自己也有点待不住了。外面是还在肆虐的疫情,作为一名医生,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只能呆坐在家里等待风暴过去。 本来待在家里,着急也就着急了。可伯纳德却在互联网上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他居然在互联网上发现了一段正在疫情第一现场的医生,怒骂网民暴行会让疫情传播风险增高的视频。 这段视频本身没啥问题,伯纳德也非常同意这位孙医生的意见。但真正吸引了他的,则是在视频结尾处一闪而过的那张熟悉的脸。 这不是布鲁恩嘛!布鲁恩·菲兹杰拉德,那个以前在训练室里和自己一起练习举重的家伙! 毕业于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的伯纳德医生在毕业后进入了霍普金斯医院工作,作为一名研究方向是肿瘤学的医生,他在霍普金斯的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好吧,其实并不怎么好。至少情感生活上,伯纳德受伤的还挺严重。 为了弥合自己的情感床上,伯纳德重新开始捡起了自己大学时的兴趣爱好——举重。并且在这里,他认识了布鲁恩。 既然发现云鹤一线的医生里有熟人就好办。伯纳德抄起电话就开始询问起了布鲁恩如今的联系方式——没办法,他和布鲁恩就是个“一起练举重的朋友”的关系。而自从布鲁恩离开巴尔的摩之后,他就和这位朋友断了联系。 持续的电话追踪持续到了今天早上,伯纳德终于从自己朋友的老板手里要来了布鲁恩的联系方式。说来也巧,伯纳德的这位意裔好友的老板,现在也在中国。 不过这都不重要,在拿到电话号码的瞬间,伯纳德就拨通了这串号码。并且在长达十五秒的祈祷后,他成功的听见了布鲁恩的声音。 第1022章 动员 “情况……比较复杂。”布鲁恩向孙立恩解释道,“现在的问题是,他非常希望能够为疫情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能力。但现实是,他虽然是用工作签进入的中国,可是他并没有中国的执业医师资格。” 孙立恩挑了挑眉头,现在这个当口上,云鹤确实需要每一分力量——全国各个省区都排除了医疗队支援云鹤,就连医疗条件最差的青藏两省都向云鹤派出了医疗队伍。哪怕来自雪区的医疗队一共只有三人,但这仍然是从家底里挤出的全部力量了。 和这三名雪区医生一起抵达云鹤的,还有来自雪区的五十吨牦牛肉,以及16.9万瓶矿泉水。东西不多,但这份心意却沉甸甸的。 在得知云鹤这儿还有一名之前就职于霍普金斯医院的医生之后,孙立恩马上就动起了脑筋。没办法,身为刘堂春的学生,要是对这种事情一点敏感度都没有,那可真是“有辱门风”。于是,孙立恩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询问这名医生的水平如何,“他能力怎么样?” “他是肿瘤科的,我和他不是特别熟。”布鲁恩却连第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他摊了摊手无奈道,“要不然你去问问瑞秋或者徐有容?徐有容不一定,不过瑞秋肯定应该是认识他的。” 对哦,瑞秋以前也是霍普金斯医院肿瘤科的医生。孙立恩恍然大悟,然后掏出手机开始准备打电话,他一边在联系人里找着瑞秋的名字一边问道,“这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伯纳德·许,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毕业的。”布鲁恩答道,“如果瑞秋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就说是那个‘照片看上去只有一米六八,但实际上一米八六的华裔医生’。” 这又是什么诡异的描述?孙立恩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去琢磨这个“描述”来由的打算。反正问问瑞秋,事情应该就有眉目了。 “伯纳德?哦,我记得他。”电话那头的瑞秋突然被问到了几年前的同事,这让她稍微愣了一会。不过几秒钟后,她就给出了切实回应,“那是个能力很强的医生,人也很不错。唔……就是有点容易害羞。” “容易害羞?”孙立恩非常谨慎的抓到了这句描述里的重点,“他和团队沟通有困难?还是和患者交流有问题?” 在红区工作可不是孤胆英雄能够完成的工作,而在面对这些患者的时候,医生们也需要有很好的沟通和安抚能力才能胜任职责。不管伯纳德究竟是哪一方面有缺失,如果他真的在沟通能力上有所欠缺,那他肯定不适合在现在这个时候来红区当医生。 “都不是。”瑞秋郑重道,“我觉得他就是不太擅长和异性打交道,尤其是不擅长和异性闲聊。以前在办公室有什么正常的工作交接他都干的不错,可这人就是……和异性同事聊天的时候容易脸红并且说不下去话。” 孙立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倒不会对医疗活动造成什么阻碍。 “伯纳德在中国?”而瑞秋在得知伯纳德目前人在云鹤之后也有些激动,她在惊喜之后非常认真的对孙立恩说道,“伯纳德虽然是从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毕业的,但他确实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医生。我觉得,他可以胜任红区工作——而且他的中文水平也还算可以。” “水平够了就好说。”孙立恩点了点头,“具体情况之后再说,只要他的专业水平足够,我觉得应该还是有些办法可以想的。” “那就拜托你了。”布鲁恩大喜过望,他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道,“我可真受不了别人一个劲给我打电话,求我帮忙办什么事儿……” 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孙立恩迅速做出决定,然后转身重新朝着门外走去。在云鹤,他只是一个医疗队的小组组长。就算到了宁远,他也只是一个科室主任而已。这种事情已经超过了孙立恩的能力范畴,必须得找有足够权限的人来解决执照问题。 而目前整个云鹤市传染病院里,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的人就只剩下了张智甫。 “你们科室有患者……走了?”在办公室里看到孙立恩的时候,张智甫的表情很复杂。他站起身来问道,“是……谁?和家属打电话了没有?” 孙立恩连忙解释道,“不是患者的事儿……我有别的事情要问问张老师您的意见。” 大概描述了一边伯纳德的情况之后,孙立恩问道,“伯纳德的这个情况比较特殊,他本人能力足够而且也有足够的意愿参与到这次抗击疫情的工作里。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我国的行医执照,也和其他团队没有合作经验……” “你这点小心思,就跟刘堂春一模一样。”张智甫教授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孙立恩的话,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孙立恩道,“他没有和其他团队合作的经验,但是你们北五区的队伍里有两名霍普金斯医院出身的医生……如果他能加入到医疗队里,那就得到北五区——特别是到你手下工作呗?” “这是能够发挥他本领的最佳安排。”孙立恩并没有承认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刻意这么干。“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解决他的执照问题。我们异地执医、让护士执行部分医生才能进行的操作,这已经算是很出格的事情了。再临时加入一名外国医生,而且他还没有执照……我觉得这事儿肯定不行。” “执照的事情我去想想办法。”张智甫点了点头,“用传染病院的名义临时聘请他,然后申请临时行医执照就行。他的学位证书是《世界医学院校名录》里的学校所颁发的吧?” “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应该是在里面的。”孙立恩答道,“他有美国的行医执照,我觉得学历上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让他尽快来一趟吧。”张智甫点了点头,“让他来传染病院一趟,然后带上学位和学历证书的复印件。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 · · 伯纳德·许医生是一个远看个头不怎么高的人。之所以能让人产生这种想法,一方面是因为他这非常亚洲人化的身高比例,另一方面嘛……反正孙立恩觉得,这是因为他的发型缘故。 伯纳德医生的头发有些长,而且看上去非常凌乱。不过比起这个,他的中文水平更让人在意一些——发音本身问题不大,略带一点华裔对于发音时舌头位置不确定的犹疑感。而真正有问题的则是他说话的速度。 作为一名美国人,许医生的中文水平可以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但这种水平要和普通患者,尤其是云鹤本地的患者交流……可能还是有点难度。 “没关系,我可以做翻译。”布鲁恩博士拍着胸脯说道,“他的中文水平其实不差,就是以前在美国没有什么经常使用的环境而已。我觉得给他三天时间,他就能至少达到我这个水平。” 由于云鹤现在所执行的交通限制,以及伯纳德的通行证问题,等这位一心想要为家乡做点什么的美国医生赶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六点——李承平教授已经带队过来换班了。 和孙立恩一起出现在张智甫办公室的除了布鲁恩之外,还有同样对这位“前同事”感到好奇的徐有容。不得不说,结婚之后徐有容的性格都变了不少,要是换成她刚和孙立恩搭班的时候,徐有容指定是对这事儿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伯纳德以前没有进过红区,不过这个问题不大。”在布鲁恩决定当翻译之后,徐有容也在一旁说道,“稍微培训一下,我觉得伯纳德应该很快就能掌握好穿脱防护服的要领。” 张智甫点了点头,他看着伯纳德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确定要现在加入一线?美国目前也已经开始有了零星病例,你直接回国不是也能为抗击疫情做些贡献么?” “我决定在云鹤投入战斗的原因有三个。”伯纳德想了想,然后用中文缓慢的回答道,“第一,我在美国只是一名肿瘤科医生。如果连我都要开始准备治疗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那就意味着疫情在美国已经非常严重了。虽然我认为这样的概率会很低,但既然我有可能要在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展开工作,那趁着现在多学习一些相关知识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叹了口气道,“但愿这样的知识不会派上用场。” “那么……第二个理由呢?”布鲁恩对时机的把握恰到好处,在大家都沉默了下来的时候,他的提问缓解了现在有些沉重的气氛。 “第二个理由,这里是我的家乡——至少是一半的家乡。”伯纳德认真道,“虽然我出生在美国,成长在美国。但我的父母总是对我说,在中国的这些亲戚,他们也是家人。而我又是一个非常重视家族的人,为了他们,我也得站出来做些什么。” “第三个理由,我是一名医生。”伯纳德说道,“当我看到有人因为疾病而痛苦甚至死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张智甫和孙立恩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了点头,并且向伯纳德伸出了右手,“你的理由很充分。” 许医生伸出手和张智甫握了握,然后有些激动的问道,“这意味着……我已经加入你们的行列了?” “这倒没有。”张智甫笑了笑说道,“我个人对你的加入表示欢迎和期待,但能不能正式加入,这取决于我们能不能给你申请下来短期行医许可。” “在得到行医许可之前……”徐有容对伯纳德说道,“我和其他的医疗队医生将对你穿脱防护服的操作进行全程培训——这样哪怕行医许可没有批准下来,你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伯纳德点了点头,“那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徐有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说道,“那就从现在开始吧——等进入红区之后,为了防止可能的病毒传播,你需要和我们一起住在酒店里,不能回家。” 徐有容和布鲁恩以及伯纳德正准备一起离开办公室,而孙立恩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孙立恩听到了李承平教授的声音,“抢一床不行了。” 虽然已经用上了几乎所有治疗手段,虽然孙立恩觉着自己已经获得了潘大姐的回应……但潘大姐仍然在下午六点十五分左右再次出现了严重的DIC。这一次,李承平团队用尽了所有手段,但仍然无法扭转她的病情。 抢救持续了半个小时,她的ECMO血液流量快速下降到每分钟0.1升,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到不足60%。 “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但情况没有改善。”李承平叹了口气,“这个病人我记得是你特别关注的,所以打个电话给你。” 李承平在电话里说道,“我已经叫停了抢救,等会我会去和患者家属联系一下。” 孙立恩挂了电话,有些木然的看着手机一言不发。而张智甫则察觉到了孙立恩突然的情绪变化,他皱眉问道,“出事儿了?” “抢一床不行了。”孙立恩木然道,“DIC,情况扭转不了了。” 徐有容有些惊讶,“抢一床……潘大姐?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过,她的情况还行啊。” DIC的发生往往缺乏征兆且进展迅速。以往的治疗中,大部分的DIC患者都是通过各种表现出的“征兆”而被发现的。比如无法用原发疾病解释的黏膜出血,比如静脉注射的针孔处向外流血,比如……四肢突然出现严重紫癜,而血压快速下降等等。 “情况进展的很突然。”孙立恩沉默了好一阵后说道,“这种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掌控范围了。” 张智甫也跟着一起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他抬头对孙立恩说道,“我去和患者家属联系吧,看看……能不能动员一下做个遗体解剖。” 第1023章 新人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潘大姐的遗体被消毒后运送到了负压洁净手术室里。来自云鹤大学的刘良教授以及其团队将在这里对潘大姐的遗体进行病理学解剖。 虽然医生们竭尽全力救治,但却仍然没有拉住潘大姐。说实话,自从上了ECMO的那天开始,大家心里就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能从ECMO上成功脱机的患者一般也就四分之一。但潘大姐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她比沈老爷子年轻多了,基础疾病也轻一些。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医务工作人员,是之前感染的云鹤本地护士。 就凭这一点,潘大姐的离去就让几乎整个北五区的医疗队队员们难以接受。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还在后面——在潘大姐离世后,他们马上就得把消息上报给值班主任,并且让他给家属致电,希望家属同意捐献潘大姐的遗体并且进行病理学解剖。 在人家痛失亲人的当口,医生们除了安慰两句以外还得劝人家把遗体捐献出来进行解剖。这和中国传统文化不符,也确实会让人觉着心里不舒服。人刚走,就要把她送到冰冷的解剖台上,切开皮肤取出器官,然后制作成标本供人研究? 但这件事情必须得做,而且得马上进行。 潘大姐的病情很特殊,她体现了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几个典型变化——从一开始,潘大姐的症状是很轻微的。随后病情迅速加重,并且在第一次插管的时候,她出现了心脏停搏的症状。经过当时的医生积极抢救,潘大姐的心跳才重新被抢了回来。 随后潘大姐的病情开始出现反复波动,她的PCR检测始终是阳性。中间虽然通过三联我能看见状态栏疗法和精确控制肺部水肿,以及积极使用中药汤剂治疗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她仍然是稍稍好转后情况又开始恶化。 直到情况恶化到了医生们已经没有调整空间的地步,并且使用了血浆置换术、康复者血浆和ECMO。 病情反复,也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们所出现的典型表现之一。但医生们却始终无法确定,导致病情出现反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至少从床旁CT上来看,2月初的时候,潘大姐的肺部病变是出现了吸收和好转迹象的。 如果能够搞清楚潘大姐病情突然恶化的原因,找到让她病情一路恶化的原因,或许就能够拯救更多患者的性命。 医生们需要获得解答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新型冠状病毒的靶器官是不是只有肺部,它所造成的损伤是间质性肺炎和肺纤维化还是其他类型的损伤,它是否会侵袭中枢神经系统。以及最重要的问题——它对其他器官的影响究竟是建立在低氧血症基础上的、还是有其他的影响因素。 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得到回答,也许在之后的治疗中,医生们就能够找到更加精确的治疗方向,并且提前预防患者的情况向着更加严重的方向发展。 为了更多人能够活下来,动员家属同意尸检势在必行。但李承平自己……不太愿意打这个电话。身为一名临近退休的老呼吸与重症医学科医生,他非常明白进行尸检的重要性。但……李承平仍然不愿意打这个电话。 作为一名客场作战的医生,同时还是临近退休、在学术和业务上都有特长的医生,李承平决定耍个赖。他把电话打给了孙立恩,然后要求孙立恩来和患者家属沟通。 而孙立恩则借坡下驴,把这个工作扔给了张智甫教授。 张智甫拨通了患者家属的电话,刚刚说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还没有说明打电话的意图。电话那头还带着哭腔的患者家属就直接说道,“张院长,我们想把妈妈的遗体捐献掉。” · · · 一开始提出希望捐献潘大姐遗体这一想法的人,是潘大姐的丈夫。 作为一名水利设计院的工程师,潘大姐的丈夫平时有着和“理工男”三个字完全不符的浪漫。哪怕两人已经结婚了三十多年,潘大姐的丈夫依旧保持着每个月送给妻子一束鲜花的习惯。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偶尔两个人一起下馆子吃顿好的更成了两人的固定习惯。能够在急诊科护士的职位上坚持三十多年,这一方面是因为潘大姐自己的坚持,另一方面也多亏了来自丈夫的支持。 水利设计院的工程师平时工作也会很繁忙,但他仍然鼓励妻子积极工作。在孩子只有五岁的时候,潘大姐的丈夫甚至还带着孩子一起泡过绘图室。给她一支笔一张纸,父女两人心无旁骛的在纸上作画的场景,成为了设计院里的一段佳话。 夫妻感情一直非常融洽的两人,在这个冬天突然诀别。潘大姐的丈夫如遭雷击,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坐在沙发上默默流泪了半晌,他忽然小心翼翼的对女儿说道,“把你妈的遗体……捐献给国家吧。” 对于陈工来说,妻子毫无疑问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无法想象自己妻子离世以后,自己的人生会是个什么走向。这个家里如果没有了她的影子,没有了她大嗓门的嚷嚷以及利索的身影,那这个家……就和一座空洞的坟墓没有什么区别。 失去挚爱之人的痛苦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在他勉强适应了这种痛苦后,陈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和女儿商量,“把你妈的遗体捐献掉,让医生们去研究这个病。” 陈工的思绪混乱,但他的念头非常清楚。潘静是个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她对患者的照顾从来都是关怀备至。捐献遗体作为科学研究,妻子一定是同意的。 他无比憎恨夺走了妻子生命的疾病,但同时也对千里迢迢赶到云鹤的医疗队深怀感激。他很清楚,这些医生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和办法。但这个疾病太陌生、太狡猾了。如果继续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像是自己的妻子一样,在这个冬天和自己的家人永远别离。 失去挚爱的痛苦如同实质一般压在陈工的心理。这种感觉太难受了,难受到他觉得……其他人或许根本抗不过去的地步。 不能让更多的人经历这样的痛苦。这就是促使陈工作出决定的唯一原因。他对女儿说道,“你妈当了一辈子护士,干的就是帮助别人的事情。她现在走了,就让她最后再帮别人一把。人走了,留下的就是个躯壳,让这躯壳发挥最后的作用,总比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剩下点灰尘好。” 父亲的话说服了女儿,陈恋静哭着点了点头。随后,她就接到了张智甫的动员电话,并且对电话那头的张智甫说明了自己和父亲的意愿。 “我代表云鹤市传染病院全体医务人员,感谢您和您家人对卫生事业的支持。”张智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根据国家卫健委的通知,这之后会有一笔补助发放给您。请您提供一下您的银行卡账号。” “我们不需要什么补助。”陈恋静毫不犹豫的说道,“您帮我们把这笔钱都捐了吧。” “这是国家补助,等补助发放到位之后由您再决定怎么使用吧。”张智甫说道,“无论您怎么决定都行,但这一笔钱您必须先收下。” 和陈恋静沟通完了大概内容后,张智甫用“之后会有工作人员再联系您,具体事项会由他们来和您说明”作为通话结尾。随后,他根本顾不上和孙立恩等人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给刘良教授打了电话。 “刘教授,请您马上带团队再来一趟我们医院。”张智甫在电话里对刘明教授说道,“我这边刚刚拿到了一位离世患者家属的解剖同意,请您赶紧过来把检查给做了……对,地点还是在那个负压手术室里。我让人现在先把遗体运送过去。” 解剖于下午六点四十分开始,执行法医学检查的除了刘明教授本人以外,还有其他几位同样是教授的助手。 而解剖的具体过程怎么进行……孙立恩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站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住院部外,面朝大楼,沉默的站立了很久。 谢谢您,对不起,再见。心里的千言万语被总结成了短短的八个字。孙立恩看着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 · 伯纳德和孙立恩等人一起前往了酒店。作为领队,孙立恩要帮他先办理一下入住的登记手续。而伯纳德在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也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等到了酒店,伯纳德才在吃饭的时候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布鲁恩和他聊天时,提到了瑞秋的事情所以才让他重新精神了起来。 伯纳德对于瑞秋现在正在中国工作表示了惊奇,他有些好奇的问道,“我记得瑞秋离开霍普金斯之后,应该是去哈佛附属麻省总院工作了,她怎么突然决定辞职来中国了呢?” 瑞秋的辞职和来到中国的这一系列故事……涉及到了瑞秋的个人隐私。布鲁恩不好回答,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同样坐在桌子旁边的徐有容。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瑞秋喜欢女性吧?” 这个话题让伯纳德顿时……怪异了起来。他似乎非常不希望重新触及到这个话题,但最后他还是颤抖着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因为这个取向,她在美国遭遇到了一些非常……不人道的遭遇。”徐有容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在摆脱了这种遭遇后,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一些其他原因,她辞职来到了中国。” 伯纳德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徐有容,然后迅速推理出了整个问题的关键,“她结婚了?而且还嫁给了一个中国人?” 徐有容看了伯纳德一眼,“你对她的情况很关心?” 伯纳德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她嫁给我了。”徐有容亮出了自己刚刚重新戴上的钻戒,“所以,你介不介意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对我的妻子这么关心?” 餐桌上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孙立恩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咄咄逼人的徐有容,而布鲁恩则在一旁轻轻的吹了声口哨——老布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 伯纳德几次张嘴又几次沉默,最后他苦笑了两声说道,“我……我以前喜欢她。不过,她跟我说她喜欢的是女人……所以我就放弃了。” 这两句话里究竟潜藏了多少故事、心酸和不舍,外人不可能知道。徐有容的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一点,她对着伯纳德道,“她现在过的很好。她在一个安全的国家,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你不用担心。” 伯纳德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至少从刚才的那个表情来看,你很珍惜她。这就够了。” “好了,说点其他的事情。”孙立恩咳嗽了一声,然后把这个已经偏的有些离谱的话题换了一个方向,“伯纳德你以前有过在重症部门工作的经验么?” “我在重症部门轮转过,但是时间不长。”伯纳德说道,“我在霍普金斯的肿瘤科主要是做一些临床工作,并且兼顾研究工作——我有很多临床经验,但比其他的医生要弱一些。” 要在一个从来没有干过的岗位上发挥好作用,首先得让团队的领导者对自己有一个客观的真实的认识。伯纳德对孙立恩坦承了自己的缺点,并且还对自己的缺点进行了一些剖析。 “比如这位布鲁恩医生,他就是一名典型的临床医生。”伯纳德用布鲁恩举了一个例子,“就我所知,至少在霍普金斯的时候,布鲁恩就一直从事着急诊科的临床工作。他的工作内容就是治疗病人——但我不太一样。”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虽然也治疗肿瘤患者,但更多的时候,我从事的是研究型工作。主要方向是通过免疫调节来辅助现有的肿瘤治疗手段。” 孙立恩点了点头,“所以你才和帕斯卡尔博士认识。” 第1024章 电子烟肺炎 “他现在在你那儿?”帕斯卡尔博士在宁远接到了孙立恩的电话之后,有些惊讶。他再次向孙立恩确认道,“伯纳德·许,那个霍普金斯医院的肿瘤科医生,现在在云鹤?” “更精确的说,他现在就在我旁边。”孙立恩笑着说道,“这里面的故事挺精彩的,如果要说出来的话,大概得说上好几万字。” “那你就别说了。”帕斯卡尔博士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道,“给我省点电话费吧。” 玩笑说过,接下来就是正经事儿了。帕斯卡尔博士对孙立恩问道,“我听说……传染病院已经做了一例病理学解剖了?” “两例。”孙立恩纠正道,“我的病区下午有一名患者抢救无效,她的家属同意了解剖请求。” “病理学解剖的结果非常重要,尤其是肺部组织上的细胞结构损伤结果——这很有可能为我们揭示新型冠状病毒所造成的损伤模式。”帕斯卡尔博士认真道,“既然伯纳德现在也在云鹤,你可以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肿瘤科医生本身也需要对病理学有相当程度的研究,他的水平肯定是可以的。” 和孙立恩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帕斯卡尔忽然风向一转问道,“布鲁恩在你旁边吧?” “在的。”孙立恩点了点头,“有事儿?” “你……算了,我直接跟他说吧。”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麻烦你把电话给他。” 布鲁恩接过电话时候“嗯”了几声,然后忽然眉头紧皱问道,“你确定?” 整个餐桌上的氛围又有点不对劲了。 “好的,我知道了。”布鲁恩沉默了一会,把已经挂断了的电话交给了孙立恩,并且站起身来道,“不好意思,我要先离开一下……”他挪动身体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一旁的伯纳德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两人一起离开了餐厅,徐有容和孙立恩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刚才是不是表现的有点……过分?”徐有容重新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她一边吃着一边对孙立恩道,“不会吓着他了吧?” “吓倒是不至于。”孙立恩笑道,“不过有点尴尬那是肯定的。” 不管是男是女,当发现自己曾经喜欢的人现在的伴侣就坐在自己对面,而且还一副“我倒要看看你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的架势,能不尴尬的那都是心里有点大病的那种。好在大家都是文明人,而且目前还有更紧急更迫切的工作正在等着他们——现在闹内讧实在是没有必要,更何况……从描述上来看,伯纳德还是被甩了的那个。一段恋情甚至连萌芽都没有,就被瑞秋一脚踩死了——徐有容就算想吃醋都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所以,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和徐有容又说笑了两句,孙立恩才提出了自己的问道,“和他在一个组一起工作,你会觉得不舒服不适应么?” 短期引入一名新人,这对原有的团队运行肯定会造成影响。而影响究竟是好是坏,则需要更详细的分析。而孙立恩现在比较担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徐有容不是一个特别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人。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徐有容可没有这种天赋。 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在一个人事关系稳定的科室里倒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徐有容和其他医生们本质上都没啥问题。互相习惯了之后也不至于连对方的意图都领会错误,从而导致麻烦。 但伯纳德的情况还是不大一样……虽然出发点很高尚,但他可能会和徐有容存在一些私人恩怨。一旦私人恩怨演化为冲突,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孙立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同时,他也清楚的展现出了自己的态度,“如果你觉得和他合作可能会有问题,那我会直接拒绝他加入,然后让他去其他组工作——或者干脆就让他去当个志愿者。” “我没问题。”徐有容摇了摇头道,“瑞秋以前也和其他人交往过,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她朝着孙立恩露出一个微笑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那我就放心了。”孙立恩点了点头,随后他露出了“八卦”的笑容,“你没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徐有容“高深莫测”的看了一眼孙立恩后问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如果胡佳在旁边的话,这可能是一道送命题。 不过胡护士长现在正在小会议室里参加培训,据说是国家卫健委的护理学专家在对全国的护士们进行统一的护理培训。所以,现在自己的未婚妻并不在身边。 “好看。”既然没有被打死的危险,那么孙立恩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实话了。不过,在说实话的同时,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让这位同事心里安稳一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这不就行了。”徐有容并没有对孙立恩的求生欲进行什么其他点评,她只是一摊手道,“好看的人就是好看,不管她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性别的人,这一点总是免不了的。既然好看,那就肯定有人喜欢。这是客观因素,不为人的主观意志所转移的。” “我隐约感觉到了你语气中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感。”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就算你老婆好看也不用说这么多次吧?” “嗯?”徐有容有些诧异的看着孙立恩,“在别人面前反复强调自己的妻子好看,这不是配偶的义务么?” “……让我猜猜看,告诉你这个‘义务’的人是瑞秋对吧?”孙立恩以手抚额,“姐,我已经在吃了晚饭了,不用再往我嘴里塞狗粮了,真的。” · · · 今天的直播在晚上八点半开始,孙立恩一反常态,在直播前四十分钟就来到了布鲁恩的房间。提前到来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和老布提前确定一下等会直播的内容。他是打算趁着直播开始之前来问问看,布鲁恩是不是碰见了什么事儿。 老布这个人的“人设”非常丰满。同时,他本人也挺“丰满”的。这种物理上的“丰满”和布鲁恩博士平时的习惯绝对脱不开关系。 布鲁恩是一个好吃之人,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他不可能是个清教徒——毕竟那种只喝清水只吃黑面包的日子他可受不了。 老布的“好吃”同样也表现在他对食物的尊重上。哪怕吃肘子已经快吃吐了,但他仍然坚持食物应该得到“应有”的待遇。他宁可自己贴钱把这些食物捐赠给有需要的人,也不会坐视这些东西过期然后被扔掉。 这样的布鲁恩,在接完了电话之后就离开了餐厅,留下了一盘子还没吃完的菜——这让孙立恩非常担心。他担心老布可能是碰见什么事儿了。 所以,比往常提前了二十分钟,孙立恩溜达到了布鲁恩的房间,并且敲开了门。 房间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整齐,布鲁恩平时习惯起床就至少把床单和被子重新铺好。并且每次都把用完了的茶杯马上清洗干净,口朝下扣在桌子上。 然而在进入房间的时候,孙立恩敏锐的发现,一旁的杯子看起来并未得到清洗,它们就这么敞着口放在桌上。 “你没事儿吧?”尽管状态栏上没有提示什么内容,但孙立恩还是认为老布的情况搞不太对劲,“我看你接完了帕斯卡尔博士的电话之后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太好的那个可能不只是我。”关上房门之后,布鲁恩有些沮丧的坐在床上搓着自己的脑袋,他对孙立恩说道,“帕斯卡尔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我的侄子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你的侄子?”孙立恩有些惊讶,布鲁恩可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自己的家人。 “他三个月前才得过电子烟肺炎。”布鲁恩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小王八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滥用成瘾物质也是菲兹杰拉德家族的传统。” “电子烟肺炎?”孙立恩听说过这个名词,去年秋季的时候,美国突然莫名其妙的爆发了一阵被命名为“EVALI”的严重肺炎疾病。但这项疾病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在美国以外的地方爆发过。 “根据CDC的研究,电子烟可能的致病机理主要是烟油中添加的维生素E醋酸酯、THC、或者电加热导致的重金属超标有关系。”布鲁恩说道,“不过我总觉得这个研究可能有点问题。”他挠了挠头说道,“不管它的具体机制是怎么回事儿,拉瑞的肺部之前确实遭受到了重创。现在和确诊有了密切接触,我真的很担心他的情况。” “放轻松点。”孙立恩想了想劝说道,“密切接触并不一定就会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这种传染病虽然传染性强,但也没有到100%会感染的地步。”为了让布鲁恩的情绪稍微好一点,孙立恩又把话头重新捡了回来,“你说电子烟肺炎的研究有问题……哪里有问题呢?” “这两个原因都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电子烟肺炎只发生在美国。”布鲁恩说道,“美国95%以上的电子烟都是中国生产的,如果因为重金属超标就导致了这种疾病,那去年中国也应该零星发现病例了才对。”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点头道,“这个确实是有些奇怪,我看国内的年轻人用电子烟的人数也不少。可我从来没有在四院听说过有类似的病人。” 电子烟肺炎的CT表现和病毒性肺炎所导致的感染非常类似。如果中国真的出现过电子烟肺炎的患者,那么在这次云鹤疫情中再次被证明确实有效的“不明原因肺炎”直报系统就必然会得到消息。换句话说,中国境内肯定没有发生过和美国规模类似的电子烟肺炎疫情。 “通过中国的情况,我们可以排除烟雾中重金属超标导致电子烟肺炎的可能。”布鲁恩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怀疑对象就剩下了THC和维生素E醋酸酯——按照CDC的说法,这两种东西其实应该是高度相关的。” 维生素E醋酸酯在含有THC的烟油中广泛存在,它本质上就是一种有些粘稠的添加剂基础溶剂。而在含有THC的烟油中添加维生素E醋酸酯,则能够有效的提升THC溶解的效果——在减少THC析出的同时,它还能保持烟雾的口感。 这样的添加剂在美国的大量电子烟厂商中都有应用,甚至在欧洲不少国家所流行的电子烟中,也能广泛见到维生素E醋酸酯的存在。然而,欧洲并没有像美国一样大量报道过电子烟肺炎——他们仅有少量疑似电子烟肺炎的病例出现。 而THC作为人工合成的一种成瘾物质,在美国年轻人中有着非常大量的“使用群体”。而同样已经将使用THC合法化的加拿大则完全没有过和电子烟肺炎相关的报道。 如果按照CDC的说法——在对所有的51例电子烟肺炎患者进行了肺泡灌洗后,其中48个样本中检查出了维生素E醋酸酯,另外两例则监察处了椰子油和柠檬烯。而结合电子烟肺炎的CT特征提示病变主要集中在肺下部,因此这种奇怪的疾病似乎也可以作为“吸入性脂质肺炎”来进行考虑。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同时诊断标准也宽松的可以。”布鲁恩继续道,“如果不算食欲衰退的病例,有差不多11%的电子烟肺炎患者有腹泻腹痛。而这种疾病的诊断标准则是发病前90天内使用过电子烟,并且没有其他合理解释来解释他们的肺部病变症状。”他叹了口气,“就这种诊断标准,这种症状表现……说不定他们里面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呢。”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就按照云鹤的传播能力来看,如果电子烟肺炎就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那整个美国现在应该已经全都是感染者了。”虽然对于布鲁恩的玩笑话不是很感冒,孙立恩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位同事说清楚,“电子烟和THC的主要使用人群是年轻人,发病的主要人群也是年轻人。这和我们在云鹤观察到的情况不一致。” “发病的两千多个患者中,年龄最大的有75岁。”布鲁恩翻了个白眼说道,“发病的中位年龄数是49.1岁,死亡的患者中52%有肥胖,41%有心脏病……这不是和云鹤的情况一致么?有基础病的患者死亡率更高。”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孙立恩摊了摊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要是电子烟肺炎真的就是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的,那你的侄子岂不是应该已经有了抗体?那他的情况就更安全了不是么?” “说的有理。”布鲁恩叹了口气,然后从床上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道,“是不是该准备直播了?你先去坐着吧,我稍微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就开始。” 第1025章 谈判 今天的直播喜气洋洋,孙立恩能够非常明显的察觉到直播间里留言的网友们情绪挺不错的。 “我看大家今天情绪挺不错啊。”观察了一会直播的留言之后,孙立恩说道,“是最近有什么好消息了么?我今天刚刚下了白班,还没顾上看新闻。” “雷神山医院的院长说了,情况会好的!”在孙立恩提问完了之后大约十几秒后,更加疯狂的留言风暴降临直播间。无数留言都在用各种方式向孙立恩传达着同一个消息,“我们要赢了!” “真的?”孙立恩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首先的反应是怀疑。毕竟这种消息……它可不是小事儿。 任何发言都必须首先考虑到其客观性和真实性,随后还得有助于一般老百姓理解。 医院的院长,至少在发言分量上可能比张智甫还要重几分。 迟疑了几秒后,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对直播间里的观众们说道,“我只是主管一个病区的医生,作出这种论断需要有更加广泛的信息来源才行。所以,本着严谨科学的态度,我只能说我还没有察觉到——不过我觉得,不远了。” “当我们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时,胜利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时间问题。”孙立恩对自己的发言进行了解读,“目前在云鹤实施的几项策略都是非常正确并且肯定有效的科学手段。应收尽收保证了传染源持续减少,让大家都待在家里的封闭管理政策保证了易感人群不易遭受感染。同时大量开设的方舱医院又保证了轻症患者在得到救治、不容易转为重症和危重症患者,而且还能接受从定点医院转出的轻症患者……这都是非常好的策略。” “在这些正确的策略的支持下,任何一种呼吸道传播疾病都会被遏制住传播趋势。现在我们要比拼的就是执行力、忍耐力和决心意志。”孙立恩认真道,“只要我们的行动更快,那胜利就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我能够理解大家可能已经等的有点不耐烦了——你们都想可以不用戴口罩,然后光明正大的在大街上散步,去毫无顾忌的拥抱自己的爱人,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孙立恩叹了口气笑道,“我们比各位更盼望那样的日子重新回归。不怕大家笑话……我们整个医疗队的队员们虽然现在仍然有很高的士气,但累也是真的累。” 孙立恩说的诚恳,直播间的留言也迅速变成了“孙医生辛苦了,要保重自己”之类的内容。 “我先提前替医疗队的队员们,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关心。”孙立恩笑着说道,“我们会努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也请大家积极配合本地区的防疫工作,少出门,不聚集。虽然我不敢说应对疫情的拐点已经出现,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大家,只要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胜利就必然会到来!” · · · 晚上睡觉的时候,孙立恩摸出手机给自己老爹打了个电话。他刚刚看到微信上的消息,自己老爹最近有点体重下降,明明是冬天饮水量却上升的很快——这听起来像是很典型的二型糖尿病症状。 “今天查了糖化血红蛋白和随机血糖,你爹我确实有糖尿病了。”电话那头的孙宏斌声音有些无奈,“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愣能给自己搞出糖尿病来呢?” “说明您老人家吃的太好了。”孙立恩非常不客气的直接戳穿了孙宏斌的本质,“天天好菜好饭的招待上,得糖尿病的概率确实要比普通人大的多。” “我上哪儿就吃的太好了?”孙宏斌非常愤怒的驳斥道,“你爹我又不是天天大鱼大肉!我就每天喝喝清粥配点小菜,这也叫吃的太好了?” 只要不是医生出身,哪怕自己名下有一家医院,中老年人对于“健康生活”的看法始终和科学看法存在一定程度的差距。而其中最经典的就是认为“清粥小菜”是健康生活和健康饮食的标志。 “说真的,我倒希望你能多吃点肉——吃些瘦肉鱼肉之类的。”孙立恩叹了口气,“您每天早上一大碗淀粉灌到肚子里,然后一顿早饭摄入的钠和亚硝酸盐含量就已经超过了全天上限,这么吃怎么可能不得糖尿病啊?” “早上不喝粥怎么办?”作为常宁人,孙宏斌和其他的本地人一样,早餐必然得有个白粥。除了白粥以外,其他的早餐类型在他来看都不够“舒服”,他有些恼怒的反问道,“你总不能一大早让我吃白米饭吧?” “您老人家现在糖化血红蛋白都7.4%了,还敢吃白米饭啊……”孙立恩哭笑不得的解释道,“现在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内分泌科的医生,然后让人家给您做相应的检查,确定您的血糖控制方案。还有,以后不能光食精粮了。” “啥意思,让我天天吃糠咽菜啊?”孙宏斌对这个建议非常不满,“那可不行,我吃杂粮胃酸。” 根据孙宏斌自己的说法,在生活困难的那段时间里,他正好刚刚开始记事。而那个时候,他始终都是饿着肚子的——饥饿简直就成了一种躲不掉的诅咒,它无时无刻环绕在小小的孙宏斌周围,用尖锐的爪子给他的心灵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而伤痕所带来的两个最主要的伤害后果,全都体现在了孙宏斌的饮食习惯上。他对饥饿的忍耐度很差,只要肚子饿了就得马上吃东西。如果在饥饿的情况下不能马上吃到东西,他就会开始出现难以自控的紧张和愤怒。 第二个后果则是对食物的挑剔。孙宏斌从来不吃红薯和玉米,如果有其他同龄人在餐桌上还想要“忆苦思甜”一下,点个玉米糊糊来吃,孙宏斌就能愤怒的当场离席。 玉米、红薯这种在那个年代拯救了不知道多少人性命的杂粮和粗粮就变成了孙宏斌的梦魇。只要吃了这些东西,他就会开始难以控制的胃酸起来。心口火烧火燎,难受的就像是有一团火正在烧。 虽然胃酸只要通过药物干预就能解除,但这种感觉还是不大好受。只要有的选择,孙宏斌是绝对不会去吃这些玩意的。 “也不是非得吃杂粮。”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最重要的就是尽量别吃精加工的粮食。精加工的程度越高就越不好——能吃糙米就别吃细粮,能吃细粮就别吃米粉,能吃米粉就别喝白粥——加工的越充分,吸收起来的速度就越快。” “那我早上不喝粥吃什么?”孙宏斌仍然没能从自己的担忧中被解放出来。反正他拒绝早上食用固体食物——一大早吃那些硬邦邦的玩意不嫌噎得慌? “不能喝白粥。”孙立恩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如果是在医院里,孙宏斌绝对跑不掉一个“依从性不好”的评语。“你要是早上非得来点稀的……可以考虑弄点燕麦粥,不能放糖的那种啊。” “我平时不吃肉不吃糖,能不能早上喝白粥?”电话那头的孙宏斌叹了口气,开始试图讨价还价,“白粥养胃啊。” “真的不行。”孙立恩加强了语气说道,“白粥的升糖速度快的要命,你的糖化血红蛋白都这么高了还想喝白粥?”他顿了顿反问道,“你儿子我还没结婚呢,你要抱孙子抱孙女还得好些年,就为了喝上一口白粥这些事儿你都不打算管了是么?” 孙宏斌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无奈道,“行行行,听你的。” “那你把电话给我妈。”孙立恩对自家老爹的依从性已经有了认识,他可不放心把控制饮食的工作全都交给自己老爹,“我跟她再说两句。” “行,你等着啊。”孙宏斌在电话里答应了一声,然后开始去找王彩凤送电话。过了大概七八分钟,孙立恩等的都快睡着了,电话里才重新传来了王彩凤的声音,“儿子?咋的了?” “我爸这个糖尿病的事情,你得重视起来。”孙立恩对自己老娘非常严肃的说道,“我等会给你发个食谱过去——从今天开始,他只能按照这个食谱的安排吃饭。每天吃进嘴的东西都得提前用电子秤量过计算过才行。” 孙立恩的念头很简单,总之先不择手段把自己老爹的血糖控制下来再说。高血糖对人体造成的损伤是全面的,尤其对于老爹这种中老年人群而言,血糖可能造成的损伤远比年轻人更大。 中老年人的血管弹性远不如年轻人,而高血糖则会持续损伤血管内壁。如果再加上高血糖所必然带来的高胆固醇血症和其他内分泌方面的问题,孙宏斌以后的心脑血管风险要比没有糖尿病的同龄人高出好几倍。 但是控制饮食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容易执行的方案。它对于人体的损伤和副作用最小,但同时也最让人难以坚持下去。毕竟要改变一个成年人已经执行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这怎么想也不可能容易的起来。 孙宏斌的依从性很差,这就意味着他可能被一些其他的“外来因素”加以约束,比如王彩凤。 “这么严重了?”王彩凤在听完了自己儿子的安排之后有些惊讶,“糖尿病不是吃药就行了么?” “首先,药是肯定要吃的。”孙立恩无奈道,“但同时还要监测血糖,随时根据血糖变化的情况来监测……”他说到这里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这事儿你问咱们家医院的大夫啊,中富医院的内分泌科医生肯定比我专业吧?” “这种事情还真不能问他们。”王彩凤无奈道,“你琢磨琢磨,你们医院的院长要是来找你咨询身体上的问题,然后对你一开始提出的方案完全不满意,那你能怎么办?是不是还得顺着人家的意思,然后调整新方案?”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宋院长要是有这些要求,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顶回去的——医疗上的事情,要以科学为准绳。咱们可以兼顾一点个人意愿,但是不能全顺着个人意愿走嘛。” “那你就把自己老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啊?”王彩凤有些不满的批评道,“先解决最重要的问题——他就早上喜欢喝个白粥,我少用米多放水行不行?” · · · 四十分钟的电话打完,孙立恩感觉自己浑身无力,瘫软在床上连换个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他不禁感慨,自己的爹妈这两口子不愧是把濒临倒闭的纸箱厂愣是搞成现在这个规模的神人。 至少王彩凤的这个谈判技巧也太高超了一点。 为了让孙宏斌早餐喝粥,王彩凤和自己的儿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谈判”。而孙宏斌的早餐也从“多放水少加米的白粥”一路被艰难的讨价还价到了“多放水少放米多放燕麦和豆类”的杂粥。 太难了……孙立恩欲哭无泪的看着天花板叹着气。他宁可现在就去按上十分钟CPR,也不想再回味一次和自己老妈谈判的艰辛感受了。 不过往好处想, 至少王彩凤肯定会尊重这个艰难谈判的结果,并且高质量监督它获得执行。而这个方案本身对血糖的控制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比纯白粥强。 刚才结束谈判的时候,王彩凤还跟孙立恩分享了一个好消息——根据省里的统一安排,等今年各个旅游景区重新开放之后,所有的医务人员将在省内3A级以上景区享受一年的免费游玩优待。如果像是孙立恩这种援鹤医疗队的医生,优待更进一步,以后3A级以上景区入院终身免票。 “这是个好消息,当然,咱们家也不缺这点门票钱。”王彩凤说道,“这意味着医务工作人员的社会地位重新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和重视——这是好事儿。” “反正吧……”已经身心俱疲的孙立恩叹了口气,“我们也没啥别的想法……” 躺在床上的孙立恩,对于未来的工作生活完全没有“期望”。他只想带着自己的这些队员们,平平安安的度过眼下的难关,然后把这些队员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 仅此而已。 第1026章 新任务 三天的时间,让整个局面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是孙立恩没有想到的。从17日开始,全国的新增病例数量开始快速下降。从17日的新增确诊一千八百多例、新增疑似一千四百多例直接下降到了20日的新增八百八十多例,新增疑似病例一千六百多例。 17日,湘北省新增出院一千两百多人,其中有七百六十一人来自云鹤。 更加令人瞩目的消息来自21日下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云鹤新增确诊319例,新增治愈出院766例。每日确诊人数和治愈人数完全扭转了过来,大量挤压在云鹤医疗系统中的患者数量开始减少,用宋文的话来说,这叫“胜利在望”。 孙立恩对这个判断表示了谨慎的乐观。只要云鹤的防疫措施继续坚持下去,那么留存在医院里的患者们迟早是要被全部清零的。而要获得对这场战争的胜利,最典型的目标应该是十四天内无新患者,在医院内接受治疗的全部患者均出院。 只有这样的目标被实现,孙立恩才有底气说,“我们已经完成了党和国家,人民和历史交付给我们的使命和任务。” 胜利在望,但长征仍然在继续。 而孙立恩所在的医疗小组,在21日中午接到了一个全新的任务。 “咱们现在基本所有的医疗力量都集中在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战斗上,云鹤现在的医疗系统已经快转变为专门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专科治疗模式了。”王科长顶着黑眼圈,在传染病院的办公室里对孙立恩说道,“这么坚持下去,新型冠状病毒肯定能被全部消灭掉,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云鹤是一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我们还有很多没有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但是有其他疾病的患者。” “这事儿我之前也琢磨过。”孙立恩点了点头,对王科长的话表示了赞同,“那些有慢性病的患者还好一点,至少咱们现在还能提供必须用药。但其他有突发疾病,或者择期手术已经不能拖了的病人就麻烦了。” “云鹤人民在这次疫情里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王科长郑重道,“现在情况已经有好转了,我们更要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所以,这个任务,我只能想到请孙主任您和您的团队来负责。” 王科长说的“任务”,其实是个挺简单的事儿。但同时,它也很不简单。 孙立恩和他的治疗组将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巡回前往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所驻在的三家医院,协助这几家医院重新开始门诊服务——他们接诊的患者都是确认并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而社区医院医生无法处理的病例。 选择孙立恩的综合诊断中心一组以及二组执行这样的任务的理由也很简单,这支队伍综合能力足够强,覆盖的科室范围足够多,同时还是急诊出身。 这样的队伍能够用尽可能少的人手实现尽可能多的医疗服务。而负责诊断的孙立恩则能够保证即使无法治疗患者,也至少能够判断出患者需要进入什么科室进行下一步治疗。 而除了治疗组需要进行巡回治疗以外,不在云鹤市传染病院驻扎的医疗组的其他医生以及云鹤市医疗系统内的其他医生,则将会通过互联网问诊平台对患者提供远程问诊服务。 远程问诊不需要太多的个人防护工具,同时也能够减少病人离开家里,前往医院就医的困难和不便——现在的云鹤还在实施小区封闭式管理,要出一趟小区,居民至少要开三张出入证明才行。 “行,这个我们没问题。”孙立恩非常痛快的把这项工作给答应了下来,然后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普外科的工作陈天养教授能做,神外的手术我们也能处理,但这些手术至少需要一个团队才能进行。我们还得有术后的恢复治疗和住院护理才能完成。如果有其他科室项目的手术需求怎么办?” “你们巡回的地方都是三甲医院,只要有需要,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要求会诊。不过数量比较有限——我们尽量在社区医院和互联网问诊的层面上完成初步分诊,然后把可能需要手术治疗的患者送到医院来。” “可以的。”孙立恩想了想补充道,“不能只有我们一支队伍巡诊吧?云鹤可是有一千多万人口呢。” “当然不止你们,但……你们应该是目前最能派上用场的队伍。”王科长说道,“其他医疗队和其他地区的互联网医院都在展开服务,但别的医疗队不可能和你们一样——用这么少的人数就覆盖这么大范围的科室和类别。所以你们的工作压力也会比较大……”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有比较麻烦和复杂的患者,我们会把病人送到你这儿……” “送到我这里来。”孙立恩在听到“比较麻烦和复杂”的患者这七个字的时候直接张嘴揽活,结果正好和王科长的话重迭在了一起,“我擅长的就是疑难杂症和罕见病的诊断,这种病人送到我这里最合适不过。” 王科长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那可太好了,我们一开始还担心您这边离开了综合诊断中心之后,处理这样的患者问诊可能有问题呢。” 王科长的话顿时引起了孙立恩的……诧异。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要去问诊的患者们并不是到四院的综合诊断中心大楼里接受诊断和治疗的。 没有综合诊断中心的CT和MRI设备,没有一支能够完成mNGS检查的专属检验科和实验室,孙立恩自己的能力……能够用么? 孙立恩陷入了沉默,过了几秒钟后他问道,“那这个诊断过程中的产生费用问题怎么处理?” “现在还是和正常流程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而入院,费用可以通过医保和患者自己来承担。”王科长说道,“如果有患者确实有生活困难或者无力支付费用,那也先进行检查和治疗,费用我们之后再想办法” 也就是说,不会有些患者会因为难以承担或者无法承担检查费用而失去明确诊断的机会。孙立恩松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现在情况特殊,太多人的日常生活收到了影响,甚至连收入都可能不保。在这种情况下,要做到“以人民群众生命健康为最优先考虑”,就必须得有些非常规手段。 · · · “也就是说,我们终于可以看看除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以外的其他病人了?”在孙立恩向自己的组员们告知了之后的情况和安排之后,最先兴奋起来的居然是布鲁恩,“太好了!终于不用再穿这种不合身的防护服了!” “你高兴的可能有点早。”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整个云鹤仍然算是疫区,咱们出去巡回问诊,仍然要做好全套的防护——防护服还是要穿的。” 布鲁恩一张大脸马上垮了下来,他嚷嚷着“不去了不去了!”然后作势要往外走。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了好几步,布鲁恩才一扭头走了回来问道,“那给个正压防护面罩行不行?带N95实在是太勒脸了。” 长时间佩戴N95口罩已经让医疗队里的大部分医生脸上都布满了伤痕。布鲁恩脸上的伤痕要比其他医生更加明显一点——统一大小的口罩在他脸上格外的紧。 “这个……不一定,我可以去问问看。”这种请求,哪怕是孙立恩也不好直接拒绝。老布脸上已经有三四块地方被口罩勒破了。破溃的伤口简单处理一下然后继续戴口罩闷着——这伤口能好的了才怪。 布鲁恩脸上的伤疤比较明显,而其他医生脸上的伤痕也不算轻。徐有容脸上也有一块伤,而且位置还正好就是鼻梁上。她自己平时不怎么说,但孙立恩观察了几次,每回摘下口罩之后,徐有容都得拿镜子出来观察半天。 然后带着“沮丧”的状态栏把镜子收起来。 就算是已经有了妻子,女性仍然是女性,徐有容对自己的外貌还是很在意的。 大概安排了一下几位同事的诊室配置,孙立恩转身离开了绿区办公室。他要去找准备来交班的吕志民主任,然后和他讨论一下自己抽人离开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后的工作安排。 “咱们现在不是很缺人手。”吕志民在听完了孙立恩的情况汇报后想了想说道,“不过,最近转入咱们北五区的患者病情感觉是越来越重了。” 几家定点医院目前正在逐渐从“确诊就全面收治患者”向“收治符合医院能力和处理条件的患者”转变。几周以前,就算是危重症患者也不一定能带呼吸机和床旁B超的床位收治。而就算有了床位,医院的重症医学科水平也未必就能够符合患者的实际需求。 可以说在疫情早期,这样的“资源错配”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云鹤市新型冠状病毒患者的病亡率处于较高水平。 然而现在的情况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医疗系统的调配能力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定点医院已经可以根据自身的资源情况,和其他医院协商调配患者了。 雷火神山医院所接受的患者主要是重症,他们拥有所有定点医院中最多的床位,以及最强悍的医疗力量——军队医疗系统一向对于传染病有很深的研究。送到雷火神山两家医院的患者以重症为主。 但这两家医院对于危重症患者的收治能力比较有限。火神山的ICU一个病区有17张床位,配置7名医生和7名护士。而整个火神山医院目前一共有两个ICU科室四个病区,加在一起一共可以提供68张重症监护病房床位。而雷神山一共可以提供60张重症监护病房床位,两家医院能同时收治的危重症患者一共128人。 而云鹤市传染病院两个ICU病区就一共可以收治48名患者,如果加上其他病区设置的集中加护病房……总收治能力超过80人。 由于传染病医院的重症能力突出,从其他定点医院经常会有危重症患者被转运到这里来进行后续治疗。而这些患者……其实能够用在他们身上的方案也不是很多。 三联疗法本质上是阻止重症患者向危重症转变的一个防御性措施。它并不是包打天下的万能灵药,更不是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特异性疗法。这些被转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来的患者大多都有炎症风暴,而他们身上的炎症风暴对于三联疗法往往效果不佳。 对这样的病人,除了积极使用血浆置换术和激素抑制以外,其他的方案……就主要集中在生命支持、重建肠道微生态、增强肠内营养和肠外营养等方面。 北五区的重症监护病区目前已经收治了六名患者,医疗组的工作压力不可谓不大。但……好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大家的工作效率也有了很大提升。再加上吕志民和李承平两人都是重症医学方面的顶尖好手,这才让孙立恩有了可以带队巡诊的可能。 “所以说,这些在卫健委工作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吕志民不由得发出了感慨,“你说他们是怎么研究的,才能发现把你们从这儿抽走去搞巡回医疗,而且还不影响咱们科室的正常运转?” “这说明小孙我在这儿派不上什么用场嘛。”孙立恩笑眯眯的和吕志民开着玩笑,“有吕主任和李教授在这里压阵,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不妨事的。” 吕志民主任哑然失笑,“你小子,抓着我一句话说的不合适了就要开个玩笑是吧?”他轻咳了一声然后用严肃的有点“异常”的语气说道,“我们整个北五区的医务人员都紧密的团结在孙主任周围……” “好了好了,您缓缓吧。”孙立恩连忙止住了吕志民的话头,“后面的工作就拜托您和李老师了,我这边预计要三天时间……不过实际工作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放心吧。”吕志民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北五区这一亩三分地,我和老李肯定给你守好了。” 第1027章 特殊的病人   孙立恩带队前往云鹤市北湖医院,开始了他和医疗组的第一次巡诊。   今天早上天气不算太好,云鹤的天空阴沉沉的。班车开到一半,天上甚至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云鹤最近的天气是典型的南方冬季,天阴、潮湿、寒冷。医疗组的医生们原本的防寒装备在这种天气下都显得有些单薄,毕竟宁远的天气远没有这么潮湿。虽然都不供暖,但穿厚一点,宁远的冬天还算是过得去。   而云鹤的天气嘛……除了潮湿所带来的寒冷以外,街上一个行人都看不到的冷清感大概也是造成大家能感觉寒冷的一个重要因素。   班车在大街上快速行驶着,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后,载着几乎整个宁远四院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抵达了云鹤市北湖医院。   宋文早就已经在大门口守着了,寒冷的风雨中,她和另外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就这么站在大门口的遮雨檐下,裤腿上都是雨渍。   孙立恩带着自己的同事们下了车,大家在门口排成了有些松散的方阵。布鲁恩鹤立鸡群似的站在人堆里,比其他的医生们高出大半个头。而袁平安和马永芳则站在队伍最中间——这俩人脸上的黑眼圈就像是刚刚被人打过似的。而陈天养因为身份相对比较特殊,他直接走到了宋文身边,没有和大家一起“列阵”。   “辛苦你们了。”宋文朝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们点了点头,“我想,孙主任已经和你们说过这一次的任务了。”   众人一起点了点头,他们对今天的工作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心理准备。   “目前从社区转运过来的患者数量不会太多,社区医院那边能够处理的病人是不会转运过来的。”宋文强调道,“能送到咱们这儿的病人就三类,危重症患者、需要尽快手术治疗的、以及社区医院搞不清楚到底有什么问题的。”   “咱们四院是大急诊中心,我对你们的要求就一条——把咱们四院的牌子擦亮了!”宋文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八个人,要撑起来的是一家三甲医院收治的所有患者需求!但是,不要逞强,不要觉得这个病人就必须在你们手里搞明白。医学是个细致分工的学科,你们不可能包打天下。在该认怂的时候认怂,这才是正确科学的态度。”   宋文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毕竟在场的医生里,有陈天养作为普外科和消化外科医生,有同样是普外科的王国南,有内分泌科的马永芳,心内科的陈学荣。而徐有容和袁平安都是神外出身,周策是肾内科医生,布鲁恩算是急诊与重症医学科的人才。   还有一个开了挂的孙立恩。   算上孙立恩,一共九名医生,能够覆盖相当一部分治疗内容。但同时,他们也有很强的局限性——如果碰上一个主动脉夹层或者急性白血病的患者,孙立恩和布鲁恩也许能够帮他们做点紧急处理,但真要治疗,还是得请专科医生来接手。   “第一批病人会在四十分钟后抵达医院,接下来,请主管门诊工作的吴主任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宋文结束了自己的短暂发言,并且示意自己身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开始讲解。   “我们现在能够提供给各位医生的诊断手段有以下内容……”吴主任非常迅速的开始了自己的介绍,他甚至没有时间进行自我介绍,随后就向大家介绍起了目前检验科所能提供的检查项目。   根据这位吴主任的说法,北湖医院检验科现在压力非常大。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投入到了对新型冠状病毒PCR的检测工作里。他们不光需要承担本院的患者PCR检测任务,同时还要承担起周围三家二甲医院送来的样本检测任务。   在这个压力下,目前北湖医院检验科能够及时提供的检验项目主要集中在机器自动检测的项目上。包括血常规、传染病五项、尿检、生化分析、凝血时间、微生物药敏分析等内容。   除此之外,北湖医院的影像科和核医学科还能够提供一台CT以及一台1.5T的MRI进行影像检查,超声科能够提供一台B超供检查所用。   “目前我们能够提供的检测内容就是这些……”吴主任似乎对这个情况很不满意,他叹了口气说道,“根据有关部门的要求,我们现在的胸痛中心和卒中中心仍然是开放状态,但是这两个中心目前只能同时处理两名患者。由于胸痛和卒中的特殊性,我们也无法判断之后会有多少患者被送过来——这样的患者是没办法提前通知的,请各位多加注意。现在院里可以进行心脏支架手术,但是暂时无法执行心脏搭桥术。同样,我们有设备可以进行颈内动脉或者近大脑中动脉闭塞导致缺血性脑卒中的支架取栓术,但是没有能够主持手术的医生。使用溶栓药物进行溶栓治疗的条件是有的。但出血性脑卒中……”   孙立恩忽然说道,“我们组内有两名神经外科医生,他们可以进行出血性脑卒中的紧急手术,吴主任您这边能配齐手术团队的其他成员么?”   吴主任想了想道,“配齐一支团队没有问题,只要你们通知,我们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团队集结。但是第二支团队可能就困难一些……主要是目前没有合适的一助。”   外科手术中,一助承担的责任非常重要。这个职位上的医生需要替主刀医生完成大量的实际工作,包括切皮,游离组织以暴露视野,为手术创造合适的条件等等。如果单论工作量,一助可能要比主刀更加辛苦。   而神经外科的手术在过程中不光需要有良好的合作,更需要一助在完成工作的时候尽量减少对神经系统的损伤。不同的主刀手术习惯不同,对于视野的要求也多少有些区别。所以,神外手术的一助一般都是和主刀搭档了很久的医生。大多数情况下,一助都是从那些和主刀合作很多场手术的二助中晋升出来的。   要让徐有容和袁平安在没有顺手一助的情况下,完成对出血性脑卒中患者的手术,这难度就像是让一个和布鲁恩身形相仿的直男突然穿上九厘米高跟鞋,然后去完成4×100米接力赛一样困难。   不过,北湖医院毕竟是个老牌的三甲医院,院内医生水平还是挺不错的。今天轮休的神经外科医生中,有一名高年资主治医师。虽然是高年资主治,但由于大三甲医院的人手和轮值问题,他还没有资格进行颅内血管栓塞术和颅内畸形血管切除术。   虽然没有资格执行手术,但作为合格的一助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要是同时有两台这样的手术,那就只能从红区再调一名能够充当一助的神外医生。这最少需要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如果有三台……那就得最少四十分钟,这样才能把目前在医院值班的唯一一名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和一助以及手术护士和麻醉医生配齐。   “怎么要这么久?”孙立恩皱眉问道,“院里现在就一名神外副主任?”   “我们还有支援其他二甲医院开展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任务。”吴主任叹了口气道,“全院上下所有的医生都在忙,内科的医生都在本院负责治疗,外科的医生要么在本院的红区工作,要么就去了周围的二甲医院支援。现在人手实在是不够。”   这倒是个孙立恩之前没有想到过的问题。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们尽快进入岗位,然后熟悉一下环境开始工作。”   ·   ·   ·   换好了防护服,孙立恩坐在陌生的诊室里,感觉心情有点奇妙。   虽然不是第一次搞巡诊,但这一次的目的却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次来到门诊的病人,都是经过社区医院分诊过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风险很低的患者。他们来医院是有其他疾病需要治疗。   这感觉顿时就不一样了嘛!   孙立恩叹了口气,然后开始默默祈祷,但愿自己的脸不要太黑。来点罕见病都行,别来个带着新型冠状病毒的罕见病患者就好了。   “咚咚咚”,就在孙立恩完成祈祷的同时,他的诊室门被人敲了三下,随着三声闷响,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医生,我能进来么?”   “请进。”孙立恩说道,他一边请患者进来,一边全神贯注的关心着状态栏的提醒。目前状态栏还没有跳出“高致病风险”和“高传播风险”的警告,这说明这间第二诊室里是不存在新型冠状病毒的。   要是一开门就跳警告,那就意味着这名患者很可能携带或者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要真是这样,孙立恩绝对要明天请假,然后找个云鹤的名寺古刹——就算不开门,他也得到古刹门口一边哭着一边拍门喊两嗓子“有没有天理了!”之类的内容。   还好,状态栏挺给面子。这位名叫“丁辉国”的男人走进了诊室。他带着一层医用口罩和一层防寒口罩,脸上还罩着一个透明的护目镜。丁辉国向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走到孙立恩面前坐了下来。   “医生,我有克罗恩病。”今年42岁的丁辉国向孙立恩介绍起了自己的情况。   三年前开始,丁辉国开始出现了反复腹泻的症状,每天得排烂便个三四次。但因为没有腹痛、血便、发热或者盗汗等症状,因此他也没当一回事。   两年前的国庆节,丁辉国的症状突然开始加重,除了反复发热以外,他还出现了双膝和踝关节的疼痛。虽然发热可以自行消退,但关节疼痛还是让他决定去医院看一看。   在家附近的一家二甲医院里,医生为他进行了结核感染T细胞斑点试验、结核菌素纯蛋白衍生物皮肤试验,但两次检查都为阴性。而肠镜显示他有“结肠多发性溃疡”,通过肠镜进行活检病理提示样本有“慢性炎症反应”。   这样的炎症反应引起了丁辉国自己的警觉。他在不少“健康医疗”的公众号上看到过“反复炎症创伤极易导致肿瘤”的说法,而在得知自己的肠炎可能持续了很久之后,他马上找到了一家能够做PET-CT的私营影像机构,然后给自己开了个PET-CT的检查。   检查结果显示,他倒是没有什么肿瘤风险。但肠道的炎症范围很大——回盲部、升结肠近端、脾曲、降结肠、乙状结肠肠壁增厚,代谢增高,考虑炎性病变。   这份诊断放在消化内科医生桌上,再加上之前的肠镜和活检结果,丁辉国被正式诊断为克罗恩病。   克罗恩病是一种以消化道为发病区域的非特异性炎性疾病。对于这种疾病的病因目前尚不完全清楚,但医学界普遍认为这应该是包括环境因素、遗传因素、感染和肠道菌群失衡、免疫因素等多种因素互相作用所导致的。   环境因素作用于遗传易感者,在肠道菌群的在参与下,肠道启动了异常免疫应答并且最终引起免疫损伤和验证过程。而由于患者免疫调节紊乱或者特异性抗原的持续刺激,这种免疫炎症反应表现过度且难以自限。   换句话说,这可能是一个人在一次拉肚子之后所能发生的最严重的后果之一。   克罗恩病难以治愈,并且有终身复发的倾向。   确诊之后,当地医院给丁辉国开出了泼尼松50mg/d口服的治疗方案,并且医嘱要求丁辉国在症状减轻后开始规律减量。三个月后的复查肠镜显示他的结肠溃疡已经愈合。但在泼尼松减量到20mg/d的时候,丁辉国重新出现了腹泻症状。   腹泻症状出现两个月后,医生给对丁辉国进行了英夫利西单抗治疗,前后一共治疗四次,随后复查显示结肠溃疡愈合。   而在复查结束后两个月,丁辉国再次发热。这一次,在CT检查中提示他的右上肺叶尖段、下叶外基底段有条片影,同时左肺还有多发小结节。   通过T细胞斑点试验阳性的检查结果,当地医院判断丁辉国感染了肺结核。于是停止了对他的英夫利西单抗治疗,转而进行了异烟肼、利福平、吡嗪酰胺以及乙胺丁醇治疗。随后,他的发热症状缓解。六个月后的肠镜定期复查提示他的肠道溃疡愈合。   九个月后,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丁辉国的肠镜复查提示他的降结肠出现新发溃疡,随后医生停止了他的抗结核治疗。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应该在今年一月份再做一次肠镜检查,并且判断需不需要重新进行单抗或者激素治疗。但由于疫情关系,这一次检查被延期了一个多月。直到两周前,他开始重新出现了腹泻症状。这一次的腹泻同时还有便血和关节疼痛伴随。   长期治疗但始终无效,这让丁辉国非常痛苦。而就在他通过社区医院准备开一点泼尼松口服片先扛一扛的时候,当地社区医院通过联网的病历系统发现了丁辉国的克罗恩病史。社区医生考虑到免疫治疗和可能潜藏的结核感染风险,因此他们拒绝了开药的请求,并且决定把丁辉国作为高优先级转诊对象,尽早让他到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第1028章 兵荒马乱 健康的成年人是不容易感染肺结核的。一方面,大部分都接种过卡介苗,一定程度上拥有对结核的免疫能力。另一方面,结核本身并不是一种非常具有侵略性的疾病。 和结核病患者密切接触的人群,儿童、老年人以及免疫力低下人群相对易感结核。而丁辉国本身罹患的克罗恩病倒会对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响——是他的免疫系统在攻击身体而不是相反。 但为了治疗克罗恩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制治疗就直接导致了他的免疫水平低下。这样的免疫水平,让他感染结风险。 20分钟后替换 那么,现在摆在孙立恩面前的就有三个难题——判断丁辉国是否仍然感染有结核菌,确定克罗恩病的诊断是否正确,并且在抗结核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中选择更加适合丁辉国情况的那一项。 结核的诊断有多麻烦……孙立恩谨记在心。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还特意写上了“肠道炎症反应(1482.31.25)”这个状态。 肠道炎症反应,可以是免疫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鉴别诊断最困难的疾病之一。大约有17.9%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而在这个状况下,对丁辉国进行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义不大——毕竟结核还有多次检查阴性仍然可以确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可一旦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中变得更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现包括肠穿孔,腹腔脓肿等非常令人痛苦的症状。 但如果苦中作乐的想一想,本地医生把其他疾病误诊为克罗恩病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太高。这倒不是因为之前接诊丁辉国的是消化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肠淋巴瘤、十二指肠壶腹后溃疡、非肉芽肿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肠回肠炎、溃疡性结肠炎、缺血性结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结肠淋巴瘤和放射性结肠炎等。 急性阑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次肠镜结果不一致,这也可以排除掉。非肉芽肿性溃疡性空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之前的病理学检查结果所否认了。 换句话说,丁辉国的肠道疾病确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能——肠结核或者克罗恩病。至少以孙立恩的知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三种可能性。 “丁辉国,男,41岁,T细胞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22412.12.36),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148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g/L(1477.14.29)。” 状态栏非常坏心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单抗治之后的一个月左右。而这个状态目前持续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两个状态完全没有参考意义。就算是丁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感染的实验仍然有可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保持阳性反应。 而肠道炎症反应和C-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再发腹泻时间吻合。这能说明啥……说明丁辉国没有在自己的病情问题上撒谎? 孙立恩考虑了半天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检验科去抽个血看看。而他则趁着这个当口,赶紧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任那儿去——他想问问看,现在北湖医院有没有做肠镜的能力。 “肠镜?克罗恩病?”吴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他很快就给出了确切回答,“肠镜是可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去肠镜检查室等着。”孙立恩说道,“这个病例会比较麻烦,有可能今天还搞不定。”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 · 孙立恩的感觉是正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一位腹泻到低血钾的患者后,他终于等到了丁辉国的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有直接留在诊室里盯着孙立恩发愁,他再一次被孙立恩支出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T小肠成像了。 肠镜的活检标本被送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灶,横结肠有散在的糜烂灶,而结肠脾曲——乙状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呈结节样增生,同时有大量不规则溃疡。直肠部分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糊、消失和颗粒样改变,同时有散在点状糜烂灶。 换句话说,丁辉国的肠道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孙立恩看着这份完全符合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气,不管是啥病,只要患者混上一个结核——哪怕只是结核病史——诊断都会变得非常困难。结核病的诊断就和红斑狼疮一样,它们都是万能的解释。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是这份恶意的具象化体现……孙立恩在心里腹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科的医生也是秃头居多,这都是被结核愁的。 虽然心里发愁,但该看的病还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镜检查,丁辉国有肠结核的可能性并不是太大。 肠结核的肠镜检查中,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能见到病变的肠粘膜充血、水肿和溃疡,同样也能看到大小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及肠道变窄。而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检查中。 但这并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结核就是这么特立独行的疾病——没有炎症息肉和肠道变窄的肠结核也不在少数。 而且,无法排除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病史内容。 在接受了英夫利西单抗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在治疗肺结核的过程中,医生停用了所有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及乙胺丁醇的抗结核治疗方案。而在长达十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丁辉国的“克罗恩病”没有出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常的事情。 克罗恩病的特征就在于难以治愈且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罗恩病明显是很严重的那种。他在持续使用泼尼松治疗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mg就出现了复发。英夫利西单抗治疗当然是一种很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罗恩病,也不太可能让患者在无激素使用的情况下,实现长达一年的完全缓解期。 如果不是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 孙立恩感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好像掉了好多。 · · · 其他诊室目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们要处理的患者可比孙立恩手头的这几个病例刺激多了。 布鲁恩接诊了一例主动脉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医院里来的。而徐有容正在和王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两个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者,这是一件会让医生血压快速上升的事情。通过初步检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两名右上腹绞痛的患者情况还算稳定,这应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疼痛的患者则在经过40分钟的检查和初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行急诊手术——他有胃穿孔。 接下来要处理的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还在加重的患者。根据患者主诉,目前徐有容和王国南倾向于认为患者可能是有急性胰腺炎。但首先,还是要拉个心电图,排除一下心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牵涉痛。 徐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放射痛的病人。患者本人有过胆囊炎病史,再加上是餐后出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应该是胆囊炎再次发作。 然而,就在徐有容叫这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里。并且直接叫住了这位已经半只脚踏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态度要求马上给患者拉个心电图,并且抽血进行心肌损伤标志物检查。 徐有容虽然对于孙立恩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明了孙立恩的判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准确的。更何况,至少在这种时候拉个心电图并不是什么太难以接受的事情。 结果半分钟后,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名患者被勒令躺在床上别动。而主管胸痛中心的曹严华医生则被紧急呼唤到了患者床旁。 那是一例非常不典型的心梗。 吃一堑长一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者的第一反应都是先拉个心电图看看。看得出来,之前那位患者的情况确实让她印象非常深刻。 而马永芳目前的问题比较细碎,她正在处理一名酮症酸中毒的病人,患者血糖高达54.2mmol/L,意识不清且呼吸带有烂苹果味,这个症状非常典型。 虽然典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尿病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糖化血红蛋白水平都是正常。 让马永芳比较担心的就是这个事儿。酮症酸中毒一般出现在首次确诊的一型糖尿病患者身上,而三十七岁首次确诊确实非常少见。 更何况一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从胰岛分泌胰岛素减少,到高血糖症状彻底表现出来,这个过程是需要时间的。 而去年十一月底到现在仅有四个月,就算是发病较急骤的一型糖尿病也需要时间才能产生。 马永芳一边对患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不过来了。 先把血糖和酮症控制下来,然后才要头疼这名患者的糖尿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肯定是轻松不了的。 现在还能接诊患者的就剩下了袁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可的松400mg并给与吸氧治疗就行。而咳血的这位病人由于咳血量比较大,被给与了速推10%垂体后叶素5个单位进行快速处理。其他的检查一概没做。 颅内高压危象的病人就更麻烦一点,除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病人脱身去搞什么CT检查,先把颅内压降下来再说——这患者左右两侧瞳孔都不等大,而且瞳孔对光反射也不太好。 袁平安那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他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往抢救室——陈学荣手头上的那个颅内高压危象的病人需要会诊,而现在距离会诊请求发发出已经三分钟了。 整个北湖医院的急诊诊室里,一片兵荒马乱。 第1029章 体系差异 用兵荒马乱来形容现在的情况再合适不过。九名医生里,现在还能进行接诊活动的就剩下了孙立恩一个。要不是后面也就还有八名患者在排队,孙立恩非得疯了不可。 丁辉国被留在了一旁的留观室,孙立恩目前决定让他先在留观室等一等。至少等到病理科的检查结果出炉,然后再腾出手来看看他的问题。而其他来诊室的患者……则大部分以外伤为主。骨折和脱臼基本对半开,还有一名眼外伤的患者——孙立恩的团队里可没有眼外科的医生,他只能再次紧急给吴主任打电话请求支援。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二十分钟后更新,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估,然后再根据评估和影像学检查结果决定是手法复位后固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术后复位。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别乱动,以免刺激到骨膜后产生剧痛,同时还一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损伤、尺桡骨骨折以及手掌损伤都有可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行。 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轮椅。但是没办法,现在没有容,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请患者自己摇着轮椅,自行前往影像科进行X光和CT检查。 而那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这种复位首先还得拍片看看损伤。于是又是一阵折腾——等他们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生也赶到了现场。 肩关节脱位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位骨科医生在看完了片子之后,首先对这名患者进行了腋神经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外侧感觉正常后,他松了口气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随后,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来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然后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布。把无纺布撸成一条粗布绳之后,骨科医生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随后指挥孙立恩把病人给按住。 “他这个脱臼比较…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个……”骨科医生看着床上的这位患者然后叹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壮了。” 肩关节脱臼的这名患者身高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要比布鲁恩结实的多。而根据患者自诉,受伤前他正在自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结果自己老妈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西,结果正好带在了一旁的木头椅子上。随后,这个倒霉蛋直接摔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 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行全麻复位的设备。 是的,手法复位失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手法复位是有失败的可能的。这样的多见于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者——他们的肌肉紧张,以至于医生无法通过单纯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下,就需要通过全身麻醉和肌肉松弛药物让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绷后再行手法复位。 当然,全麻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位的地步。 肩关节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骨干骨折,或者肩盂骨折嵌入关节内,或者肱二头肌长头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神经损伤则需要直接进行切开复位。 壮硕老哥目前整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并骨折的情况。因此切开自然不是第一方案。 “好了,抓住啊。”骨科医生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因为太久没有从事过本专业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点激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几下手臂,似乎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忆。随后,他用双手抓住了患者的右臂,然后对还有些发懵的布鲁恩喊道,“拉!” 布鲁恩用尽吃奶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好在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然后死死拽住了患者的双脚。 被布鲁恩这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自己不会脱手导致更严重的创伤,骨科医生甚至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一块纱布,然后直接左脚蹬了上去。 用布绳拽用脚蹬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什么关系的动作,其实是保证手法复位的关键所在。用布绳牵引是为了固定肩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固定肩关节。前脱位的肩关节想要复位,首先必须让肱骨头向下脱出,然后才能在韧带和周围组织的牵引下回到原位。 三个大老爷们用全力……折腾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方,疼是肯定的。孙立恩早就知道肌肉壮汉大多忍不了疼,但他可真是没想到这位老哥嗓门……居然这么好。 这“嗷”的一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老哥一嗓子嚎了出来,并且随着布鲁恩和骨科医生继续用力,嚎叫声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感。嚎了差不多七八秒钟,骨科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己手里的这条胳膊。 好的,音调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 继续用力继续拽,随着胳膊向外侧旋转,老哥的嚎叫声更惨了。孙立恩几乎已经快压不住自己手下的双腿了——就这位患者的肌肉发达程度来推测,他很有可能一条腿就能把孙立恩给蹬出去。 好在老哥对于自己的身体还有控制,他的理智告诉他,医生正在替他进行治疗。而疼痛需要忍耐。 老哥没有被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即将到达肺活量所能支撑的最后极限时,孙立恩感觉自己的手上突然震动了一下。 这明显不是人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里。 和这个动作几乎同时发生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余韵”。 骨科医生示意布鲁恩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然后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应该是已经复位回去了。”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肌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先别着急动。”骨科医生迅速阻止了老哥活动右臂的意图,他推了推老哥的右侧胳膊,让他的胳膊贴在胸前,搭在了左侧的肩头上。“就这么按着别动。” 搭肩试验是检查患者肩部脱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法。一旦患者有肩关节脱臼,那么搭肩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搭肩试验阴性,证明患者的肩关节脱位已经入臼,最大的难关过去了。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骨科医生从身旁拿出了一卷绷带,先在肌肉老哥身上绑了个简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周之后你直接到社区医院就可以拆石膏了。” 孙立恩看了一眼老哥的状态栏,然后暗暗点头。骨科医生不愧是最对门路的专业人士,复位过程中没有造成任何软组织损伤,同时完美解决了患者的肩关节脱臼问题。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自己的问题。肌肉老哥决定做个厚道人——医生开药不就是要赚钱嘛,让他多开点,就当感谢人家了。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没想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不需要口服药物辅助……”说道这里,骨科医生笑着反问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 · · 打完了石膏,把肌肉老哥送走之后,骨科医生转向孙立恩自我介绍道,“我姓蒋……”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孙立恩笑眯眯的问道。由于疫情关系,都穿着防护服的医生们不能互相握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都是胳膊肘对碰一下这种“特殊方案”。 和孙立恩碰了一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还算靠谱,没有随便给我找个词儿当名字——我叫蒋俊易。” 布鲁恩突然插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我当然知道打断其他人正在客套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问题想要问一下。”他对蒋俊易医生问道,“这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布鲁恩平时在四院抢救室工作的时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抢救,他在四院还确实没有接触过。 如果是在美国,对于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氧化二氮。 一氧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剂,安全性相对其他麻醉剂更好一些。但这也仅限于在医院监护下使用。作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大量长期使用一氧化二氮,可能会导致包括瘫痪在内的极其严重的后遗症。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蒋俊易医生有些不太理解布鲁恩的发问,“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直接上药匙刮呢……” 孙立恩听到“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两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对他干过。 “镇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情况?”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蒋俊易医生愣了一下才回答道,“这种脱臼就上MRI,这不算过度医疗?”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了。他直截了当的回答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医疗资源使用——好钢用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在保证治疗效果的前提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别的不说,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MRI也是一样的道理。”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孙立恩耸了耸肩膀,看着布鲁恩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第1030章 奇思妙想 其他医生都去吃午饭了,可孙立恩则并没有什么胃口吃饭。好吧,其实有胃口,而且还很饿。但他手头上的患者还没个诊断,人家还饿着肚子呢。孙立恩实在是不太好意思就这么自己先吃饭把人晾着。 和孙立恩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马永芳,她中午也没去吃饭,而是继续穿着防护服在留观室里进行着后续的问诊和检查。 整个留观室里一共就配了一名护士,而这位护士现在忙的那叫一个脚不沾地。孙立恩有些无奈,早知道就把胡佳钟钰和小郭他们一起带上过来。就算对新的环境不熟悉,找不到相应的器械在哪儿……至少能让医院里的护士们稍微轻松点不是? 马永芳医生手头的这个患者情况比较奇怪。病程短,发病快,病情重。更奇怪的是,他的发病完全没有先兆。 虽然送到的时候人是昏迷的,但患者在十一月底有过一次入院记录。当时他出现了腹泻,并且被诊断为细菌性肠炎加以治疗。当时的检查显示,这位患者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其他问题。腹泻造成了心率上升和电解质失衡,但都还在可以比较容易纠正回来的地步。 那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酮症酸中毒的? 马永芳给与这名患者的治疗方案非常常规。除了使用大量生理盐水溶胰岛素注射、同时还上了生命体征检测和肾功能连续监控。电解质方面给与口服氯化钾补充,并且还加上了CRRT治疗进行干预。 目前还不确定患者究竟是一型糖尿病还是二型,但治疗流程上按照既定方向走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个患者怎么搞的?”孙立恩在安抚好了丁辉国之后,顺便去看了看马永芳手下的这名患者,然后问道,“酮症?” “对,酮症酸中毒。”马永芳点了点头,“他的血糖都54.3mmol/L了,居然还不是高渗昏迷,这就很离谱。” 糖尿病高渗性昏迷,是糖尿病中一种比较少见的严重急性并发症。当患者血糖往往大于33mmol/L,并且尿糖成强阳性反应。这样的昏迷往往多见于老年无糖尿病病史患者或者2型糖尿病轻症患者。老年认往往因为控制饮水的口渴中枢神经敏感性下降,导致水摄入不足从而诱发高渗昏迷。而2型糖尿病轻症患者则可能因为感染、应激反应等原因导致体内血糖快速上升,或者因为2型糖尿病轻症而一直没有确诊,所以错误饮用或者摄入大量含糖饮料和高糖食物。从而诱发高渗昏迷。 而酮症酸中毒是一种代谢严重紊乱,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结果。正常情况下,人体会分解糖作为能量来源。而有些患者因为胰岛素分泌绝对缺乏,或者相对缺乏但能量缺口较大,身体无法通过分解糖来获取足够的能量。随后才会转向分解脂肪为身体提供能量。 而分解脂肪后,人体利用分解脂肪所产生的酮体供能。但酮体的利用效率较低,在这种“无法分解糖供能”的情况下,人体会倾向于大量分解脂肪为细胞供能。而脂肪酸通过肝脏大量分解之后,无法被快速消耗掉,因此就会出现酮体在血液中大量积蓄的情况。 血酮升高后,人体内的血液中有机酸浓度迅速升高,随后引发酸血症。而血液PH值下降,患者则会下意识通过过度换气来降低体内的PCO2进行代偿。而这个过程中,患者的呼吸会带有典型的酮臭味——这就是酮症酸中毒患者呼吸带有烂苹果味道的原因。 目前,马永芳手上的这名患者已经出现了昏迷和库斯莫呼吸(Kussmalul`s respiration)。当患者出现深且长的规律呼吸时,往往意味着患者的酸中毒已经比较严重了。 但酮症是代谢性酸中毒,这和二氧化碳潴留所导致的呼吸性酸中毒不同,它无法一般不需要通过碳酸氢钠静脉注射进行纠正。除非酸中毒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心血管、呼吸、神经系统,否则只要通过补充体液、胰岛素和电解质进行纠正即可。 而这个纠正过程可能是比较缓慢的。除了协助患者快速排除酮体以外,就只能是保证患者生命体征稳定。治疗过程重要但起效却没那么快。中间这点时间,马永芳除了守着之外这名患者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 孙立恩看了看病例,准备让马永芳先去吃个午饭。但马永芳却没有听从孙立恩的建议,她皱着眉头问道,“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给他扫个CT增强,看看胰岛?” 突然爆发性的一型糖尿病可以粗略的分为两类,一种是胰岛肿瘤所导致的胰岛素分泌不足,而另一种则是一型糖尿病的一种特殊类型。 爆发性一型糖尿病作为一型糖尿病的一种新亚型,主要集中出现在东亚地区。日本人的发病率最高,而在我国,以酮症或者酸中毒起病的一型糖尿病中,约有10%左右的患者属于爆发性一型糖尿病。 这种糖尿病的发病原因尚且不明,而且患者往往缺乏特异性症状。只有通过一些实验室检查才能确诊。它的最大特点就是起病迅速、病情危重。患者的胰岛β细胞在短时间内被严重破坏,因此预后极差。 “先确定他是不是一型糖尿病吧。”孙立恩对这个建议不是特别感冒。毕竟状态栏上也没说他到底是不是爆发性糖尿病,而这位叫黄家明的三十七岁男性状态栏上只有一条“血清胰岛素水平低”的提醒,而且现在字迹也已经淡到几乎快看不见了——持续的胰岛素泵入让他的血糖水平正在快速下降,现在已经降到了15.2mmol/L的水平上。按照一般治疗规律,现在应该开始注射10%葡萄糖防止患者出现低血糖了才对。 “血清胰岛素水平现在测不了。”马永芳有点发愁,“我问过吴主任了,他说检验科那边一个小时之后才能开始做这个检查,出结果最快也得再过两个小时。” 北湖医院检测血清胰岛素水平使用的检测手段是酶联免疫法试剂盒测定,这种试剂盒需要通过分离血清后,将已经在室温状况下平衡了半小时的试剂加蒸馏水稀释,随后通过试剂盒开始加入血清进行一小时的37摄氏度恒温温育,随后洗板再加入对比剂,最后放入450nm光段的酶标仪进行数据读取。 血清胰岛素水平测定,一般都不是急查项目。原因之一就在于这相对复杂且需要时间的检查手段。同时,用于测定指标的试剂盒多为96孔,不攒够一定数量的样本就进行检测,这从经济上也不合算。 不过孙立恩的医疗队这是来巡诊的,今天下午五点之后就要离开北湖医院了——要是现在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他们就只能把患者留在北湖医院,然后让住院部派人到留观室来对患者进行治疗——这样其实不太好。 北湖医院的内科医生几乎都在红区里拼命,让他们抽医生护士出来,就为了照顾一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患者……这会极大的影响到原本就紧巴巴的轮班顺序。如果可以,孙立恩他们还是希望能够让患者尽快完成治疗,然后回家持续用药。虽然对于酮症酸中毒之后的患者来说,想要马上回家不太可能。但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医护人员的工作压力——有了明确诊断之后,或许只需要有护士负责持续治疗和定期检测就行。 所以,孙立恩决定给马永芳医生,以及给北湖医院帮帮忙。 “现在做不了血清测定,可以考虑从其他角度入手一下。”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给家属打个电话怎么样?” · · · 黄家明是一个程序员,但和普通人刻板印象里的程序员不一样,他是身体非常好的那种程序员。 三十七岁,理论上已经到了程序员这个职业的生命末尾。大部分大公司都会选择把这个年龄段的程序员用各种方式开除掉,比如“定期向社会输出拥有丰富经验的程序员”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黄家明情况不同,他有健身的爱好和习惯。更可贵的是,他有健身的时间。 虽然和那些一天到晚泡在健身房的狂热爱好者没法比,但黄家明至少维持了一个挺不错的身体状况。而这样的身体状况,让他在高强度的工作中仍然保持了很不错的状态。用人话来说就是“还能继续卷”。 而云鹤的疫情席卷全城后,程序员的特殊工作性质却让他在封城中也完全没有机会去休息。反正现在到处都有网络,而且云鹤为了保证居民在居家封闭的过程中不至于失联,网络和电力之类的服务都是按照最高程度保障的——就算是网络欠费,也能继续正常使用。 这种保障直接让黄家明没有了拒绝加班的理由。他所就职的公司……反正就是这么个风格——凌晨一点发来的钉钉如果没有在十分钟内回复,部门经理是会阴阳怪气然后骂人扣奖金的。 为了平衡几乎已经被彻底压榨干净的“生活”和工作,黄家明在吃了一个礼拜的方便面之后作出了决定——他买了七八箱水果。 在黄家明的观念中,用水果代替三餐是一件没什么问题的事儿。水果不需要提前烹饪,可以坐在电脑前面快速食用,而且还能提供相当充足的热量。更重要的是,这玩意买回来往冰箱里一塞就行——它还不容易坏。 黄家明被自己的天才般的创想彻底折服了。他甚至对自己的父母说过,“我觉得,我应该考虑去创业。就开个专门给程序员供餐的公司。我每天都让他们提供几样容易吃的水果就行了嘛!” 第1031章 院内会诊 每天只吃水果的黄家明,成功的在开始吃水果的第三周的第四天晕了过去。 更让人心里一紧的是,他平时是一个人住的。多亏那天黄家明的父亲由于家里的电脑有故障,想要打电话给儿子获取一些帮助。几次三番打电话没有人接,他才警觉起来,然后到了楼下儿子家看看情况。 在十几分钟敲门无人应答后,黄家明的父亲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们,随后发现了晕倒在地上的儿子。随后他连忙拨打了社区电话,并且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20分钟后替换完毕 事情的全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是因为黄家明的父亲没办法一起来到医院,所以沟通上才发生了一些波折而已。 孙立恩挂了电话,然后对一旁的马永芳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马永芳吓了一跳,然后摇了摇头,“难怪会发病这么严重。” 水果中含有的果糖属于单糖,吸收速度很快。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从而减少摄食。而同时,由于不依赖胰岛素分解即可功能,果糖摄入不会引起胰岛素水平上升。 然而,水果中所含有的甜味物质可不是是有果糖而已。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素分解才能成为糖原的葡萄糖和蔗糖。而这些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糖更多。尤其是作为二糖的蔗糖,它的吸收和利用比作为单糖的果糖和葡萄糖都慢一些。 偶尔吃水果餐,对人体的影响不会太大,而长时间摄入大量果糖,则会导致肝脏出现损伤,甚至导致肝脏出现非酒精性脂肪肝。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换言之,当大量食用水果的时候,人体内会发生一连串对身体不怎么友好的变化。 首先,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果糖则快速进入肝脏开始为人体供能。肝脏忙于处理水果中的果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因此,大量摄入水果后,食用者体内的血糖上升速度会一开始就会很快。 随后,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1分子的蔗糖被吸收消化时,会分解成1分子的葡萄糖和等量的果糖。然后再一次加剧肝脏负担,削弱肝糖抑制对血糖水平的作用。 由于肝脏在食用水果后对血糖的抑制能力减弱,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水平,身体就必须大量分泌胰岛素。长时间,高水平的胰岛素分泌会导致患者糖耐量下降,并且产生胰岛素抵抗。 同时,果糖还引发了瘦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每天需要食用更多的水果来满足自己的摄食欲望。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人体内的胰岛素水平,并且加重胰岛素抵抗风险。 这样的过程不间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 · “所以……”马永芳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者是一个二型糖尿病?” “二型的可能性大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孙立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二型糖尿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位对胰岛素的反应还可以,不太像是单纯的二型。” 黄家明入院时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话,黄家明每使用一个单位的胰岛素,可以将血糖降低1.56mmol/L。 正常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mol/L的血糖。胰岛素在黄家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素抵抗的问题。 单纯的一型糖尿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味着他们基本不会面临胰岛素抵抗的风险。 “可能是二型糖尿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是个双重糖尿病?” 双重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样的患者也确实太惨了点 目前,国内有报道的二型糖尿病合并暴发性一型糖尿病的案例只有一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1例这样的患者。 暴发性一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和黄家明的情况完全一致。而如果要确定黄家明究竟是不是双重糖尿病,那就得需要最少一周的住院持续监测。 一般来说,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素增敏剂,这样才有可能把血糖控制下来。 “这我就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我搞内分泌科不够专业,这事儿还得马医生您自己来。” “不过,我倒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病患者,那他的治疗和诊断都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我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分泌科能不能来医生收治——要是北湖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是他们给找的,有问题找卫健委就是了。” · · · 最终,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吴主任在接到了马永芳的电话之后表示,马上让内分泌科的主任下来看看患者情况。如果对方判断能够接收患者的话,那就马上把人收下来。 双重糖尿病患者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后才能判断这个病人到底能不能收。 而孙立恩则和丁辉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不饿,他觉得自己肚子很不舒服。 消化道溃疡所导致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位的疼痛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孙立恩左思右想,决定让他先多少吃点东西——肠道内如果有食物的话,肠溃疡的疼痛也许还能稍微缓解一点。 然后,孙立恩给吴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的这个患者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我不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话里说明了自己所遇到的麻烦,“我甚至不敢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社区那边怎么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自己不能确定的患者时,总是有一个固定方案的,“这……要不然请个会诊?” 作为经常被请会诊的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楚。这确实很有些丢脸。但没办法,总不能为了自己的这点面子,然后用患者的生命健康开玩笑。 不管是状态栏,还是目前所得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问题究竟在哪儿。感染是有可能的,克罗恩病也是有可能的。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情况下,似乎只有依靠医生的经验来判断了。 孙立恩更加倾向于克罗恩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判断缺乏决定性证据——他只是觉得,丁辉国的血象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且病程也和肠结核不大一样。 如果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甚至直接上mNGS来判断到底有没有结核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患者省点检查用的费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到的困境。 不过好在事情总是有处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北湖医院还有不少有关科室的专家学者就在医院,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速的院内会诊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大约半小时后,北湖医院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除了放射科、病理科、消化内科和胃肠外科的医生以外,肿瘤科的吴主任,孙立恩和宋文也都参与了进来。 首先发言的是放射科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学检查结果的。 “目前来看,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连续性增厚,略有分层样改变。肠旁有反应性淋巴结增大,不过没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及钙化。”代表北湖医院放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肺下叶内前基底段有病变的迹象,这是结核好发部位。虽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能够发现病情好转……但是患者的双肺门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结合患者肠旁的反应性淋巴结增大,我们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结核,当然也有淋巴瘤的可能性。” 放射科为结核投了一票。但他们考虑的是淋巴结结核或者淋巴瘤,而不是肠结核。不过,既然有了淋巴结结核的考虑,有肠结核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随后发言的是病理科医生。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对患者肠镜活检标本的检查,并且否定了放射科的意见。 “我们目前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个,这个……这个标本是有大量急、慢性炎性细胞浸润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是那种不善言辞、甚至有些结巴,但专心一意搞研究的类型。“炎症的反应分布比较均匀,没有看到上皮样肉芽肿,部分隐窝分枝形变,这个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炎性反应。现有的病理学检查结果不支持淋巴瘤或者结核的判断。” 发言才到第二个人,这就已经开始互相否定了。孙立恩挑了挑眉毛,看起来情况确实……很棘手。 消化内科的判断倒是很直接,消化内科主任直截了当的说道,“我们仍然认为这是克罗恩病,理由有四。” 放出了明确结论之后,消化内科才开始一条一条的解释了起来自己的看法,“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变,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这很明显应该是炎症性肠病——更重要的是,这是无菌性炎症性肠病的特点。” 消化内科主任稍微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他是做过PET-CT的,而且多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荒唐了。” 孙立恩隔着屏幕都感觉到了来自消化内科主任的愤怒,他似乎对于放射科的判断非常不满意。 “不过,我们还是要看现实情况。”没想到第三点上,消化内科就开始快速转弯了,“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查提示结核,这应该是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标疾病所出现的新发展。”消化内科的主任咳嗽了一下说道,“所以才有了第四点,虽然抗结核治疗中,患者的症状可以维持缓解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而且根据我们查询资料发现,有一小部分的克罗恩病患者接受抗结核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症状持续缓解。虽然具体原因尚且不明,但有可能是抗结核药物对免疫系统的影响所致。” “所以,我们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题,但患者肠道病变是独立的克罗恩病——这是一例淋巴结节结核合并克罗恩病的复合病例。” 三个科室发表完了自己的看法,随后,轮到了胃肠外科的医生发言。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胃肠外科的医生愣了一会,然后才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梗阻之类的并发症。所以没有急诊手术指征,我们不建议马上手术干预。”他想了想然后补充道,“要是内科治疗效果不好,那我们手术,说了跟没说一样。孙立恩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奈的摇了摇头,然后问道,“所以,你们的会诊意见就是克罗恩病的诊断没有问题,患者目前仍然有结核感染?” “我们的意见是这样的。”消化内科的主任点了点头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算是患者没有结核,我们看到的这些‘证据’都只是结核感染后的情况,他仍然有一定几率因为接受结核治疗而症状缓解。” “同时,这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结核出现更严重的进展。”宋文突然发话了,她看起来也同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意消化内科的判断,“这种方案也许不是最合适的,但肯定是风险最小的那个。” 孙立恩考虑了一会,点头道,“那我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治疗?” “住院部这边是不可能,留观室吧。”消化内科的主任有些头疼的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留观室目前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需要住院治疗,而现在能够收治他们的“安全”的床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留观室这里了。 但如果丁辉国有结核……那就至少要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核病是会传染的,而在同一个病房里的其他患者,那是被感染的高风险人群。 “急诊留观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吴主任提议道,“可以让患者先在处置室里接受治疗。” 宋文点了点头,“这个提议我觉得没问题。”她忽然说道,“那这样的话,主动脉置换的那个患者怎么搞?他正版内容。理团队,去一边护理主动脉置换的病人,一边专门护理结核患者么?” “还有一个双重糖尿病患者。”孙立恩补充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这个……”吴主任傻了眼,他嘟囔了半天之后才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第1032章 这样就不错 虽然不知道最后北湖医院的院长究竟是从哪儿又抽出了两只护理团队,但最终北湖医院还是想方设法把这几位患者给收了下来。 孙立恩和马永芳两个人都没吃午饭,等他们解决完了患者住院的问题之后,下午的患者又来了。 好在下午的病人问题都不算太大。下午的患者主要是有些诊断需要通过医院内的检验科完成,因此才被送到了北湖医院里来——如果患者情况紧急,那早上就被送来了。 一直到下午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孙立恩这才重新回到了留观室内。北湖医院的护理团队大约再过半小时左右能来,在他们抵达之前,这边的所有医疗和护理行为都由布鲁恩负责。老布做事儿确实细心且耐心,但他来照顾患者,就意味着原本人手就很紧张的巡诊医疗队里又少了一个有生力量。 孙立恩作为医疗组的组长,只能把这个重任接了过来。一个下午看了三十多名患者,他现在感觉自己头都快炸了。 “走走走,回去睡觉。”看完了最后一名患者之后,孙立恩一路小跑到了留观室里叫人,“我快累死了。” “人还没来,你得再等等。”布鲁恩向孙立恩送上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他指着一旁的床道,“要是累了,你先躺会?” 孙立恩看了一眼那张用无纺布盖起来的床铺,然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防护服,“算了吧……我这防护服一天没换,现在往上面一躺,这床回头还得重新消毒。” 在整个诊疗过程中,状态栏都没有跳过一次警告,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儿——说明全过程中并没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或者携带者进入过急诊门诊的范围。但穿着防护服就别往床上躺这种严重违反无菌观念的行为而,孙立恩才不会干呢。 找了个护士当未婚妻的结果就是这样——为了让孙立恩这辈子再也不敢在污染区里摘口罩,胡佳可是用了不少方法对自家未婚夫进行特训。总而言之,经过了四个月的特殊培训,无菌意识现在已经快成了孙立恩的固有属性。 找了张凳子坐下,孙立恩稍微舒展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双腿后,决定趁着这个机会聊聊天。 “你之前不是说你侄子和确诊病例密切接触了?后来呢?”孙立恩有些担心的问道,“没感染吧?” 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性到底有多强,这暂时还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世界卫生组织初步认定这一种疾病的基本再生数应该在1.4到2.5之间。总体来说,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播能力应该弱于sars。 对于这个判断,反正在云鹤一线的医生们没有一个当真的。当年非典时期才感染了多少人呐?总不能是十几年间,人类的整体免疫水平都下降了一大截吧? 正是出于这个认知,孙立恩才有些担心的询问起了布鲁恩的侄子的情况。 “目前情况应该还好。”布鲁恩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要知道,得克萨斯州的医疗水平本来就不是很好,他是现役,jps或者西顿西北医院、赫尔曼纪念医学中心的费用他可承担不起。” “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基地出钱么?”孙立恩不明所以道,“我们这儿都是这样啊……部队上的现役士兵,哪怕是学员兵生病了,部队医院治不好转到我们地方医院那也是公费医疗全包的。” “所以说……情况不同、国情有区别嘛。”布鲁恩非常非常无奈的说道,“我侄子现在参与的是基础性tricare计划,去军队医院倒是不用花钱……”他看着孙立恩无奈道,“但是军队医疗系统对于内科实在是不太擅长。这个情况,我觉得全世界应该都一样吧?中国的军队医疗系统是不是也不太擅长内科?” “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的主力医务工作人员可都是军医。”对老布的问题,孙立恩的回答直截了当且带有很强烈的自豪感,“我们的军队可不是那种在全世界扔炸弹的类型,很多偏远地区和欠发达地区的医疗系统中,军队医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时期时期,一直到现在为止,中国的军队医疗系统都一直是地方医疗的一个重要补充。即使是前几年部队系统彻底停止了对外的有偿服务后,军队医疗系统仍然在持续为社会提供着持续服务——这对弥补原本就不足的社会医疗资源有重要意义。 布鲁恩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羡慕,“我真不知道五角大楼的那帮老爷们都在想什么,他们宁可花24亿美金去买一架没尾巴的轰炸机,也不肯多花上哪怕一美元去给自己的士兵看病。”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很同情美国人,可美国人却根本不打算同情一下自己。” “这一点就很奇怪。”孙立恩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带偏了,“增加对资本家的征税、提高社会福利,减少武器购买,把买军火发动战争的钱用来改善基础设施不好么?” “你这就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人思维。”布鲁恩叹气道,“有一句中国话我觉得很有道理——‘要想富,多修路’,只有基础建设好了,才能方便劳动人民创造财富。可是……美国人很少有认为自己是‘普通民众’的。约翰·斯坦贝克说过,‘美国人从来不认为自己贫穷,而认定自己只是暂时落魄的百万富翁。’” “好家伙?”孙立恩大吃一惊,“还能这么自我安慰呢?” “美国梦嘛。”布鲁恩一摊手,“美国梦是真实存在的,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有无数人从旧世界来到了这片新大陆上,然后获取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人中,也许有那么一两个人成功了。于是,所有人都盯着那一两个人的成功,并且认为自己也能复制这个奇迹。没有人会去在乎其他失败的几百万人,他们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 “换句话说就是盲目自信加偏执行为。”孙立恩的脸色顿时就精彩了起来,“难怪美国人的精神疾病发病率这么高。” · · · 和布鲁恩在一起说了大概半小时美国人和美国的坏话之后,这两位医生才迎来了过来接替他们的护理团队。北湖医院派来的这些医务工作人员看上去……好像真的都很累。这大概也是让他们被作为团队派出的一个主要原因。 毕竟这些患者……其实相对病情还是比较稳定的。他们不像那些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病情可能有迅速变化,而且还带有传播风险……好吧,丁辉国可能有传播肺结核的风险,但防御肺结核可比防御新型冠状病毒容易多了。 在现在的这个环境下,来护理一名ccu重症患者,一名双重糖尿病患者以及一名可能有结核而且还有克罗恩病的患者居然都能算是休息了。 孙立恩自己肯定有些心疼这些同行,但说实话,现在他更心疼自己。 饿死了……真的要饿死了。在看到镜子里自己头上那个淡淡的“低血糖”字样之后,孙立恩对自己的心疼更进一步。在和北湖医院的同行们交代完了病情之后,他直接拽着布鲁恩就往门外的更衣区跑。赶紧换完赶紧算,早一点换掉防护服,他们就能早一点坐上班车然后回酒店去吃饭。 布鲁恩向酒店大厨请求了几乎快一个月的烧鸭饭据说已经被安排好了。做烧鸭的各种必备产品和原材料都是从南粤直接空运过来的——这些东西原本是南粤国家应急医疗队的收到的“家乡补给包”,据说跟着补给包一起抵达云鹤的还有两台能够自动做煲仔饭的机器。医疗队入住酒店的大厨们在听说有正宗的原材料抵达云鹤之后,硬是厚着脸皮从南粤国家应急医疗队驻地要来了几十只鸭子,外带南粤医疗队随队师傅调配的脆皮水和腌料。 今天早餐的时候,布鲁恩和往常一样向大厨们请求烧鸭饭。而大厨们则带着一脸得意笑容表示,“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晚上回来就能吃。” 所以,离开留观室的前十几米路程,孙立恩还能拽着布鲁恩跑。而十几米之后,就变成了布鲁恩扯着孙立恩,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家伙在走廊上一路狂奔。身后还有孙立恩的惊呼,“卧槽老布你疯了?慢点啊艹……” 烧鸭饭,是布鲁恩现在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只要现在给他一份烧鸭饭,他甚至可以考虑把自己的摩托车借给孙立恩开两圈。 当然,只能是那辆金翼。叔叔留给自己的flh那是绝对不可能借给别人开的。借给孙立恩不行,就算多给三碗烧鸭饭也不行。 孙立恩“前往”更衣区的最后几十米几乎是被布鲁恩拖着,在空中半飘着走完的。还好,布鲁恩还没有被馋疯,在脱下防护服的过程中,老布仍然严格遵守了一切相关流程。除了速度快了很多以外,其他都和往常差不多。 巡回医疗队离开的时候,宋文并没有出来送行。吴主任也没有出现在门口——来送别大家的是身兼护理部主任的副院长。 护士长中的护士长送别一群医生,虽然互相之间没有什么隶属关系,但职业习惯仍然决定了医生们连个响点的屁都不敢放的老实态度。一群人就像是结束了春游的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的坐在车上,向着门外的副院长挥手告别。 几分钟之后除了开车的司机师傅以外,所有人都死死的睡了过去。 · · · 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孙立恩做了个梦。 孙立恩不是一个很容易做梦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从闭眼开始,一觉睡到天色蒙蒙亮。偶尔一两次做梦,醒来的时候,孙立恩都会觉着心情不太好。毕竟梦境内容太过无稽又太难以理解,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 但这一次的梦……似乎和以往的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梦里有明媚的阳光,有拂过脸庞的清风,有漫天飞舞的粉红樱花花瓣,有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云鹤楼……还有在自己身旁,穿着婚纱笑靥如花的胡佳。 梦里的孙立恩没有任何惶恐或者忐忑不安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很开心,很兴奋。眼前的新婚妻子好漂亮,他觉得自己的心踏踏实实的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证明着自己不是在做梦,每一次跳动都意味着他履行着自己对胡佳共度一生的诺言。 “交换戒指!”梦里模模糊糊的,孙立恩似乎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他把手伸进西服的上衣内袋里,想要去摸那个装着戒指的盒子。 然后,他摸了个空。 据说人在梦境中体验人生中完全没有过的经验。孙立恩甚至没有时间去和胡佳一起逛逛商场,试一试婚戒。他自然也不可能在梦里,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 当然,这个时候的孙立恩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确实认为,自己正在云鹤楼前,在众人面前和胡佳举行婚礼。 而他没有买戒指。 孙立恩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上四万八千个毛孔都同时张开,然后拼命向外分泌着冷汗。他慌张且绝望的搜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口袋,试图从里面找出一枚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结婚戒指。 而穿着婚纱的胡佳似乎已经猜到出了什么事儿。她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握住了孙立恩正在他身上上下乱掏,仿佛正在捉虱子的手。 胡佳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右手引导着孙立恩的手向着他的裤子口袋摸去,而孙立恩的手指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圆环状的,稍微有些硬的东西。 把这个圆环拿出来之后,孙立恩看到了一枚塑料输液瓶易拉封口环的塑料圆环。圆环本身是半透明的磨砂质地,上面还带着塑料瓶封的那个小圆片。 “用这个就行了。”梦里的胡佳轻声说道,“我觉得,这个就不错。” 第1033章 婚 梦里的胡佳温柔体贴,梦醒后的孙立恩若有所思。 平心而论,结婚这种人生大事,就算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尽善尽美,至少也不能给自己和伴侣留下太多遗憾。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女方一个理想的婚礼,这才是对两人都好的处理方式。 孙立恩偷偷摸出手机,然后在车上开始发起了微信。之前联系自己的那位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说,她们似乎是有婚戒订制的。 “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实现。”孙立恩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能不能把戒指做成塑料输液瓶易拉封口环的样子?” “这个……”微信那头的工作人员有些慌张,但她的职业素养很快就让她冷静了下来,并且向孙立恩提出了询问,“这个易拉封口环……是什么样子的?” 孙立恩找了两张图发了过去,然后说道,“上面那个圆片不用做,主要是要这个环的形状。” “这个要做成戒指,从形状上看应该不难。”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想了想之后回答道,“但是我们的师傅可能需要先找一枚这样的拉环来做个参考。” “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今天给你找一个。”对于医生和护士们来说,找个这样的拉环并不是什么难事。“等会您可以过来拿。” “那要镶钻么?”工作人员问道,“如果做成这种圆环形状,戒指镶钻可能会有点困难,太大的镶不上去。” “镶钻肯定是要的,额……”这个问题让孙立恩有点没想到,“那这种能镶多大的?” “我估计不超过30分,如果做宽一点应该可以镶嵌50分的。”工作人员回答道,“您看这样行么,我让我们的师傅先看看圆环,然后出几个设计稿。到时候您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款式就行。我们用的钻石都是人工培育的,天然钻石虽然价格更高,但是品质不稳定而且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好从国外进口,这个我得先跟您说清楚。” “好的好的。”孙立恩要的就是赶紧订一枚合适的戒指,以防止梦中那种令人尴尬的情况在现实中出现。“那就麻烦您了。” 回到酒店,布鲁恩第一个下车,然后第一个消失在了酒店大堂。孙立恩看着老布的动作,愣了好一会之后才皱眉道,“这家伙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状态栏没有提醒肠炎或者食物中毒之类的情况,可能老布只是憋太久了而已。孙立恩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宣布解散,“各位早点吃完饭回去休息吧,明儿咱们还得接着跑。” · · · 徐有容并没有和其他同事们一样,选择马上抵达餐厅开始吃饭。她在一楼大堂的咖啡座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开始给瑞秋打电话。 之前听瑞秋说,她目前在常宁中富医院里,作为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治疗组的成员之一开展日常工作。 徐有容实在是有些担心瑞秋,尤其是担心她平时稍微有点迷迷糊糊的性子,到底能不能胜任接诊任务。 “我?我现在工作啥的都还挺好啊。”电话那头的瑞秋对于来自于妻子的关心有些发懵,“不就是穿脱个防护服吗,我都穿了几千上万次了,这有什么困难的?” “你以前穿过?”徐有容有些惊讶,“你不是肿瘤科的么?” “好歹对自己的老婆过去多了解一下啊!”瑞秋顿时在电话那头炸毛了,“我以前的研究项目就是溶瘤病毒啊!都是要做二级防护的好嘛!” 徐有容认真思考了好半天才问道,“可我记得你的博士论文内容是关于激素变化和肿瘤关系的影响……” “因为实验做不出结果,因为我菜。”瑞秋沉默了好一会才嘟囔道,“好吧,不知道也不怪你——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儿。”但她马上就把音量提高,从嘟囔变成了嚷嚷,“那你怎么就不知道问呢?” “因为你从来没说过。”徐有容非常冷静的回答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要问呢?” “和你说话真费劲。”瑞秋用一句非常经典的中国夫妻之间的小埋怨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怎么样?” 徐有容笑了笑说道,“就是出去巡诊,其实比在红区里待着轻松一点。”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话之后,瑞秋忽然问道,“等这次疫情结束,咱们都能回家了之后……你要不要来中富医院看看?” “去常宁找你玩?”徐有容想了想说道,“短时间的话应该没问题,如果时间长,我得先去跟孙立恩请个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瑞秋很难得的没有继续胡闹,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没想过来常宁工作?” 瑞秋已经在常宁工作了一年多了。 她当初决定在常宁中富医院工作,一方面是为了在中国还能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宁远四院目前一共有两名外籍专家在医院里全职工作。外籍专家的从业人数数量在全省也是最多的。 宋安省卫健委的意思是,四院目前已经有了两名外籍专家进行业务补强,而这两位专家都正在申请入籍,那也就没有继续增加外籍专家人数的必要了。 而宋文原本的想法是让瑞秋在中富医院那边继续工作,正好还能趁机熟悉一下中国的医保系统结算,以及平常的工作流程——同时还能再熟悉一下中文。等到四院这边的聘请手续都办好之后,就能让瑞秋到四院入职。到时候宋文的四院就有了一名哈佛医学院毕业的急诊医生、一名同样是哈佛医学院毕业、而且还在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里当副教授的风湿免疫科医生、一名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肿瘤学医生、再加上原本就是自家医院的徐有容…… 一个国内三甲医院,两名哈佛的医学博士,两名霍普金斯的医学博士,这个人才构成已经足够四院在所有的非首沪顶级医院里横着走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瑞秋到了中富医院之后就一直没能等到被聘回的机会。卫健委那边一直就拿着“你们已经有了两个名额,而且人家还在办理入籍手续,不如等入籍办好了再说”的由头说话。而在中富医院工作的瑞秋,则开始对这工作地点有了感情。 中富医院规模不大,而且原本计划中的“以高收益医疗服务内容为主要服务项目”的计划距离彻底实施也还有很远的距离。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瑞秋就是现在整个中富医院肿瘤科的主要负责医生。 职务上是行政副主任,而待遇已经等同于主任医师之后,瑞秋在工作上又得到了患者的极大信任——从美国来的肿瘤专家,来中富医院的患者们几乎都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 对于患者们的信任,瑞秋则选择用认真工作来回应。很快,这个留着金色短发的美国医生就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重和好感。 这样的待遇甚至在以前就职于霍普金斯医院的时候瑞秋都没有体验过。在巴尔的摩的时候,工作压力大的不是一般。而同事们则基本都忙于自己的研究或者生活——他们可没有功夫去关心一个从中部地区来到巴尔的摩的小姑娘。 有了对比,瑞秋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 她实在是不太想再去宁远了。 现在阻碍瑞秋马上在常宁买房定居的主要阻力就只有一个——住在宁远的徐有容。 徐有容的父母都在宁远生活居住,而徐有容自己也在宁远工作。瑞秋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冲突矛盾。 而今天,她决定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然后问问自己的另一半到底怎么想。说实话,她也不觉得徐有容应该为了自己而放弃在宁远的工作和生活。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瑞秋希望能够和一直徐有容在一起,她不希望徐有容会因为选择而难受,但也不希望离开自己刚刚热爱上的这座城市。 “哦,这样啊。”瑞秋的心里很纠结,而徐有容却完全没把这件事情当做什么大事儿。“中富医院现在是四院的附属合作医院,你如果喜欢的话,我去那边挂个职,每个礼拜去两三趟也没什么问题。”她笑着说道,“反正现在从宁远到常宁也有高铁,半个小时一趟车。四十分钟就能到——我一周过去个两三次完全不是问题。” · · · 孙立恩一边心不在焉的吃着烧鸭饭,一边看着手机。那位和他对接的工作人员的效率很高,大概也就是孙立恩上楼洗个澡然后再下楼来吃饭的功夫,她们已经发来了三份不同的设计图。 第一款戒指的设计看上去最“朴素”。没有多余的造型设计,只有一枚圆环。而圆环上面用十几枚30分的小钻石在中心缠绕了一圈——中心两侧则是两条镶嵌了无数碎钻的装饰带。总体来说,看上去更像是从一块大钻石上掏出来的钻石圆环。 第二款的设计样子更符合孙立恩要求的“输液瓶易拉封口环”,铂金的戒指圆环简单,戒指正上方则有一个凸起的翘起,看上去就像是易拉封口环上和橡胶瓶塞直接接触的那块塑料。 而在翘起和戒指的圆环处中间,这个仿佛C型的空间里塞进去了一枚1克拉的圆形切割钻石。 第三款的设计更加粗暴直接一点,和第二款类似的圆环,但是在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向下的凹陷。凹陷的上方,则镶嵌有一枚1.5克拉的梨形切割钻石。钻石的形状和戒指的设计,巧妙的共同构成了封口环的形状。 三款设计各有千秋,孙立恩这个对珠宝完全没有研究的直男瞬间就陷入了纠结中。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选择哪一款……说实话,他就从来没见到胡佳戴过戒指。所以,他连个参考都没有。 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可能是治疗一名患有CJD的患者,而第二难的,大概就是让一个对珠宝没有什么研究的直男去给自己从来不戴戒指的未婚妻挑选结婚钻戒。 真的难。 “你没事儿吧?”吃完了三盘烧鸭饭的布鲁恩带着满嘴油光路过了孙立恩的座位,他有些好奇的看着孙立恩道,“你刚才已经夹了两次空气了。” 孙立恩面前的烧鸭饭完全就是一片狼藉。米饭基本没剩下,可烧鸭却仅被吃掉了两块。而一边看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吃饭的孙立恩完全就没有注意自己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都能吃就是了。 “我……我在挑戒指。”孙立恩左右看了看,确定胡佳不在之后才悄悄说道,“结婚戒指。” “都挺好看的。”布鲁恩看了一眼戒指然后说道,“你挑的哪一个?” “我就在发愁这个呢。”孙立恩叹了口气,“这些戒指都是人家根据我的要求设计的,可是现在我根本就挑不出来哪个更好看……” 布鲁恩转身去重新要了一碟烧鸭饭,然后慢慢悠悠的坐在孙立恩身边说道,“这种事情呢,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一个人头疼。可以去参考一下其他人的意见嘛……”他马上找补道,“当然,别考虑问我。我可回答不上这种问题。”布鲁恩直接上手拿起没有切过的整只烧鸭腿,满满的沾上酸梅酱之后塞进了嘴里。 嘴里都是烧鸭肉,布鲁恩嘟嘟囔囔的说道,“我觉得你可以问问徐有容嘛,她既是女性,又是已婚人士。这种事情问她应该比较合适。” “我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找她去吧?”孙立恩无奈道,“上一次找马永芳医生谈话,我就是请她出的面。” 这俩人正在就一个完全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进行讨论,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孙主任,我有事儿要跟您商量一下。” 徐有容,不请自来。 · · · “去中富医院任职?”说实话,在一开始听到徐有容的请求的时候,孙立恩一点都没有为自家医院人才而高兴。他所感受到的惊恐要远大于喜悦。在那么一个瞬间,孙立恩还以为徐有容这是彻底打算放弃在综合诊断中心就职,转头去中富医院当个厉害且正常的神经外科医生——专心手术,一心赚钱的那种。 “毕竟我和瑞秋一直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儿。”徐有容点了点头说道,“我现在在综诊一科每周上三天班,隔一个月调班成每周上四天——这个时间应该还是可以调的开的。” 孙立恩有些为难,“中富医院那边应该没问题,不过……宋院长和柳院长可真不一定放人呐。” 第1034章 2月23日 随着孙立恩的治疗组完成了三天巡诊,云鹤的疫情正在迅速得到控制和好转。 22日一天,全湘北省一共新增630例确诊患者,其中云鹤541例。而当天云鹤出院人数为965例——出院人数几乎已经超过了新增确诊的一倍。 而比起湘北省的快速好转更令人激动的是,全国新增的确诊人数已经下降到了18例,全国21个省级行政区报告0新增患者。 全面获取抗疫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个口号,而是确确实实能够被看到的,正在到来的现状。 三天巡诊,让整个医疗队的医生们都累得够呛,但大家仍然心气很高。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工作切实帮助了很多之前难以获得医疗服务的患者,并且帮助他们解除了病痛。 往常在综合诊断中心里的时候,最难的总是搞到正确的诊断。但这个“难”,难的是医生们。一个病例往往需要大家三番五次的开会讨论,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之后,才能得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和结论。平均算下来,综合诊断中心确诊一名患者大概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 孙立恩的表现比大家都好,但一两天的来回折腾也是免不了的。有些时候,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自己心里没底,甚至连个怀疑方向都找不到的时候,就会请孙立恩来会诊。可孙立恩也不是神仙,每请十次会诊,就得有个一两次连孙主任都搞不清楚的情况出现。 更麻烦的是,在全组医生绞尽脑汁搞定了诊断之后,却没有什么可行的治疗手段。 每一次诊断就像是医生们和患者正在小心翼翼的开盲盒,而这个盲盒打开之后,出现的结果却往往不是开盲盒的医生以及患者们所能接受的。 光以121种罕见病名录为例,其中有治愈方法的寥寥无几,能缓解的也为数不多。一大部分的疾病都有减缓进展的治疗方案,但往往用药困难且价格极高。还有一小部分的罕见病几乎没有任何治疗方案——医生们除了尽量安慰家属以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在综合诊断中心工作,成就感和失落往往如影随形。而且成就感的持续时间短到几乎是转瞬即逝的地步——盲盒一开出来的瞬间就知道这病没得治,能有成就感就算不错了。 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像孙立恩综合征(AQP4蛋白表达不足)患者一样,至少有一个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完全缓解的治疗方案。 综合诊断中心目前的运营策略是维持现有人手,然后广泛和其他国内医学院以及高校合作。没办法,只靠综合诊断中心,把两个科室的这些人和未来二十年所有招聘来的医生们都砸到罕见病的深潭里,可能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只有尽量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人类才有可能在这场和罕见病的战争中取得胜利。 就像是现在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战争一样。 巡诊过程中,来自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大多都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幸福”的情感。患者症状清楚,诊断明确,指征稳定且对治疗反应不错。尤其是在之后巡诊的时候,接连接到之前患者的治疗反应——这种时候的幸福感就更加明确一点。 而孙立恩的幸福感则被一条反馈削弱了很多。 “丁辉国已经高烧两天了。”电话那头的宋文说道,“今天下午,胃肠外科紧急给他做了手术。结肠次全切术加回肠末端造口术。” “已经做到手术了?”孙立恩一愣,“之前没上激素?” 从高烧两天到紧急手术,不难推测出丁辉国目前最主要的问题恐怕仍然是克罗恩病,而非结核。说白了,这就是前怕狼后怕虎。以为自己选择的是对患者而言风险最低的治疗方案,结果反而没能及时通过激进的免疫抑制治疗,阻止克罗恩病的进展。 “这次的方案选择没有问题,患者情况复杂,而且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宋文安慰道,“如果是在四院,搞出这种事情我少不得要批你一顿。但这次情况特殊,我觉得你和其他医生们的判断并不能算错。” 孙立恩苦笑两声,“听了院长的话,我这心里可真是……完全没有舒服一点。” “不舒服就对了。”宋文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毕竟后果不好,所以把它当成一个教训吧。” 如果孙立恩当时直接决定对患者进行免疫抑制治疗,但丁辉国实际上患有肠结核,那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失去免疫系统抑制之后,他的炎症症状可能会开始迅速好转。并且在短时间内就达到出院标准。但出院后大约一到两周,丁辉国就会开始出现严重感染症状,并且在短期内陷入脓毒症等更加严重的地步。 到时候可就不是切一段肠子,然后下半辈子都在肚皮上挂个粪袋这么简单的事儿了。他得马上接受全身抗感染治疗,然后上各种生命支持仪器——而北湖医院的ICU里现在可都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重症患者。 鬼知道等北湖医院的重症医学科医生们苦哈哈的把一个ICU床位搬到留观室之后,丁辉国还有多少能活下来的概率。 生死之间,容不得冒进。 · · · 除了患者以外,更让孙立恩头疼的反而是后勤问题。 原本负责后勤的是韩文平主任,但韩主任一个人实在是搞不定七个治疗组的后勤问题——哪怕给他配了一只后勤团队,要往五家医院和一家方舱医院运送物资,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里是云鹤而不是宁远。如果是宁远,就凭豹子的物流公司以及韩主任在宁远多年经营出的人脉关系,保供规模再翻一倍也不是什么难题。在云鹤……光联系运输就是一件非常让人头大的事情。 目前全云鹤的运输力量和仓储地点,以及现相关专业人员基本都被纳入到了云鹤市防疫指挥中心的指挥体系下。这些数量不太多的运输车辆,需要同时兼顾各个医院、方舱医院、指定隔离点的防疫物资运输;各个小区的生活物资供应运输。不光要往外运,还得不停的往返于其他物资集中点和仓库之间,进行仓库之间的货品调配。总之,现在的云鹤货车司机们基本上是歇人不歇车,中小型的货车到处跑。 要不是因为现在的物流仓储管理引入了大数据,能够提前两到三天开始调配紧急物资。要不然肯定还得出现和早期一样的供应紧张问题。 然而运力目前就这么多的情况下,加大的保供运输需求直接让韩主任麻了爪。虽然不怎么需要管医疗物资,但生活物资总是要供的——尤其是为女性医务工作人员所供应的生活物资,这就更麻烦一点。 韩主任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战场上的士兵基本都是男性。过高的睾酮水平所导致的进攻性当然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肯定体现在后勤保障上。 如果来的都是男性医务工作人员,至少不需要努力供应女性所必须的卫生用品。那些一大包里只有五枚的卫生巾简直不要太占地方。 最让韩主任一开始没想通的是,一整车的卫生用品居然连一个月都管不了。他琢磨了好久,都没琢磨明白过来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然后韩主任就被自家老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小姑娘的事儿,你不明白就别瞎琢磨!”韩主任的妻子在电话里朝着韩文平嚷嚷道,“你至少保证,每个人,每个月有至少四包卫生巾能用就行了!” 卫生巾这种东西的用量个体差异极大,很难以一个通用数据进行估算,所以韩夫人直接按照比较富裕的量给韩文平下了指示。但这个数量要平均到每一个女性医务工作者身上又有些多……韩主任实在没办法,只能在每个医疗队驻地,借护士长们的房间来用一用——房间里的卫生巾按箱堆,然后叮嘱护士长们,万一存量不够了就再找他来要。 开始提供这些保障之后,韩文平一拍自己的光头,然后决定让护士长们也一起来提意见列清单。 物资保障这种事儿是个苦活累活,如果对接不上需求,很有可能自己辛辛苦苦干完了还落下埋怨。最好的办法,就是首先把握好需求,然后再更加有针对性的去解决大家的需求。 于是,韩文平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喝可乐这已经是最基础简单的需求了。在所有商店都关门的情况下,要在云鹤找可乐……这个难度反正是不低。除此之外,各路需求还包括但不限于——充电器、数据线、一次性内衣裤、指甲剪、袜子、保暖内衣……反正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也就是护士长们足够细心,要不然这些小东西你就算打死韩文平,他也想不到要买的。 保障的东西多了,要买起来就麻烦了。韩文平主任手头上每天就给两辆小货车,要运点什么东西,不光得分配空间和运输能力,还得琢磨怎么才能让物资最快发挥作用。 得亏自己现在是个光头。韩文平主任不止一次这么感慨过,要是自己两个月还是一头秀发,只怕这一个多月就得掉个精光。 而今天,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一个多月的铁人韩文平主任终于扛不住了。 他得了急性阑尾炎。 守着偌大的医疗队,医生们当然不可能允许韩文平的情况太严重。而韩主任自己的反应也足够快——在刚开始不适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韩文平主任要开始治疗,而且要多休息。但后勤的工作还得做。 于是这份工作就被交到了孙立恩手上。 “你好好干,我争取五天之后重新回岗。”韩文平主任握着孙立恩的手认真道,“这段时间你可千万要站好岗!” 后勤保障,这是孙立恩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全新领域。愣要说接触过……那就是孙立恩之前和韩主任一起去制药二厂搬阿托品的时候。 突然接手这项工作的孙立恩自然是一脸懵逼的,但好在韩主任只是阑尾炎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了不得的疾病。目前在云鹤的保障工作基本已经都进入了正轨,孙立恩只需要每天处理一下相关的签收和发出任务就行。 而且,他所负责的还不是所有宋安省国家紧急医疗队的后勤保障工作。他只需要管好自己所在的酒店里前后两批医疗队,上下一共一百六十九人的后勤保障就行。 “咱们自己筹措的防护服还有一千二百套,放开了用大概能用上三天左右。”韩文平主任躺在床上输着液,对孙立恩认真嘱咐道,“这一千两百套的防护服是咱们最后一点家底了,只要不是云鹤这边的仓库断供,绝对不能动!”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记下了相关内容。 “口罩有一万三千个,我之前答应了方舱那边,要给他们拨一千个医用外科口罩过去。”韩主任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是因为阑尾炎疼了一下,又或者是因为舍不得这一千个口罩,“咱们的N95存货不多,就两千二百四十个,这一批和防护服一样,只要不断供就坚决不能用。” 孙立恩点头道,“消毒水呢?”前面两个物资紧缺的要命,只要不断供肯定是不会动的。但消毒水不太一样——国内生产量本来就大,之前消毒水缺乏主要是因为工厂放假外加物流运输需要时间,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 “消毒药水咱们自己没有存货,这个物资供应不紧张,只靠云鹤这边的供应应该就可以了。”韩主任摇了摇头,“倒是其他的物资,只要咱们有,而且其他医疗队有需要,那都可以互换一下。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能帮就帮一把。” · · · 孙立恩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走马上任之后接到的第一个物资支援请求,居然是关于成人纸尿裤的。 黄山医疗队的领队向孙立恩打来了电话,请求支援二十箱成人纸尿裤。并且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们的物资最晚一个礼拜就能到,到时候还你们三十箱!” 第1035章 警告 协商了半天,孙立恩最后和黄山医疗队达成的协议是,支援二十五箱成人纸尿裤,再送500瓶可乐,以及三百瓶润肤露。 这些物资都是韩文平辛辛苦苦搞来的,但老韩却比孙立恩更大方——他躺在床上大手一挥,“给他们多发二百瓶可乐!” 可乐这种东西对医生们来说,平时就是个调剂品。它不像是那些必须穿在防护服里的成人纸尿裤,或者女性医务人员在生理期所必须的护垫卫生巾,更不像是为了让医生们每天多次消毒,导致干燥甚至开裂的双手稍微润湿一点的润肤露。 但可乐不一样。它很难让医生们在日常工作里享受到什么特别好的“照顾”,但它们能让医生们深切感受到,他们仍然处于“生活”里。 一天到晚都加班的人,就算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心情也是紧张的。这是孙立恩在过去一个月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心理紧张的时候,生理上的休息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医生们平时的工作就很繁忙,长期积累下来的疲劳感是确实存在的。不论医生自己是否能够感知到这样的疲劳,但影响一直都在。 而在云鹤抗击疫情的时候,这种原本并不怎么明显,甚至可能会被忽略掉的影响突然被成倍放大。尤其以第一批支援到云鹤的医疗队表现最为明显,超过一半以上的医务工作人员遭遇到了睡眠障碍的困扰。 睡眠障碍会极大的影响到医护人员之后的工作表现,并且提高大家感染的风险。一方面,疲劳本身就会削弱免疫功能。另一方面,疲劳状态下的人脑子都不太清楚,难以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 疲劳驾驶所造成的影响,甚至和酒后驾驶的区别不大。由此可见疲劳对人的影响有多巨大。 为了解决睡眠障碍,孙立恩和医疗组的领导层想了无数办法。从安眠药到心理治疗,再到之后的鸡汤捞饭,调整排班。各式各样的方法都用上了,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真正起到了巨大作用的,居然是后来韩文平主任想方设法搞来的这一批可乐。 鸡汤捞饭开始不限量供应之后的第三天,韩主任开始向大家供应可乐。一开始只能做到每天两人分一瓶可乐。但之后就基本能做到每人每天都有一瓶可乐可以喝了。 可乐的供应一开始让大家只是觉得新奇而已,但之后孙立恩却惊讶的发现,脑袋上顶着“睡眠不足”的医生护士是越来越少了。 喝可乐这个行为本身,并不能让已经有了睡眠障碍的人好受哪怕那么一点点。但有可乐可以喝,却能让无数已经疲劳到无以复加的医生护士们重新振作起来。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乐和韩主任居功至伟。 现在,黄山的医疗队也进入了战场,那么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同事们准备些好东西,就是提前抵达战场的战友们最大程度的表现善意了。 同志们你们来啦?这是我们觉得最有用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一定要加油呀! 这就是这些可乐所代表的含义。 · · · 孙立恩这边的后勤保障工作其实并不算复杂,他还是有时间来准备其他工作的。 比如来自新英格兰杂志编辑的电话提问。 按照介绍三联疗法的论文上所写内容,通讯作者其实应该是远在宁远的帕斯卡尔博士才对。但三联疗法的效果实在是太好,而且治疗过程中又有很多需要特别注意的点——新英格兰的编辑们对于这些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有浓厚的兴趣,但帕斯卡尔博士并没有直接参与到临床治疗中,对于这些问题,他也给不出一个合格的回答。 于是,新英格兰杂志的编辑决定,直接给文章的第一作者孙立恩打个电话。说起来,孙立恩在新英格兰上连续发表了这么多篇文章,他们却还没有和孙立恩直接联系过呢。 孙立恩是今天早上得知这个消息的,但后勤保障的事情让他几乎没有时间能够提前做做准备。只能说,好在这整套治疗方案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且还在实践中进行了大量应用。要不然,他还真有可能要被问个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 “孙医生,您现在的情况还安全吧?”编辑部的编辑在打通了电话之后,首先询问了孙立恩的情况,“云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现在正在酒店,云鹤的情况比起之前已经有了非常巨大的改善。”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现在的新增确诊人数已经是之前的三分之一了,而每天都有几百上千名患者确认康复并且出院——我们离胜利已经不远了。” 电话那头的编辑忽然问道,“如果不管那些宣传口径,您觉得云鹤的情况怎么样?” “宣传口径?”孙立恩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然后皱眉道,“您的意思是,让我不提公布在新闻上的数据,只看自己的直观感受?” “是的。”新英格兰的编辑非常陈恳的说道,“中国的数据看上去有些过于美好了,这让很多人感觉新型冠状病毒并不可怕。但我希望从一线的医生嘴里听听看你们的直观感受。” “我们的数据没有任何问题。”孙立恩觉得心里有点火,但他还是努力压抑住了火气说道,“你们所看到的所有感染、康复、死亡患者数据都是真实可靠的数据。能够迅速控制住这样的传染病,是因为我们用最强硬的手段、最坚决的行动,以及几乎整个国家的力量进行了支援。在国家力量的支援下,我们才艰难取得了现在的这份成绩。” “您在临床工作中也感觉到患者数量变少了?”新英格兰的编辑似乎察觉到了孙立恩语气上的不爽,他决定为自己的提问找个台阶下,“请您原谅我的措辞不当,毕竟在很多国际媒体的报道中,云鹤的疫情似乎远没有中国有关部门所报告的那么……乐观。” “编辑先生,您是供职于一家历史悠久的顶级医学期刊的编辑。”孙立恩彻底火了,他用很快的语速反问道,“《新英格兰》的声誉一向很好,这不光建立在高质量的投稿上。我相信编辑们的科学素养也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您现在的举动简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难道您会觉得,那些连病毒究竟是什么、冠状病毒和流感病毒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的所谓的‘记者’们,所提供的数据是切实可信的?” 孙立恩越说火气越大,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换成谁,自己和所有的同事们辛辛苦苦奋斗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情况有了些好转,结果却要被那些从来就没有到过云鹤的傻逼们抹黑,只要是个人都会火冒三丈。 “作为一名科学期刊的编辑,作为一名拥有相关学位的科学研究工作者,您的行为让我赶到震惊!”孙立恩怒道,“如果您决定相信那些从来没有到过云鹤的所谓记者们,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敲出来的报道是可信的,那么我将认为新英格兰编辑部已经没有了辨别真实数据的能力,并且将撤回所有在新英格兰杂志上即将发表和已经发表了的所有文章!” 孙立恩火气大的不得了,而他作出的“威胁”也是非常激烈且严肃的。 不论是哪个国家的科学家,都很少会主动撤回没有任何问题的,已经发表了的论文。这样的行为对杂志和编辑部来说几乎无关痛痒,但对研究者自己而言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以往的禁言中,被撤回的论文往往都是因为发现了非常严重的学术诚信问题,或者论文本身存在严重的、根本性的错误才会被撤回。 至少以往还从来没有过一位科学家,因为质疑期刊编辑部的科学素养而主动撤稿的。当这种事情发生在新英格兰身上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离谱且匪夷所思了。 孙立恩在新英格兰上发表过两篇文章,而在自然杂志上所发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达机制不足综合征研究,以及在细胞杂志上所发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达不足治疗方案,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名无法被国际医疗和研究界所忽视的重要角色。当这样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愤而撤稿,这对新英格兰的声誉必然会造成严重影响。 电话那头的编辑被孙立恩的举动吓了一跳。说实话,被一个年轻的研究者这么质疑,没有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好在这位编辑……他确实是个严肃的科学研究者。十几秒后,他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这个问题暂且不提,我觉得两天之后的世卫组织专家组会有一个更加可信的声明和初步调查结果。”编辑轻咳了一声,“请您理解一下,我们在外界所能获取到的和云鹤有关的消息来源比较单一,这些单一的消息来源确实难以作为直接取信的证据。” “我希望您能够明白,如果是您是因为科学原因而质疑我的文章,那我个人完全可以接受,并且会毫无保留的进行回答和解释。”孙立恩也稍微收了收火气说道,“但如果您要拿某些可信度存疑,并且作者压根就没有来过云鹤的新闻报道,来质疑我……那我只能怀疑现在的新英格兰已经不再能够承担起一本科学的、客观的医学期刊的身份了。” · · · 在正文开始之前先和编辑吵一架,这种事儿是孙立恩确实没有想到的。但好处是,在威胁过对方之后,这位编辑明显就清醒了很多。 他所关心的问题主要还是在三联疗法之前的对照组病死率,和三联疗法之后的病死率对比上。从这位编辑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组的数据可能都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孙立恩非常诚恳的答道,“我这边所使用的对照组,是在三联疗法使用之前,年龄和三联疗法接受组相似的云鹤市传染病院……病死患者。这个数据实际上肯定是偏高的——如果是在云鹤以外地区进行对比,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病死率要低得多。” 云鹤市在4日左右所公布的确诊病例病死率约为4.9%,而湘北省以外其他省份的确诊患者病死率仅为0.16%。云鹤市内确诊患者的病死率是湘北省以外其他地区的三十倍以上。全国平均确诊病例的病死率约为2.1%。 “而接受三联疗法的患者均为重症或者危重症。这个入组选择同样会降低三联疗法的有效率。但考虑到对比数据的病死率较实际情况更高,我认为治疗组和对照组的情况仍然具有可对比性。”孙立恩答道,“实际上,治疗组的有效率受影响的情况可能更大一点。” 三联疗法的关键在于阻止细胞风暴,而这个“阻止”就很有讲究和说法。既然要阻止,那患者首先就不应该处于“爆发”的高峰期。正在经受严重细胞风暴的患者体内,有许多种炎性物质共同作用,这种情况下使用托珠单抗仅仅能阻断白介素-6的作用。它的效果会比爆发前以及爆发早期使用时差得多。 编辑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能理解三联疗法在这些患者身上的效果可能受限,但是……云鹤病死率比其他地区更高,这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医疗资源有限。”孙立恩叹了口气,“医疗资源被耗尽,这是之前云鹤所遇到的最严重的挑战。当我们无法确诊并且接受所有患者的时候,感染者的数量会快速上升,而且患者也更容易从轻症转变为重症和危重症。”他顿了顿道,“相关的诊疗方案都是公开的,如果您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或许可以考虑去找我们的试行诊疗方案来看一看。” 编辑想了想,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证明三联疗法有效的实验,很明显还有可以继续完善的地方。现在的这个论文当然已经可以发表,但您不觉得继续完善实验,获得更加精确的数据和结论更好么?” “我个人当然无所谓。但是编辑先生,我更担心的是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孙立恩摇了摇头,“为了阻断传播,我们所采取的措施如此强硬,而投入的力量又是如此巨大。哪怕这样,我们仍然失去了很多同胞的性命。编辑先生,这个传染病比你们所想象的更加危险——不要因为我们在云鹤取得了还不错的结果,就小瞧这个疾病。在耗尽医疗资源前后,它的表现简直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病原体。而它所耗尽所有医疗资源的速度,比你们能想象的极限快得多。” 第1036章 离别 西方人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医疗耗尽。他们的医疗体系下似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困境。 孙立恩花了好大功夫才向这位几乎完全不了解中国公立医疗体系运转的编辑解释了半天,但他怀疑对方仍然没有搞懂重点。 “为人民服务”不是一个口号,而是整个中国政府和公立体系运转的根本目的。诚然,英国nhs免费服务,但光靠家庭医生的“分诊”或者说难听一点——拖延——转诊,就能极大的缓解医疗系统所面临的压力。 当然,这样的措施和体系对于应对大规模呼吸道传染病而言完全没有作用,也不可能起到作用。 而美国的医疗体系就更让人绝望。且不说那些复杂而纷乱的商业医疗保险计划中到底能不能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报销费用,光是各个地区医院缺乏系统性转诊和相应级别建设,就足够整个美国医疗系统喝上一壶。 最好的医院也不见得就有隔离病房,就算有,数量也远远不够。 更重要的是,那些没有医保,无法享受到私营医院服务的患者。他们才是决定整个疫情走向的人群。这些没有商业医疗保障的患者,平时如果生病就只有三条路可以选——自己扛购买非处方药或者前往慈善机构所运营的慈善门诊看病。 这些患者无力承担高级别生命支持仪器的费用,不可能负担的起隔离病房和高级护理的费用。而这些患者更不可能通过大量购买口罩和防疫物资来预防自己患病——这一批没有商业医疗保险的患者几乎都是没有存款的。 这样的问题在国内……也不是没有。光从ecmo上来看,已经使用了ecmo进行生命支持的患者中,大约有八成左右都无法承担如此高昂的治疗费用。但正因为国内患者无法承担,所以这些费用都是由中央财政进行拨款覆盖的。 但想要让疯王领导的联邦政府出钱……?他们或许更愿意把钱拿去修建边境墙。 “我们的医疗系统被击穿耗尽之后,患者的病死率突然上升了很多。”孙立恩叹了口气强调道,“云鹤是中国医疗水平非常靠前的城市,而且这个城市的人口还不是最多的——一千万居民的数量大概能排到第八名。如果不是靠着国家的强大动员力,上万名医生支援到这里来,情况可能会更加严峻一点。编辑先生,这就是我写这篇论文的根本目的了,你们并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这样的疾病,一旦在大型城市里爆发开究竟会有多强的毁灭性。” 编辑似乎是被孙立恩所描述的场景吓住了,他愣了好几秒才问道,“你们动用了多少医生?” “云鹤本地有十一万名医务工作人员,十天前,我看到的数据是一万八千名医务工作人员支援云鹤。”孙立恩说道,“现在这个数据已经远远落后了实际情况,还有更多的医疗队正在源源不断的抵达云鹤。”孙立恩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有些悲伤又有些自豪的语气问道,“编辑先生,就您所知,全世界范围内有哪个国家,能够拥有这样的动员能力呢?” “我们有应对传染病的专门医院,还兴建了大批可以用于收治轻症患者的方舱庇护医院,我们调集了对传染病和防疫非常有经验的几千名军医,从三十多个省调集了数万名医生。我们用全国上下的所有工业生产部门支持对抗疫情的工作,农民们低价出售甚至捐赠了自己种植的农作物,就为了让这座城市里居家隔离阻断病毒的同胞们吃上一口饭菜。” “我一次又一次的看到十四亿人团结一心,为了彼此的生命健康而牺牲自己。我看到无数医务工作人员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不吃饭不喝水,每天在红区里工作八个小时就为了多省下一套防护服和口罩……”孙立恩说着说着,眼泪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使劲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后问道,“编辑先生,请您告诉我,还有哪个国家能做得到这样的事情?如果做不到……这种疾病只会夺走更多人的生命。我必须警告他们,越早警告,或许就能多一个人活下来。” 电话那头的编辑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叹气道,“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国家能做得到吧。孙医生,您说的很有道理。”似乎是被自己的答案打击到了自信,这位编辑沉默了一会。 “您的这篇文章我们会先通过预发布,公布在网站上。随后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篇文章安排出版,感谢您的投稿……还有,孙医生……”编辑先生轻咳了一声后说道,“感谢您的警告,祝您在云鹤一切都好,也祝这座伟大的城市和居民尽早取得胜利。” · · · 挂了电话,孙立恩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郁闷有些没来由,但又指向明确。这种来自于以往被孙立恩认为“尊重科学公平公正且公开”的,拥有悠久历史和绝佳声誉的顶级期刊的编辑,居然会如此……愚蠢的相信片面的新闻,并且以此为依据来质疑自己认真写出来的论文。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直相信的人背叛了一样。感觉复杂而且让人心里难受。 不过,刚才抹眼泪倒不是因为这个——这种傻逼编辑爱信不信。真正让孙立恩心里不好受的,其实是那些英雄的同胞们。 不说还好,似乎在孙立恩的日常工作中,那些以绝大毅力支持抗疫工作的云鹤人所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但现在和外人一提这件事情,孙立恩才惊讶的发现,他们的牺牲甚至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大。 甚至大到了光是提一提,就会让孙立恩止不住泪流满面的地步。 还好,还好……孙立恩不停的这么劝慰着自己,还好牺牲的价值已经展现了出来,还好胜利的曙光已经到来。 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只要等到新增数量变成零,然后等待两周没有反弹,就可以宣告疫情结束了! 孙立恩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一条微信消息出现在了屏幕上。 “方便的话,尽快回电。”来消息的人是宋文。 宋院长……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抓起了手机——别是有什么事儿吧? “老刘的情况不太好。”宋文在接通电话之后直截了当道,“半个小时前,他的血氧突然下来了。” 孙立恩被吓了一跳,“谁?” “老刘,刘连志。”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所说的“刘”是个大姓,而且自家医院在宁远还有个姓刘的院长正在值守,宋文连忙纠正道,“你之前来会诊过的那个。” 刘连志的情况突然恶化了,而医生们却不知道刘连志情况恶化到底是因为什么。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之后,刘连志原本已经到了可以脱离ecmo,依靠正压呼吸机和自己呼吸的地步。但这样的情况仅仅持续了三天,今天晚上七点多钟,刘连志突然失去了意识。指脉氧数据跌到了79,而无论呼吸机如何调整参数,这个血氧饱和度就是起不来。 更要命的是,由于判断刘连志情况已经出现了巨大好转,北湖医院的ecmo被转给了其他病人使用,现在刘连志根本就没有ecmo可以用。 孙立恩拿着电话猛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现在叫人,带上e……cmo过去!”他说话说的实在是太快,以至于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不用了。”宋文沉默了一会说道,“刚刚做了床旁ct,老刘的肺上都是纤维化……现在上ecmo已经没有意义了。” “怎么没意义呢?”孙立恩反问道,“现在上ecmo,至少还能再拖一拖,万一有移植的肺源,直接上移植不就行了?” 全国最好的肺外科医院的领头人,号称“中国肺移植第一人”的陈教授现在就在云鹤,如果能够为刘连志找到合适的肺源,那解决肺纤维化的方案就有了。虽然移植的器官不可能比得上原有器官,但这至少是一个能让人活下来的机会。 “时间已经太长了。”宋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涩,“就算你现在带着器官带着手术团队过来,手术也没有意义。老刘还没有转阴,他缺氧的时间太久。” 孙立恩颓然的放下了手机。 用尽方法,倾尽手段,却留不住一个病人。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 · · 宋文挂掉电话之后,也叹了口气。 她很清楚,作为一个病人,刘连志的情况一开始究竟有多棘手。他的炎症风暴不是由白介素6介导的他的病程进展极快而且病程漫长他对康复者血清和其他抗病毒药物的反应都不好……刘连志几乎对所有现有的治疗方案都反应不佳。而他自己的身体底子又不是很好。这么一折腾,刘连志的身体就像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木头船——浮在水上属于奇迹,沉下去才是正常情况。 但这种感触并不能帮助参与救治的医生们有多少“安慰”,他们只会更加难过——明明之前的碎木板都能浮在水上,怎么拼成船的样子了之后反而就沉了呢? 对刘连志的抢救还在继续,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抢救不会有任何值得期待的结果。现在的抢救,更像是参与抢救的医生们在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内心。 我们救不回刘院长,但至少能让他在临走之前……得到和其他患者同等的待遇。不过,胸外按压就算了。刘连志现在的情况,就算通过胸外按压把心跳压回来了,也无法改变之后的情况。 而且……胸外按压可疼了。左右人都是要走的,至少让刘院长走的时候稍微……稍微轻松一点吧。 宋文穿着洗手服站在绿区,透过监护仪看着正在忙碌抢救的同事们,再次微微叹了口气。 她拿起手机,闭眼沉默了几秒后,拨了一串号码出去。 “小蔡,我跟你说个事儿……”宋文的声音很苦涩,“老刘可能不行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玻璃杯子掉在地上,摔出一地晶莹的声音仍然清楚无误的传到了宋文的耳朵里。 “宋姐,我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电话那头的蔡慧萍用带着哭腔和一丝侥幸的语气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我没听清楚。” “刘院长可能不行了。”宋文不得不把这个残忍的消息再重复了一遍,“刘院长的血氧饱和度半个小时前突然掉了下来,我们用尽了所有手段,但是仍然没能扭转局面。”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你现在能过来就来一趟吧。”宋文等着哭声稍微平静了一点,然后说道,“下面我让人给你留门,现在进来,还能再和老刘见一面。” 不管重复多少次,向家属通报患者的死讯……永远是最令人心里难受的事儿。但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去干才行。 至少现在打了电话,蔡慧萍还能和刘院长再见上最后一面。这已经是整个疫情过程中,医生们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特殊待遇”了。 其他患者无法见到患病亲人的最后一面,那些病亡患者都是在过世后,直接由医务人员换上他们平常的衣服后送到太平间,然后把人交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让这些工作人员代替患者家属,陪着患者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 但身为医务人员,身为熟练掌握了防护服穿脱注意事项和技巧的蔡慧萍,可以穿上防护服,然后到红区见自己的丈夫最后一面。 这样残忍,但又稍微还有一些人文关怀的特权……就连宋文自己都不知道,让蔡慧萍再去见老刘一面到底是好是坏。 她曾经试图把自己放在和蔡慧萍一样的位置上去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现在躺在里面的不是老刘,而是自己的丈夫……那自己会怎么处理。 但宋文绝望的发现,她根本想象不出来那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大概就和天塌了一样吧? 当自己的挚爱离开人世的时候,任何语言和假想,都显得分外空虚无力。只有那石破天惊的震惊,以及随后像是从扶摇万里高空上洒下的悲伤,才是唯一的感受。 无 第1037章 再见 到头来,蔡慧萍也没能和刘连志见上最后一面。 刘连志的生命体征在宋文打完电话之后迅速消失,并且在十分钟后,被正式宣告死亡。 蔡慧萍还没赶到……刘连志就已经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穿上了平时穿的衣服。 一件白色衬衫,一条黑色西裤。以及脚上的一双黑色袜子。刘连志就这么躺在病床上,看起来似乎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 除了微微张开且有些发干的嘴唇,以及没有起伏的胸膛,刘连志就这么躺在床上,像是一尊塑像。他的生命已经消逝,但他却仍然在我们当中,甚至从未走远。 从ICU里传来了请求指示的对讲,“宋院长,我们现在转移遗体然后对床铺进行消毒么?” ICU的床位在任何时候都是很紧张的,哪怕昨天全云鹤的新增患者仅有五百多人,ICU的床位却仍然十分紧缺。 为了提高救治顺序,宋文给自己管理的ICU部门每一张床位都列了排序表。每一张床位后面都至少有两名患者等待入住。他们的排名情况会根据病情进展而随时灵活调整,总的来说,病情越重,入住就越优先。 如果患者等不到北湖医院的ICU床位,而病情又比较严重,那就会被转送到其他医院的ICU病房进行救治。虽然还是能够保证患者都能接受到治疗,但是这样就会多一道转运的手续。这不光会延后患者接受重症监护的时间节点,同时也会让整个转运体系承担压力。 更好的方案还是提高ICU病床周转率。比如,在前一位患者不再需要病床后,尽快对床铺进行整理消毒,然后收治下一名病人。 宋文叹了口气,她已经尽量在为蔡慧萍争取了,但似乎就连老天爷都在刻意和这个苦命的护士长过不去。和刘连志见的最后一面……蔡慧萍真的赶不上了。 “消毒吧。”宋文沉默了好几秒,她一直在祈祷自己能在沉默的这几秒内听到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但……从蔡慧萍住的酒店到医院,跑步最快也得二十分钟。这个时间不可能更短了。 她放下手里的对讲机,然后对一旁的同事说道,“我去楼下等人,有事儿给我打电话。”然后就离开了ICU部门。在进入电梯的时候,宋文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匆匆赶来的蔡慧萍护士长。但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大约十五分钟后,蔡慧萍急匆匆的出现在了医院门口。她远远的就看到了宋文的身影,脚步由快到慢,然后再次加快。蔡慧萍捂着嘴一路小跑到了宋文面前,还没说话,她就蹲了下来。 从指缝中,一阵哭声传了出来。 宋文有些心疼的把蹲在地上的蔡慧萍抱了起来,她搂着蔡慧萍,半天却只憋出一句“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蔡慧萍哭的几乎快断了气,她好久才缓过劲来,然后看着宋文问道,“老刘已经……?” 宋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已经请车来了。” 蔡慧萍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再次睁眼,“车到了没有?” “还没有。”宋文道,“病床要消毒,老刘的衣服已经穿好了……”她说的有些乱,但蔡慧萍已经明白了宋文的意思。 她打断了宋文的话,然后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后用恳求的语气问道,“我……我能不能在车走的时候,送他一下?” 这个请求没有人能够拒绝,宋文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后答道,“我带你过去吧。” · · · 今晚的云鹤是个难得的无云天。天上星光点点,气温都比前几天高了一些。 殡仪馆的黑色面包车缓缓驶入了地下停车场,看到这个场景的蔡慧萍一下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连志和她相识多年,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哪怕两人一个是院长,一个是护士长。工作的特殊性质让两人始终聚少离多,一年到头来,两个人能在家里共度的周末不超过十个。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更珍视每一次能够共处的时光。哪怕是在ICU里,刘连志情况只要稍好一点,蔡慧萍都会始终守在他的床旁。 一开始蔡慧萍还先做做护理再说话,到了后来,抢五床就成了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们互诉思念的地方。蔡慧萍甚至一度彻底放下了自己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对宋文和朱敏华说道,“这家伙就是小肚鸡肠,心眼太小了憋出来的毛病。等回头他好了,罚他请大家吃饭!” 今天上午的刘连志甚至还状态不错。他反复对妻子抱怨自己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转阴,并且要求妻子明天给自己带两瓶酸奶来喝一喝。营养素味道太差,吃多了确实让人感觉不舒服。 蔡慧萍答应了丈夫的要求,并且已经买了一提酸奶,准备第二天给刘连志带过去。可谁知道,就只是回酒店几个小时的功夫,却已经是天人永隔,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在刘连志进入ICU之后,她多少就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个心理准备,却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黑色的车慢慢开出了地下停车场,蔡慧萍下意识的向前一步,想要去摸一摸那辆车。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作用。或许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只是希望……刘连志在走的时候不要那么孤单。 然后,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老刘,老刘!”蔡慧萍哭喊着试图去追车,宋文担心她被车轮带到受伤,死死的拉着她的双手。 哭声是生者对死者的最后挽留,是痛失挚爱者对爱人的最后亲吻。是对过往留恋的告别,也是对将来新生的祝愿。 在北湖医院地下停车场门口,在二月的云鹤街头,蔡慧萍完成了对自己丈夫的最后告别。她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宋文蹲在一旁,流着泪水拍着蔡慧萍的肩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 · ·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灵药。它的效用并不明显,但却胜在每天都能有一点点改善。这样的改善不光体现在痛失挚爱的人的内心,也体现在因为感染而造成了身体创伤的人身上。 人体是有一定的修复和代偿功能的。这样的代偿功能有时候能解决非常巨大的问题,一些医生们需要非常严肃对待,甚至可能束手无策的损伤,有些时候都能在人体的代偿作用下被“敷衍”过去。 但这样的“敷衍”,是有代价的。 孙立恩正在处理的就是这样一名患者,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的确是非常努力的试图让他活着。但情况实在是有些超出身体的能力范围。 修复和代偿功能,尤其是代偿功能有三个最主要的缺陷,这三个缺陷导致医生和患者们都很难以代偿作为对抗疾病的主要手段。 第一个缺陷,就是它“有时候”才能解决巨大的问题。在面临那些短时间就可能会夺走患者性命的创伤和病变时,代偿往往是无法起到作用的。 第二个缺陷则是“敷衍”。代偿功能永远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它只能在起作用之后,暂且维持一段时间患者的正常生理体征。患者的生理体征有可能在这种代偿作用下保持正常或者近似正常。 第三个缺陷则是“代偿”本身。人体是非常高效的组织,它往往倾向于使用尽可能少的能源,来完成主要的动作。换句话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葛朗台。一毛不拔是基础操作,出门不捡就算丢才是平均水平。 而这样的“吝啬水平”,决定了人体代谢的能力就算高效,也仍然无法持久。 以目前这位患者的情况来举例,他的问题就出现在心脏的代偿上。 身为一名肥胖且长期有高血压的男性中年人,庄新浩本人当然是心血管疾病的高风险人群。虽然这次住院是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但孙立恩还是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名患者头上有个蓝色的状态栏提示,而内容则是“小部分心肌缺血梗死”。 蓝色状态栏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让孙立恩一直都很在意,根据孙立恩之前的推断,这可能意味着“和原发疾病高度相关且难以被忽略,但不会导致进一步危险”的症状。而这一次的蓝色状态栏再现,或许也是一个重要提示。 在这位患者目前有一些轻微的心律失常,而这也是他被送到北五区治疗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心内科出身的陈学荣就在北五区,作为一名高年资主治医生,他同时还有急诊PCI准入资格。 传染病医院这儿是具备PCI介入条件的,而作为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在循环系统受到严重影响的情况下,心律失常可能只是一过性的症状,但也有可能是更加危险的恶性心律失常的先兆。身体内供氧不足,很可能导致原本就存在的轻微心律失常迅速恶化,这对有心脏基础疾病,以及冠心病史的患者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因素。 而孙立恩面前的这位庄新浩就有这样的问题。 虽然不管是病史询问,还是从患者自诉上来看,庄新浩都坚决否认自己有过冠心病史或者胸前区疼痛的问题。但状态栏那个蓝色的字迹还是明明晃晃的就挂在他的头顶上,这让孙立恩非常分心。 “这样吧。”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您这个心率确实不太对劲,既然已经住进来了,那就干脆一次都查完呗?” “您是医生,我听您的。”好在庄新浩是孙立恩个人最喜欢的那一类患者——他对医生的建议有很好的服从性。“需要我签什么东西么?” “做个造影吧。会有一些相应的知情书需要您签一下。”孙立恩答道,“如果您没什么意见,那我等会就把造影的告知许可给您送过来。” · · · 在孙立恩看来,庄新浩的问题其实应该比较简单——这就是个代偿的事儿。 心肌梗塞的问题肯定是有的,要不然状态栏这个提示可就很没道理。而患者完全没有感受到过心梗所带来的心前区疼痛也是有的,无痛性心梗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而庄新浩的心电图也没有提示,这就引出了“代偿”的可能。 在他出现小范围或者慢性心肌供血不足的时候,身体的代偿能力让他的冠状动脉开始迅速生长出了“枝干”。而这就可能是代偿的原因。 心肌为了从冠状动脉获得足够的氧气供应,一般有两种代偿模式。一种是冠状动脉代偿性增粗——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血液通过动脉。另一种则是代偿性增生,也就是从冠状动脉延伸出许多条微小血管,然后延伸到缺氧的地方。 从没有医疗条件,并且单纯延长生命的角度来看,这大概是人体能做到的“最优解”。但问题是,这些延伸出的微小血管本质上是个“敷衍了事”的举措。 原本堵塞的冠状动脉并没有被疏通,已经缺氧死亡的心肌无法再生。患者本人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善,导致原来冠状动脉堵塞的原因仍然存在——他仍然有很高的心梗再发概率。 而现在向其他心肌供血的主要通道是再生的不知名小动脉,这情况就更麻烦了。 新生的小冠状动脉动脉的直径更细,能容纳的血液流量也有限。它们很难满足心脏对于血流的需求。尤其是在需求突然增加的时候,新生的这些无名冠状小动脉根本不具有增加供应的能力。 同时,新生的小动脉往往是蜿蜒扭曲的——在人体的“葛朗台”原则下,它们每一条的供血范围都需要覆盖尽可能多心肌。而蜿蜒扭曲的血管本身在血流动力上就存在“巨大缺陷”。加之新生动脉直径很细,同时导致冠状动脉堵塞的原因尚未革除,这无疑又极大程度的增加了患者再发心梗的概率。 而对于医生来说,这么细的新生小动脉可是没有进行冠状动脉支架置入的可能的。 所以,孙立恩处理庄新浩的第一步,就是首先为他做一个心脏冠状动脉造影,然后判断一下,这些新生的小动脉到底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到庄新浩战胜新型冠状病毒之后。 如果评估血管的状况还可以,那下一步就继续维持抗病毒治疗并且加强监护。要是状况不行,那可能就得根据心内科的会诊意见决定是要做溶栓、支架、或者干脆进行搭桥手术了。 第1038章 选择 庄新浩的造影检查很快出了结果,造影证实了孙立恩的猜测——他的冠状动脉左降支上有多达六条新诞生的微小动脉,而这些血管中已经有两条被彻底堵死了。 彻底堵死的小血管再次引发了梗死,但由于面积较小且梗死的时间长,这样的梗死基本已经没有了症状。唯一能称得上是症状的,就是他心脏目前在低氧血症的影响下出现了心律不齐。 现在的难题重新回到了医生这一边,鉴于患者同时有高血脂症的表现,对他的干预就显得非常有实际意义。可问题在于干预时机——是现在就开始进行干预,还是等庄新浩康复之后再说。 何时对患者进行手术,这是一个在大多数时候需要仔细衡量的内容。 以往孙立恩所面临的患者往往没得选择,只要能上手术台,那就要马上开始手术——再拖下去,这人可就要没了。 但庄新浩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的心脏当然有风险,但是这个风险并没有急迫到需要马上进行手术的地步。 而对医生们来说,他们现在所面临的是一个二选一的局面。 庄新浩目前正处于轻症向重症转移的阶段,转移的原因是低氧血症对心脏所带来的额外负荷。他的心脏无法承担低氧血症的负荷,之后很有可能出现恶性心律失常甚至直接停搏。 但如果现在马上对他进行手术,那么就需要考虑术后的康复过程对他身体的负担,以及手术创伤本身所带来的影响。并且还得合并考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对于整个术后阶段的反应。 坦白的说,孙立恩非常怀疑现在进行搭桥手术……庄新浩能不能抗的过去。他目前的症状原因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低氧血症,低氧血症引发心率失衡的核心关键仍然是供氧。如果能够维持住他的血氧水平,庄新浩的心脏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更加紧迫的问题。 但选择的困难也就在于此,没有一个医生——至少在现阶段,没有一个医务人员能够打包票,庄新浩的情况不会继续恶化。 这也就是为什么等到他彻底转阴后再择期手术变得困难。庄新浩真的不一定能够……等的到那一天的到来。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中,大约有八成到九成都是轻症。轻症患者只需要基本的治疗和支持就能够自行康复。但如何判断一个患者的疾病走向——确定他或她会不会从轻症转为重症甚至危重症,仍然是一个无解的疑问。 根据目前的一些经验,患有基础疾病、男性、中年或者以上年龄的患者转为重症和危重症的可能性更高。但这并不是绝对情况。 · · · “好的,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开始玩俄罗斯轮盘赌了?”布鲁恩把这份报告扔在桌上然后用力揉搓起了自己的双腿。没办法,进入红区之后,胸部以上都应当被视为相对洁净区,他可不能用手去习惯性揉自己的胡子。“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开个盘,然后来赌一赌看目前落在我们手上的患者究竟是死于新型冠状病毒,还是低氧血症引发的恶性心律失常?” “其实这两个没啥区别。”周策在一旁嘟囔道,“反正以现在的统计口径,这样的患者都算是死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徐有容对伯纳德解释了一下这份报告上的一些中文内容后问道,“所以,心内科的会诊方案是什么?” “患者目前的情况稳定,控制血脂之后可以考虑择期手术——前提是低氧血症不会继续加重。”陈学荣叹了口气,“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合并有心脏血管增生……这没人见过啊。” “按照肺炎处理呢?”孙立恩追问道,“不要去考虑新型冠状病毒,只当普通的病毒性肺炎考虑呢?” “得看肺炎的情况。如果是有严重的功能不全或者无法耐受手术创伤,那就是绝对禁忌。”王国南摊了摊手说道,“原有的禁忌症在咱们这儿就是个根本没办法拿来作参考的事儿。我们现在犹豫,就是因为无法确定患者能不能耐受手术创伤和康复期。” “同时,我们也不能确定患者选择择期手术后,covid-19合并心脏问题,会不会他造成致命影响。”伯纳德·许医生补充道,“我个人觉得,应该首先考虑创伤更小的手术方案。用pci治疗冠状动脉狭窄可以吧?” “我觉得可以。”袁平安赞同了伯纳德的意见,“虽然传统上不建议对有三支病变的患者行pci介入,但pci创伤小而且恢复快,同时也能确实有效的改善心肌缺氧情况。如果要做手术,这应该是目前最适合的方案。” 整个治疗组几乎都加入到了讨论中,只有马永芳医生还在外面调整着患者们的日常用药。 孙立恩对于现在的情况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原因也很简单——虽然状态栏的提示是蓝色,但这并不意味着情况不会有所改变。 状态栏的提示不是永久不变的,它既然能够通过改变前缀、调整字迹颜色深度来表示情况变化,那自然也能在情况允许的时候从蓝色变成黑色。蓝色的状态栏提醒不能保证庄新浩的情况安全,现在能够让医生们作出判断的,只有他们目前的经验。 “如果做搭桥,他需要多长时间的恢复期?”孙立恩决定从根本上分析一下问题,“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到目前为止病程有多久了?” “搭桥康复期至少要两周,病程的话……从有症状开始五天了。”袁平安迅速给出了答案,“在方舱医院查出他有心律不齐后,庄新浩就被马上送到了咱们医院。” 病程五天开始加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而两周的康复期,对于正在加重的患者来说无法接受。 孙立恩马上拍了板,“做pci,我去和患者直接谈。严密监控血氧,如果有必要的话,先上康复者血浆。” 第1039章 殊途同归 康复者血浆这种东西,现在的供应量虽然起来了一些,但总量仍然比较有限。 从医生们的角度来看,至少现在康复者血浆的供应用量已经不算是“最终兵器”级别的罕见了。不过……数量不足仍然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以康复者们的出院速度来看,大概再过上一两个月,这些康复者血浆就能再翻几个数量级,甚至可以考虑作为常规抗感染的手段使用了。 孙立恩在这个时候果断选择对庄新浩使用康复者血浆,其根本目的还是控制损伤原则——他现在还没有出现因为感染而导致的免疫风暴,但身体机能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如果放任感染继续加深进展,一旦出现免疫风暴只怕是马上就要完。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20分钟后替换 作为一名诊断科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并不是现在的工作重点。 不管是什么科室的医生,在云鹤一线拼死拼活干了一个多月之后都会发生巨大的转变。孙立恩也不例外——现在的一切治疗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中抢命。只要能把人治好就行,其他的都可以往后靠一靠。 当方案具体到庄新浩身上的时候,根本的原则仍然没有任何改变。首先,孙立恩要做的是阻止他从轻症向重症转变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血浆比起来,更宝贵的还是人的性命——只要能让患者活下来然后康复,以后康复者血浆要多少有多少。 孙立恩觉着,庄新浩有这个需要,他也愿意替庄新浩努力这么一下。 · · · “做心脏支架?”一开始得知孙立恩的意思后,庄新浩是非常惊讶的,“为什么啊?” 等到孙立恩解释完了他的心脏状况之后,庄新浩看上去似乎仍然不太能接受的样子,他用很多患者都会有的不解口吻反问道,“可是我一点心口疼的感觉都没有啊?是不是你们的检查出问题了?” “庄先生,我是宁远市第四中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庄新浩隐约品出了孙立恩话里的意思,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死心的问道,“然后呢?” “大约八成的患者会在主动要求出院后24小时内重新入院。入院的时候往往已经没有了意识。”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您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而且目前看肺上的感染面积还不小。您的症状有继续进展的可能。”孙立恩小心翼翼选择着措辞,既要让患者同意接受治疗,同时还不能吓着人家。当医生也需要掌握语言的艺术,“目前您所偶尔感受到的心慌,就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合并心脏问题的表现。我建议您接受心脏支架手术,目的就是为了改善您的心脏供血情况。” “也就是说,别人得了这个病要住院,我得了这个病要手术?”庄新浩非常郁闷,“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与其说是倒霉,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事儿呀。” 孙立恩的安慰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至少从表情上来看,庄新浩似乎放松了一点。 人生已经非常艰难了,偶尔有一点点小幸运发生其实是个很好的调剂。 “那……我做。”庄新浩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听从一下面前这位年轻主任的意见。“这个……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PCI虽然是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I治疗的关节点是造影和抗凝。你今天已经做过一次造影了——你对造影剂并没有过敏,这是个好现象。其次就是抗血小板药物和支架材料过敏,目前来看你应该也没啥问题。” 其实,最理想的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陈学荣并没有选择在术中为他进行支架植入——庄新浩是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其他的治疗方案都得慎重。 “所以,我们至少要等到你体内的造影剂代谢完毕之后才能进行第二次造影手术。”孙立恩对庄新浩说道,“在这之前,咱们先搞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常规治疗。” · · · 针对新型冠状病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态调节剂5粒TID。 其他的治疗方案目前一概不用——严格来说,庄新浩并不能算重型或者危重型病例。由于没有太严重的免疫问题,他用不上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仍然给出了小剂量的处方。 调节肠道微生态平衡,本身就是个投入远大于产出的好事儿。肠道微生态调节剂往往味道都还不错。要是有条件的话,甚至可以把药片溶解到不超过37摄氏度的牛奶里给患者服用。唯一可能出现的副作用是微生态调节“过度”,从而导致便秘。这副作用和肠道微生态调节剂能够调节免疫水平,预防激发细菌感染的好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除了孙立恩这儿开出的西医疗法以外,驻扎在北五区的国家医疗队中医也开出了适应的中医汤剂。 按照这位姓付的中医医师的判断,庄新浩目前体温37.1摄氏度、干咳无痰、乏力胸闷的状态符合寒湿阻肺证的判断。因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不管是医疗队的医生护士,还是北五区里接受治疗的患者,大家都喜欢趁着付医生不那么忙的时候递上手腕,然后请人家帮忙诊治一番其他小毛病。就连徐有容都去找这位付医生看过——她想问问自己脸上的伤口能不能用中医方法调养一下。 布鲁恩也好奇的想去找付医生看看,但半天都没想出自己应该看什么毛病。后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症状”,然后他满怀希望的去找了付医生。不到三分钟就被付医生给轰了出来。 付医生把布鲁恩轰出来的时候哭笑不得的骂道,“我是中医,可中医也看不了你吃伤猪肘子的事儿!” 开完了药方之后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强CT了没有?我觉得他可能是冠状动脉上有点问题,狭窄的可能性大。”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孙立恩听付医生的前半段话还有些云里雾里,到了后半段,他可就彻底糊涂了。 中医……还要查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的医嘱没有加硝酸甘油之类的药物进行冠心病的预防,是不是患者对硝酸甘油过敏?需不需要我开一点速效救心丸?” “不用。”孙立恩艰难的摇了摇头,“造影显示他的状态目前还算稳定,我们考虑行PCI主要是得提前解决问题,预防缺氧可能造成的恶性心律失常……”孙立恩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付医生你不是中医么?中医也看……心电图和CT?” 付医生被孙立恩的举措给问蒙了,他也小心翼翼的反问道,“这个……我们不能看?”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对方,半天都没敢吭声。 然后双方都发出了一阵有些尴尬的笑声。 “我是中医医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历程充满了同情。 学中医就已经很费脑子了,结果还得学西医。学西医也就算了,结果还得学生理生化…… 这大学八年岂不是过得狗都不如? “我还以为咱们现在的中医医生还是和以前一样,光靠问闻望切就能看病呢。”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没想到你们也得学西医。” “是望闻问切。”付医生先纠正了一下孙立恩的用词之后说道,“其实吧,现代检验手段和影像学这些的,它和中医也不冲突啊。你看我……”他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彻尾的中医,现在就应该穿个长袍马褂,然后连口罩都不戴过来给人看病呗?” 付医生叹了口气,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生瞪了孙立恩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表示“伤心”,“我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 · ·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以下部分被防盗内容替换,请到起点阅读正版内容。 第1040章 犬吠 说实话,听一位中医医生痛斥某些“中医”“医生”是谋财害命,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特别。孙立恩一直以为,这种话题他只能在某些对中医极其不屑的西医同行嘴里才能听得到。 在孙立恩的认知中,中医是一门内部比西医隔阂和区别更大的医学门类。在西医领域中,一个医生很难判断出另一个不同科室的医生所做出的诊断是否正确。而一名中医,很难在没有相关文件的情况下判断另一名中医是正经同行还是骗子。 没想到付医生直接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管中医西医,看的好病就是好医。”付医生非常认真的说道,“像那种自称是医生,但是却让患者别听医院的来找他看病……把这些人全都枪毙了也没有一个冤假错案的!” “这话也就您这种自己是中医的能说。”孙立恩苦笑道,“我要敢说这个话,能被互联网上的那些闲人活活骂哭。” “真不知道那些外行人过来凑什么热闹,这是给人看病的科学,又不是什么偶像互撕!”付医生摇了摇头,结束了从这场对话,“我再去看看患者情况——有几个胃口不太好的,我给他们开了点大山楂丸吃。” · · · 病人的情况大部分都还不错,这让每天都累到想猝死的医生们心里好受了许多。生活和工作苦一点累一点都不怕,就怕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很长时间,但却一点正面的反馈都没有。 患者的康复,家属的感谢,这都是非常积极的正向反馈。而今天的新闻,为全国上下,尤其是正在云鹤的医生们送上了一份非常积极的正向反馈。 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考察组在首都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上,考察组外方组长、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高级顾问非常诚恳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要认识到云鹤人民所做的贡献,世界欠你们一份情。当这场疫情过去之后,我希望有机会代表世界再一次感谢云鹤人民——为了感谢他们的付出和行动。很多人都在疫情中经受着苦难,但……但在云鹤,那里的人民经历的是异常的磨难。” “世界欠你们一份情,谢谢你们的贡献。” 这句“欠你们一份情”的发言,毫无疑问并不是标准的公共卫生调查结论。但这是一位在疫情期间到访云鹤,亲眼看到了云鹤人民牺牲的外方专家发自肺腑的感慨。 任何一个还有基本良知的人,在看到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居民时,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并且肃然起敬。不光是为了感激他们,为了保护全人类而作出的巨大贡献,更是为了向他们的勇敢致敬。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基本良知的。这种听上去好像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东西,其实反而是人类这个群体中最宝贵的东西。 作为医疗团队中的外籍人士,伯纳德最近几天的压力一直很大。 无数跨洋采访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而电话那头的美国记者们却几乎并不在乎伯纳德究竟愿不愿意接受采访——他们甚至不在乎伯纳德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些仿佛兀鹫一样的记者们而言,他们希望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中国的错。 封闭云鹤是中国的错,疫情爆发是中国的错,数万人被感染是中国的错,总而言之说到头来,中国是错的。 他们就需要这样的答案。 伯纳德一开始还没有“理解”这些记者究竟需要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他不止一次的建议对方,如果是想获得更加详细的数据和通报,他们应该去直接联系中国的卫生健康部门——那里有更加详细和精确的数据。 作为一名医生,伯纳德本人总是避免在工作中提到“个人感觉”和“感性认知”。这些内容很容易让他感觉到困扰。毕竟,不是每一个医生都有孙立恩的本事,只要看一眼患者情况就能给出相应的诊断。 正常的医生,都需要结合自己的主观观察,客观检查的数据结果,以及患者本人的主观专属来综合判断疾病。而伯纳德嘛……他的主观判断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很准确。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所以伯纳德才会尽量在工作的时候避免自己的主观意见。 这样的习惯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那些通过skype和其他方式联系上伯纳德的记者们,一次又一次的用各种带着明确引导性和目的性的“提问”。他们把“人权”和“强权”之类的词汇直接放到了问题里,然后以此为“默认背景”进行提问。不论伯纳德对问题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他们仍然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在云鹤第一线工作的医生无法容忍强权对基本人权的侵犯”之类的内容写在自己的头版头条。 伯纳德虽然不是那种和外国记者们一天到晚打交道的人,但他非常清楚,这些记者大多数是个什么货色。 只要能搞到“新闻”,他们根本没有底线可言。如果搞来的“新闻”不够吸引眼球,他们甚至敢自己再往里面“填充”一部分故事进去。 而更加让人觉得恶心的是,当这个“新闻”发生在中国时,他们甚至可以连一开始的“采访”都不需要。在伯纳德连续拒绝了好几个采访之后,他的父亲给他发来了这样一则新闻。 新闻的大概内容是,“美国知名医生在云鹤被强迫行医” 伯纳德在看到新闻之后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中,然后就是纠结和巨大的压力。他选择在云鹤工作,只是出于一名医生对于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警惕,以及对于自己从未来过的家乡的热爱。而现在这份热爱,却看起来正在为这些腐烂并且散发着令人作呕腥臭味的“自由记者”们提供攻击的弹药。 对于伯纳德在云鹤参与医疗救治活动,他在美国的父母是支持的。作为建国前就已经离开中国大陆的华人后裔,他们对中国怀有一种亲密但又警惕的态度。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他们的家乡。当家乡遇到灾难的时候,他们实在无法放任不管。 儿子在家乡救人,这让这对夫妻激动且自豪。但现在,他的行动正在同时伤害着伯纳德自己,以及家乡的人们。 “听着,伯纳德。”在电话里,伯纳德的父亲对儿子说道,“我和你的母亲讨论了一下,我们的结论只有一个——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但我个人希望,你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先保护好自己。政治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当政治里混杂了太多的纯粹的恶意的时候。作为黄皮肤的亚裔,我们在自己的国家里正在遭到敌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我……”伯纳德半天没说话,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和我的主管医生谈一谈的。” · · · “这帮傻逼。”宋文向孙立恩通报了最近西方媒体做炮制出的“幺蛾子”,然后不屑的骂了一句,“他们倒是真会挑时候!” 国内的疫情正在被迅速控制下来,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些指望着云鹤疫情会成为中国的“切尔诺贝利时刻”的家伙们失望了。于是,他们迫不及待的转变了方向,开始攻击全城封闭和封闭式管控的手段。 而当那些对每一个中国人都包含恶意的家伙们开始编造新的谎言时,伯纳德的身份就变得很尴尬了。他是在云鹤一线工作的医生,是云鹤市传染病院最新聘请的特聘外国专家医生。但他同时也是个美国人。 目前能够在云鹤展开采访的,敢于在云鹤展开采访的,有且只有中国的记者们。而这些外国“作家”们却钻了这么个空子——既然在云鹤能够采访的有且只有中国记者,那就说明这些消息都不可信。所有表达和中国记者报道内容一致的采访对象都是被迫的,而他们从采访对象身上所看到的“细微动作”,才是真实的情况。 这样的新闻当然引起了上级部门的注意,宋文的手机上已经连续接到好几个电话了——毕竟伯纳德正在她的医疗队内进行工作嘛。 “现在怎么搞?我让伯纳德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停下来?”孙立恩也有些无奈,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警惕那些该死的食腐鬣狗了。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帮人居然还能找到全新的角度进行攻击。 “为什么要停?伯纳德医生自己有这个意思么?”宋文冷哼一声,“不就是搞舆论战嘛,谁怕谁!” 宋文的计划内容很简单,让布鲁恩通过远程连线的方式上记者会。当那些满怀恶意的西方记者们看到一个美国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又能有几个忍得住不搞引导提问的? 这就是一个阳谋——只要美国记者想要搞引导提问,为了让“新闻效益”最大化,他们就必然得让其他观看直播的人们相信,这位美国人就是他们之前提到的那位“被强迫工作”的医生。 只要提几个模棱两可的问题,最好问的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就可以继续往他们想要的方向去炒作了。 事实真相?这种事情他们才不在乎呢。 只要有流量,只要读者爱看,只要他们能赚到新闻媒体和其他赞助“集团”的奖金就好。 只要口袋里有哗啦哗啦作响的美金,他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不过,宋文的计划却被上级领导直接给打了回来。 “听蝲蝲蛄叫不种庄稼了?听洋狗放两个屁就不干活了?他们哪儿来那么大脸呢?”头发油乎乎的上级领导一点都没有上级领导的样子,他把宋文的计划书往旁边桌子上一扔说道,“我们来云鹤是干啥的?就是为了让外国人说两句好话,不咸不淡夸奖夸奖我们的?我们这帮子人无论报酬不计生死,就是要来换两句外国人的夸奖?”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宋文皱眉道,“可是他们正在无端抹黑我们……” “他们抹黑我们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上级领导冷笑两声,他挠了挠自己上移了很多的发际线,然后摇头道,“你不要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让他们去叫唤吧,他们的嚎叫不会对我们的事业有任何干扰,我们不会也不应当因为他们的狺狺狂吠停下脚步。我们来云鹤的目的是为了对抗病毒,是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安全。”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又是我们的朋友。这是个搞工作的首要问题。而那些西方反动派如果想要成为敌人,那就让他们去反对我们吧!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们现在反对我们对抗病毒,那我们就更要千方百计,想尽一切方法,把这种严重威胁人民群众的病毒消灭掉。”上级领导拍了拍宋文的肩膀,“你要分清楚现在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病毒是主要矛盾,其他的都是次要。”宋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 “次要矛盾也是需要解决一下的。”上级领导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和医疗队里的同志们都说一声,接受采访没有问题。但是最好都提前录个像然后保存下来,这样以后报道上出了什么偏差,咱们也有话能说。” · · · 孙立恩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见到了表情焦虑的伯纳德,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拧开了手里的瓶装矿泉水,然后又把瓶盖拧了回去。 “孙医生……我,我不想给你们惹麻烦。”伯纳德再次拧开了瓶盖,然后叹气道,“最近的这几个采访我都没有接受,只是接了他们的电话而已。” 孙立恩笑了笑,“我们都没有担心,担心什么呢?” “我……”伯纳德张了张嘴,然后又沮丧的低下了头,“我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这么胡来。” “你要是能想得到,那我们反而要担心一下了。”孙立恩笑着回答道,“反正我们被西方媒体恶意抹黑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他看着仍然有些沮丧和慌张的伯纳德说道,“这种话虽然我说出来,你可能会感觉有些……太大太假,但我还是得跟说一遍。我们正在从事的工作是去拯救不幸感染了病毒的同胞,而拯救生命这项工作,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错。” 伯纳德抬起了头,眼神中好像有了些信心。 “既然我们在做意见肯定不会出错的事情,那就不需要在意外面的人到底在胡说什么。”孙立恩站了起来,对伯纳德认真道,“只要对得起自己内心的道德和良知,那我们就无需畏惧!” 第1041章 介绍人 小林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表情严肃。 “会长,消息已经确定了。”他的秘书松本人志对小林丰低声说道,“韩国的疫情爆发情况严重,教会的活动太频繁了,病毒的传播速度很可能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小林丰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作为日本最大的药企领头人,他必须要有比所有人都更加敏锐的嗅觉和长远的目光。早在一周前得到了孙立恩的警告之后,武田制药的研究部门几乎全都投入到了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治疗药物研发中。 之前购买的夏尔制药在这个时候突然体现出了巨大的作用,夏尔制药旗下一共有两个重要的产品管线,其一是针对罕见病疗法的生产研发部门,而另一个则是血浆制品研发部门。 收购了夏尔制药之后,血浆制品研发部门被武田制药提到了高度重视的级别。这个部门所负责研究的项目主要针对免疫学方向。而免疫项目则被分为了三个大类——血浆免疫、疫苗免疫和肿瘤免疫。 而根据孙立恩和其他研究者们的反馈,现有的所有抗病毒药物对于新型冠状病毒都没有效果。在目前全球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中国湘北省云鹤市——医生们用于治疗患者的最终手段是康复者血浆和ECMO。 医疗设备一直都不是武田制药的强项,而免疫方面的血浆制品研究在武田收购夏尔制药以前也并非他们所擅长的领域。 但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了。根据小林丰所看到的各种报告和反馈,目前在整个云鹤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战斗中,汉方药和生物制剂成为了主要手段。康复者血浆自不必多说,而孙立恩所首创的三联疗法中,最核心的阻止白介素-6引导炎症风暴的托珠单抗也是生物制剂。 夏尔制药的血浆制品正在全力运转中。他们现在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从全世界的康复者身上提取血浆,然后试图通过生物工程的方法大批量制造免疫球蛋白和特效血清。 目前的云鹤是全球康复者人数最多的地方,但这里的康复者血浆几乎都得投入到临床治疗中去。就算是能够有一些提供给相关机构,作为外国制药公司,武田也拿不到这些宝贵的血浆进行研究。 所以,小林丰和武田制药上下一直都在高度关注着其他地区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尤其是那些有武田派出机构,同时还能出口人血浆的国家。 传统上,欧洲地区是全球血液出口的最主要来源地区。超过79%的出口血液(包括人和动物血液)来自欧洲,其次则是北美地区。 但是目前的疫情仍然主要集中在亚洲地区,而武田制药和夏尔制药都没有在中国开展商业采浆的许可。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其他那些已经出现了疫情的地区。 夏尔制药目前正在意大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采浆中心站,而武田制药则积极在日本国内进行着采浆站铺设。 但小林丰并不满足,为了满足研究、生产、经营基于新型冠状病毒康复者的特效疗法的目的,武田制药需要更多的康复者血浆。 而武田制药目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和其他已经有了全球血浆生产线的CSL合作,要么自己抓住机会,提前找到下一个疫情爆点并且加快建设步伐。无论如何,只要他们还想继续推进项目,那就必须得尽快获得大量的康复者血浆才行。 作为武田制药的掌舵人,小林丰并不打算来一场豪赌——赌大运那是在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举动。而且小林丰认为,一个企业在五十年里赌一次就已经够了。实在是犯不上在这种地方再赌一次。 作为一名优秀的商人,小林丰当然是两个都要。 “通知崔东健,让他马上把采浆站的事情搞定。”听完了松本人志的汇报之后,小林丰当机立断道,“让本社马上向韩国分公司注资,先按照500亿日元的规模注资。我只有一个要求,让崔东健在三个月之内,把这些钱全部给我砸到采浆站里去。” 松本人志摸着自己染成金色的头发迟疑道,“可是,现在韩国一共就800多例感染,500亿日元全部用于投资采浆站……这个数量是不是太多了?” “韩国的那些教会可比国内的教会厉害多了。”小林丰冷笑两声说道,“他们抓住教徒的把戏就是不停的举行弥撒和聚会,让这些被洗了脑的人继续互相洗脑加深印象。要阻断病毒传播,就必须停止聚会,可如果停止聚会,之后就会有大量的信徒幡然醒悟然后退出教会……”他看着松本人志道,“一旦这些人退出了教会,那他们那些售价几百万的‘一定能让你变得幸福’的壶又能卖给谁呢?” “所以,在他们的聚会行为被首尔强行终止之前,教会不光不会停止聚会,反而可能会更加频繁的举办集会。一方面,这么做可以增强信徒的黏着力,另一方面……也能趁机再榨取一波金钱。”松本点了点头,然后用自己壮硕的胳膊挠了挠头,“这么说,之后的确诊患者人数还会继续上升啊。” “韩国这个国家的居民,对于教会的狂热程度是能够达到令人感到困扰的程度的。”小林丰冷笑了两声说道,“作为选举制国家,青瓦台对于得罪一大批特定群体的国民,是有天然恐惧心理的。毕竟政客们都不想丢失选票嘛!” “但韩国毕竟是经过MERS的。作为冠状病毒的受害群体之一,他们应该还是会保持很高的警惕。”松本人志低声道,“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究竟还记得多少。” “韩国的情况只会比云鹤更加严重。”小林丰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虽然现在的总统对于大财阀有敌意,但……他想要效仿云鹤的措施,那是痴人说梦。财阀们不可能允许工人不来工作,持有财阀股票的那些投资人也不可能容忍。为财阀工作的日结工人们也不可能接受——光凭这一点,青瓦台就不可能效仿云鹤。”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明确,小林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慢慢走向窗边,看着窗户外东京桥的夜景笑道,“说实话,我原本以为除了云鹤以外,最先爆发疫情的肯定会是横滨。” 宝石姬号邮轮的旅客中已经累计报告了691例确诊患者。而厚生劳动省完全没能掌握传播途径的本国感染病例也有一百四十多例。但是,新型冠状病毒在日本国内的传播似乎……和它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传播模式截然不同,甚至和在宝石姬号上的传播模式也不太一样。外界有传言说,这都是因为日本人过于注重个人空间,并且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太密切的交流有关。 不过小林丰知道,这就是个屁话。 看看东海道线上拥挤的车厢吧——那里简直就是超级传播事件最好的温床。 日本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确诊人数没有快速上升,在小林丰看来,原因只有一个。 日本各地的检测能力都太有限了。 作为首都,东京都的每日PCR检测能力是125件,而全国四十七个都道府县里,检测能力最强的神奈川县每天能够检测190件样本。全国检测能力加在一起,每天一共可以进行2724例PCR检测。换句话说,全日本的PCR检测能力仅为云鹤二月初的一倍左右。 检测能力强一倍,但人口数量却多十倍。这样的差距已经足够令人绝望了,更让人无奈的是,日本松散的医疗保健体系下,就连统计数据都成了一件令人绝望的工程——各地向上级汇报的PCR检测结果,都是通过传真或者电话口头汇报的。 这也是武田制药决心投入到特效疗法里的一个关键原因。日本国内的疫情数据完全就是一个谜团,谁也不知道现在这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一亿四千七百万人口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感染了病毒。 内阁没有能力,没有决心,也没有动力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他们完全就是一副装聋作哑,完全不打算去关心的样子。似乎这种疾病有着高度的纪律性和组织性,它只会在中国境内肆虐,而不会在其他地方作祟。 内阁靠不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小林丰叹了口气。为了一亿四千七百万国民的安全,为了武田制药在日本的五万名员工、以及他们的家人安全,他都得想个办法出来。 “和强生以及莫德纳的联系怎么样了?”他转身对松本发问道,“他们同意了合作请求么?” “强生和莫德纳对合作的态度都比较积极。但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够通过咱们的销售系统和其他途径,进入中国进行销售。”松本无奈道,“至于转移技术和在日本生产……这两条他们都还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强生是老牌厂商,他们肯定想要把所有的利润都捏在自己手里。”小林丰沉吟片刻后说道,“和他们进行合作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莫德纳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们成立了四年,至今还没有一款产品正式投入市场。没有现成的销售渠道,缺乏大规模生产经验……他们比强生更需要我们的帮助。” “需要向他们继续提高报价么?”松本问道,“我们现在的报价还是有至少45%的盈利空间的。” “报价提的太高,他们反而会有顾虑。”小林丰摇了摇头,他太了解这些欧美公司贪婪但又胆小的习惯了,“告诉他们,我们可以预付款。在一期临床开始之前,我们可以预付一千万剂疫苗30%的订金。但前提条件是……” “必须和我们在日本合作生产,并且将亚洲地区的销售权限交给武田。”松本点了点头说道,“这么优 厚的条件,莫德纳不可能拒绝。” “如果他们还打算继续拖下去,那就再加一条。”小林丰轻轻一敲桌子,“我们可以派技术团队和管理团队,协助他们在美国建立大规模生产线,并且帮助他们建立相应的管理团队。” · · · 布鲁恩在得知伯纳德的经历之后,先是震惊了一下,然后对自己的这位老乡无奈道,“以后从美国来的电话,能不接就别接吧。” “我肯定不会再接了。”伯纳德在得到了孙立恩的安慰之后,精神明显好了不少。他来找布鲁恩,其实也是想提醒一下自己的这位“老乡”,“这帮记者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布鲁恩医生你也需要小心一点——他们肯定也能搞到你的电话。” “他们,给我打电话?”布鲁恩愣了一下,然后大喜过望,“那可太好了!” 身为共产党员,布鲁恩这样的人物是会被美国媒体直接当做空气的。毕竟在美国人眼中,共产党员那一个个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共产主义在美国是违法,这就已经让不少美国人想不通了。哪里还能容忍一名共产党在美国人的电视上大放厥词呢? 作为共产党员,布鲁恩最大的梦想就是堂堂正正的登上美国主流媒体,然后向观看电视的美国人们证明一个道理——共产党员不是魔鬼,他们和其他的所有美国人一样,都热爱着这个国家,也热爱着自己的同胞。 “别想太多了。”伯纳德叹了口气说道,“他们才不会给你上直播的机会呢。在听了你说的一句话之后,他们报道出来的内容除了同样会使用二十六个字母以外,和你原本说出的话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那就更好了。”布鲁恩嘿嘿一笑,“等其他美国人发现,他们所信任的媒体采访的居然是个共产党,并且还篡改了这个共产党说出的每一句话之后——你觉得会倒霉的究竟是我这个生活在中国的美国共产党,那还是那些一句话里夹杂着几十个谎言的媒体呢?” “你是共产党?”伯纳德看上去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现在他一天到晚接触到的也几乎都是共产党员。这些党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我觉得你也挺有潜力。”布鲁恩嘿嘿一笑,他拍了拍伯纳德的肩膀问道,“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第1042章 轮换 布鲁恩正在为美国共产党的发展壮大而努力,孙立恩这边,则在发愁怎么减少北五区的患者数量。 北五区最近再次人们为患。但这一回……患者的情况不大一样了。 目前在北五区,重症患者人数仍然占多数,但他们收治的普通型患者的数量也正在快速增多。更巧的是,这些普通型患者几乎都是从方舱医院转来的。 对云鹤各个社区的摸底排查还在继续,应收尽收的模式下,不光所有表现出症状的患者都将被送到方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那些没有表现出症状但核酸检测为阳性的患者,也会被送到集中隔离点进行医学观察。一旦表现出症状,他们就会被转运到方舱医院或者定点医院接受治疗。 收治能力提上来了,也就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感染者开始进入到了医疗系统的服务范围中。而收治的感染者数量增多,就必然带来更多的普通型患者收治需求。 雷火神山医院的收治能力基本已经到达了设计时的运行高峰,而其他定点医院目前也重新开始接收起了普通型患者。 这并不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无奈之举,反而是胜利进一步向着人们走来的证明。没有多少患者是发病即重症的。疾病的发展有个过程在,而这个过程往往是普通型中少量患者转为重型,重型中少量患者转为危重型。 现在大批量收治起了普通型患者,就意味着转变为重症和危重症的主要通道被截断了。一旦截断了这样的途径,就能够从根本上减少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数量。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孙立恩现在发愁的问题在于,这些突然被送来的,大量的普通型患者的治疗——北五区的工作人员搞重症和危重症算是一把好手,但搞轻症……大家还真的没什么经验。 普通型患者具有发热、呼吸道症状或者腹泻的症状。同时能够在影像学检查中发现病毒性肺炎的特征表现。但他们都没有低氧血症、气促或者意识障碍。换句话说,普通型患者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得了一场稍微有些严重的感冒——仅此而已。 这些患者本身症状不重,所以他们的精神都还挺不错。但精神不错,却同时也带来了不少问题。 为啥说ICU是最忙也最清闲的部门呢?因为ICU部门中的患者基本都没有意识,缺乏活动能力。医生护士们需要对他们进行细致的护理,但护理完了一般也就没有更多的情况需要费神。可这些普通患者……他们个顶个的能说能聊,会跑会跳。照顾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今天下午准备离开北五区的时候,孙立恩顺着楼道里突然问到了一股烟味。这可把他给吓坏了。 医院里严格禁烟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更是因为住院部里到处都是氧气管路。尤其是在大量接收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期间——房间里几乎人人都需要吸氧,房间内部的氧气浓度要比外界高出不少。在这个环境下别说抽烟,一点火星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孙立恩穿着防护服,拎着灭火器就开始一个个房间找问题,连续闯了四五个病房之后,他在一个收治普通患者的病房洗手间马桶里,发现了一枚燃烧了一半的烟头。 “这是谁抽的?”孙立恩看到泡在马桶里的烟头之后气的手都在抖,他厉声问道,“谁抽的烟?!” “我,我抽的。”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人举了举手,“实在是憋不住了……” “把你身上的打火机拿出来。”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强行要求到,“所有能点火的东西,全都交出来!” 孙立恩拎着灭火器的举动,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烟味引来了布鲁恩和护士郭宇来。这俩人进屋的第一句话比孙立恩还刺激,“在病房里抽烟?你想死啊?!” 青年人老老实实的拿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次性打火机,并且还非常配合的交出了藏在被子里的烟盒。而孙立恩并没有就此罢休,他让小郭直接找出了这名患者所有的个人物品,并且直截了当道,“你的所有个人物品我们都要检查。在北五区住院期间,不许点火!” “那我憋不住怎么办?”烟民对于吸烟的“热爱”是无法以常理度之的。他看上去很愧疚,但同时又非常不情愿,“没烟抽的感觉太难受了……” “你要是不想死,就别抽烟。”布鲁恩瞪了一眼这个烟民怒道,“吸烟是肺炎转重症的重要因素你知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氧气管道,你一点火说不定就连自己都给烧着了!抽烟?到时候就是烟抽你了!” 布鲁恩说的愤怒,这个患者却仍然有些不服气,“那我不抽烟怎么办?不抽烟我不舒服啊!” “趁机戒了吧。”孙立恩面无表情的把这名患者交给自己的烟盒打开,然后将里面的每一根香烟都仔细碾碎,并且冲进了下水道里,“放心,我们很有经验的。如果你实在觉得自己戒不掉,那我们可以给你上束缚带。” · · · 吸烟的患者只是众多麻烦中的一个,这些患者还有很多其他的麻烦。 比如治疗方案。 对于普通型患者而言,目前主要的治疗方案是中医汤剂。付医生一个人要给二十多个患者看病,还得调整组方,并且对某些患者再行针灸治疗。工作压力很大。 更麻烦的是,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愿意接受中医汤剂治疗。比起中医的药汤和银针,他们更倾向于吃药片打吊针。 孙立恩现在头疼的就是这个事儿——北五区的设备数量不太够用了。 通过西医方案进行治疗倒不是不行,可所有治疗的基础根源之一——人重组α干扰素是需要通过雾化吸入使用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雾化机不够用了。 紧缺的物资其实不光只是雾化机一样而已,但雾化机的紧缺却是最麻烦的。对于其他的雾化药物而言,使用超声波雾化机进行雾化并没有什么问题,但α干扰素却不能通过超声波雾化机进行雾化——超声雾化会导致混悬液雾化释出的比例,可能会导致容器内的药物温度升高,从而影响蛋白质或者肽类化合物的稳定性。 为了让α干扰素能够以最稳定的形态进入患者的呼吸道,医生们只能使用空气压缩式雾化器或者振动筛孔雾化器来进行雾化给药。 但问题是,这两种设备的产量都不是特别大。在如今的云鹤市传染病院里更是紧缺——所有患者几乎都得用,每个病区配置的数量都不多。 虽然理论上来说,机器全天候运转也能够满足使用需求,但这就意味着不少患者得在零点以后轮才能流使用雾化仪进行治疗。这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目前的初步解决办法是对一部分患者使用干扰素静脉滴注,来代替雾化吸入治疗。但孙立恩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他只能把求助电话再一次打到了张智甫的办公室里。 张智甫对于这个情况也有些无奈,“雾化机现在不好搞,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给你搞来足够多的机器——我只能说尽力去协调,东西肯定能有,但能不能这两天就给你解决掉……这我不敢肯定。最快三天最晚五天,我肯定给你们北五区把东西全都配齐。” 除了雾化机以外,北五区目前需要处理的另一个大问题是之前那些……治疗抢救无效患者的遗物。 来北五区住院的患者大多都是带了不少换洗衣物和其他随身物品的。只有少数几个患者当初被送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浑身上下就拿了个手机。 因为要防控病毒传播,所以在这些患者经抢救无效被宣告死亡之后,他们的家人不能来医院送亲人最后一程。只能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全副武装下转运至殡仪馆,然后对遗体进行火化。而同样是出于防控病毒传播的目的,他们的遗物也暂时不能交给家属。医疗队的医生和护士们只能先用黄色的医疗废物垃圾袋,把他们的遗物全部封存起来,然后等待有关部门过来接收遗物,并且这些遗物进行彻底消毒之后,再交还给家属们。 这些遗物已经在走廊上堆了好长时间,现在……是该清理消毒,然后通知家属们逐个过来领取的时候了。 照顾这些普通型患者需要人手,分拣消毒患者遗物也需要人手,孙立恩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手头的人有些不够用了。 就在孙立恩头疼着接下来的人手安排时,宋文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你们出个名单。”电话那头,宋文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从你们医疗队里抽20个人出来,准备回宁远轮换了。” 从宋安省出发的第一批医疗队在云鹤市已经奋斗了一个多月。在这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中,第一批三百多名医护工作人员累积治疗了超过两千名确诊患者。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后,医疗队的工作人员们几乎人人脸上带伤。荨麻疹和痱子之类的皮肤疾病几乎就是家常便饭。而长时间的高强度,高压力工作,以及频繁的日夜颠倒更是让医生们一个个身体都出了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要让这些已经奋战了一个多月的医生们继续干下去,对他们的身体是会有损伤的。别的不说,光是为了穿防护服所以不能喝水,因为穿防护服而不敢上厕所憋尿所导致的泌尿系统疾病就真的很折腾人。 每天摄入水分不足,尿液浓缩后就容易导致泌尿系统出现结石。而肾结石所导致的疼痛,已经放倒了两名护士和一名医生。好在结石虽然很疼,但并不会危及生命。 而憋着尿不去上厕所……这个所造成的损伤就比较麻烦了。 当膀胱中充满尿液时,肾脏就无法继续通过输尿管向旁观内排出尿液。但为了清除血液内的废物,肾脏的工作一刻都不能停止。工作产物无法顺着输尿管排出,这些尿液就会积攒在肾脏中,从而导致肾积水。 有些肾积水是结石造成的,而有些肾积水……则完全是因为长期憋尿所致。有些肾积水的患者并不会表现出症状,而有些则会表现出腰腹疼痛、恶心呕吐甚至尿血等问题。 以孙立恩的观察,自己的组内有两名医生一名护士有肾积水症状,其中以钟钰的情况最严重。 钟钰的状态栏上可是有尿血的提示的。 “二十个?”虽然孙立恩觉得,自己手下这小一百人里,至少得有七八个人马上得回去疗养顺带看看病,但二十个人这个数量……好像有点多。 “对,二十个。”宋文说道,“一百多号人呢,找二十个工作最辛苦的医护人员出来,然后把人送回到宁远来。隔离酒店都选好了,就选在你上次去度假的那个温泉酒店。十四天隔离,顺便好好疗养一下。” 按照宋文的说法,这次的人选那都是回去接受宁远父老乡亲们夹道欢迎的英雄。这些在云鹤拼过命,带着军功章似的伤病回到宁远的医护人员,那都是凯旋而来的勇士。 只不过……孙立恩个人觉得,大家现在可能都不太会愿意自己先回去。大家是一起来的,要走当然也得一起走吧?从每个医疗队里抽出五分之一的医生回去轮换,这好像有些不妥。 “我这边有七个人确实需要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孙立恩想了想说道,“不过……再多的话可能有困难。” “尽量调吧。”宋文很明显也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或者说,她那边也有同样的“困扰”,“这是个好事儿。云鹤的情况正在好转,也不可能就让你们这第一批第二批的医疗队队员一直在云鹤干活吧?” “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轮换,甚至可能在后续增援抵达之后整批次撤回的。”宋文对孙立恩严肃道,“你最好通过这一次轮换,搞一个大家都愿意遵守的轮换机制出来。” 孙立恩现在也不是刚出学校的菜鸡了,他听着宋文的话翻了个白眼问道,“宋院长,搞机制这种东西我可不擅长,您那儿有没有现成的方案能让我抄一下?” 宋文一时语塞,然后她快速转变了话题,“下一批的医疗组大概下周二能到云鹤,你们记得提前把最近的护理和治疗经验总结一下,做好培训工作。” 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把事儿给应了下来。 第1043章 出院 又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工作日,和往常一样,孙立恩在早上六点半准时醒来。拉开窗帘,看着窗户外的晴天,孙立恩打开了房间内的电视开始播放新闻。电视机旁的咖啡机嗡嗡作响,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正在慢慢滴入马克杯。而孙立恩则揉着还有些发涩的眼睛,进入浴室开始洗澡。 孙立恩第三十二次下定决心,等他回到宁远之后,一定要把自家的浴室拆了重装。至少要和酒店一样,在淋浴室的天花板上也装这么一个大面积的喷头才行。 刚刚睡醒的疲倦被热水一扫而空,孙立恩穿着浴衣,用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重新走向了电视机的方向——热乎乎的黑咖啡是清早唤醒一名急诊医生的必需品,缺了这个可是真的不行。 早上刚起床就喝咖啡,其实对于心脑血管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咖啡因对于交感神经有兴奋作用,而兴奋起来的交感神经则可能会导致心率增快、血压上升等等表现。而这样的表现则会对心脑血管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压力。 一般情况下,人体处理这样的压力变化问题不大。但在某些时候,这样的突然变化可能会诱发非常严重的问题。比如对于老年人或者有心血管疾病的人群而言,冬季早晨起床的过程可能就会让人血压快速上升。这个时候再来一杯黑咖啡,说不定就会超过血管所能承受的极限。 当然,孙立恩自己并不是太在意这种问题。毕竟年轻,而且状态栏随时监控,只要别一口气喝太多,这样的压力他还是能应付的。 电视里正在传来前一天的新增确诊数据。孙立恩最近深深的爱上了这项只属于早晨的“仪式”,每天早上的新闻上所播报的新增确诊患者数据都在快速下降。这让孙立恩几乎每天早上都充满了干劲——他们的工作是有回报,而且正在切实改变局面。有了这样的正反馈,孙立恩兴高采烈甚至迫不及待开始每天的工作也就说得通了。 整个湘北省的单日新增确诊人数下降到了499例,其中云鹤市464例。同日,云鹤市新增出院患者1391例。目前全市尚存重症患者7090例,危重症1585例。 和前一天相比,全云鹤市的重症患者减少了686例,危重症患者人数减少了69人。医生们的努力在每一天的最新数据通报中一览无遗,这更让孙立恩充满了信心。 一天减少接近700个重症病例,那岂不是再坚持十天,就能让重症患者人数清零了? 当然,孙立恩也明白这只是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临床工作有多困难他比谁都清楚。但这至少是个非常好的兆头。 从目前的数据上来看,之后各地赶到云鹤的医疗队医生们工作压力仍然会很大。云鹤的每日新增确诊人数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社会集体防疫的重大作用正在显现。但目前仍然在各个方舱医院和定点医疗结构接受治疗的三万九千多名患者仍然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全部出院。 以目前的局势,新增患者数量可能会在几周内得到清零。但这如同堰塞湖一样的确诊患者人数……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全部被治愈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就有些想去挠头。作为医生,他比谁都更希望早日让患者全都出院。但患者的病情进展并不会以医生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们有自己的自然规律。为了让这些患者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康复,这就需要大量的医生和护士来进行工作。 别的不说,光以那些接受了三联疗法的患者为例。他们在日常进行治疗中,首先需要有一名护士为他们进行抽血检查当天的免疫指标,随后需要一名护士为他们进行丙球蛋白和托珠单抗的注射。CRRT的使用是24小时不间断的,而在24小时不间断的使用过程中,血液透析滤器等其他耗材都需要至少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进行定期更换。使用过的透析液也需要定期更换以保证透析效率可控。 在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时,光是为一名患者应用三联疗法,就需要大约三名护士和一名医生多加注意。而三联疗法仅仅只是防御或者说阻断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在疾病的影响下出现炎症风暴的手段。 使用康复者血浆,需要至少一名医生监护,一名护士执行,一名护士抽血送检确保没有出现输血不良反应。使用其他抗病毒药物,则同样需要一名护士予以执行。 虽说护士可以同时身兼数职,一边处理CRRT,一边执行包括使用康复者血浆、抽血送检和用药治疗等等任务。但就意味着护士们需要承担更多的操作压力。在红区穿着防护服,带着三层手套的情况下,过多的操作压力就等于要让护士们承担更多的感染风险。 想要让医生和护士们在完成治疗任务的前提下尽量减少感染风险,那就必须得有更多的医生和护士们投入到每天的治疗过程中去。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减少单人所承担的任务压力,这样才能减少每一个参与到治疗中的医务人员感染的风险。 可问题是,人手根本就不够用。而且在这个人手不够的当口下,还要有二十名队员被抽调出医疗队,回到宁远接受疗养。 孙立恩一想到这个事儿就头皮发麻,抽调走20名医务工作人员之后,现在北五区三个组的排班都得受到影响。 另一方面,大家的劲头现在都很足。除了那几位有泌尿系统结石和肾积水症状的医生还有个借口以外,其他医生几乎都对提前回到宁远接受疗养抱有抵触心理。 孙俪呢之前已经试探性的问了好几名队员的意见。而他得到的回馈都和之前一样——“誓与云鹤共存亡,病毒一日不绝,我们一天不退!” 有这么高的士气当然是个好事儿,但是对孙立恩来说,这种情况可真不让人省心。他还得给自己手下的队员们做工作,然后才有可能让他们接受回家疗养的要求。 算了,不想这些。孙立恩喝完了最后两口咖啡,然后使劲伸了个懒腰。换好了衣服,他一溜烟冲向了食堂开始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内容比平时还要丰富些,除了和往常一样提供鸡汤泡饭以外,今天甚至还有一名大厨站在自助餐区,向各位有需要的医生提供广东肠粉和湖南米粉这两样早餐。 布鲁恩作为一名忠实的粤菜爱好者,为了吃到更加“正宗”的肠粉,他甚至用上了粤语和那位明显也是来自广东地区的大厨进行了一番交流。但这个交流并没有获得非常好的结果——大厨是潮汕人,他说的粤语布鲁恩完全听不懂。 广东肠粉吃起来略有些咸,而湖南米粉对孙立恩来说又有点太辣。他还是选择了比较“清淡”的挂面+红烧牛肉浇头,并且还加了一笼小笼包。 胡佳端着自己的甜口早餐出现在了孙立恩对面。她喝着八宝紫米粥,手里拿了一块甜发糕,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份酸奶杯蛋糕。 这对未婚夫妇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专心致志的吃起了早饭。胡佳似乎觉得光吃甜食还有些单调,于是吃了几口自己的早饭,就开始从孙立恩的面碗里舀咸口的面汤喝。孙立恩的碗里的面还没吃完,这一份汤面就变成了拌面。 “今天有六个病人出院,要是加上北六区的那就是十八个。”胡佳一边吃着自己的早餐,一边对孙立恩说道,“关谷雪一家今天也出院,他们的病历好像还没搞完。” “关谷雪他们的病例不是钱主任在处理么?”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怎么还没搞定?” “人太多了呗。”胡佳耸了耸肩膀,“昨天我去送病人的时候,钱主任已经在拉着我哭诉了。北六区的病人都是普通型,患者来得多好的也快。他们光是文书工作就忙的没空吃饭了。” “祝他们好运吧。”孙立恩耸了耸肩膀,然后问道,“你管的护士们里面,有没有最近工作太忙需要回去疗养的?” “人人都需要疗养,但是你这儿给的名额太有限了。”胡佳摇了摇头道,“要是能把人都换走也就算了,从几十个护士里抽调几名回去疗养,这个名单就比较麻烦。除了钟钰以外我还真找不出来几个必须疗养的……我昨天晚上和钟姐聊了一下,她的建议是把家里孩子还小的护士,还有父亲人中有年龄偏大或者正在生病的护士优先选出去。” 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再加一条吧,孩子读初三高三的也先送回去。” “这样的人反而是一个都没有。”胡佳无奈的说道,“参加报名的护士们大多数年龄差异比较大,要么是90后00后,要么是60后和70后。处在这个阶段的人还真不算多。” “反正尽量选吧,实在是选不出来那也没办法。”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吧话题重新拽了回来,“关谷雪的孩子现在状态咋样了?” · · · 赵鹤安正静静地躺在带有防坠落围栏的婴儿床里。他小小的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些笑容,小嘴也一缩一缩的——似乎是梦到了吃奶的时候。 关谷雪半躺在床上,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孩子。昨天孩子的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这说明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安全出院了。 最早恢复阴性的是丈夫赵健,他在八天前就已经是两次核酸阴性了。六天前,关谷雪的第二次核酸也终于成了阴性。但孩子的核酸结果却一直有波动。第一次阴性之后,第二次却变成了阳性。阴阴阳阳来回折腾了好几天,直到昨天,赵鹤安的第二次核酸结果才终于成了阴性。 按照医生们的说法,他们一家人今天就可以出院。但出院之后,他们仍然需要到集中隔离点进行为期14天的集中观察,然后才能正式出院回到家里去。 赵健因为这个事情一直有些发愁——他们的家在黄州而非云鹤。虽然在云鹤也租了房子,但是这一次回家待产前,赵健和关谷雪特意把他们在云鹤租的房子给退了。两人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就去买上一套面积小一点的二手房先住着。这样至少不用再担心租房搬家所带来的波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他们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重新回到云鹤之后,添丁进口的一家人顿时面临着一个令人尴尬的窘境——他们在云鹤已经没有住处了。 云鹤目前仍然保持着封城状态,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云鹤前往其他地区。哪怕是已经有了连续两次核酸阴性证明,他们也无法离开云鹤回到黄州暂住。 等今天出院之后,他们要在集中隔离点住上十四天。这十四天的居条件还是有保障的——可这之后该怎么办,赵健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 “你们可以开始收拾东西啦。”怀抱着无奈和焦虑的心情吃完了早饭,北六区的护士们喜气洋洋的走进了房间,并且向赵健和关谷雪宣布着出院决定,“你们今天中午就可以出院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准备准备,中午会有社区的转运车来。他们会送你们去隔离点的。” 赵健点了点头,然后捏了捏儿子的小脚,又亲吻了一下妻子的脸颊。做完了全套“动作”之后,他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一路走到距离病房最远的角落,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打电话。 之前赵健已经连续打了很多个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打给自己在云鹤的朋友们求助的。但所有人都对赵健表示爱莫能助——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云鹤有一套以上的住房,同时……也不是每一个云鹤人都敢于让刚刚康复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住到自己家里来。 万般无奈之下,赵健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之前的房东打个电话求助。他已经想好了,房东哪怕把房租提高个三五倍的也无所谓。现在只要能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找个住处就行——其他的事情真的不重要。 “小赵啊?”铃音响了几声,然后从手机里穿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葛姐,我……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赵健用有些别扭的声音问道,“我们之前退租的那个房子,您租出去了么?” “嗨,这么个档口,谁来租房子呀。”房东葛姐无奈道,“你们刚退租,云鹤就封城了。现在人人自危不敢出门,那套房子我还一直空着呢。” “姐……我有个事儿想求您帮个忙。”赵健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和谷雪现在都在云鹤,我俩还有孩子都得了这个病,今天出院……” “你们没事儿吧?”平时就很热心的葛大姐在听到“都得了这个病”六个字之后马上打断了赵健的话头,“现在咋样了?好点没?” 赵健强调道,“我们都已经彻底好了,刚才护士已经来过了,她说我们一家三口今天就能出院。” “哦对,你们的孩子已经生了呀!”葛大姐后知后觉的惊叹了一句,然后连声问道,“小关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呀?” “男孩。”赵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很快就把话题从新拉了回来,“姐,现在云鹤封城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您现在空着的这套房子……能不能再租给我两个月?”他强调道,“我们也不会住太久。最多……最多住到等云鹤解封了,我把孩子送回老家就好。” “嗨,现在这个时候,那套房子放着也没人租。”葛大姐非常大气的说道,“你们现在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带着孩子你们去哪儿都不方便——来家吧。钥匙我给你们送过去。” “太谢谢您了。”自己最大的担忧得到了解决,赵健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连忙说道,“房租我按照原来的价格翻一倍给您付。” 房客一家三口都是确诊后的康复患者,这样的房子以后恐怕也不好租出去。而且在他们住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房子都没办法转租给其他能够长期租房的房客。这对房东葛大姐来说当然是个麻烦事儿。 赵健是个讲究人,给人添了麻烦那就一定得有所表示才行。所以,他主动提出了增加房租的提议。 “你把葛姐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俩在云鹤无亲无故的,现在又带了个孩子——处处都得用钱。”葛大姐有些生气的说道,“你们回来住就行,正好房子我也没收拾。房租就免了,本来这个时候也租不出去。等你们找着新的住处再说!” 似乎是担心赵健不愿意接受,葛大姐提出了一个要求。 “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把孩子的照片多给我发几张。”葛大姐在电话里笑着说道,“我姑娘才上大四,离生孩子的时候还早呢。先给我发发照片解解馋——等疫情过去之后,让我抱抱孩子过把瘾就行。” 第1044章 善报 好人是会有好报的。葛大姐是一个好人,她值得更好的报偿。 老天爷似乎也挑起了自己疲劳的眼皮,然后看到了这个值得好报的人。并且在它再次闭眼之前给出了回报。 葛大姐的父亲今年77岁,独居在外的老人家在一周前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轻症患者,然后被送到了方舱医院接受治疗。 和葛大姐的父亲一起被送到方舱医院接受治疗的,还有她的小女儿刘畅。大女儿刘莉自从疫情开始就一直和她以及葛大姐的丈夫刘瞬住在一起。而在封城之后第二天,为了去照顾在小区另一头独居的外公,小女儿刘畅自告奋勇,担当起了这项艰巨的工作。 结果没想到的是,葛大姐的父亲感染,她的女儿刘畅也同样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了。 虽然两人的症状都很轻,而且两人都马上被送到了方舱医院接受隔离治疗。但要说葛大姐一点都不担心那绝对是骗人的。 整个云鹤都被这该死的病给折腾的兵荒马乱,自己的父亲和女儿同时患病,葛大姐真的快急死了。 但在焦急之余,葛大姐自己对于那些同样也不幸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人却一点都恨不起来。 和很多其他的房东或者感染者家属不一样,葛大姐很有同理心。她非常确定,自己的父亲和女儿都不是那种平时闲着没事儿喜欢到处神溜的性格。而在小区已经全面实施封闭式管控后一周两人被确诊,这也说明了这个病毒的狡猾和威力之大。 有些不幸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家属会对其他感染者充满敌意。原因倒也简单——他们把自己的亲人认定为受害者,而把其他感染者当做加害者对待。在他们的逻辑和观念中,自己的亲人生病,是因为其他人并没有做好防疫措施而被感染所致。 葛大姐的想法比较温和且贴近实际——连自己的父亲和女儿这么小心都会感染,那其他人感染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总之,葛大姐是个好人。而她也确实获得了好人应该得到的回报。在免去了赵健一家人暂住的房租之后,葛大姐在两个小时后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您的女儿第一次核酸检测是阴性,如果明天也是阴性的话,就可以考虑出院了!”打电话通知葛大姐的那位工作人员喜气洋洋的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会再给您通知的!” 好人有好报,葛大姐高兴的连连道谢。等挂了电话之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完全没有提自己父亲的事儿。 葛大姐有些纳闷,怎么一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还非得分成两个电话打呢? 过了几分钟,第二个电话打到了葛大姐的手机上。她接通电话后,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您的父亲症状有点加重,我们要把他转到市传染病院去。”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对方直截了当的说道,“老人家现在的症状也不是太严重,就只是有些气喘。不过出于保险考虑,我们还是得把人转到定点医院去。” 贼老天只是稍微睁开了一下眼皮而已。它……闭上眼睛的速度太快了。 ·· · · 葛易安老先生被送上了负压救护车,在确定老人家已经躺好之后,救护车拉响警笛,朝着云鹤市传染病院疾驰而去。 现在方舱医院向定点医院转运病人的标准已经比之前降低了很多。严格来说,方舱医院目前仅接收轻症患者。但根据方舱医院的工作手册规定,年龄较大、有多种基础疾病、治疗两天后体温仍然大于38.5摄氏度,或者没有自主活动能力的患者都将被转送到定点医院接受后续治疗。 而葛易安老先生被转运的原因一方面是年龄较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葛大姐的女儿刘畅要出院了。 葛易安老先生自己的自我生活能力比较弱,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平时一直都需要有人照顾。往常照顾葛老先生的主要是葛大姐请来的护工,葛大姐自己也会去父亲家里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自从疫情开始之后,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被交到了今年刚读大一的小女儿身上。而刘畅也一直非常认真的履行着照顾外公生活的工作。 但现在刘畅要出院了,她将在出院之后被送到定点隔离点,接受为期十四天的定点隔离长褂。等十四天期满之后,她就能回家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葛老先生在方舱医院里没有人可以照顾了。 平均一个方舱医院要接诊近千名患者,而这些方舱却一般只有不超过四十名护士和十二名医生驻守。他们的驻守还要轮换三班倒,这样才能顾得过来。在这种人力资源安排下,方舱医院自然是没办法去照顾葛易安老先生这样的患者的。 之前能让葛老先生留在方舱医院,还是因为他的外孙女可以及时照顾老人。而突然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个熟悉的人照顾陪伴也能让他舒心一点。 刘畅的症状一直都很轻,根据方舱医院的医生们的判断,明天刘畅即可满足出院要求条件的可能性很大。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葛易安老先生也就只能被送往定点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了。 · · · “我不出院。”在听到了这个安排之后,刘畅马上就拒绝了这个要求。她直截了当的问道,“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也转到传染病院去?嗲嗲身体不好,离不开人照顾的。” 负责管理方舱医院的李金芳主任皱了皱眉头,这个要求他可真是不好满足。传染病院那边的床位现在还是挺紧张,听孙立恩说,他的北五区和钱红军的北六区加在一起现在也就有个三四张空床。而各个方舱医院都在不停的向着定点医院转运患者,这个时候让刘畅也一起去陪床……虽然对葛老先生的照顾有了,但这也意味着占用了一张额外的床位。 占用床位,意味着就会有病人无法接受治疗。现在的云鹤医疗系统虽然已经缓过来了不少,但也还没有到可以浪费一张床位给家属陪床的地步。 “嗲嗲身体不好,而且脾气也倔。”刘畅似乎也明白面前这位医生在担心什么,她努力恳求道,“我就怕突然一下让他再去其他医院接受治疗,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会着急的。” “这样吧……”李金芳主任叹了口气,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我先跟传染病院那边联系一下,如果他们能腾出一个房间来,或者能够提供多余的床位……那我就想办法把你也转进去。但要是不行……那就没辙了。” 刘畅点了点头,然后朝着李金芳鞠了一躬,“那就麻烦您了。” 等刘畅走远了之后,李金芳一边摇着头,一边给孙立恩打了个电话。其实要是按照他一开始的想法,这个电话打或者不打影响都不怎么大。孙立恩在群里面哭诉患者数量太多,床位紧张不够用的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给孙立恩打电话,估计刘畅最后还是得失望。但作为一个性格温和的老好人,李金芳最后还是拨通了孙立恩的号码。 要让刘畅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首先至少得先让李金芳自己死了这条心才行。 电话响了十几秒钟,孙立恩的声音从座机的话筒里响了起来,“喂?” “立恩主任,我是李金芳啊。”李金芳对着电话问道,“现在有这么个情况我得跟您商量一下……” 在听完了李金芳转述的患者情况之后,孙立恩问道,“这个要转过来的患者……就是年龄比较大的这个老先生,他的症状怎么样?” “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情况算是还不错的了。”李金芳说道,“他目前的主要症状就是气喘,静息状态下血氧饱和度在94%左右。血压稍微有一点高,其他的问题不大。” “那就是个轻症?”孙立恩想了想然后一拍大腿,“这事儿可能有戏,你等会我去问问。”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李金芳被孙立恩这一惊一乍的举动吓了一跳,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李金芳不由腹诽道,该不会是孙主任这些天被床位的事情逼出了心理疾病,现在正处于急性发病期吧? 孙立恩当然没有精神症状,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好得很。突然挂了电话,是因为他还真的想到了一条有可能满足刘畅要求的方法——既能保证她可以一起来云鹤市传染病院照顾外公,同样还能保证不至于浪费宝贵医疗资源的方案。 孙立恩捏着防水袋里的手机,一溜烟跑到了六楼。钱红军正在北六区的办公室里写着赵鹤安的病例报告和出院总结呢。 身为儿科主任,钱红军已经好多年没有自己亲手写过出院总结报告了。因此,这项工作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费劲。 孙立恩跑到办公室里之后,钱红军扭头一看孙立恩胸口写着的名字,然后老头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了?哪个患者的情况有变化了?” 孙立恩正打算张嘴说话,结果被老钱一句话给堵了回来。他只能先摇摇头表示钱红军猜错了,然后才说道,“钱主任,我有个事儿想要拜托您一下。” · · · 孙立恩想到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关谷雪和赵健正在住的病房转给葛易安老爷子和刘畅来住。 关谷雪和赵健现在住院的病房是个比较特殊的病房。它比一般的单人间更大,但比标准的双人间要小一些。因为处于走廊顶端,这个病房并不是个标准的矩形——它更像是个比较宽的三角形。 在这个病房里要摆下两张病床,那床位就会安排的比较“紧密”。两张床中间基本只能留出一个六七十公分款的狭窄通道。这样的安排很显然不利于两名陌生的患者共处——这个距离可是超过了陌生人相处的“舒适安全距离”的。 而这样的安排却恰恰非常适合关谷雪和赵健以及赵鹤安居住。小鹤安的恒温箱正好可以被放在赵健和关谷雪的病床中间,这极大的方便了这对小夫妻照顾孩子的需求。 现在,命运跌宕起伏的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出院了。而剩下的这间病房的使用就成了一个小麻烦。只住一名患者进来,房间空间有些浪费。住两名病人,除非是两个完全没有意识需要高度监护的患者,要不然住进来的两个普通患者恐怕都会觉着不便且不舒服。 房间的用法让钱红军头疼了好一阵子,他之前还专门和孙立恩说过这件事儿。而李金芳打来的电话顿时让孙立恩记起了这间奇葩的病房——这不是正适合给刘畅以及葛易安用嘛! 把自己的想法跟钱红军说了一遍之后,老钱果然举起了双手表示欢迎和支持,“没问题啊,反正这个病房我也打算以后只收一个病人。有人来照顾那可太好了——我们护士的护理压力也能低一些。” “那就这么定了?”孙立恩兴致勃勃的摸出套在防水袋里的手机,给李金芳打了电话回去,“喂?李主任啊,我这儿和钱红军主任说好了,你让那个患者的外孙女一起跟着过来吧。这边有病房可以接受他们。” · · · 命运的安排总是令人感到措手不及,但却又隐约有着合理性在里面的。如果葛大姐是那种尖酸刻薄的性格、如果葛大姐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康复患者有歧视心理、如果她平时就表现得难以沟通,赵健肯定不会把找住处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这位房东身上。 而如果赵健不找她,找不到住处的一家三口很有可能就得在这个病房里多住个一两天——没有固定居所,意味着云鹤这边的社区防控体系将无法对这三人进行紧密跟踪回访。社区上肯定得想办法给他们解决了住处问题,然后才能让他们出院。 延迟个两三天出院,这间病房自然也就没办法用于同时收治葛易安和刘畅。而没有了外孙女的照顾,葛老先生之后到底能不能适应……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而当葛大姐和往常一样,热情宽厚的向赵健提供了帮助之后,冥冥之中有某种东西,也稍稍为她和她的家人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但又十分重要的帮助。 与人为善的人,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回馈。 第1045章 交流 当一项工作几乎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而且持续时间很长,工作压力极大的情况的情况下,一般人坚持上半个月就算是“心智坚毅”了。而孙立恩和自己的一百多位同事们,一起坚持了一个多月。 是时候让一些身体比较弱的同志们休息休息了。 孙立恩对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主任都传达了上级要求他们抽人进行休假的要求。尤其是对于李承平主任,孙立恩还专门提了个建议。 “您应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孙立恩对李承平说道,“不是小孙我觉着您派不上用场啊……李老师您毕竟年纪大点。当时书记可说了,咱们队伍里得一个不少都回去。” “怎么的,你是怕我死在云鹤啊?”李承平盯着孙立恩,然后笑了起来,“放心吧,我这对自己这把老骨头心里有数。” “说实话,我是一点都不放心。”孙立恩看了一眼李承平然后劝道,“现在整个组里,愿意休假回去的医生一个都没有。我这儿好不容易凑出来几个生了病的,让他们赶紧回去疗养。名额可还差一般呢。李老师您就当给我帮帮忙,配合一下工作呗?” 李承平看着孙立恩反问道,“那你怎么就不能配合我一下,让我继续在自己的岗位上干下去?我好不容易把其他呼吸内科的主任们给按了下去,然后参加了这次的医疗队。凭啥让我先回去呢?” 这就开始胡搅蛮缠了。孙立恩头疼的叹了口气反问道,“您这段时间一直都不太舒服吧?身上也有好多湿疹,而且我看你体重也下来了不少。我和吕主任都还年轻,身体底子比李主任你好啊。” 李承平原本就不怎么胖,但精神一直很好——就是那种上学的时候大家最怕的老师的感觉。平时和蔼可亲,但在学业上一丝不苟同时要求还特别严格。 而这一个月的高强度值班下来,李承平的脸颊上明显的凹了下去。原本挺直的后背如今也稍微显得有些佝偻。 状态栏虽然没有提示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但孙立恩实在是觉着,继续让老头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一天得耗出问题来。 “也不能光让我回去嘛。”李承平对于孙立恩的要求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生气,“柳平川的年龄也跟我差不多大呢,你先让他回宁远呗。只要他回,那我也跟着回。” 李承平故意找了个他觉着不可能的先决条件,并且非常不讲道理的把这个先决条件和自己捆绑在了一起。反正在李承平看来,柳平川和宋文两个人都是这次医疗队的管理核心人员,他们两个和孙立恩黄文慧应该都得待到整个宋安省第一批医疗队撤离为止。 四个分组的组长不可能提前走,那李承平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被提前送回宁远去疗养。 这种感觉其实主要是个人不服输的问题。平时每个医生都在抱怨自己工作太多休息不足。但真到了云鹤前线,他们却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很疲劳,需要回家疗养休息几天。 具体在李承平身上,促使他拒绝承认自己疲劳,需要疗养休息的原因就是“不服气”。李承平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还不错,为祖国母亲再健康工作三十年可能比较费劲,但五年十年年那肯定是不会有困难的。 那你凭啥让我先回宁远?咋的,看不起我老人家? 李承平的性格深处还是有不少“少年”的东西在。只不过平时从事医疗行业,处理的都是生死健康的人生大事,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作为一个有自己的B站账号,而且还会亲自回复某些观众留言的人,李承平的心理可能比孙立恩还要年轻些。 这种性格决定了李承平肯定不会就这么自己“认老”然后老老实实的回宁远去。不过,孙立恩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为难。 那就退一步呗。李承平决定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来拒绝孙立恩的要求,于是,在鹤安医院工作的柳平川就成了他的挡箭牌。 “柳院长?”孙立恩有些为难,他倒没想着这是李承平教授正在“婉拒”自己。倒不如说,孙立恩打心眼里觉着李承平的要求合情合理。 柳平川今年也快六十了,作为在四院内主管科研和教学工作,并且管理着神经外科部门的副院长,柳平川其实并不能太好适应在红区的工作要求。 作为一名经历过SARS的医生,柳平川的最大优势就是曾经亲自和这种可怕的冠状病毒较量过。但其他方面,他的经验其实并不足以支撑他在红区作为最后的主力顶梁柱。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柳平川的医疗队里有足足三名呼吸内科的主任医师,以及一名重症医学科的主任作为三线医生。 这样充沛的专科医生配置补足了柳平川的短板,而柳平川自己也确实累得够呛。 孙立恩思考了几秒钟,觉得李承平说的……有道理。 “宋院长啊,我突然有个想法。”身为急诊医生的强大行动力促使孙立恩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然后拨给了宋文,“我觉着,咱们是不是应该让柳院长做个表率,先带着咱们四个组八十名医务工作人员,第一批撤回去?” · · · “我一直都觉得,孙立恩这小子脑子里少了根筋。”晚上,宋文和自己的丈夫进行着每天的例行视频通话。而这一次,宋文忽然主动提到了孙立恩。 “孙医生还是挺有能力的。”戚芮贞生怕是孙立恩这小子最近脑子不对,又惹得自家老婆大人生气,于是劝说道,“他还不到三十岁吧?自己一个人在传染病院带队,坚持了一个多月不说,事情还办的井井有条,就算有点什么地方上能力有所欠缺,但总的来说,还是个可造之材嘛。” “这倒是没错。”宋文点了点头,“他今儿想出来一个主意,我觉得还挺不错。” “他说啥了?”戚芮贞努力把几只在自己面前竖着尾巴的猫扒拉开,被猫咪缠的实在没办法了,他直接喊来了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戚嫣然,“嫣然呐,过来撸猫!” 让女儿代替自己成为了猫咪的蹭蹭对象,戚芮贞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孙医生想出什么好办法了?” “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柳平川做表率提前回宁远。”宋文说道,“我正发愁怎么把这老货整回去呢!” 宋文打算让柳平川回宁远疗养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 医疗队从出发的那天开始,她就和柳平川聊过——柳平川在云鹤支援医疗就持续两周左右,时间一到就得让柳平川回宁远。 身为一名在神经外科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兵,柳平川自己身上也有一堆职业病。最麻烦的就是他腿上的静脉曲张,以及严重的颈椎病。 静脉曲张是站出来的,颈椎生理曲度变直是伸脑袋看屏幕伸出来的。这两个“职业病”分别象征着柳平川优秀的业务能力和科研教学能力。 但静脉曲张的时间长了就会有症状表现出来,柳平川的双腿静脉曲张部分都有破溃,而且症状还挺严重。 破溃导致的疼痛和伴随着疼痛的难忍瘙痒一直都严重困扰着柳平川,他会从同协退下来转到宁远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实在是担心自己某一天在手术的时候忍不住难受,导致手术出现偏差。 颈生理曲度变直这个事儿就更麻烦一点,平时柳平川只需要多休息就好。可一旦发病,他就会觉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当。 宋文一开始觉着,柳平川跟自己来到云鹤坚持上两周大概就能迎来轮换。结果没想到,云鹤的情况这么严重,居然整整五周了才开始对医疗队的队员们进行有限轮换。 如今有了轮换政策,柳平川自己却死活不肯提前回宁远。他给出的理由也很气人——“有比我更需要休息的医生和护士。我好歹是个副院长,要以身作则才对,怎么能当逃兵呢? 宋文被柳平川气的够呛,但这个老货就是装作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似的。 好在孙立恩给她突然找了一条新的“说服”路径,你既然要以身作则……那就以身作则带着那些应该回去疗养需要的医生护士们回家吧。 “这个小子平时虽然气人的时候居多,但偶尔还是能给我带来一点惊喜的。”宋文对着屏幕笑眯眯的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用柳平川的借口来逼他回去呢?” “柳院长回来之后,他的工作谁来接手?”戚芮贞关心的问题更加具体,“他现在管着一个科室呢吧?你打算把重症的陈主任带过去?” “老陈得留在宁远,他现在还在主持治疗四院里的确诊患者呢。”宋文摇了摇头,然后笑眯眯的说道,“现在全国各地的重症医学科和呼吸科的医生们都在往云鹤集结,这么好的‘交流’机会,要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戚芮贞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交流,是不是指把人交流到四院来的那种?” “嘿嘿……”宋文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你说呢?” · ·· · 宋安省的第四批医疗队队员在28日早上出发。这一次的医疗队队员们,大部分都是从宋安省内其他城市集结来的医务工作人员。 前三批医疗队的队员们绝大多数都来自宁远,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常宁。这两座城市几乎提供了三批医疗队中八成以上的队员人数。三批医疗队,一共一千四百多人的力量基本已经是极限了。继续紧着宁远和常宁抽调医生,当地可能连基本的医疗服务都要受到影响。 而随着云鹤的情况继续好转,抽调能力更强的医生的需求有所减弱。毕竟根据27日的汇报,全湘北省的新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确诊患者人数为318例,其中云鹤市313例。云鹤以外的12个城市新增患者人数已经清零。除了云鹤以外,还有四个城市报告了个位数的新增。 与此同时,云鹤市的出院患者人数也再创新高。27日一共有2498例患者出院,并且转入到定点隔离点进行隔离观察。出院数量几乎八倍于新增确诊。目前大约还有三万两千多人正在定点医院接受治疗,其中有6270例重症,1363例危重症患者。 确诊、存量人数双双下降,出院人数屡创新高,云鹤的情况基本已经到了战役的最后结尾——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彻底消灭外面的流窜之敌,然后把那些已经掉进包围圈口子里的敌人全部消灭。 这样的工作更需要的是护理人员,以及对危重症医学有丰富经验的医生——很多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事实上已经病毒转阴了。但他们仍然无法出院,原因就是病毒所造成的损伤还没有办法马上修复。 他们需要更多的护理人员,更多的重症医生,以及更多的时间。 “要是能和回来的医生们见一面就好了。”刘堂春坐在飞机上,看着窗户外面的白云蓝天发出了感慨。回程的宋安省医疗队队员将在今天中午从云鹤出发,据说坐的就是他们现在所乘坐的这趟航班。 但由于疫情防疫需求,这些凯旋回家的医生们全程都要和其他医生们隔开。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然后从宁远国际机场直抵宁远温泉度假酒店,并且在那里度过长达十四天的隔离时光。 “宋院长和黄主任她们都还在云鹤,有什么问题我觉得可以直接和她们沟通吧?”周军睁开了眼睛问道,“就算距离比较远,不是还有孙立恩在么?” “我问他们干啥?”刘堂春瞥了周军一眼,“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我老刘搞不来,但是治疗嘛……”他嘿嘿笑道,“就算比不上黄主任和孙立恩,我至少不会比宋院长差多少嘛!至于柳平川,这老小子能赶得上我一半水平,就算他这一个多月没白过!” “这个时候选派咱们来云鹤,宋院长可能还是有自己的考虑的。”周军试图让自己的老师稍微严肃一点,“我在想,是不是有急诊上的业务……” 刘堂春有些怒其不争的瞪了一眼周军,“急诊上的业务?这么大一个云鹤,你真觉着他们找不出几个合格的急诊医生了?” “这倒不是。”周军摇了摇头。 “不过,等我刘某人回去之后,那就不好说啦。”自从当上副院长之后,刘堂春第一“奉旨挖人”,心里的感觉那叫一个得意,“宋文都说了,让老刘我来是要搞交流的。交流交流,他们不把人才交到我手里,不把有能力有技术的青年医生流失到四院,这算什么交流?” 第1046章 出场 刘堂春当然不能就是冲着挖人才来的云鹤。虽然每天的确诊人数已经下降到了三百余人,但这个每日新增的患者数量仍然很巨大。 毕竟除了云鹤以外,疫情最严重的广东、冀南、江浙三省的累计报告确诊人数也不过在1000人上下。 按照云鹤27日的的新增患者人数速率计算,只要四天就能把一个省份变成全国疫情第二严重的地区。 对于云鹤来说,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了非常巨大的改善。但对于传染防治工作来说,事情还远没有到大家可以放松的时候。 刘堂春作为退役军人、急诊科副主任,处理各种传染病是急诊工作的日常内容之一。而领导综合诊断中心的这段时间,老刘自己也见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疾病。这让他成为了来顶替柳平川的最佳人选。 更重要的是,刘堂春岁数比柳平川小点,身体也更好。 这一次同样作为医疗队队员登上飞机的周军,要去的地方却和刘堂春完全不一样。 周军这一次是作为李承平教授的顶替者被选入医疗队的。毕竟医疗队这一次轮换并非全体性质,贸然打乱原有的运行体系绝非明智之举。因此,这一趟的医疗队队员人数并不是太多,除了加强到各个医疗组的共计60名护士以外,就只有80名一对一替换的医务工作人员。 “现在感觉是不是有点奇特?”刘堂春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大约十几分钟醒来后,他开始拉着一旁正在看文献的周军聊起了天。“等到了云鹤,你可就成了孙立恩手底下的兵了。” “要是说一点不适应的感觉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周军笑了笑说道,“我现在看见孙立恩,都还觉着自己是在看当年那个规培同学呢。” 说到这里,周军似乎有了和刘堂春继续攀谈的兴趣,他好奇的问道,“所以当时……刘老师你为啥就觉得孙立恩有潜力呢?” 刘堂春看了看周军,笑眯眯的反问道,“你也主持急诊工作这么长时间了,你觉得……我当初是看上孙立恩的哪一点了呢?” 周军想了想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是认真?他在急诊第一周的时候,曹医生他们正好去了重症和急诊病房轮转。那一整个礼拜里,我手头没有合适的人手,也没时间没工夫去一点点带他。所以就让他去给病人扎血糖……他完成的很不错,老老实实扎了一个礼拜的血糖呢。” 刘堂春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不好。”老刘同志挪了挪身子说道,“这小子值得培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的心态不一样。” “心态?”周军眨了眨眼睛,感觉有点不太能理解刘堂春的意思。 “每年在咱们科里轮转过的规培生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刘堂春点了点头说道,“来急诊轮转的规培同学们,好一点的会认真敷衍规培工作,差一点的那就连敷衍的功夫都省了。认认真真干活学习的人里,孙立恩的表现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周军翻了个白眼,“说白了就是跟你对脾气了呗?” 刘堂春非常同意的点了点头,“你还真别说,这小子确实对我脾气。”他看着周军笑着说道,“管理一个科室,就和在部队上管理一个营差不多。你是一营主官,自己的兵身上那就肯定得有自己的影子。要是兵的性格和自己的性格不一样,那到时候就是该冲的不冲,不该上的乱上。和自己的兵投脾气,这才是应该有的情况嘛。” “我现在就觉着咱们爷俩不是很投脾气。”周军无奈道,“我每次想跟您提提意见,最后都能让你给怼的不想说话。” “咱们爷俩性格又不能一样。”刘堂春咧着嘴笑道,“老刘我是负责开疆拓土的,这么大个医院,这么大个急诊,不挖人回来,这大急诊中心怎么投入使用?你不一样,你上任之后肯定是四院已经步入正轨开始运行了。你要干的事情就和其他地方的主任差不多——盯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是能顺便搞搞科研和教学就更好。” “我是搞创业的,你是搞守成的。”刘堂春忽然叹了口气,“创业虽然不易,但搞守成可更累人呐……” · · · 孙立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 李承平教授用幽怨且悲伤的眼神死死盯着孙立恩,他死活没想通,怎么孙立恩就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意见。 为了把自己折腾走,甚至还专门搭进去一个柳平川?你小子怎么就这么舍得下本钱呢? 李承平幽怨的眼神一直持续到了医疗队整队出发的当口。他和孙立恩碰了碰胳膊肘,随后凑到孙立恩耳朵边嘟囔道,“等你回去了,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我回去也得隔离呢!”孙立恩“不惧强权”的笑着说道,“等我隔离完了再说呗。” “那就没意思了。”李承平笑的咬牙切齿,“我回头叫上一堆人,在你隔离的酒店楼下吃麻辣小龙虾!” 两位主任的聊天内容别人当然是听不到的。在其他医生和前来送行的工作人员眼中,这就是两位在一起工作了一个多月的同事们互相送别的场景。 其他医生和护士们一个个眼眶发红,钟钰和好多同事们互相拥抱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小郭甚至在大家的鼓噪下,把钟护士长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上车吧上车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同志们,咱们宁远再见!”孙立恩招呼着大家赶紧上车准备出发。他和黄文慧主任所在的酒店并不是宋安省医疗队的集结出发地,大家要先坐车一起到宋文所在的酒店,然后才能和其他的同事们一起前往机场。虽然不是正经出发地,但酒店外面已经站了不少前来送行的交警同志,以及附近社区的防疫工作人员。 按照疫情防控指挥部的要求,目前的云鹤所有小区依然处于封闭管控状态。居民们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封闭管理的生活,所以每天需要下到基层的工作人员数量也有所减少。而医疗队所在的酒店不属于任何一个居民区,因此周围的居民不可能出来送行。 尽管不能出来送行,但他们的热情却绝不输于那些站在路边,热泪盈眶敬礼的交警;也绝不逊色于那些在路边连蹦带跳,拼命挥手喊着“再见”的社区防疫工作人员。 当大巴车驶过路口,左转进入两侧都是居民楼的街道时,那些楼房里挂出来的不光是感谢的手写横幅和鲜艳的五星红旗,透过各家的窗户玻璃,医疗队的队员们还能看到无数的戴着口罩的居民们。 “谢谢你们!”“再见啦!”“一路平安!”街道上到处都是告别声,而一开始大家喊的都有些乱,声音听的不是很真切。大约十几秒钟后,一阵阵的歌声忽然响了起来。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唱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这是《驼铃》的歌声被人们唱了起来。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这是来自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 送医疗队离开驻地的大巴车开的很慢,司机师傅们似乎也想让车上的医生们听听云鹤人民的送别。而车上的医生们,早已经泪流满面,他们哭着向车窗外招手,告别着这些伟大的、面对疫情沉着冷静丝毫不惧的同胞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送别的歌曲唱完了,《义勇军进行曲》又再一次响了起来,云鹤的居民们告别着医疗队的医生们,同时也借着国歌,为那些素未谋面的邻居们打着气。歌声震天响,中间还偶尔夹杂着人们发自内心的呼唤,“一定要回来啊!等云鹤病好了,一定要再回来看看啊!” “我们一定回来!”车上的医务人员压根不顾隔着车窗,自己的回应能不能传达到送别的云鹤老百姓耳中。他们大声回应着,“等云鹤病好了,我们一定再回来玩!” 哪怕离居民区还有六七百米远,孙立恩都能隐约听到那些回荡在大街上的歌声。他非常肯定,这歌声是周围居民区的老百姓们自发的。 这些敬礼的交警同志们,这些附近社区的防疫工作人员,他们头上的状态栏都带着“惊讶”和“激动”呢——要是提前安排好的,那他们肯定不会有“惊讶”这么个反应。 “听见了吧?”黄文慧主任慢慢走到了孙立恩身旁说道,“云鹤的老百姓们,对咱们的感激很深呐。” 孙立恩点了点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把生命健康安全交到了我们手上,那我们更得对得起他们的厚望重托。” “年轻人,有前途。”黄文慧点了点头,“我这儿总结了一份治疗和护理上需要着重加强的清单,等第四批医疗队到了之后,咱们给他们提前做做培训。” “培训这个您来吧?”孙立恩想了想提议道,“我打算跟他们交流一下治疗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经验,尤其是三联疗法的适应症问题。” 黄文慧主任当即拍板道,“行。那就咱们轮着来——他们应该已经是接受过防护服穿脱培训了,接下来只要让他们适应适应红区工作就成。” 黄文慧主任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拿到这次过来的医疗队成员名单了没有?我还不知道这次都有谁会过来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孙立恩摇了摇头,“我就听说这回是打算刘老师来换柳院长回去,其他的队员名单和安排宋院长也没跟我说过。” “也不知道这么个名单有什么好保密的。”黄文慧主任叉腰叹气,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道,“你要说打算把刘堂春来云鹤的消息做保密处理我还能理解——总不能把其他来支援的医院的院长们都给吓坏嘛。可其他人的名单……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孙立恩也被黄文慧主任的想法给带歪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带着一丝猜测问道,“不会是为了……防止咱们的队员被其他医院给挖了墙角吧?” · · · 名单保密,其实是因为名单还没有总结出来。 这次来云鹤的医疗队里,有六十个名额是留给四院的。但四院的医生之前能抽调的已经别抽调了一大部分,剩下的医护人员们,报名意愿都差不多一样积极。具体选谁参加医疗队,这个决定权被交给了刘堂春直接决定。 老刘同志最后敲定人选,已经是今天凌晨四点钟了。几个小时后,他就忙着给被选上的队员们做动员讲话,并且让财务协助各位参与医疗队的医生们进行保险登记了——他中间实在是没有时间和功夫把名单单独整理发给宋文一份。 保险登记,是最近这段时间医疗队们出发前的一套必须执行的流程。孙立恩等人虽然还没有登记过,不过据说很快就会有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和他们联系,然后进行相关的保险信息登记了。 这些保险是保险公司无偿赠与给所有参加援鹤医疗队队员们的一份“小礼物”。这份保险专门为援鹤医务人员的支援工作提供了商业保险保障。不幸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或者在工作中因故受伤乃至死亡,都会获得保险公司的大额理赔。 刘堂春自己对于这次的医疗队成员组成非常满意,尤其是对护理部门和急诊部门的组成,老刘同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这次带上的可都是急诊的精兵强将——这些人凑在一起,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直接搭建起第二个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能够异地再建四院急诊,但是刘堂春自己还是非常鸡贼的留了个心眼。他把负责管理胸痛中心的曹严华、卒中中心的沈鎏鑫、还有其他两位担任科室副主任行政职务的主任医师都留了下来。 只要留下了这些人,就算第一批到第四批的医疗队队员全都折在了云鹤,四院的急诊也仍然有重建的希望。 其实,让孙立恩去云鹤支援的事儿,刘堂春一直都持强烈反对的态度。他反对的理由也非常简单——留下一个孙立恩,就等于给急诊和综合诊断中心都留了种子。谁知道这小子居然有这么大本事,还能说动宋院长呢! 飞机缓缓落地,在经过一段时间滑行并且最后停靠在廊桥位置后,刘堂春第一个站起身来,他对着一飞机的医疗队员们做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动员,“同志们,该咱们上场了!” 第1047章 合规 孙立恩的电话被打爆了。 送别医疗队同事们的时候,孙立恩的手机其实就在不停的响。但因为送别的时候,孙立恩特意开了振动,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手机上的来电消息。 等到医疗队的轮休人员坐上大巴离开,而孙立恩也要转头去给宋文打电话询问新队员的抵达情况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居然有八个未接来电。 “你终于接电话了!”八个未接来电都是小林薰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小林薰语气有些着急,“孙医生,你之前是不是和我父亲通过话?” “之前?额……之前小林会长确实给我打过电话。”孙立恩被问的有些发懵,“出什么事儿了?” “韩国昨天新增了五百多个确诊。”小林薰着急道,“我父亲现在就在首尔!松本秘书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我父亲开始咳嗽了。” “你先冷静一下。”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小林先生是什么时候去的首尔?” 小林薰深吸了两口气说道,“他的飞机昨天晚上到了首尔,原定计划是他今天要去大邱实地探访,但是因为他的咳嗽,所以他们只能停留在首尔。” “你这么着急的给我打电话,是担心你父亲的咳嗽问题和韩国正在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有关?”孙立恩反问道,“小林先生没有自己的健康顾问?日本有很多比我更有资格的医生吧?” “他的身体情况……现在不方便通过健康顾问和国内的医生进行询问。”小林薰叹了口气说道,“我认识的其他医生,对于新型冠状病毒都没什么经验,所以只能来问孙医生您了。” “没有检查,没有pcr,我也不确定小林先生以前的病情怎么样。我现在只能说,不能排除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但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孙立恩无奈道,“如果真的是不幸感染,我个人更偏向于小林会长是在日本国内就已经感染上了的。”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有潜伏期,这个潜伏期最短一般三天,最长可能有14天。小林丰昨天晚上刚到韩国,今天就开始咳嗽……如果真的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那更有可能是在日本本土感染的。 “本社那边不能乱。”小林薰叹了口气,“我现在就联系其他部门,想办法先把采样和核酸做了。” 武田制药之前通过和裕华制药签订的合作协议,获取到了孙立恩实验室研发的pcr检测试剂盒的制造授权。根据武田中国那边的回馈,现在日本那边正在对pcr试剂盒进行小批量的试生产,并且还在寻找改进pcr试剂盒,进一步提高敏锐度的方法。 这个小批量试生产的试剂盒,基本已经达到了裕华制药大批量生产的试剂盒的灵敏度水平。虽然在产品稳定性上还略有不足,但作为试生产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试剂盒的总量不够,可以考虑在公司内进行混检。”孙立恩想了想,决定把当时综合诊断中心里的mngs混检方案拿出来给小林薰作为参考,“每一份采样试剂上都必须明确标注受检人信息,然后对这些试剂进行检测。一旦pcr扩增检测有阳性,就把混检的所有人都隔离起来,并且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核酸检测。” 孙立恩不知道自己的提议能为小林薰解决多少问题,说实话……如果疫情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武田制药的公司总部里,那接下来大约半个月内,全世界都将第一次看到这个疾病的恐怖传播能力。 日本的公司里,中央空调可是几乎24小时运行的。 “我的建议是,如果怀疑公司内部有人感染,那在同一栋大楼里工作的所有人都必须接受隔离。”孙立恩最后补充了一下自己的建议,“这个疾病的传播能力太强了,如果你们没有要求公司员工随时佩戴口罩,那就有很大的概率造成公司内部的大规模传播。” 小林薰半天没说话,最后挂电话之前,他才叹了口气说道,“但愿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吧。” 不管怎么说,小林丰的咳嗽还是让孙立恩有些在意的。他想了想,决定等会安排好了医疗队的新队员入住之后,就给小林丰打个电话问问情况。韩国目前的疫情很严重,每天新增都有五六百人之多——现在去韩国的医院看病风险太大了。 · · · 第四批医疗队在抵达云鹤国际机场后化整为零,和第一批医疗队一样,分别奔赴了不同的酒店。而孙立恩在酒店门口守候了大约一个小时后,运送医疗队员的大巴车终于抵达了现场。从大巴车上下来的第一个人,就是孙立恩的老熟人。 “没想到吧!”胡静下车后看到目瞪口呆的孙立恩,她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几步走到孙立恩身边,用自己的双手使劲抱了抱孙立恩,“没想到我会来吧?” 孙立恩连忙用一旁放着的酒精喷雾开始给胡护士长消毒,他先是赔着笑问了一句“姨你怎么来了”,然后赶忙解释道,“现在云鹤算是疫区,我们别说拥抱了,连握手都不敢。还是消消毒比较好。” 虽然状态栏上没有跳风险提示,但是孙立恩觉得还是遵守一下防疫相关要求比较好。接下来大家都得在有高传播风险的红区内工作,提前习惯严格的卫生要求对所有人都是个保障。 “好啦好啦,我都让你给腌入味了——你当是给鱼去腥呢?”胡静虽然嘴上说着不乐意,但还是非常配合的张开双臂让孙立恩往自己身上喷酒精进行消毒,转了两圈确定孙立恩已经完成了所有消毒之后,她才转身离开,走到下风口使劲挥舞着双臂,试图让自己身上的酒精尽快挥发掉。 胡静下车是最早下车的那个。而其他队员也很快纷纷下了大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取了胡静护士长被喷了一身酒精的教训,大家就算在酒店门口看到了很久没见的同事和朋友,最终仍然忍耐住了上来拥抱的冲动,只是远远的使劲招手。 周军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看着孙立恩笑道,“好久没见了。” “周老师!好久不见。”孙立恩也笑着向周军招了招手,“您也来了?” 哪怕已经彻底结束了规培生涯,哪怕已经拿到了破格授予的博士学位,孙立恩还是习惯管周军叫老师——师兄这俩字儿他叫着都没有“老师”来的顺口。 “我来顶李承平教授的缺啊。”周军笑眯眯的回答道,“李教授回了宁远,你这夜班都排不齐了吧?” 孙立恩这边的排班安排有了一些小调整,李承平走了之后,现在负责这个小组的医生是来自宁远市第三中心医院的呼吸内科副主任医师顾文涛,附属医院的麻醉科陶主任和宁远市第二中心医院心内科张主任辅助。并且为了这支队伍能够胜任工作,吕志民主任还把他们组里的血液内科副主任医师孟宏祥主任也加强了进来。 “等您完成了两天的培训之后,顾主任大概也能稍微轻松点。”孙立恩对周军笑着说道,“顾主任已经跟我抱怨了好几次了,他们组里现在没有其他的呼吸内科医生,展开日常工作可真是有些难度。” “黄主任怕我搞不定呼吸内科的问题,还专门给我推荐了一个人才呢。”周军指了指自己身旁一个医生说道,“这是咱们医院呼吸内科的王吟医生,去年刚晋级的副主任。”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觉着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看这位的面相也有些面善……可他就是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位王医生。 “其他医生的名单我也已经发到你微信上了。”周军继续解释道,“房间安排了没有?” “哦哦,安排好了。”酒店现在能提供的房间数量其实也不是很多,所有医疗队的队员基本都集中住在8、9、10三层楼里。据说是酒店运营方为了节约用电减少亏损程度,所以才把其他所有的楼层都做了封闭处理。而这也就导致大家基本没有别的房间可以选——新来的队员们只能住在之前回去疗养的队员住过的房间里。 不过好在酒店这边还是能够提供基本的保洁服务的。四五个保洁大妈推着小车,一个上午就把四十多个房间全都收拾了出来,并且还另外清洁了二十个之前没人住的房间出来——这次离开了四十名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又来了六十人。 周军走到孙立恩身旁,然后压低声音对他说道,“你跟大家讲两句话吧。”然后转身扬声道,“下面欢迎孙主任讲话!” 包括胡静在内的医疗队队员们都鼓起了掌。 “额……首先,我代表第一、二、三批医疗队的全体队员,欢迎大家来到云鹤,你们一路辛苦了。”孙立恩不擅长做讲话发言,但是在刚刚送别队员们的歌声中受到了震撼的孙立恩,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 “我们在云鹤奋战了一个多月,在新来的同志们面前,我觉得……我们这些提前抵达的医疗队队员们可以自豪的说一句,我们无愧祖国和人民的嘱托。无愧云鹤人民的厚望,更对的起自己身上的这套衣服。”孙立恩指了指印着“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一行大字,以及字旁边的国旗说道,“我们取得了一些可喜的进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已经彻底战胜了这种疾病。” 其他队员们认真看着孙立恩,大家都在认真听着孙立恩的发言。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新闻,韩国昨天24小时的新增患者人数已经超过了我国的新增患者人数,伊朗、意大利等等国家都出现了爆发式的感染。”孙立恩严肃道,“他们的经历就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些国家的大规模感染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们,新型冠状病毒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敌人。同志们,我们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并不是因为病毒变弱了,而是因为我们的手段起效了。” 孙立恩环顾四周,看着刚刚下飞机不久的同事们认真道,“只要稍有不慎,只要在红区内的一次操作不合规,你们就有可能会被病毒感染。然后把这个病毒带到酒店,传染给其他在酒店居住的同事、在这里工作的工作人员。这些工作人员则会把病毒带回到自己的家中,然后传染给他们的家人——新的传播链就再次诞生了。” 这个可怕的假设配合着一阵突然刮来的寒风,让所有人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合规!”孙立恩认真说道,“不怕各位笑话,我孙立恩自己当年在四院里是能在h7n9确诊患者的房间里摘口罩做cpr的。但在这儿,我就算抢救中暑晕倒的同事,也得先往自己身上喷够了消毒液才敢脱衣服。同志们,拯救患者的前提是我们要保护好自己!” 下面站着的医疗队员纷纷点头,大家看起来都听说过孙立恩的“生猛事迹”。 “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严格遵守红区内的操作流程。我知道,大家在宁远应该已经练习过了很多遍,但是在这儿,你们还是要再经过两天的相关培训才能进入红区。”孙立恩说道,“黄主任今天下午会为你们进行治疗和护理的相关知识培训,今天晚上,胡护士长……”孙立恩顿了顿,重新说道,“胡佳护士长会为你们进行出入红区前的防护设备穿脱培训。明天上午和明天中午,我会对各位进行重症患者三联疗法治疗的相关适应症培训。” 站在孙立恩身旁的周军忽然举起手请求发言,得到了孙立恩的同意之后他问道,“这个三联疗法是只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的联合治疗是么?”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疗法对于阻止确诊患者出现炎症风暴很有效果,但是需要严格区分适应症,所以得先进行一下培训。” “这个培训,能不能给其他医疗队的队员也进行一下?”周军提问道,“这种疗法推广开应该很有用吧?” 孙立恩有些犯难,“这个疗法本身是有风险的,它毕竟抑制了患者的一部分免疫系统。而且现在还在评估阶段,我这儿能用还是因为有实验组……” “我们也在实验组里。”黄文慧主任附和道,“治疗方案本身其实已经作为论文公布出去了,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们也能用。就是有个合规问题罢了。” 医疗上的合规问题其实是现在云鹤医疗系统内最不值一提,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来云鹤支援的所有医生护士,本身都算是异地执医的违规操作,不少护士在红区内进行医生才能执行的治疗操作,严格来说这也算违规行为……可这种违规是不会有人去管的,毕竟情况特殊。 治疗的合规问题则不然,对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治疗一直是目前全国医疗系统和科研系统研究的重中之重。但这些治疗,本身一定得符合相应流程,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护每一个接受治疗的确诊患者的权益。 如何在“特事特办”的情况下,平衡好合规的天平……这考验着每一个医生的职业素养和相关法律知识储备。 第1048章 琢磨 连续两天的培训,让第四批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对于云鹤的情况第一次有了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除了肯定不能少的专业培训以外,大家最关心的内容还是患者情况和治疗方案。大家来云鹤是为了治病救人,可医疗队的大部分医生和护士们都没有接诊确诊患者的经验。 这些患者会表现出什么症状,需要用什么方案来应对,传统的重症治疗经验哪些能够用得上,哪些经验需要调整……这一条又一条的提问,都需要之前医疗组的医生们加以解答。 当孙立恩结束了培训之后,周军还专门过来请教了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主要是和呼吸机设置,以及免疫治疗有关的项目。 “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几笔。 看着周军认真的样子,孙立恩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几年前,自己还是个在周军屁股后面跑的啥都不懂的小规培呢。而现在,在云鹤抗击疫情的第一线上,周军居然还得先来问自己专业知识了。 “是不是感觉有点不习惯?”周军看着孙立恩逐渐有些失焦的眼神,笑着问道,“还不习惯给我讲课?” “是。”孙立恩老老实实的答道,“一时半会可能是适应不过来了。” “你啊,别的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道,“但我要是干啥事儿都能跟着道理,那小孙我不就成了圣人了?” 知行合一,那是君子对自己的最高要求。更进一步的则是“明白道理,并且可以毫不犹豫的去做正确的事情”。 难就难在这个“毫不犹豫”上。故孙立恩有此一说。 “我看你离圣人已经不远了。”周军笑道,“这次从疫情刚开始,你就让小沈去搞试剂盒了吧?刘院长跟我说过好几次,你搞的这个试剂盒的意义重大。后面的治疗方案和精细化管理、准确调整出入量平衡……这些方案都很有用。” “这些都是已经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有的药物,以及帕斯卡尔博士的专业知识。他真不觉着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呼吸机被发明之前,医生们用铁肺对患有脊髓灰质炎的患者进行机械通气辅助治疗。”周军耸了耸肩膀说道,“联合气管插管术是后面的事儿,但你总不能说贝纳特先生的改良没有意义。事实上,正是他的‘拾人牙慧’才让铁肺从一种没什么用的巨型机械成为了拯救患者生命的道具。” 周军对孙立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是大概明白周军是什么意思的。 “你得对自己有点信心。当然,我这话不是说让你膨胀,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啊。”周军笑道,“但是你得明白,一个充满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样。不过新来的还得有个适应过程。” “那……那我试着有点自信?”孙立恩很没自信的问道,“这样总行了吧?” “有自信的主任可不会说‘这样总行了吧?’”周军摇头道,“我们喜欢说‘这样就行了。’” · · · 北五区的普通型患者基本上都是“来了就走”。住院治疗两三天之后,他们的症状就会出现大幅好转。上呼吸道症状快速消失,并且恢复平稳体温之后,这些普通型患者就可以直接离开定点医院,然后继续去方舱庇护医院继续接受隔离治疗了。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患者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同样的治疗方法,绝大部分患者都能快速有所好转,但有些人的症状就是不肯消失,甚至还有所进展。 这名叫杨一飞的患者目前就是这么个问题——今年29岁的他作为普通型患者被送入北五区接受治疗,但在三天治疗之后,他的症状不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指标比较高,但是还没有到需要使用托珠单抗的水平。氧饱和度虽然不是很理想,但是在吸氧静息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接受。” “问题是,导致他症状逐步加重的原因是什么。”孙立恩皱着眉头翻看杨一飞的病例,然后问道,“他说自己没有什么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但之前周军的谆谆教导突然在他的心底响起,孙立恩马上就换了个表达方式。 “这个病人我再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合上了病例然后认真道,“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请会诊。” 此言一出,其他人顿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孙立恩手里的病例上。吕志民对此表现最为“激烈”,“你是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问题?罕见病?” 孙立恩处理罕见病和“招惹”罕见病的能力已经成了云鹤市传染病院里最有名的都市传说。医疗组的医生们对于孙立恩的能力早就有了共识——只要是孙立恩认真对待的病人,那基本最后都脱不了一个罕见病的结果。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胸有成竹”的主任的人设不能倒。他硬着头皮说道,“现在还没有证据,也没有太多的线索。咱们还是不要先入为主,排除掉任何一种可能性的好。” 吕志民和身旁的几个副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起若有所思的点起了头。看样子孙主任这是已经确定了杨一飞有什么罕见的问题,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太强有力的证据罢了。 “那之后就得让孙医生多费心了。”吕志民认真道,“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说。” 孙立恩笑着送走了吕志民和他的组员们。然后重新打开了病例开始阅读。他之前虽然见过杨一飞,但是状态栏并没有给出除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以外的其他提示。在他看来,杨一飞的病情加重很有可能只是个源于“个人体质”区别的结果。而并非是提示他还有什么其他问题。 比起杨一飞的问题,目前更加值得注意的患者反而是抢二床的那位老人家。 今年61岁的田康是个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 作为依赖透析治疗以维持生命、全身霍奇金淋巴瘤多发转移的老年男性患者,在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之后,田康的症状迅速转重。他有严重的呼吸困难和气喘,目前需要通过机械通气以维持生命。 今天是他住院的第七天,在入院一周之后,田康的肺部病变开始逐渐收缩,并且胸部CT还显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情况。 他那因为霍奇金淋巴瘤而肿胀的肺部淋巴结开始出现了收缩。 由于白介素-6等炎症指标水平并不是很高,田康并没有接受目前还处于实验阶段的三联疗法治疗。同时,作为肾衰竭患者和末期恶性肿瘤患者,他也不符合入组条件。 孙立恩和吕志民目前为田康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 整体上,田康的治疗方案比较倾向于基础和保守方案。他的身体底子太差,肾脏衰竭的情况下,所有用药都必须考虑代谢途径和清除速率。而恶性肿瘤则导致他的身体消耗速度奇快,治疗组目前给他进行的营养支持已经到了每天4000大卡的水平。 田康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深处,被鱼雷击中之后,船体漏水的速度居然还减慢了下来。 真是奇也怪哉。 为了确保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 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冠状病毒的患者……他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 · · · “我觉得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 “我们现在的所有治疗目的,都是为了让他尽快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中康复过来。”徐有容和王国南都表达了同样的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不通罢了——总不能是康复者血浆或者阿比多尔还有抗肿瘤的作用吧?” “想不通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以下内容被防盗内容所覆盖,20分钟后替换。” 第1049章 选择 田康的病例值得一篇新英格兰报道。只要他确实因为感染导致的炎症反应而收益,并且肿瘤大面积缩小,那这篇文章不光能值得一篇新英格兰,它甚至有可能引导研究者们研发出一种全新的、用于治疗霍奇金淋巴瘤的方案。 但这并不是现在孙立恩需要关心的事儿,至少他不打算马上就把田康像个大宝贝一样藏起来——田康还在康复阶段,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查可还没转阴呢。 现在的关键仍然是对他和其他患者进行抗病毒治疗和生命支持,而非抓着田康,恨不得一天做几百项检测来确定他体内导致肿瘤缩小的变化到底是什么。 “杨一飞病情有进展,但是进展的速度还不是太快。”孙立恩听完了大家的讨论,然后做出了决定,“目前这个情况,暂不考虑使用康复者血浆。还是进行常规抗病毒治疗,加强营养和肠道微环境调整。” “田康的这个问题……”孙立恩琢磨了一下之后说道,“正常抗病毒治疗,把他的康复者血浆停掉。” “现在就停?”马永芳医生提出了不同意见,“他的肺部病变还是有的,血氧饱和度也不是特别高,马上停康复者血浆是不是有点冒险?” 孙立恩摇了摇头道,“康复者血浆这个东西也没有一个固定的用量多少,但有一个共识是肯定的——它要有用,效果很快就会展现出来。” 康复者血浆中的主要有效成分是人体内产生的,能够针对新型冠状病毒快速起效的IgG球蛋白。这种蛋白在中和病毒时效率极高,只要滴度足够、且病毒本身没有发生可能导致免疫逃逸的变异,IgG蛋白就能够迅速起效,然后清除人体内的大量病毒。 使用康复者血浆,最大的不确定性就是献浆者血浆内IgG蛋白的特异性程度以及这种特异性蛋白的浓度。浓度过低或者特异性程度不足,都难以满足抗病毒治疗的要求。 可以说,在注射并且观察患者反应之前,谁都不知道这点康复者血浆到底有没有用。 更何况,田康已经接受了一个新型冠状病毒康复献浆者所捐献的400毫升血浆,短时间内,出于防范急性输血不良反应的目的,田康也确实不能再接受康复者血浆注射了。 既然短时间不能再接受注射,而田康确实也出现了好转——那就干脆先把康复者血浆注射给停下来。孙立恩用笔敲了敲桌子,对自己的决定进行了解释,“现在,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情况正在好转,而这个好转是持续性的——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他体内的免疫系统正在正常发挥作用。而根据目前的观察,这个作用似乎还对他的肿瘤产生了好的影响。” “停止新的康复者血浆注射,这对于他的负面影响有限。最多就是康复过程稍微缓慢一点。”周策在旁边点头说道,“如果真的是免疫系统作用,导致他的肿瘤开始缩小……那延长康复期,就等于继续且持续性刺激免疫系统工作。这对于他的基础病是有好处的。” 布鲁恩皱着眉头问道,“我不是免疫学方面的专家,也不是肿瘤学方面的研究人员,不过……持续刺激免疫系统,难道不会导致我们一直试图避免的免疫风暴么?” 对于这一点,伯纳德医生有自己的解释,“有一种理论是这样的——免疫风暴,往往发生在单个器官严重感染的患者身上。持续的严重感染,导致大量免疫细胞增殖并且被激活。但被感染的器官是有限的,这些免疫细胞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对象,就可能对其他健康的组织进行攻击。” “但是,这名患者患有霍奇金淋巴瘤,而且是全身转移的那种。”袁平安接过话头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患者的免疫系统终于识别出了霍奇金淋巴瘤细胞,但当我们假设他的免疫系统能够正常识别癌细胞……遍布他全身的那些肿胀的、饱含肿瘤细胞的淋巴结就成了免疫细胞攻击的目标。” “也就是说……”徐有容若有所思道,“他体内的肿瘤,反而成了保护他不出现免疫风暴的挡箭牌?” 孙立恩对于伯纳德的“假说”并不是很感冒,“导致肿瘤风暴的介导因素可不光只是那些游荡在患者体内的免疫细胞,被杀死的肿瘤细胞最后总得有个去处。被巨噬细胞吞噬掉还好,如果肿瘤细胞是被某些免疫细胞诱导凋亡,那这些肿瘤细胞所释放出的细胞质会很快就要了他的命——还是要对他的情况加强观察。” “我觉得……”一直听着大家说话没有吭声的陈学荣忽然发言道,“会不会是康复者血浆里有什么能够杀死肿瘤的东西?” “就像……治愈了艾滋病的那两个病例?”布鲁恩饶有兴致的问道,“我记得那两个艾滋病治愈,都是接受了干细胞一直疗法治愈的吧?” 布鲁恩提到的两个病例被称为“伦敦病人”和“柏林病人”,当然严格来说,他们只能被称为“长期缓解”而不是“彻底治愈”。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徐有容也参与到了讨论中,“IgG蛋白本来就有抗肿瘤的作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出现了好转呢?” 孙立恩叹了口气,打断了各位同僚兴致勃勃的讨论,“如果真的是因为IgG蛋白才导致的肿瘤缩小,那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观察到他体内的肿瘤卷土重来了。” 献浆者两次血浆捐献之间,必须间隔至少14天。如果真的是因为献浆者的IgG蛋白才导致的肿瘤缩小,那么在这些特异性的蛋白消耗完之后,田康的肿瘤应该就会继续出现进展。 而根据相关规定,如果不是以中和病毒为目的,医生们将无法为田康再次使用康复者血浆。 从田康的身体情况来看,下一个14天就必然会有一个“结果”。假设对肿瘤有效的,真的就是这位不知名献浆者所捐献的康复者血浆……那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是他体内的病毒再次卷土重来——而有肾衰竭和晚期肿瘤的田康不大可能抗的过去;要么是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彻底康复,医生们将无法再对他使用这种有起效的、含有IgG免疫蛋白的康复者血浆。 “祝他好运吧。”孙立恩无奈道,“好了,讨论就到这儿,我去病房里看看。” · · · 北五区虽然是红区,但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住院病区。其他住院病区里有的工作,在这里一项都少不了。 胡佳正在和其他护士进行例行查房,而孙立恩则一头扎进了临时ICU里。临时ICU从设立到现在为止,第一次这么“冷清”。除了抢二床的田康以外,就只有抢一床还躺着一名正在使用ECMO的患者。 这位名叫于新的55岁患者已经连续使用了十天ECMO。在他身旁工作着的ECMO,正是之前潘大姐用过的那台。 这位患者的情况不太理想,虽然血氧饱和度在V-V ECMO的支持下始终维持在100%的水平上,但他身上的黄疸却很重。这一方面是因为连续十天使用ECMO所导致的机械性溶血并发黄疸,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他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乙型肝炎病毒。 从状态栏的提示上来看,于新感染乙型肝炎病毒至少也有十五年左右了。而由于之前的抗病毒治疗到位,而且大概也是因为他自身的免疫能力足够强,乙型肝炎在他身上始终是隐匿性的。除了表现出抗HBc阳性以外,他的其他乙肝病毒标志物均为阴性。 但在进入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前,于新先在其他医院接受了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治疗。他当时的炎性标志物水平非常高,外院的医生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不得已给他用了大剂量的糖皮质激素进行免疫抑制治疗。 免疫抑制治疗确实拯救了他的生命,但同时也带来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加重,以及突然爆发、打了医生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急性病毒性肝炎。 考虑到继续使用糖皮质激素进行免疫抑制,可能会直接导致感染杀死患者,外院迅速联系了云鹤市传染病院——这里的治疗组可以实验性使用托珠单抗进行精准炎症风暴阻断,孙立恩已经成了于新的最后希望。 被转送到医院之后,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加重,气管插管已经不能维持于新的血氧饱和度了。当时接诊的李承平教授当机立断,为于新使用了ECMO进行生命支持。而随后,孙立恩也以“同情用药”为目的,将本不符合入组条件的于新纳入治疗组,然后开始了相关治疗。 除了老三样——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之外,对于新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病毒性肝炎,孙立恩还特意减少了对于新的常规抗病毒治疗。目前所使用的,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常规抗病毒治疗药物,大部分都是通过肝脏代谢的。 而在于新有急性病毒性肝炎的情况下,任何通过肝脏代谢的药物都可能直接突破肝脏的代谢能力,并且最后让于新已经岌岌可危的肝脏彻底崩溃。 一般在治疗乙肝所导致的急性肝炎、以及慢性肝炎活动期患者时,医生们的首选是绝对卧床,并且嘱咐患者减少饮食中的蛋白质摄入,尽量保持热量和维生素的摄取。减少患者的肝脏代谢压力,并且最终支持着患者在免疫系统的作用下,从急性期转入到静止期,并且开始后续治疗。 通过托珠单抗阻止了炎症风暴之后,对于于新的治疗就陷入了一片泥沼中。常规抗病毒治疗方案会加重肝脏损伤,而不使用抗病毒药物,则可能让他身体内的新型冠状病毒增加猖獗。在托珠单抗的阻断下,于新体内的免疫水平低下。他的急性肝炎究竟什么时候能转成静止期也是个未知数。 难,现在是真的难。孙立恩看着于新就想叹气,现在所有的治疗手段都对于新……效果不好。抗病毒治疗会增加肝脏负担,支持治疗会导致机械性溶血,拖下去他的情况只能越来越差,停止免疫抑制则会让他直接面临免疫风暴。仿佛现在怎么选……于新的最终结局都只能是死。无非是个快点死还是慢点死,死于免疫风暴、肝脏衰竭还是新型冠状病毒而已。 “这个病人的情况还是不好。”就在孙立恩唉声叹气的时候,胡佳走进了病房问道,“你有什么新的想法了么?” “没有。”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台正在路上的人工肝了……” 针对患者的情况,孙立恩和吕志民连着开了三天碰头会,最终决定向上级申请一台人工肝脏仪器来进行支持治疗。并且根据于新体内的血红蛋白情况,适时进行全血输注治疗。 为了在输血治疗的过程中,不至于让于新的血容量过高,孙立恩还需要把CRRT的治疗量提起来。 新型冠状病毒导致肺炎的患者,大部分都有肺水肿。他们的出入量需要进行精确调整——对于重症和危重症患者而言,这个调整水平是要以毫升为单位进行计算的。 于新需要输血,因为ECMO导致的持续机械性溶血会源源不断的损伤他血液里的红细胞,并且导致他血液运输氧气的能力下降。 而于新同样也需要减少血容量——如果不对CRRT的工作强度进行调整,血容量上升会迅速加重他的肺水肿症状。这对他的康复非常不利。 除了输血,对于现在的于新而言,人工肝脏也是必须的生命支持设备。 且不说人工肝脏支持下,于新的肝脏终于可以获得一些喘息之机,并且逐步接受抗病毒治疗。就以他现在的机械性溶血水平而言,人工肝脏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道具——它能够代替于新的肝脏,代谢相当一部分漂浮在他血液里的血红蛋白。 可问题是……现在整个云鹤,连一台能够借过来的人工肝脏机都没有。 人工肝脏支持系统,本来就是个新生设备。在孙立恩的印象里,似乎也就是四院购置了两台。而其他医院,至少云鹤市传染病院是没有这样的设备的。 李院士带队来云鹤支援的时候,专门带了一台她和她的团队所研发的人工肝脏支持系统,但这套系统目前正在为另一名患者提供支持治疗,根本没办法拆下来送到北五区来拯救于新的性命。 为了搞到这个设备,孙立恩除了向上级部门求援以外,还专门给宋文打了电话要求把设备从宁远调运过来。本来孙立恩以为,这套设备能够跟着第四批医疗组的抵达同时运抵云鹤,结果没想到的是,因为设备太大太重,而第四批医疗组携带的物资太多,这套设备只能通过陆运方式随后运送。 “按理来说今天也该到了啊。”胡佳站在孙立恩旁边嘟囔了两句,“这样吧,我再去打个电话催催看,我觉着今天应该差不多就能到了。” 第1050章 变化 一辆挂着“宋安省驰援云鹤疫情”横幅的货车横躺在高速公路上,车后的车厢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已经扭曲成了麻花形状——而车厢里面装载着的仪器,已经在地上散成了无数的碎片。 司机师傅倒没有什么大碍,他站在自己的车旁边,一边跳着脚一边打着电话。他对于自己身上的几处轻伤并不在意,自己却跳着脚对着电话里哭嚎着,“你们赶紧来啊,车上装的可都是去云鹤救命的东西啊!” 物流车辆在半路上因为爆胎而侧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宋文的耳朵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询问司机情况,“人没事儿吧?” “人没事。”刚刚排出了肾结石的韩文平主任沉着脸说道,“有几处轻微擦伤,但是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伤势,初步处理之后人已经被安排在当地接受隔离了。” “人没事儿就行。”宋文松了口气,她换上了一副轻松的面孔,对阴沉着脸的韩文平主任笑道,“人才是第一位的,东西没有了还可以再筹嘛。” 韩文平叹了口气,“口罩和防护服都还好办,就算一时半会在宁远筹集不到,云鹤这么多医疗队,找他们支援一点也就过来了。问题是……车上有个仪器损坏了,这个东西短时间我还真筹不到。” 是的,车上装着四院唯一的一台人工肝脏支持系统。而这套精密的仪器,在这场车祸中被摔成了“出厂前设置”——零件铺了两个车道,想要拼回去……可能需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换一遍才行。 四院的这套设备不同于一般的人工肝支持系统,它是目前比较高端的混合型人工肝脏支持系统。除了和传统人工肝一样的半透膜以外,这套设备里装入了猪肝细胞中空纤维管。比起传统的物理性人工肝系统,这套混合型人工肝同时具备了物理性人工肝的解毒功能和生物型人工肝生化合成以及转化的功能。 除了设备效率远不如真正的肝脏,以及使用过程中的昂贵成本以及生物反应器的来源稀缺这三大缺点以外,混合型人工肝所能起到的作用几乎和真正的肝脏没有区别。 当年小嫣然就是在这台混合型人工肝的支持下,硬生生顶了半年多的时间,然后等到了第一次肝脏移植术。 现在……这台在四院肝胆外科立下了赫赫战功的人工肝支持系统彻底变成了废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它一起被打包放在车上的猪肝细胞中空纤维管因为装在专用的防冲击手提箱里,所以并未受损。 “所有运输过来的设备都是投了保的,咱们本身没啥损失。”韩文平主任无奈道,“问题是,光有纤维管也没用啊,没有设备这耗材备的再多也没用。” “和厂商联系了没有?”宋文皱眉问道,“这都二十八号了,他们应该已经复工了吧?” 四院所购买的这台混合型人工肝支持系统是国产型号,比起进口产品,国产型号最大的好处就是生产和售后更加方便。虽然耗材仍然难以买到,但总要比从国外进口方便些。 “我来之前已经和他们联系过了。”韩文平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一点,但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其他零件都是齐的,唯一的问题是,设备里面用的两个型号的马达是进口产品,这个……没有现货。” “让他们想办法。”宋文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她非常直接的说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至少要先把设备马上搞一个出来让我们先用上——这是要救命的东西!” 韩文平在来之前已经和人工肝的制造企业沟通过了,“他们有一个提议,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他们准备用国产的马达先代替一下,但是这两个型号的马达的国产版本之前没有经过定型实验,为了防止使用过程中出问题……他们会一次发两台装了国产马达的人工肝系统过来。这样万一出了问题,咱们还有第二台可以先顶上。” “我觉得没问题。”宋文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要是第二台也出问题了怎么办?” “马达的生产厂家和人工肝那边都会派一名工程师过来驻守,如果设备出了问题,他们穿防护服直接进红区维修。”韩文平说道,“总之,尽量保证咱们这儿的设备能够正常运转。” · · · 孙立恩在听说自己心心念念盼着的人工肝居然在路上就散成了一地零件,心里一下就凉透了。 “今天下午能送到两台备用的?”心里刚凉,另一个好消息就送到了孙立恩这儿,“那可太好了!” 韩文平在电话里跟孙立恩解释了一下这两台设备的来龙去脉之后认真道,“说白了,你们手头上还是只能有一台设备可以用。而且这台设备由于使用的马达和以前不一样,所以很有可能会在使用过程中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有就比没有强。”孙立恩认真道,“我现在就去安排用药,耗材送到了么?” “耗材中午就能送到医院。”韩文平答道,“等设备到了之后,我马上通知你。” 放下电话之后,孙立恩兴奋的站起身来转悠了两圈,虽然设备比预计送到的时间晚了好几天,而且还在路上损坏了。但他最后手里还是有东西可以用,这就是好事儿。 “立恩,等会的研讨会你去不去?”孙立恩在餐厅里开心的直转圈,周军忽然发现了正在餐厅里的孙立恩,他端着盘子凑过来问道,“我听说这次研讨会的主要讨论内容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死亡患者尸体解剖报告。” “去。”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这种事儿肯定的赶紧去听听看——我对病理学的内容可真的知道的不多……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专家们对确诊患者的临床判断。” 周军把盘子往桌上一放,“那正好咱俩一起去,不知道这个研讨会能不能赶在我去值班之前开完,要是来不及的话,你记得用手机给我录个像,回来我接着看。” · · · 最终,周军还是没能赶上研讨会。班车的出发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而从上一个会场赶到酒店的刘教授团队则迟到了三十分钟。 坐在会场里,孙立恩心情复杂的看着投影仪所展示出来的解剖图片和病理学切片报告。 “根据我们的直接观察,新型冠状病毒所引起的器官水肿,比其他病毒引起的器官水肿更为严重。对于这个机制,我们初步的研究认为,这是血管内皮细胞上ACE2介导了去支气管的二次感染和血管内皮细胞损伤。”讲台上进行报告的刘教授声音嘶哑,而且状态栏上明晃晃的挂着“声带充血”和“疲劳”等等一系列状态。但他仍然坚持着,把今天已经讲过了三遍的内容再复述一次,“这样的损伤除了会增加肺部的病毒载量以外,宿主免疫系统同时会识别和攻击与病毒结核的高表达ACE2的内皮细胞。我们认为,这大概就是大量新型冠状病毒重症患者,同时出现炎症风暴的原因之一。” “这是后续的尸体解剖图片,我给各位精简一下内容。”刘教授快速按过了几张PPT之后说道,“这个标本是我们解剖的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死亡患者肺脏。这个标本有非常明显的炎性病变,肺从肉眼上看呈现斑片状。切面上能够看到,有大量粘稠的分泌物从肺泡内溢出,并且还有纤维条索。” “这个标本的特性提示我们,新型冠状病毒主要是引起深部气道和肺泡损伤为特征的炎性反应。这也和我们的临床经验一致。同时,根据之前的一组确诊患者肺组织细针穿刺报告显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病理特征非常类似。”刘教授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但是我们解剖大体观察发现,患者的肺部纤维化和实变并不如SARS导致的病变严重,反而是伸出性反应比SARS更加明显一些。” “目前我们接收到的大体,大部分都是发病在十五天以内去世的确诊患者。”刘教授快速带过了一堆其他的病理学检查,并且针对临床工作进行了着重说明,“由于新型冠状病毒和SARS的高度类似,我个人认为,尚不能排除新型冠状病毒导致肺部纤维化的可能。只能说患者病程在十五天以内,出现肺部纤维化的风险相对比SARS更低一些。” “如果各位在临床工作中发现了有肺部纤维化的患者,那请你们在确定肺部纤维化出现后,将患者的病程和病例打包上传系统,我们会有进一步的分析。”刘教授在结束发言前说道,“新型冠状病毒仍然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疾病。我们对它的研究越多,就越有可能找到应对和治疗的方法。” 刘教授的发言结束了,但台下的医生们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大家纷纷开始举手要求发言提问。看着大家积极的样子,孙立恩突然反应过来为啥刘教授的团队之前会迟到半个小时——估计也是被积极求问的医生们给团团围住难以脱身吧? 孙立恩自己也有问题要问,在刘教授已经回答了三四个问题之后,他这才等到了麦克风然后问道,“刘教授,解剖发现的大量肺泡黏液,是不是意味着单纯对患者进行氧疗可能效果并不好,应该更加积极的考虑使用氨溴索等粘液溶解药,然后进行排痰和支气管吸痰?” “这么做肯定是更符合我们大体解剖所取得的结论的。”刘教授点了点头说道,“患者虽然有肺泡损伤,但是在镜下看,肺泡损伤的程度不是特别剧烈。要解释确诊患者的严重顽固性低氧血症,那就只能从黏液堵塞上来入手了。” “ACE2受体在人体内大量存在,同时也在肠道上皮组织中有大量表现。”孙立恩继续问道,“这一次解剖中,大体的肠道是否有病变表现?” “小肠部分是有节段性扩张和狭窄相间的。”刘教授点头道,“但是在镜下看组织并没有严重损伤,目前还不能肯定这种病变是和感染有关,还是和患者的个体病变有关。之后解剖的几例大体生前并未表现出消化道症状,他们的小肠看起来是正常的。” “我们接诊的患者中,有好几例患者都报告有嗅觉改变。”孙立恩继续追问道,“在您进行的大体解剖中,患者是否表现出了中枢神经病变?” 刘教授关掉PPT,然后打开了一个文件夹。在里面寻找了一下图片之后,他打开了一张图片说道,“从大体的大脑外观肉眼上来看,能看到存在有脑水肿的症状,同时有大脑皮质轻度萎缩。但是结合临床资料,我认为,这个大体的神经系统变化应该和感染无关或者关联不大。” 刘教授同时打开了一份抹去了患者姓名的病例报告解释道,“患者本人年龄大,有多发性脑梗死和脑血管病后遗症,至少从肉眼上观察,我没有发现感染的特异性表现。至于您提到的嗅觉异常,这个是否代表病毒侵犯了神经中枢系统,还有待组织病理学继续验证。” 孙立恩的问题提完了,说实话,这些问题并没有太好的得到解答。 肺泡黏液这一点他在之前的临床工作中也有所体会,毕竟他们曾经在支气管镜下冲洗过出过树枝状的、混杂了血液的痰栓。而重症患者们在俯卧位通气之后,低氧血症往往都有所好转。光凭这两点,医生们就能够大概推断出患者体内的肺泡中是有大量黏液的。 而更加值得注意的肠道病变和中枢神经病变,在这一次的大体解剖中并未得到直接证实,这让孙立恩有些无奈。 没有得到直接证实,意味着患者的其他其器官损伤仍然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病毒损伤或者免疫系统反应损伤。虽然都是器官损伤,但两种不同机制所导致损伤在治疗上所采取的方法也完全不同。 如果是病毒损伤,那就意味着患者的血液中大概率会有漂浮着的活病毒。对于这样的患者,采取积极的血浆置换或者能有一定效果。而如果是免疫损伤,那则应该考虑使用免疫抑制方案进行控制。 中枢神经病变的内容则更加重要——神经损伤往往是不可逆的。如果确定了嗅觉异常和中枢神经受损有关,那就意味着对患者的治疗关口应该更加积极提前。如果有必要且有资源,甚至应该考虑对普通型患者普遍使用康复者血浆,从而避免可能的神经损伤。 想到这里,孙立恩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手头上的康复者血浆多到完全不愁用就好了。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对康复出院的患者进行跟踪调查就好了…… 康复者血浆多到用不完,那自然可以考虑更早使用以中和病毒减少损伤。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对康复患者进行跟踪,或许他们还能发现其他的、和中枢神经病变有关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遗症。 其他医生的提问在大约二十分钟后结束,刘教授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而孙立恩则走到台上,向这位了不起的老人递上了一罐黑咖啡。 “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孙立恩看着刘教授接过咖啡然后一饮而尽的样子皱眉说道,“现在云鹤的情况已经有了大幅好转,我们在临床上也积攒了不少经验,对尸检报告的需求没有那么急迫了。” 28日当天,云鹤一共新增了420例确诊患者,而出院人数达到了1726例。而随着核酸检测能力进一步上升,仅28日当天,云鹤就一共进行了两万多人次的核酸检测。 要知道,从27日18时到28日18时,云鹤的全市发热门诊一共也就接诊了2626人次。云鹤现在的核酸检测能力已经能够完全覆盖所有的发热门诊患者,对所有的发热患者进行核酸检查已经没有难度了。 “你们有经验,但经验不是万能的。”刘教授笑着摇头道,“咱们是在科学指导下进行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必须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拿出来,才能把你们的经验变成切实的方案嘛。” 第1051章 求婚 说到“把经验变成方案”,孙立恩顿时就来了精神。 托珠单抗三联疗法到现在为止已经取得了非常不错的进展,尤其是在阻断患者的炎症风暴,以及阻止进一步的肺部病变上效果明显。 “这个方案我听说过。”身为法医的刘教授对现在云鹤抗疫所利用的各种治疗方案也很清楚,他有些好奇的询问道,“托珠单抗的效果很好?” “我们现在应用的是三联疗法。”孙立恩强调道,“我也不好说这种变化完全就是由托珠单抗所导致的。不过,在应用三联疗法的过程中,这些入组的实验患者确实没有出现更加严重的肺部病变。” 肺部实变和纤维化一直都是病毒性肺炎所导致的,严重间质性肺炎的最终结果。这种结果的机制尚不明确,但后果却非常严重——尤其是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 刘教授本人是法医专家,在细胞层面上的损伤和机制研究并不是他的专业方向。但孙立恩所提出的三联疗法有效,这让刘教授仍然非常激动。 “你们有没有为接受过三联疗法的患者做过细针穿刺活检?”刘教授连忙问道,“或者有没有接受过三联疗法的患者捐赠大体?” “您解剖的第二例确诊遗体,就是接受过三联疗法的患者。”孙立恩说道,“她病程很长,而且中间还有好几次的病情波动,并且还用了ECMO和康复者血浆……” “那就很麻烦咯。”刘教授无奈的摇了摇头,“长病程、病情波动、治疗手段用了这么多,那个患者的损伤就很难说是什么造成的。” 孙立恩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向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如果能够确认,那些没有接受三联疗法,而且还有炎症风暴的患者们的肺泡损伤主要是由大量破裂死亡的细胞组成的,应该就足够证明三联疗法的价值了。”孙立恩说道,“从机制上来看,三联疗法应该有助于阻断肺部的严重免疫损伤。” 刘教授陷入了思考,几秒钟后他说道,“这样的结论需要把大量的大体解剖数据都总结到一起,然后综合对比他们的肺部血管内皮损伤程度、其他身体血管内皮损伤程度,以及这些患者们的病例跟踪免疫水平情况。” “这个工作量很大啊……”孙立恩听到这里有些犯愁,毕竟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实验室里的沈夕,而是在云鹤地区乃至全国都最有名气和成就的法医学泰山北斗。 “工作量当然大了。”刘教授笑了笑对孙立恩说道,“不过很有意义。只要有意义,那就可以搞一搞。” 似乎是看孙立恩的表情有点着急,刘教授想了想,然后压低声音说道,“第七版的试行方案还在征求意见,我这几天正在赶相关的报告。如果数据分析结果支持你的判断,那我会把你的治疗方案一起写到建议稿里。如果上级部门研判可以用的话……”刘教授顿了顿说道,“我估计就三四天之内,会有人和你联系的。” · · · 孙立恩这头兴冲冲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手机录了半天像,现在已经滚烫滚烫而且急需充电了。酒店里有WIFI提供,这为他给周军发送录像提供了很大帮助。 今天的孙立恩和他的治疗组将在晚上值一个夜班。而在夜班之前,大家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拿来休息或者……休息。 胡佳就没有去研讨会,组里的其他医生基本也都是一觉睡起来之后听完了研讨会,接下来连吃饭都懒得去,就继续回去睡觉。 在云鹤连续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医疗组的成员们人人都练出了“脑袋沾上枕头就能睡”的好本事。而那些没能练出这个本事的人嘛……他们都被提前送回宁远去疗养了。 李承平教授刚刚给孙立恩发了个视频过来,视频里拍着温泉度假酒店的房间后院里的温泉池,而老李同志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喝着漂浮在温泉水上木头托盘里放着的米酒。突出一个逍遥自在。 “度假的感觉是真不错。”随着视频的拍着,李承平额头沾着汗水的脸也一起出现在了视频里面,他咂摸了两口米酒之后露出“狞笑”,“孙主任你放心,我们提前来给大家打打前站——在这儿住着可舒服了。” 看着李承平这种稍显幼稚的“报社行为”,孙立恩的内心平静没有丝毫波动。毕竟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在互联网这种充满了“尔虞我诈”和“险恶用心”的地方混出来的老油条。泡个温泉算什么?和那些凌晨一点发美食的家伙比起来简直不要太小儿科。 除了李承平以外,和孙立恩联系的还有一个人——之前那个自称是云鹤这边婚庆“周边”公司的员工姐姐刚刚给孙立恩发来了消息,内容很简单,“戒指已经做好,摄影师也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行拍摄”。 孙立恩和这位婚庆公司的员工姐姐已经紧密联系了快两周时间。其实,如果按照人家一开始的要求,孙立恩只需要和胡佳一起在云鹤楼前面拍张婚纱照就算完事儿。但孙立恩却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求婚也一起搞定。 在宁远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孙立恩自己还好,现在作为科室主任,一个礼拜出三天门诊,其余的时间不是在住院部就是在跑会诊。然后还要去实验室看看进展,和同行们开展一下交流,再努力搞搞学习……好吧,孙立恩自己也挺忙。但比起手术护士胡佳,这个工作安排还是挺轻松的。 胡佳现在每周有四天的全天工作,工作时间从早上七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一个夜班和一个副班。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而这一个休息日则并不固定——可能发生在一周中的任何一天。 因为心疼胡佳,孙立恩从去年年中开始就充分发挥好了自己的“早下班”以及“休息多”的工作特点,积极负责后勤保障工作。而胡佳也没了出去逛街的兴致,好不容易下班回家休息一天,那基本是从头一天晚上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吃上一顿孙立恩的手艺,然后接着回去睡觉。 求婚的事情就这么被硬生生拖到了现在。哪怕孙立恩再怎么重视这个环节,也总不能把床上睡的七荤八素的胡佳愣拽起来,然后让她睡眼朦胧的答应求婚吧?他要真这么干了,那就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咯。 而这一次,正好趁着有人帮忙准备且胡佳工作“轻松”了不少的“巨大优势”情况,把求婚的事儿给办了。 随着孙立恩和这位员工姐姐的讨论继续,他们迅速敲定了求婚细节。一个小时以后,员工姐姐会先把求婚戒指送到孙立恩手上,两个小时后,求婚将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大门口举行——等到大家都从车上下来之后,孙立恩会向胡佳单膝下跪求婚。而埋伏在大门附近的摄像师则会站在两轮电动平衡车上,扛着摄像机迅速就位,然后拍摄整个求婚过程。 求婚和拍摄的过程中,云鹤市的宣传部门和国家电视台的记者都会全程参与拍摄。这些新闻记者们不光是来抢素材的,他们拍摄的画面同样也会成为孙立恩和胡佳求婚过程的纪念视频素材。 和员工姐姐敲定了所有流程后,孙立恩放下手机松了口气。医疗队已经连续工作了一个多月,有个求婚“调剂”一下,似乎大家也能开心一点。 为了让自己在视频里更加上镜一点,孙立恩特意又去浴室里洗了个澡。然后还用特意提前买好的手动剃须刀把自己的胡子刮了个干干净净。电动的剃须刀虽然用起来方便,但干净程度上还是不如手动的。刮完胡子之后,孙立恩又处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外露的鼻毛——没办法,现在天天出门都戴口罩,鼻毛这事儿好像处理不处理都无所谓。等会求婚的时候,口罩肯定也不能摘……但这毕竟是个态度问题。 员工姐姐按时抵达了酒店,并且把戒指盒子塞给了孙立恩。 孙立恩最后还是听取了专业人士的意见,他所要求的戒指的造型太过复杂,并不适合作为求婚戒指——如果作为高定珠宝倒是没什么问题。而为了契合孙立恩和胡佳的工作特点,“这枚”求婚戒指被拆成了两个部分。当初的三个设计稿中,第一款和第三款的设计被结合在了一起。朴素的圆环镶钻作为伴戒,而带有梨形钻石镶嵌的主戒则可以和伴戒结合在一起。 两枚戒指一起戴在手上的样子……不大像是孙立恩说的“输液瓶易拉封口”的样子,反而有些像是一枚被套在手指上的冠冕。 把戒指放在口袋里,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这下作战的主要武器有了。 “鲜花我们也有准备,到时候你听我指示就行。”员工姐姐认真道,“在你单膝下跪前一秒,我保证你手里有花。” · · · 坐在大巴上,孙立恩身旁就是睡的有些迷迷糊糊的胡佳。而带着口罩的孙立恩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同时呼吸还稍微有些困难。胡佳迷迷糊糊中以为孙立恩是口罩戴太紧了有点憋气,还专门起身看了看孙立恩的状态。在得到了“我没事儿”的答复之后,才又迷迷糊糊的靠在孙立恩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大巴车顺利开到了医院门口,孙立恩第一个下了车,然后他就开始瞪着状态栏四下找人——花可还没到呢。 没想到,状态栏找了一圈,整个医院大门口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说好的埋伏在周围的摄像记者和送花的工作人员……甚至就连那个员工姐姐都不在。 这下孙立恩可彻底慌了神。他掏出手机准备问问看到底出了啥事儿,结果就看到了那个员工姐姐发来的微信信息,信息简单直接就两个字,“上楼”。 员工姐姐也很无奈,她正和几个记者蹲在黄区更衣通道,几个人一边等一边抱怨,“老宋怎么就突然拉了肚子了?” 省台的宋记者本来今天还有一个拍摄任务,结果不知道他是中午吃坏了肚子,还是不幸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刚到云鹤市传染病院不久,宋记者就开始了上吐下泻。虽然现在的云鹤市传染病院是定点医院,但给腹泻的记者搞点蒙脱石散还是可以的。 宋记者去吃药拉肚子,顺便取样做核酸。而宋记者的采访拍摄任务就落在了员工姐姐带来的公司摄像头上。等他们在传染病院里紧赶慢赶的拍完了素材,医疗队的大巴已经出现在了医院大门口。 还好员工姐姐机智,她在听说自己带来的摄像师傅要去顶班之后,那九十九朵玫瑰花的花束就被她拿到了六楼。孙医生的求婚看样子是不能在大门口举行了,但在北六区举行似乎也不是不行。 一行三人在北六区的门口蹲守了大概七八分钟。按照时间来算,孙医生他们怎么着也应该到了才对。结果电梯慢慢悠悠到了五楼就停下,却并没有在六楼打开。 “怎么回事儿?”员工姐姐顿时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她连忙跑到北六区外面的值班室问道,“这层楼不是宋安省的医疗队在管么?” 值班的保安大哥愣了一下,“是宋安省的医疗队啊,第二批的医疗队,钱红军主任就在里面呢。” 员工姐姐如遭雷击,她连忙问道,“孙立恩主任他们在五楼值班?” “是啊。”保安大哥点了点头,“整个五楼现在都是他们在管。” “赶紧走!”员工姐姐抱着玫瑰花就往楼下冲,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的对着身后喊道,“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一点……宋安省医疗队怎么就这么大本事呢?你管一个五楼就算了,怎么连六楼都一起管上了? 一群人气喘吁吁的冲到了五楼,其他的医护人员已经进入黄区更衣室开始换衣服,就孙立恩一个人傻愣愣的在绿区站着。他正在低头戳手机,似乎想要和员工姐姐再确认一下——这个上楼……它到底是上几楼? “拿着!”员工姐姐一把将玫瑰花塞到了孙立恩手里,然后推着他就开始往里跑,“快点快点,等她进了红区就来不及了!” 孙立恩捧着红玫瑰,被员工姐姐推的跌跌撞撞冲进了黄区。他用接近摔倒的动作撞开了黄区的更衣室门,然后一个单膝滑跪,在地上滑出了接近一米的距离。等孙立恩终于停止滑动的时候,三十厘米外的胡佳已经穿好了防护服,她瞪大了眼睛,正在惊讶的盯着自己的男朋友。 其他医生比胡佳和孙立恩更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起哄声顿时响了起来。员工姐姐和另外两名摄影师守在黄区和绿区的隔离门外,使劲拍着里面的场景。 “干啥啊?”胡佳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反应过来孙立恩这大概是要求婚——要是看着自己的男朋友左手捧花单膝跪地,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戒指盒还反应不过来这是要求婚,那可能真的得去约个MRI看看脑子了。 “那个……额,亲爱……亲爱的。”孙立恩笨手笨脚的试图打开装着钻戒的盒子,但连续三次都失败了。而红区那边,正在等待换班的胡静拍了拍门——她可看不到门这边正在发生着什么,按照时间规划,第一批换好了防护服的医护工作人员应该开门进来了。“你们换好了没有?好了就赶紧开门过来换班!” “等一下!”现场的医生护士们闹哄哄的叫停了胡护士长的动作,然后看着孙主任向胡护士长求婚。而被大家这么一盯,孙立恩就更紧张了。打了好几周腹稿的求婚词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鸽子一样,呼啦一下全飞走了。 “那个……我……你……”孙立恩还在努力想词儿,胡佳已经把手伸了过来。 带着三层手套的手当然不能用“纤纤玉手”形容。而胡佳的反应也和被求婚时的惊喜毫不相关。她连声道,“好好好,行行行,嫁嫁嫁!” 说完了之后,胡护士长似乎还是嫌孙立恩动作太慢,于是继续催促道,“赶紧的去换衣服,我一万个愿意十万个愿意!好了好了,起来起来!” 更衣室里的笑声和起哄声彻底淹没了这对情侣。 从求婚到完成求婚,孙立恩准备了接近一个月,但执行全过程……一共用了十秒。 第1052章 院感 十秒钟之前,孙立恩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正在逐渐塑造严肃且很有底气的人设的科主任”。十秒钟之后,半跪在地上,手上的求婚戒指连盒带戒指都被胡佳“没收”似的拿走。孙立恩开始跪在地上思考人生——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来着? 不对劲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他一时半会甚至没办法把每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都指出来。在好几次试图组织语言失败后,孙立恩只能暂时先放弃了说话的企图。 其他的医疗队队员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七手八脚的把孙立恩从地上拽了起来。胡佳把戒指盒子放进了自己的置物柜里,而其他队员们则手脚麻利的替孙立恩换好了衣服。 九十九朵红玫瑰的花束暂时没有办法处理,放在更衣间似乎也有些碍事儿。胡佳想了想,然后对孙立恩道,“这花,我就拿进去分给大家了啊。” 孙立恩懵呼呼的点了点头,随后站在原地,等着胡佳检查过了他身上的防护服,并且用马克笔在他的胸口和后背都写上了名字。同往红区的三道隔离门依次打开然后再关闭,胡静在最后一道隔离门外有些狐疑的看着通道里抱着玫瑰花的侄女,“这是咋的了?” “被求了个婚。”胡佳抱着玫瑰花快步走过,用“隔壁超市今天白菜挺便宜”的语气说了一句,然后抱着玫瑰花进了病房,开始给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们分发鲜花,一边发着一边说道,“这可是我男朋友向我求婚的时候拿的花。分给大家沾沾喜气——你们拿了之后可要赶紧好起来啊。” 胡静愣了几秒钟,然后才对走进红区的孙立恩问道,“你求婚了?” “嗯。”孙立恩点了点头。刚刚遭受到的冲击实在是有点大,他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你们这年轻人现在可真有意思。”胡静琢磨了一下,然后决定不去想这么复杂的事儿,“赶紧过来交班,患者情况有点变化。” · · · 于新、田康和杨一飞三个人目前都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杨一飞的情况稍好一些,但情况依旧不太乐观。他的肺部CT显示,目前对他进行的常规抗病毒治疗效果不佳,他的肺部病变仍有进展。 田康倒是比前一天更好了些,血氧饱和度有所上升。不过其他指标仍然不太好——他今天早上开始发烧了,目前体温在三十八点六摄氏度。根据血象变化分析,周军认为他可能有继发的肺部细菌感染,但导致感染的病原体尚不明确。 于新的情况最差,中午十二点左右,他的血清胆红素水平已经飙升到了346mmolL的水平。继续维持这么高的胆红素水平,很有可能导致于新出现胆红素脑病。而更麻烦的是,那两台能救命的人工肝脏支持设备仍然没能送到——据说是因为运输过程中有耽误。 好在急诊出身的周军早就习惯了在没有各种高级别生命支持的设备环境下,对患者的生命体征进行干预。没有人工肝,那就上血浆置换。 虽然这么做有可能导致之前输入到于新体内的康复者血浆中所含有的抗体也一起被置换出去,但和人命相比,在现在这个阶段损失一点抗体,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康复者血浆的供应量越来越大,这几天北五区几乎每天都能拿到至少八个单位的冰冻康复者血浆。其中偶尔会出现AB型康复者血浆没有的情况,但其他几个血型的康复者血浆每天都有。 于新是B型血,在下午两点接受完了血浆置换之后,周军马上又给他上了两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 接下来的任务就转交到了孙立恩手上。照顾好整个五楼两个大区的九十六名患者,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确保他们能够接受合适的治疗、生命安全……就是孙立恩现在的任务。 状态栏在田康的治疗过程中并没有什么新的“斩获”。虽然多了一个肺部感染的提示,但状态栏并没有好心的告诉孙立恩,这种感染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从时间上来看,感染发生了大约十六个小时,而周军经验性使用的抗生素似乎取得了一部分效果——状态栏上的字迹好像是……稍微轻了一些。 田康入院治疗已经超过了14天,而在今天以前,他并没有肺部细菌感染的征兆。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他患上的是医院获得性肺炎。换句话说,感染了田康的病原体大概率是某种多重耐药菌。 ICU中常见的多重耐药菌除了孙立恩之前打过交道的MRSA(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以外,比较出名的还有多重耐药肺炎克雷伯菌、耐万古霉素肠球菌(VRS)、多重耐药铜绿假单胞菌、耐碳青霉烯类抗菌药物鲍曼不动杆菌等等。 周军目前给田康使用的是亚胺培南合并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进行治疗。而他同时也开除了mNGS的医嘱,务求尽快明确感染了田康的病原体到底是什么。 “清三个病房出来。”而孙立恩在完成了接班,并且送走了周军之后,马上下达了新的医嘱指令,“原有的临时ICU病房暂停使用,彻底清洁消毒之后再把病人转回来——抢二床患者暂时不转回来,就地隔离治疗。” 田康目前接受了气管插管,而他出现了肺部细菌感染——这对其他两位同样在临时ICU的患者来说很危险。尤其是对正在接受V-VECMO治疗的于新来说风险更大。扎在他身上的两处静脉通路本身就是细菌入侵人体的创伤口,而且他还接受了免疫抑制治疗。 已经在乙肝病毒和新型冠状病毒携手袭击下生命危在旦夕的田康,要是不幸再感染一个什么全耐肺炎克雷伯菌、或者泛耐鲍曼不动杆菌……那就干脆别救,等死算了。 相对来说,同样是在ICU里的患者,杨一飞面临的风险最低。尽管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在他身上展现出了令人困惑的快速进展,但他的年龄最轻,底子最好。目前正在接受的只是无创呼吸机辅助吸氧,也并没有做气管切开——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接受三联疗法搞免疫抑制。这意味着,相比起抢二床的田康和抢一床的于新,躺在抢三床上的杨一飞的免疫系统应该是最健全的。 健全的免疫系统对于防御广泛耐药的细菌有重大意义。 三间病房被清理出来之后,胡佳带着两名护士以及前来支援的院感科工作人员一起,对临时ICU进行了彻底消毒。而这次的获得性肺炎案例也让孙立恩和治疗组的其他医生们拉响了警报。 “大家记得把口罩戴好哈。”这样的医嘱成了今天所有医生和护士们叮嘱患者次数最多的话。尤其是那些症状不太重,通过经鼻导管吸氧进行氧疗的患者,他们更是被要求全天戴好口罩不要摘下——护士们甚至用胶带对这些患者的口罩进行了边缘粘贴固定。 这样的举措一方面也能减少房间里可能漂浮着的新型冠状病毒,但更主要的还是让这些患者避免遭到多重耐药菌的感染。医务工作人员们全副武装,本身还是挺安全的。但这些眼瞅着就要出院的患者可不敢有事儿——他们要是感染了,之后的治疗可就麻烦了。 孙立恩在病房里转悠了好几圈,然后回到办公室里给张智甫教授打了个电话。 在得知北五区出现了院感事件之后,张智甫自己也吓了一跳,“情况很严重么?多少人感染了?” “目前就一名患者。感染源暂不清楚,已经取样送mNGS了。”孙立恩答道,“我们已经请了院感的工作人员来和护士一起对房间进行消杀,等消杀彻底完毕之后,感染源应该也就测出来了。到时候取环境样本,再搞一次PCR检查一下看看。” “环境消杀肯定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张智甫非常严肃的说道,“但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这个病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张智甫大惊小怪。传染病院的房间那都是经过了特殊设计的,在成为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的主阵地之前,北五区和南五区两个病区一直都是用于接诊多重耐药的肺结核确诊患者的病房。而在这之前,北五区和南五区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例多重耐药菌感染。 而在接受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之后,北五区和南五区都进行了特殊改造。每个病房内都有专门的抽气过滤机器二十四小时不断工作,以此确保病房内的气压始终低于外界。从而达到阻断新型冠状病毒通过气溶胶等方式,向医院外传播的可能。 除了负压房以外,北五区和南五区每天都要进行例行房间消杀。虽然房间里的紫外灯没法开,但每天三次的消毒液拖地一次都不会少。所有医疗队的队员们也都积极执行着红区操作原则,在进入和离开每一间病房前后,大家都需要往脚上和手套上喷洒涂抹消毒液,并且在进入病房后会套上一层新的手套,离开后将手套直接废弃掉。 当医务工作人员把病菌防控意识已经提高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病房内仍然出现了医院获得性肺炎——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病原体不会凭空“生长”出来,它们一定是通过某种渠道,进入到了病房里,并且感染了田康的。这也是最让张智甫担心的事儿——如果细菌能够通过某种渠道进入病房,那就意味着病房里的病毒也有可能顺着同样的渠道离开病房。 “等消毒完毕了,我再进病房看看。”孙立恩也觉着事情有些蹊跷,但他确实也想不到这种未知的细菌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刚刚我在病房里已经大概看过一圈了,没有发现漏水或者霉菌之类的问题,这个病房至少在我粗略看下来……不像有漏洞的样子。” “反正你多看看。”张智甫叹了口气,“那个临时ICU暂时别用了,在搞清楚病原体来源之前,别往里面再放病人了。” · · · 晚上十一点半,胡佳走到孙立恩身旁说道,“房间已经消毒完了。” “我过去看看。”一直在等待消毒完成的孙立恩顿时来了精神,他连忙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房间里面的抽气机没关吧?” “没有。”胡佳摇了摇头,她看着孙立恩起身突然问道,“今天这个事儿,你策划了多久?” 孙立恩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他扶住桌子有些迷茫的问道,“什么事儿?” “求婚。”胡佳被防护镜罩住的眼镜弯成了月牙,“有戒指就算了,还有花……现在要在云鹤搞两朵花来,那可比登天还难啊。” 胡佳早就琢磨着要给患者们搞点鲜花之类的打打气了。但这样的请求却始终没有办法实现,原因也很简单——云鹤现在这个天气是不可能有鲜花的。 往年这个时候,云鹤的鲜花都得从南方运送过来,近一点的可以找湘南或者广东,远一点那就是云南鲜花空运。湘北省的鲜花大棚数量不多,供应也要等到再晚一点的四月才有。 而现在能抵达云鹤的所有运输力量,都在集中保证这座城市千万居民日常所需。食物、药物、以及其他抗疫能用上的物资才是最优先供应的。鲜花这种娇嫩且没什么用的东西,一时半会是排不上运输的。 而孙立恩这场求婚,不光有摄像有钻戒,更厉害的是,居然还有九十九朵玫瑰花。 要是胡佳还猜不到孙立恩为这场婚礼花了不少心思,那可真对不起她平时表现出的聪慧敏锐。 “今天这个……情况特殊。”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本来打算是在大门口求婚的,没想到拿着花的人跑到了六楼去。” “我挺满意的。”胡佳笑眯眯的说道,“你要是觉得过程不够理想,咱们可以回去再补一个。”她凑近了孙立恩的耳边笑着说道,“到时候咱们回家搞,我坐床边上,你想求多长时间我就听多长时间。”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我怕我膝盖受不了。” “我耳朵能受得了就行。”胡佳嘿嘿一笑,用脚轻轻踢了踢孙立恩的小腿肚子,“你放心,我提前给你准备个软垫。” 第1053章 质变 和答应了求婚的未婚妻又聊了两句,孙立恩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办公室,朝着目前已经停止使用的临时ICU走去。 mNGS检测的相关报告还没有出来,孙立恩并不能确定感染了田康的到底是什么。但只要遵循一些基本的科学原则,对病原体作出一些大概的判断并不算很难。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病原体究竟从哪儿来”,这个问题直接决定了临时ICU病房还能不能继续投入使用。 临时ICU病房是北五区原来的大病房。这里按照最初的设计,可以同时容纳八名患者同时住院治疗。而在云鹤发现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踪迹之后,之前主管整个病区的祁镜医生迅速决定改造病房。并且最终在这个临时ICU病房里安装了五个ICU加装单元——包括生命监护设备、吸氧装置、一体化照明和能围住病床三面的遮挡帘。 加上后面临时送来的三套生命监护设备和呼吸机等等配置,临时ICU病房成为了一个可以容纳八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危重症患者的高级别监护病房。 从祁镜到孙立恩,连续两个多月的使用中,这个临时安排的病房发挥了巨大作用。前后已经有十几名患者从这里成功转到了普通病房继续接受治疗,而情况最好的沈老爷子甚至已经被送到了隔离点接受隔离观察。 而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间ICU里没有发生过一次院内感染事件。所有的患者都是“平安”的。 而就是这么一个安全的ICU,却在孙立恩手上突然发生了院内感染,这让他的心情非常不爽。 如果是在普通病房甚至普通的ICU病房,孙立恩用状态栏来找院感来源简直不要太容易——看看铺天盖地的警告标志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大概就能找到院感来源。但是在云鹤,这样的技能却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警告标志到处都是,他实在是辨认不出究竟什么地方看起来更可疑一些。 进入病房后,孙立恩开始仔细的观察起了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缝隙处。这些位置有可能出现裂缝或者渗水——虽然在这种级别的三甲医院,孙立恩实在是难以想象楼体本身能够有什么裂缝漏水导致病原体传播,但……他真的想不出来能有其他可能了。 总不能是因为楼上ICU和北五区之间开了个虫洞,这种狡猾的病菌才越过了北六区,然后直接抵达北五区的吧? 孙立恩仔仔细细把房间看了一遍,没能发现任何问题。 这种能作为临时ICU使用的房间,状态一定都是最好的。不光是房间本身没有任何霉斑裂缝或者漏水开洞,就连一旁的窗户都封的结结实实——临时病房的六扇窗户上,三扇窗户装有抽风机的抽风口。其他的窗户牢牢关死,就连窗缝上都用玻璃胶直接封住了。 只有净化过的空气才能从窗户这里离开病房,而窗户外面的东西,不管是一片树叶还是一颗病毒,都不可能主动穿过抽风机的排风口,进入到临时ICU病房里。 孙立恩在病房里绕了好几圈,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裤腿上有点发凉。这是负压病房对医生护士们造成困扰的一个主要表现——每天不管是坐在办公室还是坐在护士站,哪怕是在绿区,负压病房都会让风源源不断的经过医生护士们的身体,然后顺着窗户钻出去。 风不太大,但胜在持续不断且毫不停歇。防护服本身闷的要死,但却一点都不保温。而那些身体不太好的小护士们就算是在绿区根本就熬不了一宿时间。在绿区坐上一两个小时,她们的手脚都能被彻底冻僵。 红区里的小风同样渗人。患者们大多穿的厚实,同时还躺在床上,开着电暖气盖着厚被子。就算这样,患者们也经常会抱怨太冷。 孙立恩活动了一下手脚,准备放弃视察然后去ICU外面看看。在经过临时ICU病房的洗手间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凉风,正顺着洗手间的门缝向外吹着。 临时ICU病房之前是八人间,这么大的病房,肯定是有自己的洗手间的。孙立恩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洗手间,然后忽然灵机一动,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这个洗手间面积不小,里面设置有两个淋浴室和三个厕所坑位。同时还有两个洗手池,以及一个拖把冲洗盆。 自从作为临时ICU开始使用后,这个房间里进来的患者基本都是处于昏迷状态的患者。他们的个人清洁和排泄工作都是依靠护理,在床上直接完成的。 而这些清洁和排泄废弃物,之后都会由护士们倾倒到洗手间的便池内然后冲走。 这个清洁过程不会有什么问题,护士们干这种事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相关的无菌措施也肯定都会做好——哪怕做的不那么好,这些行动中也不应该会产生耐药菌。 医院内获得性肺炎的病原体,基本都是耐药菌。如果是来自于患者本身排泄的细菌,它们对人体的侵害程度不会有这么大。 换句话说,感染了田康的细菌应该是早就生存在医院里,并且经过了一波又一波抗生素和消毒剂打击后仍然坚强存活下来的强大品种。而这种被一轮又一轮抗生素“培育”出来的品种,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患者的粪便和尿液中。 最有可能出现这样细菌的地方当然是ICU,而ICU位于七楼。从七楼到五楼,唯一能够“直通”的管道,就只能是下水道了。而好巧不巧的是,北五楼临时ICU中的下水管道,正好和七楼ICU的主下水管道直接连接在了一起。 当然,孙立恩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当年SARS时期,在香港导致一起严重传播事件的淘大花园事件。 临时ICU中的淋浴室已经有超过一个月没有被人使用过了,这导致了长时间没有使用的下水管道中用于隔绝淋浴室和下水管道的存水弯水封逐渐干涸。 干燥的水封无法再起到隔绝主下水管道和淋浴室地漏的作用,而主下水管道中的排气设备保证了管道内的压力大于管道外部。 内由于持续不断的抽气排出,病区内房间的压力始终低于外界大气压。而那些残留在下水管道中的细菌,也就这么被气压吸出了下水管道,并且在临时ICU内开始播散。 要验证这个猜想是不是正确的方法也很简单。孙立恩用两根筷子撬开了临时ICU中淋浴房的地漏口,取出过滤网后,他轻轻把一张折叠过的A4纸伸进了地漏里。 一张A4纸长度为29.7厘米,而医院下水道存水弯的设计要求是水封高度不小于50mm,不大于100mm。也就是说,一张A4纸伸进下水道里,理论上能够直接看出存水弯里到底还有没有水封。 从下水道里抽出的A4纸是干燥的。 孙立恩深吸了一口气,他连忙用自己身上的透明胶带,彻底封死了洗手间内的三个地漏,然后走出房间开始用胶带封堵卫生间门上的所有缝隙。等到贴住了每一条缝隙之后,他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细菌很有可能是从水封地漏中漏出来的。要最终证实孙立恩的判断倒也不难——让院感部门的工作人员到洗手间来,在地漏口和管壁内进行采样培养。然后把培养结果和mNGS进行对照就行。 只要对照相符,那就可以证明院感来源。之后只要往地漏里灌上个三五升消毒液,保证存水弯水封始终有水就行。 · · · 孙立恩在房间外面用喷淋设备给自己的防护服“洗了个澡”,而闻讯而来的院感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拆封他对临时ICU淋浴室进行的“封印”了。 院感的工作人员一边拆着,一边对孙立恩进行着口头表扬,“孙主任的这个判断很有道理,这个应急处理手法也很不错。” 胡佳在旁边笑着说道,“毕竟是急诊医生嘛,用胶带去贴东西这算他们的老本行了。” 院感的医生没能马上明白胡佳这句玩笑话的笑点究竟在哪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咔咔拆着胶带。他们一边拆着一边说道,“病房里现在都是负压状态,其实不太需要担心这个病房里的污染物外溢。” “我主要是担心污染物沾在防护服上,然后导致其他病房的患者面临风险。”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道,“当时光忙着用胶带贴来贴去,反而没顾得上去想这些。” “剩下的工作我们来搞吧。”院感的医生撕开了卫生间门四周几乎所有的胶带之后,估计这扇门已经可以顺利打开了,于是对孙立恩和胡佳说道,“孙主任你刚刚消过毒,要是继续待在这里……等会开门之后你还得再消一次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们就行。”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嘱咐道,“淋浴间里面有三个地漏,我试过其中两个地漏都是干的。要采样的话,一定得把那两个干掉的地漏都采一遍……” “我们三个都得采样。”院感部门的医生说道,“这是我们的专业,孙医生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认真对待的。” 孙立恩用了半个小时,就在ICU病房里找到了可能的感染渠道。这让张智甫教授非常高兴——只要确定了水封就是病菌来源,那北五区的临时ICU就可以在短时间内重新投入使用。 同时,这个发现也为其他病区拉响了警报——每个病区的医护人员都接到了通知,所有的洗手间和淋浴室内地漏,都必须每天注水以保证水封不会干涸。这个发现不光拯救了北五区的临时ICU,同时也为其他病区的日常工作提了个醒。 张智甫教授声情并茂的对孙立恩提出了表扬,然后问道,“你们这个临时ICU什么时候能重新投入使用?” “至少得等到mNGS对比结果出来。”孙立恩想了想说道,“院感无小事,临时ICU里的患者症状都很重,在确定安全之前,我是不敢马上开放病房的。” 张智甫教授有些无奈,“这个速度一定得快一点,现在的ICU病房床位紧张的不得了,你这边的床位多一个,我们就能多救一个啊。” 老张同志被压力搞的有些慌了神,但孙立恩很清楚院感对于重症患者的威胁能有多大。田康原本的情况就不好,他的霍奇金淋巴瘤好不容易有了缩小的迹象,肺部的病变范围也在逐渐收缩。结果突然被医院获得性肺炎偷袭了一下,现在……人能不能抢回来还得两说。 这种沮丧的感觉是医生们最难以接受的,他们几乎打赢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入侵,甚至还发现了霍奇金淋巴瘤的缩小。可获得性肺炎……这种原本死亡率就很高的疾病在田康身上,情况就更加危险了。 要从细菌手里抢回田康的命,除了尽快搞清楚病原体以外,医生们还需要检验科尽快开始进行药敏试验。看看这种在医院下水管道里不知道存活了多少年,被无数种强力抗生素反复“筛选”过的细菌,对于哪些抗生素还有反应。 但愿有那么一两种抗生素还能有效吧……孙立恩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求婚成功这件事情本身还是让他挺开心的,虽然开心的程度被虎头蛇尾的过程、各种突然拉胯出问题的缓解削弱了不少。但胡佳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开心。 然而这个开心还没维持多久,田康被感染的事儿就突然砸到了孙立恩头上。接下来就是忙碌的转床、消毒、调整治疗方案。等忙活完了之后,费了老大劲找到了可能的传染途径,张智甫又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孙立恩尽快再次开启临时ICU病房。 这些事儿吧……它分开来也就是糟心而已。而当这些糟心事儿们都赶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个班上发生的时候,那个感觉就不只是“糟心”而已了。 所谓量变引发质变,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第1054章 建议 糟心时刻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等到和吕志民交班,孙立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替自己糟心的“受害者”。 “麻烦。”吕志民对于现在的情况做出了简单评价,然后无奈道,“院感那边怎么说了?” “做培养,等mNGS对比。”孙立恩摊了摊手,“对比结果我这儿还没收着信儿呢。”他对吕志民道,“我估计吕主任你今天班上就能收到结果了,到时候再说吧。” mNGS结果出来的速度比较快,但采样培养就难说了。不管是用PCR扩增特定片段对比,还是直接用琼脂培养皿,这都需要时间。 吕志民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道,“抢二床的情况怎么样了?抗生素有没有用?” 周军给田康用的抗生素是基于经验而采取的应急手段,亚胺培南合并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的治疗手段本身就是个“求稳”的方案。 亚胺培南是目前临床使用的抗生素中,细菌出现耐药率最低的特殊使用级抗生素。平均8.4%的耐药菌出现率让这种药物成为了对抗耐药菌的最佳武器之一。 “目前看肯定是有些用的。”孙立恩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患者体温下来了,不过白细胞的水平还是挺高——目前还是没有其他的变化。” 以经验来看,判断抗生素是否有效一般需要至少两天的观察时间。如果抗生素效果不错,第二天就能有比较大的改善。 如果耐药,患者的病变位置会继续加重感染,同时还可能出现更加严重的症状——比如菌血症或者脓毒症等重症感染的全身症状。 要赶在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之前判断出抗生素是否有效,这不光需要医生们多年的行医经验,更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持、检验结果、药敏培养……以及一些好运气。 对于在ICU内感染了耐药菌的患者来说,医生们的每一个操作和判断都至事关生死。在ICU中感染了耐药菌,并且还表现为医院内获得性肺炎的患者,死亡率往往在60%以上。 这样的威胁让所有ICU内的工作人员都把无菌意识当成了必须的操作准则,但这仍然无法完全避免ICU内发生这样的感染事件。 “这种感染呢……吕主任你肯定比我们都有经验。”孙立恩非常不厚道的把事儿推给了吕志民来处理。状态栏在这个时候确实发挥不上用场,还不如让专业人士来处理专业问题。“您多费心,这个患者情况还是比较特殊的……” 孙立恩大概说了一遍田康身上霍奇金淋巴瘤缩小的事儿,吕志民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复杂了。 “这种肿瘤患者啊……”他嘬着牙花子无奈道,“这样的患者本来免疫系统就弱,病毒感染再加个可能的耐药菌,这老天爷都看他不顺眼呐。” “老天爷都看他不顺眼”,这当然只是个感慨。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感慨是非常切合实际的。肿瘤加病毒和细菌感染,肿瘤目前主要集中在肺部,两种感染也都发生在肺部。这一对肺似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磨难。 “肿瘤有好转迹象,病毒感染也在迅速好转——他对康复者血浆的反应很不错。”孙立恩努力替吕志民主任打着气,“现在的难题就是这个医院获得性肺炎,只要能摁回去,这人就稳了。” 吕志民翻了个白眼,“要是能把感染摁回去,你换俩社区医生都能把他给治好咯。”他叹了口气,“反正我尽力去搞,咱们能做多少做多少。” · · · 29日,云鹤市全市新增确诊患者565例,新增出院1675例,新增死亡病例26例。 3月1日,云鹤市新增确诊患者193例,新增出院1958例,新增死亡病例32例。 为了处理好田康的感染,吕志民主任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连续两天没有回酒店休息,自己全天都在北五区的绿区值班室里坐镇值守。 留在值班室里的第一天,吕主任让后面来换班的周军替他拿了些厚实的衣服。第二天,他让孙立恩带来了全套的洗漱用品——总而言之,吕志民主任以“死守阵地,感染在我就在”的态度,为田康换来了一丝非常重要的“好运”。 田康的体温开始快速回落到了正常区间,白细胞水平虽然还是有些高,但已经到了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水平。他的肺部感染病灶正在快速缩小,同时在3月1日的例行核酸检测中第一次表现为了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阴性。 当然,就算明天田康的核酸检测同样呈阴性,孙立恩他们也不可能让田康就马上出院。毕竟他现在的静息氧饱和度还不到90%,现在出院只会让他再次陷入低氧血症的陷阱中。 杨一飞的病情进展速度在四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作用下终于减缓了下来,虽然他已经被判定为标准的重症患者,但好在人年轻且没有基础疾病。按照现在的进展来看,再过一周左右,杨一飞或许就能转为轻型患者了。 目前,整个北五区收治的最重的患者就是于新。ECMO支持治疗不能停,人工肝脏的支持治疗也不能停。好在制造公司送来的人工肝脏设备效果不错,这台换用了国产马达的生命支持设备已经连续运转了接近50个小时,目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出问题的征兆。被派到北五区来,随时准备进入红区对设备抢修的两位工程师也逐渐从紧张变成了“闲得蛋疼”。 随身带了一大堆工具的两位高级工程师,愿意从上千公里以外的工厂赶到云鹤,就是为了在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发挥一下自己的专业能力,为这场对疫情的全面阻击战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结果已经到了医院并且还蹲守了足足两天,自己却只能在办公室里坐着发呆。玩手机打扑克吃盒饭……这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拽着吕主任打斗地主的第三天下午,两位工程师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扔下了手里的扑克牌,撕掉了贴了一脸的白纸条然后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设备电器不好用了的?我们给你们修!” 于是,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里,两位工程师修好了三张凳子,两个桌子,四台轮椅,两个路由器。并且还用电烙铁,给一个“H”键不大好用了的机械键盘换了个轴——轴体是从同一把键盘的Pause键上移植过来的。 两位工程师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在北五区的红区和黄区给自己找了一堆活干。而孙立恩也被自己找的活占用了一些时间。 “对,你现在过来就行。”电话里,云鹤大学的法医学专家刘教授对孙立恩兴奋道,“直接到我办公室来,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就到。他们对你的治疗方案很有兴趣,说是一定要听一听。” 孙立恩这几天一直都在准备着相关的宣讲PPT。托珠单抗的效果确实不错,但缺乏更大规模的实验,就很难作为一个普遍疗法推广开来。云鹤最近的新增患者人数已经快速减少到了一百多人,而现存的患者中绝大部分都已经病情稳定。现存的一千多名危重症患者基本已经过了托珠单抗可以发挥作用的最佳应用期。而剩下的五千多名重症患者,两万余名普通型和轻型患者中,需要进行精确免疫抑制,从而防止炎症风暴的患者人数也并不多。 以托珠单抗为核心的三联疗法,适用于双肺广泛病变的重型和危重型患者。对患者进行治疗前,需要首先在实验室内进行白介素-6的水平测定。当确定患者出现严重的白介素-6水平升高,同时肺部病变快速进展时,就可以考虑使用三联疗法。 但用药剂量方面,孙立恩仍然没有完全总结出一个头绪。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患者在前两次用药后反应不佳,那三联疗法的效果就会很有限。 对于这些患者,孙立恩目前的建议是使用剂量参照说明书,单次用药不超过400mg。如果第一次用药效果不好,则应该在16小时左右开始进行第二次治疗。至于注意事项……反正于新的情况已经为孙立恩敲响了警钟——患者如果有其他的活动性感染,那就绝对不能上三联治疗。 这几个针对三联疗法的建议,大部分都还是在和刘教授见面之后才提出来的经验。双肺广泛病变,意味着患者双肺将有大量血管内皮受损,而这些受损目前来看应该是导致炎症风暴的主要机制和原因。 单次使用剂量不超过400mg的建议是根据托珠单抗说明书制定的,而第二次用药则是由托珠单抗的特殊清除率所决定——作为一种生物制剂,托珠单抗在人体内的总清除率并不太稳定。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在4mgkg的用药浓度下,半清除率约为11天,而剂量提升一倍后,半清除率则为13天。当在治疗罹患有全身型幼年先天性关节炎(sJIA)患者时,用量上升到12mgkg,半清除率则大幅度被延长到了23天。 从这些研究数据上可以看出,托珠单抗的清除率和其在人体内的浓度高度相关。浓度越大,半清除速率就越慢。在这种条件下,患者如果对低剂量的托珠单抗表现不佳,继续加大用量就会增高患者之后面临更加严重感染的风险。 托珠单抗在人体应用的最大推荐剂量是每2~4周,给与患者8mgkg的总量进行治疗。而在实际应用中,孙立恩为一名体重67公斤的患者开出了五天内两次400mg托珠单抗静脉滴注的治疗方案。这已经非常接近12mgkg的使用记录了。 还好,这位患者最终有了巨大好转,并且以轻症患者的身份最后被转入到方舱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和康复。 更大剂量的治疗方案,孙立恩并没有用过。而继续加大使用剂量,对患者的风险也已经大到了难以接受的地步。所以,他最终才提出了单次用药不超过400mg,效果不好的话可以在十六小时之后再使用不超过400mg的建议。 这些经验至少能够在安全性上,为其他接受三联疗法的患者提供一些保障。但具体有没有用,能不能广泛推广开来,这仍然是个未知数。 第1055章 建议 在刘教授的办公室里,孙立恩见到了三位风尘仆仆的“访客”。他们穿着黑色的夹克衫,从夹克衫的缝隙里露出了白色的衬衣领子。 这几位访客先和刘教授打了招呼,然后看了一眼孙立恩,随后用求证的目光重新望向了刘教授。 “这位就是孙立恩主任了。”刘教授连忙替孙立恩做起了介绍,“他是宋安省国家医疗队的第一批队员,也是目前主管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的主任。” “孙主任很年轻呀。”领头的那位“访客”露出了笑容,然后说道,“之前接到孙主任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您的年龄得再大一点呢。” 孙立恩有些困惑,然后忽然想起当时给卫健委打电话要求心理医生支援时,接电话的那位工作人员,“您是规划司的?” “对。”这位访客笑了笑说道,“孙主任您好,我姓钱,是卫健委规划司的副司长——也是这一次来云鹤负责咱们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诊疗指南第七版征求意见稿的小组组长。” 按照钱副司长的说法,他这一次带队来到云鹤,目的是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医疗组队员对于目前试行第六版意见的反馈。同时,他还需要把刘教授这边的解剖结果进行汇总,并且由国家卫健委的专家进行二次鉴定。确保解剖的结果可信,这样才能写入到即将发布的第七版中,用于指导接下来的所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 “这个解剖的结果很重要,搞清楚病毒的损伤范围和损伤类型,搞明白病毒是怎么伤害人体的,我们才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钱副司长感慨道,“刘老师不愧是国内司法解剖领域的顶级专家,相关的鉴定和研究都做的非常到位。” 钱副司长先肯定了一下刘教授的工作意义,然后对孙立恩说道,“根据刘老师的解剖结果,还有您所提的假设和目前正在进行的实验性治疗方案,刘老师前天正式向我们提出了建议。建议把您目前主持的托珠单抗列入到第七版的建议治疗方案里来。” 刘教授这几天和自己的同事、学生们就一起干了一件事儿——对所有已经接受解剖的大体病例进行梳理和总结,并且利用统计的数据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孙立恩的假设,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虽然缺乏更大规模的数据进行对比,但在9个已经接受解剖的大体身上,刘教授观察到了7具大体的肺泡腔内有大量多核巨细胞以及巨噬细胞浸润等病理学改变。其双肺弥漫性肺泡损伤伴随纤维粘液样渗出物,同时还在肺脏切片中观察到了以淋巴细胞为主的间质炎症细胞浸润。 而白介素-6正是介导激活淋巴细胞的主要细胞因子,它的大量产生则是因为巨噬细胞、T淋巴细胞和B淋巴细胞活动而造成的。 感染导致巨噬细胞活动,巨噬细胞活动导致白介素-6水平快速上升,而白介素-6水平快速上升,则导致全身性的炎症风暴。以淋巴细胞为主的炎症风暴损伤血管内皮,再次引发巨噬细胞活动,并且形成恶性循环。 换言之,如果能在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病情开始恶化时,在他们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开始提升时,进行相应的精准免疫阻断。那很多患者的全身性血管内壁损伤就能被遏制住。 同时,在穿刺检验中,刘教授和他的博士生还发现了部分肺部穿刺样本中有毛细血管透明血栓、血管内混合血栓。这也能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为什么重症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的低氧血症如此严重且顽固——当血管被堵塞之后,所有途径这条血管的氧气交换通路就被彻底堵死,它能造成比单个肺泡受损死亡更加严重的大范围损伤。 “从目前的解剖结论和数据上来看,孙主任提出的免疫风暴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损伤机制是没有问题的。”刘教授对钱副司长说道,“而且,这个假说机制甚至引导我们发现了透明血栓和混合血栓。可以说,这个假说不光是正确的,同时也具有前瞻性和重要的指导意义。” 刘教授是个法医,但同时也是大学教授。他非常清楚孙立恩这个理论的正确性和重要性,但更担心卫健委的这位副司长不理解。 他宁可把尸检中的一部分发现和功劳推到孙立恩头上,也得让托珠单抗进入到第七版的诊疗方案里。 只要能拯救更多的重症患者,这种功劳让一点出去也无关紧要。 · · · 刘教授的说明已经让钱副司长非常重视了,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孙立恩目前拿出来的PPT。 PPT上,孙立恩用尽量简单直白的语言,总结了到目前为止所有接受三联疗法患者的情况,以及治疗结果。 从接手北五区开始,一直到整个五楼都成为了宋安省应急医疗队的管辖范围,孙立恩和宋安省应急医疗队的队员们一共接诊了七百多名患者。其中有十九人救治无效死亡。 七百多名患者中,有六十二人接受了三联疗法的支持治疗。接受治疗的患者中有两人死亡,其余六十人全部有所好转,其中四十四人已经转为轻型或康复,十六人目前仍然为重症患者。 从这个数据上来看,托珠单抗的疗法有效减少了患者的死亡率,并且对支持患者康复有积极重要意义。 有理论依据,有尸检佐证,还有实际使用的治疗结果统计——就连使用托珠单抗患者和没有使用托珠单抗患者的康复速度对比也做了图表,就算是完全不懂行的人,也能迅速理解托珠单抗的作用。 和钱副司长一起出现在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位“专家”看起来表情有些不太寻常。其中那个女性专家感慨道,“这研究报告做的真好——我都没想到,我们公司的产品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的论文已经在新英格兰上预印发表了两周多的时间。国家卫健委出于安全考虑才没有马上把托珠单抗列入建议用药里。但……罗氏的专家怎么可能不知道托珠单抗的作用?全世界的托珠单抗可都是他们生产的——一年销售额能有几十亿美金的老药在治疗新型冠状病毒的重症患者时有奇效,任何一家制药公司都会高兴的半夜笑醒才对。 完全不知道?信你才有鬼呢。 另一位专家则问道,“那你们的捐赠额度是不是可以再大一点了?” “这位是罗氏制药的中国区首席执行官丁宁女士。”钱副司长向孙立恩和刘教授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们医保局的程主任。” 丁宁和程主任都向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起了讨论。 丁女士的态度非常坦承,“说实话,我们公司不管是国内的高层还是在瑞士的管理层,都没有想过托珠单抗能够在疫情上发挥作用。所以,哪怕是接到了钱副司长和程主任的邀请之后,日本总部那边也没有给我提前给与相关授权。” 这是个准备拒绝的开头。但由于丁女士的坦诚态度,不管是钱副司长还是程主任,两人都没着急说话。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丁女士,准备至少等人家把话说完了自己再表态。 “不过,我这次来,瑞士总部还是给了我很大的自主裁量权利的。”果不其然,丁女士话锋一转说道,“我现在可以直接做主,向咱们云鹤无偿捐赠五千支400mg的托珠单抗,作为治疗用药。” 五千支托珠单抗,最少可以为2500名重症患者提供治疗。按照现在托珠单抗1925一支的价格计算,这是一笔接近一千万人民币的大额捐赠。 “托珠单抗是个好药。”程主任没有着急表态同意或者不同意,他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道,“当初托珠单抗进江浙医保的时候,罗氏的诚意还是给的比较足的。” 钱副司长点头附和道,“从1925降价到830一支,这个降价幅度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我记得托珠单抗这个药,好像没有在国内申请过抗体序列专利保护。而且你们在海外地区申请的专利保护期也基本已经给到期了。”程主任话锋一转,“国内至少有六家公司在研究同样的生物类似药,其中三家都已经进入了三期临床试验阶段。” “在托珠单抗这个领域进行竞争的企业有很多。”丁宁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我们公司的产品仍然将是市面上最好、最安全的用药。” “托珠单抗现在还是乙类嘛。”程主任笑着说道,“现在是个让托珠单抗名头打响的绝佳机会。当社会呼声变高的时候,我们也有理由和动力指导其他省份把托珠单抗也列入到乙类医保用药里嘛。” 丁宁想了想说道,“那就这样,我们先捐赠一万支。如果之后云鹤对于用药还有需求,那我们可以再进行至少一次捐赠——捐赠总量不少于一万支。” 孙立恩眨了眨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四句话,让知名跨国企业多花四千万”的谈判技巧? “那我就代表云鹤的一千万居民,先感谢贵公司的大力协助和无偿捐赠了。”程主任对于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他甚至朝着丁宁鞠了一躬,“孙主任和刘教授这边的实验数据和相关资料,在脱敏之后也可以交给贵公司一份。如果你们准备在其他地区申请紧急使用的话,这个数据应该用得上。” 在听到“其他地区”的时候,丁宁的表情明显凝固了一下,随后她叹气道,“这倒是……最近总部那边要数据要的很急,我们在日本那边收购的中外制药、还有在韩国和欧洲的分公司都在积极申请紧急使用授权。” 韩国地区目前累计确诊病例3706例、伊朗累计确诊978例、英国累计确诊35例、意大利累计确诊1128例、日本累计确诊947例。在全球范围内,新型冠状病毒的确诊报告都在不断增加。而且目前还看不到任何“疫情被就此扑灭”的迹象。 国内的疫情联防联控机制也因此增加了工作方向——除了防止云鹤疫情外溢,其他省市疫情零星爆发以外,同时还要开始防止疫情从国外向国内输入。 云鹤一线的压力正在逐渐减少,但对于全国而言,疫情传播的风险仍然在继续上升。从短期角度来看,这是一件好事儿。但从长期来看则不然。 云鹤对疫情的坚决阻击和彻底清零目标,为全球疫情防控工作树立了一个“标准模板”。尽管这种病原体非常陌生,尽管为了防控疾病需要投入大量医疗资源和社会管控措施,尽管这种疾病的传播性很强……但中国和云鹤已经证明,采取科学防控手段,坚决执行防控措施,新型冠状病毒不过只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传染病而已。 只要是传染病,那就都是可防可控可治的。古往今来,没有例外。 “对于全球抗击疫情,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伸出援手。”钱副司长对丁宁说道,“我们也会积极的寻找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其他方案,我相信罗氏作为一家有悠久历史的跨国巨型医药企业,也能够在这一次的疫情阻击战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 · · 在刘教授的办公室里,丁宁直接用自己的电话召集了公司内的相关部门专家开了个临时会议。并且作为生产企业,丁宁对孙立恩的用药建议进行了一些细微调整。 患者用药间隔从16个小时改为了12小时,同时不把丙球蛋白和CRRT治疗一起列为配套治疗措施要求强制执行。 “丙球蛋白的作用是增加人体的免疫反应,这可能对抗病毒治疗有一定效果。但对于免疫抑制而言并不是必须的。”丁宁对孙立恩说道,“CRRT的治疗,同样是个支持治疗。毕竟托珠单抗的清除率并不是通过肾脏。这个也不必作为合并的治疗方案。”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赞同了这个建议。 把托珠单抗和丙球以及CRRT合并在一起,其实对于推广治疗来说并不是很有利。毕竟不是每个医院都有CRRT的能力。 单独利用托珠单抗阻断白介素-6的治疗方案……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的。加盐水稀释后静脉注射,这种治疗手段就连村卫生所都能搞。 第1056章 盼 3月2日,云鹤市全市新增111例确诊病例,新增24例死亡病例。新增1846例出院病历。 田康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连续三天新型冠状病毒咽拭子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同时血氧饱和度也逐步回升到了静息状态下92%的水平。 杨一飞目前也出现了好转迹象。在康复者血浆的作用下,他的肺部病变已经连续两天不再有进展。但最近的检查显示,他的白介素-6水平有抬头的迹象,孙立恩和周军已经连续两天在讨论需不需要上三联疗法了。 于新的情况……不好不坏。ecmo仍然在尽职尽责的维持着他的生命,肝替代和血浆置换联合作用下,他的黄疸水平比起之前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但全身性的感染却仍然在威胁着他的生命安全。 新增减少到了111例,这让很多医疗队的医生们都感觉到了胜利曙光的临近。而比起这个,更让人振奋的消息其实来自于前一天。 云鹤市体育馆方舱医院于三月一日休舱,关门大吉。 当孙立恩从刘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上了接送自己的志愿者的车时,才发现这位志愿开车接送医务人员的大哥满脸都是眼泪。 “咋的了?”孙立恩现在最看不得人哭,尤其是看不得云鹤人哭。之前看到云鹤本地参加对抗疫情的人们哭,要么是他们家里有人感染,要么就是干脆……有人离世。在一二月份的云鹤,孙立恩见到这样的云鹤同事时,无力感远大于“我能不能给他帮上忙”的想法。毕竟当时的北五区病床极其紧张,病床周转时间还不到三小时。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整个五区在大量收治患者的同时,空出来的床位也越来越多。五楼九十六张床位,现在大概有十几张床位是空的。 现在的云鹤医疗系统虽然运行仍然有些吃力,但做到“应检尽检,应收尽收”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人家哭……更有可能是家属病情变的更重了。 北五区的重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收治能力,在整个云鹤至少能排进前三名。孙立恩这才有胆量发问,如果人家确实是有这个需求,收过来治也没啥问题嘛。 一秒钟内进行了大量心理活动后,孙立恩向这位满脸眼泪的大哥提出了问题。 “方舱医院关了!”大哥更咽着,笑着也哭着朝着孙立恩嚷嚷道,“终于要赢了!” 各种奇怪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孙立恩愣了好久,然后往车凳子上一靠,看着天窗半天没说话。 所有人都在期盼着胜利的到来,而当胜利真的快要来的时候,这种急不可耐又有些……担心的心情,可比期盼胜利到来时的盼望更折磨人。 · · · 在酒店里,孙立恩见到了之前那位主力操办自己求婚仪式,但是中间拉胯了的员工姐姐。 今天孙立恩和胡佳上小夜班,早上两人起来一起在餐厅里吃了饭之后,孙立恩就一眼看到了在门外站着的员工姐姐。 “实在是不好意思。”医疗队的餐厅不允许外人进入,孙立恩带上口罩刚一出门,这位员工姐姐就猛地一鞠躬开始道歉,“之前的事情使我们没有安排好……” 孙立恩赶紧把人扶了起来,然后才笑着摇头道,“我也想通了,这样其实挺好的。” 别人的求婚都是找个特别浪漫的地方,然后男方单膝跪地拿出戒指,已经猜到了对方准备干啥的女方则用全身力气表演出“惊喜”,然后接受求婚。虽然看着感觉也不错,但是多少有点俗套了。 而他和胡佳的这次求婚嘛……虽然有些奇怪,虽然感觉好像很不合适。但在一起战斗的地方,在同事和战友们的见证下,在黄区更衣室里完成的这一次求婚,孙立恩和胡佳都很满意。 几年之后,想起那一次滑跪求婚,以及十秒内完成全套流程的事儿……心里的感觉肯定和其他人不一样。 员工姐姐又表达了好多次歉意,然后才说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 “婚纱已经按照当时画像上的做好了,我们今天带过来就是想让胡护士试一试。”员工姐姐一边说着,一边往餐厅里正在吃甜食的胡佳方向看去,“现在……能让她来试一下么?” 孙立恩顺着员工姐姐的视线向餐厅里看去,大概估计了一下胡佳面前蛋糕的高度之后,孙立恩点头道,“能稍微等一下么?我估计两分钟她就能吃完了。” 两分四十秒后,胡佳用纸巾擦了擦嘴,顺手把孙立恩的盘子也一起端到了回收口,然后戴着口罩走了出来。她看着员工姐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笑着问答,“是之前的视频拍好了?” 她唯一一次见员工姐姐,就是在孙立恩滑跪求婚的时候。 “人家带了婚纱来,得先让你试一试。”孙立恩笑着解释道,“婚纱的款式和之前那张画像一样,就是这个尺寸可能得调整一下。” 一听到这个,胡佳顿时就有点紧张,“啊?现在就试?我……我刚才吃了好多蛋糕啊。” “吃了蛋糕才好。”孙立恩严肃道,“现在多留点余量,到时候也能穿的进去……” 这句话还没说完,胡佳就准确的掐在了孙立恩的肋骨肉上。胡护士长笑眯眯的凑近了孙立恩的脸,一边手上用力,一边笑盈盈的说道,“你刚才说啥来着?” 孙立恩疼的脸上冷汗直落,他抽着气说道,“婚纱……做宽松……宽松一点穿着也舒服嘛!” 不知为何,大舅哥被揍到下颚习惯性脱臼的那个场面在孙立恩脑海里一闪而过。在强大的求生欲望下,孙立恩迅速重新组织语言说道,“你也看见了嘛,那张画上婚纱是飘起来的。要是婚纱做的太贴身,那怎么飘得起来?” 胡佳的手迅速松开,她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笑着说道,“算你聪明。” 员工姐姐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她等着小两口拌完了嘴之后才笑着补充了一句,“你们感情可真好。”然后带着胡佳往楼下走,“我们问酒店这儿借了一间会议室,试纱台和镜子都装好了,咱们先去试试看。” 孙立恩跟在胡佳屁股后面准备一起去看,结果还没到电梯里就被员工姐姐给拦住了,“试婚纱的这个过程,孙主任您就别跟着去看了。” “为啥?”孙立恩一脸懵逼的问道,“这事儿用不上我,我看看热闹总行吧?” “一般来说,新郎得在婚礼前才能看见穿着婚纱的新娘子。”员工姐姐坚持道,“现在虽然没这么多讲究,但还是保留一点惊喜感比较好。摄影师说了,等你第一次看见婚纱的时候拍照,表情应该比较好拍。” 这个理由……根本无从反驳啊。孙立恩无奈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胡佳跟人一起进了电梯里。 电梯关上门几秒钟之后,胡佳发了条微信过来。 “你要是想看,我等会趁着试婚纱的时候偷偷给你拍两张。” 第1057章 西西弗斯的折磨 接下来的两天中,云鹤新增患者人数虽然稍有波动,但每天的新增患者数量仍然在大幅下降。从4号的新增131例到6号的新增74例,云鹤的新增患者人数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快速下降到了两位数。 要知道,一周之前的2月28日,云鹤新增318例,再一周以前的2月21日,新增数量是631例。在三月前,新增确诊人数每周减少50%左右,而到了三月,仅用两天时间,确诊患者人数就下降了接近50%。 这个数据再一次证明了云鹤目前采取的管控措施确实有效,而包括方舱医院和雷火神山在的强大收治系统也为彻底遏制疫情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只要收治患者的能力上来了,只要在外面流动的传播源减少了,只要停止流动不接触传播源了,感染病毒的患者人数就会越来越少。这是最基本的科学道理,也是最朴素的、最早被人们发现能够有效对抗传染病的方法。 两天时间里,整个五楼前后一共出院了12人,并且收入了两名患者。两个病区目前一共有二十二张空床,这种变化甚至让孙立恩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在几周前,只要有一张床位空下来超过两个小时,他就会马上给张智甫打电话——需要收治的患者人数太多,还有太多的确诊或者高度疑似患者必须在家中等待救治。 一张空下来超过两小时的病床,意味着对医疗资源的犯罪性浪费,也意味着会有一名可能已经患病多日的患者无法尽快得到收治。 提高收治率,就是减少传染源,就是保护更多的还没有感染的普通云鹤人。 被这种紧迫感催着赶着,一步步向前逼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的医生们,在看到了空下来的病床之后,心情很复杂。大家有些难以置信,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周转上又出了新的问题,会不会是病毒的检测能力不足,导致送到医院里来的患者变少了。 总之,在重压下持续工作了一个多月的医疗队队员们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开心,而是担心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做好。 这场疫情来的太突然,云鹤的医疗系统一瞬间实在是承载了太多患者。多到就连前来支援的医疗队队员们都心里发虚的地步。 半个月前还忙到脚不沾地,现在就开始有空床了? 这……这可太好了! 这样的心理变化在每个队员身上都经历了差不多的一轮,然后就是大规模的“欢天喜地”。 辛苦工作的人们最需要正反馈。西西弗斯的经历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每天推上山的石头都会重新滚回到山脚下。所有的劳动和辛劳都没有得到哪怕一丝的结果——这样的折磨可谓酷刑之最。 而在北五区工作的医生护士们惊讶的发现,病区的空床越来越多时,之前的所有辛劳就全都变成了喜悦和成就感,然后在所有人的心里迸发了出来。 就连病房里的患者们也受到了鼓舞。如果说之前大家都是在强打精神,那现在大家就是真的有了希望。那些比自己病得更重,病的更长的病友们都出院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就是个病,又不是要命! 有了这样的认知变化之后,患者们的治疗积极性也起来了。每天除了按时按点吃药接受治疗以外,能够下地的患者们也在积极下地活动。就算是目前还不能脱离呼吸机的患者,也会尽量努力坐起来一阵,然后活动活动手脚。 对这个变化感知最深的,恐怕就是负责整个传染病院住院患者心理情况的杜医生了。 · · · “杜医生,好久没见啦。”孙立恩正在红区办公室里写着病程,一旁的办公室门忽然被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位穿着隔离服的医生胸口上写着大大的“心理医生杜新书”字样,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杜医生要来给病房里的住院病人们做心理评估。 “好久不见。”杜医生朝着孙立恩点了点头,自己拉过一张椅子跨坐在上面,然后首先开始发问,“我看到第七版的指南了,上面那个托珠单抗治疗方案就是孙主任你的研究成果吧?” “拾人牙慧罢了。”孙立恩客气了一下然后说道,“其实,一开始提出这个设想的,是我们医院的一个美国风湿免疫科专家。我只是拿了人家的想法,然后又补充了一点其他的认识进去。” “那也很了不起啦。”杜新书认真道,“针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治疗方案里,有一大堆都是经验性用药,还有一堆是可能有用但谁也不能确定的治疗方案。只有你这个方案,确实对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有效。” “是对白介素-6介导的炎症风暴有效。”孙立恩纠正了一下对方的说法,然后有些好奇道,“您也在一直关注新的诊疗方案?” 杜新书医生非常自然的抱怨道,“所以说嘛,医疗体系里是存在一个鄙视链的。外科看不上内科,内科看不上急诊科,急诊科看不上我们心理科。好歹我也是拿了执医证,能给病人开药的内科医生,要看不上也应该是我看不上你嘛!” 一个同时冒犯双方的笑话能够让说笑话的人和听笑话的人同时产生亲近感。孙立恩和杜新书同时笑了起来。 “我当然关心诊疗方案了,谁不关心呢?”杜新书说道,“每一个人,就连那些根本不理解自己在看什么的人都在关心诊疗方案。对疾病多一点了解,就意味着我们又安全了一点,我们的家人也安全了一点。”他眨了眨眼,试图向孙立恩作出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我儿子最近也在看指南,而且已经强制要求我们在进出家门和洗手间的时候,对脚部进行全面消毒了。” 第七版中所记载的,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和研究中,有三点最为引人注目。孙立恩决定把自己所研究的托珠单抗放在第三位,而把来自广东省国家呼研所的钟院士团队的发现放在第一,把对大体的解剖结果放在第二。 钟院士的团队发现了这种传染病的第二个可能的传播途径。 新型冠状病毒会侵袭人体的消化道,并且引起消化道症状。这是之前孙立恩在出发到云鹤之前,四院的医生们就已经讨论出的一个可能性。但哪怕对大体进行了解剖,刘教授的团队仍然没能确定新型冠状病毒会感染消化道。 他们观察到的消化道的损伤,也有可能是病毒攻击肺部血管上皮细胞后,免疫系统对血管上皮细胞无差别攻击所导致的。 而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诊疗方案的试行第七版中,在第二条流行病学特点的第二项“传播途径”上,增加了一行字——由于在粪便及尿中分离到新型冠状病毒,应注意粪便及尿对环境污染造成气溶胶或接触传播。 这是一个巨大的发现。 试想一下,当人们发现狂犬病毒可以通过气溶胶传播,或者埃博拉病毒可以通过呼吸传播,这将是何等的噩耗。但发现的“噩耗”,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为人们提供了一层额外的保护。 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手段能够突破防线的敌人。 如果埃博拉病毒可以通过呼吸传播,如果狂犬病毒也能在空气中飘散,这当然会导致一大批没有准备的普通人感染。但防止它发生的方案却很简单——戴上口罩就好。 而新型冠状病毒可能通过粪便和尿液实现传播,这更让人惊讶——但也就只是惊讶一下而已。 新型冠病毒可能通过粪便和尿液排出体外,这并不是什么很难以置信的事情。同样的情况在十七年前就发生过一次,而发生的地点正是令世界震惊的香港淘大花园。 正是因为下水道的回水弯干涸,从而导致含有病毒的下水管道和其他回水弯同样干涸的房间直接连接在了一起。而每一次有在淘大花园生活的居民按下抽水马桶的冲水键时,这些病毒就在水压的作用下涌出管道,充满了与之连通的每一个房间。 而这一次的发现证明了之前的猜测——新型冠状病毒和SARS冠状病毒非常类似,它们表现出了同样的特征。 每每想到此处,孙立恩不由得心里总会冒出一点如同“痴心妄想”一样的念头。 要是新型冠状病毒能够和SARS冠状病毒,MERS冠状病毒一样,突然自己终止传播多好啊? 当年的SRAS冠状病毒和MERS冠状病毒都表现出了极强的传播性。但同时,它们的“缺点”也非常显而易见。SRAS冠状病毒感染者只有在发热后才具备传播能力,而MERS冠状病毒则具有明显的代际传播能力下降。在经历五代传播后,这种病毒的传播能力快速下降至0的水平。 要是新型冠状病毒也这样就好了。孙立恩苦笑了两声,这个念头在试行第七版诊疗方案公布之日开始,就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沉浮出现。大家都是冠状病毒,新型冠状病毒怎么就没有继承前辈的光荣传统呢?你自己死绝了,大家不都省事儿了? 当然,这种事情想想也就算了。现在的当务之急,仍然是已经住进医院的这些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们。 杜医生挺开心,因为根据他的评估,住院部目前患者们的心理情况都很不错。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对“治好病”有了希望,还是因为已经经过了两个月以上的消息冲击,大家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么焦虑了。 不管为什么,但患者们的精神状况都有了广泛的好转,这才是让杜医生开心的主要原因。 而让孙立恩开心的原因则更加简单一点。有了空床位,工作压力要比平常小多了。 他都有时间过来补患者的病例了! · · · 和杜医生聊了几句,在确定自己管理的两个病区的患者大部分心理健康,只有少量患者可能在康复之后需要定期参与心理辅导之后,孙立恩放心的送走了杜医生。 接下来的工作就很简单了——继续和病例记录死磕。现在的治疗工作压力不那么大了,但相关的文书工作却一个都少不了。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孙立恩习惯先下口头医嘱,然后再补上书面和系统医嘱。 急诊工作每一秒的治疗都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哪有时间给医生们慢慢坐在电脑前面开医嘱? 等抢救完了之后,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值班桌旁边,急诊医生们可没有时间喝口水放松放松——他们得赶在个四小时之内,完成患者的首诊记录和病例记录补充。 四个小时以内没有完成首诊记录,这份病历就会被任定成乙级病历。而一旦被列为乙级病历,那就要扣工资了。 一个月内如果出现两次乙级病历,当月奖金全部停发,如果出现三次,接下来一个月也没有奖金。 没有奖金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出现丙级病历。 丙级病历的认定比较严格,一般都是在出现了严重病历记录错误的情况下才会被定义为丙级。 而一旦出现丙级病历,第一次全组医生都将被列入“不合格”,然后下个周期继续对所有病例进行评阅。一旦再次发现丙级病例,整个治疗小组的所有医生都要被调离岗位,强制培训至少三个月。 对于医生们来说,出现丙级病历的严重程度甚至不亚于出现严重医疗事故。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综合诊断科内部制定了非常严格的病例书写规定。毕竟一出事就是一组医生全军覆没,这可千万马虎不得。 徐有容负责所有病例的初审和修改。而周策负责第二次审核。只有两次审核全部通过,这份病历才能被储存起来。 孙立恩把病历写好,再交给徐有容进行初审。这样的工作流程已经很久没有展开过了——如今能够这么重新投入到工作的“怀抱”里,孙立恩居然还觉得有点怀念。 要是没有N95口罩,三层手套,防护服和护目镜的遮挡就更好了。 工作本身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开心的事情。为了让自己把工作更好的进行下去,孙立恩强行赋予了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一个意义——他把每一次的文书工作都当成了病例讨论。在快速补充医嘱的时候,他会努力开始思考,这样的医嘱安排是不是最好的,还有没有进步空间。 当然,更多的时候这样的考虑并没有太多的结果,毕竟在状态栏的指导下,孙立恩的医嘱基本已经不再有更多可以精简的地方。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孙立恩拿着田康的病例报告,眉头紧皱。 “我下次要是还这么瞎,那我就给自己两耳光!”他从座位上一蹦而起,朝着病房跑去。 第1058章 误打误撞 田康是一个有基础病的病人。 他有肾衰竭,有晚期霍奇金淋巴瘤,现在又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三病合力下,他的生命一直都面临着巨大威胁。 而为了拯救他的性命,医疗组非常果断的对他进行了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 而问题就出在了这个康复者血浆上——孙立恩实在是没想到,状态栏居然能把自己的思路误导到这种地步。 很不幸,陈学荣医生一语成谶。那份康复者血浆里确实有不太寻常的东西。 这份血浆采于2月27日的云鹤市传染病院单采站,并且在经过处理后,第二天输入到了田康的血液中。 虽然,血站和生物公司那边对于血浆的捐献者信息保密,但孙立恩却很清楚这份血浆是谁的——27号当天,云鹤市传染病院单采站的捐浆者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出院之前还专门和孙立恩合影了的钱国建。 钱国建在出院前一周还接受了一次托珠单抗治疗,他的累计托珠单抗使用量为1200mg。而根据之前的测算,800mg托珠单抗的半清除率约为23天。他最后一次接受托珠单抗注射治疗,再到康复出院然后捐赠血浆的时间是21天。换言之,当时钱国建体内的托珠单抗应该还在一个相对较高的水平上——他的血浆中的托珠单抗总量肯定大于600mg。 人体内一共有4000ml左右的血液,而钱国建捐献了两个单位的血浆,也就是400ml。就算按照他体内当值的托珠单抗总量仅为600mg计算,两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内也含有至少60mg的托珠单抗。 对于其他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而言,康复者血浆里有点托珠单抗虽然不算是好事儿,但比起血浆里的抗体,有点抑制免疫系统的单抗这绝对算的上是利大于弊。 但对田康来说……情况可能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假如伯纳德医生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导致田康体内原本因为血液系统癌症而膨胀的淋巴节缩小的一个主要原因,恐怕就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所导致的人体免疫反应。 免疫反应导致肿瘤缩小的虽然具体机制仍然不明确,但无非就是这么几种可能——在新型冠状病毒的“介绍”下,人体的免疫细胞重新识别到了肿瘤。或者大量免疫细胞四下奔袭,然后在肿大的淋巴结里产生成了无差别攻击,而这种攻击恰好让田康的淋巴结开始缩小。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样的反应首先都建立在免疫系统的反应上。 而托珠单抗,是一种非常高效的,可以有效阻断白介素-6受体的单抗。虽然还不确定田康目前的淋巴结缩小是否和白介素-6介导的免疫反应有关,但接受这种完全没有征兆的免疫治疗,本身就意味着风险。 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田康的病房,然后开始观察起了他头上的状态栏。 严格来说,状态栏并没有通过恶意的方法来诱导孙立恩的思维。它似乎还没有这么恶趣味。但同时,状态栏确实漏过了一个可能非常重要的问题。 其他所有的接受三联疗法的患者头上,都并没有直接出现“免疫抑制”的字样,状态栏对于托珠单抗使用的反馈就是把患者头上可能不怎么明显的“免疫风暴”四个字变得更淡一点,仅此而已。 所以,现在田康的脑袋顶上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提示。就连那个“霍奇金淋巴瘤第四期”的状态,也一如既往的黯淡半透明。 孙立恩眨了半天眼睛,瞪得眼睛都有些干涩了,愣是没从状态栏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该半透明的依然半透明,该跳动的数字仍然跳动,看不出是好转还是恶化。 事到如今,就需要从其他角度来考虑一下问题了。 要终止托珠单抗的作用,那就得通过血浆置换的方式来进行。托珠单抗在人体内的代谢并不直接通过肝脏和肾脏,也无法通过利尿或者促泄以及吸附等传统方式来清除。而血透能够清除的分子大小一般在50纳米左右,对于这种尺寸一般不到10纳米的微小蛋白科里,只有直接进行血浆置换才能够达到快速减少体内含量的目的。 换句话说,现在的事情就是一个单独的选择题——进行血浆置换,还是就这么继续等着看看。 使用血浆置换,目的是为了保证田康似乎正在奇迹般好转的成人霍奇金淋巴瘤继续“奇迹”下去。而不用血浆置换,则是为了保证田康体内已经被输入的,来自钱国建的新型冠状病毒免疫球蛋白水平,以及他体内自然产生的、对新型冠状病毒高度敏感的抗体水平。 田康的感染问题现在基本不再需要担心——他已经在三天的连续三次核酸检测中表现出了咽拭子阴性。 按照之前的标准,田康已经基本可以考虑出院了。但现在孙立恩却不那么确定——在托珠单抗的干预下,田康的免疫系统是否已经产生了足够多的抗体还需要打一个问号。在这个“问号”的作用下,对田康的后续处理就得更加小心。之前,国内已经报道了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康复者核酸“复阳”的案例。 虽然这些“复阳”案例在孙立恩看来并不需要太过紧张,但这并不妨碍众多民众的担忧。为了让这些康复者在出院后能够更好的回归生活,这样的“复阳”病例数量必须被按回去。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康复者的复阳,并不意味着他们身体里排出了活病毒。事实上,孙立恩个人认为,这样的复阳更有可能是他们排出了一些死亡了的病毒片段,然后被PCR扩增识别成了阳性而已。 换句话说,田康还需要再住院一段时间,至少在他肺部的病变缩小到孙立恩满意之前,他的出院还是需要再等一等。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继续等待? 对于霍奇金淋巴瘤而言,治疗方案其实相对比较成熟。通过两个周期的ABVD化疗(阿霉素、博来霉素、长春花碱、氮烯咪胺)的治疗后,36个月无进展生存率在78%以上。如果使用PD1单抗,单药剂有效率高达82.7%。 总之,霍奇金淋巴瘤算得上是目前治愈率最高的肿瘤之一。只要能够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患者治愈率能够接近80%。就算是到了晚期,仍然有一系列治疗方案可以提供很高的控制疾病进展的机会。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选?是让田康去高康复率的治疗方案里碰碰运气,还是马上开始血浆置换、尽最大可能保证他正在自愈的过程持续下去? 孙立恩陷入了苦恼中。 “孙医生?”就在孙立恩苦恼的时候,田康似乎是睡醒了。他迷瞪着眼睛看着站在自己床脚的孙立恩,有些不解的问道,“有事儿么?” “啊……没什么特别的。”孙立恩摇了摇头,然后忽然问道,“你这次住院过来,家里人很担心吧?” “嗨……担心是肯定的。不过我倒是不怎么操心这个。”田康咳嗽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身上大病小病一堆一堆,把娃娃拖惨咯。死了也不慌,就当给娃娃减负了嘛!” 孙立恩眨了眨眼问道,“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孩子肯定也希望你能好起来的嘛。” “哎,生病好费钱。”田康轻轻摇了摇头,“每个礼拜都要去透析,就算有医保,一次也要二百几十块。化疗的费用更高,搞一个疗程七八千咯。” “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孙立恩点了点头,“放心吧,国家医保全报销,你在这儿住院不收钱!” 第1059章 反噬 孙立恩为田康开出了血浆置换的治疗医嘱,并且要求护士们马上执行。 田康连续多次核酸阴性,再加上头顶已经没有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状态栏,于是,孙立恩果断的把治疗重点转向了他的霍奇金淋巴瘤上。 根据相关规定,和新型冠状病毒有关的所有基础病治疗费用都先走医保,个人承担部分的费用由政府财政负担。换句话说,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并且当医生们认定,患者的基础疾病可能导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程度加重,或者相反,那就可以被列入到免费治疗的范畴中。 但问题是,田康的经济情况虽然相对比较差,但他所罹患的霍奇金淋巴瘤……事实上和新型冠状病毒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根据医生们的推测,新型冠状病毒似乎反而有利于他的霍奇金淋巴瘤好转。 也就是说,田康的霍奇金淋巴瘤无法享受到免费治疗的范畴里。而现在云鹤各个岗位行业停工停产已经快两个月了。居民收入必然是在减少——在疫情之前,田康就很难负担化疗费用,到了现在,这样的治疗对他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与此同时,北五区也不具备对田康进行化疗的能力。虽然是个三级甲等综合医院,但传染病院目前并没有相关化疗药物的储备。同时医疗组也没有肿瘤科医生,不足以完成整个治疗流程。 对于田康的经济情况和身体而言,最好的情况就是他继续住院,而医生们想办法让他继续维持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愈”状态。不管他的自愈到底是因为什么机制,总之尽可能维持现在的状态。 血浆置换的第一次治疗开始了,孙立恩给出的医嘱非常保守,“先置换一升,后续的治疗稍微等等再说。” · · · “这里面……可能有托珠单抗?”张智甫教授在办公室里听完了孙立恩的汇报,他拿着空的血浆袋,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确定?” “别的康复者血浆里有没有我不知道。”孙立恩看着那个被彻底消毒后,送到黄区又用消毒液泡了半小时的血浆袋,摇了摇头说道,“但是这个血浆袋里恐怕是有的。” 托珠单抗并不是一种可以广泛应用在患者身上的药物。就算进入了第七版试行方案,它的应用仍然有着非常明确的指征。对于轻症和没有严重肺部感染,实验室中白介素-6检验指标未出现明显上升的患者不宜应用。 康复者血浆目前主要还是用在重症和危重症患者身上,同时还可以用于病情进展较快的患者身上。所以,少量混有托珠单抗的血浆可能造成的影响范围并不是很大——但这仍然是一个需要马上上报的紧急问题。 “我现在就给血站打电话。”张智甫拿起电话对孙立恩道,“你们科室里用过托珠单抗的病人名单给我拟一份出来。我把这个名单转给血站那边。” 孙立恩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有些紧张的说道,“这个事儿……可能不光是我们病区有过。” 利用托珠单抗,对有炎症风暴的重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进行实验性治疗。这个实验组的注册是在北五区进行的。但在托珠单抗的使用被列入到试行第七版里之前,孙立恩就在传染病院内做过两次讲座。 其他病区有没有利用托珠单抗进行过治疗、如果进行过……这个规模有多大、应用了多少剂量、最后一次用药是什么时候。这些问题都是一个未知数。 张智甫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先给血站打电话吧。”孙立恩无奈道,“至少要让他们在接受康复者血浆捐赠之前,首先确认捐赠者没有用过托珠单抗才行。” 之前孙立恩就不止一次的反对过提前推广三联疗法。当时他的理由只是“这不合规”。但在队员们的要求下,在其他部门急切需要找到应对免疫风暴的需求下,孙立恩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 而这样的妥协,现在正在造成大规模的“负面反应”。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患者接受了托珠单抗治疗,更不知道这些康复了的患者中,有多少人捐献了自己的血浆用于拯救其他人。 按照目前的康复者血浆供应量来推测……主动进行康复者血浆捐献的人数绝对不会很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之中接受过托珠治疗的患者人数不算太多了。 “托珠单抗的半清除期是20天左右,随着药物在血液内的浓度下降,半清除期会快速缩短。接受过托珠治疗的患者,他们在康复后至少需要30天以上的时间才能比较安全的捐献血浆。”孙立恩最后说道,“如果可以,我建议对这些接受过托珠单抗的患者进行专门登记造册,然后等他们过了30天再开始接受康复者血浆捐赠。” 张智甫给血站那边打完了电话,然后才对孙立恩无奈道,“你这个事儿……搞的太突然了。” “我也没想到啊。”孙立恩无奈道,“用托珠单抗的目的是为了阻止细胞风暴。但我们也不知道这种药的半清除时间这么久啊。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救下来,谁知道他们出院了,再过14天康复期之后居然血液里还能有托珠单抗!” 按照孙立恩等人一开始的想法,7天的出院观察隔离加上14天的康复期,这21天时间基本已经足够各种药物从人体中代谢出去了。但……他们就是没有把托珠单抗算进去。 “血站那边跟炸了锅一样。”张智甫无奈道,“你赶紧把名单搞出来,咱们医院其他病区的应用……这个我去搞。尽快把名单搞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知道有多少人用了含有托珠单抗的康复者血浆。” “还得和罗氏那边联系一下。”孙立恩提议道,“如果有必要,得让他们把药物半清除速率和最低有效剂量的数据发过来。” · · · 孙立恩今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当然不会去责怪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们,对于掌握一种制止炎症风暴的药物应用的渴望。他也不会去埋怨张智甫他们的各种……“变通式的暗示”。托珠单抗是发挥了作用的,是拯救了不少患者生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只能怪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没有死守规定——规定之所以是规定,就是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保护参与实验性治疗的患者……同时也能保护其他没有参加实验性治疗的人。 只能怪他自己太过心切,并且自视太高。膨胀了之后不把规定放在眼里,这不就是后果? 哪怕初衷再好,哪怕一开始觉得这样的规定再没有必要,违反相关规定的“反噬”以及“后果”仍然是会存在的。 坐在餐厅里,孙立恩呆愣愣的半天一点动作都没有。正在他面前吃着肉夹馍的胡佳放下手里的馍,有些担心的问道,“你没事儿吧?” “稍微有点事儿。”孙立恩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是真的有点膨胀了。” “膨胀啊?”胡佳认真看了看孙立恩,然后继续吃起了面前的肉夹馍,“认识到自己膨胀了就行。当你认识到自己膨胀的那个瞬间,你就不会再膨胀了。” 今天的肉夹馍很有来头,据说是关中医疗队送来的慰问品——为了感谢之前宋安省医疗队送去的鸡汤捞饭,关中医疗队专门从老家整来了一大批白吉馍饼胚和卤好了腊汁卤肉。只要把饼烙熟,把卤肉和香菜青椒一起剁碎,夹进饼里之后再往肉上来一勺卤汁就好。 这样的慰问品配上武汉本地企业送来的鸡汤,那就是一顿好饭。 随着各地医疗队开始互相分享起了家乡美食,食堂里供应的食品开始变得非常有“特色”了起来。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队员们甚至每天都多了一个小爱好——大家来猜猜看,今天送上自己特产的是哪家医疗队。 最受小夜班欢迎的是内蒙奶茶,最受早餐欢迎的是宁远鸡汤捞饭。而小吃里嘛……关东和湘北的大家都很喜欢。 首都的炒肝在宋安省医疗队的早餐餐桌上铩羽而归——大家都吃不大习惯那么重的脏器味。 胡佳继续吃着好吃的,而孙立恩则忙着在和宋文沟通。他实在是没胃口吃饭,托珠单抗的事儿就像是一根鱼刺扎在了喉咙上。除非把事情处理完,否则他是真的吃不下东西。 “事情我已经听老张说了。”电话那头的宋文未卜先知,她早就猜到了孙立恩想说什么,“我们这边正在紧急统计名单,大概半小时之内就能把名单送到血站去。” “是我没遵守相关规定,导致了这种事态。”孙立恩态度端正道,“我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一切处罚,如果有必要,我现在就向周主任交接工作。” 宋文好几秒钟没说话,然后笑着问道,“你觉着自己这个态度是负责任的态度?我怎么听着感觉像是你小子以退为进,准备用撂挑子来威胁我呢?” 孙立恩闻言大慌,“没有没有,宋院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肯定也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宋文轻咳两声严肃道,“现在处理你,对这个情况有什么好处么?处理了你孙立恩,那些接受了治疗的康复者就可以十四天去捐献血浆了?” 孙立恩没说话。 “把没有完成实验的疗法推广开,这是我和张智甫的主意。怪不得你,也怪不得别人。”宋文心平气和的说道,“现在事情搞出了问题,把你推出去挡枪倒是容易,但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 宋文没有说出来的话才是最吓人的部分。如果真的把孙立恩当成了替罪羊,那别的不说……孙立恩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此画上句号。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是院长,是这一支医疗队的负责人,也是我同意把三联疗法进行组内推广的。”宋文对孙立恩宣布了最终决定,“如果需要有人负责,那肯定是我而不是你——明白么?” “……明白。”孙立恩叹了口气,“宋院长,对不起。” “老娘还没被免职呢。你小子给谁哭丧呢?”宋文笑骂了两句,然后认真道,“这个事儿可大可小,你老老实实的把名单的事情处理完就行了,不要再节外生枝,知道么?” 挂了电话,孙立恩开始吃起了面前的肉夹馍——虽然有点凉了,但味道确实不错。 · · · 名单的事情好办,毕竟现在所有的医疗记录都是联网的。真正麻烦的,反而是罗氏那边给出的数据。 托珠单抗的最小起效剂量、低剂量下的清除速度……这一大堆的数据都是罗氏方面的商业机密。尤其是小剂量清除率,他们手头只有动物实验的数据,而没有人体实验结果。 “我们目前能给出的数据就是这样了。”丁宁在电话里对张智甫说道,“最小剂量……我们只能说,成年人用药低于每公斤4mg,效果就会很差,几乎达不到治疗目的。” “你这个数据就跟没给一样。”张智甫有些恼怒道,“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接受了治疗的康复者什么时候能够安全捐献血浆!” “理论上来说……”丁宁一字一句道,“按照现行标准,接受治疗之后的患者可以在7+14天之后安全捐献血浆。” 由于公司决策方面的原因,让丁宁根本没办法把最核心的数据交给云鹤方面。但身为中国人,她还是非常希望给云鹤帮上哪怕那么一点忙。最核心的数据,她都没有权利接触。但通过和罗氏研究部门同事的多次沟通,她能够很有信心的给出一个结论。 “首次使用,总剂量低于800mg的患者可以被视为安全的?”张智甫若有所思,然后问道,“这个数据你确定没有问题是吧?” “除非我被公司的研究部门骗了,否则我对这个数据是有信心的。”丁宁说道,“我们已经准备在日本和意大利开展相关入组实验,托珠单抗在云鹤的使用结果和安全性是我们目前最关心的内容。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的诚意——如果托珠单抗使用有问题,那我们的损失会是非常巨大的。” 第1060章 歼灭战 最终,统计结果出炉。使用了托珠单抗并且还捐赠了康复者血浆的康复者,一共有四人。 除了送到孙立恩手头上给田康使用了的康复者血浆以外,剩下的三份康复者血浆都还没有投入临床使用。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这件事情也被宋文以正规途径向上进行了报告。然而,这份原本宋文以为自己得用未来职业生涯来承担的处罚,一直过了一周都没有个回音。 按照一开始宋文得到的消息,她本应该在今年四月离开岗位,然后去省卫健委就职。而这种程度的“高升”用来顶一个自己让孙立恩的犯下的过失,也算是个很有性价比的方案。 省卫健委那种地方宋文本来就不打算去,她可不想以后宁远四院在刘堂春的指挥下,把附属医院之类的地方挖的七零八落。然后那些院长天天来自己面前哭诉刘堂春如何竭泽而渔的事情。 他们能在刘堂春的淫威下把自己当成鱼塘,就算有骨气了! 一想到那个可能的场景,宋文就一阵又一阵头疼。但没办法,下一任院长的人选基本不会再有变动。肖丽蓉作为护理科主任兼副院长,并不太适合作为统领一家医院的院长。柳平川年龄大了,再过三年就要准备退休。目前三位副院长中,就只有刘堂春的年龄合适而且职务和经验也都对得上号。 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把事儿给顶下来。宋文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甚至还对这个未来有些期待。等到时候自己挨个处分,那就可以在现在的位置上老老实实等退休了。这样,她还能护着其他医院再过几年。等刘堂春终于把自己熬走,他也当不了几年院长了。 至少不用担心刘堂春把其他几家医院全都挖空嘛。 结果……等了整整一周,宋文什么消息都没等到。她反而在自己的朋友嘴里,听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可能。 那种可能实在是太离谱了,以至于宋文自己都不怎么愿意相信。 但相关的“处罚”始终没有到来,反倒是上级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相关通知——对于使用了托珠单抗的患者,应当延长其可以捐赠康复者血浆的时间。捐献时间应当延长至不少于三十天。 仅此而已,其他什么特别的都没有。 这个情况虽然出乎意料,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云鹤的疫情眼见一天比一天好,而托珠单抗的事情本身也没有对其他患者产生什么不利影响。既然没有不利影响,那对这种事情进行处罚就显得有些……没有必要。甚至可能有些大惊小怪。 3月10日,云鹤市新增确诊病例13例,新增疑似病例6例。全市出院人数新增1212例,现存确诊病例14514人,其中715人属于危重病例,3502人属于重症病例。 云鹤的每日核酸检测量始终保持在两万上下,而且就连发热门诊的每日就诊人数都会每天公告。这足以证明,导致云鹤市新增病例数快速下降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检验数量减少,而是因为感染者确实变少了。 从1月23日宣布封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从日增几千上万人,到现在新增13例,在云鹤生活的每个人都很开心。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胜利了! 每天公布的新增患者人数是一个比较直接,但并不是特别容易让人理解的数量。毕竟对云鹤以外的地区而言,他们最高峰时期也就每天新增一两例确诊患者罢了。 对于这些其他地区的居民而言,云鹤情况有了巨大好转的标志性变化,应该是今天的新闻。 最后一家方舱庇护医院宣布关仓。 云鹤在最高峰时期的时候,一共有超过14家方舱庇护医院投入使用。这些方舱医院为云鹤提供了超过两万张病床,极大的增加了云鹤医疗系统的接诊能力。 两万张床位,相当于四十家三甲医院的收治能力投入之后,云鹤的情况从之前的“人等床”直接被扭转成了“床等人”的局面。而如今,最后一家方舱庇护医院宣告关仓大吉。这意味着云鹤的疫情已经有了根本性转变。 现在现存的患者中还有一万多名普通型和轻型患者,三千多名重症患者和七百多名危重症患者。这个数量仍然很大,但凭借云鹤现在的医疗能力,是可以应付的来的。 遭遇战和阻击战打到现在,终于打成了歼灭战。 · · · 医疗组的队员们仍然在每天辛辛苦苦的上班,但是这个日子却一天比一天更有盼头。大家每天坐上班车的时候都很期待——不知道今天病区里又有几个病人要出院了。 如果只是有病人出院,大家虽然开心,但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喜出望外”。现在的情况是,北五区的患者只出不进,收治患者的数量正在逐步下降。 大家会开心,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情况说明了疫情好转,大家离回家已经不远了。另一方面则比较现实——住院病人变少,每天的治疗工作、文书工作都要轻松不少。 病房里的患者们大多情况越来越好,而那么几个情况不是太好的,就很让医生们揪心了。 于新的ECMO使用时间已经超过了20天,人工肝脏替代治疗也持续了超过10天。连续的ECMO和人工肝脏替代治疗,对于新体内的红细胞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伤。 ECMO和人工肝脏替代治疗,都需要抽出于新体内的血液,利用离心泵的压力强迫这些血液进入反应器,和氧气或者猪肝细胞反应。而离心泵和反应器都会导致一部分红细胞破裂——这就是机械性溶血。 机械性溶血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现象。对于绝大部分患者而言,机械性溶血很难造成非常严重的问题。毕竟他们的身体可以正常生成足够多的红细胞,并且处理掉机械性溶血所产生的,那些漂浮在血液中的血红蛋白。 但于新的身体情况却和“绝大部分患者”都不大一样。由于肝脏正处于严重的急性炎症期,于新的身体缺乏足够的处理悬浮血红蛋白的能力。 在使用人工肝脏替代疗法之前,他的胆红素水平已经高到了医生们会担心他可能出现胆红素脑病的水平。好在人工肝脏替代系统上的猪肝反应器效率够高,足够覆盖系统本身和ECMO所造成的机械性溶血,并且还有余力替于新的肝脏再承担一部分工作负担。 而于新的病毒性肝炎,目前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至少在连续的肝功能检测下,医生们欣喜的观察到了他的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两项指标都出现了小幅下降。 血清酶的下降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肝脏替代疗法起到了作用。但根据医生们的综合研判,这个变化发生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乙型肝炎的急性活动期快过去了。 毕竟他血液中能够检测到的乙型肝炎核心抗体水平正在下降。 治疗乙肝这种事情,交给云鹤市传染病院原有的医生们就好。孙立恩和其他医疗队的工作重点,仍然是维持于新的生命体征尽量稳定。 目前,能够应用在于新身上的抗病毒治疗方案就只有康复者血浆这一条。孙立恩和医疗队已经连续为于新用了四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他的肺部病变稍有好转,但距离核酸阴性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ECMO脱机就更不用说了。事实上,孙立恩已经把于新放到了肺移植等待名单里,只要有合适的供体,或许于新还有希望。 让于新准备排队做肺移植,这主要是因为他肺部的病变范围实在是太大,同时病变类型又太过严重。双肺大面积纤维化,这就意味着于新的肺部已经完全的、不可逆的丧失了功能。 如果不能等到新的肺脏用于移植,那么最终等待着于新的结果只有死亡这一条路而已。关于这一点,于新的家属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于新撑到封城结束之后。这样至少在他走的时候,身边能有家人陪伴。 当然,等待排队是个漫长的过程。在排队的同时,孙立恩等人仍然需要先维持住于新的生命体征。让他在有命可以等待移植的同时,也要尽快把他身体里的乙肝压制回去才行。 接受器官移植后,患者需要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而这样的药物会直接抑制人体的免疫水平。如果他的乙肝还在活动期,那服用抗排异药物就和自杀没有什么区别。器官移植医生也不可能为他进行移植手术。 反正现在ECMO不要钱,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没有人等着于新尽快康复或者……死去,然后再用他的病床来接收患者。 孙立恩有充足的时间和弹药,来打一场对病毒的歼灭战。只要能干掉乙肝病毒,那于新就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当然,这绝对不是什么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医生们现在能用在于新身上的药物非常有限,传统的抗病毒药物中,同时可能对于新的新型冠状病毒有效的就只有干扰素。为了控制他的干扰素摄入,医疗对目前的治疗策略是同时对于新进行干扰素吸入和注射治疗。 第1061章 决策 治疗急性期的乙型肝炎,主要有三种手段——干扰素、核苷酸类药物和免疫抑制药物。其中,干扰素其实是使用相对较少的药物种类。 和核苷酸类药物如拉米夫定、阿德福韦、恩替卡韦等等广泛用于乙型肝炎治疗的药物相比,干扰素有着更加窄的用药范围和用药时机。乙型肝炎一旦进展到了肝硬化的失代偿期,那么干扰素就必须禁用。 干扰素能够增强免疫反应。但在乙型肝炎导致肝硬化进入失代偿期时,肝脏内病毒载量极低。而长期反复的损伤会导致免疫系统攻击肝脏,从而导致更加严重的肝纤维化和肝硬化发生。因此,在这一阶段,治疗乙肝应当使用的反而是免疫抑制药物+核苷酸类抗病毒药,而非能够增强免疫反应的干扰素。 虽然于新的肝脏症状很严重,但根据医生们的判断,他并不属于严重的、肝硬化失代偿期患者。 之所以不马上使用核苷酸类药物,主要是出于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应对考虑——目前推荐的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药物中,包括阿昔洛韦、洛匹那韦等在内的多种药物理论上均属于核苷酸类药物。而这些药物在临床使用中,可能会导致包括肌酸磷酸激酶增高、横纹肌溶解、以及炎症反应等等不良反应。而这些不良反应所造成的结果,都需要在肝肾中进行代谢。 已经有了肝肺功能不全,如果再加一个急性肾功能不全……于新可真就离死不远了。三个器官出现衰竭,患者的死亡率会直接飙升到90%以上。 对于活动期乙型肝炎,一般建议联合使用多种核苷酸类药物进行治疗。而新型冠状病毒治疗中,不建议同时使用三种以上的抗病毒治疗手段。因此,在于新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矛盾局面。 如果要治疗活动期乙型肝炎——尤其是严重到于新这个程度的——那就需要至少使用拉米夫定、干扰素、乙型肝炎人免疫球蛋白的治疗方案。而这种方案对于于新风险有些太大。 他的双肺已经不行了,肺移植是唯一的至于手段。于是,现在的治疗目标是保肝和抑制乙肝病毒。并且还要防止其他器官继续出现衰竭和损伤。 “我觉得还是要用抗病毒药,至少要用上拉米夫定或者人免疫球蛋白。”在讨论会议上,周策提出了对现有治疗方案的调整意见。“咱们现在已经是在战略放弃双肺了,那就一定要想办法保住肝脏才行。” 周策的意见得到了布鲁恩的赞同,“对患者进行器官移植,首先要保证他的体内没有处于活动期的乙型肝炎。” “但是核苷酸类药物会增加患者出现肾损伤的风险。”孙立恩仍然有些迟疑,“新冠病毒感染本来就会增加患者的肾损伤风险,三联疗法广泛使用CRRT也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情况。” 多器官衰竭患者的死亡风险会随着器官衰竭的个数增加而迅速上升,这是一条公认的事实。医生们在应对单器官衰竭的患者时,往往会加倍谨慎以防其他器官也出现衰竭。一旦出现三器官衰竭,患者的死亡率就会飙升到一个没有人可以接受的地步。 “肾脏衰竭的问题,可以用CRRT或者透析处理。只要我们赶在相关问题发生之前进行预防性透析就行。”周策提议道,“乙肝是自限性疾病没有错,但这也要分情况。他的乙肝爆发是因为之前用了托珠单抗,而患者病史记录和入院的传染病五项中,乙肝记录都是空白和阴性。这就意味着他应该是第一次表现出急性感染,而之前只是阴性的乙肝携带者。” “这样的患者想要依靠自己的免疫系统,把急性感染压制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能,也需要很长时间。”马永芳皱眉道,“我也同意周医生的意见,现在有ECMO和人工肝脏支持,进行预防性透析就行。如果不尽快清除掉乙肝病毒和新型冠状病毒,他不可能获得移植的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就连伯纳德医生也站在了周策这边,尽管他的意见更加纠结一点,“要么患者能够在短时间内清除病毒等待移植,要么患者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多器官衰竭。说白了,这是在赌他能不能短时间内转危为安……”伯纳德犹豫了半天之后说道,“如果一定要选,我觉得还是主动出击比较好。” 自己的团队和自己意见不同,孙立恩也有些犹豫。 作为治疗组的主要负责人,孙立恩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对患者的生命安全考虑。不管是中央还是省级乃至地方卫健委,大家都在反复再三强调压低死亡率的问题。这不光是一个专业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 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是最大的政治问题,在已经有了充足医疗资源的情况下,医生们有能力,也必须去和每一个病例仔仔细细掰手腕才行。 从一个月前开始,所有的死亡病例都需要拿到专家会议上仔细讨论。之前的死亡病例比较多,大家主要的角度都是在寻找新的治疗切入点。而随着最近的病亡患者数量快速减少,病例讨论会已经快成了“大家来找茬”了。 每一个治疗决策,每一个具体步骤,甚至到每一次的患者检查结果变动,专家组都会一次又一次的询问负责治疗的医生,“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以及“你既然都做了为什么患者还是没有抢回来”。 这种死亡三连问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扛得住。 不管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为了患者生命负责,孙立恩都不打算把于新搞成死亡病例,然后拿到专家会上去讨论一番。 “这种事情和家属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徐有容的态度更加明确,她对孙立恩严肃道,“你得尽快做决定了——是继续这么保守治疗下去,还是和传染病院的医生讨论,开始更加积极的治疗方案。” 第1062章 点名 积极的治疗方案是当下医生们为于新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当然,这确实是一场豪赌。一场以于新生命为赌注的豪赌。赌对了,他也许还有机会等器官移植,要是赌输了……这一家人很可能连于新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现在还在封城阶段,解禁之日遥遥无期——至少得等到0新增之后再过十几天,云鹤才有可能迎来解禁日。 而于新……很可能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治疗方案……麻烦周医生你去和传染病院的医生沟通一下治疗方案吧。”孙立恩琢磨了很久,然后做出了决定,“给他上核苷酸类抗病毒药,继续维持康复者血浆注射和干扰素使用——现在最优先的还是新型冠状病毒的治疗,但治疗乙肝也得加快脚步了。” 孙立恩偷了个懒,他把治疗方案交给了周策去协调。当然,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专业对口。毕竟一旦开始进行核苷酸类药物抗病毒治疗,那就必须对肾功能严防死守,让肾内科出身的周策去负责这算是最合适的选择。 孙立恩做出了最终选择,这个选择是他作为医生、作为一个从宋安省赶到云鹤支援的医疗队员综合了现有条件后,作出的最有利于患者的选择。 就算之后遇到了夺命三连环提问,孙立恩也能给出足够有力的解释——这确实是让于新活下来的唯一方案。如果继续拖下去,他的身体在ECMO和持续人工肝替代治疗下面临的感染风险太大。一旦出现继发感染,那就万事休矣。 做出了决定之后,孙立恩的工作就基本已经到了头。专业的问题交给专业人士。孙立恩对自己的定位一向非常明确——当人们不知道应该寻求什么样的专业人士帮助,或者专业人士没有意识到现在轮到他们大展神威时,他就应该介入进去。 让专业人士来处理乙肝,让专业人士去防范可能出现的肾衰竭。孙立恩现在的任务是,积极参会,和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的医生们交流经验。 国内的疫情情况,尤其是云鹤的疫情情况已经有了巨大好转。但和国内疫情大幅好转的情况完全不同的是,国外的疫情正在大肆蔓延。104个国家和地区报告了至少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病例,目前全球累计确诊32926人,其中871人死亡。 意大利、伊朗和韩国已经成了中国以外的三个疫情最严重的国家。意大利累计确诊一万多人,伊朗八千人,韩国七千七百人。而这些地方和中国的经贸往来相当频繁。尤其是作为隔海相望的邻国,韩国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直接为国内防控疫情带来了巨大挑战。 好在韩国政府的管控措施跟进速度很快。宗教活动被一律禁止和叫停,青瓦台甚至直接向那些一直坚决反对管控的宗教组织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停止活动,要么被政府直接取缔。极个别宣称信仰能够治愈病毒的宗教人士甚至直接被逮捕。 在韩国政府的快速反应下,目前的韩国新增患者人数逐渐呈下降趋势,每天的新增人数正在逐步下降。但仅仅推迟全国中小学幼儿园开学时间、禁止首都市中心集会、关闭老人福利设施和综合社会福利设施等等手段,是否能够彻底阻止病毒传播……仍然是个未知数。 而意大利和伊朗的情况更令人担心。意大利作为欧洲发达国家,医疗水平和检测能力都远超伊朗。而意大利方面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他们宣布将在今天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实施封城令,并且将所有学校的停课时间延长到4月3日。而促使他们做出相关决策的,则是高居不下的病死率。 意大利目前的病亡率已经飙升到了6.2%左右,甚至还有进一步升高的趋势。而相比较之下,伊朗的病死率却只有2.9%。这个数据对比很不寻常。 在云鹤地区医疗体系最紧张的时候,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的病亡率约为4%左右。而在湘北省以外的地区,新型冠状病毒所导致的患者病亡率约为0.16%。 只要有充足的医疗资源支持,新型冠状病毒的致死率并不高。甚至和严重程度最高的乙型流感差不多——乙型流感的致死率最高时大约在千分之一左右。 伊朗的医疗水平很低,全国上下一共有13万张病床床位,40万医护人员。八千四百万人口的伊朗全国病床数量和医护人员数量也就和云鹤市差不多。但他们统计出的病死率却只有2.9%,这个数据很明显是失真的。而失真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检测能力跟不上。 但意大利的高病死率同样也让人感觉到困惑,在会议上,意大利方面的数据遭到了国内医生们的大量质疑。 “意大利的数据肯定是有问题的。”会议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做了断言。“我觉得,他们的病死率过高可能和伊朗那边病死率过低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检测能力有限,所以导致了数据失真。” “他们很明显没有采取更大规模的普筛,很可能是只对有症状的患者进行了核酸检测。”另一位孙立恩压根叫不上名字,也完全没有见过的专家补充道,“意大利方面的医疗资源是充分的,他们现在也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医疗挤兑问题。我认为,意大利的实际感染人数可能是现在的五到十倍甚至更多。” 孙立恩默默的在心里做了个数学题,然后倒吸一口冷气,五到十倍……意味着意大利的全国感染人数很有可能已经超过了中国的全国感染人数。 “国家卫健委和红十字会决定向意大利排出专家组,对意大利的抗疫相关事项进行指导工作。”国家卫健委的同志说道,“今天开这个会呢,也是为了让各位积极报名——咱们优先考虑在意大利有过交流和留学经验的同志。这次去意大利,情况还和之前支援伊朗不太一样,意大利的能力更强,但是面临的挑战也更大一点。” 孙立恩在确定会议室里的麦克风是关闭状态后,才小心翼翼的凑到宋文身旁问道,“宋院长……这个级别的会议,叫我来干啥?” “意大利方面的专家点名要你来参会。”坐在旁边的宋文头都没抬,她一边戳着手机一边说道,“你这次搞的托珠单抗疗法很受意大利专家的重视,他们说目前的死亡病例中有超过三成的患者都是因为细胞风暴去世的。所以,专门点名要你来参会,他们有问题要问。” 第1063章 交流会议 “我们目前最关心的问题是,这样的治疗方案会不会导致COVID-19的感染加重。”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意大利方面的专家出现在了屏幕上。对方非常直截了当的向孙立恩提出了问题,“我们有很多患者的肺部功能都很差,这可能是病毒感染加深导致的。” 孙立恩有些困惑的问道,“患者肺部功能很差?主要表现为什么症状?顽固的低氧血症?” “Si!Si!”意大利专家使劲点着头,“而且还有很多患者刚一插管,心脏马上就停跳了。” “根据我们现在的经验和研究,顽固性的低氧血症一方面是因为患者的肺泡中有大量黏液和痰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肺部的毛细血管里有微小血栓和透明血栓。”孙立恩斟酌片刻后说道,“顽固性低氧血症的应对措施,主要是经常性进行支气管镜下冲洗,以及使用包括氨溴索在内的化痰药物。” “经常性的支气管镜下冲洗?”意大利专家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追问道,“需要有多经常?” “顽固性的……我这边的操作习惯是差不多一天两次。”孙立恩答道,“如果能加到一天三次,效果可能会更好一点。” “这不可能。”意大利的专家马上就开始摇起了头,“我们的专科医生数量不够,镜下冲洗能做到两天一次就不错了。” 孙立恩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他愣了愣后说道,“那就只能预防性治疗,关口前移……所有患者入院后先做CT扫描,一旦肺部有病变,那就得上血氧监控。血氧饱和度只要低于90%,就得尽快开始插管机械通气。” 意大利专家瞪大了眼睛,“你们疯了?90%的血氧饱和度,这根本就不是插管的指征啊!我们的设备也不可能支持对所有入院患者都进行血氧饱和度监测……CT也做不了这么多病人啊!” “我们的相关研究报告已经有很多了,您如果有时间可以去看一看。”孙立恩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有一个特点,他们的体内不太容易发生二氧化碳潴留。有相当一部分患者会发生沉默性低氧血症——当他们的身体因为缺氧而出现症状之后,这些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大部分已经低于80%了。你们进行气管插管时会阻断患者呼吸,结果就是一插管,心跳就停。” 这些经验都是之前援鹤医疗队一步一步踩出来的经验。每一个经验下面都是至少一条人命换来的教训。孙立恩说的认真,但看着这位意大利专家不停摇头的动作,他心里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沉默型低氧血症,这个诊断是有问题的——肺部病变就必然会导致换气能力降低,怎么可能只低血氧但没有二氧化碳潴留?”意大利专家看上去对于孙立恩和他所提到的经验持怀疑态度。他用意大利人特有的手势做了个强调,“你们的诊断有问题,这种症状不可能存在——更有可能是因为你们的诊断有了问题。” 孙立恩把自己手里捏着的笔往桌子上一扔,“那你叫我来参加会议干什么?向我展示一下你有多无知自信?你不如直接宣布Covid-19并不存在,疫情解除全世界都安全了算了!” 这场会议是由中国红十字会和意大利红十字会主持的。而中国方面的那位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也直接向意大利方面提出了抗议,“我们是为了帮助意大利方面对抗疫情,拯救生命才请孙医生来参会的。你们这根本就不是交流的态度!” 意大利方面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们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位专家居然会……这么没脑子。很快,意大利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的视频界面上就开始不断露出了人脸,他们似乎正在辨认着什么东西。 孙立恩压根就没去听自己这边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在说什么,他敲了敲桌子提醒所有人注意,然后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我并不知道您是哪个方面的专家——就我个人角度,您可能更适合去搞计量经济学。你的脑子只能处理一个变量,超过一个变量的事情就直接让你的大脑死机了。按照你的理解,意大利人都没有脑子是吧?他们在发烧咳嗽腹泻之后仍然坚持跑步运动健身,每天正常步行上班?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患者仍然保持运动,始终维持着高氧气需求?” 孙立恩的火气很大,因为这种破事儿他已经骂过一次新英格兰的编辑了。没有想到,这一次居然还能在这个级别的会议上碰见这种……简直就是脑子有病的医学“专家”。 我没有听说过的事儿就不可能存在,那你没有听说过Covid-19,这种病毒就根本不存在呗? 孙立恩这边还想继续骂人,结果突然听到耳机里传来了同声翻译的声音,翻译姐姐的话里充满了震惊,但她还是首先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说道,“这个人并不是我们邀请来的专家。” 那位“专家”的视频信号突然中断,所有参加视频会议的人都愣住了。中国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最先反应了过来,“那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进入到会议频道里的?” “我们还在确认这个人的身份。”意大利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说道,“朱塞佩教授刚刚给我们打了电话,他说自己的账号登录不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见多识广的宋文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大家都感觉有些尴尬。 “这样吧。”意大利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过了几秒钟后问道,“尼瓜尔达医院的重症医学科专家恩里科教授正在线上,让他先和孙医生交流一下可以么?我们会尽快重新和朱塞佩教授确认情况的。”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只要这位恩里科教授是个正常的,具有科学基本知识和素养,并且愿意交流就行。” 十分钟后,一个带着口罩的人出现在了视频会议上。他有些紧张的探头看了看屏幕,然后快速说起了话。 同声传译也迅速开始展开了工作,“我是尼瓜尔达医院的重症医学科负责人,目前我们已经腾出了一整栋楼用于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但我们现在面临很多问题,急需解答。” 这个开头听起来就正常多了。孙立恩点了点头,伸手抓回被扔出去的笔,开始在自己的本子上做起了笔记。对方的问题不少,自己得大概记录一下内容然后才好一一回答。 “我们现在缺乏负压病房,收治的患者人数太多了,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处理?很多患者出现了炎症风暴,中国医生对于炎症风暴有没有什么好的处理方案?在院内如何控制传染源?你们是怎么在缺乏相应物资的情况下保证医护人员避免感染的?”这位恩里科教授似乎真的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几乎是毫不停歇的提着问题,“这场抗疫的重点到底在哪里?我们是应该注重收治病人,还是全力防止疫情扩散?你们使用的防护设备都有什么?欧盟产品中有没有符合相应标准的设备?我们观察到不少患者明明血氧饱和度很低,但却没有表现出气喘气促等症状,在云鹤有没有类似情况发生?是不是病毒已经在意大利发生了变异?” 孙立恩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里舒坦了一点——这才是真正有问题需要解决的人会提的问题嘛! 第1064章 云鹤经验 孙立恩和恩里科教授的交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不得不说,比起之前那位具体是谁都不知道的家伙,恩里科教授明显要专业的多。他的很多问题都问的非常具体。 更重要的是,恩里科教授是真的需要帮助的。他的问题涉及到最多的都是实际操作和具体的治疗经验等方向。尤其是对于防护,恩里科教授明显有些……过度紧张了。 根据恩里科教授的说法,他所在的尼瓜尔达医院是整个米兰大都会区最好的综合医院。作为米兰最大以及意大利国内最负盛名的医疗机构,尼瓜尔达医院拥有意大利国内最好的移植中心、罕见病国家指定中心、重点烧伤治疗中心等等机构。 这是一家实力很强的综合医院,但他们在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时候几乎是手足无措。医务工作人员缺乏防护设备,更缺乏防护设备的使用经验。他们缺乏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治疗手段,甚至没有面对大规模呼吸道传染疾病的经验。而和这些“缺乏”相对的,则是巨大的医疗需求。 尼瓜尔达医院的总床位约为1100张,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收治了超过两百名确诊患者。医生和护士们虽然已经在竭尽全力照顾病患,但防护设备缺乏和相关经验不足,已经导致了至少三起院内感染事件发生。两名护士和一名清洁工被确诊罹患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 院内感染的发生对医护工作人员的士气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恩里科教授急切的想要搞清楚,这该死的传染事件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院内的医护人员使用防护设备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还是防护设备本身不能起到足够的防护效果。 孙立恩请恩里科教授展示了一下他们所使用的防护设备,然后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事情其实很简单——他们所使用的防护设备级别不够。但这个话怎么说……却让他有些捉摸不定。 “你们进入红区和离开红区的时候,主要进行的防护措施就是在身上穿这种……像是浴衣一样的塑料布?”孙立恩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有啥说啥——最好说的再直接一点,“这种塑料布只能遮蔽覆盖躯体部分——你们的脖子都还露在外面呢!” “这种病毒能够通过皮肤接触传播?”恩里科教授大惊失色的问道,“WHO的报告里没有说啊!” 孙立恩捂住脸叹了口气,“皮肤接触病毒不会导致感染,但是病毒有可能停留在皮肤上,然后被带入休息区域。哪怕不是进入休息区,你们的医护人员在离开红区,进入淋浴间的时候总不能带着口罩洗澡吧?脱下口罩的过程就有可能导致感染。” 而光看着恩里科教授展示的防疫物资,孙立恩就开始担心了起来——这些物资也……太简陋了。 豪不夸张的说,云鹤目前随便哪个社区的保安身上的防疫装备都要比这些意大利的同行全乎。连体防护服加N95口罩,还有护目镜和手套一个都不少。 意大利人甚至连个护目镜都没有——他们就只有一个防喷溅的透明面屏而已。 “这样的防护设备是不够的。”孙立恩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找来了正躲在角落里玩手机的黄文慧主任,“黄主任,麻烦您先和恩里科教授聊着,我出去拿一套防护用品来给他们看看。” 这个会议室里一共四个人,一名湘北省的网络通讯工作人员,自家院长和呼吸内科大主任。孙立恩使唤谁去拿东西都不好使,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跑一趟出去拿拿东西。 趁着黄文慧主任和恩里科交流呼吸机设置以及氨溴索用法的时候,孙立恩一路小跑到了北五区,拿了一整套防护服,然后再出现在了会议室里。他气喘吁吁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呼哧呼哧了半天之后才喘匀过来。 拆包展示的过程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孙立恩非常仔细且缓慢的向恩里科教授展示了云鹤一线医务工作人员平时所穿戴的所有设备,并且详细解释了这个过程的意义。 “我们会对所有医务工作人员提前进行培训,至少需要两天,穿脱防护服超过十次之后才能让他们进入红区。”孙立恩演示完了脱下防护服的步骤后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坐在桌子前面对恩里科教授说道,“我们的防护服能够有效防止液体喷溅、同时也能够防止细小颗粒沾染在身上。” 恩里科教授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和羡慕。他看了好久之后,忽然嘴里冒出来了一大串意大利语。 同声翻译小姐姐先翻译了两句,然后突然明白过来恩里科教授这大概不是在跟孙立恩说话,于是赶紧解释了一句,“恩里科教授这是在和意大利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说话。” 恩里科教授这一长串的话虽然孙立恩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晰且明确的感受到对方的激烈情绪。 “您要是方便的话,大概跟我翻译翻译他在说什么呗?就大概就行。”孙立恩听了一会实在是好奇的厉害,于是问道,“他怎么这么激动?” 翻译小姐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恩里科教授要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马上来中国采购相关物资,他说自己可以不用这些东西,但其他的医生和护士至少配得上这么一身用于防止感染的衣服。” 目前,整个意大利缺乏的物资可不只是防护服而已。事实上,他们什么都缺。 作为整个意大利最有名的医院,尼瓜尔达医院在意大利医疗系统内的定位几乎和国内的同协医院是一个等级。而这么一家顶级医院,全院的呼吸机一共就一百二十六台、ECMO四台,透析机和CRRT设备加在一起二十五台。 他们医院有两台CT,两台MRI,四台DR。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影像诊断设备家底了——B超有多少,资料上没提。 这个资源配置等级大概就和普通的三甲医院差不多,而且还是地级市下属的区级三甲医院那个感觉。四院虽然ECMO不如人家多,但呼吸机和CT的数量可是远超数倍。 尼瓜尔达医院情况严峻,同时也体现在医务人员所承担的重大压力下。两百名病人需要至少两百名医护工作人员24小时不停的看护治疗,而这直接让还承担着其他治疗任务的医院难以为继。为了让情况得到控制,意大利政府已经签署命令,要求退休医生重新回到岗位开始工作。 意大利是发达国家,拥有非常强大的医疗能力。但在疫情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SNN免费公立医疗体系和分级医疗制度就像是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孙医生,不好意思。”嚷嚷了好一阵子,恩里科教授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其他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有一件事情让我很困惑——为什么意大利的病亡率会这么高?我们的病亡率数据几乎是你们的一倍以上了。” “严格来说,意大利的病亡数据是我们的50倍。”孙立恩叹了口气,“云鹤地区的病亡率数据偏高,是因为之前我们经历过一段对新型冠状病毒完全没有了解、同时医疗系统挤兑的压力。如果以云鹤以外地区的数据来看,这个疾病的病亡率并不是太高。在有充分的医疗干预和医疗资源应对条件下,它的病亡率不会超过1%。” 按照之前与会专家的判断,意大利病亡率畸高的原因很简单——整个意大利的感染人数应该比现在多出好几倍去。 而孙立恩则对这个判断持保留态度。新型冠状病毒确实有很强的传染性,但这种传染性似乎还没有强大离谱到这种地步。意大利目前一万多确诊患者,如果要把死亡率压低到0.16%的水平,那总体感染人数得增加到50万人以上。 这个数据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让人直观感觉它不科学。 “死亡的患者都是因为什么原因?”孙立恩决定从云鹤的经验入手,帮助恩里科教授研究研究原因。“我们总结了一些经验,或许你们能用得上。” 以云鹤的经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致死高危人群主要有以下特征——男性、年龄在65周岁以上、有基础病、有吸烟史、BMI水平超过30。这样的人群在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之后,死亡的风险要比其他人群高的多。这其中,尤其以吸烟史、BMI水平偏高和男性性别所带来的影响最为显著。 随着孙立恩的解释继续,恩里科教授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捂住头叹息了起来。 “我们目前接受的患者中,有八成是男性。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患者年龄都在70岁左右。”恩里科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意大利男性的吸烟率有28%,而这些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诞生的人中,吸烟率恐怕会有50%以上。” “对于这样的患者群体,要降低死亡率就必须关口前移。”孙立恩叹了口气说道,“请务必把所有的治疗关口都向前推进。提前使用糖皮质激素防止炎症风暴、提前使用呼吸机和吸氧治疗缓解ARDS,这些都是非常关键的治疗内容。”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道,“中国的医生已经写了很多相关的研究报道,并且都发表在了国际期刊上,您应该看一看的。” “最后一个问题。”恩里科教授看起来似乎很沮丧,但他仍然试图为自己的同胞寻求一条安全的道路,“云鹤目前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强有力的隔离措施。”孙立恩答道,“我们把一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城市彻底封锁了起来。然后动用全国的力量支援这座城市。所有人都闭门不出,通过这样的方式最大程度减低病毒的传播速度。收治所有有症状的患者,并且将他们的密切接触者全部隔离起来进行医学观察。大规模进行PCR检测,以确保所有阳性患者都能够得到收治。” “我……我不知道意大利能不能做得到这一点。”恩里科教授揉了揉脸,然后说道,“但愿我们能够采取同样力度的措施,但愿意大利人都能够执行这种措施吧。” · · · 意大利人给人们的主要印象就是“浪漫”。而“浪漫”的意大利人,并不是那种特别能遵守防疫规定的人群。 根据意大利目前的防疫规定,所有人都需要留在家中自我隔离,但可以引工作、健康或者返家以及其他经济原因出行。申根区外国公民仍然可以前往意大利的各大机场返程,并且正常乘坐航班回国。 在伦巴第大区,情况限制更加严格一点。米兰作为伦巴第大区的主要城市,同时也是这一次疫情的重灾区。意大利方面宣布禁止人们进入或者离开伦巴第大区。但在禁令宣布之后,许多人争相赶在封锁之前“逃离”了伦巴第大区。 这些人中,不知道有多少感染者或者病毒携带者。 虽然已经采取了封锁措施,但这样的措施是否能够生效还不好说。毕竟在整个意大利,飞机和火车仍然在正常运行。隔离区内的餐馆和咖啡店甚至也能在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正常营业——只要顾客间间隔一米就坐就行。 更重要的是,意大利人的相关建议和措施中,并没有“戴口罩”这一条。意大利人似乎对口罩很抵触,他们压根就不打算普遍佩戴口罩。要知道,当初在云鹤疫情早期的时候,大家就算没有口罩,也得找点东西遮蔽口鼻。就算是这样,人们也没能成功阻止病毒传播。 截止到两天之前,全国已经通报了数十例意大利输入的新型冠状病毒确诊病例。就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人仍然不打算戴口罩。 孙立恩很同情恩里科教授,但同时也对意大利的防疫措施能取得的效果非常悲观。在孙立恩看来,这样的防疫措施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严格”,但仍然是耍滑头搞了小聪明的。而在新型冠状病毒面前……任何小聪明最终都有可能直接导致死亡降临。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疾病究竟有多恐怖。 第1065章 劲爆消息 孙立恩和恩里科教授的通话持续了两小时,这场跨越大洋的沟通才终于告一段落。 阻碍两人继续沟通下去的主要原因还是时间问题。意大利那边已经快到中午了,恩里科教授必须去替换之前值了夜班的同事们。 两个小时的沟通让恩里科教授自觉受益良多,他多次感谢了孙立恩和中国红十字会的协助,并且提出了一项请求——请中国红十字会提供一份英文版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诊疗指南。 “在一线的工作人员缺乏时间去阅读相关文献,我们也没有时间观察和复现相关研究所提出的假设。”恩里科教授无奈道,“研究内容就交给其他的研究型医生去跟进,我们需要的是尽快能够拿来用的指南。” 指南的部分只能请有关部门的同志们来处理——孙立恩也没有那个法国时间来把这么长的指南翻译成英文。 而在孙立恩这边即将结束会议的时候,意大利方面的回馈也终于到了。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在视频会议里的家伙……他确实不是朱塞佩教授。而是供职于某个以西方著名金融中心为名的报社记者。 “他究竟是怎么获得朱塞佩教授账号的事情,我们已经交由警方调查了。”意大利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用带着浓浓口音的英语抱歉道,“我们没有什么组织视频会议的经验,这次的事情确实是由于我方疏忽所导致,浪费了孙医生的时间,真是对不起。” 态度正确就好说。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个人反正也已经骂过了,再加上人家一道歉,剩下的那点火气也就差不多也消了。不过,有一点事情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下。 “我看新闻上说,意大利方面报告的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病例是没有中国旅居史,也没有和中国游客接触过的。”孙立恩提醒道,“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就有必要对意大利目前这些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者们进行大规模的PCR检查和全基因组测序。” 孙立恩最担心的情况是,在意大利大肆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和目前在云鹤传播的新型冠状病毒关系并没有那么大。 新型冠状病毒的溯源工作……毫不意外的进展极其缓慢。毕竟当初的SARS病毒溯源工作持续了十几年,在18年前后才完成了最终的溯源结论。但一种新型病毒突然出现在人类视野中并不是什么孤例。每一种病毒都有其天然宿主,而在一般情况下,病毒会在其天然宿主体内完成传播和流行,这是“常态”。 而这样的常态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异常——就和其他生物产生基因突变随后进化一样。原始病毒在原宿主体内复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异。对于结构极其简单的病毒而言,这样的突变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比如病毒可以在新的宿主身上寄生并且开始繁殖。 偶尔出现的寄生新宿主的能力,并不一定会对人类造成威胁——甚至有时候都不会对新宿主造成威胁。但新型冠状病毒很明显是变异成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形式。 它的结构和基因组结构和SARS病毒高度相似,很难说新型冠状病毒究竟是当年SARS病毒变异之后卷土重来,还是和SARS病毒共享同一个祖先。而为了搞清楚这一点,全球范围内进行科学合作至关重要。 孙立恩向意大利方面的提议就出于这个目的。意大利的疫情源头成迷,孙立恩更担心的是,在意大利大杀四方的并不是云鹤所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 意大利目前发现的首位本土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病人和云鹤并没有直接关系。在时间和空间上,这位病人都没有来过云鹤,或者和云鹤居民有过接触。那么,搞清楚这名患者究竟是被什么东西、被什么人感染的,也许就能找到这次疫情的源头。 在面对一种呼吸传播的流行病时,效费比最高的方法就是将疫情直接扑灭在萌芽之中。当发现了第一例患者时,就应该对他所有接触过的人进行医学隔离,然后对所有人进行PCR检测,从而筛查出导致第一例患者感染的原因所在。 这样,整个意大利医疗体系或许需要接诊几名或者十几名患者,而需要隔离观察的大约也就是一两千人。 但疫情已经传播开来,并且在意大利造成了六百多人死亡的悲剧。现在想要通过流行病学调查,将有风险的人群和普通民众隔离开来已经是不可能做到的了。如今,想要控制住疫情就只有一个办法——全盘照搬中国的防疫措施,把整个意大利、尤其是疫情最严重的伦巴第大区当成云鹤。 不管是应收尽收、居家隔离、基层动员还是方舱医院政策,每一个策略都为扑灭云鹤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座巨大的城市想要消灭传染病,没有坚决的公共卫生策略是不行的。 而坚决的公共卫生策略,需要建立在正确的数据和知识之上。如果在意大利传播的新型冠状病毒和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有区别,那么很多防疫和治疗过程中的策略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好的效果。 至少意大利政府目前所采取的策略就让人感到困惑,意大利政府目前仅建议照料有呼吸道疾病症状的人,以及照顾有呼吸道疾病症状的医护人员佩戴口罩。并且明确宣称——没有呼吸系统症状的一般人群并不需要戴口罩。 医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佩戴口罩的习惯性条例都被简化成了“照顾有呼吸道症状”的患者时才需要佩戴,这让孙立恩非常不理解。就算是面对流感,采用这样的策略都属于脑子挨踢了的。 莫非是因为在意大利流行的毒株和云鹤流行的不一样,所以意大利卫生部才觉得人和人之间间隔一米就行了? · · · 孙立恩对于意大利的疫情情况很有些担心,而在结束会议之后,孙立恩接到了来自小林丰的电话——这让他更担心了。 “孙医生,我这里有一个……未经证实、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官方部门承认的小道消息要跟您分享。”电话里,小林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而且通话中还带着有节奏的杂音,最重要的是,小林丰的语气听起来很焦虑。 “您说。”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是什么消息?” 小林丰是条老狐狸,而且还是一条非常聪明的老狐狸。作为整个武田制药的掌舵人,他不可能突然没来由的给自己打个电话,然后要分享一个小道消息。 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而小林丰所说的内容也很刺激,他低声道,“我们之前不是从孙医生你这里获取到了新型冠状病毒的PCR试剂盒制造方法么?我们在美国和意大利的分社都在同步进行试剂盒的制造和实验工作。试剂盒的准确度不错,目前的准确率大概有80%左右。” “这是好事儿。”孙立恩有些捉摸不定的说道,这个准确率已经很接近目前裕华生物在全国范围内投入使用的PCR检测试剂盒的准确度了。 “接下来的部分是小道消息。”小林丰叹了口气说道,“为了检测这一批试剂盒的真实有效性,意大利分社那边用他们现有的三十多份口咽拭子样本进行了检测。其中,我们发现一名居住在米兰附近的四岁小女孩,在去年12月5日所采集到的样本呈阳性。” 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震惊道,“什么?!”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吓人了,吓人到了孙立恩必须怀疑一下是不是武田制药的意大利分社搞错了什么的地步。要知道,云鹤的第一例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病例是12月8日发病的,而且患者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什么海鲜市场。 意大利的第一个病例,甚至比云鹤的病例还要早三天? “这只是小道消息的第1部分。”小林丰似乎压根就没有听到孙立恩的震惊,他继续说道,“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我们在美国的分社检查了从去年12月13日到今年1月17日,美国九个州的7389个血液样本,这些样本都是无偿献血者捐献血液之前留下的样本。所有的九个州的样本里,试剂盒的检测都有阳性反应。12月13日在加州、华盛顿和俄勒冈周的106份样本里,抗体都是阳性反应。” “我只是一个商人,我不知道这个数据和结果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数据不太正常,而您作为鄙社的高级合作伙伴和科学顾问,有必要知道这个数据。”小林丰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两声,“就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忙,先挂了。” 孙立恩听着手机里突然传来的“嘟嘟嘟”的忙音,整个人都震惊的僵在了原地。 意大利的事情暂且不论,但美国的消息实在是……太吓人了。 按照小林丰的说法,他们在美国的一项调查中发现,在去年的12月13日所采集到的七千多份样本中,1.4%的样本中呈现出了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结果。 而做个对比,和一千万人的人口规模相比,假设在一次检测中对云鹤市的所有居民进行理想的随机抽查。那么目前云鹤的样本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率应该在0.49%左右。 按照1.4%推算,在去年12月13日,全美的新型冠状病毒确诊患者人数应该在四百六十万人上下。 这个数据实在是太过劲爆,以至于孙立恩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第1066章 询问 1.4%的阳性率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虽然仅从数学上判断,这就意味着500个样本中有7个样本标红,看上去似乎很少。 但如果把这个数字乘以一个巨大的人群数量,那得出的数据将是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 美国现在的总人口数有3.33亿,如果以1.4%的阳性率去推测,那么在去年12月13日,全美一共有至少466万名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者。 而作为对比,从云鹤目前一共49978个确诊病例。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判断,新型冠状病毒的基本再生数R0=2~3,潜伏期七天,且感染后第三天就能有传播性等等非常“理想”的情况判断,去年12月13日,云鹤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不会超过20人。 一边是466万人,一边是20人。哪边更像是疫情源发地? 孙立恩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正在努力寻找一个可以解释1.4%阳性率,106份样本阳性的假设。 假设这106份样本仅代表加州、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呢? 他迅速打开手机开始查询资料,通过简单的计算可以得知,俄勒冈州约有三百八十万人口,华盛顿州有六百二十五万,加利福尼亚州人口最多,大约有三千四百万人口。三州人口总数四千四百零五万人。 按照这个数据计算,去年12月13日,全美大约有六十一万人口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想到这里,孙立恩突然决定放弃替美国人辩护的打算。就算这一次7000多个样本的检查精确完美的抽检到了当时美国所有的感染者——这根本说不通——但到去年12月13日,云鹤的累计感染人数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一百人。要知道,今年1月22日,云鹤开始连续出现输出病例的时候孙立恩进行过一次估算,当时的估算结果是整个云鹤大约每9000人中有一人感染。换句话说,1月22日时,云鹤市的感染者大概有一千一百人。就算在那个时候,云鹤的阳性率依然低于这次样本检测所得出的数据。 一座城市的预估阳性率甚至比一个国家三个州的估计阳性率还低,这根本就解释不通。 除非……这种狡猾且隐蔽的疾病很早之前就开始在美国流行了起来。而云鹤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首次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地区,只不过是中国的疾病直报系统和临床医生发现了异常,然后及时报告给了上级疾病控制部门。 继续寻找相关的报告证据,WHO估计一个感染者感染1.25人所需平均时间约为5.5天。假如美国人在去年12月13日就有了接近470万感染者,那么大概110天以前,美国就出现了第一例感染者。 也就是说,去年的八月中下旬,美国应该就出现了第一例感染者。 去年八月中下旬?美国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么?孙立恩决定把这个问题带到小组里继续讨论一下,他已经不敢继续这么自己一个人琢磨下去了。小林丰的消息可不可信暂且不谈,光是传递这个信息的行为,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如果小林丰没有怀疑,如果他不是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小林丰这条老狐狸是绝对不会把这样的信息直接告诉孙立恩的。 向孙立恩传达这个消息,自然不是指望着孙立恩能够坐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地板上,凭借一台手机就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这不现实,也不可能是小林丰所期待的。这条老狐狸会把消息告诉孙立恩,足以证明他有其他所求,而且……光以这条消息的震撼程度来看,老狐狸肯定所求甚大。 孙立恩自己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上级领导。但很明显,上级领导本人比他更具备判断的能力。 于是孙立恩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捂着冷冰冰的屁股找到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传染病院的宋文。 宋文是全世界最酷的中老年妇女,虽然现在已经戒了烟,但孙立恩总觉得宋院长的手指头中间应该夹了一根看不见的香烟,时刻向外冒着烟气。 而就是这么一位全世界最酷的中老年妇女,在听到了孙立恩的转达之后,整个人都像是死机了一样愣住了。 “你确定?”从死机中重启过来之后,宋文的第一句话就是反问句,“你确定自己说的内容没有问题,不是妄想症或者精神分裂发作?” “绝对不是。”孙立恩斩钉截铁道,“我的精神状况正常的很。我的手机上也确实有来自小林先生的电话记录。我的手机上还有通话录音呢——不是我在瞎编乱造,小林丰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在孙立恩的注视下,宋文缓缓的坐在了凳子上。她拉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毫无职业精神和防控感染意识的摘掉了口罩,然后从包里摸出一盒没有拆封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颗塞进了嘴里。 用颤颤巍巍的手拿出打火机,宋文连续点了五六次,才获得了一朵颤抖的橘黄色小火苗。她把香烟凑到嘴边,然后吸了一口。过了足足十秒钟,她才吐出烟气问道,“这个事情,你还跟谁说过?” “除了您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孙立恩说道,“电话录音需要我给您发一份么?” “发。”宋文斩钉截铁道,“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把录音发给我之后,在其他地方保存几分录音。我现在就去找卫健委报告——这事儿必须得弄大了!” · · · 毫不客气的说,云鹤是现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这座巨型城市中所有人都必须待在家里,没有许可和通行证不得外出。不管是从疫情防控角度,还是从治安角度来看,这座城市都是整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而就在这个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孙立恩却被禁足了。 根据宋文的直接指令,在得到她的许可之前,孙立恩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外出离开酒店。别说是在酒店大门口逛一逛,就连上班都不许去。 换句话说,孙立恩被临时解除了所有职务,并且被关在了酒店里不得外出。 孙立恩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而在他发现酒店外突然开始多了不少警察的巡逻车辆之后,他忽然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被禁足在酒店的第一天下午,孙立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了两位穿着白衬衫的中年人。这两位是在宋文的陪同下一起抵达酒店的。而在进入酒店房间之后,宋文甚至没有对这两位中年人的身份进行任何介绍,只是撂下一句“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隐瞒。”然后就直接离开了房间。 这两位工作人员看起来都非常客气的样子,他们先是很客气的占用了孙立恩的桌子,然后其中一人在上面铺开了一叠信纸,并且抽出一根钢笔开始记录。而另一人则请孙立恩以“舒服的姿势坐下”,然后开始询问。 第1067章 觉悟 询问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中间这两位工作人员反复通过各种方式向孙立恩确认了他和小林丰之间的联系过程。 说是反复确认,其实就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反复确认一件事情——小林丰和小林薰是否和孙立恩有直接的经济上的来往。 这种提问多少会让人感觉到有点被冒犯,但考虑到之前宋文的嘱咐,以及门外突然多出来的警车之后,孙立恩深刻觉得,自己还是有什么说什么比较好。 在回答完了所有问题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两位工作人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非常有默契的同步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示意孙立恩可以自由活动了,并且说道,“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那份录音我们这儿也已经收到了——您手机里的录音可以自由处理啦。” 孙立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问道,“那……接下来我还需要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间里不能出去么?还是可以去医院上班了?” “可以去了。”这两位工作人员笑着说道,“宋院长之前可能是有些过度紧张,现在没有问题了。”他们看着孙立恩有些忐忑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您在国内,那就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果小林丰之后还和您有联系,您也可以和这一次一样向宋院长报告——她能联系到我们。” “这些消息……有用么?”孙立恩有些忐忑的问道,“我最近也看了新闻,很多国家正在指责我们要为这场疫情负责。这些消息能不能作为我们反击的武器?” 这两位工作人员互相又对视了一眼,之前负责提问的那个人忽然问道,“孙医生,病毒溯源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科学工作,您明白吧?”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解道,“可是这个消息它是科学的……” “它的科学性和客观性还有待观察。”这位工作人员说道,“就算它是完全正确且精准的,我们也不能肯定美国就是疫情的发源地。他们进行的检测过程中会不会有污染,结果是否精确,这些问题都需要科学家和研究者们继续研究。” “可是他们这么不讲武德……” 那位工作人员笑了笑说道,“咱们要当一个负责任的大国,那就得有个负责任的大国的样子。其他国家的政棍可以为了选票信口雌黄,但我们要负责——手里有什么证据就讲什么证据。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不能和他们一样到处乱咬。被狗咬了,我们总不能去把狗再按住了咬一口报仇吧?” 这两位工作人员一起笑了出来,刚才记录的那个工作人员严肃道,“我们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病毒溯源是科学问题,应该交给科学家们解决。” 直到把这两位工作人员送走了之后,孙立恩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就究竟是哪个部门的工作人员。 好吧,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进房间开始洗澡——难怪那些小姑娘动不动就说自己去洗澡了,反正有事儿没事儿洗个澡,确实能让人紧张的身心同时放松下来。 云鹤市昨天新增了5例确诊病例,湘北省其他16个市级地区没有确诊病例。目前还在云鹤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中,危重症加在一起不到4000例,还有6000例左右的普通型和轻症患者。 按照现在每天接近1000人的出院速度,再过一周……也就是到3月20日前后,云鹤应该就能够实现0新增的目标。 终于要赢了。孙立恩本来还有点开心,但他现在却完全开心不起来。 意大利的疫情之火还在熊熊燃烧。11日一天,意大利的新增患者人数增加了2313例,累计确诊人数上升到了12462例,并且新增了196个死亡病例。从发现疫情到现在为止,意大利累计报告了827个死亡病例。 目前意大利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病亡率已经上升到了6.63%以上,而且看起来,病亡率还有进一步上升的趋势。 按照现在的这个新增速度来看,意大利方面的疫情还远没有到最高峰。根据云鹤的经验,只有在大规模PCR检查阳性率出现了明显下降之后,才可能有底气说“疫情已经临近结束”。 意大利方面的PCR检测能力很弱,弱到甚至不如日本的地步。这么一个发达国家,目前每天能够进行的PCR检测数量甚至不足8000例——云鹤一市的PCR检测能力在封城前是每天200例,而目前已经提高到了每天两万四千例左右的水平。 意大利有八千万人口,规模是云鹤的八倍。换句话说,要达到云鹤的PCR检测水平,他们的每日PCR检测数量大概需要到十九万例以上才算“够用”。 而这个够用有个先决条件——意大利全国上下都必须采取和云鹤同样强度的封锁措施,并且一直坚持下去。 对中国人来说,留在家里保护自己和他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儿。当然,隔离的痛苦肯定是免不了的。但在生命面前,这些不适都可以忍受。 可意大利人……不太一样。 为了在疫情隔离期间出趟门,他们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而意大利政府所规定的隔离期可以出门的众多规定中,有一条规定正好就被他们钻了空子。 家里养了狗的意大利人,每天都可以正常出门遛狗。 于是那些狗就遭了殃。平时对外出似乎不是那么有兴趣的意大利人都突然决定开始积极外出健身了——一条狗被人反复借走去溜的新闻层出不穷。一条小泰迪犬被那些突发奇想要出去散步的人们反复借用,两个小时内被溜了八次。 这种态度的意大利人当然是可爱的。但同时,他们的行为本质上也为防疫措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不确定性。从借狗到出门遛狗,再到把狗还给原主人的这个过程就有可能沾染病毒,并且导致感染。 意大利政府不建议普通老百姓都戴口罩,整个遛狗的过程就必然会增加病毒传播的风险。 同时,意大利的医疗系统也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除了令人窒息的就诊潮以外,意大利的医务工作者还必须面临防疫物资缺乏、超时工作以及更令人担心的医务人员感染问题。意大利本身的防疫物资生产能力就不足够,而随着疫情在欧洲各个国家扩散开来,原本就不够的防疫物资就更紧张了。 为了确保本国拥有足够的防疫物资,不少欧盟成员国都开始下达出口禁令,中间截停其他国家所订购的防疫物资。而作为全世界最大的口罩和防疫物资出口国,中国的疫情还没有彻底消失。同时,各个生产企业还处于产量攀升阶段。建立全新的生产线,大量生产防疫物资还需要时间。 意大利目前几乎成了欧盟弃儿——所有欧盟国家都下达了禁止意大利人入境的法规,而同在一个联盟中的各个国家都在着急保护自己,没有国家愿意向意大利伸出援助之手。 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中国,向意大利提供了援助。 在孙立恩被禁足的当天,他就接到了消息——西华医院专家组团队中抽调了呼吸与危重症科主任、小二ICU护士长、以及其他一大批还在蜀中的专家。他们急匆匆的踏上飞机,直接抵达了沪市,并且乘上了飞往意大利的包机。 这架飞机上除了有医生和疾病防控领域的专家以外,甚至还带上了一名在蜀中大学任教的意大利语教授。她这次过去是专门负责翻译的。 和这批专家一起飞往罗马的,同时还有中方捐赠的31吨防疫物资。这些物资中包括ICU设备、呼吸机、医疗防护用品和抗病毒药剂等等。 在欧洲的两大制造业中心德国和法国都宣布限制医疗防护用品出口的时候,中国方面却决定向意大利出售1000台呼吸机,200万只口罩,两万套防护服和五万套PCR检测试剂盒。 这就是中国人的处世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作为人类,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国家会再经历一遍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哪怕现在物资仍然紧张,哪怕现在云鹤的新增患者人数还在增加,只要能帮上忙,那就得帮一把。 · · · 孙立恩平安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这让医疗组的同事们都很开心。 “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不是被隔离了。”布鲁恩凑到孙立恩身边说道,“后来问了胡佳,才知道你被隔离起来是因为其他事儿。” “确实。”孙立恩点了点头,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之前从小林丰口中听到的消息能不能告诉别人。于是,他只能想办法把这个事儿给糊弄过去,“我之前不是参加了一个会嘛,会后有点其他的事儿要处理,折腾了我一个通宵——这不就昨天干脆躺在房间里补觉嘛。” 布鲁恩不疑有他,毕竟孙立恩在他这儿的信用度还是很高的。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侄子的事儿你还记得吧?” “记得,就是那个在空军基地的地勤?”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他的观察期解除了?” “是啊。”布鲁恩点了点头,有些庆幸的说道,“反正折腾了挺久的。他倒是一直没有什么症状——不过前两天他告诉我,医生给他做了抗体检查……他是阳性。” 抗体是人体的正常免疫反应结果,当有抗原入侵人体之后,免疫系统就会在一段时间内合成出能够对抗抗原的免疫物质——这种免疫物质就是抗体。抗体能够起到免疫识别标记和沉积的作用。免疫识别能够让巨噬细胞识别并且吞噬抗原-抗体复合物,而抗原-抗体复合物本身能够阻碍病原体继续入侵人体细胞,并且丧失活动能力。 换句话说,从布鲁恩的侄子体内检查到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抗体,这就意味着他曾经感染过新型冠状病毒。 而作为一种目前还没有突破性感染变异的病毒,感染过就意味着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康复者将不会再次感染病毒。 虽然有一些病原体是例外,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感染过后人体就拥有了免疫力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那挺好啊。”孙立恩想了想然后问道,“给他做过PCR检测么?” “没有。”布鲁恩摇了摇头,“CDC的官老爷们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们不允许使用商业公司的PCR试剂盒,也不允许其他国家的PCR试剂盒进入美国。只能用他们自己的——这种试剂盒据说准确度有问题。” 好家伙……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他拍了拍布鲁恩的肩膀道,“算了,反正你侄子也没有症状,现在抗体是阳性,那他最多就是个无症状感染者……” 说到这儿,孙立恩忽然猛地一机灵。 “你侄子是什么时候确诊的电子烟肺炎来着?”孙立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是去年九月?” “十月。”布鲁恩纠正了一下孙立恩,然后无奈道,“这小子当时病得很重,甚至进了ICU。我们都以为他可能挺不过来了。” “他现在的抗体滴度有多少?”孙立恩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他一边在绿区的护士站前面做出一副检查医嘱的模样,然后“随口”问道,“咱们这儿出院的康复者体内RBDIgG(新型冠状病毒表面S蛋白抗体)浓度基本都在1000~2500左右。” “他现在大概有个……200多?”布鲁恩有些不确定道,“他的抗体滴度反正是挺低的,我觉得可能是和他之前滥用药物有关系。” 新型冠状病毒康复者体内的抗体水平究竟会到一个什么地步,他们体内的抗体滴度水平会不会随着时间推进而下降,这都还是个未知数。而这种未知数也为对抗病毒的工作带来了一丝阴霾。 根据上级有关部门和其他研究组的协助请求,北五区正在开展对新型冠状病毒康复者体内抗体滴度水平的测试。到目前为止,测试主要展现了两个方面的特征——中老年康复者体内的抗体滴度水平比年轻人普遍更高。同时,部分康复者体内是检测不到RBDIgG抗体的。 并不是所有康复者都能获得免疫,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而更让人头疼的是,青年人的抗体水平偏低。这可能意味着年轻的康复者们之后将面临更大的再次感染的风险。 而布鲁恩的侄子RBDIgG抗体水平有200多,这并不能直接说明问题——他有可能确实是个无症状感染者转康复。也有可能是……十月就已经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现在纠结这个没有意义,还不如专注眼前的事儿呢。之前被两位工作人员教育了一遍之后,孙立恩的头脑冷静了不少。 “好吧,祝他身体健康。”孙立恩完成了敷衍工作,然后伸了个懒腰,“走吧,咱们进舱!” 第1068章 抉择 红区的氛围比以前好了不少,目前的空床数量已经快接近三分之一了。而住在红区里的患者们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互相猜测,谁是下一批出院的“幸运儿”。 也就是北五区这儿没麻将,而且医生们也不鼓励大家“串门”。要不然剩下的这六十多位患者里,大概每天都能凑个七八桌牌局出来。 氛围好,一方面是因为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云鹤的疫情离结束也就是那么一两周的事儿了。另一方面则比较现实——随着患者数量减少,医生护士们能够用在每一个患者身上的时间也就越多。 患者们对于自己的病情预期是通过和医生护士们不断沟通而正确建立的。这个过程其实很关键——一个患者住院之后三五天才能见到一次自己的主治医生,和一个患者住院后每天见主治医生见到心烦,这得到的效果和病情预期是完全不同的。 经常见面,经常沟通,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能够马上和医生交流,并且得到反馈。这样的体验别说是在疫情初期,就算是在平时住院的时候都享受不到。非要说的话,这大概已经和国外那些收费奇贵无比的高端私营医院差不多了。 人手上来之后,不光是医生们来查房的时间和次数变多了而已。各种治疗和护理也更加充分。以那三十多位危重症患者举例,医生们每天除了为他们翻身进行俯卧位通气以外,每天还能进行至少两次支气管镜冲洗祛痰。重症患者普遍都用上了震动背心辅助通气,排痰效果相当不错。 而患者人数减少之后,医生们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经验为患者调整治疗方案。之前虽然一直强调千人千策,精细化管理。但南北五区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更多的时候仍然是采用统一治疗方案。只不过医生们能够根据患者的情况,调整一些具体的治疗方案——比如是继续使用阿比多尔,还是停掉普通抗病毒方案,转用康复者血浆。 五楼目前基本每天都能够收到大概六个单位的康复者血浆。如果临时决定使用而血型对不上,还可以和其他楼层先交换或者借用血浆。 康复者血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效果奇佳,尽管偶尔会出现反应不是特别好的案例,但事实证明,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还是很低的。以目前五楼的经验来看,大约八成左右的患者在使用了康复者血浆后都会有所改善。其中又有大约七成的患者反应不错,两成左右反应稍差但仍有好转,而一成左右的患者仅仅只是病变停止了进展。 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康复者血浆确实是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最有力武器。但人体的免疫差距也使康复者血浆难以稳定发挥作用。 毕竟医生们根本无从判断,新送来的康复者血浆中到底有多少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特异性IgG蛋白,更没办法搞清楚多少这样的蛋白才能让危重症的患者好起来。 这个治疗方式,往好听点说是“看情况决定”,往难听一点说就是“开盲盒”。毕竟使用了康复者血浆之后,免疫抑制治疗和血浆置换等手段都得停一停。谁也不知道在“停一停”的这个过程中,患者的情况会不会向着更差的方向再滑动一段。 孙立恩现在的策略比较简单,就是用手头上的医疗资源去死磕每一个患者。其他的方案维持不变,并且还把自己在四院中总结的精细化胸部B超确定肺水肿的方案也加了进来。 事实上,数据已经揭露了这么一个简单又残忍的事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这个疾病,在医疗资源丰富的地区和医疗资源不足的地方所表现出来的残暴程度区别极大。甚至大的不像是同一种疾病。 医疗资源只要堆上来,这种疾病的病死率并不会太高。可一旦放任其传播发展,大量有基础疾病的患者、中老年人都会纷纷倒在重症阶段——他们的身体可扛不住新型冠状病毒的侵袭,以及这种病毒所带来的接连损伤。 医疗资源充足,可以减少轻症和普通型患者向重症阶段转变的概率,同时也能增加他们熬过重症和危重症期的几率。 另一方面……虽然说起来有些玄乎,但患者的心情确实是能够影响到他们的免疫能力的。 心情这种东西难以量化,更无法测量。但孙立恩和其他的医疗队同事都有同样的看法——现在的患者们大多心情比较好,而且康复的速度似乎都比以前的患者要快。 康复速度是一回事,康复效果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事实上,五楼目前的患者死亡率正在快速下降,到现在为止,算得上是情况“危殆”的患者,又且仅有于新一人而已。 于新的情况仍然很不乐观,在连续的治疗和支持之下,他体内的乙肝病毒载量开始下降,同时肝功能也有所好转。但让人头疼的地方仍然有——到目前为止,于新的核酸检测结果仍然是阳性的,同时,他的血象仍然不好,白细胞和血小板水平持续降低,这提示他可能出现了骨髓抑制。 干扰素对骨髓的抑制反应是众多不良反应中的其中一种。对于绝大部分患者而言,干扰素所引发的骨髓抑制是一过性的。只要停止用药,血象就会在短时间内恢复到正常水平。 但对于新来说,这样的骨髓抑制可能是致命的。 白细胞降低可能让于新出现严重感染,而缺乏血小板,则可能让血液顺着维持他生命的V-VECMO管道和肝脏替代系统管道,以及血液透析管道旁边流出来。 缺乏血小板的于新一旦大出血,那是肯定救不回来的。 孙立恩无奈之下停掉了对于新的所有干扰素治疗,并且开始为他输注血小板。治疗乙肝的药物目前就只剩下了核苷酸类,而用于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药物有且只有康复者血浆。 出于个人的“直觉”,孙立恩觉得于新未必能挺的过去。但……在现在这个条件下,去为每一个生命拼出个未来,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被授予的职责。 不要去管个人直觉,倾尽所能竭尽全力去拯救患者生命,这就是孙立恩现在的所有工作原则。 第1069章 0新增 3月19日,今天上午,云鹤有薄薄雾气弥漫。孙立恩直到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窗户外面有些发白。 所有人都很期待今天的到来。昨天,也就是18日上午国家卫健委宣布,在3月16日24小时内,湘北省以及云鹤市全市新增的确诊患者有且只有一例。 要零新增了! 如果当日就能汇报情况那当然是最好,但数据从各个定点收治机构上报汇总到防疫部门仍然需要时间。 孙立恩坐在电视面前,焦急的等待着新闻播放。他有强烈的预感,今天自己会等来一个好消息。 新闻开始播放,在连续看了好几轮的其他新闻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3月18日,湘北省实现了关键的三个0——新增确诊病例0、连续三天新增疑似病例0、连续两天现有疑似病例0。 除了湘北省以外的地区,已经连续两周无新增确诊病例了。 孙立恩非常确定,自己从电视新闻主持人的口中听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欣慰的感觉。 不光是新闻主持人高兴,在酒店的众多医务人员几乎也是同时欢呼了起来,巨大的声浪甚至隔着门和走廊都听得见。这群在云鹤奋战了几乎两个月的医生和护士们真的是打开房门,然后开始放声欢呼。 欢呼的声音浪潮逐渐变得高涨,同时中间也夹杂了几道哭声。这是有人喜极而泣,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从除夕夜前出发到现在为止,整整五十七天。五十七天的时间里,这些从宋安省赶来的医生们不计报酬,无论生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和病毒奋勇厮杀。告别了家乡的亲人,他们在云鹤竭尽全力。医疗队里不知道有多少医生护士在这五十七天里一夜又一夜失眠、一次又一次缺氧眩晕。从提前入驻收治患者,到全体出动搬运沉重的氧气瓶;从一次又一次胸外按压心肺服务、到一场又一场病例讨论。 五十七天的时间并太不长,但对医疗组的队员们来说,五十七天以前和现在比,简直就像是两世为人。他们已经快记不得平时在医院,自己是怎么梳妆打扮的,又是怎么去收治患者的了。这五十七天里,他们反反复复的和新型冠状病毒打交道,似乎这是唯一一种会让人生病的东西。也是唯一值得他们去注意去关心的东西。 终于,在2020年的3月19日早上,在所有方舱医院关闭的第九天,他们的一切工作终于换来了最终的回报——老天爷还没有瞎眼,辛勤劳作的人们获得了自己应得的奖励。至少在云鹤一地,新型冠状病毒的大流行已经可以基本宣告结束了。 孙立恩也一样笑着坐在地上,看着在走廊上以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模样欢庆的队员们,他突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 一百多号人,一个不少的完成了任务。那么一瞬间,孙立恩甚至有一种幸福的快要昏厥过去的感觉。 这个好消息在到来之前已经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但真当它实现的时候,孙立恩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这个不真实,被一旁的胡佳彻底打消了。 她从自己的房间一路奔跑过来,然后拽起坐在地上的孙立恩狠狠亲了一口。 · · ·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一般来说,坏消息总是一个跟着一个,而好消息……往往就只能碰上一个。 但这句老话在孙立恩身上却突然失效了。 上午刚刚脑子嗡嗡作响的庆祝完了0新增,孙立恩中午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之前和孙立恩一直有沟通的那位负责婚戒的店员小姐姐,而她给孙立恩送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您和胡护士今天下午去拍婚纱照。”电话那头的小姐姐兴高采烈道,“我们已经和拍照老师沟通过了,咱们云鹤楼是面向西北的,下午的光照条件正好符合要求。您和胡护士沟通一下,咱们下午一点就出发。” 和胡佳一起拍婚纱照,这是之前就规划沟通好了的事儿。这不光是所有新婚夫妻都得经历的过程,同时也是一项宣传任务。 没有什么能比这张照片更能适合0新增的云鹤了。也没有什么照片,能够比这张更令孙立恩和胡佳开心的——在身后的云鹤楼见证下,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也完成了婚纱照的拍摄。 不管是作为纪念还是作为婚纱照,它都是完美的。 当孙立恩在一辆MPV车里换好了结婚的西装后,他手捧着工作人员递来的鲜花,看着面前的云鹤楼,上午那一阵似乎还在梦里的感觉又来了。 他小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方盒子。这下就放心多了。 胡佳手上的求婚戒指孙立恩是不可能再去死皮赖脸的要回来放在自己身上的——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只要在自己身上放个戒指盒子就行。 当时那个梦给孙立恩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这个盒子更多起到的其实是个护身符的作用。 捧着鲜花穿过大门,孙立恩在原地站定开始等待。他想在这儿等着胡佳,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进去。 今天天气真好,雾气散去之后露出的是湛蓝的天空。从进入云鹤楼景区的那一秒开始,周围就是一片漂亮的粉色花树——云鹤楼的樱花全开了。 穿着婚纱的胡佳在两三个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慢慢走进了云鹤楼景区的大门,似乎是嫌头纱有些太费事,她把头纱抓在了手里,一头短发随着脚步轻轻起伏。阳光顺着她的脸庞洒下,给胡佳的身体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 她看着穿好了西装,手里拿着鲜花甚至还做了个发型的孙立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带着过肘的婚纱手套的手轻轻捂住了嘴。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原地小小的蹦了一下,随后朝着孙立恩一路小跑了过来。 她站在孙立恩两步开外,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朝着孙立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今天可真帅。”她的双眼笑的眯成了缝,嘴角向上拉出一条可爱的弧度。 “你一直都很美丽。”孙立恩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看着面前笑盈盈的胡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佳当然很好看,但……孙立恩可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姑娘穿上婚纱之后,居然能这么漂亮。用夺魂摄魄来形容虽然显得有点过火,但他现在可真是这种感觉。随着胡佳一步一步朝着自己小跑过来,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胡佳笑眯眯的绕着孙立恩转了一圈,仿佛正在参观什么展品似的。随后,她站定在孙立恩面前笑道,“真不愧是我,眼光可太好了!” 孙立恩深呼吸了几次,鼓起勇气牵起了胡佳的手。 “我爱你。”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因为太紧张,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胡佳踮起脚,在孙立恩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我也爱你。”她大大方方的说道。 后疫情时代 第1070章 送别 3月23日,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第一批和第二批次全体队员分乘大巴,集合在了云鹤市传染病院门口的广场上。同一天,一共有四支来自不同地区的医疗队分别开始撤离云鹤准备回到家乡。 似乎是为了圆周围居民送行的念头,在孙立恩等人坐着大巴来到云鹤市传染病院门口时,路上就已经用隔离带扎起了半人高的护栏。不少居民已经手持着国旗、戴着口罩守在了两侧。 孙立恩等人所乘坐的大巴车是最后一批到的,没办法,路上的老百姓太热情了。大巴车不停的减慢速度,最后好不容易才蹭到了医院门口。 宋文等人早就在车辆下面等着了。 “咱们今天一切从简,我估计大家也早就想回家了,咱们拍个照片就走。”宋文今天的心情很明显好的不得了。她招呼着第一第二批医疗队一共六百多人在广场上站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中间,有一位摄影师,和一台看起来很奇怪的设备。 这大概就是用来拍全景照片的?孙立恩有些好奇的看了看这位摄影师,然后和胡佳站在一起,对着圆圈中央的设备露出了微笑。 六百多人的队伍,只靠一架飞机是送不走的。于是,这一批队伍分成了两部分——在其他医院支援的医生们先走,而剩下来的,在云鹤传染病院工作的医疗队员们则分组开始在医院门口合影。 既然要合影,那就自然要拍个够。医疗队的医生们纷纷掏出手机,开始自由组合拍照。周军、孙立恩和吕志民,以及负责北六区的钱红军成了大家最爱的合影对象。因为和孙立恩的关系,胡佳也被“捎带着”一起拉过去拍了不少照片。 护士那边的合影规矩也差不多,只不过被“捎带着”拉过去的就变成了孙立恩。 拍完了合影,护士们还纷纷拍起了孙立恩的单人照。并且还一个个要求孙立恩摆出一副“参透了人间混乱”的表情。 “且不说这个表情我做不做的出来……”孙立恩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摆出护士们要的表情,于是佯装恼怒道,“你们要这种照片干啥啊?” “当然是打印出来啦。”医疗队的护士们和孙立恩已经混的久了,对孙立恩这套一看就很假的恼怒完全不在意,“打印出来以后放在护士站,然后每天供个苹果。” “这能有啥意义?”孙立恩皱着眉头问道,“我又不爱吃苹果。” “不爱吃就对了。”护士姐姐们笑成了一团,就连胡佳也在笑,“你不爱吃,我们就用这苹果把你的嘴堵上——等你不敢来了,我们病房里就没有奇怪的病人了!” 孙立恩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咱们不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封建迷信活动!”然后落荒而逃。 · · · 所有人都拍完了照片,心满意足的三五成群,凑堆说着话。其他几支还没有离开的医疗队也有队员逐渐参与了进来。都是一个医院里战斗过的战友,虽然只在一起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大家的关系却是实打实的“过了命的交情”。宋安省医疗队给他们支援过防疫物资,北五区接受过他们转送来的重症患者,而他们也在奋战的过程中给五楼六楼的宋安省医疗队帮了不少忙。 现在突然要走了,舍不得是一定的。 来支援的医疗队里以女性居多,大约有七成左右的医生护士都是女性。事实上,护士群体里的女孩子更多。她们一个个手拉着手,不停的约定一定要找个时间一起再来云鹤看看。 就连那些男医生和男护士们,也说的眼睛泛红,不停的偶尔转身擦眼泪——布鲁恩的表现最直接,他的鼻子都被自己给擤的红彤彤的。 伯纳德医生要回国了。 和其他医疗队的成员不一样,伯纳德毕竟是个正经美国人。这一次来云鹤也只是为了探访家乡。自此一别,那可真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作为和伯纳德医生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布鲁恩的伤感程度当然最深。说实话,一个人孤身来到中国,不孤单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平时在宁远,至少还有帕斯卡尔博士一家人和他沟通频繁。而来了云鹤之后,在伯纳德医生加入医疗组之前,能和布鲁恩偶尔有点其他方面交流的除了孙立恩就只有徐有容。 孙立恩是主任,是驻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疗队组长。他工作忙起来实在是没有时间和布鲁恩闲聊——至于徐有容……虽然结婚之后情况好了不少,但和她闲聊不光需要非常强大的内心,同时也需要非常强大的社交技巧才行。 在伯纳德加入医疗组之后,布鲁恩迅速和这个年轻人熟络了起来。尤其是在知道伯纳德有玩力量举重和摩托车的习惯之后,布鲁恩看伯纳德就更顺眼了。 但现在,已经到了别离的时候。他使劲拍了拍伯纳德的肩膀,半天之后才说道,“以后在美国,别跟别人说认识我——这对你不好。” 这是一个已经决心离开美国的美国共产党,对一位下半生仍然要在美国生活的朋友的最后忠告。 “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看看的。”伯纳德笑着点了点头,“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而且还能再来看看好朋友。” 孙立恩和张智甫教授的告别和伯纳德这边的分别气氛不太一样。张教授撇着腿,对孙立恩说道,“这突然一下把工作给撇下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反正综诊二科你还是主任。”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啥时候不想在云鹤干了,还是去宁远吧。” 张教授笑了笑,表情有点唏嘘,“我本来以为要在云鹤干到死为止了。没想到啊……一把年纪了,还得回来再站一班岗。” 张智甫在这一次的疫情之中的表现,用“亮眼”来形容都远远不够。客气一点说,张智甫教授这一次发挥的作用简直就是中流砥柱。 一个患渐冻症二期的临近退休的前任院长,在得知自己老医院的新院长感染殉职之后自己顶了上去。从千里之外的宁远直接飞抵云鹤,并且在下飞机之后马上赶到医院开始主持工作。就连自己的妻子感染也无暇顾及,全身心投入到了救治患者的工作里。连续两个月,以办公室为家,平均每天睡眠时间只有不到五个小时。 这已经不是敬业了,这是铁人。 干了这么长时间,坚守了这么长时间的岗位,不停的参加会议工作。从业务到研究一个都没落下——这样的表现,一个普通的嘉奖都显得单薄了许多。 而目前整个传染病院的运转依然依靠的是张智甫——现在云鹤情况有了巨大好转,但临床收治工作仍然压力巨大,战时换将绝非明智之举。张智甫是跟着医疗队来的,但却没法跟着医疗队一起走。 “等不想干了,等你想休息休息了。”孙立恩又说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宁远永远欢迎你——四院永远给你留着一个综诊二科科主任的位置呢。”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丧气,孙立恩特意说道,“当然,你张教授要是以后看不上综诊二科的主任位置了……那我们也给你留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医疗队的队员们开始集结上车。靠近大巴中间走道两侧的座位上根本就没有人坐着,大家都涌到了窗户两遍,朝着外面的战友们拼命招手。 “再见,再见!”大巴车的玻璃挡得住声音,但却挡不住临别时的伤感。车里车外的人们都哭红了眼睛,大家使劲招着手,留着眼泪。一边擦眼泪一边喊道,“不哭,我们赢了!” 车辆缓缓启动,道路两旁都是举着国旗的云鹤市民。没有人组织他们,这些居民都是用通行证特意离开小区,然后举着国旗来欢送医疗队队员的。 有通行证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云鹤市民在自家的阳台上,窗户边上大声喊着。透过打开的大巴通气窗,医生们隐约能听到一些声音,“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在云鹤拼过命!” 催泪弹又来了。车上的医生护士们一个个眼眶通红,两个月的奋战换得老百姓们安全健康,再怎么辛苦,值了! 医疗队的大巴车队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礼遇。云鹤市的交警们骑上了自己的巡逻摩托车,为身后的医务工作人员们开道,道路两侧一直都有老百姓在举着横幅,挥舞着国旗,用红彤彤的眼睛和不舍的泪水为他们送行。 车队开到了高速路口,路口两侧站着几十名警察同志。他们似乎早就等在了这里,并且整齐划一的举起了右手向车队敬礼。孙立恩透过车窗,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车窗外那些警察同志们的眼眶也是红的。 “咱们撤这一回,不知道回头得有多少人犯虹膜炎。”为了让气氛稍微好一点,孙立恩努力说了个冷笑话,但气氛仍然……很悲伤。 等大巴开到地方之后,孙立恩正在整队准备带大家进入机场,一旁忽然有个声音传了过来,“终于让我等着你们了!” 孙立恩只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转过头一看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酒店旁边那个小超市的钟老板。 “就是你们给我那个账号上偷偷摸摸转了钱的是吧?”钟老板看上去来势汹汹,但面前却推着一个东西装的足有半人高的平板车,上面堆满了云鹤的土特产,“咱们礼尚往来——这些东西就是你们花钱买了的,都给我拿走,一件都不能留!” 第1071章 重回宁远 医疗队的队员们抱着一袋又一袋的云鹤特产上了飞机,然后受到了飞机空姐的热烈欢迎。 上了飞机,医疗队的队员们纷纷坐定。大家的心情已经从刚才的感动变成了期盼。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很多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和自己家人分离这这么长时间。 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让很多人对亲人的印象都有点模糊了。还真不是开玩笑,孙立恩现在要想起自己那两个表哥的名字……还得稍微迟疑一下才行。 目前全国绝大部分地区还处于疫情期间,而云鹤作为全国目前唯一一个还存有确诊患者的地区,自然是仍然没有解除封城措施。而这一批医务工作人员也都是刚刚从云鹤撤出来的,因此机组人员仍然需要做好必要的防护措施。 也正因为要采取防护措施,因此飞机上无法提供餐食。甚至连饮料都不能发放——好在大家也都知道相关规定,提前吃饱喝足,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不吃不喝也没啥问题。 空乘人员带着N95口罩,脸上扣着防护眼镜,手上还带着橡胶手套。但哪怕有这些东西阻隔,仍然无法掩盖这位站在走廊上正在进行广播的工作人员的激动之情。 “大家好,时隔两个月,我们又见面了。”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孙立恩抬眼一看果不其然——这不就是1月23号晚上他们飞云鹤的时候,在广播的时候哭的泣不成声的那个云鹤籍空乘嘛! “这一次我专门和航司领导打了报告,然后才换来的执飞这趟航班的机会。”空乘小姐姐笑盈盈的说道,“我们整个航务组特意换到了这一趟航班上,就是想对大家亲口说上一句——谢谢大家,你们辛苦了!” 飞机上的医务工作人员一起鼓起了掌表示感谢。 “谢谢大家为云鹤拼过命,接下来,请大家好好休息。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提前预报一下——宁远国际机场为大家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在飞机抵达之后,会有专车带大家到温泉度假酒店开始隔离。” “再次感谢大家在云鹤的工作。祝祖国国泰民安,愿病毒被早日消灭。”几位空乘一起向着大家鞠躬,随后空乘小姐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飞机开始推出滑行了起来。 全新的空客A350飞机拔地而起,随后很快进入到了巡航高度。飞机一路上都飞的格外平稳,中间偶尔会传来机长的广播——机长向大家转达着一路上管制员们的慰问。 似乎是因为承载着的乘客们都是回家的医疗队队员,这架飞机一路的飞行都受到了管制员们的格外关照。原计划两小时四十分的飞行,最终仅用了两小时十分就落地了。 飞机从主跑道上滑行了一会,随后在两辆消防车组成的水门之下,飞机平滑的停在了停机位上。飞机下面,一群带着口罩的地勤人员和警察们热情的向着飞机挥手、欢呼着。 欢呼声和飞机引擎的发动声最终在医疗队队员们的耳中汇成了一句话,“欢迎回家。” · · · 说句实话,医疗队在云鹤住的酒店等级是很高的。虽然不是挂牌的五星级酒店,但内部的设施配置和装修水平等等都很高。说是豪华酒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豪华酒店再怎么豪华,也不如自己家里住着舒服。第一批和第二批医疗队队员都是从宁远本地派出的。当大巴车拉着大家穿过宁远市区时,眼看家在眼前不能回……队员们的情绪都有些复杂。 不过,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到达了隔离酒店之后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每个人都是这种单间?”孙立恩在入住之前,再次见到了当时自己见过的那位大堂经理。而作为领队,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队员们的入住条件。 大家辛苦了两个月,现在回来还得再隔离十四天。要是不能再让他们住的舒服一点,那孙立恩自己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全都住一楼单间……我们度假村也没有这么多房间呀。”大堂经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一楼这边还有四十五个单间可供入住,但剩下的队员就得住到二楼去了——不过您放心,二楼的阳台上也有泡池的。” 房间入住条件不一致,这是个很让人有些为难的事情。一楼的房间因为有自己的小院子以及独立温泉泡池,所以住宿水平要好得多。二楼虽然也有温泉,但毕竟少了院子,只能说房间内的山景好一些,比起一楼还是差着水平。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召集起了医疗队队员们开始分配房间。四十五个单间,被优先分配给了吕志民以及其他上了年纪的医疗队员。除非人家有特别要求希望住在二楼,否则就按年龄分配。 按照年龄分配其实并不是个公平的分法,但现在这已经是孙立恩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方案了。毕竟按照年龄分配,他和胡佳肯定得住在二楼。 因为还没有领结婚证,孙立恩和胡佳还得分开住——酒店入住的房间分配原则上是一人一间,没有例外。两人还没领证,这就连例外的借口都没有了。 二楼其实也没啥不好。和一楼相比,二楼更加注重的是娱乐体验。进入房间之后,孙立恩就开始为自己的安排而得意了起来——二楼没有装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效果非常好的投影仪和家庭影院系统。同时,房间里还非常“时髦”的摆上了一台……充满了光污染特效的电脑。 这种房间一看就是为家庭度假准备的——一张大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组成的住宿组成正好可以住下一家三口。而在父母去泡温泉的时候,小朋友可以选择在巨大的投影仪上看看动画片,或者去玩一玩这台看上去就配置很高的电脑。 似乎是为了让大家在14天的居住过程中更舒服方便一点,酒店甚至还在每个房间都新装了一台洗衣机——之所以能看得出来这玩意是新装的,完全是因为洗衣机上面的保护膜都还没拆封。 度假村还为每个隔离的医疗队队员都准备了一封手写的感谢信,信上除了感谢的内容以外,同时还附赠了两个酒店服务人员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和他们联系。 从传递家人送来的物品,再到补充酒店内的所有耗材,只要这些队员们有需求,那服务员就肯定能服务到位。 用信里的话说,“为各位英勇的逆行者们服务,是我们的荣幸。希望接下来的十四天,在我们的服务下,大家都能够好好休息。洗去疲劳,享受你们拼回来的,平稳安全的生活。” 第1072章 组会 孙立恩一直觉得,平稳安全的生活不是“拼回来”的,而是原本就在日常之中。不管是医生、警察还是军人、工人、乃至一般普通老百姓,大家每天的工作方向都是在日常中建造一个平稳的、安全的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的,这孙立恩不好说。但他知道,这个社会上所有人的活动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为自己和家人换来一个更好的未来。 孙立恩确信,自己去云鹤并非有什么特别高尚的情操。只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医生,他无法对已经爆满了的云鹤市的医院坐视不理、不能对那些患病的患者袖手旁观。 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诞生在一个到处都是严重的呼吸道传染病的世界。当习惯了不戴口罩,不用在家中自我隔离的日子之后,孙立恩实在是不敢想象……要是以后每天出门都要戴口罩用手消,这种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要想不用千日防贼,那就必须消灭所有的“贼人”。就是出于这种想法,这些医疗队的队员们才在除夕夜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飞到了云鹤,开始拼命。 现在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看着面前投影仪正在播放的娱乐电影,孙立恩自己觉得有些恍惚。他自问已经做到了最好,但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电影……他总觉得有些忐忑。 我这么享受真的好么? 几秒钟后,孙立恩出现在了房间的镜子前面。在确定自己脑袋上面没有“PTSD”的状态栏之后,他才稍微放心了些。 在酒店的房间里,光是一天到晚躺着,孙立恩觉得自己的腰受不了,人也受不了。于是,在床上无所事事的躺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他决定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笔记本准备就绪,RGB光污染电脑上的WORD记事本准备就绪,孙立恩在隔离酒店内召开了宁远市医学院实验组2020年的第一场线上组会。 组会这种事情,平时都是沈夕在管。毕竟孙立恩觉得,自己在学术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天分,同时也没有什么时间去搞管理。 沈夕管理实验室可谓尽心尽力。相关的管理制度也一直都是跟着常规制度来走。每周一次小组会,每月一次大组会,这都是沈夕定下来的规矩。没办法,但学校配的研究资金又必须有个合规合法的去处,可是孙立恩现在又不带学生,再加上实验室里的研究者都是聘用制聘下来的。为了掌握好资金流向和科研转化效率,这么频繁的组会确实有其必要性。 在沈夕听到孙立恩想要开个组会了解一下组内目前的科研方向和进展的时候,分手两年多再也没哭过的沈夕在挂了电话之后,激动的流下了泪水。 老天爷开眼呐!沈夕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高兴的直跺脚。虽然孙立恩早就向他预报过,自己对科研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研究,但沈夕死活没想到,二十八岁的副高居然对科研没有兴趣到了这种地步——这可是他自己的实验室,平均算一下,一年能在实验室里见到孙立恩五次就算是他够勤恳了。 之前为了快检试剂盒的事儿,孙立恩连续往实验室跑了好些天。正当沈夕觉得有必要让孙立恩开始当个合格的实验室大老板的时候……这家伙又被派到了云鹤去。 后来沈夕找刘堂春去抱怨的时候才知道,孙立恩居然是自己削尖了脑袋才去的云鹤。这下,小老板沈夕就更不爽了。 如今,孙立恩居然主动打电话来说要开组会。沈夕简直高兴到了快癫狂的地步。身为小老板,他的学术成就远不如孙立恩,但管理着的研究员们却一个个的都很有个性……且成就不低。 身为小老板,沈夕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很大。 · · · “我这次呢,主要是想要了解一下大家目前的研究方向,以及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视频会议开始。孙立恩对着笔记本开始发言,“我现在人正在隔离,暂时也没办法回到实验室里给大家帮忙。所以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几个实验员对视了一眼,然后直接问道,“能不能搞些猴子回来给我们做实验?” “额……啥?”孙立恩皱眉问道,“你们要什么?” “猴子,灵长类动物。”视频里的实验员比划道,“食蟹猕猴或者普通猕猴都行,如果可以,最好多准备一些过来。” 孙立恩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要这个干什么?” “做研究啊老大。”实验员一脸懵逼,然后解释道,“我总不能找个活人来感染病毒,然后把人给开了,把器官切成一片一片放到显微镜下面去研究吧?” 沈夕咳嗽了一声,然后替孙立恩圆了个场,“我们之前的购买渠道现在全都供不上实验动物——现在所有地方都在开展和新型冠状病毒有关的研究,而且实验动物的饲养和运输,现在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和规定。我们现在是买不到实验动物——这个可能得让孙老师帮个忙。” 孙立恩恍然大悟,然后在一旁的光污染电脑上记下了这个需求,“这个问题我先记下来,等会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其他问题呢?” “然后……就是这个实验方向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提完之后,实验组的这些研究员们看上去似乎获得了一些提问题的“勇气”。“我们之前的研究方向是蛋白机制,还有就是转化医学方面的研究。搞损伤机制……这个我们不够专业啊。孙主任,现在资源还是比较紧张,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这些资源集中起来交给咱们学院里更专业的团队?” 沈夕瞪了这位提出意见的研究员一眼反问道,“那把你的工作暂停了,把你的工资都集中给其他研究员行不行?反正人家比你专业,把你的这点资源也集中给人家呗?” 孙立恩看着这位研究员瞬间难看的表情,赶紧安慰道,“损伤机制的这个研究方向吧,可以先停一停。既然研究方向是蛋白机制,那……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搞一下单抗和ACE2受体的研究?” 第1073章 帮倒忙 会议结束之后,沈夕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叹了口气。他恨不得朝自己脸上来一巴掌。 闲着没事儿,为什么要盼孙立恩能回来主管实验室呢? 孙立恩不管实验室,沈夕最多是觉着自己的工作有点不太好展开。孙立恩一管实验室,这工作干脆就展开不了了。 哪有主管实验室的领导连实验动物要选灵长类都不知道的啊?! 孙立恩确实不知道这些东西……说实话,他一开始觉着,用小鼠说不定就够用——之前研究AQP4蛋白的时候,实验动物选的不也是小鼠嘛! 事实证明,孙立恩有些想当然了。不过好在他不是个听不进劝的人。在和沈夕沟通了几个来回之后,孙立恩决定调整一下自己的工作“策略”。继续当撒手掌柜,只对实验室的研究方向提出要求即可。 哦对了,现在还不是完全的撒手掌柜。以后每周的组会和每月一次的大组会,孙立恩都得出席。如果实在没空,组会时间可以改。 反正就是无论如何,先让孙立恩赶紧对实验室的日常工作熟悉起来,别再闹笑话。 孙立恩对这一次的远程组会还是挺满意的——至少他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需要补足的地方。 手里有科研团队,但孙立恩的日常工作却更偏向于临床。这对于科研团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大老板学术成就不小,但学术水平不足。更要命的是,大老板似乎对争取更多的科研经费和重大研究项目也没什么兴趣。 这就很要命了。 科研工作需要支持,需要大量的支持。从资金到课题、从资源到人力。可以说,现代国内的科研工作最大的难关就是开始。没有国家支持,巨大部分的高校和研究机构根本不可能有能力负担科研资金。 而那些有能力承担科研资金的国内公司……压根就不可能花大价钱去搞研发。研发投入太大产出且不确定,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购买其他公司的专利许可,或者干脆把其他公司买下来。 这样股东开心,投资人开心,公司运营自然也就开心了。 按照之前的统计,国内投入研发最大的公司每年的研发投入大约是七亿欧元。大约是全球投入第一的罗氏公司一年研发资金的7%。 国内制药企业的研发投入远不如国外的制药企业。研发投入赶不上人家,产品自然就远不如别人做出来的。现在能让国内制药企业投资进行基础研究项目的主要资金来源,说白了还是国内给与的相关扶持项目。 就连赚钱的企业都得依靠扶持项目进行研究,院校里的研究团队想要进行花钱的研究,那就更得依赖于国家项目支持。 孙立恩的实验团队介乎赚钱的企业和没钱的研究团队中间。说他们没钱吧……PCR试剂盒的科研结果转化出售收益有八百多万。这一笔收益中,70%都发给了研究团队。但要说他们有钱……发到研究团队手里的560万收益中,孙立恩大手一挥发下去了360万奖金,目前整个团队的研究资金还剩200万。 200万的研究资金,要开展新型冠状病毒的损伤机制研究……这个恐怕是不够的。 目前,一只能用于实验的食蟹猕猴售价大约在六万元左右。而且价格还在继续快速上涨。两百万的资金,如果能找到同意出售实验动物的公司,这些钱大概够买上三十只猴子,然后饲养上七八个月。 把所有钱都砸进去,能得到的就是三十只猴子,外带能够供猴子生存七八个月的饲料。如果中间还要开展研究,那资金至少得朝着一两千万迈进。 怎么搞钱,这就成了孙立恩现在最需要头疼的事情。 当然,比起沈夕,孙立恩目前有一个优势——他可以躺在度假酒店的温泉里,一边泡着澡喝着冰可乐,一边琢磨自己上哪儿弄食蟹猴和资金去。 · · · “我想来想去,目前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得申请个国自然。”孙立恩一边泡着澡,一边跟住在楼下的吕志民打着电话。没办法,目前有空接孙立恩电话,并且还能和他讨论科研方面问题的也就只有一个吕志民教授而已。 老吕同志虽然是二院的重症医学科主任,但同时也是宋安省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他搞科研工作可比孙立恩有经验的多。 “申请国自然这当然是个路数,不过你们这个项目开展的有些太晚了。”吕志民教授对孙立恩的想法不是很支持,“已经有很多团队开始在搞相关的研究,你们这个团队本身的长处也不在这上面。与其把资源和精力投入在别人已经在跑的地方,不如另辟蹊径,从你们擅长的角度开始搞起。” “我都不知道我这个团队擅长什么。”孙立恩现在说起这种话来一点不好意的感觉都没有,他非常坦然的说道,“我也不带学生,这个团队都是实验室主管帮我搭起来的架构。” 电话那头传来了热茶从口腔中喷涌而出,在空气中成为水雾的动静。过了好一阵,吕志民才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咳咳……这倒是啊……我都快忘了你其实是个小怪物了。” “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和自己的主管多沟通一下。不一定非要一头扎到新型冠状病毒这个大坑里。毕竟这世界上会要人命的疾病也不止新型冠状病毒这一种。”吕志民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说道,“你们原有的研究项目其实完全可以继续推进。随着越来越多的科研院所开始往这个方向上去搞,和你们原来研究项目有重合的研究组就会变少。没有了竞争,这不是更容易出成绩么?” 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然后点头道,“您说的有道理,那我等会和主管再沟通一下看看吧。” 躺在温泉里,孙立恩抬头看着天空开始发呆。温热的水让他感觉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吕志民的建议很靠谱。 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去做。孙立恩再怎么开挂,也不至于去抢外科的手术刀,自己拿着到处乱划。 第1074章 履约 隔离的第四天,李承平教授如约而至。老头带着七八个学生,在酒店的花园里摆出好大一副架势。烧烤炉摆好,然后又从车里拿出一份大到令人会产生“你这个确定不是小孩浴盆”怀疑的巨大铝箔食品盒,放在了刚刚点着火的烧烤炉上方。 按理来说,在酒店的庭院附近搞这种事儿肯定会被酒店的工作人员给挡住。但……李承平教授毕竟是第一批回来的医疗队员。过去十几天里,他早就跟酒店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混熟了。大家都是熟人,事情就好处理的多。几位知道事情经过的酒店工作人员不光没有拦着,甚至还为李承平教授提供了很重要的支持。 烧烤炉上烤着撒过一大把孜然的羊肉,旁边还有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油焖小龙虾。而更可气的是,李承平教授身后摆着三台巨大的工业用电风扇,风扇插在酒店工作人员提供的电源插板上,然后正在以全功率工作中。 烟气裹挟着香味,直直朝着孙立恩所在房间的阳台吹了过去。 孙立恩正在阳台的大浴池上泡着今天的第三次澡——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其他事儿可以干。上次来度假,他就泡了一回……然后就坐着直升机回到了四院。之前没泡够的,这一回怎么也得泡回本才行。 不得不说,度假村的服务确实令人感到沉醉。除了强大的设施支持以外,这里还有贴心到足以让人忘却自己正在隔离的服务水平。洗衣机包办了所有的洗衣工作,如果你觉着身上的衣服不够,酒店也有从真丝到亚麻再到长绒棉的全套居家服提供。如果需要运动健身,酒店能够在一个小时内搞来一台跑步机、一台多功能龙门架,或者普拉提和瑜伽所需的所有设备。 反正酒店的房间和阳台都足够大,摆下这些东西完全没有问题。 在使用完毕之后只要再打个电话,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就会迅速就位,把这些设备拆成可以运输的尺寸然后运走。并且顺便给房间重新做一次消毒清扫工作。 而孙立恩正准备今天好好泡澡放松一下身上疼痛的肌肉——昨天锻炼的有点狠,他现在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 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和夜市、美食……以及罪恶息息相关的味道。 “孙立恩!”李承平站在酒店的花园里,手里举着扩音喇叭叉腰喊道,“我兑现承诺,带着烤串和小龙虾来馋你了!” 孙立恩听见这个声音之后先是一愣,然后大喜过望。自从上一次让李承平教授先回宁远之后,李承平就和他断了联系。 那段时间孙立恩忙的要死,压根就没工夫和李承平在微信上有什么沟通。而根据其他几位医生的说法,李承平的B站账号之后也就没了动静。 没想到,今天突然听见了李承平的声音。 好长时间没见到李承平了,不光是孙立恩惦记这个脾气挺好玩的小老头,吕志民和其他医生们也很挂念他。于是,在孙立恩找到浴衣把自己遮起来露脸之前,周围的阳台上已经出现了一大群热情朝着李承平挥手的医疗队队员。 “哈哈哈!咱老李又回来啦!”脱离了云鹤那种高压环境回到家乡之后,李承平的性格终于恢复到了原来那种老顽童的状态。李承平站在花园里,非常热情的向着阳台上正在接受隔离的老熟人们挥着手,“你们再等会哈,等我把孙立恩馋死了,这些东西就送到大家房间里让你们解解馋。” “那孙立恩呢?”胡佳站在阳台上,两只手拢在嘴边喊道,“等会给不给他吃呀?” “不给!”李承平哈哈大笑,“就咱们吃,他碰都不能碰——馋死他!” · · · 李承平最终也没有残忍到一口都不给孙立恩留的地步,他给孙立恩留了20个烤串,外带十二只小龙虾。 酒店的工作人员送来了一张躺椅,外带一个户外用的丁烷燃烧取暖器。李承平舒舒服服的躺在躺椅上烤着火,和站在阳台上的孙立恩通过电话开始进行起了“近距离视频通话”。说话还是通过电话比较省力气——同时也更适合两人的聊天内容。 “走的太匆忙了,好多患者的情况我都不太知道。”李承平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道,“那个……那个于新情况怎么样了?” 李承平走的时候,危重症患者还有好几位。但大家一致同意,情况最严重的还是出现了肝炎的于新。 其实,不光是李承平惦记着于新的情况,孙立恩也很惦记着这位病人。医疗组已经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光是“能用”的手段,严格来说……他们已经用上了所有“存在”的手段。 “我走的时候,乙肝病毒的载量下来了,不过新型冠状病毒的PCR还是阳性。”孙立恩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听周老师说,他的乙肝病毒载量还在继续下降。不过其他情况没有太大改善。我估计得再过几天才能看出倾向来。” 和那种“人生已经到了最低谷,再怎么发展都是向上走”的心灵鸡汤不同,于新的生命体征确实已经到了最低谷,但……他这个倾向,还是能向更差的地方发展的。 可能会发展到根本就没有生命体征的地步。 “所以说嘛,你这么急匆匆的把我赶回来干啥?”李承平教授不满的瞪了一眼孙立恩,“离了我老李,你把这病人治好了是咋的?” “诶,不是……我说大爷,咱们不带这么耍赖的啊。”孙立恩隔着十几米的平行距离和六七米的垂直距离,向躺在躺椅里的李承平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老人家那几天血压都飙到170了,我不把你整回来,难道看着你在云鹤光荣了?” “你少放那瞎屁。”李承平也毫不示弱的翻了个白眼瞪了回去,“你处理高血压的经验多,还是我见过的高血压病人多?高压170算个屁,硝苯地平干两片进去啥事儿没有了。” “那我们可真就得给您老开追悼会了。”孙立恩怒道,“170的高压干两片硝苯地平,突然一下降压,你是打算直接撅在红区里?” 一老一少隔着根号245米的距离斗了半天嘴,然后忽然一起沉默了下来。 过了十几秒,孙立恩问道,“家里都挺好吧?” “挺好。”李承平伸了伸腿,有些感慨道,“没想到我这一把老骨头,到了这个岁数还得让家里人担心一遍吃喝拉撒。” “其实有不少患者在您这个岁数已经没办法自理吃喝拉撒了。”孙立恩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玩的玩笑。 “对了,还有个事儿我得问问你。”李承平忽然问道,“咱们接手北五区的那个晚上……那个祁医生的事儿后来怎么搞了?” 孙立恩闻言一愣,然后才道,“我听说……祁院长一月底就带队到了云鹤。等他们撤回的时候……应该会带着一起回丹阳吧?” “你帮我问问,丹阳那边准备怎么搞。是有个告别仪式追悼会啥的……还是事儿就干脆不办了。”李承平说道,“好歹是站岗站到最后一刻的同志,能送的话,我还是打算去送一程。” 第1075章 三赢 孙立恩需要处理的问题有很多,而且……难度也都不低。 实验动物和相关的手续是个让孙立恩最头疼的事儿。之所以最头痛这个,主要还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也一时半会没啥好办法。 上搜索引擎找出售实验动物公司的电话号码,然后给人打电话这种事情实验组估计已经干了几百上千次了。但……实验动物不是捕捉的野生动物,作为从东南亚专门引进种源在人工控制环境下繁殖的产物,实验动物本身的供应量是有限的。 从疫情爆发开始,全世界的实验室都在急切的需要实验动物进行研究。但让人头疼的是,中国的实验动物……尤其是实验用猴占全球市场的几乎一半以上。光美国就有超过六成的实验用猴是从中国进口的。 现在中国自己的实验室都没猴子用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份额出口给其他国家? 虽然可以肯定没啥好办法,但孙立恩还是硬着头皮打了几个电话。很快,他就从沈轻眉口中得到了一个可能有帮助的情报。 “既然已经住在度假酒店了,你怎么就没想起来问问刘总呢?”电话里,沈轻眉笑着反问道,“你现在要到其他能提供商品猴的地方去问,那肯定是找不到的。” “刘总……的企业还有这个业务?”孙立恩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道刘保国的企业到底是从事什么项目的。 沈轻眉笑着说道,“刘总现在已经不怎么直接过问企业的运营了。他自己管着的一亩三分地主要是为了满足个人兴趣爱好。” 孙立恩试探性的问道,“刘总的兴趣爱好是……养猴子?” “严格来说是养动物,各式各样的动物。”沈轻眉答道,“我之前听刘总讲过这个故事。他小时候家里住在村里,从小的愿望就是去一趟城里的动物园看看。结果一直没能成行——后来事业有成,他又把这个念头找了回来。” 刘保国的农场作为自己住且偶尔招待朋友的“场馆”而言是很大的。但作为饲养实验动物的企业来说又太小了些——以孙立恩最近几天对实验动物饲养的粗浅认知来说,饲养实验用的食蟹猕猴,需要维持至少一两百只左右的种群数量才行。 一只小猕猴的诞生需要五个月,而小猕猴发育到性成熟可以再次繁殖则需要至少五年。饲养实验动物是一个长期工作,而且还得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才行。 孙立恩确实是没想通,刘保国出于兴趣爱好养居然养了猴子。更没想通,出于兴趣爱好,他居然还养了这么多猴子。更没想到的是,刘保国养的猴场居然是有实验动物生产许可证的正规企业。 “买猴子是吧?”刘保国在电话里笑眯眯的说道,“这没问题,就当我捐给你们实验组的——二十只够不够?” “够,太够了!”孙立恩连忙道谢。二十只实验级的食蟹猕猴……按照现在的市场价,这没个一百多万下不来。“实在是太谢谢您了!为了找实验用的猴子,我整个实验组七八个博士都快被逼成猴子了。” “我这猴子也不白捐。”听完了孙立恩的道谢之后,刘保国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道,“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游戏,我这儿的程序员们已经做了好几个版本出来。正好孙医生你们现在隔离,我估计应该有点时间,能不能帮忙试着玩一玩他们的作品?” 刘保国养猴子一开始纯就是为了玩一玩,二十只猴的种群几年内繁殖到了六十多只。结果玩到后面,他得知自己养的猴子正好是沈轻眉旗下的制药公司所需要的试验品。 于是不差钱也不差猴子的刘保国让秘书去注册了一个实验动物生产公司。 自己养猴子卖给沈轻眉,这完全是刘保国为了给沈轻眉行个方便的“顺手之举”。刘保国一直深信着一个道理——与人为善,对自己绝对不会有坏处。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出过问题。要不是沈轻眉把他介绍给了孙立恩,他身上的布鲁氏菌病还不知道得发展到什么地步去。 而用“试玩游戏”来作为实验猴的“交换”条件,则是刘保国为了让孙立恩心里好受一点的举措。 现在的实验猴有多贵,刘保国可比孙立恩清楚的多。二十只猴子,现货状态要卖到200万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谁又能拒绝一位看好了自己的病,同时刚刚从云鹤抗疫一线回来,希望获得猴子进行科学研究的医生的请求呢? 既然要做人情,那就要把人情做实在了。不能让人感觉到心里不舒服——这才是做人情的核心要义。而正巧,现在就还真有一个理由适合刘保国来用一用。 让一群游戏玩家和制作游戏的人来试玩游戏,他们能给出的意见都是和游戏性本身有关。但刘保国并不希望自己制作的游戏只适合玩家——如果只适合游戏玩家,那这款游戏肯定是要失败的。 普通人对于医疗知识的兴趣并不会太深,虽然有了疫情的加持,但他们仍然很难对具体的治疗产生兴趣。 如果在维持游戏性的同时,增加游戏本身的专业程度,甚至能把游戏做到足以成为专业训练工具的地步,那这个游戏的前景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实在不行,可以做成教育版然后卖给医学院校嘛! 作为地地道道的“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刘保国的商业嗅觉非常敏锐。想要让游戏变得专业,那就必然需要临床专业人士进行大规模测试。但现在可还是疫情期间,全国上下的医生们一个个都在一线拼命,根本找不到人来做测试。 现在嘛……用二十只猴子做敲门砖,刘保国为自己找来了一群有丰富经验的临床医生做测试,孙立恩的实验组获得了大量宝贵的实验动物。而在酒店里隔离的医生们则有了个游戏可以用于打发时间。 一个电话达成三赢,刘保国的交易水平……确实很高。 · · · 拿人猴子,为人办事儿。孙立恩迅速且愉快的把消息告诉了沈夕。而自己则向一起隔离休息的队友们安利起了这个来自刘保国公司的医疗游戏。 不光要安利别人玩,孙立恩自己也挺好奇。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会被刘保国他们以什么样的形式实现。 进入游戏,孙立恩看到了一名躺在床上的病人。患者躺在护理床上,表情看上去很自然。 虽然是个看上去生命体征很正常的患者,但……对于这样的患者,有必要接上全套的生命监护设备么? 孙立恩感觉有些别扭。 过了大概几秒钟,生命监护设备突然开始报起了警。但……这个报警声并不是医院里能够听见的那种不紧不慢,持续不停的“滴滴”声。这一阵响起来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像是防空警报之类的动静。 看一眼屏幕,孙立恩迅速发现了报警的来源。躺在床上患者开始快速抽搐,同时血氧饱和度也开始了下滑。 这就是开始游戏了呗?略一思考,孙立恩决定按照正常流程来搞。抽搐先不去管,但血氧饱和度下降意味着需要尽快进行输氧治疗。在对患者进行生命支持的同时,孙立恩决定再用一点地西泮以控制患者癫痫的症状。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玩家在游玩过程中多一些紧张感,这游戏在决策过程中居然是没有暂停的。等孙立恩手忙脚乱的找到了插管和地西泮的选项之后,患者的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了91%左右。 完成了这两项治疗,接下来就是常规操作——急查血气以确定癫痫和低氧血症的影响程度。头部MRI和脑电图检查确定癫痫的发作位置和强度。并且通过胸部CT,看看低氧血症究竟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癫痫是不会导致患者出现低氧血症的。如果随意结合一下低氧血症和癫痫,孙立恩至少能组合出十几种疾病。 总之,先看看患者肺部有没有问题,然后再看看大脑的情况。 游戏就这一点好——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是马上就出。如果是在现实中,医生还得等上好一阵子才能看到相关的检查结果。等看到了检查结果之后,医生们少不得还得再琢磨琢磨——这人到底是哪儿不舒服来着? CT提示,患者的双肺有大范围的间质性肺水肿和胸腔积液,且同时心脏增大、上肺血管影增粗而下肺血管影变细。 有这个检查结果,导致肺水肿的原因就很明白了——这是心源性间质性肺水肿。患者出现肺水肿的原因是左心功能不全。 而血气结果则和症状以及发病时间稍微有些对不上号。检查结果显示患者有严重的代谢性酸中毒,血液PH值已经低于7.1了。 大部分代谢性酸中毒都能够在使用呼吸机后获得一些好转,但严重代谢性酸中毒就不行。孙立恩决定马上对患者使用5%碳酸氢钠以控制酸中毒的程度。 然后……孙立恩就崩溃了。 “你们这医院连呼吸机都有,但是药房里居然没有碳酸氢钠?!” 第1076章 血压 玩个游戏玩出了血压升高的效果,这是孙立恩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事实上,血压升高也不光是因为游戏,或者说,不光是因为他正在玩的这个……破游戏。其他队员们的怒火也让孙立恩血压上升了许多。升压效果明显的就像是被人按在地上泵了十几毫升的去甲肾上腺素似的。 其他愉快接受了挑战的医疗队队员们现在一个个火冒三丈。找不到急需药物的事儿已经很让人上头了,而更让人上头的事情还在后面。 吕志民主任生气的要死,他直接在电话里把孙立恩痛骂了一顿,“做这个游戏的人脑子有坑吧?你这都上哪儿交的朋友?” “额……是……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患者家属。”孙立恩实在是不好直说人家是用二十只猴子换来的大家受难。只能很含糊的说道,“我也是觉着大家可以用这个游戏打发打发时间嘛……” “这玩意我是玩不下去了。”吕志民主任直接道,“要不然你让他们现在改游戏,要不然这游戏就别让我们玩了——吃两根香蕉把病人吃出高血钾,这种游戏还玩个屁啊?!” 事实上,这个游戏的槽点还远不止这么一点。但对医生来说,最不能接受的游戏内容主要有两点。 药物不全,以及患者情况完全不符合常理。 把这两点反馈意见发送给了刘保国之后,孙立恩忐忑不安的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收了人家的猴子,按理来说还是得把事情办好。谁知道……能碰上这么不靠谱的破事儿呢。 正常人吃两根香蕉血钾就飙到6.4mmol/L?那香蕉尝起来肯定得是又苦又咸的吧? 一边在心里腹诽着刘保国这么靠谱的人居然做出来的游戏这么离谱,孙立恩一边继续开始了他的“工作”。按照宋文的要求,孙立恩得开始总结一下这次带队支援云鹤的经验和教训。争取在结束隔离之后,把这些经验教训和其他领队的总结内容一起上交,然后在四院的会议上形成一个制度化文件。 “咱们四院从成立到现在,参加这种级别的活动还是第一次。”宋文在微信上说道,“这一次去云鹤,中间暴露了很多问题。这么宝贵的经验教训,肯定是要多总结一下的。” 孙立恩其实对宋文的这个说法有些不屑,自己总结经验能有啥用?四院是能从现在开始,每天都保证医院里的传染病防治资源足够用上一整年,还是能提前开设几个实验室,随时跟踪研究全球可能造成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病原体? 说白了,这些事情虽然有必要,但根本就不是一家三甲医院应该干,而且还能干的了的。不管是从投入的资源上,还是从所需要的时间上来说,“总结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经验教训”,这都应该是国家机关干的事儿。 刚刚从云鹤下来的孙立恩现在完全就是个懒怠性子。这种文书工作他可不想去干——打电话联系联系猴子也就算了,在红区浪了两个月出来还要写报告,这也太折磨人了。于是,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之后,他直接就把心里的“困惑”告诉给了宋文。 宋院长只要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的要求很离谱之后……应该是不会继续坚持要求写总结了吧? 结果……宋文发来了一个满头都是问号的肥猫困惑表情包。随后她说道,“这事儿确实是国家机关的分内工作。可我们也是国家机关的组成部分啊。” 对……对哦! 孙立恩恍然大悟,公立医院是各级卫生部门直接指导管理的,这不就是国家机关的一部分嘛! 明明没国家机关的待遇,但却要承担起国家机关的责任。孙立恩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叹气道,“好吧……那我现在就写。” · · · 如果有的选的话,孙立恩其实并不想回忆自己在云鹤的那两个月的经历。他更希望把这些记忆全都框选起来然后删掉。 超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对一无所知的陌生病原体的天然恐惧、早期缺乏防疫资源的担忧、患者不断死亡但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急迫感觉……回忆起在云鹤两个月的工作生活,压力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N95口罩就是第一印象。 云鹤人民很了不起,全国上下齐心协力的支援也很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但这些“闪光点”并不能改变孙立恩在云鹤记忆的总体色调。 他在这座英雄的城市里见到了太多令人心碎的结果,以至于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心软了。 以前在四院工作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见过病人离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悲痛欲绝,抱头痛哭的患者家属。但那个时候,孙立恩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为他们感到难过,然后就重新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去。 但是这一次……好像情况不太一样。 在隔着电话,隔着屏幕,看到那些家属悲痛欲绝的样子的时候。孙立恩感觉到的心理情感冲击比以往更加强烈。好几次他都得赶紧离开现场,才不至于哭出来。 不敢哭出来,倒不是因为这样会增加感染风险,而是因为这样会导致防护眼镜上起雾,从而导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在护目镜内起雾之后,医生们要么得在视线不佳的情况下盲操,要么就得离开红区,进入更衣室重新换一套防护服——然后再换个护目镜。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屏幕上敲下了第一行字。 “应当配备足够使用的护目镜防雾产品。” 要写成可以交到会议上的经验教训,那至少得先有个提纲才行。孙立恩决定先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把自己觉得有必要的内容都记录下来。回头再把这些想到的重点都给串起来。 其实不光是医疗队,整个国内的卫生健康系统中,女性医务人员都占到了很大的比例。但在医疗队抵达云鹤之后,孙立恩才发现……医疗队携带的防疫物资之中有很多都不太适合女性使用。 比如过大的防护服、乳胶手套和鞋套。比如压根就没有人想到要带的女性生理卫生用品。 当女性在整个医疗体系中占到八成以上人数的时候,通用的防护设备仍然主要以男性尺码为主,似乎就显得有些不合适。当然,孙立恩也能理解这些制造厂商这么干的原因——以男性尺码为主,女性穿着虽然不合身,但绝大部分的装备仍然是可以被安全使用的。 如果以女性尺码为主,剩下两成的男性医生就肯定会经常性面临压根穿不上的窘境。布鲁恩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绝大多数的防护服对他来说都太小了一点。以至于医疗队专门把所有的加大防护服都特意挑出来储备好,就为了给布鲁恩用。 “应当倡导为女性医务人员生产和储备合适的个人防护设备。”这又是一条经验。 孙立恩写的这些经验教训,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抱怨。在云鹤的这两个月,他有太多东西想要抱怨了。 “应当常态化训练医务人员穿脱防护服。” “建议对所有临床医务工作人员强制进行定期院感操作培训。” “应当定期对所有医务工作人员定期进行颅脑MRI检查……”写到这里,孙立恩忽然一愣。 他找回手机,然后对着手机沉默了很久,随后给张智甫发了个微信。 “张老师,您有丹阳祁院长的联系方式么?我有些话想要跟他聊一聊。” 第1077章 祁镜 拿到了电话号码之后,孙立恩犹豫了很久。 他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去联系这么一位失去了儿子的老人。也在犹豫,自己如果拨通了这通电话……应该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点什么。 你有一个英雄的儿子,他生的不凡,死的伟大? 向痛失爱子伤心欲绝的父母说这些……反正孙立恩觉得这个行为有点欠抽。人家各级领导同志去家里慰问的时候说这种话还算正常,但孙立恩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他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一个人的死算不算“伟大”呢? 作为一名急诊医生,看着自己的同事倒在了自己身前。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给这位了不起的同事在最后时刻带来一点安慰。胡思乱想到了这里,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这通电话。 再让祁院长重忆一次儿子的遭遇,并不会对这位老院长的情绪有任何帮助。 然而就在孙立恩准备放弃的手,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号码是已经被他存进手机里的那串数字。经过了电话软件的转换之后,“丹阳祁院长”五个字很突兀的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方。 “孙主任,我听张院长说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但很有条理。祁院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为接下来的话题积攒勇气。 “我听张院长说了,祁镜他最……最后的时候,是你在旁边陪着的。”祁院长轻咳了一下,然后说道,“谢谢你啊。” 孙立恩沉默了几秒,然后结巴道,“我……我……我当不起这个谢谢。” “他的片子我看了。”祁院长道,“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脑干出血,出血量25ml以上。这是他的……命。” 医生、尤其是中国的医生,是个最不信命,但又最爱用“命”来解释一切的矛盾群体。他们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和残酷的命运搏斗,但每一次的失败和不仅如人意时……命运也成了所有人都最容易接受的解释。 沉默顺着825到960兆赫兹频率的电波横跨半个中国,一老一少两个医生同时明确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受。 “对了,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之前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份祁镜的录音。”祁院长重新捡起了话头,从语速上判断,这句话他大概已经在脑子里重演了很多次了,“这个录音吧……虽然应该是他之前录下来的,但我觉着给你听听应该挺合适。” 录音?之前录下来的?给我听?孙立恩脑子里冒出了无数问号,但他很清楚,现在并不是询问细节的时候。 “录音我让学生帮我转录了一份,等会就发到你的邮箱里。”电话里,祁院长说道,“我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他对得起我的教育,也对得起党和人民对他的培养。”他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抖,“孙主任,我得跟你说声谢谢。” 孙立恩没有搭话,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 “你让他卸下了最后的担子,他知道哪怕自己倒下了之后,工作也有人能接的起来。”祁院长的鼻音越来越重,但他仍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是,在他离开之前,是你在组织人拯救他。不论结果如何,这个过程对我而言很重要。谢谢你,孙医生。” 电话挂断之前,孙立恩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极深的哭声。 · · · 电话挂断了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的邮箱上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没有题目,没有内容。只有一个mp3格式的附件。孙立恩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开了这段录音。 “嗯,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一个非常平静的男声从孙立恩的笔记本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笔记本的扬声器效果不是很好,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而孙立恩也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祁镜说话是什么声音——他只听祁镜说了几个字而已。具体的音色音调是什么样……他根本就没有记住。 “不管怎么说,我死的那天应该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因为死神他老人家和我玩了那么多把游戏,输到现在终于开窍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想要赢游戏就先把对手干掉’的道理。”声音还在继续,孙立恩突然觉得……这位祁副主任的人生观念确实有些……帅气。 录音稍有停歇,然后就是一阵挠头发的声音,“用这种招数犯规了啊……不过也没办法,规则本来就是他定的。” 是挺犯规的。孙立恩对此深表同意,毕竟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潜藏在人脑干里的动脉瘤破裂,那天王老子也是救不回来的。 死神是个小垃圾,不讲武德光用这种烂招。 录音播放还在继续。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尽情享受吧,当然,希望他能手脚麻利点,我的周围也都是些高手,拖拖拉拉反而不好,遭罪。” 虽然是个小垃圾,但死神确实手脚很麻利。脑干处的动脉瘤破裂,从动脉里喷涌而出的血液迅速压迫到了祁镜的脑组织。他似乎是在瞬间就被夺走了性命。 至少不怎么遭罪。孙立恩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泛湿。他刚刚习惯性的准备压抑一下哭的念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云鹤。现在不用担心浪费防护服,也不用担心护目镜里结上雾气了。 他决定痛痛快快的,毫不压抑的流一次眼泪。 “活了半辈子,没留下什么东西,好在资料都藏在丹阳医院的病例档案室里,想想那些可都是我逝去的青春啊......啊,不好意思,串台了。” 撤回前言,这种人生态度一点都不帅气。甚至有点蠢。 “其实撇开职业不谈,我算不得什么好人,嘴太毒,得罪的人都够出本名录了。” 祁镜这个人不光有点蠢,而且还莫名其妙的很有些自大。孙立恩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快被这几句话给憋回去了。 “从自己的学生到几任老师,再到自己父母、同事、前任,我基本都得罪了一遍,有的甚至好几遍。尤其是那些跟着我的小崽子们,天天受苦受累的,背后肯定没少骂我吧。” 如果没有得罪就成了前任,那这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孙立恩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得笑了出来。得罪人也是个技术活,得罪了别人还只是被人在背后多骂两句,那至少应该说明这个人很有本事——明面上是找不到什么话柄的。 “不过没关系,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那么多人,这浮屠也差不多该修到月球了。” 中国现存的古佛塔是天宁禅寺北侧的天宁宝塔,高度153.79米,不过有十三层。粗略换算一下,一层的高度是11.83米。七级浮屠塔那就有82.81米高。地月平均距离是384403.9千米,也就是3844039000米。换句话说,祁镜觉得自己这辈子至少救回了46419986人。 四千万人?你救的? 孙立恩停下了手里的纸笔,然后翻了个白眼。这位祁副主任看起来数学也不大好。 重新按下面前的空格键,被暂停的音频继续播放了下去。 “何况‘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惠施这话有些片面,但用在这儿恰到好处。说不定我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呢,你们说是吧。” 孙立恩挠了挠头,这句话……虽然明知根本不可能,但他还有些期待……期待祁镜说的是真的。 下辈子别当医生了,真要当医生,那至少选个不会把自己累死的科室如何?老年科或者康复科就不错嘛。 孙立恩在内心深处暗暗嘱咐着祁镜。 “最后,愿人类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无尽战争中永远获胜下去,我就先撤了,拜拜......” 切……孙立恩揉了揉眼睛。人类当然会用永远获胜下去的,只要文明尚存,人类和疾病的战斗就不会停止。你这个被死神回首掏了的家伙就别瞎操心了——去新世界好好当你的老年科住院医生吧! 录音还没有播放到最后,在底噪响了几十秒后,祁镜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哦,对了,走之前容我再多嘴说一句,老纪,你该找个老婆了,打光棍真的不好!” 音频全部播放完毕,孙立恩合上了笔记本屏幕,然后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老纪是谁,不过被一个挺有本事,但是有点蠢还很自大,同时数学还学的一塌糊涂的人催婚,心理压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祁镜在自己的临终遗言里还惦记着催婚呢?总不能因为祁副主任是个同性恋,而这个“老纪”是他一直暗恋的对象吧?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被人用临终遗言催婚,老纪的条件得恶劣到什么程度啊? 这些问题恐怕永远都会成谜了。毕竟祁镜不可能再出现在孙立恩面前,然后用蠢且自大的语气,伸出三根手指来列举五个老纪需要被催婚的原因。 孙立恩的手机响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 是祁院长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以及一串因为信息内容太长而被手机隐去的省略号。 “祁镜的骨灰藏在了丹阳市烈士陵园,如果有缘的话,我想他会很乐意听听你说的话。” 第1078章 复杂的系统 据说,别的医疗队为了防止正在隔离的医疗队队员们太过无聊,为他们安排了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当然,为了确保隔离过程中的队员之间相互隔离,这些活动基本都是在线上通过网络进行的。 网络的在这个时刻已经不只是“有优势”这么简单了。它简直就是现在支撑着大家继续坚持隔离的唯一动力。 借助互联网,医疗队员们能够在隔离酒店里和自己的家人联系。和同样开始隔离的,一起在云鹤奋战过的其他省份的医疗队员们聊天。甚至可以通过游戏、电影之类的内容打发时间。 年轻一些的队员们基本上都彻底变成了死宅风格。也就是“不泡温泉实在是太亏了”的信念还能支撑着他们去阳台上泡个澡,除此之外的时间,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全都化身成了万年睡虫。 如果说足不出户是对隔离规定的基本尊重,那在不上班的时候一天睡够至少12小时就是对医疗行业的起码敬意。 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医生和护士们则各有别的事情可干。酒店这边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嗜好品”用于消遣。除了基础的报纸和书刊杂志以外,酒店还特意为大家提供了包括拼图、魔方和一大堆类似九连环之类的小玩具。 上了年纪的医生们大多不太喜欢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看,但隔离期间总不能找老朋友去摆开棋局杀上几盘,也不可能凑够四人麻将。这些手段就算是酒店能做到的极限了。 至于孙立恩……虽然他也很想向医疗行业表示敬意,但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干。在其他同事都在努力休息的当口,孙立恩已经逐步开始恢复工作了。 闲不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堆积的问题确实有些多。 离开综合诊断中心两个月的时间,不少预约和准备要来四院看病的患者以及家属都被迫暂时取消了出行计划。而更让人揪心的是,其中有些预约已经被直接取消了。 在综合诊断中心留守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去询问时,得到的回答往往令人无奈——患者已经因病去世,所以取消了预约。 距离隔离结束还有一周时间,但孙立恩已经准备开始逐步恢复综诊一科和二科的工作了。尤其是张智甫估计短时间内是回不来宁远,综诊二科急需一个能够领头的三线医生镇场子。 在找到能够镇场子的三线医生之前,孙立恩只能自己先顶上去了。 目前正摆在孙立恩面前的这个病例……本质上不算太复杂。它就是个新生儿溶血而已。但问题是,导致新生儿溶血的原因有些麻烦。 由于是在海外常年定居,这名产妇在妊娠期间并未按照国内规定常规进行产检。而在孕期的第25周,产妇决定回国备产。第32周回国后,对产妇进行第一次常规产检时,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发现产妇的血型鉴定有问题。 她的正定血型为B型,但是反定却为O型。 人类的血型种类虽然主流被分为“A、B、AB、O”四个血型。但这种分类并不能完全描述所有人的血型特征。事实上,除了ABO血型系统和RhD血型系统以外,人类目前发现的血型系统还有十一种之多。 而光是ABO系统中的A型血,就有多达七个亚型。不同亚型在血型的正反定中,所表现出的结果都不尽相同。 产妇的正反定血型结果不符,这让检验科的医生们有些犯难。虽然他们确实知道人类血型系统有很多种,但以四院的检验科技术水平,目前还没有办法直接确定这位从海外回来的产妇具体血型到底是什么。 鉴定血型的任务被移交给了宁远市血液中心。而经过血液中心工作人员的一系列血清学鉴定和基因测序之后,最终产妇的血型被确定为B型血,CCDee、MM、p表型——这是同时对她进行了ABO系统、RhD系统、MNS系统和P1血型系统进行了多重鉴定的最准确结果。其中、p表型是这四个血型系统中最罕见的一种分型。 P1血型系统中一共有五类分型,分别是占比最多的P1型和P2型,以及非常罕见的P1K、P2k和p型血。 光是搞清楚这种血型系统就已经足够孙立恩头疼了——红细胞上的抗原和血清中的抗体表现同时决定了一个人在P血型系统中究竟是个什么血型。而这些关系共同组成了好多个又长又宽的表格。 P1系统的那个表单不光长,而且自带一种“就是不让你看懂”的特征。输血科的医生都未必能在不看表的情况下搞清楚这种血型,孙立恩就更糊涂了。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位产妇被确定为全国登记在册的第十名p型血携带者。她的血型之罕见,直接引起了四院输血科医生的高度重视。 产妇在生产过程中是会有出血的,而出血量的多少很难被医生们准确预估。 如果只是RH阴性的“熊猫血”,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医生们还能通过血站直接联系到其他的熊猫血携带者,然后请求人家紧急献血。虽然麻烦,但至少还有办法可以想。 但……p型血,那可是真的没办法。由于登记在册的p型血携带者人数实在是太少,请求他们紧急献血根本不可能。更何况还是个B型血的p型携带者——在保证其他血型系统吻合的情况下,还得保证ABO血型系统吻合才能输血。 总而言之,这名产妇是不可能得到无偿捐赠的血液支持的。 为了应对可能的产妇大出血,四院的输血科提出了两个方案——优先考虑损伤更可控的剖腹产,并且在手术过程中积极使用自体血液净化回输系统。以及术前自体备血储存。 自体血液净化回输系统很好理解,它就是个巨大的特制净化器。手术过程中,所有混合着血液的体液都会被一根管子吸入到净化器内。经过净化器的分离和净化之后,从中分离出可以安全回输给患者的血液。这种技术虽然很成熟,但是在国内推广的并不是很多,至少目前在整个宋安省,具备自体血液净化回输能力的也就只有四院而已。 而术前自体备血储存则是罕见血型携带者择期手术前的一道重要保险措施。 择期手术就意味着出血时间可控。那么,擅长“拆东墙补西墙”的医生们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可控”。提前两周左右抽取患者体内血液,然后进行冷冻保存。这样在手术时,就有了至少一个单位的血液可以随时准备回输。 在四院输血科和产科的密切合作下,这位产妇在孕40周的时候,因胎膜早破16h被送入手术室进行剖宫产。手术过程中出血量很少,产妇自体备血的300ml血液并没有被输注回去——不用猜也知道,这点血都被输血科当成宝贝给藏起来了。 P表型的罕见血型血液,而且还有300毫升!而这可是至少能水仨主治医生出来的好东西。 故事到这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其他问题。 新生儿出生后的反应都还不错,但随后她就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黄疸。 通过经皮测量胆红素(transcutaneous bilirubin,TcB)水平,患儿的胆红素水平快速上升。从刚出生的70~104μmol/L的水平,一路上涨到了251μmol/L。 如果按照常规方案来考虑,这名患儿毫无疑问可以被确诊为新生儿溶血导致的高胆红素血症。但……事情要是这么简单,这份病历就不会被输血科和新生儿科送到孙立恩面前了。 想要对刚出生的新生儿进行血型测定本来就是个难题。新生儿和老年人血清内抗体水平低下,反定很难出现具有临床意义的结果。因此一般多采取正定检测就算完事儿。而在明知患儿母亲为p表型血的情况下,医生们就不得不把患儿也是某种罕见血型的可能性考虑进来。 但是,想要找到罕见血型的证据,对ABO血型系统进行正反测定是必须的操作。 这还只是第一个难题。 刚刚出生第三天的患儿,体内肯定还有大量来自于母体的血细胞。这些p表型的血细胞很有可能导致患儿的血型鉴定出现假阴性或者假阳性。 也就是说,在现在这个阶段,医生们虽然能够推测患儿出现溶血性高胆红素血症是因为和母亲的血型不符。但仍然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输血科和血液科的医生们连同血站工作人员一起线上讨论了好几次,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排除其他因素所导致的溶血,就可以判断患儿是因为血型不合引起的同种免疫性溶血病了。 而孙立恩嘛……他就是那个被用来“排除其他因素”的倒霉鬼。 当然,孙立恩早就习惯当倒霉鬼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找点事儿来干倒也不错。他现在的这间“办公室”不光有大床,同时还有温泉和阳台——这么好的环境下工作,他的心情也能好一点。 那么……首先还是要先确定一下,患儿的胆红素水平上升究竟是病理性的还是生理性的。 新生儿是会出现生理性胆红素升高的。绝大部分新生儿都会在出生后经历一次黄疸——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生了什么病。导致生理性黄疸的原因很简单——患儿的消化系统尚未开始正常工作。人体内产生的胆红素总量大于排泄量,这就会导致生理性胆红素升高。 换句话说,只要新生儿能够正常排泄,过上大约一两周这样的黄疸就能够自然得到控制。 民间治疗新生儿生理性黄疸的主流方案是让孩子晒太阳。把刚出生的孩子扒个精光,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正反晒一晒,就能够帮助孩子们尽快褪去黄染。 这个治疗方案的原理其实不难理解。太阳光的光谱中所含有的蓝光能够令患儿皮肤浅层中的胆红素转变为水溶性异构体。这个过程就可以促进黄疸消退。 但太阳光中还含有很多对人体可能会造成损伤的光波,比如紫外线。因此,现在主流的治疗方案还是让新生儿在医院里直接接受蓝光照射。 对于病理性的黄疸升高,主要的治疗手段除了蓝光照射以外,就只有药物治疗和换血术。使用苯巴比妥或者鲁米那钠之类的肝脏酶诱导剂,可以加快胆红素代谢。而激素则能够减缓胆红素的生成速度。 换血术自不必多说,作为治疗免疫类疾病和血液疾病的“大杀器”,这种手段效果显著。但同时也有很高的危险性——对新生儿来说,换血术的风险很大。哪怕只是用最小号的管材,在机器开动之前仍然会抽取不少血液,这就会导致患儿面临血容量不足。而换血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酸中毒、低血钾、低血钠和输血反应等等严重不良反应。 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是不会考虑换血术的。 第1079章 本质 首先,要排除一下其他原因所导致的黄疸。 孙立恩开始对着这个出生还不到96小时的小朋友的其他报告较起了劲。由于母亲是罕见的p型血,医生们对这个孩子的检查非常的详细。虽然每个十几个小时就要抽一次血,实在是有些让人心疼,但……这些都是必要的医疗行为。 总比上世纪80年代以前,对婴儿进行心脏手术时连个麻醉都不用的强。 诚然,婴儿小小的手指头上留着不少被采血针扎过之后留下的小小针孔。但……这也是为了拯救她性命所必须的措施。 医生们对她血液的密切检查为孙立恩的较劲提供了客观条件。孙立恩现在就像是个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厨师,然后站在了全世界最大的超市里。 只要他需要,这里什么资料都有。 但同时,这样的“优待”也给他带来了一些不便。毕竟孙立恩并不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厨师。而超市里会让人感觉“好用”的食材和道具又实在是太多了些。 作为刚出生不久的新生儿,这个孩子的检查指标中有异常的项目可不是一两项那么简单。严格来说,这个孩子身上的指标就没有几个是正常的。 在母体内的时候,新生儿的大部分生理活动都由母亲负担。从供应氧气到营养传输,从免疫保护到代谢废物过滤,这些活动绝大部分都需要依靠母体器官支持。 而在脐带彻底剪断的瞬间,这个孩子才第一次作为一个个体开始生存。她体内的所有器官都必须全部依靠自己工作,来保证身体各项所需。 突然一下从不用工作到全靠自己,各个习惯当然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的。而新生儿体内的各种高的莫名其妙的指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骨髓正在全力生产红细胞,以确保身体能够在断了来源后,血液系统仍然有足够的携带运输氧气的能力。 免疫系统正在到处狂飙,以确保没有什么病原体会在这个时候感染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如果把成年人的指标生搬硬套进来,那每一个新生儿都得被送到ICU里严加监控。但事实证明……他们体内的各项指标总会在一段时间内重归正常。 但……也有例外。而这个例外往往就很让人头疼。 现在,孙立恩正在头疼的这个病例就分外让人头疼。 她有黄疸,新生儿都有黄疸。但她的母亲是罕见的p型血,那么她发生新生儿溶血的可能性就比其他新生儿更大一些。 医生们根据现有的指标,无法判断她到底是新生儿溶血、还是正常的出生后黄疸。 · · · “我实在是没招了。”看不到人,也用不上状态栏的孙立恩在抓了两个小时头发之后正式决定放弃自己一个人头疼的想法。他一个电话打给了钱红军然后求援道,“钱老师,您给看看呗?” “看个锤子。”钱红军正在温泉里泡澡,被孙立恩一个电话扰了雅兴,老钱同志很不高兴,“你个急诊教出来的内科医生,闲着没事儿瞎看什么新生儿?” “咱们院里的病例嘛。”孙立恩无奈道,“血液科和输血科还有PICU都拿不定主意,然后就把我给扯进来了。” “他们是嫉妒你有假期。”钱红军一言道破其中本质,“好不容易放几天假,你别给自己找事儿。” 孙立恩被钱红军怼的差点就放下手机转头睡觉去了。结果他还没说话,钱红军忽然又道,“昨天上午的胆红素报告怎么没发过来?” 嗯?孙立恩一愣,然后才发现自己复制文件的时候还遗漏了几个。 “东西发全嘛!”钱红军不满道,“东西都不发全,你当你钱老师我是能掐会算,不用看检查报告也知道她什么问题?” 可是……您老人家不是说别找事儿么? “赶紧发过来!”钱红军在电话里催道,“一套检查都不发完,你是打算急死我?” 在酒店隔离了一周,钱红军也开始难受了起来。没办法,半辈子都是在睡眠不足中度过的人,现在你让他放开了睡都睡不着。 甚至还会浑身难受。 “其实吧,这个方案没什么可看的。”在孙立恩发完检查单后过了大概半小时,钱红军的电话就打了回来。电话那头的钱主任说道,“其实,这孩子是不是血型不符导致的溶血,现在搞清楚它没啥意义。” “啊?”孙立恩被钱红军的话说的一愣,“怎么没关系?” “不管她的高胆红素血症到底是不是因为溶血所造成的,这和我们的治疗手段没有关系。”钱红军翻了个白眼道,“就算她是因为血型不符所导致的溶血,才出现的高胆红素血症。在胆红素水平没有高到可能会导致核黄疸的情况下,也只能持续维持现有治疗方案。”钱红军叹了口气解释道,“如果只是特别严重的生理性黄疸,水平高到可能出现核黄疸的时候,我们也得给她进行血浆置换。” 孙立恩愣了几秒钟,然后彻底没话说了。 “不是所有的病例都必须找到原因的。”钱红军在电话那头说道,“正确的诊断能带来正确的治疗——但凡事总有例外。反正治疗方案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搞清楚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黄疸……意义不大。” 虽然钱红军肯定看不见,但孙立恩还是点了点头。 老钱说的有道理。 “B超已经排除了她有胆源性高胆红素血症的可能,刚出生且一直在医院严密监护下的婴儿也不太可能有感染——她的母亲一直都很健康。”孙立恩想了想说道,“所以,暂不考虑患儿患有其他疾病的可能性,就按照黄疸对症治疗?” “严密监控她的胆红素水平就行了。”钱红军提议道,“接下来,你要干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一下——还有,别再拿病例来诱惑我了。我也想多睡两天,提前适应一下退休生活。” · · ·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放下电话之后,孙立恩给四院的PICU打了个电话,“我和钱主任都觉得,现在没有必要太纠结于诊断。继续观察然后对症治疗就行。患儿因为血型不符出现溶血的可能性最大,但缺乏决定性证据。” 又停了一会之后,孙立恩才继续道,“我这边最快还有七天才能出院,而且综合诊断中心不太适合新生儿监护工作。如果孩子家里的治疗费用成问题……那你们先办欠费,其他费用问题可以问问院办。” 第1080章 生意 住在酒店的第十天,大家基本已经到了玩腻了的阶段。不管是电影电视、温泉运动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反正就是已经玩腻了,玩累了,不想再玩了。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样的日子还没到头。 剩下的四天到底要怎么度过,这就成了各位队员们最头疼的事儿。 孙立恩这几天依然过的非常充实。其他医生们反馈的游戏问题,刘保国那边已经收到了。而那些在家工作的程序员们一个个估计也是闲的够呛,根据医生们反馈不停出着修改后的版本。到今天,这个游戏已经修改了七八个版本了。 不知道那些程序员到底掉了多少头发。 孙立恩正在试玩着最新的改版游戏,似乎是因为医生们催的狠了,程序员们搞了一套糊弄人的手段——通过网络直接获取三甲医院的药品采购清单,然后和库里的药品数据做个对比,找相应的“反应”即可。 这么一处理,游戏里的药品库顿时就有了模样。各种药物都有,而且也能起到正确的效果和反应——甚至连副作用都有。 但偷懒的产物毕竟是偷懒的产物,这么处理一番之后,孙立恩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药物作用机制没有变化,药物起效的速度和程度也没啥变化。 芬太尼、瑞芬太尼和舒芬太尼的止痛效果居然都和吗啡一模一样,你这不是坑人么? 自从被吕主任和其他队员骂过之后,孙立恩就再也不敢把游戏直接交给别人了。自己尽心尽力搞测试,然后把所有的问题都反馈回去已经成了孙立恩的日常工作之一。反正孙立恩下定决心,在自己找不出问题之前,这个游戏还是先别让其他医生玩了。 万一气出个脑梗心梗之类的实在是不划算。 玩了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关掉了电脑开始打电话。电话那头听完了抱怨的刘保国则向孙立恩传递了一个消息。 “已经有几家医学院在和我们联系了。”刘保国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他们对这套系统非常有兴趣,觉得可以用来给学生们做一做培训。” 孙立恩皱了皱眉头,“就凭现在的系统,要搞培训还是差了些火候吧?” “做临床治疗训练肯定是不够。”刘保国对孙立恩说道,“但是用来培训诊断思维问题不大——目前我们用到的病例都是真实病例,相关指标也是按照真实病例来的。诊断逻辑上没有问题。” “那治疗的内容就不需要了?”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既然这样……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再测试了?” “治疗的部分肯定要继续测试。”刘保国认真道,“等这些功能做好了,我们再把治疗的内容打包买一次……” 孙立恩沉默了好几秒,论心黑,果然还是这些资本家比较厉害。 “反正两部分是分开卖的,各个院校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需求来决定究竟购买哪个版本。”刘保国继续道,“我觉得还是让这些院校根据自己的需求来买比较好——毕竟经费就那么多,要是用不上这功能,就算我们赚了钱这也算资源的浪费不是么?” 孙立恩深以为然,“这么看,分成两半应该是个好主意。毕竟治疗部分的问题目前看还是有点多。” “说起这个……”刘保国忽然说道,“我听沈总说过,孙主任您和武田的关系不错对吧?” “有些交流。”由于无法确定刘保国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于是孙立恩决定把话说的稍微保守一点。 刘保国问道,“武田中国公司之前跟我联系过,他们想要买这套系统。” 他顿了顿问道,“孙主任,这个消息不是您告诉他们的吧?” · · · 武田制药并不是最大的制药公司。事实上,他们在制药企业中的全球排名在最好的时候也就只能排到第十名而已。 但这样的规模,已经足够让几乎所有的国内民营企业小心谨慎对待了——好歹是全球500强企业的第409位。国内能够和武田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民营企业只有那么几家。和武田排名最接近的,是国内通信设备技术龙头企业为华。 如果为华集团准备来购买一家大型民营企业的产品所有权,这家民营企业绝对会陷入到极度纠结之中。 这么大的企业购买自己的这项技术专利,说明这项技术对他们来说肯定是非常有潜力或者说有诱惑力的。尤其是考虑到这家企业的规模和技术实力,这个提案就更让人纠结。答应对方出售,自己能够得到一大笔资金,但会失去这个新诞生的,还无法明确判断其商业前景的新产品。 如果不出售,那企业不光要自己想办法将这个产品进行商业化,并且还需要考虑之后会不会面临为华利用技术和资金优势堆出的类似产品和自己进行竞争。商场如战场,如果拒绝了对方,那么遭到人家的攻击……这是非常正常的,完全可以预料的到的事情。 出售,可能会赚的不够多。不出售,则有可能让自己面临一个全新的竞争对手。 刘保国对这个提案非常警惕,他必须判断出武田提出购买的意图,然后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而在刘保国本人看来,想要判断出武田制药购买意图的最佳方案,就是搞明白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搞来的项目消息。 你武田总不能是能掐会算,灵机一动就知道我们正在研发这么一个系统吧? 孙立恩和武田的关系不错,而这个系统本身也是在孙立恩的提议之下才诞生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孙立恩都有动机和可能向武田制药透露这个项目。 所以刘保国有此一问。 “不是我。”孙立恩给出了非常明确的否定回答,“我之前可从来没有和武田制药沟通过这些东西……最近我和小林丰先生通过几次电话,但都没有涉及到这个项目。” 刘保国沉默了几秒,如果不是孙立恩透露的消息……那武田的来意可就让人有些担心了。 “对了。”孙立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您之前说……这套系统用的病例都是真实的?” 刘保国“嗯”了一声,“我们公司和国内的几家三甲医院有合作,在获得患者和家属同意之后,他们授权给我们了一部分病案资料。” 孙立恩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突然转变话题问道,“刘总,您知道我们这个综合诊断中心是由武田赞助的对吧?” “知道,这个事情上了新闻的嘛。”电话那头的刘保国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孙立恩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但是心里隐约觉得……事儿有点不对劲。 “当初武田赞助我们的时候,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我们要在取得患者和主管部门同意的前提条件下,和武田制药共享患者的病例。”孙立恩说道,“为了这个数据,他们不光花钱赞助了一个综合诊断中心,甚至还承诺可以全免武田系的治疗用药,以及其他的检查费用。” “所以……武田事实上不是想买这个系统,他们真正想要的,是那些病例数据?”刘保国恍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 第1081章 蹊跷 数据,尤其是个人数据,其实比很多人想象的都更加值钱。 一个人的个人数据或许不算什么——它只能勾勒出一个人的各种情况和侧写。但哪怕是这样的“不算什么”的数据,仍然有无数互联网企业垂涎三尺。 毕竟,如果能够获得精确个人侧写,那么企业就可以精确划分出这个人的个人情况,并且就此进行更加精确的广告投送,从而以最小程度的广告投放费用,获得最大程度的收益。 对于互联网企业而言,这样的数据尚且有如此巨大的优势。对于制药企业来说,病例数据只会更加珍贵。 大量的可靠病例数据,能够为企业的研发指出方向。这是制药企业的生命线。制药企业平时用作参考的数据主要分为三种——科研数据、公共卫生数据,以及他们自己调研所得到的数据。 这三种数据中,科研数据可能出现的偏差最大,但参考意义也最大。毕竟科研的本质就是发现问题并且寻找解决之道。每当研究者们发现并且报告了一种新型疾病或者发现了新的治疗手段时,除了科研作者本人和课题组成员以外,最开心的恐怕就是这些大型制药公司了。 发现一种新型疾病,往往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全新的市场领域。而发现了新的治疗手段,则意味着很可能在原来已经杀到你死我活的市场上,突然出现了一条全新的跑道。 而公共卫生数据往往是最精确的。这样的数据来自于各个国家的公共卫生部门,每一次数据的采集和总结统计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但由于政府本身的兴致和资源有限原则,这些数据并不会像科研数据一样包括万象什么都有。事实上,这一批数据里最多的还是那些患者人数众多的基础疾病。 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肾功能不全等等慢性病。这些发病率比较高,而且会对整个公共卫生体系造成重大影响或者说拖累的疾病,都是公共卫生数据统计的重点方向。 当然,传染病也是公共卫生数据统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不管是这些发病率很高的慢性病,还是传染病……本身都是各个制药公司已经杀的血流成河的红海战场。在这样的领域上,公共卫生数据能够帮助制药公司对这个市场有非常明确的认识,但帮助也就仅限于此了。 对制药公司来说,第三类调研数据反而是他们最急需的内容。通过自己派出的工作人员现场实地统计,或者干脆用和自己有合作的医疗机构的病例数据,他们经常能够赶在科研数据和公共卫生数据出炉之前,提前发现某些值得注意的趋势和变化。 比如,某种疾病的发病率正在逐步增加。比如,接受了某一种药物治疗的患者,其他疾病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出现了明显的增加或者下降。 换句话说,这样的数据对制药企业来说就是一座巨大的宝山。虽然不能确定可以从里面挖掘出什么好东西,但里面的内容肯定是对他们而言有帮助的。 难怪……武田制药会突然想要买一款游戏。 刘保国恍然大悟的同时,也陷入了全新的“忧愁”之中。他“忧愁”的原因很简单——数据是很宝贵的东西,而且可能对武田制药会有非常巨大的帮助。 但他们给的太少了。 如果按照武田制药的开价,刘保国他们最多能收回整个系统的研发费用,然后小赚一笔。但……没有哪个企业花大价钱大经历开发产品,就只是为了收回成本小赚一笔而已。 更何况这里面的干系实在是太大。和三甲医院合作的数据信息,刘保国自己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就这么交给外国企业。 敏感个人数据出境,这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 想到这里,刘保国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武田的开价很低,要是之前开价颇高让自己心动了,那现在可就要难受咯。 · · · 刘保国想通了其中关节,对孙立恩再三道谢后才挂了电话。这件事情干系太大,而武田的开价也还远不到能让他丧失理智,铤而走险的地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加码,刘保国也不例外。只不过在他心中,自己一手创立的企业可远比武田给出的价格更重。 而挂断了电话的孙立恩思考了一会,决定还是把这件事跟宋文汇报一下。 虽然武田制药眼馋数据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们想要通过购买一款软件来获得其中病例病案的事儿……有些离谱。 综合诊断中心给出的数据已经不少了,虽然都是经过脱敏处理的数据个案,但对于武田和他们的罕见病部门来说,这些数据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而这些数据是经过有关部门批准,可以交给武田的。更重要的是,综合诊断中心才刚刚开始起步,随着之后时间推移,这里搜集到的数据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 放着好好的安全数据不管,还要去接触其他企业试图通过不正当渠道获取数据……这件事情里面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孙立恩自认不是一个善于揣摩人心的人。尤其在这一次的事情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去揣摩谁的心思——是那个做到地区高层的徐有容的校友师妹、老狐狸小林丰……还是那个倒霉的不能再倒霉的小林薰。 既然自己搞不清楚,那就还是去问问能搞得清楚的人吧。孙立恩拨通了宋文的电话,然后把事情说了一遍。 “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宋文没有更多回应,只是和孙立恩又确认了两遍之后就果断挂了电话。 虽然宋文的举动让孙立恩有些困惑,但这种困惑还真不一定就不好。反正里面的弯弯绕绕孙立恩自己不打算去琢磨了,回头等宋文通知结果就好。 比起这个,他现在的脑细胞还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做。 “猴子全部收到了,我们正在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实验。”这是懂行的沈夕给孙立恩发来的消息,“我们准备和呼吸研究所一起合作,研究一下新型冠状病毒对肺泡的损伤机制……还要再验证一下,之前发现的肺泡再生到底能不能重现。” 第1082章 新挑战 新型冠状病毒的肺泡损伤机制是个所有人都在关注的题目,沈夕对此有念头不足为奇。 真正让孙立恩有了兴趣的,则是后面的“重现”内容。 肺泡细胞损伤不可逆,这是一种基本等同于常识的医学共识。但和心肌再生不同,人类肺泡仍然有再生的可能性——II型肺上皮细胞(AT2细胞)就是决定肺泡再生的关键点。 作为形成和维持组织组织的最重要的肺泡细胞之一,II型肺上皮细胞同时还有分化成I型肺上皮细胞(AT1细胞)的能力。换言之,II型肺上皮细胞可以是I型肺上皮细胞的干细胞。 之所以不将II型肺上皮细胞直接认定为I型肺上皮细胞的干细胞,则是因为这种细胞本身还有调节肺泡水分、和肺表面活性物质代谢有关的功能——毕竟干细胞的概念和定义还在发展,但目前还不能简单的将II型肺上皮细胞定义为干细胞。 而这一次发现的肺泡细胞再生,就是一次明显的由II型肺上皮细胞转化为I型肺上皮细胞的实例。 研究者对两例接受肺移植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肺部标本进行了染色。通过苏木精和伊红(H&E)染色。随后发现,样本的肺泡腔中有很多脱落的细胞团和透明膜,间质区域存在明显的纤维化特征——这表明两名患者都出现了严重的弥漫性肺泡损伤。 作为损伤的研究,这个内容只能算是目前已有认知的补充。但之后的发现却让人大吃一惊——样本中有大量的I型肺上皮细胞细胞丢失和II型肺上皮细胞细胞聚团现象。 在聚团的II型肺上皮细胞中,研究者们观测到了增殖现象。 II型肺上皮细胞聚团和增殖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临床意义,但这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人体是非常抠门的葛朗台,它几乎不可能浪费能量和养分去增殖一批没有用的细胞。这样的增殖必然有其目的。 而通过对II型肺上皮细胞分化为I型肺上皮细胞的三种标记物(CLDN4、SFN和KRT8)的测量,研究者发现,这三种在健康人肺部中很少出现的标记物大量出现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肺中。这明确表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肺内出现了II型肺上皮细胞向I型肺上皮细胞分化的过程。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都可以被明确的称为“肺泡细胞再生”。 毫不客气的说,这样的发现就和HIV自愈的柏林患者一样令人振奋。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些患者体内发生I型肺上皮细胞再生的原因是什么,但这至少为所有相关领域的研究者给出了一个方向——肺泡是可以再生的,而这种再生的原理和机制如果可以被科学家们搞清楚的话…… 那么肺纤维化将不再是不治之症。 孙立恩有些感慨,有些激动。 如果能早些年发现这样的进展,说不定吴院长就能再……再健健康康的多活十几年。而不是在生命进入终末期的时候,每天气喘无力,憋闷难受。 体会过喘不过气感觉的孙立恩,比谁都更明白那个憋闷有多难受。 “你好好搞。”虽然想了很多,但孙立恩对沈夕的要求却给的飞快且直接,“不管呼吸研究所那边要什么资源,只要他们要,只要咱们有,统统给他们。” “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沈夕非常无奈的答应了下来。虽然这些猴子和资源,实验组这边也很眼馋。但……毕竟是孙立恩搞来的东西,更何况这里还是他的实验室。 沈夕充分信任孙立恩搞资源的本事,只要有孙立恩在,这些“身外之物”总是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更何况,呼研所那边的科研能力确实也够强。到时候带着沈夕和孙立恩,甚至整个实验组出上十篇八篇的高分SCI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比起这个,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孙立恩的隔离问题。 “你什么时候能……刑满释放啊?”沈夕在电话那头问道,“我记得你这已经十几天了吧?” “十二天。”孙立恩叹了口气,“度日如年哟。” 十二天啥都不干很熬人,十二天忙的要死也很熬人。孙立恩现在每天都在啥都不干和忙的要死之间来回徘徊,日子反而过的还算舒心。 毕竟主要工作就是打电话和人沟通。这对于孙立恩来说完全可以接受——就是天天打电话嗓子有点不舒服。 真正让孙立恩感觉不适应的,还是和胡佳隔离开之后两人始终见不上一面的分隔感。 到云鹤没多久,两人就重新组队在了一起。虽然根据相关制度和防疫规定,两人始终不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但至少每天都能见上面。孙立恩总是能隔着面屏和护目镜,看到胡佳那双带着光的大眼睛。 结果回到宁远,他反而见不上胡佳了。 这种感觉很难受。尤其是在孙立恩刚刚经历了和胡佳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里,两人几乎天天都能见上面。虽然隔着防护服,虽然两人都穿的活像是电影里的大白。但,毕竟每天都能见上面。 这就已经比之前在宁远的时候强的多了。 孙立恩感觉,自己可能患上了胡佳戒断综合征。 再忍忍,再忍一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孙立恩反复劝慰着自己。再过四天,他就能在所有人面前抱起胡佳,然后转上好几圈,然后再使劲亲一口上去了。 然后两人还能一起回家,继续亲吻和后面的事儿——宋院长有令,大家回家之后放假七天。七天之后重新恢复正常排班。 要不是看在七天的假期的面子上……孙立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叹气苦笑了起来。 那也得隔离啊! · · ·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王彩凤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眼睛已经哭成了烂桃似的模样。 “这种事情你瞒有什么用?他是不是最终还是得知道?”似乎是因为听到电话那头的回答不够积极,王彩凤急道,“不用瞒了,赶紧跟他说吧。立恩是医生,他或许有办法……” “算我求你行么?”王彩凤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她连忙擦着眼睛,继续劝道,“要不然等立恩隔离出来之后,我怎么跟他说?” “无论如何,你先别给自己下诊断。”说到这里,王彩凤的语气又强硬了起来,“你又不是医生!我是开医院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你再等两天,等立恩出来了,我让他来给你看病!” “听我的,准没错!”王彩凤用最坚决的语气结束了发言,“我现在就给孙立恩打电话,你把资料都给我发过来……嫂子,咱家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人家,你这病我给管了!” 第1083章 奔赴 孙立恩的大舅妈生病了。 在常宁的亲戚排序里,男丁和女丁一向分开计算。如果按照顺序来看,王彩凤家里有一兄一弟,她在家行二。但家里算起来,王彩凤在哥哥面前是小妹,在弟弟面前却是大姐。 在首都工作的大舅,孙立恩小的时候从来就没分清过到底应该叫他什么。舅舅大舅混着叫,反正舅舅也从来不在意这个。 但自从两个兄弟殉职之后,两位嫂子和两个没了爹的孩子就成了王彩凤最操心的对象。这种操心,一方面是出于对两个哥哥的怀念,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希望这两家苦命的人儿能过的好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 抱着这样的目的,王彩凤对于两位嫂子和两个侄儿的生活倍加关心。王天的儿子刚一生病,她就马上想到了孙立恩。 这次的情况也是一样。 大嫂生病了,这让王彩凤非常担心。 大嫂打电话给王彩凤,本意是想要“嘱托后事”。毕竟儿子以后就算是孤儿了,这些事情都交给他……当妈的舍不得。但她没想到的是,王彩凤居然还不“死心”,觉得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还能有反转的可能性。 刘慧从一年前就开始有了四肢乏力和左腰部胀痛的问题。但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觉得自己这大概是绝经期的不适,以及有些腰肌劳损之类的慢性病,一直没当回事儿。但疼的时间久了,刘慧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而在常宁市中心医院进行检查后,她的嘀咕变成了噩耗。 增强CT显示,她的右侧肾上腺区有一个肿物,大小是6.2cm×5.9cm×3.5cm。 医生在补充了胸部CT之后的诊断倾向很简单——她应该是原发性腹膜后肿瘤。 虽然还没有进行活检,但这并不妨碍医生们根据形象结果作出大概的判断。这个囊肿边界不清密度不均,内部有一片低密度占位病变,同时还有斑片状的钙化影。同时,刘慧的腹膜后还有多发淋巴结。 从经验上判断,这样的病变似乎最有可能的就是肿瘤。而且看这个尺寸和她长达一年多的不适,这种东西的性质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接下来的问题很简单——活检确定性质,然后再进行手术切除。 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在刘慧这儿却不是个很容易进行下去的内容,原因也很简单。 刘慧自己就是泌尿外科的护士,她也有多年的临床经验。 肾上腺占位病变,但她的儿茶酚胺、皮质醇节律、高血压立卧位检查都是正常。再结合上腹膜后多发淋巴结,其中最大的长度有1.5cm……这很可能意味着她的这个肿瘤已经发生了淋巴转移。 这么大的肾上腺肿瘤,不太可能完全不影响肾上腺的正常工作。也就是说,这个肿瘤的实际位置大概率并不是在肾上腺上,而是在腹膜后方,并且因为生长所以挤压了肾上腺的空间。 这么巨大的肿瘤,还发生了转移……刘慧见过这样的病人,而他们的生存期都……不长。 如果发生了转移,手术切掉原发肿瘤的意义也就已经不大了。 既然如此,与其花钱遭罪搞什么化疗手术,还不如就随他去了算了。刘慧很快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决定放弃为自己的生命再想想办法会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但,王彩凤不同意。 · · · 从隔离酒店里出来之后,孙立恩一行人被直接拉到了四院大门口。这是宋文的意思——走的时候大家实在是太匆忙,甚至连一张合影都没有。那么从云鹤回来,这张照片总是要拍的。 哪怕现在回来的人也不齐,作为一次史诗级的医疗行动的结束,这张照片也很有意义。 和队员们一起拍完照片之后,孙立恩厚着脸皮直接搂住了一旁小脸通红而且还不停佯装嗔怒,用小手在自己胸口上轻轻拍打的胡佳。然后一口亲了上去。 周围响起一片好大的起哄声。大概内容都是“再来一个!”之类的话。 “咱们院里的产假有105天呢。”宋文在旁边笑盈盈的说道,“胡佳你可算好了日子请假啊,产假可不比其他假期,多退少不补的。” 连院长都参与了进来,大家起哄的动静就更大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在热情的众多同事和拍照记者的围攻下逃了出来,孙立恩甚至还没来得及再亲一口自己的未婚妻,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是王彩凤和瑞秋的声音。 “这个病例我有点摸不准,不做活检,我没办法判断她究竟是什么类型的肿瘤。”王彩凤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专业内容就全部交给了瑞秋来转述。而瑞秋的语气也非常无奈,“所有肿瘤的检验核心标准都是活检,但是患者本人拒绝活检,我劝不动她。” 瑞秋目前的身份是中富医院肿瘤科高级顾问,事实上她则是肿瘤科的副主任。平时主要负责肿瘤治疗方案的制定,以及对部分难诊患者的鉴别诊断。 对于刘慧的病情,瑞秋也有其他的想法。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又有淋巴结肿大。如果不考虑一下结核,那实在是内科医生的失职。 毕竟世间万病,都可以是狼疮或者结核。 但多次采血进行PCR检测,都没有检查出结核菌存在的痕迹,同时风湿科的相关指标也都一切正常。 这就很奇怪了——这么大个异常组织存在,人体总不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要想确定这个占位病变究竟是什么,最快最准确的方式仍然是进行穿刺活检,然后送病理科进行检查。管你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变,在微观结构上总不至于还能继续伪装下去。 但麻烦就麻烦在,患者本人根本就不同意进行活检。不管是王彩凤还是孙宏斌,哪怕是瑞秋和梅英四个人一起轮番上去劝,刘慧就是不同意活检。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肿瘤指标都不高。虽然肿瘤指标并不是百分百准确,但这至少给了瑞秋一点希望——或许是某种恶性程度并不高的肿瘤呢? 孙立恩赶到常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色发暗,天气冰凉。 胡佳本想跟着孙立恩一起过来,但却被自家的未婚夫阻止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赶紧回去看看你爸妈。”孙立恩开着车,无视了胡佳的抗议,把她直接送回到了家门口,“和叔叔阿姨两个月不见,他们肯定担心死了——你赶紧回去看看老两口,我舅妈的事儿,我去处理就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孙立恩非常肯定,就算是胡佳跟着自己去了常宁,胡家的老两口也不会说什么。但心里毕竟是会不舒服的——生了个女儿,这还没嫁人呢就和外人一样,这是会寒了人心的。 第1084章 劝 “舅妈。”孙立恩走进病房,然后朝着刘慧笑了笑。 刘慧没转头看孙立恩,她只是肩膀稍微抖了一下,然后继续看着面前的王彩凤问道,“检查也差不多了吧?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王彩凤没有搭话,她看着孙立恩道,“东西都看了么?” “看了。”孙立恩点了点头。那个CT的图像他已经看过了,确实……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这么大一个肿瘤,还有多发淋巴结,这基本等于是已经把“恶性”两个字刻在了这个占位病变上。没有一个医生敢对于这种症状有所轻视——他们甚至连乐观都做不到。 扩散了的恶性肿瘤,能乐观个锤子。乐观患者可以早日放弃治疗,转为临终关怀? 但在看到了舅妈的那个瞬间,孙立恩突然把悬起来的一颗心放回到了肚子里。状态栏给出的提示里,就连一个“肿瘤”都没有出现过。 不管她得的是什么病,舅妈至少没有得癌症。 既然不是肿瘤,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孙立恩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休息了足足两周的关节都舒展了开来。 “你不愿意做检查,是因为坚信自己得了癌症对吧?”孙立恩走到舅妈身旁,然后毫不客气的坐在床边开始了游说,“可我看……您这好像和癌症没啥关系。” 刘慧扭头看了孙立恩一眼,然后重新把头扭了回来,“没关系那不是更好?赶紧让我出院。” “等确定了就让你出院。”孙立恩笑眯眯的走到了舅妈面前,看着这个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执拗的家中长辈,出言劝道,“你不愿意检查的原因我们都知道,但检查本身还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我不做。”刘慧顽固的就像是一块石头,她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自己的要求,“我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 孙立恩并未气馁,他继续道,“你知道,但我们不知道。您看这样怎么样——做一次活检,但我们不告诉你答案。而且做完之后,绝对不会对你进行任何治疗。” 刘慧仍然不同意,“既然不治疗,但为什么还要检查?没有意义。” “这么大一个占位,位置在肾上腺附近但是又不影响肾上腺功能,我很好奇。”孙立恩考虑了几秒钟之后决定说个谎,“我最近缺论文。” 这种路数要是放在一般患者身上,医生不被当场打个半死就算是患者和家属有修养了。但舅妈不光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你也能缺论文?” “最近忙嘛,而且运气不好。”孙立恩非常狡猾的把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舅妈你这个占位,我个人觉得大概没什问题——毕竟如果是肿瘤,这个位置上还没有任何症状,这个情况是很罕见的。” 更罕见的是,这玩意根本就不是肿瘤。 状态栏给出的提示比较模糊,虽然有“肾区占位”,但并没有最重要的那个“淋巴转移”提示。 当然,状态栏确实有可能并不直接给出肿瘤相关的提示,但前提条件是其他几项提示可以推导出相关诊断。 但肾区占位本身就不是肿瘤的必然表现——占位意味着“有东西占据了原本的位置”,但这个东西……它确实不一定就是肿瘤。 更重要的是,这个区域距离脊椎和腰部肌肉太近了。 一个6.2cm×5.9cm×3.5cm的大号肿瘤,在这个位置至少肆无忌惮的生长了一年多,那它怎么可能只是让舅妈感觉到四肢乏力和腰部胀痛这么简单呢? 至少总得有个逐渐消瘦或者持续低烧吧? 不论这玩意究竟是什么,它肯定不是肿瘤——至少不是那种会到处转移的恶性肿瘤。从CT上看,也不像是畸胎瘤……孙立恩想来想去,倒是也真没想出这玩意到底是啥。 要想确认这个占位的性质,确实只能活检。 “如果是肿瘤要手术,那这可能得切一个比较大的伤口。”孙立恩继续忽悠着自家舅妈,反正是自家人,他忽悠起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那我们用腹腔镜搞个样本下来总可以吧?腹腔镜的损伤也小,病理结果不论好坏我们也不告诉你。你等伤口长好了完了直接走就行。” 舅妈看了孙立恩好一阵,然后忽然同意了这个要求。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什么又突然相通了,但这并不重要。在她同意的那一秒开始,中富医院就全面开始运转了起来。 腹腔镜是个相对比较新的技术,当然,也很成熟。但比起传统的开腹手术,它仍然有自己的难点。 腹腔镜下的视角比例尺和常规操作差异巨大,同时,人眼在观察监视器上的图像时,是没有办法获得三维的立体视角的。 换言之,医生们需要通过各种手段才能确定显示器中各个器官的位置关系,并且还得在脑子里记清楚。这样才不至于在手术时不小心切到错误的位置上。 中富医院的普外科迅速组织起了一支实力优秀的手术团队,并且提前完成了所有的手术准备工作。 刘慧在进入手术室前,拉着王彩凤的手低声道,“如果手术中间有什么岔子……其他的事儿就都拜托你了。” 说完之后,她面色如常的自行走入了手术室准备间。 王彩凤站在门外,她紧紧拽着孙立恩的手问道,“你确定舅妈得的不是癌症?” “肯定不是。”对别的病人家属说话是一回事,对自己老妈说话的时候,孙立恩的风格又不太一样,“肿瘤是内耗性疾病,实体肿瘤的生长发育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舅妈这些日子不光没瘦,自己还胖了不少吧?” 王彩凤稍微放心了一点,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后面的事儿怎么搞?我不太懂流程,你跟我说说。” 孙宏斌和王彩凤两口子平时从来不过问医院的运行流程,毕竟他们两个也不懂。既然孙立恩觉着梅英值得信任,那就一切都让梅英去烦心好了。 结果就是,虽然医院是自家的,但王彩凤却压根不知道做了腹腔镜手术之后,自己的大嫂什么时候才能从手术室里出来。 “腹腔镜手术本身耗时不会太长,但这个过程中还需要一些其他的……工序。”孙立恩斟酌着对自家老娘解释道,“以那个占位的情况来看,顺利的话半小时,麻烦一点的话一两个小时也就切掉了。真正耗时间的,是之后的病理学检查。” “好在舅妈也不接受后续治疗,所以手术结束之后她就可以直接转关腹回病房了。病理学的检查结果大概会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之内出来。”孙立恩解释道,“冰冻检查的速度最快,但是检查结果不是那么精准。之后做完石蜡样本检查,我们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结果。” 第1085章 肿物 一般来说,评判一家医院的水平如何往往需要从很多个维度进行分析。比如医院的综合声誉水平是否达到标准,比如医院的治疗水平能不能符合相应要求,比如医院的科研水平够不够资格…… 别说是普通人,就连专业人士都难以对所有医院的水平有一个直观的了解。毕竟特别擅长科研的医院,可能在治疗上缺乏足够的经验。而临床水平极高的医院,可能在声誉或者科研水平上缺乏积累。 医院水平排名,是需要非常专业的机构,对各个医院进行长期跟踪和研究才能搞定的严肃研究。街头巷尾所传言的“某某医院水平高超”,大概率只是个别患者的孤例,并不能作为评判一家医院水平的标准。 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医生们如果需要对一家医院水平有个综合的大概认识,一般只要了解两个科室的水平就行。 病理科和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这个很好理解。作为一家医院收治患者情况最重,且收治患者最杂,最需要综合水平能力的科室,重症监护室的水平能够直接反应一家医院的临床救治水平究竟如何。 当然,如果是一个连重症监护室都没有设立的医院,那基本就没有什么了解其临床救治水平的必要了。 病理科则是科研水平和临床水平的综合体现甚至是结晶。任何一家医院,只要病理科水平好,那科研能力和临床能力就绝对不会差。 如果病理科能力不足,那医生们就根本拿不到足够有用且精确的病理学检查结果。这样的话,不论是科研还是临床都无从谈起。无根之水长久不了,没有病理科的支持,临床工作和科研都不可能搞得好。 中富医院的病理科水平,大概介乎于“好”和“一般”之间。 作为一家民营医院,大股东又舍得砸钱进来。病理科的设备肯定是能够和全国一线病理科持平的。 但病理科的能力提升,远非花钱砸设备进去就能搞好的。“人”才是制约病理科水平提升的关键因素。 中富医院的前身是造纸厂厂属医院。厂属医院的收入本来就不高,自己培养的人才留不住,外面的人才招不进来。总之,之前的造纸厂医院水平……一言难尽。 自从这家医院被孙宏斌王彩凤两口子买下来之后,梅英就一直在致力于提高自己的医院病理科水平。但令人无奈的是,这个进展实在是有些缓慢,缓慢到无法让她满意的地步。 从其他医院挖有经验有能力的病理科医生过来,本来就是个看运气的事儿。有能力的一般不会想走,想走的可能能力不太够。能力够又有跳槽想法的……人家看不上中富医院。 好在现在中富医院也不是没有靠山可以找。中富医院和宁远四院以及宁远医学院达成合作协议中的一个重要要点,就是这两边需要向中富医院定期派出病理科的医生,帮助中富医院培养人才。 有这些被派来支援的医生在,中富医院的病理科水平勉强能够在省内排到第一序列里。想要继续往上,那不光需要支援,更需要时间甚至一些运气才行。 · · · 王彩凤虽然不太清楚自家医院的这些治疗流程究竟是个什么顺序,但她对中富医院的病理科水平认识还是比较充分的。毕竟梅英这几年最头疼的,就是对病理科水平的提升进展缓慢。在听到儿子说需要等病理科检查结果之后,她不由的担心了起来——中富医院病理科的水平没问题吧? “如果是其他患者的检查,我可能会建议把样本送到四院或者干脆送到首都去。”孙立恩微笑着打消了母亲的担忧,“不过舅妈的这个检查就不用太操心。反正这个样本结果也不着急要——要是中富医院的病理科搞不清楚,到时候再考虑把石蜡样本送出去也来得及。” 手术室里,医生们轻车熟路的在刘慧的腰腹处开了三个孔洞,并且向这些操作口中插入了操作钳和观察镜。 “看到了。”过了大约十分钟,主刀的普外科吴副主任就首先松了一口气。对腹腔镜手术来说,精准看到病变区域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因为找不到病变区域,以至于手术中有一两个小时都在找来找去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 如今十分钟就找到了病变区,整个手术过程简直就是最理想状态。 “记录。”吴主任一边小心翼翼操纵着手术钳,一边对一旁的护士开始说明起了自己看到的内容,“肿物位于左肾上极内测,大小约……6cm×6cm×3cm。” “肿物红色,质较软,边界较清晰。”吴主任继续不停用手术钳翻动戳弄着这个肿物,并且给出描述。他忽然转头对身在手术室内观察情况的瑞秋说道,“这玩意看起来不像是肿瘤啊。” “确实不像。”瑞秋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上的显示后说道,“至少没有表现出恶性肿瘤的侵袭和边界不清特质。不过血供还是很丰富的,现在还说不准。” 肿瘤和正常器官组织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肿瘤内部往往血供非常丰富。肿瘤细胞毫不节制、疯狂的自我复制需要大量的能量和氧气。而在人体中,想要获得能量就必须有足够多的血液流经。 通过阻断血液供给活活饿死肿瘤,这是目前介入术治疗肿瘤的一个重要机制。 换言之,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人体内的肿物,在无法明确其性质的情况下,想要判断恶性程度最快的方法有二。第一是看它和周围组织边界是否清晰,二就是看内部血供是不是非常充分。 以刘慧的情况来看,目前是一个好消息掺杂一个坏消息。 “一般经验在她身上恐怕是没有什么发挥作用的余地了。”瑞秋摇了摇头,对吴副主任说道,“现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把这玩意切掉再说。血供丰富,吴主任你下刀的时候留神些。” 第1086章 肺泡? 血供丰富的肿物,切除起来就得倍加小心。 在监视器上,主刀医生想要分辨自己看到的这条血管究竟是动脉还是静脉……其实是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本来就不怎么清楚的监视器屏幕上,想要通过血管的颜色来区分,这难度就更大了。 通过向刘慧的腹内充气,人工制造气腹获得操作空间,并且用高分子膜铺入腹内以防止之可能的肿瘤散播之后,正式的手术切除才算是开始。 在辨别血管这一领域,吴主任的经验丰富。操作钳在血管上稍微碰一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反馈波动感,就能确定这究竟是动脉还是静脉——这为操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电刀在腹腔镜下,一点点烫开了肿物外侧的结缔组织。在充分暴露了血管之后,吴主任非常麻利的开始用手术缝合线在外侧结扎起了血管。 这个肿物的血供丰富程度真不是一般。光是结扎血管这一步,吴主任就用了几乎一个小时。反复切开,暴露血管然后结扎,在手术室站到脚都有点发胀的瑞秋终于等到了好消息,“结扎完成了。” 吴主任口头上宣布着结扎完成,但是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有停。他还在不停的检查着镜下的肿物血供,直到最后确保每一根血管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结扎后,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肿物本身很大,不太可能通过腹腔镜的操作孔取出。于是,接下来的步骤就显得有些血腥了——在患者身上得再开一个操作口,然后再将铺好的膜折叠起来,通过打开的操作口直接取出。 总而言之,一定要尽量减少这种疑似“瘤体”和其他部位的接触。手术切开时,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癌细胞从肿瘤上剥离下来,然后就黏在了瘤体周围的其他部分。这种人为的散播转移,之后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尽管手术操作中,医生们已经在尽量小心了。但肿瘤的散播本来就是个防不胜防的事儿,人眼总不可能识别出操作中是不是有一两个癌细胞掉在了其他组织上。 哪怕孙立恩觉得这并不是肿瘤,瑞秋觉得这个不像是肿瘤,而且主刀的吴主任也不认为这个肿物是肿瘤……该做的防护措施还是要做。医生们的猜测可以错,但患者承担不起错误的代价。 “行了,送病理。”取出肿物之后,吴主任一边吩咐护士赶紧把肿物送到病理室,一边找了个凳子开始休息。他决定对创口暂时不做处理,等待病理检查结果之后再做打算——如果确实是肿瘤,那不管患者一开始是咋想的,他都准备接着腹腔镜的机会尽量做一次淋巴结清扫。 这当然属于违规操作,但相对来说……违规的性质没有那么严重。毕竟在手术过程中发现意外情况,为了保护患者的生命健康安全,医生们“顺手”进行治疗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王总和孙总在前面顶着么? · · · 为了最快取得相关检查结果,并且拿着这些数据回去安慰自己紧张的要死的老妈,孙立恩果断选择利用“身份”,在病理科开始蹲守。 而病理科的医生们很明显并不适应在旁边有人盯着的情况下工作,反正光看人家染色试剂瓶子开了两三次都没拧开的动作,不需要状态栏提示孙立恩也能猜得出来——病理科的医生很紧张。 他悄无声息的往后又退了几步,争取尽量减少对这些一天到晚蹲在实验室里的宅男们的影响。一边全神贯注的看着他们的检查操作。 病理学的操作其实不难——对一部分切除下来的肿块进行快速冷冻之后再切片染色,随后放入到显微镜下进行观察。这就是冷冻切片样本的全部检查经过了。而难,也就难在了“观察”的这一步。 如果经验不够丰富,观察不够细致,或者染色不到位、截取的样本部位不够有代表性……都有可能得出不够准确,甚至完全错误的病理学检查结果。 病理学检查,一方面需要靠医生们的个人能力,另一方面……也需要看运气。 好在刘慧的运气不错。 “这个……梁主任,您来看一下。”负责检查的医生很快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他先是“诶?”了好几声,等把孙立恩的紧张情绪调动起来之后,才叫来了目前主管病理科的主任。 梁主任原本就是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病理科副主任。因为自己是常宁人,这才担下了来常宁支援中富医院的任务。在中富医院的病理科里,梁主任绝对是业务水平最高的那个。 “这么明显的结构,你还看不明白?”梁主任凑到显微镜前面看了两眼,然后不满的瞪了一眼叫自己过来的病理科医生,“这么简单直接的结构,需要来问我?” 病理科医生有些紧张的抬头看了一眼靠近的孙立恩,转头对梁主任说道,“可是这个样本……是……是从肾上腺区域取下来的。” “然后呢?”梁主任仍然很不满意,“你管它是哪个区域取下来的,看见什么报什么就行了,犹豫个什么劲?” 孙立恩被两人的对话搞的更紧张了,他不停的重新考虑着自己看到的状态栏提示。没道理啊……状态栏的提示确实推导不出任何和肿瘤有关的内容。但这两个人这一阵打哑谜……肿物本身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恐怕问题还不小。 “你继续。”梁主任让开了位置让这位病理科医生继续检查,然后对一旁的孙立恩说道,“孙主任不用太着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还不严重?孙立恩瞪大了眼睛,然后追问道,“您看见什么了?” “腺腔样的结构,局部能看到肺泡结构。”梁主任言简意赅道,“具体的我没有看,不过……不是肿瘤。” 腺腔样结构……肺泡结构?孙立恩突然瞪大了眼睛。 肺泡结构,顾名思义——那就是构成了肺的主要结构。它们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空泡结构,空气通过肺泡,和肺泡外的红细胞进行气体交换。红细胞排出二氧化碳,然后吸入氧气。随后进入心脏,向全身各处的器官传递氧气并且再次吸收二氧化碳。随后再次进入肺泡,完成一次循环。 但……肺泡是不会出现在肾脏上的。 在其他的器官内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细胞结构,孙立恩的第一反应就是畸胎瘤。身体内的某个囊肿里有牙齿和头发这种惊悚新闻,其实在临床上并不是非常罕见。 但是肺泡这个……就有点离谱了。 “具体的检查结果要等他出完报告之后再说。”梁主任低声道,“不过我认为,这应该是一例比较罕见的叶外型肺隔离症。” 第1087章 病理学检查 肺隔离症,本身就是一种少见的先天性肺部发育畸形。 患者的病变肺组织和正常的肺组织分隔存在且不互通,完全依靠体循环血液单独供应其生长发育。换言之,就是长了一块独立的肺,并且还啥用都没有。 根据隔离肺发生的位置,这种疾病可以被分为肺内型肺隔离症和肺外型肺隔离症。肺内肺外,也被称为叶内叶外。 刘慧在肾上腺区域的肿物内有肺泡样组织,这大概率说明她罹患有叶外型肺隔离症。换言之,刘慧之前的腰涨和酸痛应该都是叶外型肺隔离症所带来的。 而这就带来了另外的两个“罕见”点。 叶外型肺隔离症发病率很低,而且男性多于女性。 更罕见的是,叶外型肺隔离症大部分都会在刚出生后表现出症状。如果在儿童期没有出现症状,叶外型肺隔离症往往会在患者成年后接受腹腔CT扫描时,被当做占位扫描出来。 换言之,没有症状。 而且,刘慧还没有任何其他先天性发育异常——超过50%的隔离肺患者会同时伴有包括但不限于先天性膈疝、先天性腺瘤样畸形II型,和先天性心脏病等等问题。 总而言之,刘慧就跟叠buff一样,叠了一路的罕见属性。 肺隔离症、罕见;叶外型、罕见;女性叶外型、罕见;成年后发现、罕见;发现前有明显且长期的症状表现、很罕见;患有隔离肺但没有其他先天畸形、很少见。 孙立恩想了又想,最终只能认为是舅妈的运气大概是实在太好了些。 鬼知道全球七十亿人里,能不能再碰见一个这样的例子。 过了大约半小时,病理科给出了最终的病理检查意见。 “送检组织见腺腔样结构,被覆单层纤毛柱状上皮,间质纤维组织增生,伴大量慢性炎细胞浸润,局部可见肾上腺组织。拟诊断:左侧肾上腺区隔离肺。请结合临床。” · · · “行了,关腹吧。”得到了病理学结果之后,吴主任顿时放心多了。这一台手术等于是从患者的肚子里切了一块没啥用的肺脏出来。虽然有慢性炎症的表现,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有癌细胞播散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既然只是个隔离肺,那么把目视到的肿物全部切除应该就够了——叶外隔离肺很少有多发,之前的CT扫描也没有发现其他位置有可疑肿物。 一次切除干净了就好。 至于那些增大的多发淋巴瘤……大概率只是因为感染所致。把肾上腺区域的隔离肺切了,这就算一了百了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吴主任一边让一助关腹缝合,一边走到旁边和瑞秋做最后确认,“我觉得没有问题,不是肿瘤。” “表现确实也不像是肿瘤。”在手术过程中已经看到了肿物模样之后,瑞秋对于肿物的类型也做了个大概判断。不过,她确实没能预见到……这个肿物居然是隔离肺。 她眯着眼睛又看了看CT,然后皱眉道,“吴主任,你说孙主任是怎么看出来这不是个肿瘤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吴主任摊了摊手说道,“实话实说,要不是腹腔镜下看到了这个肿物,我还会觉得这是个肿瘤——而且还是恶性比较高的那种。” 两人在手术室里陷入了沉默,然后一起摇头,“看不懂。” 他们看不懂的,不光是孙立恩的诊断思路。更看不懂的则是孙立恩的“自信”。任何一个医生,在没有PET结果,只看到了CT的时候,恐怕都会把恶性肿瘤作为第一考虑方向。 孙立恩……凭什么都敢确定这个不是肿瘤呢? 带着这个问题,瑞秋和吴主任在走廊上堵住了孙立恩的去路。 “肿瘤性质?”孙立恩在听到两人的提问之后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我确定不了呀。” “确定不了?”瑞秋瞪大了眼睛,“可你之前在病房里……” 孙立恩摊了摊手,然后继续着自己的表演,“病房里躺着的是我的舅妈,她觉得自己有肿瘤,所以不打算接受手术——我不忽悠她,连这一次活检的机会都没有。” “可……”瑞秋仍然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你违背了患者意愿啊。” “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孙立恩翻了个白眼,忽悠这种缺心眼的外国女医生总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忽悠一个二傻子。 欺负傻子,那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当然,该忽悠的还是得继续忽悠下去。状态栏的存在不能拿出来说事儿,那就只能现编理由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说得过去。 “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医生,是患者家属。”孙立恩义正言辞道,“身为患者家属,我劝我舅妈接受活检有问题么?” 吴主任看着孙立恩,半天之后才憋出来一句“要是其他家属都跟你一样就好了”。 · · · 等到全麻作用消退,刘慧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孙立恩和王彩凤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聊着天,母子两人好几个月没见。虽然之前基本过两三天就会发个视频聊两句,但面对面的沟通毕竟是无法被视频聊天所替代的——有些话还是要当面才能聊得出来。 比如王彩凤最关心的,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 “你们照片也拍了,还让全国人民都做了见证。那就更得抓紧时间办了吧?”在这方面,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个态度——催。赶紧把证领了,把酒席和仪式办了,这样他们心里才能觉得安稳。“你和小胡也没有买房的压力,赶紧把事情办了呗。日子挑好了么?” “我的亲娘哦……”被催婚的孙立恩也很无奈,“我们两个人这才从云鹤回来,两个半月啥事儿没干,哪有功夫去挑日子?再说了……这日子有什么好挑的?找个我俩都休息而且民政局上班的日子就行了。” 刘慧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缓缓对上了焦距,然后看着一旁的孙立恩,半天之后问道,“有水么?” “您这刚醒过来,还不能喝水。稍微再忍一忍。”被自己老娘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催婚的孙立恩连忙凑到了舅妈身边安慰道,“手术结束了五个小时,再稍微等一下就可以喝水了。” 刘慧眨了眨眼睛,张嘴准备提问,但是突然又把嘴闭上了。 “虽然之前答应了您不说结果,不过您要是打算问的话,我还是可以回答的。”孙立恩笑眯眯的对着刘慧说道,“是个好结果。” 刘慧干到有些起皮的嘴唇上下蠕动了一下,然后两行眼泪就顺着脸流了下来。 第1088章 挖人 生活上,筹办婚礼的事情让孙立恩很有些头疼。毕竟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他实在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工作上……一堆新出现的问题成为了让孙立恩的脑子更疼一点的催化剂。首当其冲的,就是收治患者之前必须进行的核酸检测。 最近来看病的患者之中,有不少都是有发热症状的。他们往往在当地医院已经反复进行了多次检查,但在来到四院之后,仍然需要再次进行核酸检查才能获得住院治疗的许可。 核酸检查需要自费,每人每次200元。同时,核酸检测结果需要至少24小时才能出炉——其他地区的核酸检测在四院是无法被认证的,因此患者及其陪护家属必须先到四院来进行一次检查,然后找个住处停留一天,再办理相关的住院手续。 这对于急需获得救治的患者们很不利,对他们原本就不怎么宽裕的经济状况而言就更不利了。 会来四院的综合诊断科看病的患者,家里经济条件基本都很不好。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身患各种稀奇古怪疾病的患者家庭,经济条件基本就没有好的。 这样的患者如果需要在入院前先花时间做核酸检测,然后再找地方度过整整一天——经济上会遭遇到很大压力。 孙立恩现在头疼的就是这个事儿。整个综合诊断中心停诊了两个半月,很多患者都急需入院治疗。不光是病情需要尽快得到控制,同时……他们心里所承受的压力基本也已经到了极限水平。 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符合相关防疫规定的条件下,尽快、尽可能多的收治这些前来就诊的患者。这并不是来自于宋文或者更上级医疗主管部门的要求,而是孙立恩给自己下的死命令。 身为医生,总要给自己找点麻烦才算是对得起这份工作嘛! 为了给这些患者找个能临时居住的地方,孙立恩把主意打到了在四院二期用地上紧急建立起来的隔离病房上。这些房间在整个疫情期间都并没有接诊过确诊患者,紧急搭建好的病房一次都不用,就这么拆掉也实在是太浪费了一点。 反正都要拆,反正都派不上用场。与其这样,还不如先拿出来给综合诊断中心的求诊患者们来用一下。 毕竟,在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之前,出于谨慎考虑将所有来问诊的患者都视为“潜在感染者”,一律进行隔离也不是不行。 卫健委和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对孙立恩的行为有意见,院感和院办大概也不会。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事情推行起来就比较容易了——反正就算有人觉得孙立恩的举动不合适,也只会往“孙主任刚从云鹤回来,神经有些过敏”上去想。 能在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情况下,给这些困难的家庭提供一些帮助,这已经是孙立恩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除了尽快收治患者,并且为患者们提供临时的“住所”以外,孙立恩还有其他需要头疼的事情。 虽然有状态栏辅助,虽然他和一组的医生们已经在全力运转,但每天处理的患者人数仍然远远比不上正在等待入院的人数。 二组目前缺乏具有丰富经验的三线医生作为主导,尽管马永芳医生已经在竭尽全力了,但却始终难以带领二组进入合适的节奏。虽然张智甫教授已经在平时的工作中尽量教学了,可是时间仍然有些短,二组的医生们甚至难以学到张智甫的三成功力。 虽然说好了,二组的位置一直给张智甫教授留着……但是看现在的新闻风向,老张同志……恐怕一时半会是没有可能再来四院就职的。 那么,现在就必须得找个合适的人选来带领二组尽快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流程上来。晚上六点半,孙立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揉着酸疼的脖子决定,还是尽快找个人来带领二组为妙。 再这么搞下去,恐怕在结婚之前,孙立恩自己就得累的猝死在四院里。 想要马上找到能够带领二组的人选……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是为了保证工作流程顺利考虑,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从院内选人。 只不过,从其他科室抽调主任医师来综合诊断中心,这个事儿孙立恩自己可推动不了。其他的主任和副主任们自己的一摊子事儿还忙活不完,根本就没工夫来综合诊断中心来掺一脚。就算他们愿意来,能力恐怕也不一定能够支持他们完成在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 要在综合诊断中心拉起一只队伍,带头人就必须得具备多科室、多专业的能力。光这一条要求,就能排除掉几乎所有的外科科室,以及接近一半以上的内科科室。 其实,就连急诊科和重症医学科的主任们都不太适合直接来综合诊断中心当主任。虽然他们在平时的工作中,需要面临病因各式各样的病人。 但对于这些病人,急诊和重症两个科室的主要工作是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急诊科需要进行紧急处理并且尽快将患者转运到相关科室进行治疗,而重症医学科接受的基本都是已经经过了治疗的患者,他们的工作任务是继续执行治疗方案并且维持患者生命体征。 换言之,这两个科室也并不擅长对患者进行精确诊断。 说到头来,现行的医疗教育体系和分级体系压根就没有给“综合诊断中心”培养合适人才的可能性。毕竟专业分离,专注自己的一摊子事儿才有可能让人类在对抗疾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顺。现在培养什么都通,什么都懂的医生既不现实也不经济。 孙立恩也并不打算找这么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来带领二组。目前来看,最有可能也是最合适带领二组开展工作的……其实是刘堂春。 但问题是,刘院长还没从云鹤回来呢。 而且,根据周军的推测,刘堂春之后很有可能直接升任院长职务。到时候总不能让刘堂春和自己都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平起平坐吧?就算老刘愿意,孙立恩自己也受不了。 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怕孙立恩自己能够接受“老师加院长和自己是同事”的设定,在刘堂春他老人家回到四院之前……孙立恩恐怕就已经猝死了。 必须得找个马上能派得上用场的可靠战力才行。 琢磨来琢磨去,孙立恩最终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李老师啊。”孙立恩用甜的发腻的声音讨好似的问着好,“您明后天晚上有时间么?我这隔离也解除了好几天了,一直想请您吃个饭,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啊?” 第1089章 李承平 李承平教授和孙立恩一起吃饭,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看着孙立恩的黑眼圈,以及明显凹下去的脸颊,李承平教授心里突然觉得……很爽。 “李老师,我这次请您吃饭主要是来道歉的。”面对李承平,孙立恩非常诚恳的说道,“虽然目的是好的,但是在回撤的人选问题上我还是犯了很大的错误。没有认真听取您的意见和建议,这个确实是我太自负了。” 李承平没搭理孙立恩的道歉,他耷拉着眉毛吃了两口菜,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孙立恩。几秒种后笑了两声摇头道,“你啊,你跟刘堂春那是只学到了皮毛,没学到精髓。”他放下筷子无奈道,“说吧,你盯上我科里哪个医生了?” 孙立恩被这个反问搞懵了,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李承平问道,“啥?” “对对对,就是这个。”李承平露出了“老子见得多了”的表情,“刘堂春当年从我这儿挖黄文慧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你说你小子怎么就不学好呢?好好当医生,治病救人多好啊?非得学他刘堂春到处挖人?”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刘老师挖人可能是出于兴趣爱好,不过我这次可真是遇见难事儿了。” “你遇见难事儿了就得从我手头挖人?你听听这话,简直就混账。”李承平翻了个白眼,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自顾自的点了一瓶中等价位的白酒。“你有啥话等会再说,我先喝两盅压压惊。” 李承平都这么说了,孙立恩心里有再多的话也不好往外吐。他只能跟着李承平开始先吃饭,然后看着老李往自己肚子里灌酒。 李承平教授用半斤酒送完了一顿晚饭,把杯子往旁边一放开始划底线,“我再过两年就退休了,所以那两个行政副主任你就别想着往四院捞了——那都是培养好了的接班人。” “我也没打算挖人。”孙立恩眼见李承平终于吃好喝好了,连忙说明来意,“我这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请您给我帮个忙。张教授现在人在云鹤,而且估计也回不来了。我手下的综合诊断中心有一个部门运转不开,每天任务太重了。” 李承平眯了眯眼,然后问道,“那你是想干啥?让我给你推荐一个适合在综合诊断中心工作的医生?”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然后说道,“其他介绍来的医生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适应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流程,李老师……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按照我们四院的规定,六万一个月的基本工资,科里的奖金和武田制药的奖励补助每个月还有个四五万——您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综合诊断中心,带领综诊二科工作?” 李承平的手一抖,满满一杯白酒洒出去一半。 “我知道这个工资对您来说肯定是有点少,至少现在马上能算的工资就是这些——不过来四院工作也不影响您现在的教职嘛。” 孙立恩用非常诚恳的语气和表情提出了邀请,“您来这边工作,完全可以维持原有的退休计划不变。之后无论是专心教职,还是希望在临床一线继续工作一段时间,这都是可以商量的。” “为什么不去找吕志民?”李承平问道,“他专门搞重症的,到你们综合诊断中心也对路子吧?” “吕老师自己搞重症的,而且绝对算得上是年富力强。”孙立恩解释道,“把他挖过来,二院的ICU以后见我就跟见仇人一样了。但是李老师您就不一样——你这儿接班人都培养好了,我请您来帮忙,那至少不会影响原来科室的运转秩序。” 李承平咂摸了一下滋味然后勃然大怒,“你这意思是有我没我都一个样呗?” · · · 勃然大怒当然是假的,虽然在餐桌上没有直接敲定,但李承平要说不心动……那也是假的。 科室主任的收入波动幅度很大,一般情况下难以进行一个大概的估计。但一般来说,大城市的顶级医院科主任,月收入大约在4~8万元之间。其他包括出席会议、学术交流等等的费用加在一起,大约能进入到月收入10~15万的门槛。 不同科室的医生奖金收入水平都不一样。有些本来收入就不多的科室,能拿到院平均水平的奖金就算不错。而有些科室……相对来说收入水平会高一些。 比如有大量手术任务的心内科、经常需要使用医用耗材的介入和骨科,以及重症医学科。 但李承平所在的呼吸科,收入水平一般都不咋地。原因也很简单——会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一般都是收入比较低的人群。 不管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还是哮喘,又或者是肺部感染的患者,大部分都和重体力劳动、身体素质较差、缺乏劳动保护有密切关系。尤其是COPD患者,年龄偏大且以农民、矿工和粉尘环境下长期工作的工人为主。 这些人在晚年发病,年轻时工作又导致身体不好。收入低、底子差、这样的患者在呼吸科里算是最普遍的患者侧写。对他们的治疗往往以缓解和维持为主,科室基本赚不到什么钱。 李承平之前一个月的工资是三万二,加上低于院平均水平的奖金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每个月大约能有个五六万的进账。 到综合诊断中心去,收入马上能翻一倍。这个诱惑,对于任何一名医生来说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李承平,他的儿媳妇非常“幸运”的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孙子的到来,让老李同志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按照李承平的设想,他在离开了医学院附属医院之后,大概会去某个民营医院当主任。努力工作,尽可能延迟退休时间——给孩子补贴一下总是好的。 在出发前往云鹤之前,李承平仍然对这个未来的安排有些不确定。毕竟作为在公立医院干了一辈子的老医生,民营医院的风格他确实是有些不大能接受。 孙立恩的提议简直可以被称为“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李承平确实心动了。 他现在唯一的顾虑是,自己能不能适应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以及……未来和孙立恩会不会有什么工作上的矛盾。 第1090章 宋文 李承平会有担忧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毕竟附属医院和第四中心医院虽然算得上是师出同门,但毕竟是两家不同的医院。建院的历史不一样,经历过的事情也不一样。 在李承平的观念里,目前正在蓬勃发展的四院应该属于那种路子相对比较野的风格。毕竟看孙立恩就知道了——其他医院哪有二十八岁的科室主任加副高医生啊? 因为刚刚建院十来年,各个科室的后备力量培养都还没出个结果,所以四院的主任们各个都是刘堂春。 只要觉得自己的科室需要,他们就敢到处挖人。 抱着这样的认识,李承平在一周后前往四院报道——他本来打算从附属医院这儿办个离职手续就算了。没想到在人事科,他拿到的通知却是“调岗令”。 “宋院长打了招呼了。”人事科的工作人员对李承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解释道,“用调岗来处理,这样李主任你之后的各项待遇都能比较容易处理,而且中间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被一纸命令调岗到了四院的李承平几乎没有多少可以用来适应的时间。二组的医生们早就已经在“翘首以盼”李承平的到来了。 入职第一天,李承平带着综诊二科的医生们接诊了十二名患者。并且在结束了当天的门诊之后,坐在座位上深深的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其他科室的三线医生……门诊有这么累么? · · · 李承平被12名患者及其诊断折腾的累成傻狗的同一日,孙立恩接诊了19名患者。并且还接到了通知,下午三点中开始要到院长办公室里开会。 “反正人家现在都住在隔离病房那边。”孙立恩在出发去开会之前对袁平安吩咐道,“你们把能完善的基础检查都先完善一下。如果患者问起来就说我去开会了,今天晚上会看他们的检查报告。” 最近这段时间,冲着孙立恩的名头来四院就诊的患者越来越多。而综合诊断中心作为“疑难杂症分诊台”的作用也越来越明显。来就诊的患者中,大约有一半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罕见病。 这一半的患者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终末期肿瘤之类难以治疗的患者。另一类则是对某些医院的诊断不满意的患者。 肿瘤终末期的患者们来综合诊断中心,目的是想让孙立恩推翻他们身上的肿瘤诊断。而另一类患者,则是准备利用孙立恩的诊断来证实自己的想法,然后转头去找上一家医院的麻烦。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些患者很麻烦。哪怕孙立恩再怎么解释,他们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前,总是会拒绝相信。 为了防止产生冲突,孙立恩在遇到这样的病人的时候,总是会提前请老吴带上两个徒弟,在急诊的综诊一科办公室外面等一等。 万一碰到极端的病人,至少人民警察能保证他不会被人痛扁一顿变成猪头。 会议室里,气氛颇为轻松。 今天的会议主要内容是为了给院里的医生们发放抗疫工作的补贴。召集各个科室主任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列出名单来。 抗疫工作补贴分为三档,一线、二线和三线工作人员的补贴金额各不相同。而且,留守在四院里的医生们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并不是全天都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发放补贴,首先要确保所有参与到抗疫的医生都能公平的、足天足量的拿到补贴才行。 “名单的问题,你们尽快和科室秘书碰一下。在三天之内,把所有的名单和出勤日统计清楚汇总上来。”宋文在这一项议题即将结束的时候再次叮嘱道,“这个工作很重要,一定要尽快完成。” 孙立恩挑了挑眉头,感觉宋院长好像有点太着急了。 “然后,第二个会议内容。”宋文继续低头看着文件说道,“跟各位通知一下,从下周开始,本院的所有行政工作交由柳平川副院长暂时代管。等到下个月,刘堂春副院长完成了回撤隔离的工作之后,他将作为代理院长全面接替我现在的工作。正式的任命流程应该会在三个月内完成。” 这话一出,其他主任们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互相看了看对方,确认自己耳朵没有出问题之后,所有人都僵住了。 宋文在四院已经做了七年院长。个人风格极其独特的管理模式,以及她特别护犊子的性格加在一起,造就了四院与众不同的工作风格。 这样的工作风格和其他医院迥然不同,而且还非常吸引临床医生。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供职的医院一旦遇到麻烦,就把医生先停了职,然后推出去当成挡箭牌。 而且四院从头到脚,都充斥着绝对的“实用主义风格”。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在立足大急诊中心的同时还要附带向教学和示范医院方向发展……这中间的分寸很难把握,一旦处理不当,要么就让教学和示范工作遭到巨大冲击,要么就得削弱大急诊中心的独立性。 宋文在过去的七年中,很好的把握住了这个分寸。各个科室发展的都很不错。 和其他医院风格完全不一样的管理模式和工作流程下,所有人都是受益者。就连刘堂春也是受益者之一——要不是四院的风格如此吸引医生,他的挖人成功率至少得下降一半。 如今突然听说要换帅……大家心里都很没底。 “宋院长,您之后是要准备办内退了?”钱红军作为院里资格最老的主任,说话的胆子也比较大。他直接提问道,“您这个年龄还早吧?” “省里的通知,我下个月要去省里任职。”按理来说,在正式的调动公告放出来之前,宋文并不应该透露自己的去向。但会议室里来参会的,都是她信得过的科室主任。和他们提前透露一点消息也没有什么问题。 宋文这一次的调职还不是一般的岗位调整。她这一次将会同时卸任宁远医学院院长、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副院长以及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院长的三个职务。 而在这之后,宋文将进入省政府领导系统,成为分管卫生健康、文化教育和妇女儿童工作的主要领导同志。 第1091章 布鲁恩和袁平安 人事变化让四院上下都有些不适应,但该来的总是要来。 公立医疗机构是国家的公立医疗机构。它绝不是单纯依托于某一两个领导干部的个人魅力和能力而运转起来的机构。 不管是医院还是科室,又或者是其他公立部门。降低“人”的重要性,而提高规章制度的统一性,这是所有工作的根本目的。 在现行规章制度下,孙立恩已经竭尽全力在提升综合诊断中心的运转效率了。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把那些预约了很久的病人都诊断完毕,这需要一个过程。 好在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让人焦头烂额,至少国内疫情的全面清零让孙立恩的心里舒服了不少。根据张智甫教授的说法,医疗队之前驻扎的酒店后面,那个坚持贴钱用低价销售防疫物资的超市火了。 张智甫之前难得的离开了一次传染病院,准备买点东西回家给老婆做顿饭吃。结果在超市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愣是没能进这超市的门。 老板仍然冷着一张脸招呼生意,但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已经灿烂到了压根挡不住的地步。 和生意一起变好的,还有之前极其严格的隔离和防疫措施。 云鹤,终于解封了。 · · · 四院这几天所有医生和护士都忙的脚不沾地,所有人都累的恨不得吐着舌头大喘气。 在这个当口突然换帅,每一个主任心里都很紧张。就算是孙立恩自己,也很有些紧张和不安。 要是新上任的刘院长突然决定从综合诊断中心抽调力量回去支援急诊科,那他可就要抓瞎了。 好在刘堂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他在第一次召集大家开会的时候就说了,“宋院长以前不乱动,是因为她不缺钱。我刘堂春就不一样了——我用不上钱。” “现在咱们还是过渡期,而且最近的工作很紧张。”刘堂春在开会的时候仍然保持了自己的一贯风格。没个正行,但又莫名其妙的很让人安心,“从今天开始,每周例会连续取消三次。各位如果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需要处理的问题,给我打电话也可以,发微信也可以……实在不行直接来办公室也行。” “我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尽全力给咱们四院保驾护航。我个人的想法和抱负什么的现在都不重要,让四院以最高效率收治患者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刘堂春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我要求你们,用一切办法保证医院每个科室运转正常。任何可能影响到科室运转,阻碍收治患者的问题都必须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处理。”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公开,也不能对外进行任何的暗示。”刘堂春突然一改之前的平和态度,眼神锐利且坚决道,“患者欠费或者无法马上缴纳治疗费用的也没关系。按照正常治疗流程进行就可以。催缴费用的问题全部交给催缴部门……不过各个科室的相关奖金,目前只能全部按照原有的五成水平发放。” 这个决定毫不意外的引起了众多科室主任们的反对。毕竟这是直接影响到医生们收入的决策,要是不为自己部门里的医生们争取利益,这个主任的位置哪儿能坐的安稳? “你们的反对意见我都想到了,你们的反对理由我也都猜到了。”无奈刘堂春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在其他主任们乱糟糟表达反对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路口都堵死了。“现在的让步,是为了加快治疗速度,让你们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临床上。所有的未缴费都全部由医院垫资,这个当口上不可能保证所有医生都能全额拿到奖金。” “奖金未足额发放的部分,在疫情的问题解决之后,会逐步重新发放。但在这之前,大家都要一起忍耐一下。”刘堂春站起身来,坚决道,“在你们拿到奖金之前,我作为院长的工资一分不要,全部都下发给各个科室补充奖金的不足部分。虽然钱不多,但这是我的态度。” 院长都这么说了,其他科室的主任们自然再也找不出其他拒绝的理由。“给我上”和“跟我上”的感召力是完全不同的。 “儿科……儿科的主任和副主任也可以不用奖金。”钱红军苦笑着说道,“反正我们平时奖金也不多。” 有了开头的,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半个小时后,全院管理层会议结束。会议决定,暂停向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各临床科室主任以及副主任发放奖金。对其他主治医生和住院医生的奖金折半发放。行政部门处理方案参照临床科室进行,而辅助科室的奖金收入不受影响。 综合诊断中心的情况比较特殊,毕竟如果按照一般科室的奖金和科室收入挂钩方案计算,整个综合诊断中心上下没有一个医生能拿到奖金。除了四院自己开出的奖金之外,大家的最主要收入其实来自于武田制药拨给的补助金。 “这个补助金毕竟是武田制药直接发给个人的,我只能说回去做一做大家的工作。”会议上,孙立恩面露难色道,“我个人可以放弃所有补助金,交给院里补充其他科室的同事奖金,这个没有问题。但其他的医生……我得和他们谈过之后才能知道怎么处理。” 怀揣着这个难题,孙立恩回到了综合诊断中心。刚刚在办公室里坐下,布鲁恩和袁平安就找上了门来。 “我听说了,院里的决策很重要,而且也很正确。”布鲁恩大刀阔马的坐在座位上,以单方面宣布的语气对孙立恩说道,“为了相应组织号召,我决定把自己的补助金也全部上交给医院。”他用更加强调的语气说道,“但是,科里其他的医生可跟我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有生活,还有需求。其他人的补助金就不要动了——尤其是综诊二科的。咱们两个的补助金加在一起,也和其他科室主任们的奖金差不多了吧?” “我是觉着,既然我们的补助金比较多,那就干脆都出一点。参照其他科室,人人出一半嘛。”袁平安建议道,“我们的补助金收入挺高的,我和徐有容她们碰了一下,大家都觉得人人出一半不搞特殊化的这个方案比较合适。” 孙立恩翻了个白眼,“你们就知道让我两难,一天到晚的能不能少给我找点事儿?” “反正你是主任。”袁平安笑眯眯道,“亚男她们科室也得少发奖金,这突然一下让我成家里收入最高的那个,我还有点不习惯。” “哦对了,说到徐有容……”布鲁恩突然插话道,“她倒是对收入真不怎么敏感,中富医院那边还开着一份工资给她呢。” “要不然……孙主任你跟梅院长讨论一下?”袁平安也打蛇随棍上,紧接着开始展开话题,“我们也可以和徐有容一样,过几天跑一跑中富医院的嘛!别的不说,开个门诊给其他医生讲讲课这个应该还是能搞的。” 孙立恩的白眼翻的更大了,“刘老师可说了,现在竭尽全力要保证咱们四院的收治顺畅。你现在搞多点执医,信不信刘老师扛着四十米的大刀追杀你二百公里啊?” 关于盟主新书试阅读的通知 请还未看到新书开头的盟主私聊联系罗某,新书将于20日上午七点定时发布。 第1092章 刘堂春和帕斯卡尔博士 刘堂春倒也不至于真的扛着四十米大刀去追杀其他医生。 如果真的因为四院的医生去中富医院多点执医,从而造成四院的正常收治流程收到了影响……刘堂春最多也就是扛着四十米的大刀把孙立恩从宁远追杀到常宁去而已。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孙立恩家的医院挖了刘大挖掘机的墙角,学生背刺了自家老师……刘堂春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他就不是刘堂春了。 刘堂春这段时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是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刘堂春自己以前最多也就为急诊科的百十来号人头疼一下而已。如果碰到什么他自己都觉得头大的问题,上面至少还有一个宋文可以用来分担“麻烦”。 把事情交给宋文,然后他就不用再分心思去头大了。 这样的好事儿在刘堂春成为了代理院长之后可就再也没有了。 一个医院的管理有多麻烦?刘堂春觉得自己是清楚的。但没想到的是,在成为代理院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认识太过浅薄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疫情刚过而自己又刚刚接手的原因,每天要参加七八个会议是基本要求。每个科室几乎都有需要自己做决定的申请送上来,而他处理这些申请和报告的速度甚至有些赶不上新的问题产生的速度。 这让刘堂春心里很恼火。 医院停止运行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也很难说得上是在“正常运转”。更重要的是,疫情还远远称不上是“过去”了。 国外的疫情正在一路向着失控的边缘狂飙,国内的防范境外输入压力越来越大。宁远作为宋安省的主要国际航空机场,每天都会有世界各地的旅客从境外来到这座城市。 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对境外来宁的所有旅客进行14天的隔离健康观察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为了支援宁远国际机场的相关防疫工作,宁远市的五家三甲医院都需要抽调护理骨干和医生去宁远国际机场工作。 人员的抽调对医院的正常运转影响极大,刘堂春和上级主管部门多次沟通,得到的结果仍然是“按原定计划执行”。 换句话说,没得商量。 刘堂春气的头发都掉了好几根。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上任就忙成了这副德行,当初宋文又是怎么当家坚持了七年的?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和宋文的能力相差悬殊,她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的事情,自己非得忙死忙活才能办下来吧? 刘堂春情绪暴躁,而且心里有一种埋藏的很深的焦虑。上任两周,刘堂春不光头发开始往下掉,甚至脸上都憋出了好几颗痘痘来。 在老山前线上浪过的人,现在脸上居然能长痘痘。不得不说,人生真是处处都是惊喜。 刘堂春的磨难……还在继续。 · · · 帕斯卡尔博士站在宁远医学院的生物科技楼楼下,感觉自己的头顶有点冷。 中国的疫情已经被扑灭,但随着这种全新的病毒一起到来的科研问题简直无边无际。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而在解决这么一大堆一大堆的问题时,又有无数新的问题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拦在科学家面前。 想要解决掉新出现的问题,然后再去处理一开始的那个? 请用头发作为货币支付它们索取的过路费吧。 总而言之,最近两个月,帕斯卡尔博士的发量大幅减少。更令人忧心忡忡的是,他头顶的毛囊里,有大量头发已经失去了色素着色。 换言之,他现在不光秃,而且头发还白。 而居住在全世界工业品类最齐全的国家,帕斯卡尔博士却压根找不到和自己其他头发颜色相符的染色剂。换言之,要么花白,要么全白,要么全黑……总之,帕斯卡尔博士似乎要和自己的姜红色头发说再见了。 为了把这必将到来的痛苦的别离再延后一些,帕斯卡尔博士为现在已经正式成为菲律宾人大约三个月的学生莱纳斯订购了一张从马尼拉飞往宁远的机票。 今天,是莱纳斯结束十四天隔离,正式可以带着口罩自由行走在宁远马路上的第一天。 “我们时间有限,而工作是无限的。”在楼下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帕斯卡尔博士终于见到了自己以前的学生。但是……没有令人感动的久别重逢,没有互相拥抱和用力拍打对方的后背。帕斯卡尔博士直截了当的向莱纳斯问道,“在进实验室之前,你需不需要先去一趟厕所?” “如果能让我把行李放下的话就更好了。”莱纳斯身材不高,头发是意大利裔常见的棕色。他穿着一身在身上拧来拧去看起来非常不合身的T恤,背后是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登山旅行包,而脚上……却是一双凉鞋配白袜子的打扮。 总体来说,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你可以把包扔在门口。”帕斯卡尔博士指了指生物科技楼门口的保安办公桌说道,“等明天早上你可以回酒店的时候再来拿就行。” “这个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以前。”对于帕斯卡尔这套完全不讲人情的举动,莱纳斯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他甚至笑眯眯的回忆起了从前,“除了实验以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对吧?” 帕斯卡尔看了一眼莱纳斯,然后摇着头笑道,“事情总是会有一些变化。把你的护照给我,我去给你办个通行证——学院这边能给你提供一间宿舍,你要用么?” “用。”莱纳斯一脸诚恳的点头道,“顺便问一下,在这里工作的话……食堂是不是可以免费提供食物?我现在手头可真有点紧张。” “你可以用我的食堂卡去吃饭,如果你愿意的话,伊莎贝拉会很乐意给你多做一份午餐和晚餐。”帕斯卡尔博士带着莱纳斯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然后问道,“我要的染发剂你带了么?” “在楼下的背包里。”莱纳斯朝着自己的老师和前老板以及现任老板挤了挤眼睛,“如果你现在就要用的话,恐怕你只能自己去找了——就在背包下面的口袋里,它被我特意埋在了三条还没洗的内裤和五双脏袜子下面。” 两人在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过了好几分钟,然后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再见到你可真好。”莱纳斯搂着帕斯卡尔博士,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还以为我以后只能在天堂里申请短暂地狱签证,然后才能去撒旦的烤炉里探望你呢。” “放心吧,我会在里面给你留一个好位置的——而且由我亲自动手,为你涂上蜂蜜和黑胡椒。”帕斯卡尔博士哈哈大笑,他揉了揉莱纳斯的头发,然后欣慰道,“欢迎来到中国。” 第1093章 小林一家 小林薰有些担忧的站在房间外面,林兰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担忧的看着面前的巨大木门。 足有三米高的黑色木门上镶嵌着金色的把手,隔着这扇门,里面就是小林丰的办公室了。门里门外,气氛却截然不同。 办公室内,正在进行一场紧张的小规模非正式董事会。除了几位财团的指定代表董事以外,就连沈轻眉都通过远程视频方式参加了会议。 “我拒绝这份提案。”会议中,小林丰把一份文件扔在了桌子上,他的表情很正常且冷静,但是语气非常强硬。 “这个提案,本质上就是打算将我社分成一块块的蛋糕吃掉。”另一位财团的委派董事也发表了同样的看法,“我们刚刚完成收购,现金流很紧张。这个时候他们要搞罚款认罪协议,就是想要逼着我们出售资产!” 办公室里,气氛非常压抑。 “如果以我们的现金流来测算,这一笔罚金可能会超过六年前的那笔罚款。”首席财务官面色忧愁,他对小林丰道,“会长,如果有办法,还是要竭尽所能避免罚款的产生。” “超过六十亿美金的罚款,原因却是鄙社准备引入来自裕华生物的试剂盒。这我们不可能接受。”另一位董事也气冲冲的站了起来,挥舞着手怒道,“我们必须从所有渠道提出抗议!外务省和财务省的大臣们都必须知道这件事情!” 其他几位董事气势汹汹,一个个喊着要去向各个政府部门抗议。而沈轻眉则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是很关心罚款的事情。 “内阁官房长官今天上午已经和我面谈过了。”小林丰沉声道,“首相昨天接到了白宫的电话,大统领明确要求必须阻止我们把这项产品专利投入生产。” 办公室里的氛围,突然陷入了一阵死寂。几位喊叫的声音最大的董事们都面面相觑,半天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样的要求,武田制药恐怕是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去反抗的。”沈轻眉的声音响了起来,武田雇佣来的翻译小姐则在她每说完一段话之后,再进行日语的翻译。“很明显,试剂盒技术不可能为武田带来超过六十亿的收益,这笔生意并不划算。如果强行推进计划,公司的众多股东都会受到影响——超过六十亿美金的罚款,对现在的武田制药来说可能是致命损伤。” 其他的董事们仍然没有说话,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不难看出,这些人都松了一口气。很明显,小林丰在召开这次会议之前就已经跟他们透过了底,这一场会议其实就是为了安抚沈轻眉而特意安排的。 沈轻眉和她的一致行动人目前持有16%的武田制药股权,这个比例正好达到了可以派驻董事,对公司运行产生巨大影响的阶段。 按照美国人的要求,武田制药不得将裕华生物的试剂盒投入大批量生产,否则将被除以巨额罚款。但……如果不把裕华生物的试剂盒投入生产,那就算是违背了当初购买专利时双方签订的合同。 按照之前的合同规定,裕华生物在专利权转移的费用上作出了巨大让步。而让步的条件是,武田制药之后每销售出一盒试剂盒,裕华生物就能够获得武田制药销售试剂盒所得到的1%的净利润。 现在,大规模生产明显是不可能的了。但要是不把裕华生物的掌门人安抚好,之后她要是在后面的董事会上瞎搞投票报复……这个后果武田也承受不起。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沈轻眉自己提出放弃大规模生产的提议,然后大家在一起说两句米英鬼畜的场面话。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按照合同上的规定来吧。”沈轻眉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没办法,持有武田制药的不光是她本人和王彩凤两口子。如果只是个人持股,那她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股东权利要求召开股东大会,至少还能恶心恶心美国人。 但港裕银行才是真正的大股东,而这一笔股权可是目前整个港裕银行最重要的资产。沈轻眉可以咬牙不要股权就为了出气,王彩凤也有这个痛快……但银行不行。 眼看煮熟的鸭子长翅膀从锅里飞走了,沈轻眉无比气愤。但没办法,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政府耍起流氓搞这一套,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公司能够扛得住。 既然如此,那就尽量挽回损失。沈轻眉无奈下决定启用合同中的规定方案。 如果合同中任意一方毁约,则需要向另一方支付五千万美元的赔偿费用。 三个多亿的进账虽然远比不上大规模生产试剂盒的收入来的多,但钱……有就总比没有强。 要是美国人强迫武田制药交出试剂盒的具体生产流程和相关配方,那裕华的损失可就没个边界了。 半小时后,黑色的大门打开。委派董事们鱼贯走出了会长办公室。而在门口站了很久的小林薰和林兰这才进入了小林丰的办公室里。 “会长。”两人一起朝着小林丰微微一鞠躬,在公司里,他们一向都是管小林丰叫“会长”而非“父亲”的。 “让你们久等了。”小林丰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亲热的朝着小林薰和林兰招了招手,“过来坐吧,我有些事情要跟你们谈一谈。” 小林薰和妻子一起坐在了沙发椅上,看着小林丰道,“您说。” “武田制药的规模越来越大了。”小林丰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似乎正在为自己和武田制药的成就而感到兴奋。 “多亏了会长的辛苦工作。”小林薰正色道,“如果没有您的带领,武田很可能在泡沫时代就已经消失了。” 小林丰摆了摆手,然后转入到了话题重点。 “武田在日本已经发展了几百年之久,但……一个企业的发展潜力往往和它的总部所在国高度相关。非洲国家没有世界五百强企业,原因就是当地国家的潜力不足。”小林丰毫不在意的说着可能会被舆论批评的内容,“而今天的事情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日本的潜力对于武田制药来说,也是有限的。” 林兰眼睛瞪大了许多,她可是从这一席话里听出了很多不一样的味道。 “为了武田的未来,我决定把公司的业务核心和重心转移出去。”小林丰用仿佛是在谈论天气似的语气,讲出了自己的规划,“生产线要放在中国,而研发线我想放到美国去。”他对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说道,“但是我和现有的化学药物研发部门得留守在东京。其他的职业管理人未必能适应这样的工作——我希望,你们两个可以承担起这份工作。” “薰,你在美国已经有了很多经验,朋友也有不少,我希望你去那里承担起研发和公共关系的责任。而兰……你是中国人,这项工作我只能交给你来负责。”小林薰诚恳的请求道,“武田制药是我毕生的心血,我不能坐视它因为日本的潜力到达了顶峰而让它在列岛上活活困死。”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小林薰面露挣扎,他努力了很多次,但仍然没能说出话来。 林兰低着头,一言不发。 “父亲。”过了许久,小林薰猛地抬起头来。他满头大汗,像是刚刚跑过一场马拉松一样狼狈。 但他眼睛里的坚定的光芒,却无比耀眼。 “林兰是我的妻子,和自己的妻子分居在太平洋两岸,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小林薰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无法接受和自己的爱人分居两地,更接受不了自己要和您一样,抛弃家庭为工作奉献一切。” 小林丰突然愣住了。 “母亲因病去世的时候,您在伦敦待了足足五天才回到大阪。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您……但我也不能原谅您。”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父亲深深一躬,“请允许我拒绝这份邀请。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安排的话……那就请允许我辞职。” 小林薰深吸了一口气道,“父亲,我需要一个家。而现在对我来说,有林兰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并不在意是自己是要住在宁远、东京还是纽约——只要能和林兰在一起,我都没关系。” 他紧紧地握住了林兰的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大半边身子。 小林丰深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非常平静的问道,“你确定?” “我确定。”小林薰没有管林兰拽他手的暗示,直截了当的点了点头。 “那就去中国吧。”小林丰露出了微笑,他似乎非常满意自己儿子的选择。“你们准备一下,下周就出发。” 看着两人困惑迟疑慢慢离开的背影,小林丰脸上的笑容更胜。他久违的打开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威士忌酒瓶,然后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 “优子,薰的性格真的和你一模一样。”他端着酒杯,看着照片,忽然泪流满面。 第1094章 大结局 五月,天上的太阳已经逐渐有了夏日般的风光。 抱拙庄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取消了从26日到28日的三天预定计划。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外,身着西装的袁平安和周策正带着满面笑容,迎接各路来宾。 今天是孙立恩和胡佳举行婚礼的日子。 按照两人的意思,这场婚礼的规模并不会太大。邀请几个亲朋好友做做见证,然后大家一起吃顿饭就算完事儿。 然而这样的想法刚一提出,就被所有人一起否决了。 “怎么可能嘛!”袁平安和周策首先表示了不同意,“你要娶胡佳的事儿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结果你就打算找个小地方偷偷摸摸办了完事儿?全国上下等着吃瓜的人民群众能把你活撕咯!” 布鲁恩也不同意孙立恩的意见,“找个周末办婚礼就行了——全院上下这么多人,好多都是看着你俩一路走到一起去的。虽然说婚礼是私事,但这对其他人可能会有些见外。”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是不好好筹划一下就太不合适了。 可惜孙立恩和胡佳两个人都忙的要死,他们甚至连去试一试婚礼上穿着的礼服的机会都没有。 最终,孙立恩只能重新联系上了之前在云鹤合作过的那家提供从求婚到举办婚礼一条龙服务的公司。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其他问题都可以解决。”在听完了孙立恩的请求之后,电话那头的客服小姐姐有些发愁的说道,“但是现在开始准备,时间可能会比较紧张。五月份的周末最适合结婚了——你们婚宴准备订在什么地方?现在已经四月底了,你们还能约到场地么?” · · · 和十几家酒店咨询并且得到“对不起,周末的预定已经全部排满了”的回答之后,孙立恩最终无奈的拨通了抱拙庄的电话。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接电话的人一听是孙立恩之后,顿时大包大揽的把事情接了下来。“我这咳嗽多亏了孙主任您给帮忙找医生才看好的——我正愁没机会谢谢您呢!” 杨晖把事儿包了下来,并且在请示过了沈轻眉之后,列出了婚宴的菜单。一桌菜加上酒水和糖果水果,总成本差不多一万五。但是报价给孙立恩是一桌三千八。 这事情就算是完了一半。 另一半则需要亲戚朋友们来帮帮忙。 周策和袁平安早就预定了“知客”的工作。他俩自告奋勇,负责在停车场开始就登记各位来访的客人信息。而布鲁恩则负责给客人们安排座位——他是孙立恩的伴郎,同时还得负责替孙立恩挡酒。 徐有容和瑞秋算伴娘,她们两人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在婚宴开始之前和其他女性客人一起聊聊天,顺便出些鬼点子难为布鲁恩。 马永芳医生也是伴娘团的成员,她的主要工作则是盯着点徐有容和瑞秋,让这两个人别玩的太过火。 另外的两位伴郎则是孙立恩大学宿舍的两位未婚室友。没办法,和他年龄相近的人里,就这俩老哥哥还没结婚——冯明在孙立恩规培第一年就和秦雅结了婚。 就连布鲁恩当伴郎,都是实在没有人选了的人选。说实话,这头活熊穿上西装之后怎么看都感觉像是个犯罪分子,卖相实在……差了一点。 负责在婚礼上致辞的人选不太好找。按照宁远这儿的习惯,婚礼上的致辞人一般得是男方或者女方的领导。而且还得是儿女双全,家庭幸福的那种领导——这样致辞的时候新人也能沾一沾人家的福气。 然而,现在能称得上是孙立恩和胡佳“领导”的,那就只有四院的院长刘堂春或者护理部主任兼副院长肖丽蓉。但刘堂春现在忙的就跟一枚正在疯狂旋转的陀螺似的,到处都在转,而且到处都需要他出面。自己爱徒的婚礼……他实实在在是抽不出时间参加。 而肖院长最近就更忙了——她带着护理部的其他同事,现在一周里有五天时间都泡在机场和隔离酒店里,自然也是没时间的。 就在孙立恩皱眉琢磨是不是要请其他主任来致辞的时候,他接到了宋文的电话。 “你的致辞我去吧。”已经不是宋院长的宋文在电话里笑着说道,“不过你的婚宴我可就吃不了啦,现在到省里工作工资也开的少,礼我也就不随了。” 于是,宋安省主要分管科教文卫的主要领导同志宋文就成了主要致辞人。 婚礼上剩下的一半问题也算基本解决。孙立恩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愣是没能睡着。 胡佳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迎亲,已经提前回自己家去住了。 哪怕已经有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和实际准备,第二天就要结婚了这种事情,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 · · 5月28日,热热闹闹折腾了一早上之后,背着新娘的孙立恩终于把胡佳放在了婚车的座位上。 婚车在宁远市区里转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到了两人早就买好并且装修了挺长一段时间的家里。接下来又是一阵好折腾——过程就和在胡佳的家里一样,敬茶改口收红包,然后接受大家的“祝福”。 不过这一回,收红包的变成了胡佳。 坐上了车,孙立恩才今天第一次有机会认认真真看看胡佳的样子。看了老半天之后,他才憋出一句来,“这身衣服真适合你。” 胡佳用涂了眼影画了眼线,同时还夹了眼睫毛的漂亮眼睛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看在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笑了出来。 “确实好看。”孙立恩认认真真的评价道,“这我可是真没想到,你穿婚服这么好看。” 胡佳选的婚服是一套非常传统的大红色婚服,上面绣着龙凤样式,加上盘着的头发,看起来格外漂亮。 “今天就要嫁给我了,有啥感想么?”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虽然已经领证了差不多一个月,但他自己确实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不同。 “我以后这就算是持证上岗了哈。”胡佳笑眯眯的说道,“感觉嘛……反正看你比以前更顺眼一点了。” “这么说以前看我还经常不顺眼?”孙立恩也一起笑的眯缝起了眼睛,“啥时候啊?” “你在洁净室里摘口罩的时候,我恨不得咬你两口。”胡佳翻了个白眼,然后佯装生气不理人了。 “这事儿过不去了啊?”孙立恩本来想装作生气,但一方面这事儿确实是自己做的不对,另一方面又觉得生不起来气。最后就只能一边笑着一边投降道,“娘子,我认错啦,以后再也不敢啦。” 车队缓缓开到了抱拙庄门口,在袁平安和周策的带领下,周围还没来得及进入餐厅的客人们一起使劲鼓掌。现场氛围奇似电影节外正在走秀的红毯区域。 · · · “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见证这一对新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婚宴开始后不久,宋文就在台上开始致辞。她今天穿着一身漂亮的蓝色裙装,看上去甚至比王彩凤还要开心一点。 “我在四院工作了七年,但并没有参加过几次医生或者护士们的婚礼。毕竟那个时候参加,可能影响不是太好。”宋文笑眯眯的解释道,“他们也担心我在参加婚礼的时候,突然宣布扣他们的奖金嘛。” 台下的宾客们笑了出来。 “孙立恩主任,我和他认识好几年了。我想在座的客人们,除了双方亲属以外,大多也都是这几年间才和他认识的。我当初可真没有能想象得到,他会在短短几年内跳过其他医生可能需要十几年甚至更久才能越过的门槛。在规培结束当年成为了四院的科主任,学院的研究员……以及这么优秀的医生。” “胡护士,孙医生,今天是你们人生中又一次全新的起点。”宋文的发言很简练,但却饱含对这对新人的祝福,“我相信,有彼此的陪伴,你们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终不至于陷入迷茫。如果觉得疲倦或者看不清楚前方的路,不妨停下来,看看自己身边的彼此。” “我祝你们白头到老,也祝你们彼此成就。医疗工作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艰难之路,愿你们能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平平安安,无愧于心。” 在热烈的掌声中,宋文缓缓走下舞台,路过胡佳的时候,她还很亲昵的和胡佳拉了拉手,说了两句祝福的话。 · · · 后面的过程都很正常且温馨,胡佳的父母在台上哭了一回,王彩凤和孙宏斌也哭了一次。胡佳和孙立恩俩人也对着抹了抹眼泪,然后一起在心里腹诽。 这司仪到底咋回事儿,好好的大喜日子怎么总挑些让人哭的问题呢? “接下来,请新郎跟大家讲两句。”来自宋安省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钱哥是主持婚礼的老手了,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光是一团和气笑的婚礼有啥意思?就是要让新郎新娘和双方父母真情流露,这才能让人记一辈子嘛!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会要好好折腾折腾孙立恩,让他把自己和胡护士的情史全倒出来给大家听一听。 令人害羞的内容,听起来也很令人记忆深刻。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孙立恩有些茫然,“我?” “今天就你和胡护士在结婚。”钱哥笑着圆了个场,然后把一支麦克风塞到了孙立恩手里。“你放心,要是有其他人冒充新郎,我们一起把他打出去!” 孙立恩笑了笑,然后有些忐忑的站在了台上。 “请跟大家分享一下,你们从认识到结婚的经过吧。”钱哥露出了一丝坏笑,“要说台下观众们没听过的那一部分。” 这个要求有点难满足啊。孙立恩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道,“一氧化碳中毒后的患者会有面色绯红和意识障碍……”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钱哥连忙打断,“我是在问你和胡护士是怎么认识的,不是在问你的专业内容。” “对啊,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孙立恩无奈的摊了摊手,“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因为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认识,这有什么问题么?” 钱哥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新郎。 “一氧化碳中毒要尽快对患者进行补液,急查HbCO浓度,并且对患者进行氧疗……”孙立恩继续着自己的发言,完全没搭理睁目结舌的司仪钱哥。“哦对了,最近新出的一氧化碳迟发性脑病专家共识里有不少更新的内容,各位可以关注一下。” “新郎官,咱们现在是在婚礼现场,不是在医院。”钱哥用尽全力打断了孙立恩的话头,但现场的气氛已经不大对劲了,他只能勉强道,“这样吧……您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些小秘密?” “胡佳说,我要是再敢在洁净室里摘口罩,就咬我一块肉下来。”孙立恩非常坦然的说道,“所以我现在的无菌意识特别强,院感的老师看见我都笑的特别灿烂。” 钱哥一瞬间有了摔麦克风走人的冲动。 但不能这么干呐……这场婚礼的司仪工作可是台长亲自出面才抢下来的,意义重大不容有失。 钱哥最后一次尝试问道,“那……您作为新郎官,还有什么要和大家分享的么?”他特意把“新郎官”三个字念的很重,希望提醒一下孙立恩按套路出牌。 “额……这个……”孙立恩想了又想,然后回答道,“以后大家请会诊还是通过正常渠道就行,不用先取得胡佳同志的同意。” 婚礼现场爆发出了堪比相声剧场抖包袱时的笑声。 胡佳在后面笑着踢了孙立恩一脚,偷偷“呸”了一声,骂道“没个正行!” “就这一句要说的?”台下的周军开始起哄,“还有其他的没有?” “其他的内容我要说出来,你们就得回避了。”孙立恩挤了挤眼睛,“各位主任放我小孙一条生路,我保证以后不上你们科室病房去溜达。” “那,最后一句话,说说你们两位对以后的期盼吧。”钱哥彻底放弃了挣扎,这帮医生实在是太没溜了——这场面简直控制不住。 胡佳挽着孙立恩的手,两人站在舞台上沉默了几秒后一起说道,“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做一个认真又平凡的普通人就够了。” 希望世上再无病痛,希望祖国国泰民安。 全书完 完本感言   从18年11月开始发出第1章,到21年12月孙立恩和胡佳的婚礼举行,状态栏这本书终于全部完本了。   这是三观第一本过60万的作品,也是我第一次能写到结局的作品。   新人新作,又是第一次写结尾,可能是会有些突兀,但真的不算烂尾。我觉得这个开放式结局真的还挺好的。   反正……感慨万千。   其实,状态栏这本书本身就是个“老子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的破釜沉舟之作。当初要是状态栏没有什么好成绩的话……可能我也就不会在网文圈子里继续厮混了。   能踏入这一行,多亏了各位读者的支持和厚爱。三观感激不尽。   状态栏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有我个人私心的作品。这个私心我没怎么对外说过,现在完本了,似乎终于到了可以分享的时候。   大部分读者可能都知道,罗某的女朋友是医学生。她如今正在医院规培轮岗,之后就会进入医疗系统,成为一名内科医生。   而在19年以前,那段医闹和伤医新闻层出不穷的日子里,要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她的人身安全……那肯定是骗人的。   在和其他朋友的聊天中,我偶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伤医和医闹事件发生的原因——至少也是核心原因之一——那就是医患双方的信息不对等。   患者去看病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不能马上得到医生们的照顾。不明白为什么“小小的感冒”需要做一大堆检查和化验。不能接受自己受了罪花了钱住了院,但是身体却没能恢复到患病之前的状态。   如果能够让患者明白,医生看病为什么会有优先级区别,开出的检查和治疗的目的是什么,治疗为什么可能达不到“彻底去病”……或许就能减少一些医闹事件的发生。   哪怕有一个人,因为了解了这些知识而忍住了挥向医生的巴掌,这件事情就值得做。   所以,我萌生了写作一部和医学相关作品的念头。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时《大医凌然》确实很火。   而且我还挺擅长搜集和查询资料的。   所以,《我能看见状态栏》就这么诞生了。   后面的故事……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啦?   新书试水期,我在签约群里遇到了同样写医疗题材的兰州老乡臧福生老哥,并且要到了章推。章推和试水推一起,给我送来了上千新增收藏。如果没有福生老哥,我大概就没有现在的成绩。老哥是我的贵人。   后来要上架了,因为不懂规矩所以我在周三才知道这件事情。结果说好的上架五更变成两更……实在是对不住各位读者。   状态栏一书三百多万字,最高订阅大约两万六。均订大约五千三——对于第一次写大长篇的新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多亏大家对三观如此偏爱包容,这本书才能走到今天这样一步。   谢谢各位的支持。   写作过程中,我收获了很多东西。但最宝贵的几样记忆,却都和稿费没什么关系。现在想想也挺有趣,跟各位分享一下。   记忆1 大约在八十多万字的时候,我家领导研究生毕业。她终于有时间可以看看我写的书了——然后一个多月都没啥反馈。最后罗某怀着忐忑的心情去问,得到的回答是,“你写的太专业了,我看不懂。”   记忆2 两百万字左右的时候,罗某在微博上收到了一条认亲私信。对方精确的说出了状态栏的几个原型地点,以及相关专业。后来和媳妇儿一对,发现是她的本科直系师姐——目前也在深圳居住工作。   记忆3 前段时间一位书友在群里向三观致谢,说正是因为看了状态栏,所以才对脑卒中的知识有了些认识。而凭借着这些知识,他成功的在早期识别到了自己父亲的脑卒中。老人家现在已经出院,可以自己行走了。   记忆4 十一月去海口培训的时候,三观和其他几位大佬分享了一下记忆3的故事,并且为自己死抠医疗细节和正确性的习惯进行了一下辩解。和其他类型的作品不同,看医疗题材小说的读者是真的会相信书中治疗内容的。如果写作过程中出现了不够严谨或者错误的医疗知识,就有可能会读者造成误导。   生病求医是大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误导了读者……我自己这一关肯定是过不了的。   然后我就得到了一批大佬的赞同和认可——起点作者是应该拥有更高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品质的。   ·   ·   ·   写书过程中痛苦的时候也很多,从早上十点一直熬夜到凌晨两三点,结果就写了一千多字的事情也算是家常便饭。每天一更,一更两千,而且还时不时突然请假……追读的各位读者在这三年里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罗某实在是不敢多想。   如此缓慢的更新能让两万人订阅,平均居然还有五千三百人全订,除了道谢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   谢谢你们。   为了表示感谢,罗某就不学其他大佬休息几个月再发新书了。   新书目前已经发出,名叫《万千星火》,是个蒸汽朋克题材的作品——书里没有超凡力量设定。   欢迎大家来看~   孙立恩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让我们在新的故事里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