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病弱王爷后 作者: 井酒   文案:   一句话简介:王妃今天也在努力撩王爷   昔日手握重兵的秦王一朝遇刺重伤昏迷,再醒来成了个权柄尽失、病痛缠身,不知何日就会一命呜呼的废人,国公府二姑娘薛妙成了被选中的那颗弃子,赐婚给秦王。   圣命难违,薛妙原本打定主意熬死秦王,做宝京城最自在的寡妇,然而洞房花烛夜,见着自己新婚夫君的一瞬——   薛妙:什么寡妇?谁爱做谁做!   初时,面对薛妙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情书,楚烜岿然不动,并按着薛妙练了一个时辰的字。   后来,薛妙因事给邻家兄长写信,楚烜看着信封上漂亮的簪花小楷写就的“孟大哥亲启”,酸得喝了一缸子醋:什么孟大哥?他没有名字吗?   ·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嘴上说说女主 x 口是心非醋缸成精男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薛妙 ┃ 配角:楚烜 ┃ 其它:甜文   一句话简介:王妃今天也在撩王爷   立意:爱要主动追寻。 第001章 出嫁   嘉和十五年,冬。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放晴的头一日,宫里一道圣旨将齐国公府那位刚认祖归宗不到三个月的二姑娘薛妙赐婚给了秦王。   齐国公府二姑娘住的新霁院里,廊下几个丫鬟凑做一堆小声议论,其中有个新来的听了几句,没忍住插嘴问道:“这国公府的孩子怎么会和寻常人家的孩子抱错?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个年级稍长的婆子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事说来话长……”   说起当年的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当年国公夫人苏氏怀上这一胎后时时心神不宁,为求心安便住在了宝京城外的大佛寺中。   那一年夏天多雨水,一连半月下了数场暴雨,苏氏临盆那一日更是风雨大作,紫电惊雷,骇得寺中一同住下的一位书生夫人提前生产。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出生在寺里,又都是女孩,苏氏觉得有缘,请寺里的高僧为孩子洗三时便也捎带上了那书生的孩子。熟料仪式进行到一半,佛殿被雨水冲垮,丫鬟慌忙抱了孩子护着苏氏逃命。   待逃出一看,寺里大半的佛殿和禅房都毁在了连日的雨水中,为防再生意外,国公府一行人当即护着苏氏和襁褓中的婴孩下山回府。   这许多年倒也未曾疑心孩子抱错,一直到半年前有人从南边回来,无意间说起见到一个同齐国公薛平昱早逝的妹妹生得一般无二的姑娘。话传到薛老夫人耳里,老夫人心细,思及当年为防万一便命人暗中去查。   这其中又有许多波折,几度断了线索,好在最终终于查清。   那人嘴里所说神似薛平昱妹妹的姑娘,正是当年与苏氏一同生产的书生夫人之女。不过书生和夫人在当年之事后没过几年便双双病逝,只留下一个孤女,险些落在人伢子手里,几经坎坷最终被书生的好友寻回养大。   这结果摆在老夫人面前,几乎不用想便知当年定是抱错了!   两位姑娘原该就此各归各位,只是国公夫人苏氏舍不得养了十五年的大姑娘薛锦妤,留下了她。而薛妙这位真正的国公府嫡长女便排在了薛锦妤后面,成了二姑娘。   若是从前,这桩婚事怎么都轮不到薛妙身上。   那时候的秦王权倾朝野,手握大周一半的兵权,是个不高兴了跺跺脚整个宝京都会震上三天的人物。这样滔天的权势再生就一副好相貌,大周不知多少女子排着队想嫁给他,齐国公府里那位大姑娘亦是其中一个。   然而一年前,秦王遇刺中毒昏迷,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御座上的那位整顿朝堂势力,收回兵权,将这位自己登基之日御口亲封的“一字并肩王”彻底架空。   三个月前,秦王苏醒,宫里派了太医去。隔日,整个宝京的人都知道秦王被毒坏了身子,昔日的大周“战神”从此成了个病痛缠身,不知何日就会一命呜呼的废人。   这样一来,被苏氏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大姑娘薛锦妤自然不愿嫁过去受苦。   “这桩婚事,听说圣人原先属意的是大姑娘,宝京各处都传开了!昨儿大姑娘一哭一闹,白绫碰都没碰到脖子,夫人就急了,逼着国公爷进宫去求圣人!今日圣旨下来,婚事就落到了二姑娘头上。”   “二姑娘这命也忒可怜了,好好的富贵日子凭白叫人顶了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偏偏自个儿的亲阿娘把那个顶了她身份的当眼珠子疼!倒是她这个亲生的,连看都不愿意正经看一眼!”   洒扫的婆子拄着手里的扫帚老气横秋道:“这能怪谁?只能怪二姑娘命不好。”   “我看是大姑娘命太好了!”   “二姑娘自接了圣旨回来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这会儿怕不是在偷偷掉泪珠子呢!”   “哎哟……”   不知哪个低叹了一声,议论的声音渐渐散去。   卧房中,薛妙却并不如众人所想正该委屈得直掉眼泪。   薛妙到养父母家里的时候已是记事的年纪,一直都晓得自己不是林家阿爹阿娘的亲生骨肉。   可那又如何?这十几年来,阿爹阿娘一视同仁地教养她,兄长姐姐更是没有一日不把她当亲妹妹地疼着宠着。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阿爹有学问,阿娘温婉持家,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每一日都有滋有味。   若不是齐国公那时候搬出老夫人,说老夫人年岁已高,日夜牵挂着这个被抱错的亲生孙女,以此说动了秉性淳良的林氏夫妇,薛妙不想阿爹阿娘为难,便是齐国公那时候说出个花来她都不会答应回来。   启程之前,薛妙亦同齐国公说清楚了,只是顾念着老夫人才回来看看,若她想走,他随时放她回林家,不会强留。   她只想当一辈子的林家阿妙,才不要做什么齐国公府的二姑娘薛妙。   薛妙与齐国公三击掌为誓,以为他这样身份贵重又要脸面的人定不会违背誓言,那时候又怎么晓得在这位齐国公心里,这样的誓言叫他那个夫人随便一搅和便可以作废。   如今圣旨已下,不出一刻,旨意已传遍了宝京,这一桩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   好在薛妙从来没想过日后会嫁给一个怎么样的人,自小到大也没有心上人,这会倒也不觉得失落或者难以接受,只是实在觉得无言。   ——任是谁莫名其妙头上安了桩婚事,还是三日后就得成亲不成亲就没了性命的那种,心里都不会舒坦。   薛妙坐在妆奁前将齐国公薛平昱这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啐了千百遍。   正想着,有人敲门,“老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   薛老夫人院里。   齐国公薛平昱在雪里跪着,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子,薛老夫人带着怒气的声音依旧听得清楚。   “我这身子骨是不比从前了,可我还清醒着,没糊涂呢!你昨日进宫都做了什么不必同我说,我也知道……”   自当年薛家旁支涉足五王争权被诛,薛家先祖就定下了规矩,不许薛家子孙涉足朝堂内斗,恪守中庸之道。百年来,宝京多少高门望族一夕倾覆,齐国公府始终安稳无虞,便是因着这条家规。   这十数年,秦王把控朝局压制皇帝,两派暗斗已久,齐国公府始终未曾表态,皇帝必定介怀。先前宝京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道是皇帝要将齐国公府的大姑娘薛锦妤赐婚给秦王做正妃,这才有了后面的薛锦妤一哭二闹三上吊,苏氏逼薛平昱进宫求皇帝……   他们不想想,若没有皇帝的首肯,流言又岂会这般轻易从宫里传出来?   薛平昱这一去,正是合了皇帝的心意,明晃晃地告诉秦王,甭管是“宝京双姝”之一的薛锦妤还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薛妙,皇帝要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这样一来既借齐国公府的手狠狠打了秦王一个巴掌,彻底下了秦王的脸面,同时还能逼齐国公府与秦王交恶,不得不站在皇帝那一边。   而薛妙,则成了皇帝与薛平昱一同选中的弃子。   这些话薛老夫人就算是怒急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但这不妨碍她换个由头训斥薛平昱。   “她昏了头不心疼自个儿的亲生女儿,你也跟着一道昏了是吗?!叫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是的人把你们夫妻二人放在股掌上玩弄!我是不是该为你们夫妻俩叫声好?贺你们妇唱夫随,合该是一家人!”   “……亲亲地养了十几年,养出这么个不知感恩惯会煽风点火离间人家亲母女的东西!玩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她若是真敢把白绫套上脖子,我倒是能高看她一眼!”   “母亲……”薛平昱开口。   “怎么?嫌我话说得太难听,不给她留脸面?”   薛平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薛老夫人怒气更是止不住,拍案道:“现在要我给她留脸面!你那会儿怎么不想着给妙儿留个活路?!”   “当初查清身世,是你做主要将妙儿接回来,昧着心逼林家把女儿让给你!如今你就是这样对她的!我都替你害臊!”   檐下冰凌错落,阳光照上去晶亮一片。院里仆从一个个噤若寒蝉,薛平昱跪的笔直。   薛妙知道老夫人这是在骂给她听。   其实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无论如何她都会乖乖嫁过去,那可是圣旨,她没有多的一条命去抗旨。   不过骂也骂了,薛妙索性故意在院门外多站了会儿,好叫老夫人替她多骂几句薛平昱。   一炷香后,薛平昱膝下的雪已然化了,薛妙看着他的袍子被雪水浸湿了大片的深色,这才觉得有些冷,握紧手里的小暖炉走进去。   ……   三日后。   无论秦王现如今是个什么境地,皇室娶亲,国公嫁女,排场总是小不了的。除了原先该有的,薛平昱和老夫人又各自做主添了许多。   满城披红,宝妆十里,薛妙坐在花轿中,一路吹吹打打摇摇晃晃,她恍惚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四岁的时候,阿爹病逝没多久,阿娘也跟着去了,临去前交代婆子送她去寻阿爹的好友,那婆子答应得好好儿的,行到半道却扔下她跑了,还带走了她包袱里所有的值钱玩意。她身无分文,饿了整整一日后因为一个馒头落在了人伢子手里。   他们许是瞧她长的还算清秀,商量着把她卖到青楼去,被她听到,寻了个机会拼了命跑出来。人伢子放了恶犬来追她,那恶犬被养得又壮又大,人立起来比那时的她还高。她没跑多远就被追上,摔倒在地,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花轿一顿,薛妙猛然惊醒。   到了。 第002章 洞房   轿帘微掀,递进来一根红绸,薛妙牵着红绸出了轿。   红绸那端是秦王府里的嬷嬷,姓贺,“王爷如今的身子不易过多劳累,委屈王妃了。”   这位姓贺的嬷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和的紧,叫人听着便觉舒心,薛妙摇了摇头,盖头四角坠着的流苏也随着轻晃。   贺嬷嬷扶着薛妙进了王府正门。方才迎亲的队伍在街上的时候尚能听到满街的热闹喧嚣,进了王府却陡然安静下来。   昔日人人想要攀附一把的秦王府如今门可罗雀。   王府极大,一路走来,单凭薛妙盖头底下看到的零星风景也能想到秦王往日的风光。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来赴秦王的喜宴,只有府里忠心的侍卫仆从坐了几桌,勉强充作宾客。   薛妙想起曾听过的秦王的事迹。   秦王姓楚,单名一个烜字,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幼时在一众皇子里他便是最为出众最得先帝喜爱的那一个,十三岁初上战场大败大周顽敌铁勒,一战成名,当今皇帝御口亲封“一字并肩王”,自此秦王楚烜成了大周无论哪个偏僻角落都叫得响的名号。十五年来,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他从未败过,是大周百姓心里真正的“战神”。   他未曾有一刻背离过大周,如今却被他用血用命护了十五年的大周百姓抛弃。   进了正厅,木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响起,红绸那端换了个人,想来这才是秦王爷了。薛妙从大红盖头下偷偷看去,只看到一双修长的手,和偶尔露出的被喜袍的颜色衬得越发苍白带着病气的一截手臂。   薛妙在唱礼声中伏下身子行完最后一礼,后知后觉地想,这不像是常胜战神的手,倒像个文弱书生。   好看是好看,只是到底瘦弱了些。   ……   拜完堂,贺嬷嬷留在前面伺候,丫鬟扶着薛妙去了后院。   秦王还差两岁就到而立之年,府里却是连个媵妾都未曾有过。相比于前院那零星的热闹,后院更显得冷清寂寥,甬道上甚至能听到薛妙和身旁丫鬟的脚步声。   将薛妙送入卧房,丫鬟退了出去。   薛妙坐在床边,这卧房里地龙烧得太旺,便是薛妙素来畏冷坐久了也觉得有些热。   一室寂静,只有烛芯炸开的“噼啪”声不时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之际,薛妙恍惚听到侍卫在房外通报:“王爷身体不适,太医正在前院诊治,请王妃先行歇息。”   薛妙又坐了会儿,见没有人来,索性自己掀了盖头。   屋里只有她一人,连个听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想必这会儿都在前院伺候身体不适的秦王,顾不上这边。   在国公府薛妙的几个丫鬟是管家临时拨到新霁院伺候的,与她满打满算相处不过三个月,情谊尚浅,薛老夫人不放心,本想点两个自个儿院里信得过的老人跟着过府伺候,薛妙回绝了。   至于缘由,当着薛老夫人的面,薛妙说的是不愿她们为难,再者堂堂王府虽如今落魄了却也不至于连一二个伺候王妃的丫鬟都找不出来。   然而更深的原因,是薛妙不想叫齐国公府的人跟来,她有自己的盘算亦有不想叫那些人知道的秘密。   通臂粗的喜烛亮着,映得整个房间红彤彤一片,四下无人,薛妙静静在心里盘算。   若秦王的性子当真如老夫人所说是个虽有些冷但并不十分难相处的,她就寻个时机与他商量,看能否过上一两年找个合适的由头和离,想必堂堂秦王也不会在意她的那些个陪嫁,到时她就尽数折成银票一走了之。   倘若御赐的婚事难以和离,总归秦王身子不好想必也没那个身板与她做夫妻间那档子事,她便与他说清楚,互不打扰,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这两者,任是哪一种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再若是往最坏的打算,那秦王万一是个没法儿好好说话的,非要与她圆房做那档子事,她就……   心念闪过,薛妙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了一侧的床柱,并未见她如何用力,那紫檀雕花床柱已碎了一角在她手里。   ——这正是薛妙掩藏的秘密。   她自幼便有一身怪力,力能扛鼎也不是个空话,只是她林家阿爹说权贵之家钟鸣鼎食规矩繁多讲究也多,她这一身怪力恐怕会招来非议,若她不愿被人指指点点便千万藏好了这个秘密。   薛妙在齐国公府这三个月因此处处小心。   然而当下并不是回忆过去三个月的时候,薛妙回过神看着手里的木块再缓缓转头望向缺了一角的床柱,一时间坐直了身子。   “……”她若说她不是故意为之,不知道能不能让她少赔些银两?   想尽办法也没能将掰下来的那块木头再装回去,薛妙……薛妙将那木头塞进袖袋,又欲盖弥彰般将床帐放下来掩住床柱。   站在床前看了看,见若非刻意去看很难发觉异样,她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还未全然放下,“吱呀”一声,惊得薛妙心中一跳,她猛地回身。   一位嬷嬷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扫过她裙角的纹饰,认出这就是方才引路的那位嬷嬷,薛妙佯装镇定道:“贺、贺嬷嬷。”   “王妃还记得老奴。”瞧见她面上的惊疑未定,贺嬷嬷以为她是为日后忐忑,神情不免愈发柔和了几分,口中请罪道,“方才王爷身子不适,老奴只顾着前院种种,怠慢了王妃,还望王妃莫怪。”   薛妙自然不会怪她,连连摆手,想了想,又问:“那……王爷好些了么?”   没想着她会问,贺嬷嬷一怔,笑得愈发可亲,“王妃放心,只是大婚诸事繁琐,王爷有些疲累,这会儿已好多了,稍后喝过药便来。”   她倒也不是催秦王圆房的意思,他若是不来更好。薛妙心中暗骂自己多嘴,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圆桌上放着的几盘点心小食,贺嬷嬷上前一看,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再摸了摸茶壶,里面的水已然冷透。贺嬷嬷心道这王妃也是个好脾性的,被冷落了许久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却也不见半分不耐或是恼怒。   王爷这院里向来不留丫鬟伺候,都是些侍卫,从前这般也就罢了,从今日起有了王妃,少不得要点几个丫鬟来后院伺候。   到底是自个儿疏忽了。贺嬷嬷心道。   将茶壶里换了热水,又亲去小厨房下了碗好克化的面。   薛妙用了一小碗面,身上舒坦了许多,这会离拜堂已过去一个多时辰,秦王迟迟不来,薛妙累了一天,再好的精神这会也不免面露乏意。   她坐在镜前自己动手卸了满头的珠钗和凤冠,起身去沐浴。   初来乍到,处处充满陌生,薛妙便是心再大也没心思仔细洗,匆匆擦了擦身子,换上寝衣。   贺嬷嬷似是有事,铺好床褥,伺候她擦干头发便又出去了,薛妙在桌前坐了会儿,正犹豫要不要换了衣裳去前院看看时,院里传来些许动静。   须臾,廊上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是秦王?   薛妙略一怔,起身正要去迎,房门已然打开,侍卫推着秦王走了进来。   入目是一对踩在轮椅踏脚上的黑色锦靴,再往上是大红的袍边,扶手上是薛妙已经见过的苍白修长的手。   薛妙目光上移。   让宝京女子排着队想嫁的秦王自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悬胆鼻,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轻佻。许是因为在病中,秦王的肤色很白,少了些血色,面庞瘦削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也很淡。没有薛妙想象中的病恹恹,反倒是清雅淡然,公子无双。   然而薛妙现在顾不上这些,她看着轮椅上的人愣在了原处。薛妙想起在花轿上的梦。那个梦的后续即便过去了十一年,她依旧记得清楚。   人伢子养的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她摔倒在地,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一人带笑的声音远远在耳边响起:“好小的丫头,怎么一个人?”   她慢慢睁开眼睛,恶犬被一支箭钉在不远处的地上,十七岁的少年肆意明亮,坐在马上朝她伸手。   十一年过去,即便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薛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谁曾想,她心心念念十一年以为此生无法报答的恩人,此刻就在眼前。而今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薛妙看楚烜的同时,楚烜也在看她。   齐国公府这位二姑娘是个极标志的小美人,玉面桃腮,樱唇皓齿,最妙的是那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眼波干净透彻,生就一副自然无辜的模样,嫩生生的,瞧着还是个小丫头。   她似是刚刚沐浴过,穿着水红的寝衣,身上还带着湿气,乌发散在身后,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闪着亮光。   楚烜收回视线,道:“贺嬷嬷说王妃寻我有事?”   薛妙这会儿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点头又摇头,想同他多说几句话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原先的盘算什么和离什么互不打扰统统不作数了!她要、她想……   要什么?想什么?   薛妙暂时还未想清楚。   她不说话,楚烜也并不追问,他过来这新房一趟好似只为了完成任务一般,任务完成了,他便功成身退,“天色已晚,王妃早点歇息。”   楚烜身后的侍卫名叫常旭,是楚烜麾下一名副将的幼子。常旭推着楚烜正要离开,薛妙忽然抬腿追了过来,拦在楚烜身前,“你去哪儿?”   “睡觉。”楚烜言简意赅。   薛妙看看床又看看他,“可、可是……”   常旭解释道:“王爷夜里睡不安稳,为免打扰您,就不在这间屋子睡了。”   若不曾认出秦王就是十一年前她的救命恩人,薛妙此刻定会欣然答应,然而事实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薛妙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用分房睡!”   她原只想过若他要强行与她圆房她是打晕他好还是将他绑起来更妥帖,却不曾想过若她想留下他又该如何。   她顾不上这话里的歧义,环视一周,指着外间的榻,急切道:“你睡床,我睡榻上!这屋里地龙烧得旺,我怕热,身子骨结实不怕生病,睡榻上正好!”   薛妙神情切切,楚烜以为她是怕他们分房睡的消息传出去被人嚼舌根,又见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十足紧张为难。   这婚事来得突然,虽说并非楚烜所愿,但到底是把面前之人牵扯进来,楚烜按下心中不耐,安抚道:“府里的人嘴巴紧,对外不会多说。你若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命常旭把府里的人尽数叫来,你亲自敲打。”   “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个……”薛妙急得连连摇头,满脑子搜刮着能说服楚烜的理由,“你身体不好,这样挪来挪去怎么行?”   薛妙说着说着,对上楚烜沉静如深潭的眸子,她垂下头,不知怎的,忽就泄了气:“况且、况且这本就是你的卧房,就算走,也该是我走。”   她说完就提步自发往外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转身,望着楚烜试探道:“这圣上赐婚,若要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3章 进宫   这一两句话的功夫她已想清楚了,她要留下来。   她自打四岁起被他救下,便一直将他记在心里,从前以为此生没有再见的一天因此并未奢望许多,如今她不但见到他知道他是谁,更阴差阳错嫁给了他,那这救命之恩是一定要报的!   话本里不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这才刚嫁进来还未过了第一日她就问出这样的问题,楚烜却不觉恼恨,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他冷声答道:“虽有些难,但……”   楚烜身后的常旭忿忿地瞪着薛妙。   从前王爷好的时候这些个女子一个个的都争着抢着想嫁进王府,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如今见着王爷失势,一个个的对王爷这般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想想她们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好日子是亏了谁从前殚精竭虑拼刀拼枪地护佑江山!   常旭怎么想薛妙不得而知,她只听楚烜说‘有些难’便放下心来,也不想知道后面的‘但是’,顾自打断楚烜的话,弯了弯眸子,心满意足道:“不要但是!难些好,难些好!”   听她的意思竟是……   莫说常旭,就连一贯冷峻自持的楚烜面上一时间都浮现几分怔然。   静了几息,楚烜敛了心神,不知为何,他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索性摊开问:“你不想和离?”   薛妙不假思索,“当然不想!”   “为何?”   薛妙实话实说:“在见到王爷前,我是曾想过要想方设法和离,可见到王爷后,我就不想了。我现在反而要谢谢我那个便宜姐姐,若不是她闹着不愿嫁,这等好事还轮不到我头上呐!”   这话薛妙自个儿说着不觉得有什么,常旭等人不知背后的原因,此刻听了不由心下大惊。   虽说新王妃神情纯然,语气听着也并不叫人心生厌烦,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贪图王爷的‘美色’这回事这么大喇喇地摆在明面上!   这……   常旭慌忙去看楚烜,却见楚烜默了几息后将轮椅转了过来背对着薛妙,好似没听到她刚才的话,只道:“该睡了。”   薛妙还穿着身寝衣,站在门前也不觉得冷,乐颠颠地点头,就往外走。   贺嬷嬷连忙叫住她,“天寒地冻,王妃就这么出去,怕是要受寒。”   说着自箱笼里取了外衣和披风就要伺候薛妙穿上。   楚烜忽然道:“把外面的榻收拾了,伺候王妃歇息。”   这话说完,屋里其余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贺嬷嬷和常旭是为了楚烜百年难得一见的妥协,薛妙则是高兴,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浑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楚烜面前,蹲下身仰头望着楚烜,眼底盛满了欢快,保证道:“我会对你好的!”   楚烜也曾见过不少女子,却从未有一个如她这般。   简单纯然,看着他的时候,一眼望得到底的赤诚,好似有满腔流不尽的热血。   薛妙笑起来眉眼弯弯,灵动可爱,左颊一个深深的梨涡,十分惹人喜欢,旁人只瞧着她笑便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贺嬷嬷回身去看楚烜,楚烜一贯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贺嬷嬷从他襁褓中就在身边照顾,这么多年自然了解他,她心道这桩仓促而来的婚事也许……并非他们想得那样坏。   ……   翌日,薛妙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和松软的绒毯,贺嬷嬷怕薛妙夜里受凉,还往她被窝里塞了两个热热的汤婆子。即便如此,薛妙仍是认床,睁着眼到了后半夜,贺嬷嬷灌的汤婆子都凉透了,她才堪堪入睡。期间怕吵到楚烜,连翻个身都小心翼翼的。   到处都静悄悄的,薛妙坐起身,入目便是一架屏风。   薛妙回了会儿神,想起这架屏风是昨夜楚烜命人从库里搬来的,是架六曲屏风,既高又长,从榻头遮到榻尾还能曲起一扇,将薛妙睡觉的地方挡得严严实实,也彻底将外间和里间隔开,挡去了互相的视线。   极守礼的做法,却在隐约之中透着疏离。就像楚烜对薛妙,处处到位,可薛妙能感觉到他对她就像是对一个远道而来暂时借住的客人。   薛妙对着屏风上的山水图发了会儿呆。   天边亮起一抹光的时候,里间传来细微的动静,薛妙缓缓眨了下眼睫,起身绕过屏风朝里面看。   百子千孙喜被散在床上,楚烜坐在床边,赤足踩在踏脚上,双目微阖,单手撑在床上。昨夜应贺嬷嬷的要求换上的朱红寝衣有些松了,露出些许胸膛。他身形清瘦,朱红寝衣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更衬得露出的肌肤雪一样白。   薛妙的目光从楚烜细瘦的脚踝上移到胸膛,定在稍敞开的衣襟上。   楚烜自然也看到了薛妙,他抬手动作缓慢地拢了拢寝衣,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咳了一声,嗓音带着点喑哑:“吵醒你了?”   那片雪色胸膛被遮住,薛妙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热度从脚底一直蔓上脸颊,她做贼心虚,格外用力地摆手,“没、没有。”   “王爷。”屋外等着伺候的常旭听到声音,就要推门进来。   楚烜扫了眼睡了一夜身上寝衣松乱尤不自知的薛妙,出声道:“唤贺嬷嬷来伺候王妃梳洗。”   一句话让常旭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屋里还有一位王妃,他一个男子这样大喇喇进去确实不合规矩。常旭收回放在门框上的手,应了声:“是。”   不多时,贺嬷嬷来了,引薛妙去屏风后梳洗。   这边常旭伺候楚烜洗漱完毕,去收拾床铺,他挂起一边的床帐刚欲俯身去叠散开的锦被,余光一撇觉得不对,再定睛一看,惊道:“这……王爷!”   常旭鲜少有如此一惊一乍的时候,楚烜放下手里的书循声望去,那缺了一角的床柱赫然眼前。   “这断口不似刀劈斧砍,倒像是强行掰下。”常旭越说越觉着莫名,“紫檀木质地坚硬,便是属下要掰下这么一块都得使出半身力气,这……”   并非常旭托大,只是秦王`府守卫森严,他和郭展守在房门外一点动静没听到,更何况楚烜睡在这床上都未曾听到动静,自然不会是刺客一类。   可府里的侍卫谁闲来无事拿王爷的床练手?   薛妙梳洗完自屏风后走来便见楚烜和常旭一主一从一坐一立对着那缺了口的床柱。   她就说昨日临睡前似乎忘了什么!   薛妙脚下微顿,思来想去还是自个儿招了,“那床柱……”   常旭骤然回身,目光炯炯看着她。   顶着这样的目光,薛妙更觉心虚,一面又打定主意决不能让楚烜知道她是个怪力女,这婚事本就是那皇帝陛下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随手强扭而来的,若再让楚烜知道她是个怪力女,怕不是还未见着她的好就已然要对她敬而远之了!   薛妙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我昨日坐在那儿困得厉害,不小心靠了一下,不知怎的,那一块忽就掉了,怕、怕不是做这床的匠人偷工减料!”   她却不知这秦王`府上下的一应物具大都是皇家匠人做的,极尽匠人所能,更不会有偷工减料一说。   但她不愿意说,楚烜自不会追根究底,任她用了这等荒唐到不用戳就破的谎话掩盖了过去。   薛妙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实在站不住脚,只好咬死了自己不知道不小心,但又实在心虚,忍不住道:“那掉了的一块被我扔到了床底,还能补吗?”   楚烜望着薛妙不知在想什么,常旭见状为难道:“这恐怕……”   薛妙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叫她钻进去,“这床多少银子?我赔……”   堂堂秦王`府,如今虽不似从前煊赫,但也没落魄到一架床都要王妃出银子的地步,楚烜抬手道:“不必,吃饭吧。”   冬日天冷,早饭挪到了房里。楚烜遇刺醒来后胃口一直不大好,又因为日日要喝药,饮食便清淡了许多。此番为了照顾到薛妙,早饭难得丰盛了一回。   薛妙昨日饿了半日,晚间只吃了一小碗面,今晨又醒的早,目下是饿狠了。不过即便是饿狠了,她吃相仍旧很规矩,吃得快却并不狼吞虎咽。   楚烜一贯的没胃口,桌上的菜一口未动,只喝了碗粥。看出薛妙饿了,为防她一会尴尬,楚烜刻意放慢了喝粥的速度,等她吃完放下筷楚烜正好也喝完了粥。   三个月过去,薛妙已经习惯了宝京的吃食,但还能看出点南边的口味偏好。桌上偏鲜甜的两道菜下筷最多,其余的都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尝。饭菜撤下,府里的厨子一看便知王爷新娶的这位王妃的口味。   ……   因是皇帝赐婚,按照惯例,今日楚烜和薛妙需得进宫谢恩。   马车已经架好,等在府门外。楚烜没有坐轮椅,常旭扶着他上了马车,薛妙跟在后面正要上去,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薛妙愣了下,覆手上去。   楚烜的手,指尖微凉,掌心有厚厚的茧,应该是多年握剑磨出来的。薛妙放在楚烜掌心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拉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车。   常旭在前面驾着马车,宝京城里道路平缓,马车稳稳朝前行驶。车厢里,楚烜手执一卷书心无旁骛地看,薛妙坐在楚烜对面,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许久,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上仿佛还留存着刚才的触感。微凉,却有力。   楚烜余光看到薛妙低着头出神,他放下书正要开口,马车忽然一顿,薛妙没留神,猛地往前栽去。楚烜抬手垫在她耳旁,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转眸看向车厢外,“常旭。”   妇人连连道谢,抱着吓懵的孩子躲到一旁。常旭松了口气,侧头朝着车厢里解释道:“王爷,是个孩子。”   车厢里,薛妙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朵,抿着嘴露出深深的梨涡。   楚烜重新拿起书,余光在薛妙左颊扫过,忽然开口:“坐稳。”   薛妙慌忙敛了笑意,坐回原处,再抬眼去看楚烜,却见他目光全然落在书页上,对外界的事似乎充耳不闻了。   ……   秦`王府离皇宫不算远。一刻多钟后,马车到了宫门前,守门的侍卫见是秦王的马车,便大开宫门让马车长驱直入。   马车停下,又走了一段路,方见紫宸殿。紫宸殿是内朝议事和皇帝生活起居的地方,远远看去,殿起巍峨,鸿图华构,碧瓦朱甍。   宫人在殿外拦住了楚烜和薛妙,“陛下正与几位大人议事,请王爷王妃在此稍候。”   天阴着,不见太阳,不知从何时起刮起了风,裹挟着凛冽寒意呼啸而至。薛妙裹着斗篷仍觉抵御不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意,她看了眼在风中愈发显得身形消瘦的楚烜,默默往斜前方风吹来的方向站了站,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楚烜挡去一些风。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就在薛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剩一丝热气的时候,一名宫人从殿里走了出来:“陛下请王爷王妃进去。”   宫人领着楚烜和薛妙去了紫宸殿后室,一进门薛妙就看见身着玄色常服的皇帝坐在榻上在同一名臣子模样的人下棋,不时朗声大笑。   皇帝年近四十,模样算不上年轻,甚至看上去有些老态,倒是精神很好,面带红光。见楚烜来了,皇帝命宫人收拾了棋盘,笑道:“与林卿下棋,一时忘了时辰,皇弟不会怪朕吧?”   楚烜“一字并肩王”的封号还在,见到皇帝无需行礼。楚烜自顾自在皇帝下首坐下,看都没看林敬云一眼,淡淡道:“林侍郎棋艺精进不少。”   后室不算热,林敬云却出了满头的汗,扯着笑道:“王爷谬赞……”   皇帝见林敬云面对楚烜两股战战,面上滑过一丝不悦,沉声命他退下,摆出一副关切模样问楚烜:“贵妃说你昨日宣了太医?可是哪里不适?”   庄太医从秦`王府回宫后必定将所有事事无巨细禀告给皇帝,皇帝此刻却要打着黎贵妃的旗号问他。楚烜端起案上的茶盏啜了口热茶,不紧不慢地回话:“劳陛下挂心,臣的身体一贯如此。”   薛妙在一旁听着,莫名觉得以楚烜这阴恻恻的语气,没说出来的下一句该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她装作喝茶偷偷觑了眼皇帝,见楚烜说完话后皇帝脸色奇怪地沉默了片刻,心想,皇帝许是和她的感觉一样。   薛妙冷不丁被茶水呛到,扔下茶盏伏在椅子扶手上咳了几声。   “秦王妃这是怎么了?”皇帝注意力转到了薛妙身上。   许是被楚烜的态度影响,薛妙心里对皇帝的畏惧恐慌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只余下对皇帝故意把身体不好的楚烜晾在紫宸殿外冷风中近两刻钟的不满。   薛妙起身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妾自幼长在乡野,头一次得见天颜,心中大为震动,一时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薛妙的养父林彦是个教书先生,学识深厚。薛妙幼蒙庭训,虽比不上哥哥念书刻苦,看过杂谈怪记却是不少,加上长在乡野,比这宝京城中天子脚下的贵女多了几分野性鲁莽。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倒也得心应手。   薛妙在楚烜面前算得上乖巧听话,甚至透着些憨气。方才那一下,楚烜已经做好了替她求情的准备,没料到她还有这等本事,楚烜不由侧目看了她一眼。   皇帝果然被薛妙诚惶诚恐的模样取悦,非但没有追究她的失礼,反倒大笑两声,做足了明君的姿态,道:“王妃率直可爱,子晟可要好好谢谢朕了。”   子晟是楚烜的字。寻常男子弱冠之年才会由长辈赐字,楚烜却是在十岁那年便由先帝亲自赐了字,取光明兴盛之意。   因着这个“晟”字,当时许多朝臣都以为先帝会将帝位传给这个最小最得他喜爱的皇子。却没想到先帝驾崩后,当时年仅十三岁的楚烜自北境归来,率着麾下三十万铁骑,拥着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登上了御座。这才有了名震天下十五年的“一字并肩王”。   楚烜觑了眼薛妙,没有接这句话,只说:“她既惶恐,陛下就不要为难她了,放她去见皇后吧。”   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似乎是觉得薛妙上不得台面。   皇帝没真把薛锦妤赐婚给楚烜,而是选了薛妙,本就是要下楚烜的脸面。如今见到薛妙,再看楚烜的态度,自以为目的达到,心情大好,痛快点头放人。 第004章 男色   一脚踏出紫宸殿,薛妙暗暗舒了口气,这等你来我往装瞎做样的本事一般人当真轻易学不来。   大周皇宫乃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召集了全国数千能工巧匠用了数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设计建造而成,楼阁殿台、甬道步廊或恢宏大气或精巧夺工。薛妙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赏景观光。   迈过一道内宫门,远远便见宫道上一名男子信步而来。   这人二十出头模样,穿了件绛紫的柿蒂纹圆领袍衫,腰缠玉革带,身量颀长俊逸,眉目温润,面上自带三分和顺笑意,端的是一派君子作风。   “三殿下。”宫人停下行礼。   薛妙对宝京权贵、皇室之人知之甚少,可以说得上是孤陋寡闻,但抵不住这位三皇子名声赫赫,贤名远扬。   先前秦王遇刺,追查之下种种迹象都指向太子,朝中一片哗然,三皇子楚慎当时便站出来据理力争,道此事绝不可能是太子所为,而后虽抵不过证据确凿,楚慎仍旧深信太子是为人蛊惑,跪在紫宸殿前一天一夜为太子求情。自那以后,三皇子谦和仁厚的名声就彻底传扬出去。   “这位是——”楚慎视线在薛妙身上略一停顿,很快收回,并不过多打量。   宫人回道:“这位是秦王妃。”   楚慎了然,后退半步见了个晚辈礼,“原来是皇婶。怀谦见过皇婶。”   楚慎年过二十,薛妙才刚刚及笄,他这晚辈礼行得太过坦然,倒叫薛妙心里泛起怪异。薛妙按住想要避开的双腿,皮笑肉不笑地做起了长辈,“殿下客气了。”   楚慎好似没看到薛妙的尴尬,言行间做足了晚辈的姿态,言辞恳切道:“听闻昨夜府上请了太医,可是皇叔身体不适?不知今日好些没有?”   这话听着好生耳熟。薛妙稍一想,记起刚刚在紫宸殿中皇帝也问过几乎一样的话。她心中大叹,不愧是父子!只是不知道这一对天家父子希望听到的是好还是不好。   薛妙心中嘀咕,又不好敷衍,干脆现成搬来楚烜的话,张嘴念词:“王爷的身体一贯如此,劳殿下挂心了。”   她神色先是微妙,而后木然,误打误撞合了新婚之夜丈夫请太医,被人问起脸上挂不住的反应,倒也未曾叫人看出端倪。   楚慎低叹,幽幽带了十足的惋惜,但旋即他极快地收敛了神色向薛妙告辞,好似方才那声长叹不是从他口中发出,却越发叫人好奇他心中的未竟之言。   ……   薛妙一路思忖着楚慎究竟在惋惜什么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膝下育有两位皇子,其中一位是今年刚刚七岁的十皇子,另一位便是如今被幽禁在鹿幽台的废太子。皇后虽在皇帝潜邸之时便陪伴左右,但多年来不得圣眷,当初太子事发,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趁势贬了皇后,然而最终也没等来皇帝废后的旨意,反倒是皇后自己脱簪谢罪自闭宫门至今不肯踏出宫门一步。   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比薛妙想的要朴素许多。因是冬日,殿前花草凋零,一片灰败,唯有墙角一株梅树凌寒开着。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宫人蹲在树下认认真真地捡花瓣,膝上的帕子里已拢了不少。余光见到薛妙进来,小宫人站起身,细细打量了薛妙一番,抱着帕子拢着她的花儿跑进了殿内。粉白的花瓣从她怀里飘出不少,落在地上像是刻意铺下的引香径。   未几,一名大宫人匆匆出了正殿,薛妙跟着大宫人穿过正殿,在后室见到了皇后。皇后素面朝天,只用几根银簪挽发,穿着件半旧的素净褙子,伏案写着什么,眉眼温和平顺。   薛妙走近才发现皇后是在抄写经文,簪花小楷沿着纸面铺开,墨香中夹着檀香。   薛妙本以为以楚烜和废太子的“过节”,她与皇后此番的会面要么很不愉快要么彼此无言,谁知皇后只是请她品了品茶,吃了几块她自己做的点心,聊了聊宝京的风土人情,甚至给她推荐了几家宝京老字号的吃食铺子,半句不提楚烜和废太子。   薛妙灌了满肚的点心茶水,记下了皇后说一定要去尝一尝的几家铺子,茫然而愉悦地同皇后告别,被宫人送出了正殿。   薛妙刚刚出了正殿,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提着袍子一路小跑着上了殿前台阶。   “十殿下?您此刻不是应该在弘文馆吗?”宫人惊得音调都高了许多。   “我跟大学士告了半个时辰的假。”   十皇子楚佑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宫人的问题,眼珠转动,看向薛妙,“你就是爹爹给皇叔娶的皇婶?”   不知废太子什么模样,这位十皇子生得头圆脸圆,身子也胖嘟嘟的,像是个白鼓鼓的糯米团子。这样一个孩子故作严肃少年老成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薛妙忍着笑意点头,也一派严肃地同他说话:“我便是,不知十殿下有何贵干?”   得到肯定的答复,楚佑反倒沉默了,他打量了薛妙好一会儿,扬头支开宫人,“我有话要同皇婶说,你站远些。”   宫人依言远远走开,薛妙起了好奇,想知道这位十皇子小小人儿有什么顶顶严肃的事和她说,她耐心等了片刻,不见楚佑开口。薛妙蹲下身子,正要开口,一抬眼便见楚佑噙着两泡泪看着她欲言又止。   薛妙吓了一跳,回头正要喊宫人,楚佑扯住了她的裙带,“皇叔还好吗?”   这是今日第三个这么问的人了。薛妙叹了口气,看着楚佑的眼睛,问他:“殿下希望他好还是不好?”   薛妙话音刚落,楚佑眼里的两泡泪唰地便落了下来,他一边呜呜地低声哭一边道:“我自然、自然希望皇叔好,我还想跟皇叔去打仗,和皇叔一起保护大周百姓,可是大哥……”   楚佑抬袖狠狠擦去眼泪,咬着牙看着薛妙,哭腔里带着坚定,“请皇婶告诉皇叔,佑儿会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如果皇叔好起来,佑儿便和他一起上战场,如果、如果皇叔好不了了,日后便让佑儿保护皇叔和大周。”   “大哥欠皇叔的,佑儿一定会还给皇叔。”   楚佑说完一转头跑了,宫人引着薛妙出了虔化门,秦|王府的马车在门外等着。薛妙上了马车才发现楚烜也在,仍旧拿着一卷书在看。   薛妙没指望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她在楚烜对面坐下,看着他握书的手,想起楚佑方才的一番话,薛妙心里泛起些微的难过,垂着头眉眼耷拉下来,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跟你说了什么?”楚烜合上书。   薛妙回忆了一下,尽量一个字不差地把皇后的话复述出来:“……西市的杨氏炙羊肉、古楼子定要尝一尝,这家铺子的主人虽不是胡人,但全宝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滋味如此正宗的炙羊肉……”   “大业坊里有一家李氏馄饨,这家铺子馄饨滋味一般,槐叶冷淘却是一绝,不过要挑夏日去。近来适宜的要属永兴坊的胡式汤饼,鸡汤鲜美……”   薛妙一口气说完,末了咽着口水问楚烜:“皇后还说近来的风雪天最适宜在府里吃暖锅,你觉得呢?”   楚烜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没理她这句话,大约是并不想吃,“皇后就同你说了这些?”   薛妙想了想,确定没有遗漏的,点头说是。   “其他人呢?”楚烜阖了阖目,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进宫一趟着实耗费精力。   薛妙没错过楚烜面上的倦色,但他既然问她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十殿下有话要我转达……”   薛妙一个人眉飞色舞地充作三个人,说书一般把她出了立政殿正殿遇到楚佑的前后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连楚佑的哭腔都学了个七分像。   楚烜靠在车厢上看着她表演,末了竟是从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笑声低沉微哑,薛妙起初懵了一瞬,继而浑身骨头都酥了,好似有蚂蚁在她心上满满爬过,又痒又麻。楚烜这么一笑,薛妙顿时忘了接下来的话,好在楚佑的话已经传达结束,她心中暗念男色误人,逼自己停下脑内脱缰的画面,嘴里道:“十殿下哭得那般心酸,王爷笑什么?”   楚烜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难以把持,他唇边笑意未收,没说自己笑什么,只说:“听人说佑儿瘦了许多。”   薛妙脑内浮现楚佑圆鼓鼓的脸蛋和肚子,艰难道:“十殿下如今的模样已经是瘦了……许多吗?”   那楚佑以前得有多胖啊……   “佑儿有福气。”楚烜道。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委婉地告诉薛妙楚佑从前确实非常胖?薛妙笑起来,心道十皇子啊十皇子,你在那里哭着说要保护皇叔,却不知道你的这位好皇叔转头就揭了你的短。   薛妙笑着忽然想起楚慎,“哦对了,我还碰到了三殿下……”   薛妙同楚烜说了楚慎和皇帝几乎无二的问候,最后道:“不知道他那声长叹是在惋惜什么?欲言又止的,听得人心里不痛快……还有,他对我行晚辈礼行得好生坦然,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觉得奇怪,反正我险些没忍住逃了……”   “三殿下今年至少有二十岁了吧,少说要比我大上五岁,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我二十八,比你大十三岁:) 第005章 吐血   此时已临近正午,阴了半日的天色转晴,露出淡淡的日头。离了宫门,路上行人渐多,挤挤攘攘,马车慢了下来。   自上了马车,薛妙的嘴就没停过,楚烜本来靠在车壁上闭目听着,不时从喉中挤出一声“嗯”表示他确实在听。薛妙这声嘟囔还没完,楚烜忽然睁眼,问:“哪里奇怪?”   薛妙看他,反问:“不奇怪吗?”   “这样一个比我大上许多的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忽地意识到,三皇子楚慎今年二十出头,现下坐在她面前的这位‘皇叔’,今年已二十有八了。   对上楚烜没什么表情的脸,薛妙陡然合上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黝黑眼珠微转,再张嘴就换了个说法,“不奇怪,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可奇怪的,无一处不合情合理。”   薛妙一边说一边点头,态度一万分的诚恳。如果她未曾露出那个梨涡,许能更显得诚恳些。   楚烜目光在她左颊掠过,闭上眼,不说话了。   马车里一片死寂,薛妙摸了摸鼻子,悻悻然侧过身佯装透过窗格看街上的行人。大周国策开明,商贸繁华,不限制与外族人通商往来,许多外族人来宝京长久居住,经营买卖,其中以北境的铁勒人和西边的西胡人为主。   薛妙从前在书上看过,西胡人眼廓较深,鼻带鹰钩,毛发旺盛,男子多留络腮胡,女子身形大多高挑。铁勒人则稍矮壮一些,阔脸宽鼻,上须浓密,下颌只留一撮硬须,一只耳朵上常常戴着大大的耳环,腰上随身佩戴弯刀。   这些外族人的体貌特征、服饰习惯都与大周人明显不同,即便长居宝京,他们中也只有极少数被大周的习俗同化,大多依旧穿着自己的民族服饰,坚持本族的生活习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薛妙被街上的外族人吸引了目光,扒着窗户掀开帘子一角,依照从前在书上看过的描写和图绘分辨他们的族氏。   车厢里光线暗,亮光掀起的布帘一角倾泻进来,照亮薛妙半边莹白的侧脸,和润红微启的唇,耳后腻白肌肤连着细长的颈,掩入妃色衣襟。少女与光一起,成了车厢里最鲜活明亮的景。   楚烜目光从窗外形色各异的行人身上移开,落在薛妙身上,眸光微动。片刻,他又重新阖上眼。   ……   马车停在秦|王府门前,薛妙先行跳下马车,抢在常旭前伸手去扶楚烜。楚烜的手比入宫前更凉了几分,薛妙扶着他的手像是摸着一块冰。   薛妙皱眉,正要说话,楚烜已然收回手,朝府里走去。他走得有些慢,薛妙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提步追上去。   进了府门,行至中庭,楚烜忽然踉跄了一下。   “王爷!”   常旭猛地跨步上前,伸手去扶。   楚烜借力站稳,拂开常旭的手,吩咐道:“去请方大夫。”   楚烜此刻面色煞白,唇色泛青,身形摇摇欲坠,常旭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向薛妙,抱拳沉声道:“劳烦王妃照顾好王爷!”   常旭飞奔而去,薛妙扶着楚烜慢慢走了两步,察觉到身侧之人勉力支持不愿将身子压在她身上以致这几步路走得愈发艰难。   薛妙心中焦灼,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试探道:“要不,我背您?”   楚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薛妙不好说自个儿那一身怪力,又怕楚烜不信她行,单手扶着他,空出一只手把自己那一眼看得出纤弱的胸口拍得砰砰响,“您放心,我身子好,背一个您还是不成问题的。”   楚烜:……   楚烜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一时竟不知是这身子更叫他无力还是他这王妃更叫他无力。他此时说不出话,拧着眉摇头,独自支撑着往前走。   薛妙连忙追上去,绞尽脑汁想说服他,楚烜始终不做反应,薛妙一咬牙正欲不管不顾强来,谁知这一耽搁二人已走到院门前,贺嬷嬷远远看见迎了出来。   一脚迈过院门,楚烜终于支撑不住般,喉间颤动,猛地喷出一口血。   知道楚烜身体不好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此刻楚烜在自己面前这般摇摇欲坠,薛妙眼眶几乎立刻红了,她一手扶着楚烜,一手掏出帕子,咬着牙维持镇定,抬手去擦他嘴边的血。   楚烜接过帕子,擦掉嘴边猩红血迹,瞥见她眼里水光,不知怎的手上一顿,提起力气安抚薛妙:“没事……”   郭展和薛妙一左一右将楚烜扶回卧房,几乎同时,常旭一手提着一名四十多岁,留着长须的瘦高男子神色匆匆进了门。   方时安抱着药箱挣了两下,常旭松开捉着他后领的手,稍稍弯了弯身子,“事急从权,方大夫莫怪。”   这一路被拎着后领脚不沾地地‘飞’来,方时安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闻言胡子一翘冷哼一声直直进了里间。   待看到靠坐在床头的楚烜,方时安重重将药箱搁下,一边从药箱里拿脉枕,一边没好气道:“还以为人死了,原来还有一口气!怎么不干脆再使把劲把最后这口气也折腾没了?”   “方大夫!”常旭在方时安身后高喝一声。   方时安拉过楚烜的手诊脉,扭头瞥常旭,“我说错了吗?我看你们这群人乐得见他折腾自己……”   “我……”   说话间方时安已经诊完脉,回头拿了针灸包展开,取出一根银针,头也不抬地发号施令,“脱衣服。”   楚烜此刻连抬手都是难事,常旭正要上前,却见方时安对着起身正欲回避的薛妙扬了扬下巴,“说的是她,人家正经夫妻,你一个侍卫……”   薛妙正往后退,闻言顿在原地,在走与留之间左右为难,不由自主地看向楚烜。   楚烜对着方时安道:“你明知道……”   “不要难为她。”   “让你说话了吗?”对上楚烜,方时安的态度没有最恶劣只有更恶劣,一句话没说完就抬手扎晕了楚烜,然后示意薛妙,“来吧,脱光。”   薛妙坐在床边,手放在楚烜的衣襟上。   若换个时机,这会儿她已然利落下手,然而这会儿楚烜面色苍白跟个白瓷做的人像一般人事不省地躺在她面前,她不敢轻举妄动,犹豫半晌,小心向方时安确认:“脱……光?”   “只脱上身就可以。”贺嬷嬷端来热水,方时安细细洗着手,“不过你要是想,脱光也未尝不可。”   明明是他说脱光……   薛妙选择不跟这位方大夫再说下去,外袍轻易褪下,露出内里雪白的亵衣。   薛妙看了看在场不错眼盯着她的几人,如寻常害羞守礼的女儿家一般偏过头摸索着去解楚烜的衣带。   方时安看着她的动作,好整以暇地举着银针,悠悠道:“照你这个解法,没等衣带解开,人已经咽气了。”   他不早说!   既然方时安都这么说了,薛妙心中默念‘事急从权’,不等念够三遍已利落转过头,动作迅速地解开余下衣带,扒下寝衣。   方时安施完针,收起针灸包,对薛妙道:“如果不想年纪轻轻守寡,就看着他点。再来这么三两次……”   方时安哼了一声,背上药箱,“等着早死吧!”   ……   楚烜再醒来已是夜里,房里只留了一盏灯,远远的,暖黄昏暗。薛妙抱膝坐在踏足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地靠着床边睡着。   楚烜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角,昏黄的光里,少女玉肌雪肤,靡颜腻理,微乱的鬓发贴在脸上,睡梦里无意识地拧着眉。   楚烜坐起身,薛妙忽然溢出一声哭腔,“不要……”   楚烜动作一顿,等了片刻,待她重又安稳睡去,俯身把人抱到床上。   ……   薛妙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从皇后宫里出来,走出虔化门,楚烜坐在马车上拿着一卷书,一边看一边等她,她上了马车,跟他讲在宫里发生的事,一切都和白日一样。   可是她说着说着,楚烜忽然开始吐血,腥红的鲜血大股大股地从他嘴里溢出,染红他鸭卵青的外袍。她喊常旭,没有人应答,马车不停往前,她慌乱地拿帕子去擦楚烜身上的血,那血却越擦越多……   “楚烜!”薛妙喊着楚烜的名字惊醒,眼前好似还残留着梦里那一片猩红血色。   鬓角一片湿痕,薛妙坐起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睡在里间的床上,身上盖着那条百子千孙被。夜幕黑沉,看不出时辰,不远处的高几上点着盏灯,昏黄的灯透过纱罩在屋里摇曳。   拂冬听到动静快步进了里间,“王妃。”   拂冬是贺嬷嬷悉心挑选后送到薛妙身边伺候的两名丫鬟之一,另一名叫念儿。   薛妙掀开被子,身上冷汗淋漓,里衣湿湿黏黏贴在身上,她顾不上难受,猛地抓住拂冬的手。“王爷呢?”   刚才的梦太真实,薛妙到现在仍是惊魂未定。   拂冬只觉被她攥住的手腕要裂开一般,不由挣了挣。   薛妙迟迟回神,松了手上的力道,又问了一句:“王爷呢?”   拂冬看出她是做了噩梦,一时未曾把这一瞬的异样放在心里,还道她是关心王爷心急之下失了力道,只不过在心里暗道王妃看着纤细柔弱,力气其实不小呢。   又想,王妃在乡野长大,力气比那些吃穿住行都要人伺候养出来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两步便要歇一歇的贵女大上一些好像也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拂冬揉了揉泛疼的手腕,倒了杯温水给薛妙,答道:“王爷在沐浴。”   话音刚落,便听湢室那边传来声音,常旭扶着楚烜走了进来。   “醒了?”楚烜挥退常旭,朝薛妙招了招手。   薛妙先是一怔,继而快步上前扶楚烜在椅上坐下。   楚烜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湿气,头发也被水打湿了一些,尽管屋里足够暖和,薛妙还是怕他受凉,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绒毯盖在楚烜膝上。   “今日吓着你了?”楚烜听到了薛妙那一声惊呼,猜想她许是做了噩梦。   薛妙先是摇头,继而缓缓点了下头,像是急着确认什么一般,道:“方大夫说,我若不看着点你,就要等着做寡妇了。”   薛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烜,道:“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寡妇。”   她看了看四周,环膝在楚烜身前的地上坐下,仰头看他。   刚及笄的少女发丝细软,即便梳着妇人髻也掩不住她身上的生嫩气息,像是立春枝头新绽的芽儿,此刻她仰头满目依赖期盼地看着他。   这一刻,楚烜心里不由自主地滑过一个念头。   ——这一株小芽儿,性子虽稍显跳脱稍不一样,来得也突然了些,却到底,是长在他的园中。   既然这芽儿赖在他这在外人看来荒芜破败的园中不肯走,略空出些闲暇看着一株小芽儿慢慢长大好像也不是件太坏的事。   楚烜抬手摸了摸薛妙的发顶,笑了下,温声道:“好。” 第006章 来信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晨起梳洗的时候贺嬷嬷提醒薛妙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管家已备好礼,王妃可要看一看礼单?”   “不必了。”薛妙道,若不是贺嬷嬷提起,薛妙根本不曾记得这回事。至于礼单,她不懂这些,看了也没什么用。   楚烜已经穿戴好,坐在桌前等薛妙一起吃饭,“我这几日不便出门,让常旭随你去。”   薛妙点了点头,在楚烜对面坐下。她心里想着事情,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桌上的菜没夹几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喝粥,好不容易等到吃完饭,她放下筷子踟蹰着跟楚烜商量:“我能不能不去?”   齐国公府压根不能算上是她的家,苏氏和薛锦妤想必也不想看到她再回去。既然没有人是真心想见到她,她也没有想见的人,何必要跑这一趟?既给自己找了不舒坦,还要平白送出去许多礼物,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苏氏对薛妙态度冷淡整个齐国公府都看在眼里,楚烜想要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在赐婚圣旨颁下的当天夜里,常旭便把一本小册放在了楚烜案前,册中记载着薛妙的身世经历,以及被认回齐国公府的那三个月她都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   不算什么大事,她真不想去,楚烜便随她,无可无不可道:“那便不去了。”   楚烜接过药碗,对常旭道:“你亲自去一趟齐国公府,将备好的礼物送到齐国公手上,就说我身体不适,王妃留下来照顾我,想必齐国公和夫人会谅解。”   他的声音淡淡的透着温和,却让人听出几分不容置喙,尤其是最后一句。   他如今虽不必从前,但到底还是秦王,他都这么说了,薛平昱和苏氏哪敢不谅解。   “是。”常旭领命去了。   楚烜喝完药,搁下药碗,瞧着立时便眉开眼笑的薛妙,淡声提点道:“三朝归宁不回去,外界又要多了许多揣测。”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有什么关系?”薛妙毫不在意,低着头在荷包里翻啊翻,翻出个什么,献宝一样送到楚烜面前,“给你!”   白嫩的掌心放着一块蜜饯,楚烜在她的眼神督促下拈起放进嘴里。   蜜饯外裹着一层糖霜,初入口是甜的,待糖霜化掉,便能尝到透着梅香的清酸。   “好吃吗?”薛妙期待地看着楚烜。   楚烜颔首,薛妙有些得意,炫耀一般拍拍荷包,“贺嬷嬷买给我的,还有很多,以后你喝了药觉得苦,我就给你一颗,好不好?”   楚烜哭笑不得,但见薛妙如此欢快,便没有破坏她的好心情,点头应了她。   难得遇上一个无风的晴天,薛妙拿了件斗篷给楚烜披上,自告奋勇推他去院里散步。   楚烜遇刺醒来后大多数的时间都坐在轮椅上,为了方便他在府里行动,常旭率着一干侍卫把府里各处台阶能填的一概填平,实在填不平的便做成缓坡,门槛更是一概锯平。   薛妙几乎没费力气就推着楚烜到了院子里,院里有一张石桌,郭展搬来棋盘,楚烜坐在石桌前与自己对弈,薛妙在一旁看着。   薛妙没有专门学过棋艺,却看过几本棋谱,大略能看懂一些棋面。楚烜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起初白子几乎稳操胜券,逼得黑子连连败退,到后来黑子只残留几颗活子,固守一隅,苦苦挣扎。薛妙看着,觉得到了这个局面,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   看出她的百无聊赖,楚烜问:“谁赢?”   薛妙不假思索道:“白子。”   然而下一瞬,楚烜右手放下一颗黑子,薛妙再去看,却发现棋盘之上局面瞬息反转,之前被白子逼入绝境的黑子竟大片大片地活了,随后不过几个来回,白子便彻底输了。   一盘棋下了近半个时辰,棋下完,常旭刚好回来,脸色不太好。   薛妙低着头专心分拣棋子,似乎对常旭回来这件事无知无觉。   楚烜随口支开她:“手有些凉,你替我把手炉拿来。”   待薛妙离开,楚烜随手捡起几个黑子投入棋笥,头也不抬地问常旭:“薛平昱说了什么?”   常旭回道:“齐国公只问了一句王爷近来身体如何,他夫人倒是说了些话……”   “说。”   常旭便默书一般把苏氏的话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苏氏说王妃长于乡野,疏于管教,性子顽劣又不懂规矩,若有什么做得不得当不体面的事,请王爷该罚便罚,莫要顾念齐国公的脸面。”   无怪常旭脸色不好,实在是苏氏这话浑不像个刚嫁了女儿的娘该说的话。再者,若薛妙是性子顽劣不懂规矩,那娶了她的秦王又能好到哪里去?苏氏这是一句话打了两个人的脸。   “疏于管教,性子顽劣……”   楚烜扔掉手里的棋子,陈述事实一般无波无澜道:“薛平昱在本王这里何时有过脸面?”   ……   冬至过后,越发冷起来。   楚烜身体虚弱,不慎受凉,一场风寒足熬了半个多月才见好,方时安气得一日不停地挖苦了常旭半个月。   楚烜刚好,薛妙又有了感染风寒的迹象。她从小长在南方气候湿润四季如春的地方,受不了宝京干冷的冬天,嗓子哑了好几日。   府里两位主子先后感染风寒,贺嬷嬷便和楚烜商量着去城郊的温泉庄子过冬,等开春天气转暖了再回来。   临走前,薛妙收到一封信,是她林家兄长写来的。   先前在齐国公府,她虽顶着个嫡姑娘的名头,但到底一无亲近之人二来做个什么都有人盯着处处受限,三个多月只往林家送过一封报平安的书信,林家诸亲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处境,没再回信。前些日子还是贺嬷嬷说起,薛妙再三确认不麻烦后写了长长一封信,自此两边的书信再没断过。   信里写的都是些繁琐的小事,诸如林父又收了位学生,但这学生顽劣愚笨,惹得林父频频生气,又或者她阿姐近来在议亲了,只是阿姐眼光颇高一直寻不到个满意的,这段便是林娴自己写的了。   林娴写得细致,薛妙只看字都能想到她阿姐抱怨的样子,待看到末尾,薛妙“咦”了一声。   一旁为她梳头的念儿问:“怎么了?”   薛妙道:“邻家兄长年后要来宝京考武举。”   薛妙自来了宝京,再没见过从前认识的人,这回有个熟悉的人来,说不高兴是假的。说起那位兄长,她不由笑了下,心情极好的模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很是照顾,记得有一回我们……”   她本想跟念儿讲一讲小时候摸鱼掏鸟的趣事,余光瞥见楚烜走了进来,不想他知道自己从前顽劣跟男孩子无二样,立时噤声。   不想楚烜已听了个大概,本来没当回事想着随她去,见她如此,反倒心中升起几分异样,问道:“这人武艺如何?”   薛妙毫不吝啬地赞道:“孟阿哥打小习武,去年还帮县官剿过匪,那班头直夸他武艺高强胆识过人呢!”   楚烜“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冷了下来,道:“既然如此,到时我命人照拂一二。”   薛妙便眉开眼笑地向他道谢。   ……   腊月初八,在府里吃过早饭,接了皇帝过节的赏赐,楚烜便和薛妙坐上马车往城外的温泉庄子去了。   这座温泉庄子依着一处天然温泉建成,原是先帝赐给楚烜的生母先皇后的,后来便到了楚烜手里。从前楚烜忙于政事,要么便在军中,极少来庄子,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庄子里过冬。为保证妥帖,贺嬷嬷提前一日前去准备,等楚烜和薛妙到了庄子,一切都已安置妥当。   薛妙感染着风寒,又坐了小半日马车,本就不大爽利的身子越发昏昏沉沉,勉强吃了几口饭便去睡觉。   拂冬把带来的衣物收进柜子里,坐在床边守着薛妙,这一守就是两个时辰。待薛妙醒来,已是傍晚,天阴了下来,青灰一片。   薛妙洗了把脸,清醒了些,带着拂冬出了卧房。   庄子很大,仆从却没几个,贺嬷嬷此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薛妙找了找没瞧见人,干脆作罢,带着拂冬四处慢悠悠地转。   说是温泉庄子,其实是先帝为先皇后建的一座小行宫,亭台楼阁,殿堂轩榭,回廊之上镂窗雕花,无一处不精致。薛妙倚在池边喂了会儿鱼,想起进庄子的时候管事说庄子里不同方位修了三个温泉池子,似乎有一处就在附近。   薛妙把余下的点心碎屑尽数撒进池子,拍了拍手,循着管事说的方向去寻温泉池子。其实不难找,地下有温泉流经,地上的草木就是绿的。   薛妙踏进殿门,越往里走,热意越明显,绕过十二扇花鸟玉屏,薛妙要寻的温泉池子便在眼前。   水汽氤氲,帐幔缓荡,薛妙蹲在池边探手进去,泉水温热舒服,薛妙拨了拨水面,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水泡一泡时,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   薛妙回头。   楚烜只穿着条雪色寝裤,□□着上身,披散着头发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薛妙怔愣了一瞬,而后脚下一滑,当着楚烜的面“噗通”一声掉进了身后的池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这么狗血=v= 第007章 温泉   池水不深,刚刚没过胸口,薛妙在里面挣扎着咽了几口水,扶着池壁站稳。她浑身上下都已浸水湿透,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头发丝儿还滴着水,扒着池边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烜,好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屏风外,常旭听到动静就要箭步冲进来,被楚烜阻止,“是王妃,去外面守着。”   吩咐完常旭,楚烜对拂冬道:“给王妃取身干净的衣服。”   安排妥当,楚烜踩着池边的玉阶进了池子。为了方便,工匠在修凿池子的时候便沿着池边在底部凿了几个矮凳形状的凸起,好让人坐着。楚烜靠着池壁坐下,阖目养神。   薛妙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楚烜的下一句话,趴在池边侧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那我呢?”   楚烜没说话,殿里安静得只剩下泉水流动的声音。薛妙放下一只手臂拨了拨水,觉得有些无聊,便也学着楚烜的样子闭上眼睛。   池水温热,泡得人浑身舒展,睡意悄悄爬了上来,不多时薛妙就当真睡了过去。   耳边没了不安分的响动,楚烜睁开眼,透过氤氲水汽看向薛妙。她这两日染了风寒,鼻子不大爽利,此刻睡着了便无意识地微张着嘴呼吸。许是因为衣服沾了水贴在身上不舒服,两条细白胳膊从衣袖里伸出来,玉笋般的手指搭在池边,指尖透着淡粉。莹白肌肤沾了水愈发显得白净,面上被水汽蒸出层红晕,几缕湿发贴着脸颊。睡得毫无防备。   “王妃……”拂冬捧着衣服站在屏风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屏风后,楚烜敛眸,收回视线,出声让拂冬进来。   殿内充斥着水汽,到处雾蒙蒙的,整块白玉筑成的池子里,男子阖目靠着池壁,距他不远处,女子趴在池边静静地睡着,气氛静谧安然。拂冬站在池边,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叫醒薛妙。   薛妙其实没睡熟,隐约听到拂冬的声音,她颤了颤眼睫,慢慢找回知觉,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拂冬如蒙大赦,将衣服放在池边的矮榻上,拉薛妙上来。   薛妙换好衣服,侧身坐在矮榻上,拂冬站在她身后拿布巾给她擦头发。   薛妙的发丝细软黑亮,如同上好的锦缎。拂冬心中暗自感叹,王妃虽自幼便流落在外,但养大她的人家仿佛对她极为疼爱,让她身上并没有寻常人家女子操持家务的痕迹,肌肤娇嫩甚至更胜许多生活精细的贵女。   薛妙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视线飘啊飘地就飘到了楚烜身上。   虽在床上躺了近八个月,醒来后又常常与汤药相伴,身板失了过去的硬朗,但楚烜到底有二十多年练武的底子,身板依旧挺拔,除了肤色苍白病气了些,身材并不孱弱。他靠着池壁坐着,池水淹过他半片胸膛,水波漾漾,映着他胸口苍白的皮肤,竟是比一旁的玉璧还要白上几分。   薛妙目光上移落在楚烜的脸上,只见他脸部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深邃,鬓若刀裁,本该是太过锋利的长相,偏又生着一双桃花眼,中和了多余锋利感。又因在病中,敛去昔日锋芒,多出三分隐约病气,便如蒹葭倚玉树,真正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薛妙看着,越发庆幸楚烜自病后便深居简出,少有露面,时日久了,宝京善忘的贵女们也就记不太清秦王楚烜的模样,否则就只冲着这张脸和楚烜如今这公子世无双的气韵,这个便宜也轮不到她来捡。   幸好,幸好。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楚烜睁开眼,恰好对上薛妙直勾勾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庆幸有欢喜,竟然还有渴望和……贪婪?   许是泡得久了,楚烜感觉池水忽然烫起来,热气熏得他有些微的口干。楚烜不动声色地拧眉瞥向薛妙。   偷看被抓到,薛妙有一瞬的心虚,然而也仅有一瞬。她想起那些曾经对楚烜虎视眈眈的宝京贵女,飘忽了的视线又坚定起来,当着楚烜的面光明正大地看他。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不能吃,看一眼还不成吗?   楚烜曾被许多不同的女子看过,然而她们都只敢偷偷看,向这样看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且脸上还写着“无辜”二字的,薛妙是唯一一个。   楚烜忍无可忍,站起身出了池子,连身上的水迹都没擦,径直进了偏殿。   偏殿里,常旭守在外面,楚烜在里面拿布巾擦着身子,擦着擦着,他忽然想起为何会觉得薛妙刚才看他的眼神有几分熟悉。   庆幸、欢喜、渴望、且……贪婪。把那点庆幸去掉,薛妙看他的眼神浑然就是常旭养在军中的那只狼犬见到肉骨头的眼神!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薛妙看着满桌的荤菜,忍不住向楚烜投去不解的眼神。   楚烜没看她,常旭代为解释。   “王爷说王妃定是想吃肉了,特地吩咐厨房做了这些菜,给王妃解馋。”   ……   误打误撞泡了小半个时辰的温泉,薛妙身上舒畅不少,染了风寒以来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翌日早早醒来。   薛妙坐起身,窗外鹅毛大的雪花飘飞,檐上的琉璃青瓦被雪掩盖,处处雪白,映照得天色一片雪亮。   拂冬从外面进来,带来一阵清冽的风雪气息,她舒了口气,站在火盆边烤去身上的寒意,上前为薛妙挂起床边的帐幔,噙着笑道:“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庄子里的梅花都开了。管事的说王爷王妃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来,王妃要不要去看看?”   薛妙当然要去。   拂冬伺候薛妙梳洗完,从柜子里寻了件红底白边的披风为薛妙披上,塞了个鎏金小手炉在她手里,这才同她一道出门。   先皇后爱梅,庄子里到处种着梅树,品种各异,一夜之间次第开放,粉白红妍,映雪而绽,幽幽梅花冷香乘着风雪送至鼻间,清冽怡人。   踏雪寻梅是件极雅致的事,薛妙没那个雅趣,她就是单纯看个漂亮,没一会儿就看够了,拉着拂冬蹲在地上滚雪球。   楚烜出了前堂,满园盛放的梅花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薛妙,她穿着件荼白高腰襦裙,裙摆上绣着大片红梅,身上披着件红底白边的披风,蹲在雪地里,小小的一团,像是刚化形的小梅精。   小梅精余光瞥见楚烜,扔了手里滚到一半的雪球,跑了几步踏上步廊。到了楚烜跟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先偏头打了个喷嚏。   看她刚刚在雪里玩得欢快,也不知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染了风寒的人。楚烜淡淡瞥了眼薛妙身后的拂冬,对薛妙道:“风寒好些了?”   拂冬自是不敢说话,薛妙却还笑得出来,“快好了,方大夫不是说我底子好?”   一句话说完,薛妙忽然伸手抓住了楚烜的手,稍稍感受了一下,放开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道:“总算有一回凉过了你。”   说话间方时安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听到薛妙的话冷笑一声,道:“他那是快死了的人,手当然凉,你要想比他凉,那还不简单……”   楚烜要在温泉庄子住上些时日,以防万一,方时安这个大夫自然要跟着过来。不过他昨日去处理私事去了,刚刚才到。   方时安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薛妙摸了摸鼻子,悻悻一笑,接过拂冬递来的手炉,转头看见满园的梅花,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对着梅树流的口水,拐着弯儿试探道:“我在书上看过,梅花可以酿酒,做点心,做粥,等果子熟了还能腌渍成蜜饯,吃法众多……”   管事在人群里听着,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才薛妙仰着头对着梅花露出那样的神情。别的女子即便没有踏雪赏梅的雅兴,也会掩藏着真实想法,附庸风雅。这位王妃倒是十分……真性情。   薛妙的意图太明显,楚烜自然不会听不出,他没顺着薛妙的意思说话,而是问她:“哪本书?”   薛妙只是找个借口,哪里真的就有这么一本书让她不止看过还记到如今。薛妙随口杜撰道:“约莫是……《食梅录》……”   “谁人所著?”楚烜又问。   薛妙答不上来了,心道楚烜约莫并不舍得这园子里的梅花,她并不强求,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却听楚烜已经在吩咐管事:“着人摘些花瓣送去厨房。”   当天中午薛妙就吃到了梅花汤饼。   这道“梅花汤饼”是前朝一位隐士研制的吃法,讲究的是“眼前不见梅,却处处不忘梅”。摘取新鲜的白梅,入水浸泡,加入适量檀香末,待到一个多时辰后,用这带有梅花香气的水和面,再将面做成精巧漂亮的梅花形状,用提前熬煮好的鸡汤将梅花面片煮熟,就得到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梅花汤饼。   薛妙吃得欢喜,楚烜对她的态度隐约透着纵容,管事的便找到了讨好楚烜的法子。   先皇后在时,每年都会带着庄子里的人取新鲜的梅花蕊心雪存储起来,待来年泡茶喝。后来先皇后仙逝,庄子里年年储雪的传统却传了下来,管事的便将这雪水起了出来,给薛妙煮水泡茶。于是接下来的半月里,薛妙日日餐花饮露,过足了隐士般的风雅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总觉得养了个女儿。 第008章 兄长   梅树下的雪还没化干净,远处驿道上,恭贺西胡国新君登位的使团回到了宝京城外。一行两月有余,众人还需进宫,将出使西胡国的大小事宜对着皇帝交代清楚。   队伍在城门外停下,各家行李交由仆从先行带回家中。   浅绯官袍的正使看着各家仆从压着行李离去,捻须对身旁一人道:“行舒去时轻车从简,现在倒成了我们当中行李最多的一个。”   他身旁的人五官朗正身形颀秀,着浅青官袍,腰绶八銙瑜石带,正是齐国公府的大公子薛衍。薛衍笑道:“都是些小玩意,买来讨舍妹欢心,让徐中丞见笑了。”   使团出发离开宝京的时候,薛妙已经被认回齐国公府将近一个月,徐裕自然听说过,略有所思地颔首不言。   到了宫中,奏完大小事宜,皇帝留下了此番出使西胡国的正使御史中丞徐裕,薛衍及其他人便先行出宫。   薛衍才进了府门,仆从一路小跑着将公子归家的消息传到了后院,苏氏和薛锦妤放下手里的锦缎,疾步出了院门,在中庭迎到了薛衍。   “阿娘,妹妹。”薛衍远远见到她们来接自己,大步上前,笑着打过招呼,往二人身后看了看,不由拧了下眉头。   苏氏没注意到薛衍一闪而过的神情,她沉浸在薛衍的归家的喜悦中,又一眼看出他瘦了些,不无嗔怪道:“便说让你莫要跟着去,西胡国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薛衍向薛锦妤投去求救的眼神,薛锦妤笑着觑他一眼,挽着苏氏的胳膊提醒道:“阿娘,天这么冷,大哥只穿着官袍……”   “是阿娘大意了,我儿快去换身暖和的衣裳再来说话!”苏氏果然不再念薛衍执意要跟着使团去西胡国的事,连声催他回去换衣裳。   ……   薛衍回到自己院中,稍作梳洗,换上群青色暗绣云纹圆领袍衫,接过仆从递来的玉珏系上,薛衍忽然想起方才只有苏氏和薛锦妤出来迎自己,却没看到薛妙,随口问道:“方才怎么没见到妙儿?”   赵源给薛衍整理衣袍的动作一顿,悄悄抬眼窥看薛衍的神情,低声道:“公子不知,二姑娘已不在家中了……”   “什么叫已不在家中?”薛衍面色一顿,盯着赵源追问。   赵源心知薛衍的性情,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把赐婚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包括苏氏和薛锦妤在其中搅和的那些事,最后道:“二姑娘已经嫁到秦|王府一个月了,就连三朝归宁都没回来……”   赵源话音未落,薛衍已甩袖大步迈出房门。   主院西次的暖阁里,苏氏和薛锦妤正说笑,却见薛衍掀帘进来,一脸的怒气冲冲。   苏氏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从招惹了他,从容地放下手里的茶盏,笑道:“这是怎么了?”   薛衍直直站在苏氏面前,仔细打量着苏氏的神情,好像要看透她一般。须臾,薛衍阖了阖眸子,看似平静地问苏氏:“妙儿去哪里了?”   没想到他会开口先问薛妙,苏氏怔了一瞬,脸上的笑意散了个一干二净,沉声道:“是谁同你说什么了?”   薛衍没想到苏氏听他问完的第一句话竟是去苛责将实情告诉他的人,他压着怒气道:“母亲以为他们不说就能瞒住我?即便今日没有人告诉我,明日、后日,总有一日我会知道,待到那时,母亲又要如何?责怪我不该追究自己亲生妹妹的去处?”   “还是说,母亲以为我该不闻不问,即便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妙儿才十五岁,那般天真藏不住事的性情,母亲怎么忍心让她嫁给秦王?妙儿流落在外十五年,母亲心里难道对她就没有些许的愧意吗!怎么能、怎么能……”   逼着薛平昱去求皇帝的时候,苏氏就料到薛衍知道内情定会生气,早在心里做了准备,只是没料到薛衍会如此怒意盎然。薛衍从前对苏氏最为孝顺,如今却为了一个薛妙大声质问她,还有老夫人,因为薛妙出嫁的事至今对苏氏和薛锦妤都没有好脸色。   苏氏想着,冷笑一声,道:“要她嫁给秦王的是陛下,难道你要我齐国公府阖府上下为了她一人去抗旨不成?便真如你所说,这桩婚事我确实插手其中,又如何?她若不嫁,嫁给秦王的就是锦妤……”   “如若当初嫁过去的是锦妤,你今日也会这般质问于我吗!”   苏氏诡辩,薛衍一时被问住,怔然看向薛锦妤,却见薛锦妤面上两行清泪,低声哭道:“大哥不要怪阿娘,要怪就怪我吧,祖母骂得没错,是我不知感恩,是我不是东西,只想着自己这才求着阿娘让爹爹去求陛下,不知道陛下铁了心要把薛家的女儿嫁给秦王……”   见薛衍因薛锦妤的话面上浮现几分犹豫动摇,苏氏在一旁趁机道:“老夫人当日便骂过了,当着阖府的面,里子面子都没给锦妤留,你今日又来责问……却不想想,锦妤以为自己要嫁给秦王,白绫都挂上脖子了,难不成你们要我看着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生生吊死在我面前吗!”   ……   薛衍到温泉庄子的时候薛妙正填着九九消寒图,楚烜坐在案前处理公文。   虽然好奇以楚烜如今兵权上交手上没半点实权的境况还有什么公文需要处理,薛妙却也没问,趴在乌木翘头案上认认真真地涂消寒图上的梅花花瓣。这消寒图是楚烜所画,给薛妙消磨时间用。   楚烜不止深谙行军用兵之道,还写得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画技亦是一绝。皇帝曾向楚烜求过一副海晏河清图,被楚烜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若是让他知道楚烜为给薛妙消磨时间而作画,不知作何感想。   薛妙刚涂完今日的梅花,便见常旭推门进来,竟不是要与楚烜说事,而是对着薛妙道:“王妃,齐国公府大公子来了。”   若说这齐国公府还有哪个人是值得薛妙见上一见,那便是薛衍了。虽然只与薛衍相处了不足两个月,但薛妙能感觉得到,他是真的把她当妹妹。整个齐国公府,也只有与薛衍相处的时候,薛妙没有那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仆从引薛衍去了前堂,薛妙从后面来,转过拐角远远见到负手站在堂中的薛衍,薛妙笑了起来,跑了两步,扬声喊道:“大哥!”   薛妙踏入堂中,她知道薛衍随使团去了西胡国,便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晨才到宝京。”薛衍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并非强颜欢笑,神情中也没有自怨自艾,略微放下心来,伸手一点不远处的箱子,“给你带了些小玩意。”   薛妙向来喜欢这些奇巧的玩意儿,笑弯了眼睛道:“谢谢大哥。”   薛衍却忽然不说话了。   看薛衍的神情,薛妙知道他有话要说,便挥退堂中伺候的仆从,道:“大哥可是有话要说?”   薛衍这才低叹一声,问薛妙:“秦王待你如何?”   早上才回来,现在就急匆匆地来找她,薛妙总算知道薛衍来的目的,她并不遮掩,摊开了与薛衍道:“我知道大哥此番来是为了什么,有些事,我不说,大哥心里想来也清楚。大哥愿意认我这个妹妹,别人并不都和大哥一样,接到圣旨的时候我确实没想到会是我,若不怨是不可能的,毕竟确确实实是他们逼着爹娘与我分开,转头又用这样的方式丢开我,说来,我也并未哭着求着要做什么国公府嫡女……”   “妙儿……”   薛妙轻轻抿唇,左颊便浮现一个深深的梨涡,话风却是一转,道:“可是大哥,你也不必为我觉得委屈,这桩婚事我是愿意的。如果再来一次,即便有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我也会嫁过来。”   薛衍以为薛妙是在安慰他,可她的神情不似作伪,薛衍实在想不通,迟疑道:“秦王如今的境地……你若不是嫁给他,会有一个更好的夫婿……”   “这倒不见得。”薛妙掰着指头数,“人品,样貌,身份地位,要有一个胜过楚烜都是难事。”   人品?他妹妹竟然跟昔日掌权天下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秦王讲人品?薛衍不可思议地看着薛妙,心想秦王究竟给他妹妹喂了什么迷魂药?薛衍艰难道:“可他的身体……”   “你看,大哥你自己也说了,他们只有身体比楚烜好。但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说多病者长寿,没病的早死……”薛妙眨了眨眼睛,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常旭推着楚烜从回廊上拐过来就听到了薛妙的这句话,他脚下微滞,头一次,对楚烜以外的人产生了敬佩。一张嘴就咒了天底下大半的人,王妃当真不是一般人。   楚烜忽然抬手,示意常旭停下,一主一仆一坐一立,在拐角处光明正大地听起了墙角。   薛妙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衍便是有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忍着,然而薛妙还在继续。   “楚烜向我保证过,不会让我年纪轻轻就做寡妇。再者说了,即便有一天我当真十分极其非常不幸当了寡妇……”薛妙呸呸了两声,才继续道,“我也是一个曾经拥有过大周最好看的男人的寡妇,并且身份尊贵,并且有钱。”   这次薛衍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在薛妙看起来是真的过得很好,这一点勉强慰藉了薛衍。怕薛妙再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薛衍急忙起身告辞,“大哥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办,改日再来看你。”   其实薛妙还有许多话没说,但薛衍看起来是真的有急事,薛妙便起身送他。   刚迈出门,一转头就看到了回廊拐角处的楚烜,兄妹二人神情齐齐顿住,好在楚烜神色尚且如常,看不出端倪。   “秦王。”薛衍还算镇定,朝楚烜拱了拱手,出了庄子。   薛衍走了,留下薛妙一人,她嘿嘿笑着转过身面对楚烜,心存侥幸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楚烜面无表情地重复薛妙刚才的话,“……并且身份尊贵,并且有钱。”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我一度以为王妃是贪图我的美貌,现在看来,我错了,错得离谱,她原来真正所求的,是我的钱!(尔康体) 第009章 认错   中午吃饭的时候,温泉庄子的主子、身份尊贵且有钱的秦王向薛妙展示了一个事实——他不仅有钱,还十分没有气度。   昨日薛妙自觉风寒大好,找来方时安金口断言,才向楚烜求来了一顿暖锅。然而就在刚才,楚烜命人撤掉了桌上的暖锅和备好的一应菜品。   都摆上了,又叫人撤掉!   薛妙目送着仆从端着锅子离去,低头看了一眼面前寡淡滋味的粥,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跟着暖锅走了。   “肉都切好了,多可惜啊……”薛妙犹自挣扎,企图唤醒楚烜最后一丝良知。   楚烜觑她一眼,不咸不淡道:“有钱。”   “……”薛妙一哽,看向对面垂着眸子神情冷淡的楚烜,忽然悲从中来。   一顿饭薛妙吃得是长吁短叹,活似那端走的肉是从她身上割下。   饭后薛妙小憩,连睡梦里都是在吃暖锅,正吃着,暖锅忽然长了一双翅膀,飞了起来,薛妙忙站起身去追。那暖锅好似成了精,离薛妙忽远忽近,故意逗她,薛妙追啊追,暖锅终于玩够了,在她面前得意地晃了晃,倏忽一下飞远了。   薛妙心里一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织金帐幔低垂,哪有暖锅的影子。   “王妃?”拂冬以为薛妙被梦魇着,急忙撩开床帐。   薛妙坐起身,摸了摸嘴角,没摸到涎水,松了口气的同时再度想起午间当着自己的面被撤走的暖锅,她捧着脸,愁眉苦脸地问拂冬:“我还能吃上暖锅吗?”   拂冬手一顿,险些将床帐扯下来,她心道,您要在意的难道不该是不动声色地生起气的王爷?把王爷哄好了,何愁没有暖锅吃?   拂冬稳了稳心绪,挂起床帐,道:“不怪王爷生气,就说您那句话,谁听了能高兴起来……”   薛妙扯着被子叹气:“他怎么就不想想我前一句还在夸他呢?”   拂冬静了须臾,问:“您说的是那句‘大周最好看的男人’吗?”   如果拂冬记得没错,薛妙那句话完整的该是‘我也是一个曾经拥有过大周最好看的男人的寡妇’,任是谁听到这句话首先关注的重点都该是‘寡妇’而不是‘大啾恃洸周最好看的男人’,毕竟与性命比起来,脸又算什么?   薛妙点头,用充满了被认同的渴望的眼神看着拂冬。   拂冬一噎,半晌才找回思绪,觉得薛妙约莫是想吃暖锅想得神志不清了,拂冬不再试图拐弯抹角地提醒薛妙,直接道:“您不如先向王爷认个错?王爷心胸宽广,想来不会与您过多计较……”   虽然对拂冬口中楚烜心胸宽广的说法有那么一丁点的异议,薛妙还是听取了拂冬的意见。为了显得真诚些,薛妙决定写封信向楚烜认错。   到了这个时候薛妙终于知道写得一手好字多么重要,她看着雪白宣纸上的字迹,第一万次为幼时偷懒不好好练字的自己感到痛心疾首。   太丑了,真的。难怪从前阿姐总说若有一日她有了心仪的男子,千万不要妄图与他搞什么尺素传情的文雅勾当,只要是她的字摆在上面,再精美漂亮的尺素都文雅不起来。   薛妙抓着头发,咬着笔头,写了整个下午,手边堆了十数个纸团,终于有一张勉强看得过去。   薛妙拿起信仔细端量,见乍眼看过去没有哪个字丑的十分出众。薛妙松了口气,吹干磨痕,正要叫拂冬寻个好看些的信封装上,忽觉脚下一阵猛烈晃动。   薛妙脑内有片刻空白,待回过神来她一手抓起信一手抓着拂冬飞快往外跑。   待跑出屋子,突如其来的晃动已经停下。   “地动了?”拂冬有点懵。   拂冬话音还未落,又是一阵比刚才还要猛烈的晃动,薛妙甚至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声音,她顾不上多想,拔腿冲进隔壁那间屋子,“楚烜!”   薛妙刚进去,就见常旭推着楚烜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   庄子里的仆从全都聚到了中庭,管事的生怕楚烜在庄子里出了事,脚步匆匆地赶来,急了一头的汗,“王爷。”   两次晃动结束,许久都没再有动静,倒是庄子外面传来一阵喧嚣,楚烜的目光在薛妙身上转了一圈,看向管事的,“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侍卫留下,一名仆从奉命出了庄子,其余则四散着去各处查看。   不多时,出庄查看的仆从回禀道:“王爷,隔壁一座庄子塌了。”   宝京城外这一片并非只有一个庄子,离楚烜这座温泉庄子稍远的地方有几座庄子紧挨着,其中一座多年没有人住的旧庄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塌了。   庄子塌陷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小片惊慌,京兆衙门的人来的很快,再一看秦王和王妃就住在不远处的庄子里,更是不敢懈怠,不多时就查出庄子突然塌陷的原因。   说来好笑,那座庄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翟的商户,常年在外经商,妻儿就住宝京城中的永平坊。前两日商户的儿子在赌坊里输了钱,又不敢告诉家中还在生病的母亲,昨日不知听家里哪个仆从说起商户在城外的庄子里埋了几箱金子,今日趁着天黑来挖金子。却没想到这庄子年久失修,加上前些日子连下数场大雪,雪水浸透墙基,本就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墙体,再叫那儿子带人挖上几下,便彻底塌了。   翟老夫人被丫鬟扶着,面对一片断壁残垣,险些哭晕过去。   京兆衙门的人挖了两刻多钟,把底下埋着的商户儿子和家仆挖了出来,万幸房子倒塌时他们旁边是个低矮的柜子,撑住了掉下来的砖瓦横梁,几人都只是轻伤。   原本这事就该就此了结,转为翟姓商户的家事,然而京兆衙门的人还未收队回去,那商户的儿子被家仆搀扶着屁滚尿流地追了上来,说要报案。   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只听出一句什么“密室”“兵器”,京兆衙门的人听得不耐烦,折返回去一看,纷纷大惊失色。   原先埋着金子的地方,数个大箱被起了出来,却又在墙根处发现了一个露出一角的箱子,翟家的家仆以为这也是主人埋下的金子,奋力挖出来打开一看,却见是一整箱的兵刃,再往墙里看,这紧挨着自家的另一处庄子底下竟隐约是一个密室。约莫翟家家仆挖自家地底的时候挖过了界,挖到了隔壁庄子底下,这才挖穿了这个密室的墙。   京兆衙门的人钻进去查看一番,不由吸了口凉气。偌大一个密室,里面放置了数十个大木箱,一一打开,尽是闪着冷光的刀剑兵刃。最为要紧的是,领班的班头在这些兵刃上看到了军中的标记。   这些尚不是全部,衙门的人在墙壁四处敲了敲,发现这座庄子底下,密室应当不止一处。这些本该送往军中的兵刃大批出现在这里,京兆衙门的人不敢细想,当即将此事报给了京兆尹。   京兆尹柳呈珉本已回到家中,正在房中与侍妾温存,听到奏报,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待缓过来,连忙踏上官靴,一手扯着衣襟一手拿起官帽,往外走的同时问清了详情,“其他几个密室查看了吗?”   “只挖开了一个。”   柳呈珉脚下一顿,转头看班头,班头道:“一样,全是兵刃。”   一整个地下的兵刃,还都有军中的标记。柳呈珉觉得自己头顶的官帽都要戴不稳了。   不等柳呈珉走到门口,宫里来了圣旨,命他七日之内查清此事。   送走传旨的宫人,柳呈珉丝毫不敢耽搁,催着衙门的人快些去查那处庄子的主人究竟是谁,“查查查!快些给我去查那庄子到底在谁名下?不查出来今夜谁都别想睡了!”   ……   郭展将事情的进展报给楚烜,见楚烜再没有吩咐,无声退了出去。   此时已是亥时,庄子里灯火通明,楚烜坐在案前,手上拿着的正是薛妙写了一整个下午写出来的那封认错信。这一封信,他已看了两刻多钟。   常旭上前为楚烜换热茶时,不经意一瞥就看到了其中几句。   “……,正如今日在大哥面前所说,我觉得您是大周最丰神俊朗最风度翩翩的男子,可是未免大哥觉得我太过肤浅,……,您不止是脸长得格外好看,您的身材也是极好,精瘦挺拔,劲腰长腿,增一分则肥少一分则柴,……,然而您出众的皮囊并未掩盖住您丰富的内涵与学识,您才高八斗,博古通今……”   洋洋洒洒一页纸尽是这种用词浮夸的话,生怕读信的人看不出她拍马屁的心思。常旭手一抖,茶盏磕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   楚烜瞥他一眼,收起信纸,吩咐道:“告诉厨房,明日吃暖锅。”   今日那些食材放了半日已不太新鲜,若明日要吃,厨房明早便要再备些新鲜的菜品和肉。常旭口中称是正要退出去让人给厨房传话,又听楚烜道:“传话给王妃,从明日起,来我书房练字。” 第010章 暖锅   常旭去时薛妙已经睡下,这件事便在第二日由拂冬转达给她。   薛妙刚刚梳洗结束,坐在镜前打量自个,拂冬说完,她忽然“哎哟”一声,扶着妆台弯下了腰,“拂冬,我这风寒许是还没好透,你去告诉王爷,就说我需要卧床静养,今日就不和他一起吃饭了……”   薛妙一边说着一边往床边挪,拂冬看着她的背影,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提醒一句,风寒无需捂肚子。   薛妙挪到床边,放下床帐,把自个儿遮起来,盘膝坐在床上抱着软枕越想越觉得不能去。   她若是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刘季赴鸿门宴,鸡去给黄鼠狼拜年。   早知道就不写那封信,随楚烜怎么生气,他再生气也只是撤了她一顿暖锅,现在倒好,竟然要抓着她去练字了!   她幼时天天盼着长大,就是为了长大后不用被林家爹爹逼着练字。林家爹爹平时多和善多好说话的人呐,她要什么他都说好,天气好的时候会让她骑在脖子上托着她在院子里玩儿。可一到练字的时候,他就好像换了个人,肃着张脸,任凭她再怎么撒娇求饶他都不为所动。若她写得不好,他还会拿竹条打她手心,写坏一个字打一下……   薛妙想着就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   她从小到大因为写字挨过的竹条总也有上千下,就这样都没练出一手好字,现在更是不可能。   薛妙不想去,拂冬总不能强逼着她去,站在帐外试图往里看,“王妃,再不去,朝食要过了……”   “你不必劝我。”薛妙打定主意不去,“我写了整页的词夸他,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么情真意切满腔的情意,他看完竟只想着让我练字!”   这样不解风情不识好歹,真是……   薛妙气得连个词儿都想不出来了,只能掐着软枕发泄心里的不满。   那许是您的字实在丑到让王爷看不过眼了,拂冬心道。   然而这话她哪敢说,只能温声劝薛妙:“练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王妃何必与王爷作对,从前许多人求着王爷指点,王爷一个都未曾答应过,道是浪费时间,就连清河县主……”   拂冬陡然住嘴,暗骂自己多嘴。   “清河县主?这又是谁?”薛妙却忽然敏锐起来,掀开床帐盯着拂冬问。   拂冬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河县主……”   正为难着,房外传来了郭展的声音。   拂冬松了口气,只听郭展一板一眼道:“王爷说,王妃不去练字也可以,那午间的暖锅厨房便不用准备了,省得……”   ……   薛妙到底还是坐在了书房里。   既是要她好生练字,便不能如前些日子画消寒图一般趴在罗汉床上的小桌上,楚烜命人在书房里加了一张桌案,薛妙就坐在他下首,笔墨纸砚都与楚烜用的一样。   薛妙在练字一事上素来没什么耐性,写了几个字趁着楚烜不注意正要放下笔偷偷懒,却听楚烜道:“何时写完,何时吃饭。”   薛妙心虚,捡起笔一边往下写一边偷偷抬眼打量楚烜。   他明明在看公文,看都没看她一眼,怎么能精准地抓到她偷懒?   薛妙心不在焉,临摹的墨迹不知要扭到哪里去,楚烜放下公文,目光随她的笔锋落在宣纸边缘,皱皱眉,道:“既要写就用心些,你这样心不在焉,何时能写好字?”   这一张是写废了,薛妙干脆扔下笔,问楚烜:“您究竟为何非要逼我练字?我实话跟您说吧,我打小就不是个能写好字的料子,否则也不至于被打肿了无数次手心,字依旧写成这样……”   楚烜觑她,凉凉道:“你还知道自个字丑,我看你昨日那封信倒是写得熟稔自得。”   楚烜昨日接到信还道薛妙写了什么,展开一读才发觉她满篇花言巧语天花乱坠,还晓得从脸说到身材,再由外及里,哄骗人的话信手拈来,也不知从哪里、又是跟谁学来。   大周民风开放,只要不越界,长辈往往并不拘着家中小儿女与人相处,适龄男女间书信传情是常有的事。以薛妙的模样和年纪,有几个爱慕者,写过或收过几封书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楚烜就是觉得心里隐隐约约的不自在。再想到昨日薛衍还撺掇着她改嫁,他心里那点不自在越发不容忽视。   她几时熟稔了?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她咬着笔头硬生生憋了两个时辰才……   薛妙心里反驳着,忽然间灵光乍现,她自个儿都觉得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看楚烜:“您不会……”   薛妙仔细打量楚烜的神色,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属实,不由心花怒放,但见楚烜面上仍隐约透着不虞,又强行忍了到嘴边的笑意,装作不满道:“您这话也太伤人了些,我也是头一回给男子写信,忍着羞将您从头到脚夸了一遍,怕您觉得我肤浅,还夸了您的学识……”   “写了两个多时辰才写出来这么一封,您倒好,对我满纸的灼灼情意视而不见,反倒追究起我的字写得丑与不丑来。您若嫌我的字丑入不得您的眼,不如把信还给我,省得放在您那里碍眼!”   忍着羞?她还知羞?他看她除了初初嫁进来那两日在他面前羞了一羞,近来是越发不知道“羞”之一字要怎么写了。   楚烜不再搭理薛妙,拿起公文重新看起来,半分没有要把信还给薛妙的意思。   薛妙练字练出这等收获,心里的不满烟消云散,心甘情愿地写满了一个时辰的字。   薛妙久不习字,今日乍然写了满满一个时辰,手腕不免酸痛。   回屋净完手,拂冬拉着薛妙坐在圈椅上,自己蹲在她身前,指尖沾了点香膏给薛妙按揉手腕手指。   香膏是春日采了枝头最嫩的桃花和着早春的花露制成,花香清淡。   薛妙看着拂冬认真温和的眉眼,忽然想起早间她不慎提起的一个人,“你还未告诉我清河县主是谁?”   早间说起来的时候被郭展打断,拂冬还道逃过一劫,没想到薛妙竟还记着。   拂冬面露懊恼,打算敷衍过去。   薛妙却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这位清河县主约莫跟楚烜有什么不好说的过往……”   听她这么说,拂冬哪敢再说得不明不白,老老实实把她知道的有关清河县主的事交代了一遍。   清河县主是从前爱慕楚烜的众多宝京贵女中的一个。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便是她的身份格外尊贵,乃是大周开朝以来唯一一位异姓王博陵王的后辈,而且是仅存的遗孤。清河县主六岁那年,父兄皆为国战死沙场,她的母亲悲恸过度伤了身子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先太后怜她年幼,封了她清河县主的尊号,将她接入宫中抚养。   再有就是,这位清河县主大约是爱慕楚烜的众多贵女中最高调的一个,曾放言楚烜一日不成婚她便等他一日,闹得满城皆知,硬生生等楚烜等到了双十年华。一直到年初楚烜遇刺昏迷,清河县主才由皇帝做主,嫁给了平阳侯世子。   拂冬说完,薛妙“哦”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到时辰了,吃饭去。”   拂冬懵了一下,起身追上去,“王妃看起来并不在意清河县主?”   “在意?为何要在意?”天色有些暗沉,整片天空泛着风雪欲来的青灰,薛妙悠悠然往前走,心情好极了,“按你所说,她行为高调,楚烜定然知道她的心意?”   拂冬点头。   不知不觉天上又飘起雪花,薛妙扶起兜帽戴上,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那便是了,楚烜既知道她的心意,还要她生生等到双十之年,说明楚烜压根儿对她没有想法,且如今她已有夫家,我为何还要在意她?”   若是每一个爱慕过楚烜的女子她都要在意,那她成天就无需做别的事了,光这些女子都在意不过来。   “方才还说吃暖锅应在风雪天如此才最为相配,现在就下起雪来。”薛妙仰头看天,鹅毛大的雪花扑簌簌地往下落,一片雪花落在她卷长的睫羽上,再一抖,便飘飘然落在地上。   薛妙到的时候仆从已将暖锅煮上,一应菜品正往桌上摆。锅里事先调过味的鸡汤鲜美,煮沸后冒着腾腾热气,远远闻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天公作美,薛妙的暖锅吃得酣畅淋漓。   冬日湖中新钓起的鲤鱼切成薄薄的片,下锅一烫,肉质鲜嫩汤汁入味,再有去了膻味的上好羊肉,新鲜的鸭肠……肉吃够了再煮上些菌子,烫上几片甜脆的藕片,温上一壶梅子清酿,与楚烜小酌几杯,可以说是身心舒畅。   然而谁也没料到,薛妙竟叫一壶梅子清酿给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一个十分特别极其非常俗不可耐的人呐! 第011章 醉酒   薛妙醉后并不露明显醉态,只是话少了许多,安静坐在楚烜对面,面颊一抹红晕,连眼角也染上嫣红,清透杏眼此刻透着十足的迷离醉意,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几分潋滟媚意。她单手撑着腮醉眼迷离地看着楚烜,衣袖滑下,露出一截凝雪皓腕,白的晃眼。   楚烜方才也饮了几杯,他酒量向来深厚,便是军中烈酒也能豪饮千杯不倒,此刻叫薛妙直勾勾地盯着,竟觉出三分迟来的醉意。他转动轮椅背过身,吩咐拂冬:“送王妃回去。”   好在薛妙还能走路,拂冬扶着她往前走了两步,还未迈出门,听到后方轮椅滚动的声音,薛妙定住,转身看去,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忽然挣开拂冬的手,往前扑去。   她脚下步子微乱,看得拂冬一颗心微微提起,生怕她错步绊倒自己。   拂冬的担忧十足多余,薛妙非但没绊倒自己,还精准地拦住了正要推着楚烜离开的常旭,几根细白玉指紧紧攥着常旭的小臂,硬生生地将常旭的手从轮椅背后的木扶手上扯了下来。   常旭一怔,再抬手,又被薛妙单手压住。   常旭习武多年,力气比寻常身体好的男子还要大上许多,薛妙竟能格挡一般将他的手臂死死压在原处,任凭常旭如何用力,薛妙的手依旧稳稳地压着他。   这……   常旭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烜。   薛妙还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被一壶酒给抖搂了出来,她隔开常旭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不给你。”   常旭没有听清,正在脑内回忆细想,却见薛妙蹲下身来,当着满屋仆从的面,如眷巢的雏鸟一般,抱住了楚烜,把头埋在了他的膝盖上。   这一次,她的口齿清晰了些,“这是我的宝贝,不能给你。”   正往下撤桌上盘碟的仆从们齐齐僵在了原地,就连常旭的神情也有一瞬的难以言喻,管事的更是瞪大了眼,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庄子里自酿的梅子清酿清甜不易醉,正是考虑到薛妙的酒量浅,管事的才命人温了送上去,谁晓得薛妙的酒量竟然浅成这样?最要紧的,谁晓得薛妙醉酒后胆大到连这种话都敢大喇喇地说出来?   王妃果然是王妃,虎虎生威,不同凡响,难怪王爷空了二十八年栽在了她手里……   在心里悄悄感慨完,管事的忙使眼色带着一众仆从退了出去,生怕多留一刻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更刺激的事。   然而楚烜现在根本顾不上他们脑内那成群脱缰的野马。薛妙蹲着,为了好借力,她身子微微前倾,头埋上他膝盖的同时,上身也……紧密地贴上了楚烜的腿。   硬直的腿骨贴上一捧绵软饱满的……   随着呼吸还在微微起伏。   楚烜脑子一懵,一根弦猛地绷紧,三分酒意迅速变成十分,催得他浑身烧了起来。身下的轮椅变成了监牢,将他锁在这难言的境地里,脱身不得。   楚烜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头到脚地冷静下来,“放手。”   薛妙虽醉了,但趋利避险的本能还在,听到他的话神色尚还懵懂,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回应,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旋即,她反应过来,不无委屈道:“不能吃,摸摸还不成吗?”   “……”   拂冬懵了,常旭愣了,楚烜先愣后惊。   她在说什么?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薛妙的话头却就此打开,“你不给我吃还要给谁?不是说你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是血气方刚如狼似虎?虽然你现在身体弱,但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   她猛地捂住嘴,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黝黑眼珠子不大利落地上下滑动,最终定在他脐下三分的宝地。半晌,颤巍巍道:“我知道了……”   她又知道了?她知道什么了!她知道个——   楚烜二十八年的良好教养险些毁于一旦,忍无可忍道:“闭嘴!”   薛妙被他吼得抖了一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张嘴还在叭叭叭说个不停:“你不要难过呀,我帮你去问问方大夫……”   拂冬哪敢再让薛妙说下去,连忙捂住薛妙的嘴。   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楚烜揉了揉眉心,咬牙切齿道:“送王妃回去,给她喂些醒酒汤。”   拂冬赶忙扶着薛妙离开。许是因为刚才闹过了,薛妙一路上乖巧的紧。回到屋子,拂冬把她安置在床上,转头倒杯水的功夫,再一回头,薛妙已经抱着床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等到薛妙再醒来,已是酉时初,外面风雪已停,庭中积起厚厚的雪,仆从们正在清扫。   薛妙看着头顶的承尘回了回神,坐起身唤来拂冬:“拂冬,我怎么回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吃暖锅,其余的都记不大清楚了。   拂冬倒了杯水给她,待她喝完才慢慢道:“王妃不记得了吗?您喝醉了……”   薛妙“哦”了一声,注意到拂冬的神色不对,她沉默片刻,试探着问:“我喝醉后都……做了什么?”   怎么看拂冬的样子好像她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祸……   拂冬便从头开始说薛妙醉后做的那些事,她刚说了没几句,薛妙突然惊呼一声,“啊!”   “怎么了?”拂冬问,她心道我还没说到您该觉得惊吓的地方,您怎么就这么捧场地叫了起来。   薛妙抓着头发问:“你说我把常旭的手死死按着?常旭动都动不得?”   拂冬点头,“是啊……”   她话音未落,薛妙唰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口中不住碎碎念:“完了完了……”   拂冬不明所以,“什么完了?”   薛妙如天塌了一般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该怎么说?说她其实力气比男人还大,能徒手劈桌,这些时日她看到的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娇弱模样都是装给楚烜看的?   拂冬却以为她是想起来自己醉后都干了些什么,道:“难道您想起来您说的那些话了?”   她竟不止暴露了自己力气大的事,还干了其他了不得的事?!   薛妙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拂冬,“我都说什么了?”   “您抱着王爷的腿不撒手,王爷让您放开,您说‘不能吃,摸摸还不成吗?’还说王爷那里不行,要替他去找方大夫……”   拂冬言简意赅地提炼了几句精华。   她说完,薛妙嘭地把自己摔到身后的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肠子都要悔青了。   三个时辰以前她还在为了楚烜可能有的一点点吃味沾沾自喜,一壶梅子清酿就叫她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   什么叫乐极生悲?这就是! 第012章 红耳   要问薛妙如何知道男女之间许多有的没的的事,就免不了要说起她曾看过的百八十本风月话本了。这些话本大多用词大胆,又恰好薛妙求知若渴,悟性极高,看得多了,想要不懂也是难事。然而这些话本没有一本告诉薛妙该如何面对目下的局面。   薛妙翻来覆去临近天明才撑不住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窗外日头已半高。   拂冬挂起床帐就看到薛妙游魂一般坐在床上,怀里抱着揉成一团的锦被。   随着床帐被挂起,薛妙抬起头,眼底一片醒目的青黑,看得拂冬一愣,“王妃昨夜没睡好?”   薛妙点头,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问拂冬:“方大夫那里有没有吃了可以让人失忆的药?”   拂冬被她问得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大约……没有。”   薛妙叹了口气,拨开怀里的锦被,坐在床沿醒了醒神,瞥见窗外的日头,眼皮一跳,问:“什么时辰了?”   “早食已过。”   那就不用和楚烜一起吃早饭了,薛妙松了口气,拨了拨床头的软枕,一头倒回被窝。   不想拂冬的话还没说完:“厨房给您留了饭,还温着,您趁热吃了。”   薛妙一动不动,浑似没听见。   拂冬从柜子里拿出薛妙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一旁,提醒道:“您还得去书房习字呢……”   薛妙现在不止是头疼,手也疼,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她翻了个身用软枕捂住头,有气无力道:“能不去吗?”   昨日吃暖锅前该让方时安帮忙算算吉凶——方时安不仅是个大夫,还是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据他说没认识楚烜以前,他都靠给人算命谋生。   ……   薛妙到书房的时候方时安正给楚烜把脉,常旭在一旁候着。庄子里的温泉到底有些用处,方时安诊完脉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常旭盯着他慢吞吞收起脉枕,急着问道:“如何?”   “急什么?”方时安捡起楚烜手边的笔,随手拿了张宣纸草草写了几句,吹干墨迹丢给常旭,“按这个,喝一个月。”   这就是换方子了。常旭伸手接住方时安扔过来的方子,一时没注意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皱了下眉头,又飞快笑起来。   方时安“哼”了一声,背起药箱往外走,路过薛妙身旁时打量了一下她,见她跟常旭一样笑得碍眼,忍不住泼冷水道:“你高兴什么?他现在这样,离你想要的血气方刚如狼似虎差得尚远!”   “……”   薛妙笑意倏然僵在了嘴角,很快她反应过来,决意装傻:“啊?方大夫,你在说什么?”   这演得也忒浮夸虚假了些。方时安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嫌弃地摇着头走了。   薛妙干笑一声,绕到案后坐下,提笔沾了墨,正要落笔,偏又顿住,欲盖弥彰一般看着楚烜道:“昨日的暖锅滋味不错,就是吃到后来我似是醉了,竟睡到今日才醒……”   楚烜并不配合她演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戏码,却也没揭穿她。他瞥了眼她眼下涂了层粉都遮不住的青黑,拿起手边的笔一边批复公文,一边道:“今日多写一篇。”   薛妙刚要问为何,想起拂冬所说她昨日醉后说的那些话,一阵心虚,低下头任命地写字去了。   ……   三日后,京兆尹府。   自那日接了圣旨,柳呈珉命手底下的人日查夜查,连节假都顾不上过,终于在腊月二十八当日查清了宝京城外旧庄密室里那批兵器的来处。   旧庄的主人姓徐,曾官至中书舍人,武靖二十一年因泄露内廷机密被处斩,家中男丁流放,女子与稚童则充入内廷为奴,这座庄子亦被查封。一直到武靖三十年,大理寺卿重查旧案,为徐舍人正名,这庄子便又回到了徐家人手上。   “徐介?”当年翻案一事轰动宝京,京兆尹柳呈珉还记得些许。   何师爷点头,“不错,当年徐家男丁尽数死在流放途中,徐介的妻女没过多久也死在了内廷,只留下一个小孙女,翻案后销了奴籍放出宫,这庄子就还到了她手上。”   没过多久,徐氏女出嫁,嫁给了当时的一位金吾卫郎将。二十年后,这位金吾卫郎将官至左金吾卫上将军,一年前因卷入刺杀秦王一案,被免职回乡。   “他说自己是遭人陷害,不过杨忠他们在他家别苑搜出了这本册子。”   柳呈珉接过何师爷手中的薄册,翻开一看,册上条条分明,清楚地记载着每一批兵器的来源与去处。这位曾经的左金吾卫上将军借用职位之便以次充好,挪走原本要送入军中的兵器,利用黑市转卖到铁勒。   从册上看,他从军中挪出的兵器粗略一计竟有数万件。   柳呈珉越翻越觉心惊,幸而近年北境并无大规模战事,否则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然而翻到最后,柳呈珉却发出一声疑问。   这册中详尽地记载着每一次挪出兵器再卖出去的过程,却唯独少了旧庄密室中的那一批。   “这是为何?”柳呈珉直觉不对,又将册子细细翻看一遍,仍是没能找到密室中兵器的记录。   “许是没来得及。”班头在一旁道。   柳呈珉摇头,若只缺了流出的一条尚能说是来不及,这册上却是连从军中挪出的记录都一并缺失……   “此人现在何处?”柳呈珉问。   班头答道:“已在押解回宝京的路上,最晚今夜就该到了。”   然而到了夜里,柳呈珉刚刚睡下,便听差吏来报,说是押解犯人的队伍在宝京城外一片树林中遇到了截杀,犯人当场死了。   柳呈珉草草披上外袍坐起身,“可有抓到截杀的人?”   差吏道:“没抓到,不过……”   差吏双手捧上一枚腰牌。   柳呈珉抓过一看,大惊失色,只见那腰牌上撰金写着“嘉德”二字。——正是太子宫中的腰牌。   ……   腊月二十九。   柳呈珉一早顶着风雪在宫外候了近半个时辰,总算等到皇帝起床。   宫人引着他进了紫宸殿后室,柳呈珉行过礼后,丝毫不敢耽搁,呈上了卷宗,将查出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告知皇帝,并不敢空加任何猜测。   皇帝听完柳呈珉所言,把那枚太子宫中的腰牌拿在手里细看,须臾,他忽然发问:“你说当日秦王也在?”   柳呈珉道:“是,秦王半月前便住进了城外庄子养病。”   皇帝听罢沉默片刻,反手将那枚腰牌攥在了手心,对柳呈珉道:“此案其余涉案人员待查清之后一并归案,至于杨庆……”   杨庆正是那位左金吾卫上将军。   柳呈珉愈发恭敬地低下头静听。   却听皇帝道:“他是畏罪自杀。”   随着皇帝的话,那枚腰牌被扔进了案上燃着龙涎香的龙首熏炉中,被一阵明火吞没。   柳呈珉领了密旨出了紫宸殿,皇帝在案前沉默着坐了片刻,唤来一名宫人,“传话鹿幽台,明日家宴。”   废太子正是幽禁在鹿幽台。   宫人心中微讶,却不敢抬头去看上首皇帝的神情,低着头领命退下。   ……   消息传到温泉庄子的时候,楚烜正坐在回廊上看薛妙指挥郭展挂红灯笼,郭展是个武人,性子又有些刻板呆愣,被薛妙指挥着满院子挂灯笼也没有一句怨言。   常旭因着没查到薛妙怪力一事,自去领了刑罚,如今身上的鞭伤尚未痊愈,便站在回廊上和楚烜一起抬头看着。   楚烜近日发觉薛妙在嫁过来的当日留他在卧房睡的所谓她怕热的说法根本是骗他,她若是怕热,这世上怕是没有怕冷的人了。   薛妙不仅不怕热,还尤为畏寒,一丁点的冷都受不得,只要出门,必定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力求一丝寒意都靠近不了她。前两日贺嬷嬷给她做个了棉夹袄,她今日便套在了外袄里。   薛妙一边仰头看着对面檐下的红灯笼,一边往后退,没注意到脚下,被身后回廊的台阶绊了个踉跄。   楚烜及时在她腰后撑了一手,免得她摔下来。   纵然裹了一层又一层,薛妙的腰身依旧纤细,织金裙带掐着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薛妙反手抓着楚烜的手站稳,转过身来,像捡了钱一样,嬉笑着把手里的鎏金小手炉塞给他,顺势坐在了他脚边。   楚烜皱眉看了眼脚下,吩咐常旭去搬了个小杌子。   薛妙坐在杌子上,扭身把下巴搭在楚烜轮椅的扶手上,仰着头难掩得意地笑出颊边的梨涡,问他:“您是不是心疼我?”   她好像总能在脑内将所有不想要的可能过滤掉,只留下自己想要的。   她的脸离得太近,又笑得一脸明媚,楚烜余光看着,心里一阵虫噬似的别扭麻痒,忍了又忍,伸出食指顶着她的额头将她的头从轮椅扶手上推开,冷着脸道:“不是。”   “好吧好吧,您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薛妙顺从地坐直,指着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红,问道:“那您这耳朵也一定是天冷,冻红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   本章24h内留言送红包啦!给大小朋友们买糖吃(≧≦) 第013章 宫宴   薛妙这话一出,院里瞬时静了下来,数道目光齐齐汇聚在楚烜的耳朵上,就连郭展也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扶着木梯转过头来。   薛妙这话问的……   楚烜定然不会说不是,可他若说是,又叫人觉得他是在口是心非。   实际上,无论楚烜答或不答,薛妙的问法已先入为主给了旁人答案。   满院寂静中,一名侍卫匆匆进了院子,在檐下站定,低头拱手,对着楚烜恭敬道:“王爷,事成了。”   楚烜略微颔首,侍卫见状,转身飞快离去。   侍卫离开不久,宫里来了人,说除夕夜皇帝要在麟德殿设家宴,请秦王与王妃届时一定赴宴。   嘉和十二年,先太后薨逝,举国哀丧,禁宴乐三年,麟德殿内除夕家宴便停了三年。如今三年期满,皇帝重开家宴,内廷司紧着时间忙起来,菜品,席位,殿内的布置,方方面面都需得考虑周全,好在宫内宴会自成一套规程,管事的宫人也只需吩咐手底下的人按照往年的规格流程好生准备便是。   唯有一点——宫人在安排废太子楚明的席位时犯了愁,左思右想不知该把这位的席位安排在哪里最为合适,只好去问顶头管事的宫人。   内廷司上下一齐为废太子的席位犯愁时,皇帝允许被幽禁在鹿幽台的废太子参加麟德殿除夕家宴的消息也传到了朝臣的耳中。   平康坊一处乐坊中,丝竹声清幽曼妙,二楼的单间里,垂落的竹帘后,两名男子对坐饮茶。其中那位老者,着青灰圆领袍衫,须发半百,形容清癯矍铄,正是当朝右相,中书令薛正伦。   稍年轻的那位为薛正伦斟了一杯茶,道:“陛下竟一力压下了腰牌的事……”   挪用军资卖给外族这样的大事,若当真查实与废太子有关,就不是废掉一个太子位能平息的。   薛正伦垂眸看着杯中缓缓注入的清透茶水,捻须一笑,高深莫测道:“若此番秦王没有恰好去城郊养病……”   秦王去城郊庄子不久,旧庄中就发现了军中的兵器,不仅牵连甚广,甚至连被幽禁在鹿幽台的废太子都牵扯其中。皇帝多疑,无论何事都要在心里转上几个弯儿,这件事越发证据明确地指向废太子,他就越要考虑是否有人想借此彻底除掉废太子。   一番考量之下,废太子不仅没有因牵连入挪用军资一事而被问责,反倒因为这太过明显的“栽赃嫁祸”,激起了皇帝心里难得的父子之情。废太子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皇帝潜邸之时,父子之间曾有过数年不掺任何权利心机的寻常人家的情分。   这情分,说深不深,但要利用得当,也不失为一个扭转局面的利器。   “依薛老所见,大殿下此番可会……”   薛正伦饮尽杯中清茶,但笑不语。   ……   除夕当日。   宝京年年除夕夜都要下雪,今年也不例外,临到傍晚,天空飘起细碎的雪粒,给地面铺上一层细白。岁末年初辞旧迎新的日子,宫里自然重视,各处装饰得明亮焕然,就连宫人也穿上了新制的冬衣。   楚烜和薛妙在光顺门外下了马车,由宫人一路引着到了麟德殿。   麟德殿建在太液池西畔,重台错落,回廊环绕,高阁耸立。远远就见殿内明烛高燃,宫人衣袖如云,殿外廊桥之上灯笼挂满,盈盈红点连成长线,映照着一旁的太液池,闪着半湖的红光。   此时宴席未开,宫人还在殿中来往做最后的检查,楚烜和薛妙被宫人引去后殿,沿着东廊上了后殿东侧的郁仪楼,暂作休息。   楼上茶水点心齐全,薛妙吃了几块点心,灌了满肚的茶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枕着双臂歪头看楚烜。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圆领袍,两襟与袖口以银线勾暗云纹,身上披着件玄青毛领披风,微阖双目,自带一股静逸出尘的气质。   薛妙看着看着,忽发奇想,兴冲冲对楚烜道:“等得无趣,我给您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到底谁给谁解闷?   楚烜觑她一眼,神色淡淡,兴致不高,却也未曾拒绝。   薛妙见他不置可否,就坐直身子兴高采烈地讲起故事。   也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故事,讲得是个不知名的朝代一个不知名的王爷与他那命途多舛但心性坚韧的和亲王妃的故事,故事的一开始说的是这位王妃乃是邻国不受宠的小公主,因着战败被迫和亲,嫁给了王爷,王爷疑心她是邻国派来窃取情报的探子,对她极其冷淡……   总归最后这位王爷与他那位王妃历经坎坷,经历重重磨难,最终消除误会,携手同归。   薛妙讲得兴致盎然,楚烜从听完第一句就皱起了眉头,强忍着听完,见薛妙讲得口干舌燥,随手倒了杯茶水给她。   薛妙讲完整个故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问楚烜:“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楚烜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话本里看来的啊!”薛妙往楚烜身边挪了挪,凑近他,不无暗示道:“这个王爷一开始因为对王妃抱有成见,竟然让她做了下堂妃,可怜王妃身负误会,受尽冷漠与欺辱,独守空房……”   楚烜转头看她。   薛妙立即消音,极有眼力地收住话头。   四周安静下来,楚烜看着窗外,满脑子都是薛妙所说的‘独守空房’,他捏着手里的茶盏,忍了又忍,心里暗自决定从宫中回去就让贺嬷嬷扔掉薛妙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省得她一日比过一日语出惊人……   然而楚烜到底是低估了薛妙没话找话的本事。   这宫里于薛妙来说属实陌生,这会儿坐在这郁仪楼上,不能四处走动,又没有其他事可做,面前只一个楚烜,薛妙能忍住片刻不与他说话已是难得。   才安分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薛妙便开始自以为隐蔽地悄悄瞟楚烜,瞟着瞟着,又坐不住了,一阵胡编乱造试图为自己方才的话努力找补:“其实刚才那故事有一点我忘了说,那王妃对王爷称得上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是以任那王爷百般冷漠,她始终心无怨尤,就是后来王爷遭人陷害沦落险境她也不离不弃……”   这么说着她又觉着不吉利,心中暗呸三声,脚下煞有其事地踩了踩,才接着道:“这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楚烜还道她还能再多说几句夫妻如何,好叫他好好领会一下她的本事,谁知薛妙到这就卡住了,一时半刻绞尽脑汁想不出再多的一句。   楚烜冷眼旁观,冷不丁面无表情替她接了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薛妙正欲点头,倏地反应过来,极不赞同地瞪大眼睛,“您说什么呐!快呸呸呸!”   她说着脚上再度动着去踩,楚烜这下才明白她刚才说那‘不离不弃’的故事的时候忽然打住脚下乱动是在做什么。   照理来说楚烜该觉得好笑,他素来不信鬼神,更不信嘴上随口一言真能沾上什么晦气,但看她如此在意,不知怎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呸了声。   待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面上一黑,欲盖弥彰般坐直了身子,拿起面前的茶盏啜了口凉透的茶底,道:“坐好。”   薛妙“哦”了一声,悻悻然退回原处坐正身子,嘴里嘟哝道:“就算……您也不想丢下我。”   她以为这般小声嘟哝只有自个儿能听到,却不知四周寂静,楚烜坐在一旁将她带着埋怨和破罐子破摔般耍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   不多时,除夕宴开,薛妙随着楚烜下了郁仪楼,正往中殿去,忽听不远处宫人行礼的声音:“清河县主。”   薛妙脚下一顿,侧目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见一名身穿银朱色齐腰襦裙,高梳灵蛇髻,凤眼朱唇,高挑明艳的女子自前方回廊上款步而来。   烛影摇红,夜风卷着雪沫翻进回廊,纠缠环绕在女子周身,吹得她裙摆翻飞,环佩玎珰,仿若仙子踏风而来。   一等一的赏心悦目,不愧是‘宝京第一美人’,薛妙心中感叹。   “皇叔!”清河县主身后,扑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少年。   随着十皇子楚佑这声清亮的“皇叔”,清河县主抬眼看来,随即——薛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方才还清冷疏离出尘若仙子的第一美人,毫不犹豫地朝楚烜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靠嘴追夫。 第014章 美人   若不是这冷风吹得人不清醒都难,薛妙还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   拂冬不是说清河县主痴恋秦王成狂,为他苦等六年,最终迫于皇命含泪另嫁他人?清河县主这般反应,难不成是……因爱生恨求而不得遂恼羞成怒?   可这□□裸的嫌弃是怎么一回事?   薛妙心里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数本俗套狗血的话本在她脑内逐页翻开。   薛妙正神游天外,忽感一阵风掠过,那圆滚滚的十皇子楚佑见着他的皇叔如喝了鸡血般扑了过来。   其身姿动作,正是一个雏鸟投林,欢天喜地!   只是这雏鸟未免圆润了些。   薛妙敛神手心,在楚佑这只雏鸟扑到楚烜身上之前,伸手勾住了他的后领,在楚烜面前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把人搁下。   一抬一放不过一息之间,快的若不是楚烜在她身侧看着怕是都要错过她这一手。   楚佑只觉自个儿忽地悬空,还未想明白是何故,已经又回到了地上。他有些茫然,凭着直觉仰头去看薛妙,“皇婶?”   薛妙自然没错过楚烜看她的眼神,她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把将将从楚佑后领上收回的手背到身后,飘忽着挪开视线,又煞有其事地看天看地一阵作态这才低头对着楚佑露出一个无辜而亲和的笑,“十殿下。”   楚佑更觉得茫然了,打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不由自主地去瞧薛妙身侧的楚烜,却见后者面无波澜好似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许是这风吹得太冷,吹得他生出幻觉了吧!   楚佑挠了挠头,那点不解被他干净利落地抛之脑后,见薛妙仍望着他等他开口,连忙没话找话道:“皇婶在看什么?”   “当然是……”   薛妙脸上笑意更深,侧过头示意楚佑去看远处的清河县主,却见回廊那头已没了清河县主的身影。   薛妙登时噎住,讪讪收回视线,却见她身侧楚佑满脸疑问正等她解答,就连楚烜也淡淡看了过来。   一副要看她怎么收场的看戏模样。   清河县主那么一个大美人,行走的发光体,他们二人都未曾注意到?楚烜也就罢了,楚佑方才分明从清河县主身旁经过,竟也没看到她?   薛妙深吸一口气,顶着这叔侄俩的目光,抬手挥袖,范围甚广地粗略一指回廊外太液湖的方向,随口道:“……看太液湖的风光,十殿下你看,多美!”   麟德殿虽建在太液湖西侧,却相隔甚远。   楚佑朝太液湖的方向看去。此时天色已黑,站在中殿外的回廊上,除了太液湖上一片朦胧红光,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楚佑十分努力地找寻一番,没找到薛妙口中让人惊叹的美景,嘴上却不忘为皇婶捧场:“……是很美。”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殿内,殿内宽广,中间大片空地留给乐舞,两侧席位上寥寥坐了几个皇室宗亲,薛妙认得出脸的也只有三皇子楚慎和清河县主萧云婧。   楚佑的席位在楚慎下首,楚烜和薛妙的席位则在诸皇子对面,大殿的另一侧。   楚烜到底还是大周的“一字并肩王”,纵然如今无甚实权,席位也在皇室宗亲之首,玉阶之下的首位。薛妙在楚烜身旁落座,视线缓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   从楚慎和楚佑的席位来看,诸皇子的席位安排应当不止按着排行,也同时考虑到了皇子受重视或是其生母妃嫔受宠的程度。   薛妙打量着对面诸皇子的席位,不经意对上楚慎的视线。   这位以“仁厚”闻名的皇子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端坐在案后,面上始终带着平和的笑意。与薛妙视线相接,楚慎略一颔首,脸上的笑意深了三分。   薛妙稍顿,在不想搭理他和对着演间选择了后者,极羞怯拘谨般回以淡淡一笑。   身旁一声冷嗤,薛妙收回视线,看向楚烜,见他一双桃花眼淬了冰一样,不明所以地问道:“您怎么了?”   楚烜撇头看向殿外,好似刚才那一声冷嗤非他所发。   好在薛妙并不在意,倾身拿了银盘里一个橘子,在楚烜眼前晃了晃,道:“吃橘子?我给您剥。”   楚烜瞥她一眼,神情冷淡中透着几分倨傲。   他以为按照薛妙在他面前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此时会稍作耍赖才算罢休,谁知今日她偏偏不按常理行事,他还未张嘴拒绝她已经干净利落地收回手,“那好吧,您不吃我就自个儿吃了。”   楚烜:……   他又没说不吃。   薛妙却顾不上搭理他了,低着头心思专注地剥橘子。   葱白细嫩的手指灵巧地剥开橘皮,橘子在她手中转了一圈,浑个地脱了出来。   薛妙一抬头,就见楚烜垂眸看着她的手,她眨了眨眼佯作不知,大方地分了一半的橘子给他,嘴上却道:“我怕酸,您先帮我尝尝酸不酸?”   楚烜顿了一下,目光从她泛着浅粉的指尖收回,接过她手里一半的橘子,在薛妙期待的眼神中摘了一瓣送入嘴中。   楚烜咽了嘴里的橘子,心里那点别扭随着入口清甜的汁水烟消云散了无踪迹,偏偏面上还十分要面子地矜持道:“吃吧,不酸。”   宫里用的贡橘,自然没有不甜的。   薛妙把手里剩下的一半橘子也塞到楚烜手里,一手撑着腮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美滋滋道:“您吃吧,我看着您吃就很开心了。”   这话说得好像宫里穷得供不起橘子了。   楚烜本也不是为了那一口橘子,闻言更是手一僵,这一瓣橘子是怎么也送不到嘴里,他垂眸看了一眼指间捻着的橘子,再看一眼凑在眼前目光灼灼看着他的薛妙,叫一股莫名而来的冲动驱使着,手上方向一转,将橘子送到了薛妙嘴边。   微凉的橘瓣抵在唇边,薛妙实打实地愣住了。   薛妙可以指天发誓,她刚才那句话绝没有这个意思,不晓得楚烜是怎么理解错的。   除夕夜的烟花还没绽开,薛妙心里先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放起了烟花,在楚烜反应过来之前她张嘴咬住了橘子,笑得像是灶上偷了腥的小鼠,“谢谢您!”   温热柔软的唇瓣裹上指尖,一触即分,楚烜却觉得好似有一股极怪的感觉从指尖一路窜到了心里,温热酥麻。   他飞快回神,收回手,僵着身子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仍觉得指尖还留存着那一瞬的感觉。   楚烜掩饰得好,薛妙并未注意到他的僵硬,她咬着嘴里的橘子,心里噼里啪啦放着烟花,一抬眼,对上了不远处殿柱后方清河县主的眼神。   薛妙一时说不清她的眼神具体是在表达什么,只见她神情很是复杂,先是震惊,随后又混杂了些嫌弃,最后竟露出几分敬佩与不可置信。   这位县主是怎么了?   薛妙缓慢地嚼着嘴里的橘子,一边想着宫里的橘子确实甜,一边回看过去。   清河县主似是没料到薛妙会看过来,有些尴尬地朝她点了点头,很是心虚地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从薛妙的角度却还能看到她脸上久久消散不去的震惊。   究竟在震惊什么?   薛妙思忖片刻,没想明白,便也收回视线,见楚烜面前的橘子还是那么多,正想问他怎么不吃了,就见楚烜眼睫微垂,目光久久落在她唇上。   他皱着眉,神色凝重,似是在想什么十分重大的事。   因刚才吃了一瓣橘子,薛妙的唇瓣上沾了些汁水,水润嫩红,吐息间有淡淡的果香。   楚烜喉结动了动,再度想起方才指尖触到她唇瓣的感觉。   薛妙不自觉地摸了摸唇瓣,一头雾水地问道:“我嘴上有东西吗?”   胶着在薛妙唇上的视线移开,楚烜敛着眸子点头,“沾了橘汁。”   他方才皱着眉头就是在想这件“大事”吗?薛妙懵怔地“哦”了一声,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还有吗?”   楚烜视线虚虚凝在对面的殿柱上,看也不看就道:“没了。”   他的反应实在奇怪,但薛妙从他面上一再打量都没能看出什么,她心里疑惑,嘴上嘟囔道:“您连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没了?”   她话音未落,就见楚烜飞快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到底看没看清,又飞快转过去,煞有其事地点头,道:“没了。”   正说着,殿外又是一阵嘈杂,一个看起来比三皇子稍年长些的男子入殿来。   殿里殿外的目光皆数凝聚在他身上,薛妙从纷乱的议论声中隐约听到一声“太子”,她恍然,原来这位就是那位已废的太子,大皇子楚明。   楚明的眉眼更像皇后些,带着股书卷气息。他穿一身鸭卵青的素面圆领袍衫,身形瘦削,面色略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平和得如同三月暮春和暖日头下的湖面。他步伐稍慢,却走得极稳,一步一步端正而目不斜视地自众人的视线中走到了殿中,在殿柱前,诸皇子的席位的末尾坐了下来。   这样如春风化雨气质清正的一个人,竟会是刺杀楚烜的主谋?   薛妙心中疑惑,转头去看楚烜,却见满殿看戏的人中,楚烜端坐案后,眼帘微垂,兀自吃着手上的橘子,看也不看楚明一眼,众人唯能从他周身散发的冷意中揣摩他此刻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清河县主:玛德!狗男女!   (……) 第015章 同睡   昔日楚烜权重,手握大周大半的兵权,朝野内外无人胆敢与之抗衡,皇室宗亲或是惧怕他或是上赶着讨好他,就连皇帝也不敢给他一丝的不痛。   曾有一年除夕夜,皇帝在麟德殿宴请众臣,乐舞助兴,有一位领舞的舞者舞艺超群,柔媚婉转,皇帝当场予以重赏,话语里隐约透露出要将其收入后宫的意思。那舞者领了赏刚刚走出殿门,刚巧迎面撞上了姗姗来迟的楚烜,舞者当即跪地求饶,甚至连皇帝也出声请楚烜轻饶她,然而下一瞬,楚烜抽出殿门外侍卫的腰刀,一刀,抹了那舞者的脖子。   猩红的血喷洒在殿门前,殿内鸦雀无声,楚烜却只是扔了刀,淡淡地说了一句:“探子。”   无需证据,无需审问,一句话一条鲜活人命,没有一个人敢质疑,就连皇帝也是敢怒不敢言,强忍着愤怒将此事翻了篇。   今夜恰好又是除夕,在座的许多皇室宗亲看着楚烜,免不了又想起了当年那一幕。   然而今非昔比,如今需要忍气吞声的,怕要换成秦王了。   谁又晓得皇帝许废太子来参加除夕家宴,究竟是一时的父子情,还是为了下秦王的脸面?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不少人一脸兴味地来回打量着楚烜和楚明,想要看戏的心情溢于言表。   议论声倏然停了下来,皇帝来了。   殿内诸人除了楚烜,齐齐起身行礼。皇帝在玉阶之上的案后坐下,免了众人的礼,目光扫过殿内某处,忽然失了笑意,皱了皱眉。   看见皇帝神情的人不在少数,就在他们暗自揣摩皇帝究竟为何不高兴时,楚慎站起身,走到了楚明面前,温声邀请楚明与他同坐一席,“方才没注意,大哥竟坐在这里……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能一叙,若大哥不嫌弃,不妨与我同坐。”   当即就有人在心里感叹,三皇子可真会说话,先是表明自己先前是没看到,再而口称一叙兄弟情,免去了大皇子的尴尬,再有就是,即便大皇子如今被幽禁,三皇子面对他时的一言一行依旧做足了做弟弟的谦卑姿态,可谓是面面俱到,挑不出丁点差错。   好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果不其然,楚慎此话一出,皇帝的脸色好了许多,只是仍未说话,似是在等着看楚明要如何做。   一阵寒风悄悄从殿门外泄了进来,殿内烛火摇曳。   却在此时,一声冷笑,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楚烜身上。   楚烜头也不抬地从银盘中拿过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手指苍白带着病气。   从前未见秦王有多爱吃橘子,今日怎么刚吃完一个,又剥起新的。   这个想法在萧云婧脑内刚刚闪过,就见楚烜将剥好的橘子十分自然地放在了他身旁王妃的面前。   做完这一番动作,楚烜掏出帕子一边细细擦着手,一边看向楚慎,道:“三殿下还真是仁厚懂礼。”   明明他的语调平平如陈述事实一般,却叫人听出了几分嘲讽。   “这……”楚慎赶忙折身,“皇叔莫怪,怀谦……”   “行了慎儿。”   玉阶之上,见到楚烜为难楚明,皇帝心里的疑心彻底放下,出声拦住了正欲赔礼的楚慎,“坐回去吧。”   除了初时这一点风波,除夕宴进行得很是顺利。   玉盘珍馐流水般由宫人呈到了殿内各人的案前,中途皇帝因着两道菜品滋味上佳,还赏了今日备宴的厨子。   皇帝夸赞的两道菜分别是“暖寒花酿驴蒸”和“白龙臛”。薛妙不喜欢吃驴肉,那道暖寒花酿驴蒸她只尝了一口,还只尝出了一嘴的黄酒味儿,倒是用鳜鱼做的白龙臛,鲜浓味美,色白味厚,她喝了整碗。   唯有一点,许是为了让大家都留出肚子接着品尝余下的菜品,每一道菜的分量都不多,这道白龙臛也只几口就见了底。   薛妙叹了口气,放下羹勺,欣赏殿中舞姬乐人的表演。   这些舞姬乐人都来自宫中的云韶府,精挑细选加之精心□□,不仅本领出众,身段曼妙,就连模样也长得个顶个的好。   怨不得古往今来许多帝王酣歌恒舞,耽于声色。   薛妙一边欣赏舞姬的绝妙舞姿,一边大逆不道地代入自己想了一下,顿时理解了。   若是她,面对这么多能歌善舞的美人,她也走不动道啊!   出于身体的原因,楚烜申时之后一般不再进食,开宴之后他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是以他面前的玉盘银碟上各色菜品都还是呈上来的样子。   楚烜虚虚看了几眼乐舞,移开视线,却见身旁的薛妙直勾勾地盯着殿中的舞姬,看得入迷。   楚烜目光在殿内匆匆一掠,与薛妙一样看得这般入神的,唯有几个男子。   “咳!”   楚烜清咳一声,站起身对着皇帝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他说着掩唇咳了几声,低头看向薛妙,“王妃。”   薛妙从乐舞中抽神,温香软玉曼妙身段让她实在留恋,借着楚烜扶她的手抬袖遮住脸试图商量道:“要不……您先回去?我稍后……”   话没说完瞥见楚烜的神色,悻悻住嘴,撇头多看了几眼歌舞,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按照惯例,除夕宫宴要过了子时方才结束,现在戌时刚过了一半楚烜就要离席,皇帝并未阻拦,只道:“天色已晚,子晟如今这身子……就不要出宫了,在长安殿内住一晚,明日再回。”   楚烜略一颔首,看了薛妙一眼,转身出了殿门。   除夕宴设在麟德殿中殿,出了中殿,前方还有一座前殿。相比于中殿的热闹与灯火通明,前殿要冷清许多,每隔三步点着一盏灯,灯影晃动,能听到清浅的脚步声。   薛妙亦步亦趋地跟在楚烜身后,还在回味刚才的乐舞表演。   真是——   一举一动,一顾一盼皆是韵味。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歌舞。薛妙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感叹,难怪会有皇帝按捺不住做了昏君把天下百姓搁置一旁沉迷享乐,这属实是、难以抗拒啊!   正胡天胡地地想着,楚烜忽然停了下来,薛妙没察觉到,撞上了他的后背。   “怎么了?”薛妙懵懵懂懂地揉着鼻子,面带不解。   楚烜一眼便知她心里还在留恋方才的歌舞,一时没好气地连连咳了几声,道:“扶着我。”   平日里到这个时辰,楚烜已经准备入睡了,今日却在不算暖和的殿上坐了近一个半时辰,身子确实该吃不消了。薛妙看到楚烜面上的疲色,并未多想,连忙收了乱飘的心神,利落上前扶住了楚烜。   楚烜许是真的累了,歪着身子靠着薛妙,走得极慢。   薛妙倒不觉得累,她扶着楚烜走了几步,见前后并没有宫人,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要不……我背您?”   “您忘了么,我……”见楚烜不说话,她伸出一只手在楚烜面前握拳,十足有‘男儿气概’地暗示,“再说,我背您您也省力些,若实在累了还能在我背上打个盹。”   “您不用担心,此处无人,不会有人看到。”   一阵凉风吹过,险些吹灭殿内两侧的烛火。   看着她脸上再认真不过的神情,楚烜额角突突跳,缓缓站直了身子,“不用。”   说完他放开薛妙的手往前走。   薛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了片刻,觉得楚烜约莫是怕被人看到丢了面子。   眼见着楚烜越走越远,薛妙提步追上去,“那我还是扶着您吧。”   长安殿与麟德殿相距不远。   一刻钟后,薛妙站在长安殿内,看着内殿的大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王府和庄子里,周围伺候的人都是楚烜的人,所以他们分床分房睡不必担忧会传出去,可在宫里,为了不让晨间来收拾的宫人发现异常,她和楚烜,今晚势必要同床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拿了直男剧本   #那该死的保(‘男’)护(友)欲(力) 第016章 沐浴   长安殿接通着内殿的后方辟了一个小间充作湢室,湢室里摆着一个宽大的浴桶。宫人提来热水装满浴桶,退出湢室,犹豫了下,上前欲要解楚烜的腰带,被他隔开,“下去吧。”   楚烜久不在宫中国过夜,新来的宫人已不知他的规矩。   宫人应声退下,楚烜解了外衣,身上只穿着件雪色寝衣往湢室走。   走进湢室,楚烜回身关门,见薛妙跟在身后也进了湢室,他扶着门边的手一滞,问:“你?”   薛妙眨了眨眼睛,佯装镇定道:“平日里都是常旭伺候您沐浴,今日他不在,您又不许宫人碰您,那只能……”   见楚烜不说话,她想了想又接了一句,不知是在说服楚烜还是在说服自己:“我已经嫁给您了,正如方大夫所言,我们是正经夫妻……”   “再者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您在温泉池子里赤着上身的模样……我还脱过您寝衣呢!”   “……”   楚烜险些失手拆了门板,他忍了忍,道:“我还没有病到不能自己沐浴的地步。”   薛妙“哦”了一声,后退半步,道:“那您有事一定要大声叫,我就在外面守着。”   楚烜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憾,他手上一顿,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湢室的门。   湢室里热气氤氲,楚烜靠坐在浴桶里,热水浸泡着全身,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   身体放松下来,脑子就开始胡思乱想,楚烜忽然想起今日宴上薛妙剥橘子时的场景,葱白细嫩的手灵活地剥着橘皮,衣袖间露出一小段手腕,腕上戴着红得滴血的血玉镯,衬得腕间露出的那片肌肤欺霜赛雪的白……还有她染着汁水的唇,嫩红的唇瓣微张……   楚烜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水面下……   ……   薛妙坐在湢室外的矮凳上,只觉得楚烜这次沐浴的时间实在好长,她等啊等,等得睡意慢慢爬了上来,没一会儿,靠在墙上睡着了。   等到楚烜沐浴完走出湢室,便见薛妙歪着头靠在湢室外的墙上睡得安然,莹白的脸上染着一抹晕红。她五官模样天生透着股子无辜,睡着的时候便越发惹人怜。   楚烜垂眸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   薛妙生得娇小,被楚烜抱着像是缩在他怀里,小小的一个,轻若无物。但她并不是瘦得只剩骨头的身材,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楚烜手一抖,险些扔了怀里的人。   他觉得自己许是近来过冬,补气血的东西吃多了。   薛妙叫楚烜这一下给抖醒了,半睁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不知身在何处。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楚烜的脸,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   下一瞬,一双玉臂缠上楚烜的脖颈。   楚烜蓦然一僵,低头却见到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杏眼里尤带着初醒的睡意,潋滟迷离,似是织了一张网。她双臂攀着他的脖颈,微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问:“王爷,您是不是喜欢我啊?”   她声若呢喃,湿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尾音轻哑像是带了钩。   楚烜一颤,本就未能彻底平息的火卷土重来,甚至有越燃越烈的趋势。   内殿幽深寂静,烛火摇曳,呼吸近在咫尺,投在地上的影子缠绕,一片昏黄光晕中平生几分浓烈的暧昧气息。   窗外忽然响起连片的鞭炮声,混杂着烟花炸开的声响,打破了一殿的暧昧。   楚烜走到床边,将薛妙放到床上,毫不留恋地收回手,压着心里和身上的烦躁,冷声道:“睡觉。”   说完他放下床帐,在离薛妙一尺多远的床边躺下,闭上眼睛。   薛妙的睡意早已散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刚往床边挪了一下,就被楚烜按住了手。   他攥着她细细的手腕,仍旧阖着眼,眉间拧着个“川”字,“又要做什么?”   薛妙笑嘻嘻道:“您是沐浴过了,可我还没呐……”   明日元日,大周的习俗元日忌沐浴,泼走的水会带走未来一整年的福气,是以大年三十或者腊月二十九百姓们都会沐浴,洗去一年的晦气,准备迎接新的一岁。   待薛妙沐浴完,亥时已近尾声,子时将近。   夜幕黑沉,几点寒星,连片的烟花在天上炸开,东边的烟花还没暗下去,北边的便又亮起,络绎不绝,流光溢彩,绚烂绮丽的光照亮了半个宝京城。   宫里不许放烟花,但每到这个时候会许宫人在太液池边嬉闹赏烟花,在长安殿内隐约能听到殿外经过的宫人的笑声。   薛妙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撩开床帐看了眼,见楚烜闭着眼睛似是已经睡着了。   她穿上外衣正要去殿外看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若要出去,也该擦干头发。”   回过头去,刚才还睡着的楚烜坐在床边,掀开半边床帐看着她。   薛妙寻来巾帕,将满头湿发拨到身前正要擦,倏然想到了什么,她动作一顿,对着楚烜道:“您帮我擦吧?”   楚烜从前虽对女子不上心,但也大抵知道女子大都脸皮薄,像薛妙这般厚脸皮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楚烜没动。   薛妙挑眉,放下手里的巾帕往外走,嘴上唉声叹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这样出去吧,总归生病了也是我受着,关您何事……”   她说要走就真的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   眼看着她要走出内殿,楚烜皱眉看了眼窗外,天寒地冻,她这一趟出去,明日势必要生病。想到薛妙喝药时皱成一团的脸,楚烜叹了口气,道:“巾帕。”   几乎他话音刚落,薛妙就三两步跑了回来,将巾帕递到他手上,脸上挂满得逞的笑。   薛妙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她刚刚沐浴完,坐在楚烜身前,楚烜能隐约闻到她身上带着湿气的甜香和发丝间的香气。   薛妙头发很长,散开时直直垂落在腰间,楚烜拿着巾帕慢慢给她擦拭湿发,只觉得她发丝轻软顺滑,触手犹如上好的云锦。   楚烜擦着,忽然听到薛妙含糊不清地低声咕哝了一句:“还说您不喜欢我……”   ……   自傍晚时分开始飘落的雪在亥时末尾停下,薛妙走出长安殿,扶起毛绒绒的兜帽,提了盏琉璃宫灯一步一步踩着雪往太液池走。   太液池边热闹非凡,宫中不当职的宫人都聚在池边赏烟花,池心亭四周悬挂的红灯笼散发着莹莹红光,和着天边不时升起的烟花一起照得满池水波粼粼。   楚佑一扭头就见到了正朝太液池走来的薛妙,他个头小,东钻西躲几下就跑到了薛妙面前,“皇婶!”   “殿下!”随侍的宫人生怕他跑出自己的视野,焦急地喊了一声,拨开人群跟上去。   “十殿下?”见到楚佑,薛妙有些讶异,扭身朝麟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宫宴已散了吗?”   楚佑微微羞赧,否认道:“还没有。”   除夕宴要从酉时开到子时,三个多时辰,年幼的皇子公主在麟德殿坐得久了难免不耐烦,皇帝便默许他们偷偷离席,跑来玩闹。   楚佑一边跟薛妙说着话,一边分神朝她身后四处望了望,没见着楚烜,他抿了抿嘴,难掩失落。   “王爷已经睡下了。”薛妙见状,主动同他解释,“殿下也知道,他如今的身子不宜熬得太久。”   她本想邀请楚佑年后去王府做客,话到嘴边却忽然想起皇帝隐晦的态度,便换了话茬,望着天边的烟花,道:“这烟花瞧着好近……”   楚佑也仰起头,同她一起看着层出不穷的烟花,道:“是爹爹命金吾卫在宫门外放的烟花。”   楚佑身边随侍的宫人名唤陈复,见楚佑跟薛妙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位秦王妃。她穿着件牙白配海棠红的袄裙,身上披着大红的斗篷,兜帽边细细的白毛抵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黑亮的杏眼里映着天边五彩的烟花,仰着头看天的神情是宫里人少见的干净纯澈,周身漫是透着藏也藏不住的灵气。   难怪自大殿下被废后就缄默许多的十殿下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蓦然,天边接连升起十二道银亮光芒,伴随着十二声连响。   薛妙怔了一怔,就听楚佑道:“大傩开始了!”   大傩仪式是大周皇室每年除夕夜都要进行的一个祭祀仪式,由太卜署挑选男觋十二名,戴着面具扮作驱邪避煞的十二神兽,另有近百名男童扮作伥鬼。   子时一开始,男觋扮成的神兽与男童扮作的伥鬼一齐在麟德殿前的跳傩舞,寓意着将一切阴晦不详的东西赶出皇宫,祈求新的一年祥瑞顺和。大傩开始的同时,内廷司各宫人还会奉皇命从宫里出发向朝臣的府里分送驱除恶鬼煞气的钟馗画像。   “大傩?”薛妙喃喃重复,她从未见过。   楚佑便拉着薛妙小跑着到了麟德殿前,此时殿前的空地上傩舞已然开始,戴着各色神兽面具的男觋按着韵律摇着铃舞着特定的步伐驱赶男童扮作的伥鬼们,皇帝则带着皇室宗亲站在殿前的高台上观看。   傩舞在子时开始,持续半个时辰,在元日到来的时候停下,而此时,内廷司的宫人会奉上准备好的福袋与铜钱,由皇帝和皇室宗亲们一道撒向在殿前等候着向皇帝贺岁拜年的宫人们。   殿前一时拥堵热闹起来,薛妙退出人群,转头不见了楚佑,她四处看了看,按着一个方向去寻。   麟德殿旁边种着小片梅树,正是花期,寒梅凌雪开,花影重重灯影重重,穿过梅林是一个偏僻的小殿,殿名唤作还周殿。薛妙看了看,正要原路折返,却见那边有人鬼鬼祟祟进了还周殿。 第017章 骗子   还周殿偏僻,殿前宫道上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那人回头关门时,薛妙依稀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她的脸,竟是方才在麟德殿起舞的一名舞姬,因其腰肢格外细,薛妙还曾多看过她几眼。   薛妙站在原地定了定,绕了几步,猫着腰从还周殿后方靠近。   还周殿不似麟德殿那般占地宽广,亦不似长安殿那般分作前后双殿,这只是一个被废弃的小殿。薛妙从殿后绕了两步,在一个窗边听到了两道声音,是一男一女,都谨慎地压低嗓音,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二人对话所用俱非大周的官话,而是西胡语。   奇怪……   薛妙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想道,宫里怎么会有西胡国的男人?   薛妙并不精通西胡语,猫着腰在窗边听了一会儿。   因二人语速快声音又压得极低,薛妙只隐约听出了几个词,什么“皇帝”、“消息”、“新王”。   再多的却听不太清,她挪了挪身子想要贴近听得更清楚些,不料她维持这一个姿势太久,不动则已,一动冷不丁脚下一麻身子晃了晃眼见着就要撞上面前的窗棂。   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一手捂着她的嘴,拦腰一抱,一阵天旋地转。   薛妙咬牙咽下到嘴边的惊呼,被来人抱着一个闪身翻过拐角,按在了回廊拐角的墙上。   脑内那阵晕眩过去,薛妙定了定神,抬眼看去,猛地愣住。   竟是楚烜!   她瞪大眼睛,连脚下难耐痛苦的麻意都忘了,脸上写满不可置信,看着近在咫尺的楚烜的脸。   楚烜放开捂住她的嘴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悄无声息地退入殿后的梅林里。   ……   楚烜到底熟悉宫里的路,薛妙跟着他穿过梅林,从一条窄小的宫道离开还周殿,从头至尾,他走在前方,脚步轻盈身手干净利落,再无平日里的虚弱。   薛妙跟在他身后,七绕八绕,竟是一个宫人也没见到就回到了长安殿。   待回了长安殿关上殿门,楚烜放开薛妙的手腕,沉默了几息,唇边溢出几声轻咳,帕子上染上大片猩红。   尽管方时安先前说过他需得把体内淤着的血咳出来才算是慢慢好转起来,薛妙仍是看得心里一抽,不免在心里怪起自个儿来。   做什么不安分待在殿里要到处跑呢?还劳烦他来救她。   楚烜擦净嘴边的鲜血,收起帕子,一边朝床边走一边褪去外衣。   待到了床边,见薛妙还站着,楚烜道:“愣着做什么?睡吧。”   “哦……”   薛妙点头,乖乖脱了外衣爬到床里侧躺下,瞪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   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会在那里?”   好半晌,就在薛妙以为楚烜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听他道:“我若不去,你该如何?”   薛妙缓缓眨了眨眼睛,手肘撑起上半身,侧身靠近楚烜,盯着他道:“那您……是跟了我一路吗?”   楚烜没回答,却换了个话题,问她:“听到什么了?”   手肘这样撑着身子太累,薛妙放下手肘,趴在横枕上,回忆了一下,把自己听得懂的部分转达给楚烜。   她学西胡语只是觉得好玩儿,就跟着镇上的胡商学了几句,日常的用语说得慢些她还能听得懂一些,说得快了她就只能抓瞎了。   楚烜听完稍稍颔首,道:“忘掉今日的事,全当没去过还周殿。”   说完,他翻过身背对着薛妙。   这是要睡了?薛妙盯着他的后颈看了会儿,也慢慢翻过身平躺着,闭上眼睛。然而她满脑子疑惑,此刻再清醒不过,哪里还睡得着?   一刻钟后,薛妙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压低上半身慢慢靠近楚烜。   床帐低垂,她只能就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的光打量着楚烜面上的轮廓。   旁人都说秦王重伤加之中毒,一身武艺尽失,身子也大不如前,薛妙也一度相信了。可方才楚烜展现出的身手分明不像是武艺尽失的样子。   “骗子。”   薛妙呶呶嘴,伸出手虚虚点了点楚烜略有些苍白的嘴唇,“扯平了。”   她骗他一次,他也骗她一次,可不就是扯平了。   薛妙躺回去,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   长安殿内不似府里烧着地龙,火盆的热度远远不够让人感到暖和,不多时,薛妙便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朝旁边的人靠去。   背后贴上一具柔软无骨的身躯,楚烜转过身来。   薛妙本就挤在他身边,这样一来,更是整个缩进了他怀里。   楚烜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揽过她的腰身,重新闭上了眼睛。   ……   除夕守岁,夜虽已深,宫城内外仍旧灯火通明。   太液池边大傩将将结束,皇帝在麟德殿中大肆犒赏群臣,高呼谢恩声接连响起。   一片融融中,殿外忽然传来高低起伏的奔走呼喊,不等皇帝皱起眉头,他身侧的内侍总管韩公公稍稍抬了抬下巴,便有内侍小跑着出去查问情况。   不多时,那内侍急匆匆回来,附耳在韩公公面前低语几句。   韩公公挥退他,面色如常叫底下坐着的人看不出分毫端倪,稳稳当当上前弯腰在皇帝耳边复述道:“陛下,还周殿走水了。”   这边正盼着年,那边皇帝眼皮子底下还周殿就起了火,像是警示皇帝来年不太平。   皇帝面上显出几分不悦,问道:“怎么回事?”   韩公公这才道:“似是有宫人私放烟花不慎烧着了殿后的枯枝,这会儿禁军正救火呢,好在还周殿离太液池近,取水方便,只是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不小,怕是有些棘手。”   若不是这会儿当着群臣的面,皇帝手里的杯子已摔出去了,他忍耐着吩咐:“多调派些人手务必把火势控制住。”   顿了顿又道:“朕不要听那些似是而非的,叫邵长盛去查怎么回事。”   ……   夤夜时分,月上中天,薛妙叫一阵嘈杂声响吵得睡不安稳,翻了个身,迷蒙着睁开眼,发觉身侧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她有片刻的愣神,恍惚听到殿里有声响,往前坐了坐,伸手掀开床帐,循声望去,“楚烜?”   她自睡梦中被吵醒,犹带着浓浓睡意,张嘴唤人时自个儿都没意识到那声音里的软腻黏糊,像是蜂巢里十分宝贝被藏得极深的那层蜜浓稠缓慢地流过指尖。   屏风前的声音停了一瞬,薛妙没得到回应,撑着床沿摸索着趿上鞋子想要起身上前去看个究竟。   楚烜抬手示意面前正低头向他汇报情况的内侍先停一停,转身绕过屏风,一对上床边坐着的人,楚烜的眼皮便不由跳了下。   薛妙睡觉不甚安稳,寝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领口有些开了,歪斜着隐约露出一侧圆滚纤巧的肩头,楚烜甚至能借着窗棂透过的月色看清她脖颈上挂着的那条海棠红的系带,几缕发丝稍显凌乱地堆在肩窝处倚着搔着她细长的脖颈。   偏偏她自个儿还意识不到,见到楚烜便面色一亮,仰着头一副全然依赖的模样,懵懵懂懂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楚烜上前垂首将她寝衣理好,松了的系带慢条斯理地解开重系一遍,在这除夕夜里,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寻常事,“还周殿走水了。”   “噢……”薛妙困得厉害,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见他面色如常便也觉得这没什么,任由他为自己穿好寝衣,又乖乖听话躺下,不多时就睡熟了。   到了第二日睡醒她才知道,还周殿走水火势熊熊烧了近两个时辰,后半夜禁军和宫人几乎都没睡,来回奔走取水救火,待火灭了整个还周殿已烧得不剩什么,好在并未殃及别的殿宇。   御林军统领邵长盛还未松口气,就听手下的人报:“大统领!发现两具焦尸!”   邵长盛又强打起精神去查这两具焦尸的身份,正查着,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韩公公派人递来消息,说是昨夜皇帝在宫宴上看上的一名云韶府的舞姬在宫里失踪了。   邵长盛两眼一黑,忙命人去核对这两具焦尸里有没有能与那舞姬对得上的。   偏偏有时候就是不盼着什么什么越来,太医署的人一核对,那两具焦尸俱是女子,其中一具正是那名失踪的舞姬,腰牌首饰与身形皆对得上。   至此,这事一眼看得出不是一件意外走水的小事了,邵长盛一边命人与内廷司的人对接善后走水事宜,一边督促着手下人打起精神去查清事情真相。   两边一齐折腾起来,竟是一夜没寻个合眼的机会。 第018章 细腰   元日清晨,未至破晓,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朦胧轻纱,整个宝京城万籁俱寂。   忙得晕头转向的内廷司一早又接到了来自紫宸殿的口谕,一夜没睡的皇帝怒火冲冲,严斥内廷司杨主司懈懒怠慢,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待传口谕的宫人走后,浸淫宫闱多年的杨主司左思右想直觉不对,命小宫人去外面打探了一番,才知道紫宸殿另有一道口谕传到了太医署,口谕内容不得而知,但紫宸殿的宫人前脚才走,后脚太医令便急匆匆地背着药箱去了鹿幽台。   小宫人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杨主司,末了道:“昨夜在宫宴上伺候的几位姐姐说大殿下似是感染了风寒,不时掩唇咳嗽……”   两相结合,医署接了的那道口谕内容不言而喻。   杨主司挥手打发小宫人退下,静坐了片刻,又召来一名宫人,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名宫人领命退下,不多时便脚步匆匆出了内廷司,消失在宫道上。   未几,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撒向宫城,随着宫城一寸寸被日光照亮,宫门大开,在丹凤门外等候已久的朝臣们井然有序地踏进宫门,行过御桥,来到含元殿,元日的大朝会便开始了。   与此同时,秦|王府的马车载着主人平稳地驶出宫城。   时辰尚早,昨夜为了守夜欢庆到后半夜的百姓们大多尚在睡梦中,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宝京城,朝城外温泉庄子驶去。   马车里,薛妙依稀想起昨夜的事,随口问了问,待听到楚烜的说法后,她一愣,“两具女尸?”   她当时分明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楚烜不置可否,“御林军查到的是如此。”   看他似乎早知道的样子,薛妙早起略迟缓的脑子缓慢地转了下,将昨夜诸事串在一起想了想,知道此事想必又是楚烜在其中插手。   想明白后,她并不多问其中细节,只好奇善后的事,“那……御林军查到因何走水了么?”   楚烜将手里的文卷往前翻动了一页,递给她。   薛妙愣了下才接过,低头大致扫了眼。   这文卷似是一份誊抄过的口供,提审对象是云韶府多名舞姬。口供里说那两具焦尸中的另一名舞姬在云韶府多年,一直是拔尖的那个,样貌也生得极好,云韶府调`教嬷嬷时常说她迟早要得盛宠,又叫其他资质不如她的日日拱着吹捧着,心里也就觉得盛宠合该是她的。   谁知前些日子云韶府忽然来了名新舞姬,分明处处不如她却因腰肢格外纤细,新舞姬本身又极会利用自己的优势,跳起舞来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十分动人,嬷嬷不知收了谁人的好处把领舞的位子给了这新舞姬。   昨夜宫宴上皇帝果然看上了这名新舞姬,点了她侍寝,被替了位子的舞姬心生嫉恨,把那新舞姬骗到还周殿想毁了她,两人纠缠中打翻了手里的宫灯烧着了殿里层层帷幔……   知道这都是楚烜布在明面上的假象,薛妙心中没有感慨,反而颇有些幸灾乐祸,“不知我们那位皇帝陛下现今作何感想?”   提起皇帝,楚烜冷笑一声,凉凉道:“他该庆幸那细作没送到他身边,否则哪一日发现自己宠幸了许久的美人是个男人,怕是要气得发狂。”   薛妙被这一道惊雷惊得三魂离了二魂,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望着楚烜。   “西胡那边有一种秘术,名唤缩骨术,辅以药物自小修习,可将男子身形变得如女子一般无二,甚至更为曼妙。那舞姬便是如此。”   楚烜说着忽想起什么,阴恻恻道:“正是昨夜叫你在宫宴上流连忘返不肯跟我回去的那名舞姬。”   看戏看着看着这戏唱到了自个儿身上,薛妙一个激灵,打直身子,“没有!绝对没有!您怕是看错了,我昨夜那是饿了,舍不得宫宴上的吃食,毕竟民以食为天嘛。再者说了,有您在,我哪里看得到别人啊!”   为防楚烜再想起什么,她连忙把话头转回皇帝身上,“可若是男子,一侍寝岂不就露馅?”   说到这里,一贯冷淡如楚烜不免也露出几分嫌恶,道:“从他身上搜出一种熏香,方时安验过了,只需些微,便可让男子陷入蚀骨销魂的幻梦中,第二日醒来什么都不会发觉。”   迎着薛妙‘这世间竟还有此等不讲道理的东西’的目光,楚烜继续道:“此物有依赖性,时日久了不知不觉成瘾,到时便可任由持有此物的人摆布。”   “好生歹毒的心思!”薛妙惊极。   又说了会儿话,困意袭来,薛妙掩唇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泪,她掀开帘子一角朝外面瞧了瞧,见距庄子尚有些距离,便把身后的靠枕往上拉了拉,靠着车厢闭上眼睛补觉。   楚烜坐在她对面,拿着文卷慢慢翻看。   过了一会儿,听见薛妙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单手拿起一旁的斗篷,盖在了薛妙身上,从始至终目光没从书页上挪开分毫。   有意无意的,楚烜盖在薛妙身上的斗篷是他自己的,而薛妙的斗篷则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   待薛妙醒来,马车恰好停下,薛妙一边稳住向前倒去的身子,一边捞起滑落的斗篷。   玉白五指衬着藏青斗篷,对比格外分明。   楚烜目光微顿,合上书,躬身出了车厢。   薛妙抱着怀里的斗篷紧随其后下了马车,“您的斗篷。”   楚烜抬手去接,薛妙后退半步躲过,弯着眉眼道:“我给您系。”   言讫,不等楚烜说话便抖开斗篷踮着脚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指尖不经意般掠过他肩颈交汇处的皮肤,将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楚烜身子一僵,痒意一瞬从肩背处窜开,他垂眸去看薛妙,然而她已经很快向系好斗篷的带子,从他身前退开。   贺嬷嬷在庄门前迎接他们,薛妙转身向贺嬷嬷跑去,大红斗篷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飘动,头上的碎金流苏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贺嬷嬷!”   薛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挽住贺嬷嬷的手,问:“庄子里吃饺子了吗?”   贺嬷嬷道:“吃了吃了!”她猜到薛妙的意思,便笑着道,“给王爷和王妃留了,正在锅里煮着,一会儿就能吃了!”   除夕家宴上的饺子要等到子时过后才呈上,贺嬷嬷心里知道楚烜睡得早,薛妙怕是没赶上最后的饺子,今日一早就在府里包好了饺子,紧等着他二人回来下锅。   薛妙喜笑颜开,携着贺嬷嬷头也不回地进了庄门。   方才还死皮赖脸要给他系斗篷,一转眼就被几个饺子勾走……   楚烜盯着薛妙一眼看得出高兴的背影,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提步朝庄子里走去。   薛妙喜欢吃虾,贺嬷嬷便不嫌麻烦地另外给她包了一盘鲜虾馅儿的饺子,还别出心裁地捏了花边儿。薛妙看着自己面前独一份儿的饺子,一叠声地夸贺嬷嬷,讨人开心的话一句一句地往外蹦,逗得贺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许诺道:“包个饺子罢了,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儿,王妃若是喜欢,我天天给您包!”   “要凉了。”一旁的楚烜冷不丁出声。   贺嬷嬷悄悄瞥了他一眼,噤声退至一旁,余光瞥见楚烜铁青的脸色,脸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薛妙扭头看楚烜,见他面有不虞,她想了想,捧着自己的盘子挪到楚烜身边,看着他的脸色,明知故问:“您生气了?”   楚烜支起眼皮看她。   薛妙一张嘴又开始跑马,“您为什么生气?因为刚才我给您系斗篷的时候靠得太近了么?”   这熟悉的语气。   楚烜眉心忽地一跳,直觉不对,正要阻止她,然而业已晚了,薛妙下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可您昨夜搂着睡的时候也没见您嫌我靠得太近啊……”   贺嬷嬷和常旭以及满屋的仆从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主动搂着王妃睡觉?这这这!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楚烜瞥了一眼屋里神色诡异的仆从,面无表情道:“你看错了。”   薛妙咽下嘴里的饺子,十分赞同地连连点头,煞有其事道:“是是是,一定是我看错了,您没有搂着我睡,您只不过是手没地方放,就近放到了我腰上而已。”   楚烜仿若没有听到这句话,兀自低头吃完自己盘里的饺子,起身往外走,“稍后来我书房一趟。”   “做什么?”薛妙往嘴里送饺子的动作一顿。   楚烜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不会又是恼羞成怒罚她习字吧?明明说好元日前后三天许她休息……   鲜香可口的饺子顿时变得如同嚼蜡,薛妙一边麻木地嚼着饺子,一边在心里暗啐自己这张嘴。   待薛妙磨磨蹭蹭地吃完饺子,一步三挪地到了楚烜的书房里,已是半个时辰后,果不其然迎面一张大字。   新年第一日,薛妙因管不住嘴,在书房里坐了半日。   她习字,楚烜看着。 第019章 县主   又过了一日,宫里再度传来消息,皇帝斥责了黎贵妃,命她闭门思过一个月。   竟是有人借了还周殿走水的事算计了黎贵妃一把,虽没有确实证据却叫皇帝心生猜忌,寻了个由头发作了一番,以此敲打黎贵妃。   毕竟自皇后闭宫不出后,阖宫上下位份最高的便是这位黎贵妃了。   这事传到庄子上已是傍晚,暮色四合,一点星子遥遥挂在天边。   正是新年,宫里因着皇帝连日的怒火人人自危,秦王`府名下这处温泉庄子上却是一派和乐融融。   庭前被清出一片空地,薛妙带着拂冬念儿在放烟花。   薛妙从前过年最盼着的就是除夕,不仅可以得到爹娘的压岁钱,还能好好过过放烟花爆竹的瘾。   可惜今年在宫里过除夕,只能眼巴巴看着。昨日回到庄子上,薛妙被楚烜拘着在书房里坐了半日,临睡前嘟嘟囔囔地埋怨说没放成烟花。她随口一抱怨,楚烜却听了进去,今日一大早管事便命人去买回来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好让这小王妃达成自己的心愿。   这过年毕竟一年只有一次,盼了一年,总不好让她委委屈屈凑活过了。   楚烜披了件毛领大氅站在廊下,难得的,既没看书又没看公文,看的是放烟花的那个人。   薛妙手里拿着一炷香,小心翼翼地弯腰凑近点燃引线,点着了便连蹦带跳地后退,捂着耳朵放肆开怀地笑。   身后那猩红披风的一角不知何时被烟火燎了个洞,她也浑然不觉,东一个西一个地点烟花。   待围成一圈的四个烟花都点过,薛妙扔了手里的香喜笑颜开地扑到楚烜身前,接过贺嬷嬷递来的手炉,只过了手就塞到了楚烜手里,“我不冷,您拿着吧!”   她玩得忘怀,脸上不知打哪里沾了香灰,偏偏笑得粲然,连带着那抹香灰都显得格外生动起来。   楚烜问:“高兴了?”   薛妙连连点头,“高兴!”   她高兴极了,不顾许多人看着,身子一晃就扎进了楚烜怀里,头在他胸口很是依恋地蹭了蹭,道:“您对我真好!”   “除了我林家阿爹阿娘兄长阿姐,这世上就您对我最好了!”   楚烜搭在她背后的手一僵,心里默默数了数。   阿爹、阿娘、兄长、阿姐。   原来他排第五。   呵。   ……   年后,京兆尹柳呈珉正式将城郊庄子密室一案奏了上去,皇帝命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推事,共同审理此案。   挪用军资乃是重罪,遑论此案中被挪用的军资是被卖给了大周的顽敌铁勒,一时朝野震动,风声乍起。   过了几日,不知又从哪儿传出了废太子楚明与此案有关的流言,流言霏霏,不胫而走,一日之内竟传遍了宝京城。在密谋刺杀秦王之后,楚明再度牵扯进这样的大案,不少百姓震动的同时似乎也为先前楚明刺杀秦王一事找到了新的思路——废太子通敌叛国,勾结铁勒,眼里自然容不下秦王这个让铁勒闻风丧胆的大周战神。   民情激愤,议论纷纷,薛妙去永兴坊吃个汤饼,就听左右邻桌都在议论此事,有位大哥,看起来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言语中处处夸赞楚烜,赞其是大周江山的半壁功臣,扛鼎之人,为楚烜如今的处境义愤填膺。   薛妙来得晚,坐在桌前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汤饼才端了上来。   白净的瓷碗冒着腾腾热气,香气飘扬而起,充斥着鼻尖,面片薄如韭叶滑嫩中不失劲道,鸡汤鲜香浓醇。薛妙夹了口面片,拨了拨碗里的葱花和青菜丝,捧起碗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口汤,热汤入胃,暖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不由得让人通体舒畅。   大半碗汤饼入口,邻桌的大哥谈兴不减,反而越发激动。   “别的暂且不论,就说秦王护守北境十五年,将铁勒驱逐出敕卢山一带,只这一件,便可称为不世之功!那废太子有哪一点能与秦王相比?竖子小儿!只会使些阴险诡计!”   说到激昂愤懑处大哥霍然起身,一掌将面前的方桌拍了个四分五裂。   桌子残块断腿四处炸开,薛妙惊得捧着碗换了个临窗的位置,一边喝汤压惊,一边光明正大地打量正梗着脖子给掌柜赔礼的邻桌大哥。   看不出,青衫布袍,文弱书生打扮的邻桌大哥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宝京的男人都这般与众不同吗?薛妙想起了楚烜,她嚼着嘴里的面片,后知后觉地想。   正吃着,这一桌又坐来一人,薛妙随意瞥了一眼,发觉是个见过的。   “清河县主?”薛妙吞了嘴里的面片,对在这种矮小不起眼的坊间汤饼铺子里见到这等珠玉美人深感惊讶,尤其这位美人还捧着碗叼着半张面片,同她刚才啾恃洸一样正伸着脖子津津有味地看戏。   萧云婧把目光从那位一掌拍断桌子的大哥身上移开,转头盯着薛妙打量了半晌,方才从脑海里找出了个身份与面前的人对应上,“……”   薛妙于是亲眼目睹了这位清河县主飞快咽下嘴边的面片,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唇,挺直腰背端起下巴,几乎瞬息之间完成了从坊间铺子里喝汤看戏的百姓到仪态万千衿贵优雅的贵女的转变。   “秦王妃。”萧云婧扬起一抹端庄的微笑,矜持地朝薛妙点了点头。   薛妙看得目瞪口呆,久久方才回神,麻木地与之寒暄道:“县主也来吃汤饼啊……”   “王妃不也来了。”萧云婧接得很快。   薛妙被萧云婧的回答哽住,心里暗自庆幸清河县主不知道上回在麟德殿前她那个毫不犹豫的白眼被自己看到了,否则加上今天这一回……   薛妙觉得自己哪日被暗杀都是有可能的。——同为女子,薛妙也装模作样过几日,自觉能深刻理解萧云婧此刻的心情。   薛妙看了眼碗里剩下小半的汤饼,犹豫着是识时务地立刻走人装作没在此处见过萧云婧,还是吃完汤饼再走,   最终是白瓷碗里香气扑鼻的汤饼留下了薛妙,她三两口吃完余下的汤饼,连带着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放下碗正要向萧云婧告别,就听她道:“看王妃胃口不错,想来秦王近来身体有所好转。”   薛妙不解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懵怔着点了点头。   “好转了么?”萧云婧面露失望,旋即很快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楚烜的王妃,她收敛了神情,露出一抹公事公办的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高兴的意思。   薛妙嘴角一抽,缄默片刻,起身同萧云婧告别,“县主慢慢吃,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萧云婧觉得有些遗憾,能受得了楚烜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的人,一定不是个一般人,她还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呢。   薛妙下楼的时候险些撞上一个人,是个看起来与楚烜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身穿竹青圆领袍衫,腰束锦带,五官倒算不上多出众,只是周身气质清正,萧萧肃肃,掩盖了五官的平凡。   男子退了半步让开路请薛妙先行。   薛妙朝他点了点头,下楼在柜前等了片刻。   伙计将她另点的一份汤饼装进食盒,薛妙拎起食盒正要出门,便听身后传来了萧云婧的声音。   “……娇娇小小惹人怜的一个小姑娘,长得也挺美,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怎么就嫁给了楚烜那个讨厌鬼,真是……” 第020章 戏码   方才薛妙下楼时遇到的一身竹青圆领袍衫的男子正是那位娶了宝京第一美人叫无数男子艳羡的平阳侯世子宋祁。   萧云婧一边与宋祁说着话一边从二楼拐角转过来,随意向下一瞥就看到了正要出门的薛妙。   身后声音戛然而止,薛妙拎着食盒站在胡式汤饼铺门前,仰头望了望天,转过身对着萧云婧笑得十分礼貌,“县主,好巧。”   惊不惊喜?我还没走。   萧云婧脚下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梯,全然当作没看到薛妙,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   待走出一丈远,萧云婧回头,仿若才看到薛妙一般,眼底恰到好处的三分惊讶,“王妃还没走?”   “是啊。”薛妙微笑,配合她演这一出你假装没听见我假装没看见我们再来一遍的戏码,“县主吃完了?可还合胃口?”   “滋味不错,府上还有事,我先行一步,告辞。”   薛妙维持着端方的笑,朝萧云婧和宋祁点了点头,“县主,世子,慢走不送。”   ……   立春过后,天气转暖,方时安琢磨了整个冬日的药浴便也提上了日程。   屋里地龙还烧着,暖意融融,楚烜泡完药浴,从湢室里走了出来。   薛妙踏进房门,就见他赤着上身,一边走一边穿寝衣,肌肤雪白更胜他手上的雪色寝衣,宽肩窄腰,走动时腹部隐约可见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   薛妙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那露出的大片肌肤,下一息,楚烜已迅速穿寝衣,系上衣带。   薛妙眨了眨眼,神态自若地将手上的食盒放上桌,掀了盖子端出个白净的瓷碗,“这家汤饼果真如皇后所说滋味鲜美,我吃着不错,给您也带了一份,您趁热尝尝?”   楚烜披上外衣,走到桌前,正要坐下就见薛妙的目光意犹未尽地在他腹部上下扫过,他浑身一僵,只觉她的目光能穿透衣物一般。   他拢了拢松松披在身上的外衣,给腹部又厚厚遮上一层衣物,这才坐下,拿起羹勺先尝了口汤。   永兴坊的这家胡氏汤饼从楚烜记事起就开着,多少年了滋味从未变过。   楚烜吃了两口,握筷的手忽然顿了一顿,薛妙坐在他对面,单手撑腮,眼睛一瞬不瞬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灼灼,让他无法忽视。   楚烜强忍着不自在吃了小半碗的汤饼,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她,“王妃没有别的事了吗?”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他都忘了吃进去的汤饼究竟是何滋味了。   薛妙似是惊讶于他会这样问,瞪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这么久了,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楚烜微微一愣,就听薛妙面不改色地来了一句,“您就是我最要紧的事啊!”   楚烜握筷的手一颤,刚刚夹起的面片滑落进碗里,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动作僵硬地继续吃着汤饼,余光却总忍不住朝桌对面飘去。   碗里的汤饼不多时就见了底,然而楚烜除了尝到的第一口热汤,再没吃出来过味道。   贺嬷嬷收走碗筷,楚烜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却见薛妙趴在桌子上,头枕着交叠的双臂,歪头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   楚烜忍着浑身的不自在坐了回去,看向那双清可见底的杏核状双眸。   “我今日在永兴坊吃汤饼的时候……”薛妙跟他说起方才的见闻,“遇到一个大哥,他说您上马定乾坤,下马安社稷,一双手匡扶起天下,江山稳固有您一半的功劳,实乃大周扛鼎重臣,不世功臣……”   薛妙笑眯眯地看着楚烜微红的耳根,将大哥的话总结了一遍,刨去谴责楚明的部分,专捡好听的说给他听。   楚烜清咳一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话已出口他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心中暗道药浴泡久了果真脑子不甚清醒。   薛妙被他问得一怔,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本着一万分的正经道:“我觉得,这位大哥说得极对!唯有一点他没说到,您不仅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只手匡扶社稷平定江山,您还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风姿特秀,光映照人,岩岩若孤松独立,朗朗如日月入怀,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仙中人!”   薛妙一本正经地拍着马屁,漆乌眼珠不躲不闪地看着楚烜,胜在一个诚恳自若。楚烜虽然心知她有三分是为了讨他欢心,仍是叫她寥寥几句话说得通体舒畅。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让他生出护佑江山十五载只为了等她这几句话的想法,好在他很快回过神,定了定心,压抑住这等荒谬的想法。   薛妙说得口干舌燥,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在楚烜隐隐透着几分自得的期盼眼神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但您知道吗?这位大哥青衫布袍,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能一掌将铺子里的榉木方桌拍得四分五裂,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呐!”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去瞥楚烜的手,“您……”   端看神情,不用她说楚烜已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方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十分莫名。   他收回手,神情漠然道:“不能。”   能也不给她看。   薛妙蠢蠢欲动的手顿在了半道,小心翼翼地瞥着楚烜,有些不明白他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她悻悻然摸了摸鼻子,还坚守着自己盲目的固执,咕哝道:“我觉得您能……”   她哪来的自信?   楚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心情又小小地飘了起来。   ……   元日已过,年味不减,宝京城中仍时不时能听到鞭炮烟花的声音。正月初五过后,城中的贵女夫人们开始频繁走动起来。   初六这一日,薛妙收到一封散发着梅花冷香的帖子,帖子上用金粉绘着梅花的底纹,秀气的簪花小楷写了几句客套话,大意是邀她去永嘉伯府赴宴。   正月初七是人日,大周百姓在这一日素有登高会友的习俗,在这一日设宴实属常事,奇怪的是帖子来自永嘉伯府。   “王爷从前当着满朝文武下过永嘉伯的脸面,自那之后永嘉伯的帖子便再没送来过。”   贺嬷嬷说得委婉,楚烜岂止是下了永嘉伯的脸面。嘉和十年,西山围场之上,楚烜是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室宗亲的面给了永嘉伯一鞭子,抽得那位按年岁来说能当楚烜爹的老伯爷屁滚尿流,颜面尽失,回去之后硬是哼哼歪歪地告了三个月的病假,还是皇帝下旨亲自问了病,他才肯出来见人。   这位世子夫人难不成是想趁机给永嘉伯找回场子?薛妙捏着处处精致可见用心的帖子,漫不经心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心随妙动。   ……   事实证明,flag是不能立的Orz   自从说了晚上九点更新,我就再也没有在九点成功更新过[允悲] 第021章 赴宴   翌日,薛妙便去了永嘉伯府。   永嘉伯府位于城东北胜业坊,与秦|王府所在的入苑坊相隔不远,不过一刻钟,马车便停在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宅邸前。   永嘉伯祖上是杭州人士,前朝探花郎,曾出任起居郎一职,后投笔从戎,效忠太|祖皇帝,受封永嘉伯。因得圣心,永嘉伯在胜业坊建府之时,太|祖皇帝亲自下旨,命工部府中楼阁务必仿苏杭园林的样式建造,其中一应花销皆出太|祖私库,是以即便是在权贵云集的胜业坊一带,这座府邸也因其琼楼绣柱而显得尤其突出。   薛妙搭着念儿的手下了马车,抬眼见这一处风格熟悉的府邸,想起贺嬷嬷所说,不由挑了下眉。   祖上何其光耀,无奈子孙不争气,永嘉伯府传到这一辈,拿得出手的竟只剩一个世袭荫封的爵位和这座府邸。   进了府,渐往深处走才瞧出这远看披绣精美的府邸,内里因无力维持已显露出几分陈旧残败。   薛妙由丫鬟领着一路往中庭去,上了一处傍湖而建的高阁,阁高三层,最顶上四面垂着厚重的帘子,燃着熏炉,倒也是暖意融融。   丫鬟挑起帘子,薛妙稍低了下头走了进去。   阁中三面摆了曲足案,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数名女子三三两两扎堆坐着,,皆是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姿色,见帘子被打起,接连望来。   薛妙步子稍顿,微微抬起下巴由着念儿为她解了斗篷,视线扫过阁中姿态各异的女子。   大都梳着妇人髻,唯有两位还是未出阁的少女的装束,其中一位着丁香色齐腰襦裙,气质娴静淡雅,见薛妙望来,朝她极轻地点了下头。   薛妙回以一笑,目光寸移,落在了她身旁另一名梳着少女发髻的人身上。   这一位她倒是认得,薛锦妤。她今日似是打定主意要艳压群芳,穿了件亮红洒金襦裙,细心地上了妆,含笑坐着,叫人难以忽视。   “未能远迎,王妃莫怪。”   正中那面曲足案后坐着的应是此次小宴的主人,永嘉伯府世子夫人方月明,起身绕过曲足案,噙着笑迎了上来。   薛妙瞥了眼薛锦妤,视线轻飘飘打了个来回,看向方月明,并未接她的话。   这位世子夫人不知道是真的有心还是假的无意,一眼望过去的众家夫人中,独独只有两名未出阁的少女,还偏偏有一位就是与薛妙有数不清的纠葛的薛锦妤。   薛妙扪心自问,便是她这等前十五年没能掺和进这些贵女夫人之间,对世家贵族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不甚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等由着主人发帖子的小宴,最好不要请两位有恩怨的人同时到场。   当然,有一种情况除外,那便是——这小宴的主家日子过得太过无聊,想要看出热闹一解乏味。   毕竟薛妙和薛锦妤的身世故事,还有那先前据说是要嫁薛锦妤最后却落到了薛妙头顶上的赐婚故事,早前就在宝京城各个茶楼酒肆中编出了一百零八个版本。   薛妙不接话,方月明也不觉得尴尬,脸上笑容不变,请薛妙落座,“在座的众位姐妹王妃应都还未见过,好在今日锦妤也来了,你们是自家姐妹,不如便坐一起吧?”   这位世子夫人都不愿意掩饰一下自己看戏的心吗?还是觉得她是个傻的,看不出她这无聊的把戏?   薛妙没有如方月明心中所想变了神色,又或是当即甩袖走人,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方月明,道:“我虽学规矩不久,有一点却是知道的,我是陛下赐婚,上了皇室玉牒的秦王正妃,断然没有坐于下首的道理。”   “怎么,夫人竟连我都不如吗?”   她眸色淡淡,语调平缓,不怒不哀,却自有一股睥睨劲儿,竟叫方月明在她身上隐约看到了几分秦王的影子。   自薛妙进来到现在,方月明脸上圆滑不变的笑总算变了样,想是没料到薛妙一个养在乡下十余年的野丫头会有这般谈吐与姿态,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道:“是我疏忽了,只听旁人说王妃心性纯良,与锦妤要好……”   方月明这话说得有意思,薛妙若是否认,便是她心胸狭隘,容不下薛锦妤;再者以方月明所知,在薛妙与薛锦妤之间,显然是薛锦妤这个养在面前十五年的女儿更得齐国公夫妇喜爱,薛妙如今嫁给秦王,若不想哪一日秦王忽然两腿一蹬归天后她无所依靠,便不能与薛锦妤与齐国公府撕破脸。   方月明笃定薛妙会咬牙吃了这个暗亏,将此事翻过去,却不料薛妙半点亏不肯吃,更是压根儿没想过与齐国公府有好结果。   薛妙挪开视线,往主座右侧首位清河县主的方向走去,闻言头也不回道:“你听错了。”   萧云婧今日也无愧于她宝京第一美人的美名,身穿一件天水碧的高腰襦裙,发间点缀几件水头极足的玉饰,神情冷淡疏离地坐在人群之外,好如一尊玉观音像。   清河县主萧云婧是宝京贵女中最难相与的一个,偏偏从前有先太后为她撑腰,现在皇帝又对她多有纵容,旁人也只能小心捧着。   薛锦妤与方月明见薛妙朝她走去,心中暗笑薛妙不自量力,却见萧云婧主动与薛妙说话:“秦王妃,好巧,又见了。”   清河县主起身让出了右侧上首的尊位,薛妙坦然坐下,“是,好巧。”   薛锦妤见状,咬了咬牙,忽然开口,状似不经意道:“初二那日,祖母和阿娘在家等了大半日,也没等来二妹妹,不知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回门那日二妹妹也没回来……”   薛妙眼皮子动都没动一下,压根儿不想搭理她,倒是她身侧的萧云婧闻言突兀地笑了一声,淡淡觑了一眼薛锦妤,道:“不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齐国公进宫去求的陛下?我以为你再见秦王妃应当得意才对,怎么看起来好生担忧?真是奇怪。”   清河县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通人情,不给任何人脸面。   薛锦妤的脸色都青了,谁知萧云婧话还没说完。   她轻飘飘瞥了眼在座的其余人,目光落在薛妙身上,道:“还是你瞧着顺眼些,可惜……”   薛妙眼皮一颤,心里自发接了萧云婧余下没说出来的半句话。   ——可惜嫁给了楚烜那个讨厌鬼。   不止薛锦妤,在座诸人听到萧云婧的话,脸色都有些端不住,方月明赶忙岔开话题,僵笑着命丫鬟开宴上菜。   略显诡异的宴前寒暄后,其余的人自发忽略了萧云婧和薛妙,说说笑笑,氛围还算和睦。   一应菜品上完,最后一例汤上来时,端菜的丫鬟脚下一个趔趄,热汤洒在了薛妙的裙上。   方月明惊得立时站了起来,奔过来看薛妙,“王妃!”   好在冬□□物厚,薛妙没烫到,只是这衣衫沾了汤,有损仪态。   “如此莽撞,自个儿下去领罚!”方月明厉声呵斥了丫鬟一番,转过身来小心给薛妙赔不是,“是我没调|教好府里的人,险些伤了王妃……”   说着又唤来另一名丫鬟,命她领薛妙去换衣裳。   薛妙安安稳稳地坐着,没动。   又是一位与清河县主一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方月明为难道:“您这裙子……”   薛妙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月明一眼,道:“天冷,懒得走动,让丫鬟取身干净的衣裳便是。”   “可是此处……”方月明低声道,“到底不适宜更衣”   薛妙眼睛眨不眨一下,道:“那就劳烦夫人请在座各位先行回避。”   方月明一噎,竟觉薛妙所说极有道理,她讷讷点头,命丫鬟去取干净的衣裳。 第022章 彩胜   大周百姓在正月初七这一日定要挂彩胜祈福辟邪,薛妙在阁上换衣裳,方月明顺水推舟请其他人去园中挂彩胜。   待人都走远,念儿小心掩好四面的帘子,拿起方月明的丫鬟送来的干净衣裳,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伺候薛妙换上。   念儿做事较之拂冬多了几分谨小慎微,这正是薛妙这一回出门带上她的缘由。   ……   丫鬟领着一众人去了园中,方月明寻了个借口回房一趟。   “秦王妃戒心也太重了些……”方月明身边的丫鬟巧秀瞧见她的脸色,识趣地上前为她按了按头。   方月明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碧绿滴翠的玉珏。   半晌,她抬手合上锦盒,随手交给巧秀,“罢了,收起来吧。”   巧秀犹豫了一下,接过锦盒,“可老夫人那里……”   姑娘当初被一时的表象蒙骗,昏了头,不顾家中长辈反对,一门心思嫁了过来。嫁进门才知道世子原是个撑不起门槛的脓包,过了没多久老伯爷又叫秦王当着许多人的面下了脸面,好好儿一个永嘉伯府,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   老夫人记恨秦王当年那一鞭子,要找秦王妃的麻烦,她自个儿不动手,反倒来为难她们姑娘,怪姑娘嫁过来五年没给永嘉伯府添个世孙,拿纳妾的事逼姑娘做些上不台面的事。世子是还未纳妾,可他夜夜眠花宿柳,家也不回,却又比纳妾能好上几分?老夫人也不想想,姑娘嫁过来这五年,世子在姑娘房中留宿过几回?   方月明想起薛妙方才的模样与姿态,人人都道她命不好,顶着齐国公府嫡女的名号,嫁给了如今的秦王,日子定是要过得十分不甘心。方月明从前也这样想,可今日一见,她只觉得薛妙鲜活无畏,让她羡慕。   方月明心里泛苦,阖了阖眼,露出几分疲态,“随她去吧。”   要纳妾要迁怒要苛责,都随她去。   ……   薛妙换好衣裳,由方月明留下的丫鬟引着去了后园。   才立春,隆冬的寒意还未尽消,草木未发,园子里一眼望去仍是灰蒙蒙满目破败,唯有几棵梅树俏然开着,枝桠下三俩成群翘首挂彩胜的女子与梅花一道成了园中的风景。   薛妙迈上园中重檐翘角亭,在萧云婧身旁坐下,看着园中的女子踮着脚姿态好看地往树梢枝头挂彩胜。   “县主不去吗?”薛妙问。   萧云婧端坐着,目光虚虚在面前五彩丝线编成的彩胜上掠过,语带嫌弃,好像多看一眼就会伤到眼睛,“太丑了。”   薛妙看了眼萧云婧面前的彩胜,应是她自己动手编的,只是这位清河县主实在不通这等俗事,编的有些不伦不类,瞧不出该有的模样。   这是在跟自己赌气?   薛妙眼里闪过些许笑意,想着清河县主方才在阁中也算是帮了她,便随手拿起几股五彩丝线,手指轻挑,不多时,一个精巧漂亮还夹杂着小心思的彩胜就在她手中编成。   薛妙放在手中端详一二,满意地送到萧云婧眼前。   薛妙编这一个彩胜的过程萧云婧自始至终看在眼里,没想到她是编来送给她,萧云婧微讶,顿了顿才伸手接过,转着看了看,没有吝啬自己的夸赞,“这个比她们编的都好,你从何处学来?”   她口中的她们是指周围伺候的丫鬟。   “从前闲来无事跟着阿娘学过几日。”薛妙轻描淡写道。   萧云婧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阿娘说的不是齐国公府那位薛夫人,便不再问。   未几,薛妙又编好一个,她站起身,主动相邀,“县主可要一起去?”   有了看得过眼的彩胜,萧云婧没有拒绝薛妙的邀请,与她一道出了亭子朝一株梅树走去。   到了梅树下,薛妙率先选好枝头系上手中的彩胜,阖目默念心中所愿。   “二妹妹这彩胜瞧着好生精巧!”   薛锦妤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伸手碰了碰薛妙挂好的彩胜,道:“这编法我竟从未见过,是二妹妹自个儿编的吗?替我也编上一个?”   “总要是给爹爹阿娘和大哥祈福用的,二妹妹应当不会推辞吧?”   好厚的脸皮。   被打断了祈愿,薛妙拧着眉头看向薛锦妤,正要不客气地驳了她的话,却听一旁萧云婧道:“薛大姑娘找错人了。”   萧云婧将手里的彩胜展示给薛锦妤看,道:“这是我编的。”   她说完把彩胜扔给薛妙,“这一个也给你,不必谢。”   薛锦妤刚才看到的萧云婧编的彩胜分明不是这一个,她不明白一贯难相与的萧云婧为何对薛妙如此与众不同。萧云婧苦等楚烜七年,最后却是薛妙嫁给楚烜做了正妃,再怎么算,萧云婧对薛妙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薛锦妤皮笑肉不笑地对萧云婧道:“县主说笑了,这分明……”   “你有何资格让我与你说笑?”   萧云婧毫不客气地打断薛锦妤的话,淡淡觑了她一眼,目光转而落在薛妙身上,催促她:“你快些挂,挂完就该走了。”   看她这不容抗拒的样子,薛妙没拆她的台,依言挂好彩胜。   半点不敷衍地祈完福,薛妙与萧云婧一道往园外走,经过薛锦妤身旁时,薛妙停下,对她道:“日后还请薛大姑娘尊我一声王妃。”   她笑了下,左颊梨涡浅浅,模样无辜,“毕竟,我们从来也算不上是姐妹。”   “你!”薛锦妤没想到薛妙竟这样不给彼此留脸面,顶着满园的人兴味不明的眼神,她气得浑身发颤,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你站住!”   薛妙恍若未闻,步履款款出了园子。   沿着来时的路行至中途,石径上迎面走来几个人,阔脸宽鼻,上须浓密,左耳齐齐戴着一只耳环,观其模样像是铁勒商人。他们或抬或捧着箱子,薛妙与萧云婧便稍避了避,让他们先行。   待箱子过去,队伍末尾的一个人转过身弯腰单手贴在肩前道了声谢。   薛妙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她忽觉有些不对劲,转头看去。 第023章 图腾   方才那人弯腰朝她致谢时,薛妙隐约看到他脖颈侧后似有图腾,被衣衫掩去一半,露出个昂头吐信的蛇首。   只是不经意间的匆匆一瞥,薛妙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待往前走了两步才慢慢回过神来。——这图腾她似是在哪里见过。   薛妙皱眉回想,越发觉得眼熟,不由转头看去。   石径蜿蜒,两旁草木凋零,只余灰秃的枝桠。那行铁勒商人走得快,当先的那个已过了拐角,薛妙的目光才落到队伍末尾那人的颈后,他倏然扭头。   蛇首随着他扭头的动作似是活了起来,吐着信子与阴冷带着杀意的目光一道扑向薛妙。   那是见过血的凛凛杀意,笼罩而来的瞬间薛妙后背簌然生出阵阵冷意与颤栗,几乎本能地屏住呼吸。然而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瞬,下一息,那人周身腾凌的杀意尽敛,憨厚地朝薛妙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再度朝她点了点头。   薛妙很快反应过来,镇定地回以一笑,鲜活笑意溢出梨涡,如玉笑脸沐着阳光,探着脖子眼珠直勾勾地落在走动的一队商人身上,目光里盈满新鲜与好奇,做足了娇憨天真不谙世事的年轻贵女的模样。   萧云婧见薛妙回头探着脖子张望,问道:“在看什么?”   薛妙抬手遥遥一指,并不压低嗓音,道:“那是铁勒的商人吗?”   萧云婧循着她手指向的方向看过去,点头道:“看模样装束像是。”   外族人的货物样式新鲜,很得宝京许多权贵富裕人家的青睐,又因这些人家出手阔绰,许多大胆的外族商人有了新奇货物往往会主动登门献宝抢夺生意,是以在永嘉伯府看到这样一队捧着箱匣的铁勒商人不是什么稀罕事,萧云婧并未放在心上。   那名铁勒人转过头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薛妙收回视线,面上一派新奇之色,语调微微上扬,道:“与我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很是一样!”   她本是刻意说给那名铁勒人听,不想萧云婧闻言却道:“书中?这么久了,你还未去过西市吗?”   西市遍地是外族商人,这其中铁勒人的模样与装束又是一等一的乍眼,若是去过,没可能看不到。   薛妙叫萧云婧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怔了一怔,好在她很快回过神,硬着头皮扯谎:“是啊,从前只听人说宝京西市繁华,一直想去,可惜……”   她险些咬了舌头,便放弃了说话,摆出遗憾的神情,倒也是无声胜有声。   萧云婧不觉得薛妙在此事上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她看了看天色,道:“时辰尚早,我正要去西市买几样东西,你可要一道去?”   薛妙还在心里回想那铁勒人颈上的图腾,听到萧云婧的邀约,想也未想地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面露难色,道:“县主不必如此,若是不方便……”   她话还说完就被萧云婧打断,“有何不方便?要去便去,啰嗦什么?”   薛妙哑然,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会挖坑把自己埋了。   半晌,她讷讷道:“那我……先谢过县主……”   ……   薛妙和萧云婧来时各乘一辆马车,考虑到正逢年节,西市拥堵人多不便,薛妙便让秦|王府的车夫先赶着马车回府,顺道告诉楚烜,她和清河县主去西市逛逛。   萧云婧先上了马车,薛妙跟府里的车夫说了两句,走到萧云婧的马车前,正要上去,却见车帘掀开,里面伸出一只柔荑素手,青葱玉指,如雕如琢。   薛妙教这只手晃了一下方才搭手上去,借力上了马车。   正如薛妙之前所言,宝京西市繁华,商肆林立,两旁旗帆随风轻摆,道路宽阔,沿边各色摊位,商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年味未散,不久又是上元节,街道上人流密集,比肩接踵,马车堵在西市门前许久都未能挪动半分,薛妙便弃了马车,与萧云婧一起步行进去。   薛妙心中谨记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进西市的门,什么都还没看到就先摆出了惊叹的神色。   不过西市倒也对得起薛妙这虚伪的惊叹,各色新鲜玩意儿,外来的货品举目皆是,琳琅满目,便是些常见的小玩意儿都比其他地方要精致许多。   薛妙起初还记挂着那幅十分眼熟的图腾,想着早些回去,渐渐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顺着人群走走停停,还买了几样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胜在颜色鲜艳模样讨巧好看。   萧云婧竟也就随着她这么消磨时间,丝毫不耐烦都不曾有。   半个多时辰后,薛妙将一条兽牙手串装进袖袋里,一回身见到身后的萧云婧,突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县主不是说要买些东西?”   前方便是宝京一家极负盛名的首饰铺子。   萧云婧率先迈进铺门,她刚露了个脸,里面掌柜的便极有眼色地迎了上来,“贵人今日要些什么?”   他一边后退着将萧云婧和薛妙迎进铺子里,一边道:“铺里新来了批头面,上面的东珠成色上佳,贵人可要瞧一瞧?”   萧云婧神色淡淡,并不看掌柜,而是自顾自地往楼上走,相当轻车熟路,想来是这家铺子的常客。   她这样,掌柜的也并不恼,反倒喜笑颜开地送她们上了二楼,转头使唤伙计去取店里的一众宝贝。   遇上萧云婧这样的大主顾,掌柜的自然不会放过机会。须臾,伙计端来数个红木盘和匣子,不止是他口中那批头面,还有些其他首饰,这些光芒璀璨的金银珠宝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每一件都值许多银子。   说来薛妙手里的银钱家底也不算少,出嫁之时薛老夫人为了面子也好还是觉得亏欠她也好,为她准备的嫁妆十分丰厚,田舍铺子,金银器具,甚至还有厚厚的一摞子银票。   嫁进王府后楚烜也并不曾苛待她,一应吃的用的穿的都供应的是最好的,至于银钱方面,楚烜嘴上虽什么都没说,但每隔一段时间常旭便会送来一匣子的银票,说是正妃的月例,薛妙每每接过都觉得这月例真是实在。   薛妙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家底,惊觉面前这些掌柜口中的“镇店之宝”,贵人来了才奉上来的东西,她竟可随手包圆。   没有人会嫌钱多,薛妙也是俗人一个,抿着嘴窃喜一番,细细打量面前的首饰。——不买,看看也是可以的。   看着看着,薛妙的目光落在了一只玉笄上。   这是只和田青玉雕琢成的玉笄,色纯质腻,通体浅青,笄首雕着祥云纹,甚是简单。薛妙只瞧了一眼就想起了楚烜,她拿过那只玉笄,触手生凉。   薛妙将玉笄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片刻,越发觉得与楚烜相配。   自薛妙进门,掌柜的观她衣着打扮与身上的首饰便知她非富即贵,再者,能与清河县主相伴且言行中并不显露下位者的姿态的人,身份自然不一般。   见薛妙唯独对这只玉笄另眼相看,掌柜的立刻道:“这位贵人好眼力,您别看这只玉笄模样简单,却是上好的和田青玉制成,一整块玉就雕了这一只!您再瞧着上面的纹路,这乃是乌老先生亲手所刻……”   薛妙打定主意要买这只玉笄,懒得听他废话,直接道:“不必多言,报个价便是。”   掌柜的说那么长一番话可不就是为了说服薛妙买下玉笄,见她这般干脆,正合了他的心意,脸上的笑意立时更深了两分,笑容可掬地报了个价。   自首饰铺子出来,萧云婧又带着薛妙去了她常去的几家铺子,待两人最后从一家胭脂铺子里出来,日已西斜,瑰丽霞光铺满天际。   薛妙腹中空鸣,四处张望,忽地想起皇后曾说的那家杨氏炙羊肉,便问萧云婧:“县主可知西市有一家杨氏炙羊肉?”   萧云婧自然知道,带着薛妙七拐八绕,走到一条街巷深处。   一抬眼就见一条暗色老旧的旗帆上写着个硕大的‘杨’字,萧云婧和薛妙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招来伙计,要了炙羊肉和古楼子。   不多时,一大盘炙羊肉摆上桌,薛妙尝了一口便知道了为何皇后会对这家铺子赞不绝口,她当即不再多言,埋头吃起肉来。   萧云婧起初还有些矜持,但见薛妙只顾埋头吃根本不关心旁的,渐渐也放开来。   等到两个人吃饱喝足,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薛妙心满意足地出了杨氏炙羊肉的铺门,看着略微领先她半步的萧云婧不是说,心中暗道奇怪,人都说清河县主是个傲慢又难相处的人,为何对她如何好说话?难道是因为她陪她心照不宣地演过戏?   薛妙一路思忖着走出西市门,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各自停在两侧,遥遥相对的两辆马车。   一辆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亦是她们来时所坐的那辆,另一辆则是秦|王府的马车。   薛妙心存疑惑,让念儿先去放东西,自己则站在坊门前与萧云婧告别,“今日多谢县主,宝京西市果真如我所想,繁华有趣。”   念儿掀开车帘,正要将手里捧着的匣子放进去,一抬眼就愣住了,她收回手,转身叫薛妙,“王妃……”   “何事?”   薛妙说着扭头去看,却见车帘掀开,露出了车里坐着的人。   楚烜穿着身雪青袍衫,一手掀开帘子,冷冷淡淡地抬眼看着薛妙。   萧云婧忽然冷哼一声。   薛妙收回视线,感受着楚烜冰冷的目光,再看看面前神色不善的萧云婧,蓦然觉得自己就是话本中所说脚踏两只船玩弄人心的花心纨绔大少爷,而现在是她的正房捉|奸现场。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呵!   我深刻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时速300的手速还是不要立什么时候更新的flag好了Orz毕竟……浑身插满旗子……   总之!不请假就有更新!群么我的小可爱萌!   虽然你们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你们爱我!(迷之自信(拒绝滋醒服务 第024章 藏娇   薛妙脑中无所顾忌地跑马,面前的萧云婧神色不善,转身便走。   薛妙忙勒马横缰,清咳一声,对着她的背影扬声道:“县主慢走!”   萧云婧头也不回,兀自往前走。   春夜凉风吹起她碧色的裙摆,清冷逸绝。   此情此景,与话本中贵家女得知真相情绝当场的描述像了八分,其余二分,一分可惜在她是个女子,清河县主业已出嫁,绝无磨镜之好;再有一分可惜在天晴无雨,少了些气氛。   薛妙一个不留神,脑中野马再度挣脱缰绳,来回横跳。   薛妙看着萧云婧所乘的马车掉头移开,这才朝府里的马车走去。   楚烜这一回坐在了车厢正中的位置,身披素面滚边披风,无甚表情地坐着,眸色浅淡,落在薛妙身上。   若说萧云婧是尊碧玉观音,楚烜就该是尊白玉观音。   薛妙腹诽着上了马车,稍一犹豫,在他右手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她还没坐安稳,就听楚烜道:“王妃看起来似乎很是不舍?”   “不是,没有,您看错了!”薛妙一个激灵,矢口否认。   否认的话脱口而出后,薛妙慢慢回过味来,心道自己这心虚实在没有必要,不过与清河县主结伴游了一趟西市,又不是与什么不清不白的男人携手同游。   定然是被脑中那些无谓荒唐的思绪影响了!   薛妙刨除掉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略微倾身,嬉笑着凑上前问楚烜:“您专程来接我?”   炙羊肉所料重,薛妙在杨氏炙羊肉的铺子里坐了许久,身上沾满了味道,这样一凑上前,越发明显。   更别说如今的坐法,她稍一动两人的腿就无可避免地挨挨蹭蹭。隔着厚厚的衣衫,楚烜仍旧能感受到那股异样的感觉。   楚烜皱着眉将她推远,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去杨氏炙羊肉了?”   先前在外面,天宽地阔的,薛妙尚未觉得,上了马车才嗅到自个儿衣衫上沾惹到的肉香与调料的味道,煞是浓郁。   薛妙点着头,悄悄往靠近车厢门的地方挪了寸许,嘴上道:“果真如皇后所说,肉质鲜美,外酥里嫩,吃得人酣畅淋漓,恨不得吞了舌头!”   “真是极美味,极美味的……”薛妙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吞着口水。   明明才吃了个够本,一想到那个滋味,还是忍不住垂涎三尺。   薛妙感叹着忽又想起什么,问楚烜:“您从前去过么?”   楚烜眄她一眼,鬼使神差地没说实话,“没有。”   怎么会?薛妙心中讶然,他生于宝京长于宝京,近三十年……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他十三岁便上了战场,此后数年多数时间都在军中。   “那便可惜了。”薛妙为他这许多年都不曾发现并享受到这样的美味而感到遗憾。   “可惜什么?”楚烜的声音无波无澜在耳边响起。   薛妙正欲说话,瞥见他的神色,倏然一笑,杏仁眼里闪着几分亮光,灵动狡黠,“可惜您没能早早尝过这样的美味……”   楚烜看她,却听她又道:“可我再一想,您没去过,可不就便宜我了么?”   “过几日挑个时间,我和您一道去,这样日后您吃到炙羊肉就会想起杨氏炙羊肉的滋味,自然也会想起第一次去是我陪您一起去的……”   薛妙说着打量楚烜的神色,莹润樱唇张张合合没有个停下的时候:“您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待回去我就去问方大夫……”   楚烜目光从她唇上移开,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了,道:“我几时说要去了?”   薛妙反应极快,“谁说是您要去了,分明是我嘴馋,吃过一次还想再吃,求着您陪我再去,想让您给我付银子呢!”她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扯,“我刚才不是在求着您跟您商量呢么?”   马车在夜风里徐徐向前,些许凉风从拂过车帘吹进来。   薛妙坐得离车门太近,被风吹得指尖泛凉,她扯了扯披风,手指往衣袖里缩了缩,脸上笑意融融,弯了眉眼哄孩子一样问楚烜:“现在您答应了吗?”   楚烜将她缩手的动作收入眼中,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拧着眉道:“坐那么远做甚?常旭驾车不稳,当心摔出去。”   常旭在车厢外将楚烜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转头,视线似乎要给车帘挖上一个洞。   想让王妃坐近些,直说便是,何故要诬蔑他?   薛妙忍着笑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直挪到与楚烜腿挨着腿,她才停下,见楚烜目视前方好似全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她故意问:“您看我这样够安全了吗?不瞒您说,我甚是怕疼,常旭驾车实在让我不放心,我万一真的摔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楚烜这才屈尊降贵般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两个字:“坐好。”   薛妙坐在他侧边,靠得很近,她盯着他微红的耳廓,抿着嘴偷笑。   车厢外,常旭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今夜的风好凉,吹得他神情都麻木了。   ……   回到府里已是戌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韵收起,夜色彻底黑沉下来,府里已然掌上了灯。   薛妙在车上便将今日在永嘉伯府见到铁勒人脖后的图腾一事告诉了楚烜,一回府,她便命人取来纸笔伏案将记下的半截图腾画了下来。   寥寥数笔,一只昂然吐信的蛇首和其身下些许露出来的线条便跃然纸上。   薛妙搁下笔,道:“我只是觉得眼熟,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不想那人甚是敏锐,我刚一回头,他便察觉,一瞬竟是动了杀气……”   楚烜眯了眯眼,冷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常旭跟在楚烜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他何时是真的动了怒气,领命匆匆去布置。   这图腾楚烜自然认得,不止他,就连常旭,也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图腾。   这是铁勒四大贵族丘林氏的图腾,身上刻有这道图腾的,无非两种,一是丘林氏的奴隶,二是其族中豢养的武士。然而若是奴隶,这道图腾的蛇首是微微下垂做臣服状的,如这般蛇首昂然,森森吐信的,只有丘林氏的武士。   而这丘林氏,是近年才挤进铁勒四大贵族之中,如其家族图腾是蛇一般,手段阴狠。更要紧的,在与大周的来往中,是丘林氏大肆支持的是铁勒主战的那一方。   ……   薛妙将今日买来的东西分别装进妆奁,楚烜则坐在外间让方时安诊脉。   案旁放着一盏纱灯,楚烜一只手搭在脉枕上,衣袖半挽,明黄灯光笼罩着他,将那一段手臂照得愈发白。   薛妙卸了头上的簪饰,沐浴净面,换上寝衣,坐在妆镜前搽香膏,不时抬眼从镜中看楚烜。   方时安已走,楚烜仍坐在那里,手里拿了一卷书,正临灯看书,然而薛妙看得分明,这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手上的书也没能翻过去一页。   薛妙看了眼手边细长的木盒,很是辛苦地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清了清嗓子,走到楚烜面前,献宝一样道:“王爷猜猜这是什么?”   楚烜目光落在面前的盒子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兴致,须臾,他才勉强开了尊口,道:“什么?”   薛妙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玉笄,“您看这支玉笄,如何?”   楚烜道:“尚可。”   薛妙得意道:“我可是一眼就相中了,觉得它与您再相配不过,用它来束发定能更显得您气度无双!”   她从锦盒里拿出玉笄,跃跃欲试,“我给您换上试试?”   她拆了发饰,乌发没有了阻挡直直坠在身后,刚沐浴完,她鬓角微湿,莹□□面噙着笑意,身上是新做的粉白寝衣,嫩生生俏然然,像是初夏雨后粘着雨露的新荷,清清爽爽,沁人心脾。   楚烜看着看着,脑中忽就浮现一句话“灯下看美人”。   他不知别人如何,但于他来说,这句话今日才算真正明白。   被一股莫名的情绪驱使着,楚烜沉默着应允了薛妙的行为。   薛妙唇边笑意愈深,走到楚烜身后。   轻软衣袖扫过他的耳廓,又似有温热滑腻的肌肤碰触耳尖,楚烜僵坐着,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极慢,慢到他的呼吸都被拉长。   终于,薛妙换好了玉笄,她绕到楚烜身前,弯下腰佯做欣赏,鼻尖却几乎要贴上他的,这样近的距离,也不知她究竟能看到什么。   呼吸相近,楚烜能闻到她面上香膏的味道,以及掩在其下极淡极淡的一抹甜香。她微张粉唇,露出几颗糯白贝齿……   楚烜喉结上下动了动,那点热意从耳廓开始,星火燎原般席卷全身。   他觉得难耐,忍不住率先别过头,往后靠了靠,拉开距离,不去想脑海中那些被放大再放大的旖旎画面,清咳一声,哑声问:“如何?”   自然没有不好的。   楚烜本就是无双的气韵无双的模样,尤其他今日穿着件雪青素面袍衫,更突显了周身那份淡雅,然他眉目中自敛藏着清浅锋芒,使得这份淡雅不至于过分柔和,这只纹饰简单却不失贵气的玉笄配他恰是正好。   这样常年冷淡好似神仙中人的人物,此刻在她面前,因她的小心思红了耳廓,便愈发叫人意动心动,不能自己。   薛妙勒令自己从这份美色中回神,在楚烜身旁坐下,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方道:“不瞒您说,我忽然有些后悔。”   楚烜神色微凛,却听薛妙紧接着道:“您这样,让我都想将您藏起来,不给外面那些女子看……”   她说着还当了真,“不是有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不如我也给您建一座玉做的宫殿,把您关……”   薛妙在楚烜越发危险的眼神里悻悻停住嘴。   半晌,她倒打一耙,怪起他来,“谁让您生得这样好看,气韵又这样清贵,我守着这样一个人,怎么能不担心……”   “尤其还是只能看不能吃……”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嗓音嘟哝着说出来,却不想楚烜习武多年,五感灵敏,将她的话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听进耳中。   楚烜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大周律》,囚禁皇室,夷九族。”   薛妙闻言道:“您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   楚烜看她。   薛妙语气飘忽,像极了街市上调戏良家女子的风流公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   薛妙:在被太阳的边缘大鹏展翅。 第025章 绮梦   拂冬从院外进来,将将踏上廊庑就听到薛妙吟诗般抑扬顿挫的一句话,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怀里刚灌好的汤婆子。   房外一众侍从脑中野马脱缰疾驰八百里,房内楚烜绷紧了面上神情,岿然不动安稳如山,语气淡淡,拿出了一万分的沉着,“天色已晚,王妃还是早些安睡的好。”   “您也早些睡。”薛妙盯着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当真是风平浪静不为所动,也没了意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屏风后睡觉去了。   拂冬将汤婆子给她塞到脚边,掖好被角,熄了一旁小几上的纱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院里的脚步声渐渐停歇,整个宝京城都陷入了沉睡中。   流银月光透过窗棂洒上外间的榻,薛妙翻了个身,片刻,唰地睁开眼睛,心烦意乱地揽过身旁的软枕抱进怀里发泄似的一通乱捏。   睡不着。   自去岁腊月开始,她和楚烜私底下相处就是这样。楚烜分明是对她也有了意思,可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再多的便没有了。薛妙有心再加把火,好早些揭过这个不温不火让人心里着急的局面。   薛妙苦思冥想,在脑内把曾看过的话本子翻了个遍,最后发现套路无非两种——要么,同生共死,生死关头真情涌现,痛哭流涕相拥诉请;要么,天时地利,暗夜黄昏,美色撩人,意乱情迷遂生米煮成熟饭。   头一种……薛妙心中接连呸呸呸,晦气晦气。   至于第二种,薛妙认真想了想,觉着若想成真约莫只能她霸王硬上弓,否则只有楚烜美色撩人,她情难自已饿虎扑食的份儿,要想反过来……除非天上下红雨。   薛妙挨个否了这两个法子,掐着怀里的软枕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明日得去书肆找找有没有新出的话本子,寻个清新自然的法子……   心里有了打算,薛妙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   天雪晚来,声势浩大铺了满城的白。   楚烜赤着肩背只穿着件亵裤,踩着玉阶走进白玉凿成的温泉池子,层层涟漪泛起,一道玲珑娇俏的身影如山海经中世居东海的鲛人一般,从水面下探出,轻软婀娜的身躯贴上来,细白嫩滑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濡湿的气息喷在他耳后……   殿外风雪陡急,料峭寒风吹得雪沫翻飞。   殿里热气氤氲,帐幔缓荡,一双身影在池里纠缠,激起的水花漫上池边又缓缓退回去……   楚烜猛地睁开眼,喘着气直直地盯着头顶的承尘。   梦里蚀骨销髓的感觉还隐约停留在身体里,流窜过四肢百骸久久不能褪去的酥麻感让楚烜怔愣了须臾,他缓缓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青灰,透着朦胧亮意,檐下秃枝在风中颤动,春雨欲来。   ……   薛妙还未睁眼就听到了耳边滚滚的雷声,一阵急雨紧随着噼啪落下,雨点打着庭院,廊下脚步凌乱。   嘉和十六年春的第一场雨来了。   听着雨声,薛妙蓦然惊坐起,掀了锦被,来不及披上外衣,胡乱趿着鞋子就要往外跑,险些撞翻念儿手上的铜盆。   “王妃!”见她神色匆匆,念儿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慌忙放下手里的铜盆去扶她,“发生了何事?”   “我的彩胜!”   薛妙急着要往外跑,被念儿拉住,“王爷早起观天色料到要下雨,已命人收起来了,待雨停了您再亲手挂上去。”   收起来了?   薛妙松了口气,扭头朝里间看去。   床帐挂起,床榻上已收拾齐整,看样子楚烜今日起得格外早。   薛妙昨日早起在院里挂了两个彩胜,诚心许了求楚烜长命百岁福寿康乐的心愿,若是今日就叫雨打了,可不是个好兆头。   “王爷呢?”   念儿将薛妙洗漱要用的一应东西准备好,分心回答道:“王爷一早就去了书房。”   薛妙在念儿的服侍下梳妆完毕,见贺嬷嬷领着丫鬟们要摆早食,出声阻止道:“不必摆了,挑几样装进食盒,我带去书房。”   看外面的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又刮着风,她过去总比楚烜过来要方便些。   贺嬷嬷一听就懂了薛妙的意思。   薛妙处处为楚烜着想,贺嬷嬷自然高兴,笑着挑了几道菜,和盛好的粥一起装进食盒里。   ……   书房里,常旭正向楚烜禀报挪用军资一案的进程,“周寺卿已查出名单上大半的人,这两日就会去请旨拿人。”   楚烜垂眸捻着支笔画一幅远山含黛图,神情漠然。   常旭继续道:“正如王爷所料,近些日子给大理寺下绊子施压的人不少……”   不过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周正,人如其名,是个再刚正不阿不过的人。任多方势力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周正自始至终的态度都是——奉旨查案,无能为力。   “还有……”   常旭道:“有人暗地里保下了柳少全,一时查不到他与此案有关的确凿证据,周寺卿问,可要继续往深里查?”   “不必。”楚烜换了支细毫,蘸墨落笔,“此人还有些用。”   有些人保下了未必是好事,柳少全这个兵部侍郎,身上的干系可不少。   常旭点头应“是”,又听楚烜问:“太子的病好了?”   “还未痊愈,不过已无大碍。”   楚烜略微颔首,没再说话。   常旭拱手退下,刚出了书房就见薛妙撑着伞从拐角转了过来,他驻足顿首,“王妃。”   书房里,楚烜挥墨的手忽然一抖,好好一幅远山含黛图多了一个豆大的墨点。   扎眼。   楚烜凝视墨点,深吸一口气,静了静心,稍加几笔,将墨点转为顽石。   顽石初成,书房门被敲响,楚烜刚道了个“进”字,薛妙已推门进来,身后跟了个拎着偌大食盒的丫鬟。   薛妙一脚迈进书房,抬眼看见楚烜,脸上蓦然笑开,“王爷早。”   不等楚烜说话,她已然上前,接了拂冬手上的食盒,放到下首她用来习字的案上,“我来陪您用早食。”   薛妙今日穿了件海棠红齐胸襦裙,弯腰去揭食盒盖子的时候,有些东西便藏不住了。   楚烜不经意望去,叫一片雪白晃了个正着,但见沟壑深深,峰峦相连……   薛妙虽瘦,身姿却玲珑有致,细腰盈盈一束,更衬得山峦重叠。   梦中的一幕幕忽然在楚烜脑海中掠过,少女的肌肤触之满手腻滑,腰肢纤细,身上无一处不软……   “啪”地一声突响,薛妙懵然望去,就见楚烜手上攥着的细毫已成了两半,笔尖的墨将他病白的手染黑了大片。   薛妙缓缓扎了两下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您……怎么了?”   楚烜身子猛地一僵,压□□内飞速窜起的异样,清咳一声,神情紧绷,“无事。”   “哦……”薛妙看他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他所说的“无事”,但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怎么了,低头将食盒里的粥和菜依次捧了出来,在案上摆好,招呼楚烜,“趁热吃吧。”   楚烜绕过长案,正要上前,瞥见手上的墨迹,脚步稍顿,“你先吃。”   薛妙自然知道他是要去洗手,但外面雨下得急,还刮着斜风,她一路过来裙摆都湿了,她本想说让他不要跑这一趟,打湿帕子擦一擦算了。   然而不等她开口,楚烜已大步出了书房。   脚步仓皇,薛妙看着他的背景,竟看出了几分狼狈而逃?   “这究竟是怎么了?”薛妙左思右想,想不通,疑惑着问拂冬。   拂冬……   拂冬看着薛妙,目光极隐晦地从她饱满的某处扫过,神情麻木道:“约莫……约莫是因为您今日穿了这件衣裳吧。”   薛妙低头打量自个儿,除了觉得裙摆湿得有些明显,颜色稍亮外,也瞧不出什么其他的,她奇怪地看了拂冬一眼,道:“这衣裳怎么了?哪里不妥当?”   对于她这时而灵敏叫人惊叹时而迟钝叫人扼腕的样子,拂冬已然习惯,闻言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没有不妥当,很美。”   这让她怎么说实话?若王妃自个儿发觉了,那是他们夫妻的情趣,若王妃没发觉,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拂冬在心里暗暗打了个机灵,怎么想都会显得王爷肤浅又好色……   楚烜也不知去哪儿洗手了,过了约莫半柱香才回来,还换了身衣服。   他刚一进门,拂冬看到他身上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衣裳,猛地提了口气,飞快低下头,心里却已惊涛拍岸,万丈浪拍千丈浪……   薛妙却没多想,只以为他是和她一样衣服被雨打湿,只掠了他新换的袍衫一眼,招呼楚烜坐下。   她摸了摸粥碗,略带埋怨地低声嘟哝:“王爷怎么去了久?知道的明白您是去洗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去做旁的什么事了……”   楚烜从她手里分过一双筷子,闻言动作一僵,险些让这双筷子也折在手里。   他僵硬着拢了筷子,目不斜视直盯着面前的菜,声音中透着几不可闻的紧绷,“我自然是去洗手,王妃以为我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拂冬:冷冷的狗粮在我脸上乱拍。   ……   最近天热,忍不住浪了那么一、、然后……我那个脆弱的胃就……   其实前天开始就疼了,然鹅我并不以为然!甚至昨天还喝了冷饮!然后作死成功,差点肠胃炎qaq在这里提醒一下大噶,虽然天气很热,但是不要为了一时的爽喝太多冷饮,白开水还是很……养……生……的……[作者捧着她的保温杯说 第026章 情意   楚烜嗓音紧绷,乍听之下有些凶,薛妙听得一愣,静了几息,缓缓咽下嘴里的粥,呐呐道:“我知道您是去洗手。”   她不明所以地看他,眸色茫然,“难道您真的去做了些……别的事?”   楚烜被她问得一噎,心虚地别开视线,岔开话茬,“粥凉了,快吃。”   欲盖弥彰。薛妙一边喝粥一边明目张胆地瞧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然而楚烜面无表情低着头喝粥,表面上压根儿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薛妙拧着眉头思忖良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息了心思专心吃饭。   用过早食,拂冬收拾了盘碟,把食盒送回去,薛妙留在书房习字。   窗外雨仍下着,短时间没有变小的趋势。楚烜画完一副远山含黛图,放下笔抬首就见薛妙趴在案上静悄悄地睡着了。   楚烜从前总觉她稚气,是梳着妇人髻也掩不住的稚气。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许是听多了她那些直来直往充满撩拨意味的话,他再看她时,总掩不了几分躲不去的旖旎。   尤其在他昨夜做了那样的梦后,她此刻这样不设防地睡在他面前,一身海棠红裳,发是漆乌,唇是樱红,肌肤透白,像一副色调浓艳的海棠春睡图。   常旭进来给炭盆里添新炭,一推门看到楚烜站在案后,目光落在薛妙身上,略微带着沉思,看得入神。常旭脚下微滞,一时进退两难。   粘着潮湿气息的风裹着凉意钻进室内,常旭反手掩了门,眼观鼻鼻观心,静不做声地添了炭复又退了出去。   一拉上门,迎面一道斜风吹着雨丝劈头盖脸落下,常旭抹了把脸,想着今晨他奉命拿去烧掉的那条亵裤,和楚烜箱里以后可能会前仆后继赴死的诸条亵裤,常旭默默仰头看了会儿天。   薛妙睡着觉得一阵冷,强忍了片刻,突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睁开眼。   楚烜装模作样地拿着一份公文,看也未看她,道:“真想睡就回房去。”   薛妙掀了茶盖以水为镜照了照脸,闻言看了眼桌上只写了一半的字,犹豫道:“可今日的字还没写完……”   “午后再来,将这一页写完。”楚烜道。   薛妙昨夜辗转半宿,到了后半夜才堪堪入睡,今晨又早早被雷声震醒,这会儿睡意上头,其实是十分想回去的。但她并未冲动,提笔蘸墨,打着哈欠勉强提起精神画了几笔,说什么也不走,“您别想再罚我多写一页。”   毕竟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楚烜却道:“不罚。”   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薛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发誓?”   楚烜放下手里的公文,静静看她。   “不发誓便不发誓吧……”薛妙率先妥协,却叫他这一眼看得越发起了好奇心,稍往前倾身,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他的神色,“您今日定然发生了什么事,且此事与我有关。”   楚烜神色不变,声音清淡,“你且说说,是何事。”   这让她怎么说?她又不是他腹中的蛔虫。薛妙讪讪,“我说不出……”   她若真是他腹中的蛔虫,能洞悉他一切的想法,那才好了。   楚烜便道:“那便没有。”   薛妙一噎,扔了手里的笔,正要说话,书房的门扉被叩响。   常旭任命地屈指叩了两下门,得了应允,他推门进去,将手上的锦盒捧到薛妙面前,“清河县主命人送来此物,道是您看一眼便会懂。”   萧云婧?薛妙接过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萧云婧昨日在那家首饰铺子花了大把银票买下的那副头面,上面的东珠颗颗滚圆饱满,闪着莹润的光。   薛妙叫这光晃了下眼,紧接着才看到底下压着的彩胜。   她移开头面,数了数,四个。   薛妙一瞬福至心灵,懂了萧云婧的意思——一副头面换四个薛妙亲手编的彩胜。   这样吃亏的买卖让旁人知道免不了会惊叹清河县主任性妄为,然而对薛妙和萧云婧来说,都是自个乐意的事。   薛妙不禁笑开,盖上锦盒,坦然接受了这个交易,心道这清河县主当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她笑着,想到几次见面萧云婧对楚烜不加掩饰的态度,心中好奇,不由随口问了楚烜一句:“您与清河县主当真有过外人所说的那些过往?”   薛妙只是一时好奇,随口一问,楚烜却静静坐在案后,望着她的神色蓦然淡了下来。他与清河县主究竟有没有那些过往?自然是没有的,旁人所说的相伴长大,芳心暗许,不过是萧云婧少年意气,与旁人玩闹时的一个赌局,她赌输了,便愿赌服输,遵守规则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他并不认真地说了一句话而已。   那样的一句话经得人多了,风月情意一点点被添进去,才有了现在旁人嘴里的言之凿凿。然而薛妙此刻这样调笑着恍若半点不在意地问出口,却叫楚烜陡然发觉,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当真与清河县主有过什么。   在他因为她短短离了身边而觉心烦意乱,控制不住亲自去西市接人,为她随口的一句调笑而心旌摇曳梦中情迷时,她却忽然叫他发现她并不在意?   良久,楚烜才无波无澜地开口:“王妃觉得有还是没有?”   “我觉得没有……”薛妙不假思索。   楚烜静静看她。   他分明无甚表情,薛妙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凭着直觉,她觉得自己应当解释一下,“您与她自然没有什么过往,若有,今日哪还轮到我坐在这里……我只是看她似乎您十分不待见您,想问问您是否曾经得罪过她?”   寥寥数语,楚烜心情又是一个起伏。   薛妙手中似乎牵了根线,轻易拉扯着他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楚烜心情突如其来的一阵烦躁,他简短道:“不曾。”   “那清河县主为何……”   薛妙喃喃,话还未说完,就听楚烜道:“不是乏了?去睡吧。”   薛妙见他神色淡淡,并不想多说的样子,讷讷应了声,抱着锦盒出了书房。   薛妙才过了拐角,就见回廊迎面而来一个人。   布衣青衫,神色不善,正是方时安。   方时安瞧见前头的薛妙,忽然冷笑一声。   斜风骤雨的,薛妙本就觉得浑身凉飕飕,对上他的笑越发觉得后心犯凉,她讨好地对着方时安笑,殷切道:“您找楚烜?他就在书房!”   方时安上下眄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也来!”   薛妙愣了一瞬,在方时安不耐烦的催促中提步慢吞吞地跟上去。   楚烜先见了方时安,目光随即才落在他身后的薛妙身上,明明是和方时安说话,眼睛却盯着她,目光灼灼,绕是薛妙素来脸皮厚也被他盯出几分不好意思。   方时安见状一声冷哼,“当着我的面,忍忍!”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   薛妙怪不好意思地看了楚烜一眼,对方时安道:“方大夫,您说话也太直接了……”   话虽这么说,她脸上却没有丁点的赧然,连红都不曾红一下。   方时安没搭理她,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不爱废话,直接问楚烜:“你今晨烧了条亵裤,早食前后又洗了条?”   楚烜觑着旁边的薛妙,神色一变,正要说话,就听薛妙满脸掩不住的诡异兴奋,“两条亵裤,且有一条在早食前后……”   她猛地一拍手掌,恍然大悟,“您果然是去做了别的事!” 第027章 节制   惊雷轰隆在头顶炸响,雪亮白光劈过,照亮薛妙的脸,让楚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称得上诡异的亮光。   这一刻,在忽然明白了许多的薛妙面前,楚烜就像是被有权有势的纨绔公子逼到墙角的小女子,可怜,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方时安根本不管自己这一句话是否会引起惊涛骇浪,他只在意自己的招牌,若治不好楚烜,他日后出去给人算命都抬不起头。虽说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少的联系。   “你给我节制些!”   方时安对着楚烜吹胡子瞪眼,当着薛妙的面,一点没避讳,更没给楚烜留所谓的面子,甚至连里子都准备一同撕下来,“我可不想有一日手上的病人是死于马上风!”   楚烜还未说话,薛妙先道:“您这话可就严重了!方大夫您放心,就算楚烜他实在忍不住想……”   “薛妙!”楚烜忍无可忍,咬牙打断她顺杆爬的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妙缓缓眨了下眼睛,仰头看他,十分肯定地点头,“我知道啊,马上风不就是……”   薛妙在楚烜要杀人的目光里听话地打住,没当真去解释那个污秽的词。   她静了一息,无辜道:“这不是您问我……”   她竟真的知道!   楚烜脑中嗡鸣,一张俊脸比府里灶上那口用了十数年的老锅锅底还要黑上三分,“你从哪听来的这些?你知不知羞!”   “您不也知道?”薛妙不服气,指责起他来。   瞧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楚烜深吸一口气,然他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掌下长案应声而断,案上公文笔墨散落一地。   薛妙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一个哆嗦,待看清发生了何事后,她瞪大了眼睛,足有半晌没说出话。   楚烜以为她是被吓到,收了右掌背在身后,神色稍缓,正要开口,就听薛妙语调激越,活像是发现了什么旷世的宝藏,“这可是黑沉木的长案!您竟能一掌将它拍断!”   方才的事尽数被抛到脑后,薛妙提裙上前,蹲在断了的长案前,伸手摸了摸断面,口中啧啧不停,“上回您说不能果真是在唬我,您说您在我面前还藏什么锋守什么拙?”   她说着又想起方时安的话,扭头问道:“都这样儿了,还不能……啊?”   好歹这回顾忌上了楚烜,隐晦的一问,没说什么露骨的话。   方时安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片刻,才在薛妙殷殷的目光下勉为其难地开口,“他现在这样,叫外强中干,懂吗?”   薛妙似懂非懂。   “说得易懂些就是……”   “……方大夫。”   楚烜及时止了方时安“传道解惑”的话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道:“劳烦方大夫多跑一趟,你的意思,我已明白。”   这是在赶人了。   方时安记挂着自己院里配到一半的药,便不在多言,转身往外走。   将将走到门前,他倏然回身,一边往回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针灸包,嘴上道:“算了,我还是给你一针,彻底断了根源才能放心……”   搁在从前,楚烜不会觉得方时安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但现在……   楚烜背手错步,反射性地避开闪着熠熠白光的银针。   “躲什么!”方时安空着的手擒住楚烜的胳膊,把他按在椅上,“不想让她守寡就乖乖坐着。”   楚烜闻言,目光扫过傻乎乎地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的薛妙,怔了一瞬。   方时安趁此机会,干净利落地瞅准穴位给了楚烜一针。   他收起银针站起身,一回身就看到了哭丧着张脸的薛妙,不免多看了两眼,嫌弃道:“你这副表情做什么?难不成不让你守寡还觉得难过?”   薛妙蹲在地上,下颌顶着膝盖,眼巴巴地看着方时安,欲言又止,道:“可您这样,我就是守了活寡呀!”   “一针只管半月。”   方时安居高临下觑她一眼,丢下一句话,拉开书房门施施然走了。   ……   薛妙本想着今日出府去书肆转上一转,因着下雨,只得暂时搁置。   从书房出来,薛妙抱着萧云婧送来的锦盒回了卧房,一时没了睡意,便请贺嬷嬷寻了些金银五彩丝线,慢慢编起了彩胜。   待到午膳时间,楚烜本想命人将吃食端来书房,叫来常旭,没等开口,又觉这样做好似承认自己输了一般,犹豫一二,终是面子占了上风。   与在永嘉伯府随手编的那两个简单的彩胜不同,薛妙既收了萧云婧的东西,便尽心尽力为她编最精细的那一种,这才编到第三个,正收着尾。   拂冬在一旁唤了两三声,薛妙嘴上敷衍,五指仍旧眼花缭乱地勾绕着丝线,“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马上……”   楚烜坐在桌前等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还是头一回薛妙没有立时就发现他来了,他越想越觉得不舒坦,心里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拿起筷子别扭地率先吃起午膳。   薛妙很快编好,洗了手,坐在楚烜对面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楚烜等了半晌不见她主动搭话,又见她今日再乖巧不过地坐在对面,不想方设法往他跟前凑,他心中冷笑,别的女子对自个儿情郎夫君身旁的女子都如朔风打娇花,她倒好,与清河县主你来我往,还互赠礼物,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   薛妙正吃着,就听楚烜猛地咳了一声。   生怕这屋里有谁听不到似的,十分用力。   薛妙快速嚼了几下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方才懵然道:“您怎么了?”   他怎么了?现在知道问了?刚才给别人编彩胜编得那么上心,看都不看他一下。   楚烜心中的在意上了天,嘴上却平静道:“无甚,呛到了。”   薛妙“哦”了一声,道:“您当心些。”   她说完低下头专心吃饭。   扒了两口饭觉得头顶一道目光有如实质,盯得她背后寒毛根根站立起来。薛妙放慢了扒饭的速度,抬起头不甚明了地看楚烜。   然而她抬起头,楚烜却飞快移开视线,看似专心地吃起饭。   薛妙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带着满心疑惑去夹菜。   她刚下筷,那边楚烜的筷子也落了下来,与她夹上了同一片菜叶。   两双筷子僵持在那里,旁边服侍的丫鬟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吸气,低着头频频往楚烜脸上看。   王爷今日太反常了!   最终是薛妙妥协,她卸力收回筷子,眼见楚烜神色不善,面带不虞,她想了想,站起身拿起羹勺主动问楚烜,道:“我给您盛碗汤?”   楚烜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极衿贵地发出一声“嗯”。   薛妙便给他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她重新拿起筷子,又忍不住多看了楚烜几眼,见他没再有什么反应,这才安心喂饱了肚子。   ……   雨势渐小,薛妙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了个安稳的午觉,醒来将最后一个彩胜编好。   恰好雨停云歇,洗过的天空呈现出纯粹饱满的湛蓝,薛妙换了身衣裳,将编好的彩胜装进锦盒里,捧着锦盒出了门。   楚烜站在廊上,看着薛妙裙摆轻扬脚步松快地消失在院门前。   良久,他对身后的常旭说了声:“日后清河县主的东西不许入府。”   常旭愣了几个数,抽着嘴角应道:“是。”   薛妙出了府,命念儿跑一趟将锦盒送到平阳侯府,自个儿则带着拂冬去了西市。   才放晴,西市难得冷清,马车畅通无阻地在街市上行驶,最终依照薛妙的吩咐停在西市最大的一家书肆前。   薛妙下了马车,仰头看了看书肆前的匾额,上书四个龙飞凤舞不拘一格的大字——“杨氏书肆”。   地上积着滩水,薛妙提裙迈进店门,伙计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来,正趴在柜前打盹。   拂冬上前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柜面,伙计猛地惊醒,摸了摸嘴边的哈喇子,迷迷瞪瞪地绕过柜台。   他虽尚未睡醒,眼力却还在,只扫了薛妙一眼便打起了精神,“这位贵人想要什么书?”   通常情况下,人们都是想好了要买的书才来书肆。   薛妙环顾一周,见这书肆内里宽广,成排的木架上分门别类地归置着各式的书,她直奔放着话本的那一架,嘴上道:“除了‘逍遥居士’、‘不羁道人’、‘红尘子’,近来可还有谁的话本卖的好?”   观她模样,伙计绝对没料到薛妙会对这几个风月话本扉页上的名字如此熟悉,可以说是信口拈来,他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有……清竹居士。”   这名字听起来正经的不像是些风月话本的人。   薛妙回头看他,“那就这位……‘清竹居士’的话本,每样来一套。”   清竹居士约莫是个以勤奋取胜的人,不多时,两个伙计吭哧吭哧搬来偌大一个木箱,“砰”地一声搁在薛妙面前,“这是您要的话本。”   薛妙着实惊讶了一下,很快,她回过神,让拂冬付了银子。   伙计将箱子搬上马车,薛妙坐上马车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开篇便是女将军酒后霸王硬上弓小王爷。   薛妙看了两页,不由翻到扉页确认了一遍,这确实是那位清竹居士写的话本。   她心中暗叹,这位清竹居士笔名十分文雅正经,没想到内心世界如此狂放不羁。   一场风月□□,叫清竹居士写成了打战,场面之激烈,饶是薛妙身经百战都看得面红耳赤。   她合住话本平静了下心情,须臾,又忍不住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为大家唱一首感恩的心——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挨个扑倒激情么么么=3= 第028章 话本   雨后初霁,日头很快出来,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金光中。   周正在紫宸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皇帝的宣召,他理了理官袍,微微挺直腰背,一步一步稳稳地迈进紫宸殿。   殿内,皇帝靠着横枕,双目微阖,身后站着个宫人在为他按摩肩膀和头。   见周正进来,皇帝摆了摆手,宫人有眼力见地退避一旁。   皇帝坐直身子,捏了捏眉心,问:“案子查清楚了?”   周正刻板周到地行了礼,方才道:“回陛下,查清楚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高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宫人接过折子,皇帝展开,越看神色越凝重。   他实则已经料到这桩挪用军资的案子牵连的人不会少,不想即便他早早做好准备,仍是为折子上所记的人数之多,牵连之广所震惊。   甚至这其中还有许多皇室宗亲。   皇帝从头至尾一个字不落地看完,合上折子握在手中,胸口急剧起伏。   须臾,他猛地将折子摔在地上,拍案而起,“宣汾阳郡王!南阳平郡王!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何话说!”   皇帝少有如此大怒的时候,殿里的宫人跪了一地,莫不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周正却神色不变,好似还觉得皇帝不够动怒一般,再度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折子,语调平平,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份名单。”   “……”   皇帝缓缓转头看他,闭了闭眼,稍一扬下巴,示意宫人去取折子。   好在皇帝身边的大宦侍见惯了大场面,恭恭敬敬地接了周正手中的折子,捧到皇帝面前。   这一份名单上的名字更是各个显赫,排在前面的竟是几位皇子。对照方才那份名单,皇帝心中有了数,只看了一眼就搁在了一旁,故作不知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陛下命臣主理此案以来,找过臣的人。”   惊雷一般的话,周正却说得轻描淡写。   随着话音落下,数名宫人抬着许多箱匣入了殿。   周正又是一拱手道:“这是送到臣府上的东西,臣不敢受领,只得抬进宫来请陛下定夺。”   那箱匣后面竟还跟着一名貌美娇妍的女子!婀娜身段,纤纤细腰,纵然怕极了也是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   皇帝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周正身上,许久,他忽然转怒为笑,道:“中书令举荐你的时候,可没告诉过朕你是这么一个会给朕惹麻烦的人。”   周正闻言以头叩地,一句表忠心的话也没说,只是道:“陛下恕罪!”   “朕怒什么?”皇帝命他起身,“有孝直这样对朕忠心耿耿的臣子,乃朕之幸事,大周之幸事!”   端看他这般作态,不明内里的人或许会当真信了面前的皇帝乃是千百年才一遇的明君。周正深深伏着身子,心中满是嘲意,面上却不显,依照皇帝的命令站起身。   周正递上来的名单里,涵盖了如今朝中各方势力,竟连皇帝当初为了显示恩宠着意留下的与楚烜有千丝万缕干系的人都在其中。   皇帝想着周正的出身过往,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为他所用的孤臣,言语中不由露出几分亲近之意,一边下了旨意命刑部和大理寺拿人,一边出声留周正与他手谈一局。   周正却好似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直直道:“此案未了,大理寺中尚有许多事务,请陛下恕臣不能奉陪。”   竟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殿内的宫人一个个都暗地里瞧他,看这位直肠子的大理寺卿究竟有几个脑袋。   出乎意料的,皇帝没有因为他的直言拒绝而心生恼怒,交代了他几句,言语中多有关心,这才放他出宫。   ……   薛妙自西市出来,路过胜业坊,听到街上一阵喧嚣,她放下手里的话本,掀帘往外看。   两队官差迎面而来,拂冬将马车赶到街边避开,细细瞧了瞧官差身上的衣服,转头对着车里道:“王妃,是大理寺的人。”   薛妙也看出来了,大理寺拿人,此人非是三品以上重臣,便是与皇室有关,她心里约莫有数,没有多言,放下帘子静静候着,等大理寺的人过去。   大理寺来住着权臣贵胄的胜业坊拿人,动静自然不小,道上生生堵了两个多钟,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了。   薛妙回了府,抓了个侍卫询问楚烜此刻所在。   侍卫答:“王爷现在书房。”   薛妙松了口气,领着拂冬和念儿将马车上不小的箱子抬进了卧房。   贺嬷嬷从院外进来就见薛妙神秘兮兮地关了房门,她上前敲了敲门,“王妃?”   她贴耳在门上听了听,道:“王爷说您要是回来了,便去书房习字。”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便来!”薛妙一边扬声敷衍贺嬷嬷,一边示意拂冬和念儿将箱子抬进里间。   薛妙移开楚烜床前的踏脚,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了看,朝着艰难地挪动箱子的两名丫鬟招手。   拂冬见她动作自然猜到她要将这一箱子的话本藏到哪儿去,不由大骇,连连摆手,以口型道:“不行!太危险了,若是被王爷发现……”   薛妙在路上便将府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想了个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楚烜的床底下最为安全。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薛妙深以为然。   薛妙执意如此,拂冬也没有法子,只好依她,与念儿一道使出浑身力气将箱子推进床底,又将踏脚移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两名丫鬟累得满头是汗,不顾仪态坐在地上歇息。   薛妙左看看右看看,这里动动那里移移,自觉一切与原来无二,轻易看不出来,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去换衣服。   ……   薛妙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当天晚上她去湢室沐浴的时候,藏在楚烜床底的那箱子话本就被起了出来。   常旭打开木箱,露出满箱子的话本。   楚烜随手拿起面上的那本,书封上书——《锦衣传》,再看署名,清竹居士。   像是本正经的话本。   楚烜翻开书页,一行大字赫然映入眼中——第一回 :女将军酒后硬上弓,俊王爷含泪惨屈从。   再看底下的内容,楚烜脸色一霎青黑,险些捏碎书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和编编商量后决定,【06.22也就是本周六】,这本书就要V啦!【周六会发平时三章的量,请小天使们务必支持,到时候会在V章发红包,先谢谢大家】   这两天肠胃不舒服,今天查了下是肠炎,拉了一天什么也吃不进去,写更新的时候手都在抖_(:з」∠)_所以周五不更了,攒攒V章,抱歉抱歉。   鞠躬。 第029章   薛妙前几日来月事, 身上不方便,接连三五日都只能晚间擦一擦身子。挨到今日可算是干净了,便让丫鬟在木桶里加了热热的水, 舒舒服服泡了一炷香,直泡得肌肤发粉, 身酥体软才意犹未尽地出来。   楚烜在她之前已沐浴过, 这会儿靠坐在床头,手执一卷书打发时间。听见湢室门打开的声音,楚烜抬眼, 越过书卷遥遥向薛妙投去一个眼神。   薛妙脚下一顿,到底心虚,视线忍不住朝床底飘去。   楚烜心中嗤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些许茫然, 放下书故意问道:“王妃可是有事?”   “没有……”薛妙浑身一震,矢口否认。   她犹豫着走到妆镜前,随手挑了个香膏心不在焉地往脸上抹,注意力却全然在一侧的楚烜身上,为了掩饰心虚, 拼命没话找话,“昨日不是说请您再陪我去吃一次炙羊肉?明日似是个晴天, 不若午膳时分便去吧?听人说掌柜的自酿的酒十分醇厚,不易伤身,您可一尝……”   楚烜淡淡道:“是吗?”   想效仿话本对他也玩霸王硬上弓的把戏?就凭她的酒量?反过来倒还……   楚烜猛地一滞,及时掐去脑中浮现的荒谬念头,合了手中的书, 匆匆结束话茬,“时辰已晚, 王妃早些睡,其余的事明日再说。”   薛妙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乏懒都被泡了出来,坐在妆镜前昏昏欲睡,胡乱搽完香膏,便也睡了。   夜色弥深,月上枝头,清冷月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   外间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楚烜睁开眼,静了几息,下床朝外间走去。   溶溶月光洒在少女净白姣好的脸上,嫩红的唇张张合合不断溢出呓语,楚烜弯下腰,听清了她梦中所言。   “……如此良辰,王爷莫要再推拒。”   “春宵一刻值千金……”   赫然是那话本中女将军将王爷按到榻上时所说的话,再看薛妙,便是在梦中亦是满脸痴色,就差嘴边再挂三尺哈喇子。   楚烜浑身一僵,猛地直起身,目光灼灼盯着薛妙,心中冷呵不断。   他以为她被魇着,好心来看她,她却在梦里肖想他!竟还是如此不堪的场面!   薛妙正做着美梦,忽觉似有人在扯她的被子,她伸手去捞被子,冷不防“噗通”一声掉下矮榻。   薛妙眼睛迷迷瞪瞪地睁开一条缝往四周望了望,没见到人影,她觉得奇怪,又因困倦无力深思,抱着锦被在地上坐了会儿,慢吞吞地爬回榻上,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   翌日清早,薛妙梳洗完,楚烜自院外散步回来,两人一道吃早食。   其间薛妙照常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倒是相安无事,只是薛妙总觉得楚烜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怪异。   吃过饭楚烜去书房处理公文,薛妙越想越觉得不对,偷偷关了房门,挪开楚烜床边的踏脚,不放心地查看藏在床底的木箱。   木箱还在原处,连话本摆放的顺序都与昨日无二。   薛妙放下心来,将木箱重新推回床底,坐在地上捧着脸想了想,没能想明白楚烜的眼神究竟是何意。   想不明白她便不再想,看看窗外,估摸着到了习字的时辰,拍拍手施施然往书房去。   昨日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仿佛彻底唤来了春意,一夜之间灰蒙蒙光秃秃的府里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柳树枝头嫩黄的芽悄不作声地冒了出来。   薛妙心情松快,哼着无名的小调推开书房的门,待坐到案前一看,好心情刹时烟消云散,笑意僵在嘴角,不敢置信地问楚烜:“怎么是四张?”   一直以来都是两张,即便她做错事惹楚烜不高兴的时候也只是被罚着多写一张,今日却是四张!实打实的四张!   薛妙眼前一黑,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今日心情可好?”   楚烜执笔低着头批注公文,语调如常,“尚可。”   “那……”薛妙左思右想没明白楚烜为何要罚她,他既没发现藏在床底的话本,难不成是为了昨日的事?她眼巴巴瞅他,“今日为何要我多写两张字?”   楚烜批好的公文放到一旁,另取一份,大致扫了眼内容,这才抬头定定看着她。片刻,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薛妙越想越觉得冤得慌,“我知道,您这样的男人是定然接受不了自己……”   她没想好该怎么说那个词儿,便跳了过去,梗着脖子朝楚烜嚷嚷:“可您也太不讲道理!这事追根究底是您自个儿忍不住,叫方大夫发现了,他才……您怎么能怪我呢?”   楚烜倏然抬首,见她越说越起劲儿,不由得想打开她的天灵盖看看她脑中都是些什么?怎么想法竟这样与一般人相异?   顶着楚烜的视线,薛妙声音渐渐弱下来,她吞了吞口水,没忘了最后挣扎一下,“就算您真的把这事儿归咎在我身上,可往日您就算生气,也只罚我多写一张字,今日却是两张……”   楚烜低头继续看着公文,淡淡道:“王妃方才也说了,我不讲理。”   薛妙哑然,静了片刻,叫他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悻悻捉起笔任命地写字。   写了几个字,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搁下笔,道:“就算您忍不住那事儿是我的错吧……”她还给自己做补充,“其实这哪里能算是我的错,我还是从方大夫口中才知道您昨日一早就换下了两条亵裤,即便我早知道,可这事儿他不是说来就来么?您自个儿都不一定拦得住,我就更别说了,我多无辜啊,平白无故地就要多写两张字……”   楚烜额上青筋直跳,忍无可忍,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哪里无辜?”   薛妙一愣,缓缓眨了下眼,浅浅一想他这句话透出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您是说我?”   她骤然神采奕奕起来,喜滋滋道:“那、那您这么说,也许可能大概……我真的不太无辜……”   楚烜暗道自己被她搅得思绪混乱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他敛了心神,强自令自己忽略薛妙的神情,淡声道:“你习字已有月余,若每日仍旧只写两张,见效太慢。”他稍顿几息,复又开口,“你若能用心些,倒也不必再加这两张。”   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总算将话勉强圆了回来,楚烜觑她,抛出等在最后的话,问:“还觉得自己无辜?”   薛妙叫他问得一阵心虚,悄悄抬眼打量他,观他神情自若,眸色淡淡,一番话说得很是在理的样子,似乎当真是她自作多情。   她讪讪一笑,没了底气,耷拉着眉眼摇了摇头。   ……   薛妙心大,万般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她习惯了每日早间写两张字,这会儿慢慢腾腾写完往日的量,再坐不住,东瞅瞅西望望,开始盼着午膳。   这么个性子……   楚烜心中无奈,遥遥同情起薛妙那位养父,他清咳一声,正要说话,门扉被叩响。   常旭推门进来,手上擒着只鹰隼,“王爷……”   他顾忌一旁的薛妙,余下的话并未说。   楚烜朝下首看了眼,道:“说。”   他不欲避开薛妙,薛妙却自个儿跳了起来,可算是找了个能脱身的借口,“您既有事,我就先出去了?”   言讫不等楚烜说话,便一溜烟儿从常旭身边跑了出去。   时辰尚早,离午膳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薛妙溜溜达达回了主院,从楚烜床底下拉出木箱,拿了那本《锦衣传》继续往下看。   这位清竹居士是个写风月的好手,薛妙看着看着便沉浸其中,忘了时辰,直到腹中一阵“咕噜”连响,她才意犹未尽地从书中抽出思绪,抬眼瞧了瞧窗外。   已过正午,平日这时候午膳早已摆好,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薛妙捂着肚子唤来念儿,“午膳还没好吗?”   念儿面露茫然,不解道:“您不是想去西市吃炙羊肉?王爷今日一早便吩咐下去,命厨房不必准备午膳……”   薛妙“哦”了一声,站起身正想着去书房看看,却见楚烜走了进来。   薛妙欢快地迎上去,刚往前走了两步,忽觉不对,循着楚烜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她遽然停下,将握着话本的右手背到身后,朝着楚烜“嘿嘿”干笑了两声,慢慢往后退,“我忽然觉得应该换身衣裳,您……在这儿等我片刻?”   楚烜目光自话本上收回,脑中再度浮现昨夜她睡梦中肖想着他险些流哈喇子的模样,心中“呵呵”,轻飘飘眄了她一眼,在椅上坐下。   薛妙如蒙大赦,捂着话本飞快转身,绕去屏风后,将话本塞在锦被里,又心虚地理了理锦被,这才松了口气。   ……   马车还未出入苑坊,经过一条巷口,便听巷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其中混杂着官兵的呵斥声。   入苑坊中住的可都是皇室宗亲。薛妙心中好奇,掀帘看去,说来也巧,这一座府邸的主人薛妙恰巧知道,是南阳平郡王。   这位郡王生母乃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衡阳长公主,长公主性情和善绵顺。幼时姐弟俩处境艰难,长公主为了弟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虽名义上是姐姐,却胜似亲母。因着这份情谊,皇帝对长公主病逝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可谓是恩宠有加,多有纵容。   南阳平郡王倚仗着这一点,素日里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宝京城里称得上是横着走。薛妙能知道他,也正是因此。   薛妙放下帘子,压着声问楚烜:“南阳平郡王也牵扯进那桩案子了?”   楚烜颔首。   薛妙好似听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事,皱着眉连声咕哝:“想不通啊想不通……”   皇帝对南阳平郡王何等宠爱,有求必应到不少人私底下暗自怀疑这位郡王实则是皇帝的外生子,碍于脸面无法相认,只好养在长公主膝下。都这样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敢挪用军资卖给大周的宿敌,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楚烜抬眼瞧她,道:“有何想不通?不过欲壑难填。”   所谓家国天下,在有些人眼里,终究比不过一己私欲。   薛妙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可……”   “还是想不通?”楚烜问。   薛妙摇头,欲言又止,“不是,我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楚烜瞥她一眼,大意是让她直接问。   薛妙看了看四周,犹豫了下,拉过楚烜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字。   细嫩指尖滑过掌心,带来丝丝入骨痒意。楚烜手指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心神微动,良久才反应过来她写的是个“太”字。   薛妙屏息等着他的回答,楚烜收回手虚握成拳,直道:“不是。”   薛妙眼睫猛地一颤,定定地看着他。   她知道皇家之事多有弯绕,并非事事如面上表现的那样,却不想堂堂太子,竟是给别人替了罪?   ……   西市一如既往地人潮涌动,马车在坊门前停下,薛妙自告奋勇为楚烜带路,七绕八绕在杨氏炙羊肉的铺子前停下。   薛妙自觉已来过一次,有责任为楚烜介绍菜品,然而她也只尝过两道菜,正为难着,却见楚烜已熟稔地要了菜。   她怔然,疑惑道:“您不是说没来过吗?”   楚烜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的是一本正经地胡说,道:“从前听人说过。”   “哦……”薛妙点了点头,翘首观望店内,见几乎桌桌有酒,随口问,“您不要壶酒吗?”   点壶酒好让她醉后霸王硬上弓?   楚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她所说,唤来伙计加了壶酒。   不多时,古楼子先做好,摆上桌,楚烜夹了几口,见薛妙迟迟不动筷,他问:“不是饿了?”   薛妙双手捧腮看着他,忽然说了句:“要不……您喂我吧?我手酸……”   周围倏然一静,两边邻桌的人齐齐投来诧异的目光——这位夫人,好生不羁,好生狂放……   楚烜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手酸什么?”   “还不是您……”   周围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竖直了耳朵。   “……让我写那么多字。”   四张字不过写了一半,平日啾恃洸里怎么不见她喊手酸?   楚烜凉凉瞥她一眼,没说话。   薛妙自觉无趣,取了筷子埋头吃起来。   楚烜要了许多菜,摆满了不算大的一张方桌,酒碗只能夹缝放着。   炙羊肉料重,薛妙吃着觉得口渴,随手捉了只碗,没细看,以为是自己的那只茶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才尝出味儿来。   楚烜自然也发现了,他顿了顿,刚想让她吐出来,便见薛妙不知怎么想的,“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酒液入喉,薛妙脸色一变,放下酒碗扶桌猛烈咳了几声,苦巴巴地对着楚烜道:“好辣……”   这酒实则不算烈,但对薛妙这样一壶梅子清酿都能喝醉的人来说,算是烈酒。   楚烜面无表情地拿起另一侧的茶碗,递过去,薛妙接了茶碗大口吞了几口清茶,慢慢缓过神来。   片刻后,楚烜看着站也站不稳的薛妙,沉默须臾,扶她出了铺子。   好在薛妙这一回醉后很是乖巧,楚烜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她送进车厢,他跟着上了马车,常旭在外赶车。   马车辚辚向前,薛妙坐在车里东倒西歪,楚烜不得已伸手去扶她,然而下一瞬,薛妙猛地往前一扑,将楚烜扑倒在了车厢里。   她醉眼迷离,脸颊微红,趴在他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胸口稍抬起头,神色微醺看着他咯咯直笑。   楚烜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贴着他,胸口衣衫凌乱,露出一抹扎眼的白。他身躯一震,慌忙移开视线,双手撑在身后想要使力将她掀开。   薛妙哪里能让他如愿,手下稍一按,楚烜“砰”地躺回原地。   这不动则已,一动,薛妙的臀好巧不巧地坐在了楚烜腹下某处,她还觉得不踏实似的,压了两下。   楚烜:“……”   他再一次身体力行地领略到薛妙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薛妙总算坐稳,满意地憨笑一声,目光落在楚烜的唇上,她舔了舔唇,慢慢伏下身去。 第030章 出墙   酒气中带着甜香扑面而来, 楚烜呼吸微滞,然而下一息,他肩上一重。——薛妙就着这个姿势, 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楚烜盯着车顶,感受着耳边绵长濡湿的气息, 良久, 他毫不留情地将薛妙掀至一旁,坐起身。   就这点酒量,还胆敢与他玩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把戏!   楚烜心中暗恨, 甩袖在一侧坐下,掸了掸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用力瞪了眼躺在中间睡得无知无觉的薛妙。   他合上双目,眼不见为净, 很快又烦躁地睁开眼,将一旁的披风扔下去,将薛妙整个盖得严严实实,这才是真的眼不见为净了。   一刻多钟后,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车帘一掀,楚烜下了马车, 停也不停一下,径直朝府门走去。   常旭看着他的背影,转头看了眼久久没动静的马车,犹豫着问:“王爷,这……”   王妃呢?   楚烜停下来看他, 似乎是冷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常旭为难地看着马车, 正预备让门房去喊两名丫鬟将薛妙背回去,却见楚烜忽然折回,几步到了马车前,将薛妙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这一回,他好像终于舒坦了,一步也没停,擦过常旭的肩,进了府门。   常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能想明白楚烜刚才那一出是为了什么。   薛妙迷迷糊糊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她伸手不大利落地拨开脸上的披风,睁着朦胧的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楚烜,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   楚烜正弯着腰把她往床上放,见她忽然醒了,他先是一僵,而后双手一松。   薛妙脑袋还糊涂着,身体却反应敏捷,手疾眼快地胡乱一抓,双手一左一右抓住了楚烜胸口两侧的衣服,双腿也跟着盘上了他劲瘦的腰。   也不知薛妙这劲儿是怎么使的,楚烜的衣襟簌地被她扯散开来,苍白胸膛露出大片,衣襟半遮不遮地掩着两颗红点……   待回过神来已经是这么个场面,薛妙呆呆看着苍白胸口上欲遮还羞的两点朱色,脑中唰地出现一行大字——犹抱琵琶半遮面。   薛妙极缓极缓地眨了下眼睛,僵硬地抬头去看楚烜。   楚烜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王妃不松手是还想再试一次霸王硬上弓?”   霸王什么?弓怎么了?   薛妙如遭雷劈,简简单单一句话在脑中来回转了几遍才渐渐明晰,她猛地松开手脚,摔在柔软的床褥间,而后一骨碌爬起来,不敢置信道:“您、您是说我吗?”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楚烜,艰难道:“我对您……?”   楚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闻声冷笑一声,道:“否则是我对你?”   薛妙默了一息,目光自上而下,自以为隐晦实则十分明目张胆地瞥了眼楚烜腹下某处,语气为难,“不是我不相信您,您这不是……”   若他还真能……方大夫日后可就真的只能当个半仙儿了。   楚烜脑中“嗡”的一声,半晌,他正要说话,贺嬷嬷端着醒酒汤进来,见薛妙已醒,她笑着道:“王妃喝些醒酒汤,否则要头疼了。”   楚烜“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卧房。   贺嬷嬷对这等情形早已见怪不怪,笑容不变看着薛妙喝完醒酒汤,亲自伺候她净面洗手,服侍她午睡。   ……   挪用军资一案在宝京城造成了极大的风波,遍是权贵人家的胜业坊和入苑坊查封了好几座宅邸,连续几日薛妙出门都能在街上看到官差。   《锦衣传》薛妙业已看完大半,清竹居士约莫是个女子,除却用词大胆香艳的床帏之事,文中男女之间你来我往感情上的交手更是叫人拍手称叹。   这一日,薛妙趴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拂冬进来添茶,薛妙冷不丁转头,双目熠熠看着拂冬。   拂冬叫她看得手一抖,差点儿摔了手里的茶盏,她扶着茶盏,颤声问:“王妃为何这样看着我?”   薛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盘膝坐着,食指有节奏地敲着膝盖,似在盘算着什么,片刻,她开口问道:“你觉得,欲擒故纵这一计如何?”   拂冬被她问得愣了一愣,道:“三十六计中的一计,约莫……是挺好的……”   薛妙点了点身侧的话本,道:“清竹居士有言,‘男女□□,讲究的是一个你来我往,若只往而不来则情难浓,不妨欲擒故纵,叫他牵肠挂肚,勾得他来,如此得其中滋味’……”   拂冬总算明白薛妙的意思,她道:“您是想对王爷……?”   将话本当做圣典的,约莫也只有她家王妃了,但拂冬不得不承认,清竹居士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不晓得王爷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薛妙大为欣慰,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拂冬,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冷落楚烜。   拂冬眼前浮现楚烜的脸,王妃冷落王爷,想都不用想都知道遭殃的会是她们底下这些人。   她挣扎着提醒薛妙一句,“您最好把握着分寸,莫要太过冷淡,否则只怕……不进反退。”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楚烜发觉,薛妙忽然不再缠着他,她每日早间认认真真伏案习字,一声不吭地写完该写的字,而后同他打过招呼便带着丫鬟出门,一直到晚间才会回来。最要紧的是,她跟他说话也不似从前油腔滑调,问一句答一句,换了个人似的。   如此一直到了上元节,于大周百姓来说,上元节是另一个七夕,年轻男女会相约赏灯,借着这一日月上柳梢灯影绰约的时刻互诉情意。   楚烜以为这样的日子薛妙定会主动来邀他出门赏灯,熟料他等了整整一日,从晨起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等到薛妙开口。   到了晚膳时间,楚烜出了书房,刚到院门外就见薛妙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略施粉黛,唇更红眼儿更媚,穿着身妃色齐胸襦裙,脖间戴着鎏金璎珞项圈,走动间发间璨金流苏晃动。   坐不住了吗?   楚烜故作淡然,勉为其难地主动开口相问:“王妃这是要去哪里?”   薛妙似是没料到会撞上他,脚下一顿,面上露出几分心虚,抠了抠衣角,道:“我出去转转,您不必等我吃饭了……”   常旭在楚烜身后猛地咳了一声,挤眉弄眼地提醒薛妙。   薛妙目光寸移,落在常旭身上,“常旭,你嗓子怎么了?可是受凉了?”   察觉到身前的人周身气息猛地沉了三分,常旭神情微滞,绝望地朝薛妙连连摆手,“谢王妃关怀,属下……”   哦,知道关心常旭,不知道关心一下他?   楚烜冷哼着打断常旭的话,道:“还不去找方大夫多开几服药?”   “属下……”常旭有口难言,“属下稍后就去。”   薛妙朝楚烜一笑,“那王爷,我先走了?”   楚烜看着她没说话,她只当他默认,脚步轻快地带着念儿往外走。   ……   每逢上元节,宝京城会解除三日的宵禁,城中主要的几个街道上挂满各式花灯和锦带,朱雀大街上更是会由京兆府的人负责,沿街摆上数个甚是高大的灯轮,最大的那个就摆在朱雀大街的最中间,高二十余张,上面点着上万盏花灯,簇拥灯轮像是一颗通天的花树。   从入苑坊去朱雀大街要路过胜业坊,薛妙在胜业坊坊门前等到了萧云婧,两人一道弃了马车,一路且走且看往朱雀大街而去。   萧云婧今日作男子装扮,紫衫玉带,满头乌发束进玉冠,因她身形高挑,又特特画了粗眉,勾了眉峰,倒有十分像了男子,端的是风流倜傥,翩翩玉公子。   薛妙与她走在一块,一路上赚足了四面行人的目光,纷纷道男俊女俏,真是一对好生般配的璧人儿。   街上许多花灯下悬着纸条,条上写着一句灯谜,猜中了便可取走这盏灯。这些灯谜难易各不同,稍难一些的灯谜所连的花灯自然更精巧漂亮些,底下围的人便也多些。   薛妙方才猜对了个灯谜,得了一盏玉兔模样的花灯,她拎着花灯顺着人流慢慢走着,萧云婧在她身侧伸出右臂揽着她的腰肢,将她与人流隔开。   远远隔着人群,楚烜便看到了薛妙,以及她身旁的“男人”。   他冷呵一声,将萧云婧从头打量到尾,用尽毕生功力挑着刺。   身量太矮,腰太细,脸太白,唇太红,一个男人身形生得跟个女人一般……   楚烜暗自评估一番,自觉此人处处比不上自己,薛妙除非瞎了眼才守着他不要偏要红杏出墙挪到这么个“歪瓜裂枣”家里,他冷嗤一声,勉强安慰了自己。   薛妙刚刚看一个才子解了字谜将一盏璀璨剔透的琉璃灯送给了一位清秀佳人,她眉开眼笑,高兴得好似得了花灯的是自个儿,跟萧云婧说这话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就见一人迎面而来。   楚烜今夜穿了件月白暗绣银云纹的袍衫,腰饰玉珏,眉目冷清气度无双,仿佛一只开屏斗艳的孔雀,一路走来不知惹了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薛妙看到他,愣了一瞬,噙着笑道:“您也来看灯啊?真巧!”   楚烜冷冷淡淡觑她一眼,“是巧。”   他身后,常旭费力为他隔着人群,闻言无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是啊,真巧!辛苦您从人群里挤过来,绕到王妃面前了。   楚烜顿了顿,状似才看到薛妙身旁还有他人,“这位是?”   薛妙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瞬,她尴尬地看了看萧云婧,问楚烜:“您认不出吗?”   楚烜冷笑,“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还非得认得?”   花灯映得四周亮如白昼,常旭再度看了眼薛妙身旁的人,这一看他总算认出了萧云婧。   常旭低咳一声,凑到楚烜耳边道:“王爷,您仔细看,是清河县主。”   作者有话要说:   清河县主: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3300√】今天暂时就到这里Orz   知道自己太废了的酒不敢多说,躺倒任打。 第031章 上元   勉强将面前粗眉男装的人和记忆里的萧云婧对上号, 楚烜眼皮微颤,“原来是清河县主。”   萧云婧扯了扯嘴角,也没什么好脸色, “秦|王真是贵人多忘事。”   气氛一时僵持起来,四面路人纷纷侧首, 目光观花似的挨个打量过楚烜和萧云婧, 再落到薛妙身上,骤然多了几分昂然兴致——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教坊舞姬乐伶乘着宝马香车踏歌而来,后面跟着杂耍百戏, 舞龙舞狮喷火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人流刹时一分为二。   薛妙被人群挤着,慌忙中回身想要拉上萧云婧,却被一旁的楚烜牵住, 稍一用力将她扯到身前。   “县主……”   薛妙挣扎着回头去寻萧云婧所在,楚烜见状稍侧了下头,吩咐了一声:“郭展。”   不远处的人群中,郭展遥遥抱拳,迅速转身, 隔着几个人跟上被挤到另一边的萧云婧。   见楚烜有了安排,薛妙放下心, 伸长脖子去看热闹的游街,身后楚烜忽然被人挤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前一步,胸膛紧紧贴上了薛妙的后背。   薛妙整个人被楚烜环在了怀里,她一愣, 本能地踮脚扭头想要看一眼是谁挤到了楚烜。   她扭过头刚要去看,头顶就压下了一只大手, 将她的头转了回来,楚烜的声音冷冷淡淡地在头顶响起,“看路。”   路人都兴奋地跟着游街的队伍走,挤挤攘攘的,薛妙无法,只得熄了心思,顺着人流慢慢往长街那一头挪去。   四周的人无一例外地翘首看着街道中间的杂耍百戏,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声声喝彩,楚烜对此充耳不闻,吝啬的一个眼神都未曾施与。他略微垂眸看着身前的薛妙,从她乌黑却柔顺的发顶看到小巧白皙的耳垂,再到耳后零星的几缕碎发,脆弱修长的脖颈……   薛妙忽觉后颈微痒,好像是楚烜的手。   她转动脖子,刚要回头去看,却听楚烜道:“别动。”   他语气太过严肃,薛妙不自觉地听从,好一会儿,她试探着摸了摸后颈,“怎么了?”   楚烜收回手,耳廓红透,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有虫子。”   他顿了下,接着道:“现在飞走了。”   薛妙不疑有他,“哦”了一声,眼睛盯着街中间的杂耍,看得目不转睛。   在她身后,楚烜喉结无声滑动,垂在身侧的手虚虚搓了搓。   后面的常旭尽职尽责地为两人隔开过分拥挤的人群,不时看一眼你贴我我贴你,脚尖碰后踵的两人,默默仰头看天。   到底有没有人挤王爷,他不敢说;王爷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也不敢问。   ……   上元节这三日,人们夜以继昼,从旦通宵地踏歌赏灯,足足要热闹上三天三夜。这游街的队伍也不遑多让,自朱雀大街出发,经朱雀门,通化门,绕着宝京城走上一圈才算是一轮的热闹结束。   长长游街的队伍过去,带走了大批的人,道上宽敞了许多,薛妙顿觉身上松快起来,脚步轻快地朝着对街走去。   走了两步,她脚下一顿,低头顺着自己的右手看去,视线在相牵着的两只手上顿了顿,又顺着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寸寸上移,最终停留在楚烜的脸上。   薛妙缓缓眨了眨眼睛,“您……”   楚烜目不斜视地牵着她往前走,语气淡淡,好似这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人多,当心走丢。”   薛妙看了眼四周,指尖微勾,搔过楚烜的掌心,煞有其事地配合他,“那您可要牵好了。”   楚烜淡淡“嗯”了一声,紧了紧手,将她不安分的手指禁锢住,牵着她过了对街。   两人刚才随着队伍到了平康坊外,走过对街便是东市。   东市之中,酒肆林立,商铺毗邻,汇聚着四方珍奇。   薛妙出门时没吃晚膳,这会儿饿得腹中直唱‘空城计’,顾不上四处看,瞅准一座酒楼,直奔而去。   酒楼高三层,迎合着上元节的气氛,处处张灯结彩,伙计也是逢人便笑。楚烜轻车熟路地带着薛妙上了三楼,进了包间。   伙计殷勤地擦了擦桌椅,记好了要的菜,目光第十八次从两人牵着的手上扫过,笑容亢奋中带着点暧昧,拉上门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多嘴一句,“公子与夫人放心,若非必要,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二位!”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要在这里做些什么。   薛妙撇撇嘴,想要抬手给自己倒杯茶水解解渴,一用力才想起来右手还和楚烜牵着,她低头瞧了瞧两人牵着的手,给了楚烜一个眼神,“您不渴?”   楚烜放开她的手,神态自若地倒了杯水。   薛妙以为他是倒给她喝,一时受宠若惊,心道这欲擒故纵的成效也太显著了些,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念头刚在她脑中闪过,就见楚烜端起茶盏送到了自己嘴边。   薛妙沉默了片刻,拉过水壶连喝三杯水。   伙计将最后一道酒酿丸子摆上桌,拢着木盘笑容可掬地道了句“二位慢用”回身出了包间。   伙计刚走,郭展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影灯。他抱拳行礼,口中道:“属下已将清河县主安全护送回府。”他说着将手里的影灯送上前,“这是县主送予王妃的花灯。”   这只影灯以五色蜡纸糊成,精巧夺工,灯上四面绘着美人图,底下蜡烛燃着,灯便一直不停歇地缓缓转动,画上的美人便好似动了起来,更巧妙的是,灯柱四角缀着银铃,灯转铃响,清脆入耳。   薛妙记得这只花灯,长街之上数万只花灯,其中三只最为出彩,一为琉璃灯,一为奔月灯,还有一只便是这影灯。只是这只影灯下所连的对子太过绝妙,许多人望而兴叹,薛妙也只是凑热闹围观了片刻,却不想萧云婧竟对上了下联,且将这只灯送给了薛妙。   能拿到这只影灯,薛妙自然欢喜,提着花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把玩了片刻,薛妙问郭展:“清河县主怎么回去得这样早?可是府中有事?”   郭展一板一眼道:“清河县主道今日本就是为了赴王妃的约才出来,现下王妃另约他人,她也没了兴致,便回府去了。”   这个说法,这个语气……   薛妙再度不合时宜地想起脚踏两只船的风流公子,她清咳一声,道:“是我的错,下次再向县主赔礼。”   下次?这才分开没多久就想着下次了?   楚烜心中冷哼,看了眼薛妙,冷不丁开口道:“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与这影灯有几分联系。”   薛妙转头看他。   楚烜道:“前朝一位宰相夫人,有一年上元节出游,手持一只影灯,四面各书东西南北,一阵风刮来,灯内蜡烛被风吹灭,灯上写着北的一面朝前,那位夫人便道此乃上天指引,向北而去,遇上一名书生……”   好好儿一个故事,叫他用无波无澜的语气说出来,硬生生少了几分乐趣,好在薛妙足够捧场,及时问:“然后呢?”   “然后?”   楚烜觑她一眼,“隔日夫人为宰相缝了一顶绿帽。”   薛妙一噎,看着楚烜冷冷淡淡的脸,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哈,今天母上大人生日,家里聚会到晚上九点才回来,久等了~   鸣谢——   么么啪我的小可爱们! 第032章 贤妻   天气稍暖和了两日, 上元节过后竟又下起雪来,冰凉雨滴里夹着雪粒,落地生冻, 一夜之间仿佛隆冬再临。   骤暖骤冷,稍不留神楚烜就病了。一个冬天都熬了过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接连好几日方时安脸色都不太好,说话夹枪带棒,随便捉出一个字都能闻到里面满当当的火药味。   楚烜夜里咳嗽, 时常一整夜都睡不好,方时安便在方子里加了安睡的药材,让他白日大半时间都睡着。   这日午后,楚烜还睡着, 薛妙去府里四处转了转,见寒意依旧,府里的花草却自顾萌发,一发不可收拾地染了满园的嫩绿。   薛妙在园子里转了会儿,估摸着楚烜要醒了, 折身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顺道去了趟厨房, 将灶上温着的饭食一并带上。——楚烜病着的这几日,薛妙端茶倒水,处处上心,俨然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踏上回廊,还未到卧房门前, 就听到方时安的声音。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他要真不想活了,那简单!都不用别人再给他下毒, 我这……”   薛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还未站稳先伸手推开了房门。   正吹胡子瞪眼朝常旭乱吼一通的方时安她这一下打断,剩下的话团了个团浑个咽了回去。   薛妙站稳,理了理裙摆,“王爷醒了?”目光微顿,好似才发现方时安,脸上适时流露出一抹惊讶,“哎呀!方大夫也在?”   这么久了,她这浮夸的演技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方时安“哼”了一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常旭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眼薛妙,趁机退了出去。   薛妙迈着她独属于贤妻良母的步伐上前,从念儿手里接过食盒,揭了盖,捧出一只净白瓷碗,“我从厨房取了饭食,方大夫吃过午膳了吗?没有的话,坐下来一起吃。”   方时安往桌上瞥瞥,见她端出来的除了粥就是滋味寡淡的素菜,没好气地回了句“吃了”拎起药箱就走。   薛妙见他头也不回,像是当真生气了,在他身后扬声笑道:“灶上给您留了只脆皮乳鸽,您若腹中还有余地,不妨去看看!”   方时安没回头,冷着脸走到院外,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别扭地扯了下嘴角,胡子得意地抖了两下,哼道:“算你这小丫头还有良心。”   将饭菜摆好,薛妙一回头见楚烜靠坐在床头,她愣了下才想起来常旭刚才出去了。   为了让楚烜安心躺在床上养身子,方时安在药里还加了些别的东西,散了楚烜大半的力气,他如今自己下床都是难事,更别说做些其他事。   看着虚弱无力,只穿着身雪色寝衣靠坐在床头的楚烜,薛妙诡异的有些兴奋,搓了搓手,眼放亮光,“我喂您?”   “……”   楚烜手里的书“啪”地一声砸在了锦上,他静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拾起书,目光看似落在书上,实则不知飘去了哪里,“让常旭进来。”   薛妙睁着眼睛说瞎话,“常旭不在。”   门外,刚要推门的常旭动作一顿,沉默了几息,默默退回原地,权当没听见。   常旭只听命于楚烜,不是楚烜吩咐,他不会轻易离开。楚烜知道薛妙是胡说,胸有成竹静等了片刻,却见门外始终没有动静,他眼皮微颤,面色沉静,转而道:“郭展。”   薛妙有恃无恐,接着道:“巧了,郭展也不在。”   话刚说出口,薛妙脑中就飘过话本里用了千万遍的一句话——“你叫啊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这情形,还真是能对上七分。   卧房之外,郭展见常旭不动,他想了想,破天荒的有了点眼力见儿,也站着没动,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房门,对房里的一切充耳不闻。   房里静了片刻,薛妙摸了摸鼻子,“您看,我没骗您……”   楚烜觑她一眼,没说话,合上书放到一旁,掀了锦,单手撑着身子欲要自己下床穿衣。   他手刚撑起身子,下一瞬,肩上多了一双白皙细软的手,楚烜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重新按了回去。   薛妙将楚烜按回床上,“您跟我客气什么?”她试图说服楚烜,“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按您说的霸王硬上弓我都只差了一步,现在不就是喂个饭?您不用……”   “来吧。”楚烜看着她一张一合的樱红双唇,忽觉一阵头疼,直接出声打断。   薛妙正说得起劲,楚烜忽然说话,她一下子没听清,茫然道:“啊?”   楚烜拉过锦将自己盖好,无悲无喜地抬头看她:“不是要喂饭?来。”   过了几息薛妙才反应过来,端过粥碗坐在床沿,用羹勺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楚烜嘴边。   “……”她当他是三岁稚童?   楚烜顿了顿,张嘴吞下。   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薛妙想了想,道:“您这样的神情,让我觉得我像个强取豪夺良家女子的恶少……”   至于那饱受欺辱含泪受屈的良家女子,不用说,指的是楚烜。   楚烜险些呛住,他仓惶吞了嘴里的粥,猛地咳了一声。   好不容易吃过饭,念儿收了碗碟,薛妙也不走,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前撑腮看着楚烜。   她这样目光灼灼看着,楚烜翻书的动作都僵硬了几分。   薛妙看着看着,突发奇想,道:“您这样看书伤神,方大夫看到了又要生气,左右我干坐着也无趣,不如我给您念书听?”   那些腻腻歪歪的风月话本里不是说什么只要是有情人,对面干坐着什么也不做都不觉无趣?无趣她还坐在这里看他?   楚烜心里冷笑一声,将书随手搁在床头矮几上,赶人:“王妃既然觉得无趣,便去做些有趣的事,我乏了。”   好好说着话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薛妙怔了怔,讷讷道:“那您睡吧,我走了。”   说走她就真的立刻提步就往外走,楚烜看着她一点不留恋的背影,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怒气,刚躺下他又坐起身,朝外唤道:“常旭!”   这一声里的怨怒……   常旭抖了抖,摸着自己的脑袋默默望了望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咬牙,依旧装作不在。   薛妙刚出了里间,听到楚烜这一声,忍不住旋身三两步折回床前,看着脸色黑青的楚烜,她拈起小几上的书翻开,叹了口气,道:“我看您一时睡不着,还是给您念书吧……”   她翻开书循着楚烜方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念了两句,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您心里憋闷,若是我整日只能躺在床上我也觉得不舒坦,但这是方大夫不让您下床,您把气撒在常旭身上也没用,您说是吗?”   她倒是会为常旭打抱不平。   楚烜心里冷“呵”,眄了薛妙一眼,微阖双目靠在床柱上,无声催促薛妙继续念。   薛妙无奈,低头顺着刚才的地方继续往下念。   贺嬷嬷站在窗下,听着里面轻缓悦耳的念书声,缓缓笑开。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   方时安凭借一张药方,硬生生拘了楚烜半个月。   半月后已是仲春之初,天气渐暖,春意日浓,桃李争相绽放,粉白红妍俏生生立在枝头,拥拥簇簇连成地上的云霞。   大周素有二月春猎的习俗,倒不是为了彰显勇猛争一争高低,而是另有目的——一来是一种君臣相乐联系感情的方式,二来也是一种祭礼,祭天地万物,为这一年祈福。   宝京城外有座西山,山峰连绵,皇室圈做围场,养了许多温和不伤人的飞禽走兽,春猎便在此处。   天子出行,仪仗赫赫,旌旗烈烈,帝王舆架在前,后面跟着众皇子王爷和皇室中人的马车,其后才是随驾的臣子及亲眷。   楚烜的病已无大碍,皇帝在春猎前一日命人来府中问过后,钦点了秦|王伴驾,薛妙也跟着一起去。 第033章 春猎   二月初七是个晴日, 春风和畅,暖阳煦煦,天子率皇子及众臣先往太庙祭祖告天, 结束后仪仗摇摇出了宫城,刚出了丹凤门, 又停了下来。   齐国公府的位置在文武众臣前, 皇室之后,薛平昱与薛衍及家中的成年男儿骑马,女眷则坐在后方的马车里。   二房的四姑娘薛锦如年方十三, 性子直率大咧,不过片刻便坐得有些不耐烦,掀了帘子问随车的丫鬟:“怎么还不走?”   丫鬟红缨往前看了看,答道:“好似在等人。”   等人?谁那么大架子让皇帝等?薛锦如好奇, 问:“谁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面来了人。   “秦|王?”隔着数丈远,薛锦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先轮椅上的那个人。   自遇刺,秦|王便鲜少在旁人面前出现,这还是一年以来薛锦如第一次见到他。   事实上她从前也没见过楚烜几次, 印象最深刻的不过两次,一次是在宫里赴宴, 楚烜遥遥自太液池边走过,不过一个背影,便让当时在场的许多贵女失了心神;还有一次是楚烜自北境得胜归来,薛锦如凑热闹跟着薛锦妤去街上看他,见他黑甲黑袍, 玄色披风,身上的铮铮杀意还未尽褪, 一个眼神瞥过来便是彻骨的寒。   薛锦如还记得,那时候薛锦妤总是念念不忘地想嫁给秦|王。她看着一身素色袍衫,身披藏青斗篷,褪了锐意敛了锋芒,却依旧难掩周身风华的楚烜,不由转头去看薛锦妤。   耳边传来薛锦如一声“秦|王”,薛锦妤本能地抬头顺着帘子掀起的一角望去,正巧见到薛妙扶着楚烜上马车。   薛锦妤不是没有想过,那样气度无双的一个人,即便是久病,模样也难看不到哪里,却不想楚烜竟是越发惹人注目,长身玉立,公子无双。若说从前的他是一柄开锋的剑,所到之处无不避其锋芒,如今的他便如宝剑入鞘,隐而不露,更叫人想据为己有。   楚烜踩着踏脚,一手掀了车帘,弯腰正要进车厢,忽然抬手掩唇佝偻着咳了两声。   薛锦妤眼中因这个男人而迸发的光一瞬便散开,她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的不甘,提醒薛锦如放下车帘,“四妹妹。”   薛锦如松开手里的车帘坐回去,瞅了瞅薛锦妤,到底没说话。   薛锦妤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曾不小心撞见过她跟南阳平郡王互赠信物,甚至一度以为她会嫁给南阳平郡王,谁知道前些时候南阳平郡王卷入挪用军资案,被削了爵位府邸也被查封,天之骄子一朝落入泥沼,自然也就没有资本再与薛锦妤往来。   ……   路途漫漫,前头皇帝的车舆又走得极慢,薛妙在马车里坐得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不一会儿目光落在楚烜身上,见他拿着本《舆地记》看得专注。   她自以为不被发现地偷偷瞧了他一会儿,悄悄从身后抽出一本书,也低头看了起来。   薛妙早料到路上会无趣,不仅准备了话本,还往随身的荷包里装了渍好的西瓜子和蜜饯,她一只手拿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另一只手看也不用看精准无误地伸进荷包,捏出一颗瓜子送入嘴中。   车厢里“嘎嘣嘎嘣”的一声接着一声,富有规律,响个不停,不多时中间的案几上便多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皮,中间混着几个蜜饯的核。   楚烜目光越过书页,不由自主地盯上了薛妙的嘴,见她两颗糯白贝齿上下一磕,“嘎嘣”一声脆响,舌头紧跟着一卷,瓜子仁进了嘴里,皮儿则留在外面,一系列动作十分流畅熟稔。   薛妙一息之间便能完成的动作,在楚烜眼里却渐渐慢了下来,他看着她润红唇瓣含着小小的瓜子,灵活的舌尖倏然一现……   楚烜看着,心里蓦然生出一丝羡慕。   这情绪来得突兀,楚烜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浑身僵住。他慌忙将视线从薛妙的唇上挪开,这一挪就发现薛妙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不太对。   书封上写着“太平纪胜”,内里纸张的颜色却明显有个界线,楚烜甚至发现这书封里面还有书封,许是薛妙做这个幌子的时候不太精细,里面的书封露出一线,不多,却足够让楚烜看出来那是本什么书。   将风月话本藏在《太平纪胜》里看,不知道《太平纪胜》的编修人邬老先生知道后会不会掀了棺材板跳出来。   楚烜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一声,放下书伸手。   薛妙余光注意到,立刻扣下手里的书,警惕地盯着楚烜伸过来的手,却见那只修长的手伸到一半,自然而然地转了个方向,拎起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施施然地送到嘴边。   薛妙暗暗松了口气,将手里的书一点点塞回身后,干笑着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   围场所在的西山并不高,只是皇帝的车舆走得慢,车马足足走了大半日,赶着天黑到了西山顶上。   西山之上有专为狩猎而建的行宫,君臣百官浩浩荡荡进了行宫,按照品级亲远分配了住所,头一天晚上就在各自收拾住处安置行李中度过。   翌日,薛妙早早爬起来,梳洗装扮。   为了行动方便,她此番来带了几身新做的胡服,翻领窄袖,革靴束腰,求的是一个利落精神不拖沓。   薛妙穿上衣服,一边束着腰带一边走出屏风。   胡服的制式与薛妙身上那股子灵动乃是绝配,尤其是她这样扭头模样认真地扣着腰后的束带,这样随意的姿态,更有一种不经意的美,倏然而来,色调秾烈,让人无从准备。   薛妙怎么也扣不上腰后的束带,余光瞥见楚烜,向他求救,“您快帮帮我!”   她没多想,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将身后棘手的束带展示给他。   一旁的念儿见状欲要上前,被贺嬷嬷拉住,“替我去前面看看早食好了吗?”   楚烜看了贺嬷嬷一眼,抬手帮薛妙扣束带。   他看也未看,随手一扣,正想说好了,却听薛妙掐着束带的两端,不满道:“您往里扣扣,这太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   …… 第034章 挑衅   楚烜犹豫了下, 抬手解了暗扣,忖着薛妙腰肢的粗细重新扣了一遍。   两指宽的朱红束带掐着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让楚烜有一种覆手上去一寸寸亲自丈量的冲动。   “嗒”地一声细微声响,暗扣扣上, 楚烜迅速松手, 抛却脑中荒唐的杂念,后退半步。   这一回不紧不松正正好,薛妙手在腰间拂过, 回头噙着笑谢他:“多谢您!”   她扭身,更显得那朱红束带掐出的腰肢纤细婀娜,楚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其上,脑中此刻只一句——“嬛嬛一袅楚宫腰”。   薛妙没发觉他正对着她的腰出神。她第一次穿胡服, 觉得新鲜,对着铜镜这样看看那样看看,压根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楚烜。   一炷香后,薛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同楚烜打了声招呼, 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楚烜方才满脑子都是那一捧柳腰,见薛妙出门, 他才恍惚想起忘了问她去哪里、做什么。   西山被划为皇家猎苑后,山上的猛兽大多被驱赶猎杀,然而谁也不敢保证这西山之上行宫之外当真就没了足以伤人的野兽——虽鲜有发生,但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守卫疏忽致使猛兽伤人的事。   “常旭。”楚烜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朝身后唤了声。   常旭立时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 抱拳应了声“是”,大步跟了上去。   薛妙自然是去寻萧云婧。   正式的狩猎祭典要等到正午时分由皇帝主持, 再由他射出第一箭,才算开始。在这之前,年轻的贵女们会和公子们相约着去林子边缘地带猎些兔子野鸡一类的,权当打发时间。   草场上搭着供人休憩的台子,台上已坐了许多人,有男有女,三两聚在一起说笑。   瞧见薛妙和萧云婧相携着走过来,众人静了一瞬,旋即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薛妙和萧云婧走得近在宝京贵女圈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然而即便如此,每每看到这两人一起出现,众人仍会觉得惊讶。   薛锦如见了薛妙,起身叫了声:“二姐。”待薛妙看过去,她招了招手,主动相邀,“过来坐啊!”   薛锦妤并未和她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对面,与另几名贵女凑做一堆,听到薛锦如的话,她突兀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位二姐现在可是秦王正妃,哪里还愿意屈尊搭理我们这些家中姐妹。”   薛锦如唇边笑意微敛,皱眉看她,道:“大姐在说什么?”   祖母总说自家姐妹在外要互相帮衬着,即便不乐意,也断然没有如薛锦妤这样做的道理。   “我说错了么?”薛锦妤勾唇,神态无辜地问身旁一个身穿天水碧对襟襦裙的女子,“思娴,上回在永嘉伯府,秦王妃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两个人,一个秦王正妃,一个齐国公府嫡女,霍思娴一个都不愿得罪,她为难地看了眼薛妙,没说话。   “你看。”薛锦妤挑眉。   她记恨在永嘉伯府薛妙让她当场下不来台的事,势要在今日找补回来。   薛妙在薛锦如身边坐下,闻言觑了薛锦妤一眼,正要开口,却听一旁萧云婧道:“怎么,薛二姑娘觉得秦王妃说错了?”   萧云婧今日又作男子装束,穿一身月白圆领窄袖袍,袍脚绣着翠竹,发间一只竹簪,身形颀长,眉眼冷淡傲然,往那儿一坐,身上就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字——“不好相与”。   旁人都是三五成堆凑在一起说话,就她一个,莫说凑上去说话了,她旁边的几个位置都无人敢坐,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这位县主不快再叫她刺上一句,当着众人的面下不来台。   毕竟这位县主刺人从来直中红心。   “自然没有。”另一边不知是谁笑着出声,“薛二姑娘如今已是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身份自然要尊贵些。”   黎贵妃的外甥女林嫣然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掩唇“啊”了一声,对薛锦妤道:“王妃宽和,本不欲与我们计较,免了礼节,但我瞧着……锦妤你似乎并不想领这个好呀?”   林嫣然与薛锦妤向来不对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为难薛锦妤的大好机会。   “你!”薛锦妤咬牙,恨恨瞪了林嫣然一眼,转眸看向薛妙,不相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敢独独叫她一个人起身向她行礼。   主动招惹的她是她,现在要她轻轻揭过的也是她。薛妙觉得好笑,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她坐着,什么都不知道似地看着薛锦妤,并不如薛锦妤臆想中的给她一个台阶下。   薛锦妤攥紧手,指甲陷入手心,钻心的疼,她心中恨不得给薛妙一个巴掌,打破她的笑脸,面上却是缓缓红了眼眶,泫然欲泣道:“二妹妹,我知道你在王府里受了委屈嗟磨,心里怨我,可将你嫁给秦王是陛下的旨意,谁敢多说什么?若非如此……”   她泪盈于睫,哽咽着道:“若非如此,我、我替妹妹你嫁过去受苦也是可以的……”   她本就生得一张柔弱可怜的脸,此刻苍白着脸红了眼眶,摇摇欲坠的模样,像是一朵遭受暴风雨的梨花,更是惹人垂怜。   这般作态下,对比薛妙的无动于衷,在座许多公子的心自然偏向了薛锦妤,看向薛妙的眼神中多有苛责,浑然忘了方才是薛锦妤主动开口招惹薛妙。   薛妙听着薛锦妤捏着嗓子说的那几句话,越听越觉得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耐着性子听到最后,薛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从何处得知我在王府里受尽嗟磨委屈?”   她当着楚烜的面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区区一个薛锦妤,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薛妙顿了顿,想到什么,脸上也学着薛锦妤露出几分隐忍的委屈,颤声道:“原来你嘴上说当我是亲妹妹,私底下每日都盼着我被欺负,巴不得我受尽委屈,是吗?”   “否则,否则自我出嫁后你统共不过见了我两次,怎么就敢说我在王府里受尽嗟磨?”   薛锦妤面色一滞,然而薛妙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放过她的?   打蛇随棍上,薛妙紧接着道:“你这样胡乱在外散播谣言,诋毁王爷的名声,就不怕陛下治你一个妄议皇室出言犯上的罪名?”   这一顶帽子从天而降,直直扣下来,薛锦妤百口莫辩,艰难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见妹妹你似有不快,恨不得替你受苦……”   “替她受苦?”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抬眼望去。   楚烜坐在轮椅上,看也没看薛锦妤一眼,冷声道:“我倒不知,秦王府何时成了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   竟是毫不掩饰对薛锦妤的嫌弃。   林嫣然“噗嗤”一声笑出声,大声道:“是啊,锦妤你想嫁,也得看秦王愿不愿意不是?”   短短一句话让在场的许多人想起,曾经薛锦妤也是众多想嫁给秦王的贵女中的一个,因此还对在座许多对她有意的公子不屑一顾。这些公子想起从前,看薛锦妤的眼神里不免多了几分复杂。   “你怎么来了?”见到楚烜,薛妙也没了跟薛锦妤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的心思,几步走下台子,笑着迎上去。   楚烜冷哼一声,道:“我若不来,由着你被欺负?”   薛妙闻言“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要说欺负,好像是薛锦妤被欺负的多一点,毕竟她现在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是被薛妙一番话说得下不来台,再被楚烜堂而皇之地嫌弃,薛锦妤一时之间面子里子丢了个彻底,浑身颤抖着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堂堂秦王,昔日马上杀敌,扬鞭万里气吞山河,那是何等威风叫我等仰望!如今就是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的吗?”   一片寂静中,一名男子站了出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穿了身藏青圆领袍衫,看向楚烜的眼里充斥着不满与失望。   从前楚烜权柄在手‘一字并肩王’的铁骑威名可震天下的时候,许多文人骚客都是他狂热的追随者,每每捷报传来,赞颂他的诗词文章如雪花一般在市井民间传颂,郑文轩也是其中一个。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是薛锦妤众多追求者之一,虽然这么些年不曾得她多看一眼,但自问有文采在身,考取功名扬名立身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秦王式微,又对上了薛锦妤,郑文轩一边失望于秦王的‘自甘堕落’,一边又恼他竟与他那长于乡野的王妃一起为难薛锦妤。   两种复杂情绪交织之下,一时冲动就站了出来。   不过他不后悔,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即便如今再不能痛快驰骋疆场,亦可将持身清正,胸怀宽大,如此斤斤计较,岂不是与女子无异?   他是来给薛锦妤打抱不平的吗?   薛妙瞥了郑文轩一眼,低头去瞧楚烜,想看他如何应对,却见楚烜上下打量了郑文轩一眼,须臾,他道:“你是何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一声。   郑文轩没料想他是这般反应,面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但他并不退缩,挺直了腰背道:“王爷无需知道我是谁,我不过想好言规劝王爷不要困于内宅,失了大丈夫的本心!”   听他慷慨陈词,薛妙不知怎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见楚烜面不改色,神色从容,并不为他那叽里呱啦的慷慨陈词动容分毫,只淡声道:“怎么?是你的名字见不得人?”   “你!”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郑文轩面红耳赤,咬牙道:“郑文轩,将作监中校署郑昌之子!”   “郑文轩?”楚烜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以示自己知道了,“你是来为……”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不清楚薛锦妤的姓名,楚烜顿了下,接出下半句,“打抱不平?”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5章 沸水   人群之中, 薛锦妤的脸色愈发差了。   郑文轩握紧了拳头,一面是为秦王在众人面前狠狠下了他的脸面,一面是为薛锦妤, 他愤然道:“不过两年未见,堂堂一字并肩王竟变成了如此心胸狭隘之人!真是让我等昔日追随之人心寒呐!”   他这站在孔孟之巅对着别人指指点点痛心疾首的样子看得薛妙只想啐他一脸, 真是杀猪的披着袈裟劝打猎的放下屠刀莫造杀孽——好生不要脸!   倒也不问问自个儿身上的腥味儿呢!   薛妙冷笑一声, 道:“一边空口胡诌诬蔑人家嗟磨妻子明里暗里败坏别人名声,当着别人面欺负人家妻子,一边又不许人家反驳, 否则就是心胸狭隘斤斤计较。我怎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般道理?还是说此乃郑公子家学?若是的话,那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再有……”   她直视着郑文轩道:“郑公子方才说王爷‘失了大丈夫本心’?我倒要问问郑公子什么叫‘大丈夫本心’?王爷十三岁初上战场大破铁勒,十四岁收幽云城,十六岁收勒马山, 不足五年收回北境七座城池!十余年间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哪一场不是把脑袋系裤腰带上时刻准备好马革裹尸?如此枕戈待旦守我大周边境十余年无虞!如果这都不算‘大丈夫本心’,郑公子倒是跟我说说什么才算?”   “若不是他尸山血海里来刀山火海里去,你以为你如今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上下嘴皮子一嗑就是一句‘心胸狭隘’一句‘心寒’?”   “王爷不过两年未上战场,从前十余年的生死功劳可都是实实在在一场场战役拼下来的!郑公子如此嘴脸对我大周的功臣, 说什么‘气度胸襟’,我倒要问问你, 难道这就是你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读来的‘仁义’?”   “你……”   郑文轩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再说不出半句冠冕堂皇的话,只抖着手指着薛妙愤然道:“我、我不与你这等粗野女子计较!”   一旁的楚烜恰在此时开口,不咸不淡道:“听闻你明年要下场春试?今日看来,你于经义的钻研上还差些火候, 不如再精心钻研三五年再做准备。”   郑文轩面色一白,再看四周, 若说方才薛妙没说话戳破他那乍一听十分有理实则是抠着别人伤处还劝别人大度的话,此刻定然会有人声援他,还能叫他得一个不畏权势直言规劝的好名声,到时即便楚烜暗中下绊子不许他去春试,亦会有许多读书人为他不忿,声势大了以后春试自然不是问题。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叫薛妙摔了个稀碎,如今旁人看他只觉得他是满口空话胡话,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叫别人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罢了,自然没有人再愿意为他说一句话。   意识到这一点,郑文轩登时冷汗如雨,面露乞求道:“王、王爷……”   然而楚烜的话还没完。   “再者,我听你方才说什么‘追随’本王,这话还是不要随口乱说的好。”   他觑了眼前面色惨白的人一眼,淡淡道:“传到皇帝耳中,本王岂不是有嘴说不清。”   ……   薛妙亦步亦趋地跟在楚烜身后进了殿门,瞅瞅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您生气了?”   楚烜蹙眉,还未说话,她已说了一箩筐。   “我思来想去也觉得我说的没错,我还有更下他脸的话没说呢!再说,若我当时不戳穿他的心思,叫他拱起火,您岂不是要被议论指点?我知道您一贯不爱搭理这些人,可我是万万看不下去您受委屈的……”   “话本里不是总写危难时刻,侠士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美人被侠士的英勇无畏感动得热泪盈眶,都会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我虽没动手,算不上什么大侠士,可也算路见不平动口相助吧?”   薛妙抠了抠腰间束带上的宝石,还委屈上了,“我也不求您以身相许,您怎么还生上气了?”   楚烜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还想让我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楚烜皱了皱眉。   薛妙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我是想,可也只是想了想……”   楚烜脸色稍霁,薛妙下一句已到了耳边。   她目光隐晦地掠过楚烜腿间,为难道:“您这不是……力不从心么?”   楚烜脸色一黑,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道:“你脑袋里镇日除了这件事还能有别的东西?”   “有啊!”薛妙不假思索地答道。   楚烜抬眼。   薛妙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可不就是您么?”   她笑脸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漆乌瞳子里只装着他一个,楚烜看着,叫那双点漆双眸摄去心神,恍惚之下竟寻不出个词来说她。   他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口热茶,勉强寻回思绪,敛了神色,重新将被薛妙拐跑的话题扭了回来,道:“郑文轩在士子之中有些名气,你开罪于他,不怕他伺机报复编排你?”   “编排?”薛妙嘴一撇,直言道,“他们因我的身世私底下编排我的时候还少么?今日过后不过多说几句,反正我不在意,随便他们去说。”   楚烜蹙眉,“若他坏你名声清白?”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薛妙眨了眨眼,笑道:“我已经嫁给您了,还要什么清白名声?”   “再说……”她有恃无恐道:“那不是还有您吗?”   楚烜一顿,看了她一眼,薛妙继续道:“只要您不相信他那些胡话,旁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他们又不给我银子。”   她总有自己的理由,楚烜听了她的话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从来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到了薛妙这里却是关心则乱。   薛妙犹在使乖讨好,“其实我今日胆敢如此与他呛声全然是因为知道有您在!您不在的时候,我通常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儿敢像今日这样。”   她是个什么样楚烜再清楚不过,然而即便知道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哄他开心,他听罢,神色还是舒缓了些许,不再多说什么。   乖顺的表象只维持了一瞬,薛妙忽然凑到他面前,窃喜道:“您在担心我。”   她眼波流转,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濡湿的气息喷洒在耳廓,楚烜半边身子先是一僵,继而酥了个彻底。他呼吸微滞,正要说话,薛妙已然退开,“您不用急着给我泼冷水……”   她刚往后退了半步,倏然一顿,低头去瞧自己的手,又缓缓去瞧楚烜,“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烜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留住薛妙的手僵了僵,神态自若地答道:“这水够热吗?”   贴合在一起的掌心黏腻潮湿,不知是谁的心跳咚咚,如在耳边擂鼓。薛妙激动得心魂齐飞,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发飘,“够,太够了……”   岂止够热,这简直是炉灶煮沸水。   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谁先放手就意味着耐不住,主动认输。   仲春时节,春衫里尚要再穿一层薄薄夹袄,薛妙却觉得有些热,她动了动手指,道:“您觉得热吗?”   楚烜掌心沁着汗,面上一本正经地嘴硬,“还好。”   薛妙过了初时那个心神俱飞,魂飘万里的时期,慢慢找回点思绪,忍不住得意起来,被楚烜包住的手指弹琵琶一样在他汗湿的掌心又是轻点又是摩.挲,想要拆穿他,“可您出汗了。”   这一下楚烜不是半边身子酥了,他浑身都是酥的,痒意自掌心一波一波地流窜开来,他脑内心猿意马,神情却摆出了一万分的镇静,手上暗暗用力制住薛妙作乱的手指,淡淡道:“王妃不也是?”   薛妙就等在这里,她凑到他耳边,故意压低了嗓音,语气暧昧,“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一贯就喜欢自作多情,想些有的没的,我在想……现下并非在人群中,没有走丢这一说,您牵我的手是为了什么?”   她的声音愈低愈柔,一句话好似在舌尖揉了千万遍才轻轻呵出,楚烜叫她撩拨得掌心一层一层不断地往外溢汗,他耳膜鼓动,心脏随着她的呢喃被牵上细细的丝线般一字一悸动,几乎绷不住冷淡的面具。   半晌,就在楚烜坚持不住,险些就要败下阵来的时候,郭展推门进了殿内,“王爷。”   楚烜这一众侍卫中,要论迟钝刻板,郭展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浑然未觉殿内的暧昧气氛,自发忽视掉楚烜和薛妙牵在一起的手,低头拱着手道:“祭典就要开始了。” 第036章 奇香   狩猎祭典是为告天地人神, 祭世间万物,以求福运而设,是春猎之中最为盛大要紧的仪式, 楚烜作为皇室中人,自然不可缺席。——若他未到场, 这一年中各地一旦发生天灾, 必定会有人将原因归咎到他身上,道是秦王得罪上苍,神灵降罪下来才有这一场天灾。   楚烜的身子实则已不算太虚弱, 但在皇帝面前,他还是坐着轮椅,起身祭拜天地时都需得有人扶着。   繁琐的仪式终于走到最后一步,皇帝自宦侍手中接过长弓, 意气风发地拉满,太卜署的人适时放飞了准备好的鹰隼。   “咻”的一声,羽箭划破长空,刚刚展翅还未全然飞上天的鹰隼应声落地。   祭台之下,皇子王爷, 文武百官齐齐跪地行礼,嘴里齐声念着“陛下圣明, 天佑大周”一类的话。   祭典结束,狩猎才算是真正开始。   数十匹马驮着背上的人飞驰而出,进入树林。皇帝看着马背上意气昂扬势要争出个高下的勋贵子弟和年轻武将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对着身旁的楚烜道:“想当年,你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 意气风发……”   楚烜面色苍白,不时掩唇低咳,仿佛前些日子的那场病又将他仅剩的一点精气神带走了大半。他瞥了眼前方,没说话。   十几年过去,皇帝在记忆里将自己美化了许多。先帝的一众皇子中,若要论起围场上的意气风发,怎么也轮不到皇帝,反倒是当年的皇后,出身将门,武艺骑射绝不输朝中的武将,围场之上须眉之中她是唯一一点红妆。   即便皇帝不愿承认,有一个事实却不会变——楚烜与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他走近的开端,是皇后对楚烜的那一场拼死相救。   若非那一场几乎以命易命的恩情,楚烜不会轻易踏入皇帝的阵营,更不会有后来的一力拥趸,将他护上帝位。   皇帝的回忆还没结束,他深深看向楚烜,意味深长道:“若朕记得不错,自你十岁起,每逢围猎,但凡有你下场,魁首绝不会落于他人之手,父皇总说我们这一众兄弟中,属你最像他。”   他长长喟叹一声,“可惜了……”   相比于皇帝的怀念,楚烜的态度要冷淡许多,他低咳一声,瞥了眼素帕上的点点猩红血迹,慢条斯理地叠起帕子塞入袖中,淡淡开口,道:“没什么好可惜的。”   猩红血迹在素帕上愈显分明,皇帝自然看得到,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忽然说了句:“是朕对不住你,楚明他……”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楚烜冷哼一声,似是丁点不想听到那个名字,“臣忽感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皇帝连忙道:“可要让太医瞧瞧?”   “不必。”   ……   晚间,皇帝在行宫主殿设宴,楚烜推说身体不适没去,薛妙带着念儿去凑了凑热闹,也早早离席。   她刚出了主殿,走到一个灯火昏暗的拐角,迎面撞上一个宫人。   “贵人恕罪!”看装束似是行宫里的宫人,撞了薛妙,连忙跪地求饶。   光线昏暗,这名宫人又低着头,薛妙自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也并未上心,道:“起来吧。”   宫人连连道谢,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一阵夜风拂过。   薛妙鼻子动了动,忽然开口,“等等。”   宫人脚步一顿,在原地定了定,方才回身,仍旧低着头,很是胆小怯弱的样子,“贵人还有何吩咐?”   “吩咐是没有的。”薛妙给了念儿一个眼神,慢慢朝宫人走去,“我就是觉得,你身上这香气很是特别,想问问是什么香?”   薛妙话音未落,宫人脸色骤然一变,不复方才的怯弱,袖中银光一闪,握着匕首,近乎凶狠狰狞地朝薛妙扑了过来。   瞥见巡逻的侍卫走过拐角,薛妙疾退几步,慌不择路般随手拎起廊下木架上的花盆砸了过去。   “啪”地一声,花盆碎裂在地,行刺的宫人也随着声响重重到底。   慌忙赶到薛妙身前的侍卫们看着地上明显是被花盆砸晕的宫人,齐齐愣了一瞬。   薛妙原只是想做个戏,配合一下表演被惊吓到,谁知道一时没忖住力气,竟然把人砸晕了,她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缩在廊柱边瑟瑟发抖,语带哭腔,“她、她……”   行刺的人连要杀的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砸晕了,而砸晕她的那个人现在一副“怎么会这样,我好害怕,快来救我”的样子,侍卫长沉默了几息,压下心里那点诡异感,出声道:“王妃放心,刺客已晕了过去。”   还是被您扔过去的花盆砸晕的。   眼看着薛妙要演不下去了,念儿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王妃受了惊吓,婢子先扶她回去,劳烦侍卫长将此事上报邵统领,请他务必尽快查清此事,给王爷王妃一个交代。”   侍卫长命人护送薛妙回去,自己则带人将刺客押下去审问。   楚烜见薛妙被侍卫护送着回来,皱了皱眉,问:“发生了何事?”   薛妙一改在外人面前被惊吓到的模样,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解腰上的束带。   眼看着她解开束带要脱去身上的胡服,楚烜连忙回神,“你……”   说话就说话,脱衣服做什么?   薛妙动作麻利地脱下身上的外袍,将腰间那一片送到楚烜鼻下,“您闻闻。”   “……”   竟然是有正事。楚烜心里几不可察地滑过一丝遗憾,他顿了顿,抛去脑中乱七八糟不合时宜的想法,低头嗅了嗅那一片衣料。   薛妙递上到的这一片衣料上乍一闻只有清浅的桃花香气。现在正值仲春,行宫之中桃花灼灼,处处弥漫着桃花的香气,宫人身上会沾染到味道似乎并不奇怪,然而若细细闻来,便能闻出这清浅桃花香下的另一种味道。   是一股奇香,透着诡异的甜。香味淡得近乎于无,若不是薛妙平日里不喜熏香,衣物上除了体香外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这一缕幽幽浅浅的甜香恐怕会被忽略过去。   楚烜眉目微凝,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变了一变。   拂冬另拿了件外衫,薛妙张臂穿上,瞧见楚烜的神情,问道:“我闻着这香味诡异,似是桃花香下还有旁的什么味道,您可闻出?”   楚烜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冷意,“其中混了牧兽香。”   “牧兽香?”薛妙重复一遍。   “是北境牧人用在不肯交合的兽类身上的一种香粉,可使之血脉鼓噪,陷入癫狂。”   曾有铁勒细作将此香混入饲料中,致使军中战马躁动不停,险些贻误战机。   此香这个时候出现在行宫之中,目的不言而喻。   正在此时,常旭自殿外进来,神色凝重,“王爷,刺客已服毒自尽,不过……”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呈给楚烜,“邵统领在她背上发现了这个。”   又是丘林氏的图腾。   楚烜接过常旭递来的纸,展开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合上。   薛妙在一旁自然也瞧见了纸上的图腾,她忆起方才的情形,心中越发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您不觉得这刺客……有些太傻了吗?”   皇帝就在不足十丈外的主殿中大宴群臣,四处都是巡逻的侍卫,她不过随口诈了她一句,她便立即掏出匕首扑过来,暴露了身份。   这般沉不住气,不是傻便只有一种可能——刻意为之。   可她这样做能达到什么目的?   薛妙拧眉,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不由看向楚烜。   能想到这一层已是不容小觑,楚烜对上她的视线,口中吐出一人的名字,“邵长盛。”   御林军大统领邵长盛。   薛妙眼皮一跳,霎时想通了其中关节。   这幕后之人打得是一石二鸟的主意。   其一,便是这牧兽香,若非凑巧叫薛妙发觉,明日围场之上,恐怕要有一场好戏可看。这样一来,薛妙倒觉得有些可惜——她还真想看看,明日来邀她下场的是哪一位。   其二,皇城八大禁军中,最为精锐关键的,一为金吾卫,二为御林军。原本金吾卫处处压过御林军一头,然而年初金吾卫因挪用军资一案,多多少少已失了皇帝的心,朝中甚至有传言皇帝意欲遣散金吾卫,将其收编入其余七卫之中。如此一来,御林军便成了八大禁军之首,御林军大统领的位置自然随之成了香饽饽。   还有什么能比御林军排查不力,护卫不周,疏忽大意让铁勒刺客潜入行宫,威胁到皇帝安危更为直接好用的罪名?   “可要派人提点邵统领?”常旭问。   拓着图腾的纸被烛火吞噬化为灰烬,楚烜盖上灯罩,方才淡淡说了句:“不必。”   也该让皇帝感受一下这朝中的风了。 第037章 共眠   隔日便是武举开试。   太`祖皇帝重武, 自开国之初设下武举,三年一试,为大周选拔武将。到如今这一位皇帝这里, 武将的地位不比从前,武科也不如从前那般受重视。这一回的武举更因先太后丧期推迟了两年, 年前丧期已过, 兵部议起,皇帝随口便将此事定在了二月。   武举虽素由兵部主理,但此等大事并非兵部独力能为, 加之所涉银钱诸事,少不要户部、吏部掺和进来。吏部倒好说话,这户部尚书却是实打实铁公鸡一个,尤其是忖着皇帝的意思不愿在武举上多用银子, 兵部尚书王翰同他瞪眼翘胡子地争了许久,最终寻了个折中之法。将这一届的武举放在了春猎期间,两事共举,又借了春猎大祭的威风不叫旁人觉着皇帝不重视武举,又省事省银子, 堪称多方满意。   这日一早,薛妙将将起身, 睡眼惺忪一派懒散地靠着床头慢慢醒神,忽听鼓角齐鸣,震天动地。听声音分明是远处的响动,却连带着她脚下都在震。   犹存的几分睡意叫这响动震摇摇欲坠,薛妙一边打着哈欠梳洗, 一边随口问:“外头什么事?”   念儿一看便知她忘了,轻声提醒道:“是武举擂台的鼓声。”   春猎头一日孟洪还特地找人给她递了口信, 说今日武举开试,请她务必去看。薛妙这几日过懒散随性,忘了日子,竟险些食言!   这会儿想起来,薛妙一个激灵,一扫方才的慢慢悠悠,紧赶着梳洗穿衣,行至前殿坐也不坐,捏了两个水晶虾饺囫囵吞下,丢下一句,“您慢慢吃,我答应了人要去看他打擂台,再不去要迟了!”   话还没说完就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外跑,楚烜连她的正脸都没来及瞧上一瞧,人已一溜烟不见了。   几乎是‘打擂台’三个字一出口,楚烜便知道是何人何事了,偏偏贺嬷嬷还生怕他不知道似地,悠悠道:“是王妃那位打小一起长大的林家兄长孟洪吧,他今日武举,听说还是打头擂,前几日特地递了口信请王妃务必去看。”   贺嬷嬷说着不忘给楚烜盛了碗青精饭。   楚烜提箸正要用,看着眼前乌青的饭粒,耳边是贺嬷嬷悠悠的话语,这青精饭冷不丁竟叫他看出几分绿来!   眼前适时闪过薛妙提着裙摆跑出殿门的轻快背影,楚烜握筷的手登时顿在当场。   ……   武举的擂台设在围场边的草场上,共设五个擂台,分列在东西南北中,四周搭着供人围看休憩的台子。   这等热闹的比赛向来不缺人看,幸而春猎之时能上这西山围场的人不多,才不至把擂台围个水泄不通。薛妙到时金鼓方歇,武举已然开始。   薛妙站在外围粗略一扫,在南边的擂台上看到了孟洪。   孟洪人如其名,生的人高马大,昂藏七尺的身量,穿着件粗布短打往擂台中间一站,瞧着就不好惹。更别说他有一条眉毛还是断眉,更显出几分凶恶。   武举头一日比拳脚,其他几个擂台已过了数招,快些的已决出胜负换了擂主,唯孟洪在的这一擂台迟迟无人上前。   薛妙提步上了看台,正巧薛锦如也在,噙着笑意朝她招手。   薛妙便在她身侧坐下。   “二姐姐也来看打擂?”薛锦如凑上前,在她耳边熟豆荚蹦豆子般道,“听说南面擂台上的这位孟洪孟公子前些日子初来宝京,有人欺他是外地来的没有依仗,打上门去想叫他知难而退,被他好一顿收拾,打屁滚尿流!后来再有去讨教的也尽数被打了回来!如今私底下都传遍了,说他这一回武举即便拔不了头筹也出不了前三甲!”   薛锦如今日不知为何瞧起来稍显亢奋了些,叫薛妙想起从前自己偶然知一位朋友也喜欢一本冷门话本时的样子。   难道薛锦如竟喜欢看人打架不成?   正想着,孟洪这边终于有人上了擂台,各自抱拳见礼后双方俱是半句话不多说拳脚已打上交道。   薛妙不慎懂拳脚,却不妨碍她看出此人不是孟洪的对手,更别说还有薛锦如在一旁随时注解。   “地盘不稳还偏要出腿,不是主动送破绽么!”   “这一招兔起鹘落失了敏捷,瞧着像豕起彘落。”   “……”   薛妙忍不住侧首看向薛锦如,“四妹妹懂武?”   薛锦如终于想起身侧尚有人,她转过头,面上犹还残留几分昂奋。对上薛妙好奇的眼神,薛锦如缓缓收起表情,明知徒劳还挣扎着试图掩饰,“不是很懂,都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薛妙故作不知地“哦”了一声,并不多问。   三两句话的功夫,台上已分出胜负,孟洪留了余地没把人直接震下台去,那人心服口服地下了擂台。   看台上的众人纷纷叫好,孟洪这才分心朝看台看来,一眼就瞧见了薛妙,不由咧嘴一笑。   这一笑冲淡了他面上的凶狠劲儿,显出几分憨厚朗然来。   薛妙也朝他一笑,双手各自握拳相击。   这是他们幼时定下给彼此鼓劲的手势。   孟洪见状拍了拍胸口,转过身去留足精神严阵以待接下来的比武。   薛锦如在一旁将他二人你来我往的动作尽皆收入眼底,她眼睛乍然亮起,凑到薛妙耳边贼兮兮地问:“二姐姐认识他?”   这不是什么见不人的秘密,薛妙坦然承认,点头道:“是我从前一位邻家兄长。”   到肯定的回答,薛锦如的眼睛登时更亮了,她深吸一口气小心道:“二姐姐稍后能不能引我与他说几句话?”   不等薛妙反应,她又连忙道:“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   迎着薛妙的目光,薛锦如小声道:“我想与他切磋!”   薛妙看着她染着红晕的娇嫩脸颊,耳边听着她小声却掩不住激昂的话,心间一时不可避免地升起几分诡异感觉。   ……   头一日的擂台足打了近三个时辰,孟洪在南边那座擂台上从头打到尾,喝彩声不断,到最后其他几个擂台的擂主都来看他。   兵部的官吏一一核对各个擂台擂主的战绩,让他们各自按下手印,今日的拳脚比试便算是完了。   孟洪与东西两擂的擂主约好改日寻个机会好好切磋一二,互相告别后终于闲下来,回身大步走到薛妙面前,又是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咧嘴憨笑,“阿妙妹妹!”   他比了半日的武,这会儿身上尽是汗,怕弄脏了薛妙精致漂亮的衣衫,更怕自己身上气味难闻,并不敢靠太近,离了两三步距离同她说话。   下一瞬却见薛妙还跟幼时一般伸拳。   孟洪连忙握拳在身前,薛妙轻轻与他撞了撞拳头,高兴道:“恭喜孟大哥!”   两拳相碰,黝黑对嫩白,厚实对纤细。   分明对比看孟洪呼吸一紧,连忙收回手,先前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时日要与薛妙说的话一时间忘了个精光。   他打小就是如此少言憨实的性子,薛妙早已习惯,拉过身侧眼巴巴的薛锦如道:“这是我四妹妹,薛锦如。”   薛锦如努力挺直身板,抱拳道:“孟大哥!”   孟洪手忙脚乱地回礼,“薛、薛姑娘。”   他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往前走,谁知下一瞬便听薛锦如道:“不知孟大哥哪日空,拨冗指点小妹一二!”   薛妙听薛锦如这文绉绉的话便知她这怕是打哪个江湖话本上学来的话,她扶了扶额,低声同似懂非懂的孟洪解释道:“她想和你切磋。”   孟洪好似听到了什么惊雷在耳边炸开,猛地往后退了半步,摆手道:“不、不成!”   这权贵家柔柔弱弱花儿一样的小姑娘,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别说和她比武!他真怕一不小心把她掰折了。   薛锦如却道:“孟大哥若不放心,我可立生死状,到时……”   生死状都出来了。   薛妙听不下去,拉住薛锦如,“此事不急,可以慢慢商量,孟大哥明日还要比武器,不如先让他好好休息?”   薛锦如果真不再纠缠,“是我疏失了,孟大哥快些回去歇息吧!”   孟洪来了宝京后这才见了薛妙第二面,待武举过后,若不出意外他会领了武职往北境军中去,日后要再见不知是何时,因此就想趁着这两日有机会与薛妙多说几句话。   听到薛妙的话,他拍着胸口正要反驳说自己不累,却见薛妙的视线已不在他身上。   他循着薛妙的视线望去,就见着了那位秦王殿下。   他打小习武,没少听说过大周一字并肩王的事迹。从前秦王未出事时,他的心愿便是总有一日要去北境投军,投入秦王麾下!即便如今,在他心里,秦王殿下依旧是他心里的大周战神。   原以为这样的人即便不生的青面獠牙,也该如自己一般五大三粗,今日一见却发现自己实在想错了。   秦王生实在俊美,在天光下好似会发光一般,即便坐着轮椅都难掩他周身的气势。   这样的人,别说是战神,就是有人说他是天神,孟洪也会立刻就信了。   薛妙没想到楚烜会这时候来,眉开眼笑地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对上她笑意盈盈的脸,楚烜心里莫名屈了半日的不满立刻消了大半,他淡声道:“我若不来,你预备何时回去?饭也不吃了?”   早间着急忙慌地跑出来也就罢了,午膳竟也没等到她回去吃。   薛妙肚子适时响起,她这才想起自己这大半日才吃了两个水晶虾饺,饿意来势汹汹,她摸着肚子讪讪道:“这不是正往回走?”   他在此处看了许久了,照他们一行人这般走法,该吃的怕是晚膳。   楚烜心中冷笑,抬眼看向孟洪。   薛妙赶忙道:“这是我邻家兄长,孟洪。”   又对孟洪道:“这是我夫君,楚烜。”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没想到薛妙会这般介绍楚烜。但转念一想,孟洪同她一起长大,她视其为兄长,对兄长这般说反倒似乎更合情理。   孟洪对着楚烜抱拳行礼,“秦王殿下。”   冷不丁被薛妙顺毛摸了一把的楚烜此刻心情正好,难多说几句话:“从前听妙儿说起她有位邻家兄长,武艺超群,今日一看果真勇武不凡。”   孟洪人傻又呆听不出楚烜这话里的微妙,薛妙却忍不住悄悄瞟了楚烜几眼,瞟着瞟着心里就忍不住飞扬起来。   这场景怎么像是话本里当家主母见着外人时不动声色地暗示自个儿地位。   薛妙在这边喜滋滋地乱想,那边楚烜已问起孟洪意欲去往哪处驻军,知他欲往北境去,楚烜面上没说什么,暗里却给了常旭一个眼神。   常旭便知王爷这是起了惜才之心。   大周这些年武将实在是青黄不接,而这孟洪,双目清明坚定,今日擂台上连胜数场亦是不骄不躁又给人留足余地,出手更是干净利落,日后若不出意外,定是一名悍将。   ……   夜幕沉沉,月上枝头,一阵夜风拂过,树影晃动。   楚烜沐浴完,熄了殿里的烛火,只留一盏稍远的用以起夜照明。他刚刚躺下,还没阖上眼睛,便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响动,再看床前,薛妙抱着锦被站在不远处。   见楚烜望来,薛妙适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瘪着嘴道:“我做噩梦了……”   她这梦做可真够快的,他刚才从殿后出来,分明看到她还没睡下。   楚烜心中冷“呵”,没说话。   薛妙继续往下演,抽了两下鼻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泫然欲泣些,“定然是叫那名刺客吓着了。”   当晚没吓着,过了两日,她才终于被吓着了?   楚烜仍是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使出浑身解数演这一出戏。   薛妙等了等,见楚烜没有要接戏的意思,她沉默了几个数,紧了紧怀里不太配合一直往下溜的锦被,一通拐弯抹角,还是说出了最终目的,“我心里害怕,您能施舍我半张床,让我跟您一起睡吗?”   “是吗?”楚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看她的表情可一点不像是害怕。   薛妙连忙收起脸上不慎显露的激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是啊。”   楚烜定定看着她,片刻,就在薛妙正在心中激昂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就见楚烜几不可见地侧了侧身子。   心中激昂吟诵的诗篇顿时停下,薛妙唯恐他反悔,忙不迭将怀里的锦被扔到里侧,一刻不敢耽搁地手脚并用越过楚烜往里爬。   卸了珠钗的满头乌发自她背上滑下,发梢若有似无地撩过楚烜的手,寝裤随着她的动作上去一截,露出纤细玲珑的脚踝,泠泠月光下,莹白如玉,摄人心魄。   薛妙从楚烜身上爬过,有意无意的,一只脚擦着他的小腹过去。   楚烜眼帘微动,抬手握住那招人的脚踝,猛地翻身将薛妙压在了身下。   许是沐浴过没多久的原因,薛妙的脚踝微凉,更衬楚烜掌心火热。   粗糙的大掌擦过细嫩的肌肤,带来微微的痒意,薛妙动了动腿,看着近在咫尺的楚烜,她慢慢眨了眨眼睛,嬉笑着问:“您这是怎么了?”   楚烜的目光从她流光溢彩的双眸缓缓下滑,落在左颊那深深的梨涡上,须臾,目光寸移,盯上那双饱满的唇瓣。   床帏之内,空气一寸寸被引燃一般,热了起来。   薛妙听到自己跳有点快的心跳,感觉到喷在面上的楚烜的呼吸节奏慢慢乱了几分,握着她脚踝的手掌掌心越发的热。   良久,楚烜却是放开她,重新躺了回去,语调比念经的和尚还要波澜不惊,“睡吧。”   薛妙愣了半晌才动作缓慢地拢过身侧的锦被,将自己盖好,她沉默片刻,忽然说了句:“您不用担心,无论如何……”诡异的顿了顿,她一咬牙,“我都不嫌弃您。”   “……”楚烜不用看都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翻身背对她,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睡觉。”   “好吧。”薛妙摸了摸鼻子,也翻了个身,掖紧被角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您睡着了吗?”   楚烜语调平的像是被碾过,“睡着了。”   “哦……”薛妙点了点头,继续说,“我心情有些激越,您呢?”   楚烜静了静,忽然翻过身面对着薛妙,面无表情道:“想不想更激越些?”   看着他的表情,薛妙不知为何后心发凉,求生的本能和敏锐的直觉让她选择拒绝楚烜这个“令人激动”的提议,她连连摇头,“不想。”   “那就睡。”   楚烜就着面对她的姿势闭上眼睛,手臂微抬,揽过了薛妙的腰身。   薛妙盯着他的脸呆呆看了好一会儿,心道,您这让人怎么好好睡觉?   许是楚烜的脸自带某种独特的安眠效果,薛妙这样盯着盯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合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   翌日清早,楚烜率先醒来,他掀开锦被坐起身,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身侧睡憨甜的薛妙身上。   她睡很乖,一整夜过去也没动一下,面庞净白,一缕鬓发搭在脸颊上。   楚烜伸手拂去那缕发丝,目光微动,落在薛妙的唇上。   他曾在梦里无数次采撷过这双唇……   脑中适时地闪过梦中的一幕幕,楚烜喉结滑动,不由自主地压下上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脸地求一波专栏收藏——   APP点进文章主页,右上角有个【作者专栏】点进去点一下那个【收藏】就好啦~ 第038章 初吻   楚烜缓缓低下头, 将将要触及那双让他魂牵梦萦许多时日的唇瓣,却见眼前卷翘的长睫颤了颤,薛妙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朦胧过后, 薛妙目光汇聚在近在咫尺的楚烜的脸上,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 眼皮一点点耷拉下去。   眼看着她就要重新阖上眼睛, 楚烜暗自松了口气,一口气将将呼出一半,薛妙“唰”地再度睁开眼睛。这一次, 她是彻底醒了,眼睛睁得浑.圆,眼里闪着光,直勾勾地盯着楚烜,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亢奋激昂。   饱满的唇瓣微启,似乎要说些什么。   楚烜浑身一僵,赶着她的话说出口前,单臂撑在她身侧,身子直直压下去。   两双唇, 四片唇瓣,撞在了一起。   “……”   “……!!!”   这一撞, 楚烜自己先愣住了,他对上薛妙黑白分明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这样维持着现有的姿势, 嘴对嘴贴在一起。   呼吸相闻,鼻息交融, 一开始的惊诧过后,薛妙睫羽轻轻扇动,眼中流光闪过。她伸出舌头,飞快舌忝了一下楚烜的薄唇。   湿软温热的舌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唇瓣,楚烜先是浑身一僵,而后颤栗自尾椎一路流窜至脑中,一路血脉激荡,销骨噬魂而来。   他喉结迅速滚了滚,呼吸和眸色一齐沉了下来。   感受着他又沉又热的鼻息,薛妙心里暗自得意这一次的撩.拨成功,她挪动着头向后退开些许,噙着笑张了张嘴,“您……”   楚烜想也不想就知道她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他低头重重地吻了下去,不再是唇与唇浅浅相贴,而是疾风骤雨般的一个吻,薛妙正说着话,嘴唇微启,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趁机侵入,急促而难耐地在她口中攫取掠夺。   薛妙几乎是瞬时便被他夺去了所有呼吸,她呼吸一滞,本能地挣扎着往后撤,却被楚烜扣在脑后的大掌再度按了回来,抵在他胸口带了推拒意味的手也捉住,他强硬地分开她蜷起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扣,将她的手压在了锦被上。   这滋味美妙,胜过他梦中无数次的难以忘怀,楚烜勾缠着薛妙的舌,一波波的颤栗白浪拍岸般在他体内激荡,让他情不自禁地吻得更深。   良久,吻渐趋于轻缓,他从她口中撤出,意犹未尽地与她耳鬓厮磨,轻轻地啄吻着她柔软的唇,在她唇角辗转流连。   薛妙四肢发软,脑中一片空白,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好一会儿才逐渐找回该有的思绪。   她看了眼面前明显同她一样还未缓过神来的楚烜,挑了下眉,手撑在身后稍一用力,刹那间 ,两人上下位置颠了个个儿。   猝不及防被薛妙掀翻在床,楚烜第一个反应竟是抬手护在她腰上,待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手悬空着稍稍一滞,颇有些任命般地搭在了薛妙腰上。   薛妙一手压着他结实的胸膛,略微撑起上半身,无意识地舌忝了下被吻得水润嫣红的嘴唇。   楚烜瞧见她的动作,目光微滞,刚刚平复了些的呼吸又错了一息,他强逼着自己错开视线,却见她身上荷粉的寝衣因着刚才一连串的动作而有些凌乱,领口半敞,胸脯一起一伏……   楚烜喉结滚动,搭在薛妙后腰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气。   顺着他的视线,薛妙低下头瞧了瞧自个身上领口半敞的寝衣,脸上浮现一抹心知肚明的笑,眼里流光溢彩,透着几分狡黠,她缓缓屈肘,凑到楚烜耳边正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一声——   “皇叔!”   随着这道清脆敞亮的声音响起,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圆滚滚的红团子兴冲冲跑了进来。   “……”   “!!!”   晨风经由大敞着的殿门吹进殿内,帐幔一阵缓荡,露出殿内大床上姿势……难以言喻的两个人。   楚佑,也就是红团子,脚下急刹,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他身后,拂冬和念儿神色焦急地迈过门槛,提裙小跑着跟进来,见楚佑愣在原地,两人一齐抬手望去,然后如楚佑一般,齐刷刷地定住。   拂冬反应稍快些,她迅速收回视线,与此同时抬手捂住了楚佑的眼睛,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十殿下莫怪。   这般念着,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   大床之上,如遭雷劈的楚烜总算反应过来,他猛地撑身坐起,却忘了薛妙还坐在他腰上,他这样突然起身,薛妙一个没坐稳,身子一歪,一骨碌滚下了床。   不远处呆呆愣愣站着的三个人捂着眼睛齐齐扭头,恨不得在背后写上一句话:“我没看到”。   待回过神,念儿低着头拉着身旁的拂冬,拂冬捂着楚佑的眼睛,三人悄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笨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关上,薛妙爬起来,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一边揉着头一边仰头看楚烜,口中道:“您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得鱼忘笙——用过就扔吗!”   前面那几个词还算正常,最后那一个“用过就扔”实在是……语义深厚叫人浮想联翩,当真是,用得妙极了!   殿外守着的一众人眼神不约而同地微妙起来。   楚烜掀被下床,闻言脚下一阵虚浮,左脚绊右脚,险些扑倒,他扶了把床柱站稳,收回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掩唇欲盖弥彰地清咳一声,“王妃可还好?”   “您说呢?”薛妙没好气道。   被按着亲得差点厥过去的是她,被毫不留情掀下床的也是她,她怎么就那么……   薛妙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若要找个贴合些的形容,大抵只能是——与娇娘偷.情的书生被藏在床底下那一瞬的心情。   问题的关键是——她还是楚烜明媒正娶的王妃。   怎么办?更气了。   薛妙薅着脚边的软毯,恨不能几下将这毯子薅秃。   楚烜心知自己理亏,但让他解释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再度清咳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到薛妙跟前,伸出一只手。   薛妙自下而上眄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然而没等她站稳,脚下一软,身不由己地扑进了他怀里。   一捧绵软结结实实地撞上胸口,楚烜再一次,从头到脚僵了个彻底。   许是还在气刚才的事,薛妙一改常态,破天荒的没有趁机在他怀里过多逗留,她退开半步,唤来拂冬。   待两人梳洗更衣完毕,楚佑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他一见到薛妙脑中就不可自抑地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一幕。   没想到皇婶看起来娇软可人,纤细柔弱,私底下竟、竟是如斯剽悍的女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心里想着,偷偷瞥了眼楚烜,又飞快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面前的粥。   皇叔、皇叔原来喜欢这一款……   薛妙本就脸皮厚,加之这会儿心里还在介怀方才楚烜将她掀下床的事,她神态自若,面上全然看不出一丝的尴尬和羞赧,温和地笑着给楚佑夹菜,“十殿下,快吃吧。”   “多些皇婶。”楚佑道了声谢,总算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他正了正坐姿,挺直腰板,严肃道:“皇叔、皇婶,我此番是来替父皇传话,昨夜的事父皇已知晓,是御林军排查不力才让刺客混了进来,父皇已罚了邵长盛,命他暂交御林军统领一职,闭门自省,底下的一干御林军也已跟着罚了俸。”   他说着望向薛妙,询问道:“父皇让我问问皇婶,如此处罚可还满意?”   薛妙将桌上的菜各夹了一筷给楚佑,敛了眸色,道:“陛下圣明,妾自没有不满之处。”   楚佑用过早食,回去向皇帝复命,楚烜唤来常旭,“替了御林军统领一职的是何人?”   “右统领何行易。”常旭答道。   五皇子楚简的人。   楚烜放下药碗,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告诉胡引刀,给这位何统领找些事做。”   既然有人按捺不住先动了,那便不妨让这水更混些。   常旭领命退下,楚烜看了眼薛妙,还没开口,薛妙已然先站了起来,噙着笑同贺嬷嬷说了几句话,带着拂冬出了殿门。   从头至尾没正眼看他一眼。   刚在在饭桌上便是这样,她只管扭头和楚佑说话,给他夹菜擦嘴,与他说笑,楚烜坐在一旁竟没一个人搭理。坐了小半个时辰的冷板凳,楚烜觉得吃下肚的那些东西都莫名的没滋没味。   薛妙走了,楚烜坐在榻上拿着那卷《舆地记》继续往下看。   近一个时辰过去,连着先前看到一半的那页,楚烜手里的书才翻过了七页。   贺嬷嬷进来添茶的时候发觉了这件事,她换下楚烜面前的茶盏,笑眯眯地对他道:“难得出来一趟,王爷还是不要镇日在屋里坐着,不妨出去走走。”   贺嬷嬷话音未落,便听晴空一声霹雳,肉眼可见的,天色暗了下来,西边黑压压一片乌云压了过来。   这不是天公作美是什么?   贺嬷嬷“哎呦”一声,看着窗外的天色连声道:“这可怎么办?眼看着要下雨,王妃出去的时候也没带把伞……”   她话还没说完,楚烜已然放下手里的书,唤来常旭。   贺嬷嬷寻了两把伞,递到常旭手上,给了他一个眼神——“有点眼力见儿,该瞎就装瞎该聋则装聋。”   常旭手一顿,点了点头,接过伞推着楚烜出了殿门。   贺嬷嬷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嗑起了瓜子。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get√   不那么日常的鸣谢—— 第039章 遇险   围场上, 一行人在密林里慢悠悠地转,不时猎上一只运道不好撞上来的野鸡野兔。   正是草木共发万物繁衍的时节,宝京之中桃李杏芳, 灼灼成云,山上的花却尚困于花苞之中, 枝叶透着新绿, 娇嫩欲滴,处处生机盎然。   薛妙不精于骑射,是以并不逞能, 骑着匹温驯的枣红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众人身后,马背上倒挂着两只野鸡,是萧云婧分给她的猎物。   她这会儿实在后悔,作甚要想不开应了这群人的约?是武举的擂台不好看么?今日比武器呢!也不知孟洪比得怎么样。   薛妙与薛锦如对视一眼, 两人俱是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十足的百无聊赖。   前方,薛衍伤了只野兔,循着它的踪迹找到了一窝才出生不久的幼兔。   幼兔皮毛纯白,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小小的三个团子头对头挤在一起, 幼雪可爱。薛锦如喜欢的不得了,一扫方才的意兴阑珊, 爱不释手地将幼兔捧在手心,问薛衍:“大哥,我想把它们带回去养在府里,好不好?”   薛衍对底下的三个妹妹一样的疼爱,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当即命侍卫去取笼子。   薛锦如今日穿了件胭脂红的对襟襦裙,梳着尚未及笄的少女才有的双鬟丫髻, 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三只玉雪可爱的幼兔,脸上是天然不加矫饰的欣喜。   少女不经意间流露的姿态与神情最是惊鸿,在场的几名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一群人中,萧云婧虽为“宝京第一美人”,然她业已出嫁,于是薛锦妤便成了众多男子的追捧对象,一路而来可谓是众星拱月。   习惯了众人注视的目光,乍然被人夺去了自己应有的关注,纵然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薛锦妤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她强忍着心里对这等不干不净的带毛畜生的厌恶,下马几步到啾恃洸了薛锦如面前,侧身蹲下,让自己最美的侧面面对众人,裙摆铺开一个漂亮的弧,脸上扬起一抹喜爱的笑,伸手轻轻摸了摸薛锦如怀里的幼兔,对薛衍道:“大哥,我也想养一只……”   又对薛锦如道:“四妹妹不会怪我跟你抢吧?”   薛锦如幼时薛衍曾送给她一只奶猫,异瞳雪色,生得高贵漂亮,薛锦如喜欢极了,抱着猫去给薛锦妤看,薛锦妤却是一脸嫌恶地推开她,说她不喜欢带毛的畜生。   那只猫没过了多久便丢了,然而薛锦妤那时的神情却叫薛锦如记了许久。   薛锦如看着薛锦妤脸上温婉得体,挑不出一点错的笑,余光瞥见不远处骑在马上的一众公子们,心下了然,她并没有与薛锦妤为敌的打算,便笑了笑,与她演姊妹情深的戏,“自然不会。”   她二人你来我往彼此心知肚明的演戏,薛妙在人群中冷研看着薛锦妤嘴上说喜欢,手却连碰都没碰到薛锦如怀里的兔子,不免觉得百无聊赖,掩唇打了个哈欠,下一瞬便听薛锦妤道:“幼兔如此可爱,二妹妹难道不想养一只吗?”她伸出食指虚点其中一只幼兔的额头,“恰好三只,我们姐妹一人一只,岂不美哉?”   她们二人的戏码做什么要扯上她?薛妙哈欠打到一半,被膈应回去,心道薛锦妤怕不是吃错了药,忘了昨日发生的事。   “行舒你这个做大哥的可真是好福气,有三位感情如此和睦的妹妹。”   有人笑着拍拍薛衍的肩膀,感叹了一句。   感情和睦?薛妙闻声看去,见说话之人锦衣玉冠,眉目朗正,她脑中搜寻一番,发觉前几日没在高台上见过此人,难怪会说出这样的话。   薛衍笑了笑,道:“世子家中亦有两位妹妹,何必羡慕我。”   楚彦想起家里那两个终日吵吵闹闹的妹妹就是一阵头疼,摆摆手道:“别提她们。”   听完两人的对话,薛妙心里大约有了数,猜到薛锦妤忽然的反常恐怕与这位世子有关,但她并不是薛锦如,没有那个闲情逸致配合薛锦妤演这出戏。   薛妙瞥了瞥薛锦如怀里的幼兔,懒洋洋道:“多谢大姐记挂着我,不过这幼兔还小,身上没几两肉,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她点了点薛衍马背上系着的那只野兔,做足了没脸没皮的模样,“……这只看起来肥硕肉多,大姐不如替我向大哥讨来?”   薛锦妤神情一滞,脸上那挑不出错的温柔笑意险些没绷住,不敢置信地唤薛妙:“二妹妹?”   薛妙眨眨眼,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看起来十分无辜。   薛锦妤一时无言,不由看向薛衍,向他求助,“大哥……”   在薛锦妤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薛衍就猜到了薛妙会说什么,何况这野兔猎来本就是要吃的。薛衍纵容一笑,解了野兔亲自系到薛妙的马背上。   薛妙得了便宜还卖乖,拱着手笑嘻嘻地对薛衍道:“多谢大哥。”   薛衍摇着头拍拍她身下的马,觑她一眼,走到前面,翻身上了马。   刚才还羡慕薛衍的晋王世子楚彦将薛妙的言行收入眼中,好半天,憋出一句,“王妃确实真性情。”   不多时侍卫去而复返,薛锦如将三只兔子放进竹笼里,一行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密林里乱转。   大半个时辰后,几乎每个人的马背上都挂着两三只猎物,一群人心满意足正要折返,忽觉地面一阵颤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猛兽的怒吼,其中夹杂着呼喊救命的声音。   薛衍和楚彦眉目微凝,对视一番,正要命侍卫先行护送在场的贵女们离开,却觉地面的颤动更加明显,抬头望去,一只足有一丈高的貑罴已近在眼前。   在它身前不远处,仓皇逃命的赫然正是永嘉伯府的世子夫人方月明。   见了薛衍他们,方月明如同溺水的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踉跄着奔过来。   天边炸开轰隆雷鸣,厚厚一层黑云压了过来,天地间陡然暗了下来,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侍卫们挡在了身前,薛衍对愣在原地的其余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萧云婧拉方月明上了马,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刚跑了没多远,身下的马开始躁动起来,连带着一旁薛妙那匹再温驯不过的枣红母马也开始躁动不安,嘶鸣声声。   薛妙拉着缰绳勉强将自己稳在马背上,目光遽然落在方月明身上。——她又闻到了那股诡异的甜香。   薛妙心头猛跳,回头望去。   为了逃命,一群人策马四散着朝不同方向跑去,然而那貑罴却紧跟在薛妙和萧云婧身后,任薛衍和侍卫们使劲浑身解数,它依旧头也不回地大步朝这边而来,口中怒吼不断。   显而易见,这只貑罴已因方月明身上的牧兽香发了狂性,就连她们身下的马匹业已受了影响。   薛妙无暇去想围场之中为何会出现这样一只本不该出现的貑罴,她凝眉飞快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月明,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烦请夫人解下香囊,拿来与我一观。”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看什么香囊?   方月明心下不悦,然而不等她拒绝,与她同骑一匹马的萧云婧已解了她腰上的香囊扔给了薛妙。   香囊入手,薛妙不必细闻便知道这里面装了些什么,她扬臂,正要将香囊扔出去将貑罴引开,身下的马突然扬蹄嘶鸣,与那貑罴一样,发了狂性。   薛妙伏下身子拉紧缰绳,力求不让自己被马甩下去。——这样的境地下,若摔下马,等来的只会是凌乱踏下的马蹄。   貑罴越来越近,马也越发癫狂起来,薛妙紧紧攥着缰绳伏在马背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貑罴猛地怒吼一声,马猛地扬蹄,几乎人立而起,薛妙的身子瞬时被甩出去大半,眼看着她就要被甩落马背,落得一个非即伤的下场——   “妙儿!”薛衍目龇俱裂,顾不上自己的安危,飞奔而来。   但他仍是晚了一步。   被甩出马背的那一瞬,薛妙脑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来不及想,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周围的声响仿佛隔着个大钟,她在钟里,他们在钟外,一切的声音都扭曲着远离。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却等来了腰间一只有力的长臂——   有人在最后一刻跃身上马,强行制服了发狂的马,同时伸臂将薛妙捞了回来。   重新坐回马上,薛妙怔了怔,转头看去,身后一袭玄青袍衫神情冷肃的人,赫然就是楚烜。   薛妙不知该如何形容目下的心情,她只觉得,这一刻的楚烜与十一年前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她呐呐唤他的名字:“楚烜……”   楚烜“嗯”了一声,沉声道:“抱紧。”   下一刻,他松开薛妙,解了马背上的弓,自箭筒里抽出两只羽箭,神情冷淡地拉弓,松手。   两只羽箭破空而出,几乎瞬时,貑罴的痛吼声震天响起。   楚烜箭无虚发,将它两只眼睛射瞎了。   御林军拉着铁链绳网,及时扑上去。   大雨倾盆而下,将空气中残留的甜香冲刷殆尽,貑罴轰然倒地。   楚烜松手扔了弓,抱着身前的薛妙,将头搭在她肩上,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薛妙扭头便看到了他嘴角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楚烜!”   “无妨,回吧。”楚烜揩了下嘴角,接过御林军递来的蓑衣,披在薛妙身上,调转马头,朝行宫疾驰而去。   薛衍的目光从倒地的貑罴身上移开,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良久,薛衍长长叹了口气。   从前的秦.王,仅凭一人之力,能生生猎杀一只貑罴,围场之上无人能出其左右,如今却到了搭弓射箭都会咳血的地步,也不知……   薛衍及时敛了心里的想法,策马出了围场。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该王妃以身相许了。 第040章 未果   自围场至行宫, 纵马须臾可至。行宫守卫认出楚烜,见他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自不敢相拦,大开宫门任其长驱直入。   贺嬷嬷远远见到他们, 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慌忙撑伞来接。   薛妙扶着楚烜进了殿门, 念儿端来炭盆, 将里面的炭火挑得更旺。   薛妙披着蓑衣,只外衫湿了,楚烜却是浑身湿透, 滴滴答答淌着水。薛妙褪下外衫随手甩开,她想也不想,手搭在楚烜腰上去解他的玉带。   等解了玉带暗扣,将楚烜身上的袍衫褪至一半, 薛妙忽地反应过来,手上动作微滞,慢慢挪动视线去看楚烜。   楚烜偏过头以拳抵唇咳了一阵,回过头来见薛妙看他,他不明所以地对上薛妙的视线, 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停了下来,“怎么了?”   他唇无血色, 脸色苍白,身上湿哒哒地淌着水,玄青袍衫半褪不褪地挂在肘间,目光带着茫然看过来,十足的任人上下其手的模样。   “没什么……”   薛妙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忽觉鼻端微热,她默默收回视线, 木着脸扯下楚烜的外袍,接着一鼓作气,眼观鼻鼻观心地去解他寝衣的系带。   微凉指尖不经意触碰上腰间皮肤,楚烜腰腹霎时紧绷。   薛妙没有发觉,她脱了楚烜的寝衣,搭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僵硬地落在他的裤子上,手指无意识地跳了跳,一咬牙,伸手探上系带。   手指挑动,系带逐步解开,薛妙猛地闭上眼睛,后退半步,然而她忘了身后就是炭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猩红的光。   脚踝抵上炭盆,薛妙身形踉跄险些向后坐倒,楚烜叹了口气,伸臂将人揽了回来。   许是薛妙扑过来的力度太大,又或是楚烜故意为之,薛妙扑过来的同时,楚烜连连后退,手搭在薛妙后腰上,揽着怀里的人一齐倒进了床榻。   楚烜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薛妙慌忙睁眼撑起上半身去看他,可她这一撑,手就抵在了楚烜赤.裸的胸膛上,能清晰的感受到楚烜咳嗽时胸口的震动起伏……   手下肌肤微凉光滑,薛妙手快于脑,无意识地摸了一把。   “……”   待反应过来,她一脸麻木,面无表情地去看楚烜。   楚烜抬手盖在她的手上,并不阻止,只问道:“王妃欲以身相许?”   薛妙满脑子都是手下光滑泛着凉意的肌肤,短短一句话愣在在脑中反复颠倒了几次才理解其意,她摇头又点头,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殿外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薛妙猛地跳起,推了推楚烜,拉过锦被将他盖上,拽过矮几上的外衫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   楚烜坐起身,穿上条干净的寝裤,沉默着看着薛妙一阵兵荒马乱后,终于将方时安请了进来。   方时安是充作楚烜的侍卫跟着来的,此刻身上还穿着侍卫的衣服。他还没到跟前,远远见了赤.裸着上身靠坐在床头的楚烜,和一旁看天看地目光飘忽欲盖弥彰的薛妙,“啧”了一声,口中蹦出四个字,“白日宣淫。”   薛妙冷不丁被口水呛到,扶着椅子扶手咳了好半晌才给了方时安一个不敢置信的眼神。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听楚烜道了句:“承你的光,未果。”   方时安冷嗤一声,径直拉过楚烜的小臂,指尖搭上手腕。   薛妙……   薛妙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呆坐着回想今晨起发生的一系列事,一会儿神情激昂目露“凶光”,一会儿扼腕痛惜连连摇头,末了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楚烜方才那句“未果”,心中立时浮现一行硕大闪着金光的字——   这实在是,太超过了!   方时安诊了脉,一句话没说就要走,薛妙回过神连忙拉住他,问:“您还没说楚烜怎么样,可有大碍?”   方时安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无事。”   薛妙愣了一息,“可他吐血了!”   方时安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嘴上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说了没事……”他话说到一半对上楚烜的眼神,顿了一顿,电光火石间两人飞快达成了一笔交易,方时安到嘴的话倏然一变,“死——是暂时死不了,剩下的……”   他深谙何谓“无声胜有声”,一句话只说一半,其余的留给薛妙自己想。   薛妙闻言沉默了几息,猛地起身走到床前,蹲身握着楚烜的手,神情严肃道:“常旭说的没错,方大夫果然是半吊子江湖郎中,医术恐怕还比不上给人算命的本事,要不,我们考虑考虑,换个大夫?”   楚烜清咳一声,正要为方时安正名,后者已然跳了起来。   “说谁半吊子江湖郎中?”方时安对着薛妙吹胡子瞪眼,“我说治不了他了吗!”   薛妙满脸写着无辜,“这话是常旭说的,再有,您刚才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听天由命?”   方时安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在招牌和与楚烜的交易之间果断选择了招牌,他朝楚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道:“问我不如问他,是他让我这么说。”他上下扫了薛妙一眼,话里不无嫌弃,“你平时撩.拨他的时候挺机灵,怎么这个时候就傻了?”   言讫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找常旭算账去了。   方时安前脚刚走,贺嬷嬷端着姜汤进了殿门,薛妙暂时压下心里的想法,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待楚烜也喝了姜汤,贺嬷嬷眉开眼笑地看了两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喜滋滋地收了空碗又出去了。   薛妙看着贺嬷嬷出了殿门,转回头定定看了楚烜片刻,她忽然起身,三两步上前,将楚烜扑倒在床褥间。   作者有话要说:   方时安:莫挨老子:) 第041章 上药   薛妙气势汹汹, 楚烜被她一个猛扑扑倒在锦被上,他一时忘了反应,就听她在他耳边道:“在您这里, 我比方大夫的药还要管用是吗?”   楚烜不答,她稍稍撑坐起, 笑盈盈地诱他, “您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给您‘上上药’?”   楚烜听出她话里的暧.昧隐喻,手扶上她的纤腰, 心里白浪拍岸汹涌澎湃,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镇定地抬眼看她,“王妃准备如何‘上药’?”   “您觉得……”薛妙故意放慢动作, 屈肘缓缓凑近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又飞快撤离,“……这样如何?”   温热柔软的唇瓣擦过薄唇,楚烜的呼吸立时乱了, 脑中不可自抑地想起晨起时分那个让他酥了百骸的吻,他口干舌燥, 覆在薛妙后腰上的手缓缓收紧,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太少。”   “少?”薛妙怔了一息,她以为他会受宠若惊呢!她想了想, 问,“那您……”   薛妙话还没说完, 忽觉一阵天翻地覆——楚烜扣着她的腰稍一用力将她压在了床上。   随后,不等薛妙反应过来,他低下头急切地覆上她的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吮磨,细细勾描着她的唇,又急不可耐地撬开她的齿缝,勾上她的舌尖,尽情纠缠。   良久,他方才喘.息着抬起头,稍离寸许,眸色深深地看着薛妙,道:“这样……方可。”   这是“上药”呢还是……   薛妙微张着水润嫣红的唇瓣喘了几下,斜他一眼,眼中波光流转,媚.意横生,说出的话却是不要命的挑衅,“我是可以,就怕您受不住……”   她话音刚落,楚烜再一次恶狠狠地吻了下来,薛妙气还没喘匀,就被他咬住了舌头。他在她口中肆虐掠夺,在每一寸领地上打下自己的记号,犹嫌不够地一遍遍加固。   唇舌交缠,津.液交换,殿内一时之间只余面红耳赤的口水声。   楚烜打定主意要惩罚薛妙的“挑衅”,压着她一遍遍深深地吻着,直把她吻得四肢绵软,喘.息不能才缓缓抽离,咬着她的下唇,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她,冷哼一声,问:“受不住?”   大有薛妙胆敢点头就天荒地老吻下去直到她心服口服的架势。   薛妙哪儿敢说是,她怕自己说一句就真成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还是被生生吻死在床上的。   丢人,太丢人。   薛妙眼角挂着泪珠,胸口连连起伏,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看得楚烜眸色再度深了几分。   将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薛妙怕她今日真被他按在床上吻得无法见人,忙开口求饶,“受得住受得住,您当然受得住,您这样龙精虎猛龙腾虎跃龙虎精神生龙活虎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怎么会受不住呢!受不住的是我,是我……”   楚烜冷哼一声,起身拿过一旁的寝衣穿上。   他背对着薛妙,伸臂再收回,肩背上一层薄薄的肌肉随着动作展露出流畅的线条。   寝衣、薄衬、外袍,楚烜一层层穿上,再抽来腰封一绕,掐出一把劲腰。   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薛妙坐在床上,抱着怀里被团作一团的锦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楚烜,从肩膀看到腰,再从腰看到腿,一寸一寸地看,直恨不得以手代替目光,好实实在在过一把瘾。   全然忘了刚才是怎么哭着跟楚烜求饶的。   薛妙的目光灼灼不加掩饰,楚烜自能感觉到,他只作不知,气定神闲地穿衣蹬靴。   薛妙看着看着,忽见楚烜转过身向她走来,她屏住呼吸仰头呆呆看着他走近,却见楚烜目光只轻轻在她脸上一掠而过,抬手放下了床帐,将她遮了起来。   床帏之内一霎暗了下来,薛妙抱着怀里的锦被愣了愣,就听楚烜开口,“常旭。”   薛妙低头,这才发觉身上的外衫不知何时已被揉开,寝衣领口凌乱地敞着,最里面的小衣依稀露出一条艳.色的边。   薛妙借着隐约的光线理了理衣襟,重新系好束腰,并不急着出去,盘膝坐在床上听楚烜和常旭说话。   常旭揣着怀里的消息在殿外已等候多时,没有楚烜的传召,他始终不敢冒然进来,就怕万一撞上个比今晨十皇子撞上的那一幕还要再激烈些的画面,那可就……太刺激了。   常旭垂着眼帘入殿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视线,不去多看,然而他依旧看到了紧紧遮着的床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再看楚烜,衣冠齐整,神情泰然。   这……   常旭脑中毫无顾忌地疯狂跑马,面上却一派正经,目不斜视地将查来的事一件件说出来:“那头貑罴原是行宫管事命人捉来留给武将争彩头,明日才会放出来。”   “……胡引刀去看过了,关押貑罴的笼子并无被破坏的痕迹。”   “看守貑罴的两名侍卫都已自尽……”   “管事怎么说?”楚烜问。   常旭答道:“管事说他们是玩忽职守,畏罪自尽。”   楚烜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须臾,他又问:“永嘉伯府那位世子夫人呢?”   “方月明回去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殿内,属下猜测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楚烜“嗯”了一声,许久,他又道:“查查楚慎身边的人和永嘉伯府有没有来往。”   这个“来往”,说的自然是不为人知的那一种。   常旭应了声“是”,领了命令正要退出去,余光瞥见里侧被床帐遮的严严实实的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犹豫着问楚烜:“可要命人烧些热水送进来?”   好好的,烧什么热水?   楚烜不明所以地支起眼帘打量常旭。   自常旭进来便静悄悄没有动静的床帐里忽然响起一声“噗嗤”笑声,薛妙掀开床帐露出头,直接挑穿了常旭话里的深意,“没有人要沐浴。”   她坐在床沿,床帐在身后掩住,想了想,仍觉得十分好笑,双手撑腮,视线隐晦地扫过楚烜,忍着笑对常旭道:“王爷现在……”   她清咳一声,“养身子为重。”   作者有话要说:   逐日。 第042章 端倪   “……”   殿内静了一息。   电光石火间, 常旭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一面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一面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用余光觑楚烜。   薛妙的话若真要细细究来倒也没什么不对, 可常旭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僵着脸缓缓收回视线, 开始在心里认真盘算现在请命去西北大营是否来得及。   常旭尚未来得及细想, 便听殿门被叩响。   贺嬷嬷推开殿门,口中道:“王爷,庄太医到了。”   事实上, 楚烜将将进了殿门,贺嬷嬷便已派了人去请太医。这出戏演了许久,贺嬷嬷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让人捉到楚烜的把柄。   只有一点——贺嬷嬷派出去的小丫鬟是在半途遇到的庄太医。   来得这样快。   常旭与贺嬷嬷对视一眼,有些事早已心知肚明。   秦王`府固若金汤, 皇帝的人寻不到机会,在这行宫之中却大不相同,出了这殿门,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怕不等楚烜出围场便已传到了皇帝耳中。   ……   未踏上殿前的石阶, 庄太医就听到了殿内焦急的催促声。   “……太医呢?怎么还没到?”   细听还带着一丝颤抖。   伴随着这道声音,常旭面色凝重地自殿内走出, 一打眼见了庄太医,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他疾步迎上前,“庄太医,快!快些看看王爷!”   庄太医收起思绪, 飞快敛了神色,提袍快走两步, 随常旭入殿。   殿里自然是如他所想一般,一派兵荒马乱,贺嬷嬷在榻前伺候着,头也不回地厉声催促丫鬟再去请太医。与之相比,那位秦王妃却安静许多,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手上的帕子搅成一团。   小丫鬟受了催促,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朝外走,险些撞到一脚迈进内殿的庄太医。   听到动静,薛妙抬起头,飞快看了庄太医一眼,又低下头去,手上的帕子拧得更紧了些。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庄太医不动声色,取了脉枕动作利落地为楚烜号脉。   这一搭脉,便是庄太医也惊了一惊。   此一番楚烜自然是元气大伤,将那本就破败得七七八八的根本再度伤了个彻底。若说从前他尚能靠着源源不断的奇珍异材勉强养着再捱个三五年,如今却是连那三五年都没有了,只能道一句但看天命,哪一日天命到了,便是灯灭人亡的时候。   然而有楚烜身边的一众侍卫盯着,庄太医自然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从前领会过这群侍卫的厉害,又领了皇帝的暗喻,早已学聪明许多,模棱两可说了几句,开了个方子便算了事,拎上药箱出了殿门径直向皇帝所住的行宫主殿而去。   主殿之中,皇帝听罢,摆手示意庄太医退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从这几日收到的消息看,楚烜显然是对这位王妃上了心,为了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然而女人素来最好操控,如薛妙这般从前养在乡野的女子更是。   一个不知何日就会撒手人寰、有名无实的夫婿和皇帝亲口允诺的荣华富贵,识趣些的自然知道该选哪一个。   皇帝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里的黑玉棋子,片刻后方才将这一子缓缓落在棋盘上。   她若不选,他不介意帮她一把。   ……   围场一事后,楚烜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昏迷了足足六日才堪堪醒来。这六日里,薛妙大多时候自然是要陪着楚烜。   除了第三日孟洪领了武职去往北境前她去见了一面,其余时日都乖乖待在殿里。   她自在惯了,在王府里的时候还能四处转转,现在被囿于殿中,难免觉得无趣,好在她素来不缺排遣的法子。在带来的话本读完后的翌日,薛妙命人寻了一副骰子。   “赌大小,您从前玩过吗?”薛妙上下颠了颠两颗骰子,问楚烜。   楚烜治军严明,军中上下明令禁赌禁娼,他作为统帅,自然要以身作则。   见楚烜摇头,薛妙不免意外,“当真?您可别骗我。”   “骗你作甚?”楚烜掀袍在她身侧坐下,淡声道。   尚在“病”中,他穿了身象牙白的棉袍,未佩玉珏,发顶一只简单素净的青玉簪,和着周身清浅从容的气质,叫人愈发移不开眼。   薛妙贪婪地上下打量身侧之人数眼,脑中不免多了些念头,捏着手里的骰子,费了点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她欲盖弥彰地清咳一声,道:“干干赌大小多无趣,不如设些彩头,您说呢?”   她自以为掩饰得恰到好处,殊不知楚烜早已将她那点小心思看透,他端起手边茶盏轻啜一口,遂了她的心思,道:“是该有些彩头。”   “金银财物您也不缺,便是输了也是从您那里到我这里,没什么意思……”薛妙差点没压住嘴角泛起的笑意,先讨好了楚烜一番,才道出自己的目的:“不如……谁输了便将身上的一样东西给对方?”   一旁伺候的拂冬险些被口水呛到,她哽了一哽,不敢置信地看向薛妙,心道,也亏了您将脱衣服说得如此清新委婉。   楚烜仿佛没听出薛妙的目的,慢斯条理地点头,眼帘微抬,贺嬷嬷颇懂眼色,带着殿内伺候的众人至外殿。   薛妙哪曾注意到这些,她满脑子都是些“不入流”的想法,顾自颠颠儿地晃着骰子。   她从前混迹乡野,仗着兄长的纵容,对许多市井间的玩意儿都多多少少有过涉猎,赌坊自然也去过那么几次,自以为在这一点上定能胜过楚烜,此刻已是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楚烜确实未曾说谎,前面三局,无一例外都是薛妙点数大。   第一局,楚烜解了腰间系带;第二局,褪了外袍;第三局,卸了头顶束发的青玉簪。   三局过后,楚烜散着乌发,身着雪色里衣,衣襟不知何时已然变得松松垮垮,露出小片胸膛。   薛妙恋恋不舍地收回几乎要粘在楚烜身上的视线,吞着口水开始第四局。 第043章 蜚语   五点。   薛妙挑眉, 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烜,等着他揭开骰蛊。   眼看着底裤都要输没了,楚烜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从容模样, 他掀眸看向掩不住得意之色的薛妙,面上忽而浮现一抹淡极的笑意。   旋即, 他右腕微掀, 骰蛊揭开,露出里面的骰子。   薛妙叫他方才那一笑摄去了魂,愣了须臾才回过神来, 忙不迭低头去看。   只见那漆乌骰承上一颗玲珑玉骰,朝上的那一面不多不少正好六点朱砂色。   竟是个六点?   薛妙眨了眨眼睛,愿赌服输,卸了头上一只步摇。   相较于发钗, 薛妙更偏爱步摇,发髻上时常斜簪一支步摇,行走或说话的时候,流苏烨烨,珠色璨璨, 叫人看着看着心神都不免摇曳起来。   楚烜接过薛妙递来的步摇,拇指在上面轻而慢地摩挲。   明明平日里撒泼耍赖不止一次让楚烜为她簪过发钗, 这个时候薛妙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自在地扭着身子坐正,颇有些慌忙地移开视线,“再来再来!”   然而接下来的数局,无论薛妙摇出几点, 楚烜总能恰到好处的大她一点或是与她一样。十余局过去,楚烜自第四局开始仅剩的两件里衣仍旧安然无恙地挂在身上, 薛妙却是满头珠钗、耳环、手钏,甚至连裙上的禁步都充作一样物件输给了楚烜。   若不是骰子是薛妙亲自经了手的,她几乎要怀疑楚烜偷偷出老千。   再一局后,楚烜施施然移开骰蛊,又是一个六点。   “……”   这就是所谓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薛妙低头瞅瞅自己面前的骰子,静了几息,双手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搭上腰间彩绦。   在她对面,楚烜静坐着,眉目清隽,桃花眼中流光熠熠,捏着骰蛊的手修长有力……薛妙看着看着,搭在腰间的手就顿住了,脑中生出一个想法——   这鸡偷得成偷不成倒也还说不准。   最初那点不甘心过后,薛妙迅速接受了现实,心花怒放地开始解腰上的彩绦。   葱白五指在彩绦间穿梭,细嫩灵活,指尖勾挑间,繁复的结扣便被解开,几乎是同时,紧掩着的衣襟便肉眼可见地松了一松。   楚烜喉结上下滚了滚,蓦地出声:“罢了。”   薛妙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去。   对上她闪着灼灼热意的视线,楚烜呼吸一紧,默了几息方重新有了动作。他扣上骰蛊,抬眸看向薛妙,语声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过来。”   他话音未落,薛妙便猛地起身,丝毫不去管松乱的衣襟,三步并作两步,颠颠儿地奔了过去。   “您……”   到了跟前,薛妙来不及站稳,手腕就已被紧紧攥住,一拉一扯,她整个人便跌坐在了楚烜膝上,灼热的呼吸与温软的唇一道压了下来,将她未出口的话尽数封在了唇齿间。   他吻得急切热烈,单手搂着薛妙的腰肢,掐的她泛疼。   薛妙扭了扭身子,悄悄睁开眼,入目是楚烜认真投入的眉眼。   看来,米没蚀……鸡,也算是偷到了?   薛妙攀上楚烜的肩膀,心里乐了又乐,没忍住笑出了声。   楚烜松开薛妙水红柔软的唇瓣,稍稍后移,见薛妙笑得仿佛偷了腥的小鼠,他心里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望着她。   薛妙叫他看得面红耳热,视线游移,不自觉舔了舔唇,忍着臊意正要说话,只觉拦在腰上的手臂收紧,楚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再度直直吻了下来。   殿内一时只余两道深深纠缠的喘息声。   良久,相接的唇瓣分开,薛妙头抵在楚烜肩上平复了片刻呼吸,待飘飞的思绪回笼,才发觉楚烜衣衫大开,而她的双手正一左一右一上一下贴在楚烜的胸膛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紧贴的起伏。   “……”   薛妙指尖蜷了蜷,十分诚实地又摸了两把,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讪笑着从楚烜腿上下来。   与之相对的,楚烜神态从容自若,敛了衣襟,拾起一旁的外袍随意披上。   薛妙看着,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衫也散着,一低头却发觉衣襟整整齐齐地掩着,就连被她亲手解开的彩绦亦已规规整整地系了个漂亮的结扣。   自然是方才亲吻的间隙楚烜系上的。   对比自己对楚烜做的,薛妙默了一默,忽觉得自己就是个贪图美色的混不吝,在话本里一出场就要被美人骂上一句“畜生”再啐上一口的那种。   ……   诚然,面前的“美人”不会如话本所写一般啐骂她“畜生”,然而为防坐实“畜生”之名,美色在前垂涎三尺按捺不得的“混不吝”思索再三干脆——走为上策。   远远离了所住的偏殿,薛妙素手在胸口按了按,犹如擂鼓的心跳将将平息,一低头瞥见腰间系得平整漂亮的彩绦,不免又想起一吻过后楚烜的模样,薄唇因着亲吻多了几分血色,桃花眼慵懒地眯着,长长的睫羽微垂。晨起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左眼便被照成毫无杂质的透凉琉璃,目光轻飘飘地瞥过来,叫薛妙一瞬想起山海经里以人精魄为食的魅,只一眼足叫她色授魂与。   忆起那叫人险难自己的场景,手上轻抚过腰间系得克己守礼的彩绦,薛妙呼吸滞了滞,心里再度擂起鼓,这一次足称万鼓齐鸣。   薛妙按着胸口,一边漫无目的地瞎晃,一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为何话本里的纨绔恶少都更喜欢调戏冷面美人。   正所谓……   思绪正乱飞着,薛妙忽然听到几道不算窃窃的私语。   为何不算窃窃?盖因她们的嗓门实在是太不加掩饰,隔着个拐角,直直地就往薛妙耳朵里钻。   “你又怎知秦|王不是真心待她?他前几日不还为了救她丢了半条命?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这小宫人口中的“她”说的自然是薛妙。   薛妙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示意念儿不要发出动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做起了听墙角的事。   “她不过是沾了清河县主的光罢了!”   小宫人不解:“又与清河县主何干?那位县主不是业已嫁人?”   “刚来的?难怪不知道秦|王与清河县主的那些过往。”另一名宫人啧了几声,煞有其事道,“远的不说,只说近的,秦|王爷当初可是堂堂战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身边的护卫也个个武艺顶尖,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叫一个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的刺客给刺伤了?”   “难道另有隐情?”   “你且附耳过来……” 第044章 将计   那小宫人附耳近前, 两人当真说起了悄悄话。   三两句后,小宫人瞪大了眼睛,呆呆转头看向身侧的宫人, “可清河县主没过多久便嫁人了呀……秦王……”   她眨眨眼,面上浮现几分难过与惋惜, 顿了顿才继续道:“秦王自昏迷后醒来知道, 定然很难过吧,他分明是为了她才……”   她话没说完,但言语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安排这一幕好戏的人玩弄得一手好人心, 面对这样“偶然”听来的“真相”,即便薛妙再相信楚烜,也很难不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稍经风雨便会生根发芽,变成两人之间的嫌隙。   念儿神色微变, 一边紧张地去看薛妙的神情,一边欲要迈过墙角去呵斥这几名宫人,却被薛妙反手拦在原处。念儿一怔,定睛细看,嘴角不免微滞。   ——只见薛妙双目放光, 兴味满满又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仿佛宫人们谈论的不是她的夫君和旁的女子的过往情愫, 而是在听什么隐于宫墙的艳情秘闻。   薛妙如此……念儿悬起的心放下之余一时竟不知是为楚烜开心好还是该担忧些别的什么,她收回迈出的脚,神色麻木中夹杂着几分诡异的复杂,靠在墙边久久没有发出别的声响。   不得不说念儿看得不错,薛妙确实把这群宫人的“闲言碎语”当说书的在听, 她甚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了掏,捏了颗梅子放进嘴里一边轻咂一边竖起耳朵静等下文。   然而这会儿宫人们终于想起规矩似的, 谨慎地四处张望,互相提醒一句,旋即散开去做各自的事。   这就好比在茶楼里听说书,正听得起劲儿,说书先生家的妇人生了个大胖儿子,说书先生扔下满堂茶客去抱儿子去了!薛妙咂着梅子的嘴停住,从墙后走出来,看着几名宫人散开的背影,一阵撇嘴摇头。   “走罢!”薛妙忽然道。   念儿飞快回神,茫然问:“去哪里?”   薛妙掸了掸衣袖,挑眉一笑,玩味道:“自然是去寻清河县主——”   “——楚烜为了救我才不慎为贼人所伤?!!!”   萧云婧一脸见了鬼的神情,一贯无甚起伏的语调都激起了十分的波澜,“楚烜?救我?”   时日久了,心知薛妙早已看破了自己的真面目,萧云婧干脆不再端着,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呵……”   别说受伤,她就是濒死奄奄一息倒在楚烜面前,他怕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还会在数月过后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时候才恍然说上一句,“哦,是她。”   在这一事上萧云婧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当然是因为楚烜从前做过类似的事。   那是十数年前的事了,当年的那位贵女如今已远嫁,做了两个孩子的娘亲,但萧云婧仍旧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那位贵女绝食三日才换来双亲的妥协,好容易见了楚烜,双眼含泪摇摇欲坠地对着心上人好一番催人泪下的告白,原以为即便不能让他接受自己,至少也能换来他的一分触动三分心软,在他心里留下寸席之地,然而楚烜听完却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何人?”   那位贵女当年也算是宝京数得上的标志美人,才情双绝,追求者众,然而从头至尾,楚烜也没能记住她,从名字到相貌。   因着此事,才在当时围观的众人心里坐实了楚烜眼高于顶不近女色的事实,也因此,其后玩闹时才会以楚烜做赌注,而萧云婧愿赌服输,为了不输面子,在当时一众纨绔公子哥的怂恿下专挑了个人多的时候高调“追爱”。   想到就为了这么一个赌注,平白让宋祁误会了多少,两人误了多少年岁,萧云婧就一阵郁郁。   其实认真说来,这件事中楚烜从头至尾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的无辜者,然而萧云婧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自然一应错处都往他身上堆,时日久了更是改不过来。   楚烜的那些过往,薛妙所知寥寥,此刻听萧云婧说完当年的事,薛妙忍不住在脑中想了想楚烜当时的神色模样,却发觉想不出。   即便在最开始,楚烜对她也只是客气的冷淡,而不是全然的无视,才让她觉得有“可乘之机”,一步步得寸进尺。   现在再从头想来,薛妙不免多了几分庆幸。   看着薛妙忽然露出的痴笑,萧云婧压根儿不用思索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压嗓咳了几声,把薛妙的注意力拉回正事,“既是如此,你预备如何?”   薛妙端起手边的花蜜清酿轻啜一口,丝丝清透的甜意散开,薛妙弯了弯眉眼,眉目狡黠中透着笃定,“他想要什么,我便给他看什么就是了。”   幕后之人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她自然不能让他失望。   现下要她说排了这一出戏的幕后之人是谁她还真说不出,这宝京城中暗流太多,错综复杂,她即便身处波涛中央也难以看清,既然看不清,便索性不去看,总归他们的目的都在那一处。   到最后,那人自然会从暗处走出来,她只管静等就是。   ……   平阳侯世子夫妇入住的殿门前。   薛妙走出来,殿门在身后阖上,她回头看,面上没忍住流露出浓浓的不甘,却也只是一息,旋即她好似意识到行宫之中人多眼杂,飞快敛了神情,绞紧手中的帕子一咬牙转头下了殿前台阶。   行宫主殿,内侍得了消息,在皇帝耳边低语片刻,安静退至一侧。   皇帝把玩着手里的碧玉盏,半晌,他将这碧玉盏随手扔回一旁铺着软布的乌木匣中,仿佛只是随口道:“秦王妃近日照料皇弟辛苦了,挑些东西并着此物一并赏给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降温,大家注意身体。   =3= 第045章 习惯   既是要演戏, 自然是演得越真越好。为了让自个儿的神情举止不被暗处的人看出端倪,薛妙自发地在脑中编起了——楚烜当初遇刺受伤确是为了萧云婧——的大戏。   话本看得多了,编一出千折百回处处透着狗血的故事对薛妙来说并不算难事, 然而越往下编薛妙心里越觉得微妙。   薛妙自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爱了恨了喜欢厌烦都明明白白, 藏也藏不住。她喜欢楚烜, 便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去撩拨他,厌恶薛锦妤便一句话一个眼神也不想多给她,是以对薛妙来说, 实在不能明白诸如那些话本里的——我心悦你你心悦我可我不说你也不说,不仅不说还要装聋装瞎不听不看,一定要等到其中一个快要死了才一边流着悔恨的泪水一边喊着你不要死我爱你——这样的故事情节。   每每遇到这样的话本,薛妙总是抓挠着心肝儿恨不得自个儿钻进去告诉他二人彼此的心迹, 再有实在磨蹭些的,薛妙就干脆不看了。在话本里不过写书人轻飘飘提笔落笔的事,放在现世,若真真有这样的一对儿,明明是一句话便能说明白的事, 非要折腾个你死我活……   薛妙暗暗撇了撇嘴,心道, 那还是趁早放过彼此,不要互相折磨才好,否则上面这一套流程走完,旁人孩儿都要遍地跑了。   这样一路想着,就回到了住所。   薛妙尚未从自己编的那一出“楚烜为救萧云婧遇刺中毒”的戏码中抽身, 面上委屈、愤懑、不甘交杂,连眼眶都是红的, 着实吓到了守在殿门外的老实人郭展,慌忙在薛妙抬臂之前先为她推开了殿门。   难得见郭展如此有眼色。薛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直把郭展看得背后发凉通体僵硬。   楚烜尚“昏迷在榻”,自然哪里也去不得,这会儿正手握书卷靠坐在床头看书。床幔、锦被俱是厚重的浓色,唯独他披着件素面袍衫,面色淡淡,连嘴唇的颜色都是淡的,身后不远处的窗棂间射来一道光,镀在他周身,静静的,像是话本里天地初开便诞下的神君,居于草庐,指掌山河。   内外殿之间隔着层帘子,此刻两边锦帘低垂,掩得严丝合缝,将有心人窥探的目光隔断在外。薛妙伸手掀开帘子,见着内殿这一幕,呼吸都忍不住滞了滞。   还是楚烜先发现了她,视线扫过她周身,在眼角处顿了顿,“过来。”   他放下手里的书,掀开锦被坐了起来,长腿微屈,赤足踩在床前踏脚上。   虽已是仲春时节,但猎宫之中天气着实算不上暖和,尤其前几日刚下了雨,山中湿意未消,四处透着凉意。薛妙眉头一蹙,看着他踩在踏脚上的赤足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已被楚烜拉坐在了腿上。   病白指尖自眼角抚过,一点凉意似点水蜻蜓,薛妙敏感地眨了眨眼,刹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管仰头呆愣愣地看着楚烜近在咫尺的脸。   朝夕相处,看得久了,这张脸对薛妙的诱惑却是只增不减。   她想起萧云婧口中的那位刘姓贵女,那位贵女也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   “在想什么?”   楚烜问,见她茫茫然望来,眼中不由闪过几分笑意,拇指在她眼下脸侧有一下没一下轻微地摩挲着,“眼角发红,哭过了?”   薛妙这才全然回过神来,不由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心下了然,大抵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入戏”太深。   她没急着说,眼珠稍一转,反过来问他:“王爷,我今日从清河县主那里听了个故事……”   统不过三五句的事,薛妙慢慢悠悠地讲完,末了往前凑了凑,盯着楚烜问:“您当真不知道那位贵女姓甚名谁,模样如何?”   楚烜没有错过她的好整以暇,半是逗弄半是实话,煞有其事道:“知道一些。”   纵然知道这样才合乎常理,薛妙还是免不了心中微梗,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痛快是怎么回事她今日总算是懂了。   “算了。”薛妙撇撇嘴,没了兴致,挣扎着要从楚烜腿上起来。   楚烜不慌不忙地按住她,“王妃不想听一听我都知道些什么?”   不等薛妙说话,他便道:“刘尚书之女……”   薛妙被他按坐在腿上,没好气地等了半晌,却发觉这寥寥五个字后再没了其他。她猛地抬头看去,将楚烜眼里的那点半点不掩饰的好整以暇看了个正正好。   薛妙后知后觉地领会到自个儿是被楚烜捉弄了,方才还挣着要走的人这会子反客为主,腰身一扭,细腿一抬,正对着楚烜跨坐在他腿上,仰头呵气如兰地凑近楚烜,面上不见丁点儿被捉弄的恼怒,“没了?”   楚烜上身稍稍后仰,一手扶在薛妙腰后防着她仰倒下去,一手撑在身后的床榻上,好半晌才自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嗯。”   看他神情,端的是面色如常,不动如山,视线却不住往薛妙唇上去,自饱满的唇珠到微微上扬的嘴角,来回地临摹着,扶在薛妙后腰上的大掌也愈发用力。   薛妙动了动身子将腰肢自他掌中稍解放出来,单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楚烜毫无防备地被推倒,仰躺在床褥间。   一侧的床帐不知何时散落开来,拂过薛妙的脸,被她抬手拨开在身后。   “子晟……”薛妙口中呢喃着楚烜的字,缓缓俯下身。   饶是心志坚定如楚烜,此时呼吸也不由乱了一瞬。温香软玉在怀,楚烜自不再做柳下惠,按捺不住抬臂欲要将人压下来。   薛妙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动,细腰一拧,灵巧避开伸来的手臂,右腿上抬屈起,就要旋身从楚烜身上离开。   然而下一息,薛妙脸上狡黠的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一只大掌捉住了她细瘦玲珑的脚踝,施用巧劲一拉一扯,天旋地转间两人的位置瞬息颠了个个儿。   温热的呼吸压下来,楚烜的唇印上薛妙的下巴,辗转着吻上嘴角,继而覆上双唇……   由浅及深,自温柔到热烈的一个吻。   良久,楚烜退出唇舌,顿了一顿,在她嫣红的眼角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王妃还未告诉我为何哭?”   薛妙叫他吻得心神颤动,恨不能溺死在这男/色中,险些忘了正经事,闻言将今日发生的事老老实实地告诉楚烜,顺道回答了楚烜的问题。   薛妙每说两句,楚烜的脸色便沉上一分。待薛妙将事情完完本本地说完,楚烜的脸色已差得能与秦/王府里那口老锅的锅底相媲美。   身在皇城,谁人能避开这皇权相争的漩涡?更何况枕边人还处在这漩涡的中心。然而即便如此,楚烜仍是想着能少将薛妙牵扯进来几分。好在薛妙聪慧通透,许多事她看到了知道了,也只是转头告诉楚烜,从未想着主动去掺和一二,可这一次不一样,皇帝摆明了要将薛妙牵扯进来,将她摆上棋盘。   楚烜心知皇帝的秉性,即便这一次薛妙心大并未将宫人的话放在心上,日后也总会有旁的手段层出不穷。他目光沉沉,正要开口,忽觉脐下三寸某个要紧的地方被轻轻蹭了蹭。   楚烜垂眸,薛妙收回膝盖,讪讪一笑,道:“方大夫的金针着实好用……”   方时安竟真的封了楚烜的那个,她以为他是气着了唬人呢!   如此想着,薛妙目光再次往下瞥了瞥,脑中忍不住跑起马来。   金针封穴,时日久了,倘若楚烜的身子习惯了,日后即便解开了也……   “也什么?”楚烜头上青筋直跳,咬着牙问她。   薛妙尚未意识到自己一时大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赶着话答道:“不行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二,大家买东西了吗? 第046章 小惩   身子习惯了, 不行了怎么办?!   这是一个不能往深了想的问题。任哪个男人被当面问出这样的问题都要气得呕血三升,遑论是楚烜这样的人,遑论问出这话的人是他春夜梦中不知多少次按在怀里恨不能揉入骨血的小王妃。   楚烜胸口一窒, 险些气绝当场。   一句话脱口而出,尾音才落下, 薛妙便觉不对。她呆了一息, 鸦羽长睫颤了颤,缓缓再缓缓地抬起眼帘,对上楚烜铁青的脸。   “不是……”薛妙自然是先得否认, 至于否认什么她也很是为难。   真的好生为难。薛妙一边小心翼翼觑着楚烜的神情,一边悄悄在心里掰扯权衡。   这时候是应该表示就算楚烜真的……了,她亦不嫌弃不在乎,只要他安好, 还是应当指天发誓坚信楚烜身强体壮天赋异禀绝不会有……这等事发生?   若是后者,岂不是叫人觉得她满心满眼都在觊觎他的肉`体?虽说,也有几分属实……   若是前者,那等事对楚烜这样的男子来说似乎不啻于晴天霹雳。   薛妙脑中那根弦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搭上了。   什么叫左右为难?这就是。   顶着楚烜活似要吃人的目光,薛妙脑中急转, 忽地眼睛一亮,自觉在这两难的境地中求到了平衡之处, 她直视着楚烜道:“您不要气馁,即便您真的……”   薛妙目光谨慎又谨慎地往下移动寸许,飞速一扫,扬声赌咒发誓:“相信方大夫定能妙手回春,让您重振雄风找回昔日英姿!”   如此既不会让楚烜察觉她觊觎他的肉`体, 亦能以防万一安慰到他的男儿心。   薛妙尚未来得及自得,却见楚烜方才还只是铁青的脸色一霎黑了个彻底, 活似秦`王府灶上用了几十年的那口大锅的锅底。   楚烜自上而下睨着薛妙,见她神情诚恳,眸色坚定,为防他感受不到她的心意,她还稍稍用力抓着他的小臂。   第不知道多少次,楚烜想打开薛妙的颅骨看看她脑子里镇日装的都是些什么。   “王妃……”   楚烜深吸一口气,气到了极点反倒觉出几分哭笑不得。   他张了张嘴,还未把话说完,便听殿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王爷,韩公公和庄太医来了。”   韩公公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他既来了便是皇帝有口谕或旨意。   薛妙心头大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反手把楚烜推回床内,拉好锦被,起身时不忘顺手放下半边纱帐。   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她这才一边整理略显松乱的衣裳一边在床前小几上坐下,转头扬声道:“进来吧。”   殿门外,方才不小心听到了点什么的韩公公和庄太医齐齐抬眼打量了几眼守在门外的常旭郭展二侍卫,见他们神色如常,好似并无听到那一句“重振雄风”。   二人你瞧我,我瞧你,须臾,踟蹰着一道抬脚迈进殿门。   进了内殿,便见秦王妃垂着头神色黯然地坐在床前小几上,再看床帐低垂,秦王一言不发,饶是见过无数大场面机灵如韩公公此时巧舌也灿不出朵莲花。   韩公公抓了抓手中的云帚,尾上垂顺白净的兽毛随之抖了抖。   “……王爷,陛下挂心王爷的身子,特命庄太医来瞧瞧。”   还瞧什么呢?有什么好瞧的?心硬了一辈子的韩公公此时也忍不住对秦王生出几分难忍的同情。   他想了想自个儿,心中哀哀叹了口气。   谁成想呢?昔日叱咤风云单枪匹马纵横沙场的战神亲王殿下,如今竟与咱们同病相怜了!   一声低咳,帐内探出半截病白手臂,稍一招手。   庄太医赶忙上前,也不敢多向帐内打探,低眉垂眼地把脉。   前几次来只顾查探秦王的身子好向皇帝交差,这一回庄太医特特留意,不由眉心一跳。   竟、竟真是阳经堵塞,疲软无力。   这……   庄太医在手抖前收手,如往常一般说了些“好生静养莫要心急”的话,木着脸走到桌前埋头写方子。   见他诊完脉,韩公公上前一步,露出身后跟随的几个小内侍,道:“王爷卧床数日,陛下道王妃日夜不离照料王爷甚为辛劳,特赐绸缎珠宝,以慰王妃辛劳。”   皇帝赏人,一个碧玉盏自然是不够的,又着内廷司加了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算上是大手笔。   若说薛妙有什么时候觉得御座之上的这个皇帝不讨人嫌,便是这个时候了。   谁会嫌府里的钱财多呢?   薛妙上前谢恩,韩公公打从她的眉眼里隐约看出几分松快来,心道有了这位皇帝的算谋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实现,却又忍不住暗暗摇了摇头。   这也是个可怜的。   都是命啊!   韩公公神情恹恹地告退,庄太医本该跟他一起告退,然他左思右想,终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王院判对男子隐疾多有钻研,王爷若是愿意,可宣他来看看……”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明白,以秦王如今的身体,即便王院判为他通了阳经,也是有心无力。   庄太医想得明白,长叹一口气,转身告退。   待人出了外殿,薛妙收回随出去的目光,望着楚烜眨了眨眼,十分无辜可怜的模样,“庄太医是什么意思?”   看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楚烜不语,只招了招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   这时候她是傻了才会自己送上门去。薛妙小声嘀咕,顶着发凉的后背试图往后挪,然而到底没抵住楚烜的目光,慢吞吞上前,伸出一只手。   微凉指尖攀上腕间,薛妙心虚地抖了抖。   楚烜面色不变,握住她的手腕借力坐起身。   他好似真的只是借她的力道起身。薛妙胆子又大了起来,这会儿楚烜要松手她反倒不愿意了,反手抓住楚烜的手,殷殷道:“我跟您认错,您别生我气……”   话才说了少半,小臂上蓦地被人一扯,膝盖绊上床沿,整个身子踉跄着迎面扑向床,被楚烜随手一捞,按在了膝上。   紧接着,在薛妙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啪”地一声轻响,腚上一痛。   “……”   “……?”   “……!”   薛妙足足呆了三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   她又呆了三息。   三息又三息,就在楚烜以为打疼了她,要将她翻过来看一看的时候,薛妙连滚带爬从楚烜腿上爬了起来,捂着被打的地方站在踏脚上,也不只是恼还是羞,总归是红了脸,“您、您怎么能……”   便是她小时候顽劣不懂事拔光了邻村老秀才的胡子,爹爹也未曾这样打过她呀!   怎、怎么能打女儿家的那个地方?   楚烜压着笑意,故作不虞,“你说该打何处?”   打哪里?   薛妙想了想,将自个儿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正要讨价还价与楚烜商量要不打手心,忽又想起什么,往前一步,试探道:“您真的生气了?”   楚烜目光沉沉,不答反问:“王妃觉得呢?”   “我……”   薛妙心虚的很,嗫喏半晌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是该生气,怎么能不生气?薛妙心说,这可是关乎颜面的大事,哪个男人能忍?   这么想着,薛妙便有些恼了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还叫外人听了去……   她小心翼翼抬眼瞅了眼楚烜,又摸了摸身后其实压根儿没打疼的地方,一咬牙,上前两步闭上眼自个儿扑到了楚烜膝上。   闭着眼,自然没扑准。   “嘶……”   胸口硌得生疼,薛妙倒吸一口凉气,自知理亏这时候也不敢如往常一般撒娇讨哄,只好忍着疼自己东挪西挪,寻了个舒服的地儿趴好。   膝上重重撞上一捧柔软,直撞得楚烜愣在当场,黝深眸子几度浮沉。   薛妙做好准备,闭眼咬牙豁出去了,“您打吧!”   楚烜声音低哑干涩,“当真?”   本就是她做错了事,自然要挨罚。薛妙道:“自然当真!您打吧,只要您能解气,打重些、多打几下也无妨!”   日后若有人以此事取笑他,他心里不知该多难受,相比他心里的难过,她被打几下腚又算得了什么?只盼他能消消气,不要自己憋着。   反正、反正她至多不过在床上趴几日,算不上什么大事。   到时就跟贺嬷嬷他们说是不小心摔倒了……   这边薛妙连怎么跟贺嬷嬷交代都想好了,楚烜却迟迟未动。   十六岁的女儿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楚烜还记得几月前初初入府的时候,薛妙一身荷粉寝衣站在卧房的模样,嫩生生带着几分稚气,别看已嫁做人妇,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像是枝头一朵待放的花骨朵。   数月过去,薛妙已然长开了几分,身形更添几分玲珑。尤其自楚烜目下的角度看,细腰盈盈掐出,两侧勾出柔婉曲线,往下便是他不久前掌心匆匆一触的地方。   含苞的骨朵才悄悄露出内里嫩红的花瓣尖尖,已足够惹人魂牵梦萦。   方才明明只是存了让她小惩大诫的心思,这会儿脑中却自发回忆起那一瞬的触感,掌心悄然热了几分。   楚烜迟迟没有反应,薛妙趴得难受,忍不住动了动,微撑起半边身子回头看他:“您怎么了?”   楚烜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手自下往上握住她的腰肢,再一用力便将人拉坐起来,低头吻上那张时常一开口就能惹得他心旌摇曳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时期,大家减少出门,戴好口罩,保护好自己。   上班的更要做好防护。   祝大家都能平安健康。 第047章 谁为黄雀   自楚烜所住独殿出来, 韩公公和庄太医一路无言到了皇帝面前。   今日是个大晴天,皇帝早起亲上围场猎了只小鹿,自觉壮年犹存, 此刻心情尚可,站在窗前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把轻巧长弓, 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韩公公看了看左右内侍, 趋步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哦?”皇帝拨动弓弦的手顿了顿,挥退左右内侍, 眼珠转动,看向庄太医。   夕阳半沉,天际如起了大火,烧得半边残红, 映在皇帝眼中,显出三分怪异。   庄太医一向有眼色,适时上前半步,垂首恭敬答话:“陛下,若臣所探不错, 秦王殿下他……确是……”   他顿了几息,略微抬头, 面朝皇帝,仍是半垂着眼帘,道:“有心无力了。”   皇帝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听到,目光定定落在手中长弓上。   皇帝不说话,殿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庄太医深深埋下了头,连呼吸都尽力放到最轻, 生怕惊扰了皇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庄太医额上汗珠汇成豆大一颗晃晃悠悠将落不落时,却是韩公公出声打破了寂静,他低声问询:“可要命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韩公公一说话,庄太医遽然松了口气,抬袖抹去额上的汗珠,偷偷抬眼看皇帝,只见皇帝手握长弓,屈指一弹,弓弦发出一声铮铮铁鸣。   “暂且不必。”   ……   翌日晚间,贺嬷嬷照旧去猎宫的厨上取饭食。   楚烜刚从“昏迷”中“苏醒”没两日,饮食需以清淡为主。楚烜在吃食上一向没什么讲究,可怜薛妙跟着他一连吃了几顿清粥小菜、无油的鸡汤,吃得面有菜色。   贺嬷嬷看着心疼,借了猎宫的灶做了两道薛妙爱吃的小菜。纵然贺嬷嬷手脚麻利,可这到底不是府上,难免不熟悉,便耽误了些时辰。   眼看着膳点晚了许多,贺嬷嬷命丫鬟将做好的菜装进食盒,挎在肘间急匆匆往回走,还没走出厨房,一名杏粉衣衫的小丫鬟行色匆匆,迎面小跑着进了门。   贺嬷嬷有意让她一让,熟料那小丫鬟与她想到了一块,两人便撞在了一起。   “哎哟!”   贺嬷嬷赶忙去护肘间的食盒,小丫鬟亦面带歉意去扶她,嘴上不住赔礼。   好在食盒里的吃食都还好好的,贺嬷嬷自然不会为难这面色仓惶的小丫鬟,拍了拍她的手,道:“无事。”   小丫鬟面露感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转身去领自家主子的饭食,“劳烦大人,永嘉伯府……”   贺嬷嬷耳朵微动,神色如常地出了厨房。   待回了秦`王府一行人入住的地方,将将进了殿门,贺嬷嬷放下食盒,由着郭展和拂冬布置晚膳,自己却进了内殿。   “王爷。”   贺嬷嬷摊开一路攥着的右手,掌心赫然一张纸条。   常旭接过纸条展开,翻来覆去查验一番方才放到了楚烜面前。   只见那纸条上,一行极为清秀的簪花小楷——   王氏与西胡来往甚秘。   却未留下只言片语道明身份。   楚烜挑了挑眉,看贺嬷嬷。   贺嬷嬷便将方才在厨房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楚烜,“是永嘉伯府的人。”   “王氏,王氏……”   常旭正低喃,薛妙忽然道:“方月明?”   她一开口,便将殿内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薛妙在楚烜身侧坐下,虚点案上的字条,道:“方月明曾邀我去永嘉伯府赴宴,那洒金花笺上的字与这纸条上的一模一样,你们瞧这个‘来’。”   当日的花笺上有一句‘来府上一聚’,其中的‘来’当中那一竖并未冒头,瞧着甚是怪异,薛妙便忍不住多看了几遍,后来问过贺嬷嬷才知方月明的曾祖以‘来’为名,家中小辈为避此讳,每逢写到‘来’,都要缺上一笔或另换旁字。   既然这字条乃方月明所书……   常旭略一沉吟,低声道:“莫非……是永嘉伯府那位老夫人?”   偌大一个永嘉伯府,丫鬟下人数百个,其中王姓妇人少说也有十数个,可若写这字条的人是永嘉伯世子夫人方月明,其所指‘王氏’便只能是压在她顶上的那位老夫人了。   这张字条一出,有些事自然而然便串在了一起。   围场上不该出现的貑罴、自尽的守卫、几次三番出现的牧兽香……   然而有一事却让薛妙觉得奇怪,“那日我在永嘉伯府看到的商人身上分明是铁勒丘林氏的图腾……”   “若她是故意为之。”   楚烜揭开灯罩,将字条拿到火上焚尽,淡淡开口。   他并未说是谁,薛妙却一瞬明了,“难怪!”   难怪那日在永嘉伯府那铁勒商人分明察觉到了她打探的目光,依旧不闪不避,难怪如此轻易便让她发现。还有前几日那名奇怪的刺客,当日她只觉得幕后之人使了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一面能害了楚烜,另一面又能褫了邵长盛御林军统领的位置,现下再看,岂止一石二鸟!   她每每一点就通,楚烜竟生出些微为人师的愉悦,起身牵着她一边往饭桌前走,一边吩咐常旭:“看好方月明。”   方月明所言有几分可信需得再查,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方月明还活着。   ……   又过了一日,得知楚烜“不能人道”的皇帝左思右想,终于勉强理顺了心里那点复杂诡异的情感,命内侍点了些奇珍异宝,准备亲自去看望自己这个连番遭遇重大打击的亲弟弟。   还未走出殿门,一名内侍脚步匆匆进来,在韩公公耳边低语片刻,又躬身退下。   “何事?”皇帝问。   韩公公语气颇有些复杂,暂且挥退左右,上前答道:“秦王妃与秦王起了争执,怒气冲冲带着丫鬟自行离宫下山去了。”   不知怎的,皇帝好似起了兴致,也不想着去探望自己的亲弟弟了,一撩外袍重又坐回龙案后,兴味满满地开口:“说细些。”   韩公公嘴角动了动,将方才传话的小内侍召回来,“细细同陛下说。”   那小内侍便一人饰二角,将自己远远听到的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但他离得实在太远,到底没听清楚几句,只挑拣了几句仿给皇帝听。   “……多的没听清,不过,那殿内噼里啪啦砸了不少东西!都是秦王妃砸的!她冲出殿门时还朝里喊了一句‘滚就滚,谁稀罕!’想来是秦王发怒让她滚呢!”   皇帝砸吧砸吧嘴,觉着有些不够听,不过也还算勉强,随口说了句“赏”,打发小内侍下去。   小内侍得了恩典,诚惶诚恐地谢恩退下。   皇帝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个来回,又道:“让韩立严来见朕。”   不多时,一身形魁梧高大的玄甲侍卫大步入殿,见到上首之人便拜,“陛下。”   八大禁军之外还有一批侍卫,不隶属军中,可不尊军令,人少而精,独独只听命于御座上的人,便是皇帝内卫。韩立严便是内卫的副统领。   ……   再说薛妙,按照皇帝想要的进展与楚烜大吵一架,又噼里啪啦捡着猎宫里贵的摆件砸了一大堆,顺带放了句‘狠话’将戏演得彻底后,便坐着马车先一步下山去了。   没了皇家啰嗦繁杂的依仗和规矩,这一辆马车行进起来要快上许多。   不多时已下了西山,猎宫淹没在山间雾霭云霞中。   刚才在众人眼里还“怒气冲冲”“委屈愤懑”的薛妙坐在马车里一边咂着渍好的西瓜子一边捧着本话本看得入神,端的是一个悠游自在。   前头驾着马车的是王府里一名不常在人前露面的侍卫,马车快速行驶在林中。   车厢里,拂冬和念儿在薛妙左右相对坐着。   拂冬看看薛妙再看看念儿,满心疑惑,她不明白,她不过去厨房取了份点心的功夫,王爷和王妃怎么就能起了口角?还互不相让,争至这等地步?   拂冬微动小腿,碰碰对面的念儿,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念儿却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去了,只留拂冬一个越想越觉心焦。   王妃究竟知不知道跟王爷争吵的后果?从前下至府上诸人上至文武重臣,没有一个敢在王爷面前如方才王妃那般大声喊叫,更别说砸东西了   王妃不是一向怕王爷生气?这一回怎么如此“胆大包天”?甚至,甚至此刻还毫无悔改之心。   “王妃。”拂冬将衣角绞成一团,终于忍不住开口,“贺嬷嬷从前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千万不要搁着放着,搁久了就真成了隔夜仇了。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大可以告诉我和念儿,我们给您想想法子,您这样不管不顾地跑了,这……”   现在倒是爽快了舒服了,日后可怎么办?王爷总要回王府的呀!   拂冬心里着急,蹦豆子似的说了一大串,念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要说话,平平稳稳驶在道上的马车猛地停下,车厢里三人毫无防备东倒西歪,险些撞倒了小几。   “何事?”念儿直觉不对,正要掀帘去看。   薛妙一手拉住她,偏头细细听了听。   现下已是二月中,仲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乱花迷眼的时候,西山顶上是皇家围场,山腰往下除了不许大型野兽驻留外,平日里不会多加管束。来时在山脚下这一片林中歇脚时,薛妙见了不少温驯不伤人的飞禽走兽,鸟鸣啾啾好生热闹欢快。然而此刻却是一片寂寂,连声鸟鸣都听不到。   安静得过分。   拂冬和念儿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将薛妙围护住,   车厢外,那侍卫勒紧缰绳,目光落在不远处离地面不足一尺的地方。   绊马索。   若非这侍卫耳聪目明,察觉到不对先行勒马,这会儿恐怕已是人仰马翻。   侍卫并不回头,只疾声对车内的人道:“封住车窗!”   话音未落,林叶簌簌一阵作响,箭矢如雨般朝着马车射来。 第048章 蝉溜了   念儿手疾眼快掀了车厢里的小几顶住一侧车窗, 拂冬反应稍慢些,耳边已响起了箭矢破空的声音。   电光石火间,薛妙伸出一只手臂将拂冬按下, 一只羽箭刺破另一侧帘子擦过薛妙的手臂擦出一道血痕后钉在了念儿手里的小几上,犹自嗡嗡颤动。   “王妃!”   拂冬惊呼出声, 她总算从这平地起惊雷一般的刺杀中回过神来, 红着眼睛反身将薛妙护在身后。   幸好这马车比寻常马车做得坚固许多,寻常箭矢难以射穿车壁,才叫车厢里的三人有了喘息之地。   车厢外, 那侍卫亦是武艺了得,一手暗器更是出神入化,这厢箭矢刚射出,他已双耳微动, 手腕一翻,数枚暗器四散而出。   林间接连传来痛呼,伴随着□□落地的声响。   “王妃可有受伤?”侍卫问道。   薛妙拧眉道:“我没事,倒是你,当心些。”   最初那一波箭雨过后, 双方竟诡异地僵持起来。   一两息后,又是一阵簌簌声, 一伙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人不多,约莫二十来号,个个身着玄衣短打,黑巾覆面,手持白刃, 目露凶光,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后方不远处的树上蹲着几名皇帝内卫。   其中一个内卫扯下蒙面的黑巾扬起脖子对着头顶树杈上的韩立严以口型无声问询:“副统领, 怎么又来一拨?”   这秦王妃到底招惹了多少官司?怎么这一会儿功夫窜出来两拨人想取她性命?   这内卫心粗,想得少,韩立严能坐上内卫副统领的位置却非寻常人,他这会稍一思忖便知先前那一伙人并非冲着这位秦王妃来,是以听到侍卫出声只询问秦王妃的安危不曾提及秦王后,先前那伙人意识到秦王并不在马车里,已然撤离。   如今底下这一波才是真正冲着秦王妃而来,不过被先前那一拨人当做了幌子。   不知这两拨人是单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或者是……   韩立严眼睛微眯,一个手势过后,两名内卫循着先前那伙人撤离的方向追了出去。   再看前方,那伙玄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当先的玄衣人反转手腕,手中横刀白芒一闪而过。   秦王`府那侍卫正要动手,马车里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且慢。”   薛妙虽不如韩立严在后方看得清楚,但她方才细细看过先前那伙人所用羽箭,竟又是一批军器,而面前这伙人比之那群人无论是行事风格或是手中武器都能看得出不是来自一路,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薛妙掀开帘子满眼兴味地将面前这伙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反复打量了数遍,直看得他们站立不安,面面相觑,躁动起来。   她面色沉静不慌不忙,一派沉着姿态让当先那名玄衣人心中有了顾忌,脚下停顿,对她怒目而视,恶狠狠道:“看什么看!”   色厉内荏的样子让薛妙险些忍不住笑出声,她清咳一声道:“你要杀我,还不许我看你,未免太不讲道理太凶恶了些。”   玄衣人没料到她当真一点不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薛妙逗够了人,收了笑意回身朝猎宫方向遥遥一指,问:“你可知这是何处?”   玄衣人不答。   薛妙倒也不需他应声,悠悠打量一番左右两侧玄衣人,朗声道:“如今陛下御驾便在这西山之上猎宫之中,这儿……”她点了点脚下的方寸之地,“可算得上真真儿的天子脚下了吧?”   薛妙说着,与身旁的侍卫对了个眼神,忽而一笑,语带玩味,睨着面前的玄衣人,“胆敢在此处将我截下,让我猜猜,你背后的主子是单纯的蠢过头了,还是……只把你们当幌子用过便丢啊?”   薛妙这一番话自是震慑力不小,几个玄衣人目露迟疑,左右看着同伴,脚下亦不安地挪动起来。   为首的玄衣人却是铁了心,怒喝一声,“少废话!”提刀朝薛妙劈来。   玄衣人举刀朝薛妙冲来,她身旁刚才还大显威风暗器无一虚发的侍卫却不见出手,下一瞬更是如中毒一般软倒在马车旁。   薛妙也中招了一般,昏迷过去,倒在车内。   后方的树上,内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瞬反转的局面,无声发问:“这是?中毒了?”   这伙人看着不像是有这等本事的啊。   说话间那刀闪着寒光逼近,眼见着就要落到薛妙头上,这情形已不容韩立严观望下去,他面色陡变,当机立断将手中匕首掷出,打落玄衣人手中的刀,随后跳下藏身的树杈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皇帝的命令,韩立严从来只领命去做,从来不问缘由也不会主动去想,但他亦清楚地知道皇帝派他们来只是想让这位秦王妃吃些苦头,好在她与秦王吵出的怒火上浇一层油,并非想要她的命,否则也不会特特叮嘱一句“下手无需太重”。   内卫加入,局面瞬息之间发生了逆转。   到底是做些见不了人的事,这群内卫也穿了身玄衣,一时间两路玄衣人战成一团,乍一看竟分不出谁是谁。   这边打着,那边‘中毒昏迷’的薛妙悄悄掀开帘子看了眼局面,伸手戳了下马车旁听了她的吩咐尽心尽力装‘昏迷’的侍卫。   那侍卫瞬间翻身而起,驾着马车绕路驶离。   马车架得飞快,薛妙从车窗探头望去,林径回转,刀剑乱飞的场景早已看不见。   薛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管他螳螂还是黄雀,她这只小蝉可要溜了!   恕不奉陪!   ……   正打得不可开交,身后一阵马蹄哒哒,一名内卫扭头看去,吃了一嘴的沙子尘土,他呸呸吐掉,对韩立严道:“副……头儿,人没了。”   韩立严自然看到了,他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人,神色复杂地望着马车疾驰而去尘土腾飞的方向,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回了句:“老子不瞎!”   “那这……”那名内卫显然也没想到这位秦王妃会不按常理出牌,挠了挠脑袋,犹豫道:“要不……我带六儿去追?”   “追追追、追你个头!”韩立严没好气地也给了他一脚,“她们有马,你那两条腿能跑得过四条腿两个轮子?”   韩立严盯着薛妙主仆三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会儿,回忆了一下薛妙狼狈的模样和手臂上的伤,暗忖这也算是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事,便摆摆手,“算了。”   他收刀归鞘双手扶在腰带上,瞥一眼倒了满地的人,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把他们带回去。”   ……   后来袭击薛妙的那一波人,除了为首的那个嘴硬稍显棘手,其余的都极好对付。   韩立严原以为敢在西山天子脚下袭击当朝秦王正妃的人就算不是死士也该是个硬骨头,他把人带回去,兴奋地以为老统领传下来的那套刑具总算可以摆脱蒙尘的局面派上用场,熟料不过刚把浅些的在为首之人身上过了一遍,已将余下的吓得两股战战,更有甚者当场湿了□□。   三四个大男人先后遗尿,低矮狭窄的囚牢之中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韩立严扶额遮鼻难掩嫌弃,用上刑具将人来回审了数遍,不得不承认,这伙人或是当真不知道先前那拨人的身份,只是拿了银钱办事,以为不过是桩寻常生意,劫个稍有权势的官老爷的家眷叫她吃些教训再把人放回去,谁晓得竟是被利用了!   知晓自己被利用的一伙人又疼又惧,忍不住破口大骂,将给他们银钱做这桩生意的人连带着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他们骂得太不堪又吵,内卫们不愿听下去,又是一波酷刑,将人折磨得昏了过去,总算是清净了。   ……   一路跟着薛妙到了王府,常旭于暗处现身,交代了府里的兄弟几句,命他们护好王妃,转身又往西山去了。   楚烜午后小憩了片刻,刚起身,贺嬷嬷送了壶热茶。须臾,常旭才推门进去。   薛妙不在,楚烜没假他人之手,坐在床沿慢条斯理地系外袍的衣带,常旭进来,他没抬眼,只淡淡开口问:“王妃到府了?”   常旭点头,扑通一声跪下,“属下保护不力,致王妃受伤,请王爷责罚!”   薛妙遇险,常旭并非不在也不是没有看到,然而当时一则有皇帝内卫在,他若现身只会让皇帝起疑心,二则常旭清楚楚烜点去保护薛妙的侍卫的本事,知道他能应付得来,是以常旭犹豫二三,最终选择了不出手。   韩立严查到的种种早在常旭回来之前便由胡引刀传信告诉了楚烜,薛妙手臂受伤楚烜自然也已知晓。   至于常旭不出手的理由,不用他说,楚烜知道。   楚烜没说话。   殿内只余楚烜穿衣时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常旭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楚烜穿好外袍,恰好郭展有事要禀。   楚烜绕过常旭去了外殿,听郭展说完略一沉吟,吩咐了几句,将余下的事情安排好后楚烜才对常旭道:“没有下次。”   常旭垂下眼默默应了声“是”,起身出了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编辑交代,务必叮嘱各位读者——   虽然文中写到了打猎,但是吃野味是不对的!   杜绝野味,从我做起。 第049章 回娘家   黄昏时分, 前去追踪当先那拨人的内卫回来与韩立严一行汇合,道:“头儿,人追丢了。”   这些黑衣人似乎有人接应, 他们一路小心追踪,谁知到了城郊一处庄子附近, 那群黑衣人一晃就没了踪影。   “是一个富商的庄子, 不过……”   这内卫欲言又止,韩立严看了他一眼,附耳过去便听他道:“原先兄弟也没觉得那庄子有什么不对, 就一时不甘心多蹲了一会儿,谁知道道这一蹲就发现了不对。”   韩立严刚审完人没什么耐心听他啰嗦,骂道:“别废话,说要紧的!”   “天刚擦黑, 我们兄弟就看到尚书右丞傅大人家的小公子急匆匆地从偏门进了那庄子,兄弟们不敢打草惊蛇就留了六儿在那盯着,先回来跟头儿请示。”   “傅阶?”韩立严挑眉。   这不是鹿幽台那位废太子正妃的亲弟弟?   内卫点头,半句不敢多言。   韩立严手里拿着下午那拨人刺杀用的羽箭,在箭头上重重摩挲了下, 咧嘴一笑,道:“这可不是巧了?”   ……   夕阳余辉映着宫城, 金光透过窗棂照得皇帝寝殿半边暖意融融。   黎贵妃伺候皇帝喝了亲手炖的乳鸽汤,观他心情尚可,这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昨日去鹿苑瞧见了薛相的小孙儿,那孩子竟已六岁了,活泼机灵, 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十足的招人疼爱。”   黎贵妃口中的薛相说的是当朝右相, 中书令薛正伦。   “嗯……”对这位右相,皇帝极为放心,黎贵妃聊起来他也愿意说两句,“朕见过,确实机灵,跟薛正伦不太像。”   中书令薛正伦三朝老臣,固执清高,脾气又倔,认定了一件事别说十头牛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变更,时常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皇帝都拿他没法子,气急了也只能私底下骂他几句“牛脾气”。   皇帝先开了金口揶揄,黎贵妃也不过多谨慎,掩唇笑了声,嗔道:“陛下这话可莫让薛相听去,否则又要与您‘据理力争’了!”   言讫,她觑了眼皇帝,悄不作声地挪了一边,顶下韩公公的位置,手法熟稔地为皇帝捏肩。   皇帝靠在软枕上,微抬起半阖的眼睛懒懒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黎贵妃一边为皇帝捏肩解乏,一边再度开口道:“瞧了人家的孙儿,臣妾心里不免有些羡慕,想想简儿,整日溜猫逗狗,全然没有要娶妻的打算,可真是让人操心呐!”   “……昨儿臣妾问起他,陛下您猜这混小子说什么?”   “说什么?”皇帝偏了偏头,示意黎贵妃换一边捏。   黎贵妃换了到另一边,模仿着五皇子楚简的语气道:“‘儿还不想娶妻,一个人多自在!’您听他说这什么混账话?这不是存心气我?”   皇帝笑了声,道:“是他会说的话。”   他拍拍黎贵妃的手,示意她停下,坐起身稍稍正色,问:“老五今年有……二十了?”   黎贵妃点头,“是啊,六月的生辰,如今已二月中了。”   “二十了……”皇帝低低出了口气,“是该娶妻了。”   “还有三皇子,六皇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黎贵妃掰着手指点了点,“河间郡王的小儿子,晋王世子……”   黎贵妃自己数着都笑了,没好气道:“这一个赛一个的不叫人省心,三皇子还算好的,早早纳了个侧妃,就是三年了肚子里还没个动静……”   “那就让内廷司拟个单子,谁家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子,呈上来你、淳妃、晋王妃、河间王妃过过目,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选好了送过来,朕挑个吉日赐婚。”   皇帝如此容易松了口,允了此事,黎贵妃谢了恩,高高兴兴地告退。   离了皇帝寝殿,她敛了脸上笑意,心里清楚明白,皇帝说得大方,许她们自个儿挑儿媳,然而到时皇帝若不满意,否了定好的人选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黎贵妃轻轻抚过袖口,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所以才要“好好”挑。   ……   待黎贵妃出了寝殿,在殿外恭候已久的韩立严才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一声,入殿去了。   “傅阶?”   皇帝靠着软枕,一手捏着韩立严呈上的箭头细看,一手搭在榻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须臾,他眯了下眼睛,意味不明道:“把人盯紧了。”   吩咐完这一句,他又问:“不是有两拨人?后面那拨是谁的手笔?”   韩立严恭敬道:“薛锦妤。”   “薛锦妤?”皇帝只觉得这名字甚是熟悉,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韩立严适时提醒道:“齐国公嫡长女。”   “薛平昱那个女儿?”皇帝愣了愣。   若他记得没错,当日要给秦王赐婚的时候,黎贵妃提起这位齐国公嫡长女可是赞不绝口,称其“娉婷秀雅兰质蕙心温婉良善”。   欲对嫁入皇家的姊妹行后宅腌臜手段,又愚蠢到被人当刀使,这位齐国公嫡长女所作所为与黎贵妃口中的不甚相符啊……   皇帝摸了摸眉尾,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陛下……”韩立严等了片刻,没等到皇帝的下一句话,想了想,问,“那这几个人……”   皇帝随口道:“既没用,就不必留着了。”   韩立严低头道“是”,知道这件事中自己的职责到此为止,很有眼色地躬身正欲退出去,又听皇帝道:“把消息透给南阳平王妃,派人盯着她。”   韩立严走后,皇帝望着窗外青灰的天沉默了片刻方道:“传薛正伦、周正、王翰……”   皇帝要传中书令、大理寺卿、兵部尚书等人定是有要事,内侍心中一凛,急匆匆出去传召去了。   ……   当晚,沐浴过后,薛妙摸着左臂受伤的位置沉思。   当时在山下,那侍卫不知道凭借什么认出了那是皇帝的内卫统领韩立严。   先有刻意传到她耳边的流言,再是莫名其妙的赏赐,她应着写好的戏折子演了出‘夫妻争执,摔门而出’的戏码,皇帝的人便立刻跟了上来。   薛妙自然不会觉得皇帝无缘无故派人跟着她下山是想“保护”她。   这事儿若要想明白也不算难,薛妙只需当做这是一出折子戏,她便是真真的一个戏中人,皇帝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   ——与夫君起争执,满腔委屈、愤懑下山,路上再遇匪徒,受些‘嗟磨’,好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夫君根本‘无力’亦‘无能’寻出匪徒为自己出气,到那时,那些委屈、愤懑只怕都要化作不满尽数宣泄到她那‘无能’的夫君身上。   皇帝还真是……   大周这么大,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么想也知道事情不会少,还有功夫离间人家正经夫妻,偏偏这夫妻还是因他一时兴起赐婚才成的姻缘,也不晓得他是发哪门子的疯。   薛妙撇撇嘴,撇去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提步走出卧房,蹲在檐下随手召来府里一名侍卫,仰头问道:“这位大哥,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侍卫受宠若惊,啪啪拍着胸膛粗声粗气道:“王妃只管问,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知道……”薛妙斟酌着开口,“寻常女子与夫家起了口角,心里委屈愤懑无处宣泄,都会做些什么吗?”   “知道!”   侍卫想起自家婆娘,厚掌一挥,道:“回娘家呗!这些个婆娘都是这样,受了点委屈就收拾包袱跑回娘家,还得我们爷们儿去哄!”   “这样啊!”薛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侍卫这才想起面前这个也是他嘴里的“婆娘”,而他刚才那话显然把王妃也骂进去了,急得连忙摆手,口中笨拙道:“不是,王妃你不是,属下说错了,属下的意思是……”   侍卫嘴笨,好半天也没说明白,反而急红了脸。   薛妙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站起身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一问。”   先前那拨人所持弓箭怎么看也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寻常弓箭,其中的牵扯想来不会简单,她自问没那个本事插手就索性心安理得地交给楚烜,至于后头那一拨人……   薛妙忽然有兴致去薛锦妤面前晃一晃了。   想必薛锦妤的脸色会很好看。   薛妙拍拍手转身进屋,侍卫站在原地挠了挠头,觉得这个王妃甚是好相处,咧嘴一笑,继续巡逻去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050章 碍眼   翌日晌午时分, 青阳暖旭,宝京城笼罩在金光之中。   皇帝仪仗浩浩荡荡驶过朱雀大街停在宫门前,身后是文武重臣各色制式的马车。   与出发时一样, 春猎归来皇帝需率群臣再往太庙一趟,一为祭祖, 二为告神, 如此这场开春以来最为盛大的皇家祭祀活动才算是真真正正地结束。   楚烜本就挂心昨日险些遇险的薛妙,此刻更不欲与皇帝虚与委蛇在楚氏先祖面前演什么兄弟情深,是以还未入宝京便早早派了郭展去告知皇帝, 托口身子不适,先行回了王府。   府中一干人等听闻了楚烜‘昏迷’之事,忧心忡忡来迎,见楚烜坐在轮椅上, 着浅青布衣,素玉木簪束发,乍一看病恹恹,细看之下面色却算不上太差,这才安了心。   厚重府门在吱呀声中缓缓闭合, 楚烜微微侧首,问右后方的管事:“王妃现在何处?”   管事的后背猛地僵住, 硬着头皮答道:“王妃、王妃回国公府去了。”   “‘回’?”楚烜注意到他话中的字眼,语气莫辨地重复了一遍。   “是……”管事的颤巍巍地履行职责,“王妃还给王爷留了一句话。”   轮椅碌碌的声音戛然而止,楚烜看向他。   “王妃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回国公府去了, 你莫要寻我,便是寻了, 我亦不会随你回来。’”   管事的说完便埋头等楚烜吩咐,谁想过了几息,吩咐没等来,只听到木轮滚动起来的声音。   王爷竟是一句话未说!   “这……”   管事的当真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境。   虽、虽说在他看来,以王妃在王爷这里愈挫愈勇的性子来看,说出这种话实在奇怪,但是王妃当时的神情凄凄,属实让人不忍。   管事的为难地看了贺嬷嬷一眼,见她闭口不言,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片刻后,书房中,楚烜端坐案后,常旭推门进来,双手呈上一册书:“这本便是王妃近来新读到的话本。”   楚烜接过,只见书封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碎玉情。   下署四个蝇蚊小字:清竹居士。   随手翻开一页,头一句便是极为熟悉的一句话——   钰莹回首,哀哀叹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回我家去了,你莫要寻我,便是寻了,我亦不会随你回来。”   约莫是膈应齐国公府,薛妙将‘我家’改换为府名,其余的当真是一字不差。   楚烜面无表情地翻完话本,将要合上书了,指尖略微顿了顿,复又折回方才那一页,盯着书页上略有些歪斜的八个字,心里没好气地冷笑一声。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   车马驶入胜业坊,碾过青石巷,发出碌碌声响。   楚烜翻看话本的时候,包袱款款回娘家的薛妙将将到了齐国公府门外。   “二、二姑娘!您怎么来了?”   门房属实没想到开门会见着薛妙。这位二姑娘归宁之日不见人影,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门房心思浮动,面上却小心道:“国公爷和夫人这会儿正在宫里呢,姑娘怕是见不着人了。”   薛妙浑不在意这个,只问:“老夫人呢?”   “老夫人自是在佛堂。”门房答。   “那便是了。”   薛妙自顾进了府门,走了几步又旋身,点了点府门外拂冬和念儿抬下马车的几个大箱笼,吩咐道:“寻几个人把东西搬进来。”   门房这才注意到薛妙此番回府带了十数个箱笼,足足装了两个马车。   薛妙去见过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新霁院。   待到薛平昱和苏氏一行人自宫中回来已是近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进了府门,薛平昱在前面走着,苏氏见陪嫁嬷嬷兰氏迎上来,便知她有话要说,故意走得慢了几步容兰氏低声与她说话。   “二姑娘回来了,说是和秦王起了争执,气不过便跑了回来。”   苏氏冷哼一声,还未说话,兰氏紧接着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跟着回来,衣裳钱财带了十数个箱笼,招摇的很。”   对薛妙的招摇做派,苏氏不屑一顾,待兰氏再度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又咬牙切齿道:“自个儿丢人还嫌不够!还要下我齐国公府的脸面!”   自家姑娘回娘家竟还要带许多衣物器具,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旁人他们齐国公府不给她吃好穿好,叫她吃亏?简直是狠狠打了齐国公一巴掌!   薛平昱倒是不甚在意。   他本就对薛妙心存愧疚,正如老夫人当日训斥所言,是他自林氏夫妇那里要回的女儿,却转眼又将她嫁给了如今在外人看来实在算不上良配的秦王,实在是对不起她。   若这般做法能让薛妙出一出心里的怨气,也算是好的。   薛平昱叹了口气,没等梳妆打扮的苏氏,先一步去了老夫人院中。   薛妙归家,一家人难得都在,自然是要一起吃顿饭。   ……   薛妙一直待在新霁院里,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一路走走停停,带着拂冬不紧不慢地往老夫人的院中走去。   自出嫁到如今,足过去了半年。   半年未见,齐国公府的花花草草都变得陌生起来。   路过一片开得金黄绚丽的棣棠,薛妙驻足,“这棣棠似是新栽?”   她在齐国公府中住过的时日也不算长,许多事记得不甚清楚,只是隐约记得从前此处是一片腊梅。   薛妙问罢才想到拂冬从前没来过齐国公府,脚下微转正欲往前走却见一人自远处小径上走来。   来人身着杏黄金绣月荷袄裙,行走之时好似弱柳扶风,袅袅娜娜,正是薛妙名义上的长姐,薛锦妤。   薛锦妤噙着抹柔婉笑意一路而来,转过月洞门,见了薛妙,她嘴边的笑意刹时烟消云散。   薛锦妤极力掩饰着心里的慌张,佯作平常地见了个礼,转身欲走却被薛妙叫住:“你就没话要与我说?”   薛锦妤脚下猛地顿住,几乎以为薛妙知道了什么。   但她自问此事做得极啾恃洸为隐秘,就算薛妙有所怀疑,这一时半刻也查不到她身上,况且薛妙若真是知道了,心有余悸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凑到她面前来?   薛锦妤勉强安抚好自己,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掐进掌心才逼迫自己面色如常地回身,“二妹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她想起薛妙此番因何孤身一人匆匆下山,又因何大张旗鼓地回了齐国公府,心里升起一丝扭曲的痛快,“听说二妹妹和秦王殿下起了争执?二妹妹脾气向来不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成想在秦王面前也如此,这样可不好,若叫旁人知道了,怕是要觉得我们齐国公府没有教好妹妹。”   “再者……”薛锦妤说着竟慢慢平静下来,低笑一声道,“秦王殿下如今的身子,妹妹还是应当小心些,若秦王殿下一生气……”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薛锦妤掩唇直笑,“二妹妹从此没了倚仗可怎么……”   她话未说完,薛妙忽然冷笑着上前一步。   薛锦妤这才发觉薛妙不知何时身量已高过她半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睨来,看得薛锦妤一阵心慌,“你、你做什么?”   薛妙看着她,问:“你竟不觉得心虚吗?”   “……什、什么!什么心虚?”薛锦妤自然心虚,她昨日等到月上中天才得了一个失手的消息,心中惊惶不甘一整晚没睡好,今日用了大半日才勉强安抚好自己,没想到薛妙竟……   她自认已万分小心,从头到尾都未曾露面,薛妙怎么会如此轻易便猜到是她?   薛妙讥讽地轻笑一声,懒得再听她啰嗦一些有的没的,凑到薛锦妤耳边,低声道:“陛下还在猎宫之中,西山脚下又好不凑巧地出现了劫匪试图对秦王正妃下手。”   薛妙停顿一二,慢悠悠地问:“你觉得……救我的是谁的人?”   她的话已算得上是明示。   薛锦妤攥紧指尖,咬着牙不说话。   她心中暗恨,不知那人从何处寻来的匪徒,蠢笨至此,竟会选在西山脚下对薛妙下手!若、若是得手也就罢了,偏生……   她将手心掐出了血,强撑着嘴硬道:“我不知二妹妹在说什么。”   薛妙也没指望薛锦妤能自己承认,她就是想让她惶惶不安。   薛妙后退一步,站直身子,自顾自地念道:“所以啊,不止我在齐国公府的这些时日……就是日后,若我好好的,那自然好。可若我有一点不好,这事儿会怪到谁身上……”   薛妙在薛锦妤颤抖的目光中朝皇宫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你可要想好了。”   说完薛妙便擦过薛锦妤,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妙这次回齐国公府固然是想着将自己自导自演的‘争执’戏码做全套,更多的却是来膈应薛锦妤的。   薛妙自认不是个大度之人,相反,她心眼儿小的很,薛锦妤想对她行腌臜手段,她吓她一吓只是小小地讨个利息而已。   ……   老夫人院中,府上其他人已到齐,薛衍兄弟几人在前厅与薛平昱说话,苏氏则在里间陪着薛老夫人。   丫鬟打了帘子,薛妙提步迈进前厅,见着薛平昱,远远见了个礼,“父亲。”   刚被领着归家之时,薛妙其实与薛平昱有过一些时日的亲近,后来赐婚一事,却是薛平昱亲手将她推远。虽说误打误撞让薛妙嫁给了幼时的救命恩人且楚烜压根儿并非外人所见着的那样,但薛妙心里自有一杆秤,桩桩件件算得清楚。   薛妙神情冷淡,当着薛衍几人的面,薛平昱拂不下面子,只挥了挥手,让薛妙进去。   待薛妙身影不见,薛衍方才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薛平昱道:“父亲……”   春猎之时,楚烜为救薛妙不顾身子,让薛衍觉着或许薛妙在秦王府当真过得还算不错,可这才过去了几日,妹妹竟被气得回了府。   薛衍回忆起薛妙方才站在门楣处身形单薄透着失落的模样,越想越觉得心疼。   薛平昱一贯了解这个长子,见他欲言又止怎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而圣上赐婚,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又岂是轻易可以和离另许他人的?   “让为父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薛衍:妹妹好可怜!圆下巴都瘦成尖下巴了!   薛妙:?哥你清醒一点,我是长高了抽条了更美了!!! 第051章 蠢人   薛妙还不知道在薛衍的眼中她已成了‘满腹心酸无处说, 强忍泪零落’的可怜人儿,更不知道薛衍正拼命想法子为她求一封和离书,她刚进里间便被老夫人亲热地拉到身边说话。   薛老夫人早年亦是宝京城中乃至整个大周的风云人物, 只因不愿听从父母之命早早出嫁,她瞒着家里人着戎装赴北境, 手持一长一短一对鸳鸯刀, 可攻可受,亦退亦进,在与铁勒的战役上立下许多功劳。待大胜班师回朝, 金殿封赏,她当着先帝的面坦然解冠卸甲,勇武机敏的慧刀小将显露女儿真身,满朝文武哗然, 先帝大悦,当即开金口,许她婚嫁由心,这才有了后来这个出身乡野的女子与老国公爷四十余年的恩爱。   当年的旧人大多已故去,慧刀小将的故事却在说书人的惊堂木下化为传奇, 薛妙不仅听过,年幼时还曾想做下一个慧刀小将。因着幼时的钦慕, 比起齐国公府其他人,薛妙对老夫人总是敬重多些,老夫人拉着她几句场面话她也乐意听一听。   寻常出嫁女归家长辈惯常问的那些夫妻感情、子嗣、中馈等问题放在薛妙身上一概不合适,她难得愿意回国公府,把这里当做个能停留的小巢, 老夫人无意叫她不开心,只挑拣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事问询一二, 又说自己近来得了些上乘的燕窝阿胶,命人稍后送去新霁院。   薛妙来者不拒,老夫人给她便要,一双杏眼弯成两弯月牙,清凌凌的似泉水沁在其中,不见半分怨恨。老夫人暗中瞧着,略有些老态粗糙的手缓缓摩挲着薛妙细腻的手背,半晌,叹了口气,不知打哪里来的感慨,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想起逝去的枕边人,眉眼愈发柔和,带着几分怀念,“若你祖父尚在,定十分喜爱你。”   老国公爷薛元让不恋权栈,是个锦绣自在,喜怒随心之人,又喜爱女儿家,总想要个粉囡囡的女儿,只可惜他女儿缘薄,人过中年方得一女又早早夭折。当年苏氏怀着薛妙,人人都说定是个千金,老国公爷高兴得一连数日逢人便说自己要得个乖乖小孙女儿了,更是早早为她取了“锦妤”二字,却到底没等到抱上小孙女儿。   老夫人近来时常梦到他,梦里他总摇头叹气,怪她没有护好他的“小锦妤”。   他盼了数月,为之高兴了许久,临终之时仍记挂着的小孙女儿,自然不是如今的薛锦妤。   一个梦一连做了数日,老夫人白日里想起老国公的次数越发多,后悔之意渐生。   她总想着他不在了,她得好好地为他守着这国公府,守着薛家,却在太长太长的岁月里慢慢忘了他原本就不是个在意这些繁华虚妄的人。   老夫人忽地提起老国公爷,却迟迟没有下文,薛妙等了又等,出声唤道:“祖母?”   这一声将老夫人从往事中唤了回来,她安抚地轻拍薛妙的手,叫她稍安勿躁,转头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茯苓,取我那块青白玉牌来。”   茯苓嬷嬷手脚麻利,说话间已去而复返捧来一个黑木匣,里面用红锦布包裹着一块青白玉减地浮雕寿海福山玉牌。   端看玉牌不是什么极难得的玉料,亦非出自名家之手,然而这块玉牌曾为老夫人挡下当胸一箭,虽修补得极为精妙,细看仍能看出碎过的痕迹。   自薛妙进来后,苏氏便被彻底晾在了一旁,她心里虽不痛快,但也知道自个儿上回逼着薛平昱去求皇帝将赐婚之人由薛锦妤换成薛妙惹了老夫人不虞,因此并不敢插话。   目下见老夫人要将这青白玉牌交到薛妙手上,苏氏再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道:“老夫人,这、这玉牌您不是一贯宝贝的紧?怎么……”   实际上这块玉牌到底来自哪里又有什么秘密,就连齐国公薛平昱也说不出个一二。苏氏原本也不知道,三五年前却听到一种说话,说老夫人手中这块青白玉牌乃是老夫人私产的钥匙。   老夫人少年扬名,只先帝所赐珠宝财产便已不计其数,老夫人这些年又过得极为俭朴,存下的那些私产怎么想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苏氏原先想着这玉牌终究要交到薛平昱手中,是以并未动过念头,如今见老夫人要将其交给薛妙,怎能不吃惊怎能甘心?   老夫人不咸不淡瞥她一眼,没理她,只交代薛妙道:“祖母年纪大了,没有什么能给你了,只有这一块玉牌,当年救过祖母一命,你好生收着,让它替祖母庇佑你。”   人都说玉石有灵,况这玉牌救过老夫人一命,老夫人口中的“庇佑”一说也算有源可溯。薛妙没有深想,倾身低头方便老夫人将玉牌挂到她脖子上,口中道:“谢过祖母。”   老夫人铁了心要把玉牌给薛妙,苏氏自然不敢说什么,忍了又忍,终究沉不住气道:“那衍儿和锦妤……”   她一张嘴老夫人就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定定瞧着她。   苏氏本家并非权贵亦不是书香门第,薛平昱略过一众贵女偏偏相中了她,老夫人也并未觉得有什么,毕竟老夫人自个儿便出身乡野。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苏氏身上那股子小家子气始终在,从前没什么地方叫她发作,如今竟一股脑儿地全作在了薛妙身上。   亲亲的女儿在外受了委屈跑回家里,她身为母亲不说连问一句都不曾,瞧瞧自薛妙来后她的脸色,还有如今说的话做的事?   老夫人越看越觉得生气,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这齐国公府是倒了不成?要你堂堂国公夫人腆着脸来问我这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要东西!”   外头,薛平昱和薛衍听到动静忙不迭冲进来,老夫人不看他们,只对着苏氏道:“衍儿也就罢了,我薛家的男儿但凡有手有脚想要的东西就自个儿去争,倒是锦妤……”   老夫人顿了顿,给了茯苓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当即带着伺候的下人退了出去,远远守在门外不许人接近。   “齐国公独独的一个嫡女,想要什么你不是巴巴地弄给她?为了她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认了,你跟我老婆子说说,锦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什么不满意让她把脸色摆到了妙儿跟前!”老夫人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威风呐!”   苏氏浑身一震,连连摇头,“没有,锦妤不是那样的孩子,定是有人、有人想坏她名声故意嚼舌根……”   好些年了,老夫人都未曾这般动过气,薛平昱欲劝解,却不知苏氏到底哪里惹了老夫人动怒,只得先道:“母亲先别动怒,当心伤身子……”   他到底还是心疼苏氏,见她戚戚望来,又忍不住说:“锦妤这孩子也是母亲看着长大的,虽有些任性,却不是母亲口中的那种人,定是哪里误会了。”   薛平昱说着将目光落在了薛妙身上,也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竟要薛妙来为薛锦妤开脱,“母亲听那些人嚼舌根,不如问问妙儿。”   薛妙原本捧着茯苓嬷嬷临走前塞到她手里的零嘴边吃边看戏,正乐得自在,冷不丁这浑水淌到了她脚下。薛妙不敢置信地看着薛平昱,道:“父亲是说我么?”   苏氏没料到薛平昱会来这么一出,她哪里敢让薛妙说真话,连忙道:“都是亲姐妹,就算一时有嫌隙,也该……”   苏氏这填补的,薛妙听着都为她为难,她放下正欲放到嘴边的盐渍西瓜子,拍了拍手,顾自笑开,“要我说的话,父亲可能不是很想听到。”   “父亲不如去问问姐姐,问她我这一回自西山下来都遭遇了什么,想必姐姐的回答会十分精彩。”她手撑着右颊,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一般轻飘飘扔下一道惊雷,“女儿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   薛妙话说一半藏一半,一来不提醒薛平昱和苏氏薛锦妤做了天大的蠢事被人当刀子使是不想打草惊蛇,二来她才没那个好心告诉他们皇帝似乎知道了薛锦妤的真面目,虽然以她对皇帝不多的了解来看,就算知道了他也绝不会出面做什么,毕竟无论是薛锦妤还是她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能出事的人物。   他恐怕巴不得这些世家贵族们都乱起来好让他尽情抓他们的把柄呢!   这下轮到薛平昱惊住了,有三两息的时间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等薛平昱理清思绪,帘外远远地传来茯苓嬷嬷的声音,“老夫人,国公爷,大姑娘院里的人来传话说是大姑娘身子不适,不来老夫人这里用饭了。”   以薛锦妤把自个儿的命格外当回事的性子,若真是哪里不舒服,这会儿早请太医了。   简直是不打自招。   薛妙千难万难才忍住没当场笑出声,她真是没想到薛锦妤这么不经吓,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让她连她的面都不敢见了,她这样,向谁借的胆子做这件事?   这边薛妙仿佛置身事外,还有心情乱想,苏氏却是脸色一霎白了,但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忘维护薛锦妤,嘴里连连道:“定是有人教唆,锦妤定是被人骗了,她怎么会、她不会……”   老夫人只知道薛锦妤在外面处处为难薛妙,却不知她竟胆大至此,一时间连生气都顾不上了,只觉得疲惫,“自己的女儿养成如此模样,苏氏,你自个儿反思罢!至于锦妤……”   薛平昱此刻又惊又怒,各种复杂的心绪扰得他后知后觉回过神,“子不教父之过,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爹比娘好那么一点点吧,也好不到哪里去。薛平昱和苏氏“坏”的点不一样,摇摆不定识人不清也是一种坏吧。 第052章 惩罚   色香味皆上乘的饭菜漂漂亮亮摆了整桌, 然而闹了这么一出,薛平昱胃口尽失,索性他还知道按捺着, 亲手为老夫人布了半程的菜方起身告别。   在老夫人面前,他尚压抑着, 一转头脸色就放了下来, 随行小厮各个噤若寒蝉,就连苏氏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朝薛锦妤院中去。   锦绣居中, 薛锦妤思来想去,心里止不住发慌,忍不住唤来心腹丫鬟绿映关起门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绿映领命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匆匆往前院去,薛锦妤独自呆坐片刻, 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送到嘴边才发觉茶水已凉透。   她秀眉一皱,将手里的翠玉小盏重重搁在桌上,正要发火,却听院中忽地乱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和错落交织的请安声混在一起。   薛锦妤稍稍侧耳,分辨出丫鬟所唤正是“国公爷”, 她登时一喜,心下得意道爹爹果然还是最在乎我,听闻我身子不适二话不说便赶来。   她被娇宠惯了,此刻连做做样子都不肯,提裙三两步上前拉开房门, 笑盈盈一张白玉面庞被廊下红纱灯映得更显三分喜色,“爹爹!”   罕有的, 薛平昱没有应,只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她,眸色翻涌。   薛锦妤这才察觉出什么,不安地又喊了声“爹爹”,她想问怎么了,话还未出口,面色一霎变得苍白。   只见薛平昱身后,本该往前院去的绿映被两个小厮按着,神色仓惶地向她看来。   若说薛平昱跨入院门前心里尚存三分犹疑不定,目下见到薛锦妤的表现,心里立时便有了一道声音:“没错了。”   他尚未开口,她已然沉不住气,非是心虚还能作何解释?   ……   新霁院隔得远,那边哭哭啼啼闹了半宿,愣是一点动静没传过来。薛妙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翌日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去跟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年事已高,平日吃食以清淡为主,因知薛妙要来,特特命厨房添了两例爽口小菜。祖孙二人相对着吃过早饭,说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话,见老夫人要礼佛,薛妙没再久留,领着拂冬慢悠悠地往回走。   主仆二人刚走出薛老夫人的院子没多久,便见苏氏的陪嫁嬷嬷兰氏迎面而来。   遥遥见着兰氏,薛妙自觉与她没什么往来,与苏氏更没什么话好说,只瞥她一眼,顾自朝前走,哪知道这一遭兰氏却是冲着她来。   “王妃留步!”   短短一句话竟叫薛妙听出几分殷勤讨好,她不由多看兰氏几眼,脚下仍是不停。   作为苏氏的陪嫁嬷嬷,兰氏得苏氏多年倚重,在这府里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从前苏氏不待见薛妙,兰氏与她一心,自然也不曾给过薛妙几分好脸色。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惯爱用下巴看人的人忽然弯下了腰,傻子才信会有好事。   薛妙不想当傻子,再殷勤的话她也当没听见,脚下一转换了条小径一改方才的悠游自在,步子迈得飞快,活像是在躲什么晦气的玩意儿。   兰氏见状面色先青后红,咬牙提裙试图追上薛妙。可她随着苏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是薛妙的对手,只能眼看着人越走越远。   青碧裙摆一晃消失在月洞门后,彻底没了踪影,兰氏没想着再去追。   她瞧得明白,端看秦王妃那躲得飞快的模样,定不会轻易跟着她走。换了往日,兰氏定会想方设法,或威逼或利诱,请薛妙跟着走一趟,然昨夜里老夫人摆明了要袒护薛妙,苏氏又新惹了国公爷不悦,这时候自然需得小心行事。   兰氏稍稍喘了口气,急匆匆折身往回走。   ……   回了新霁院,薛妙略一思忖,打发念儿去打听昨夜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儿念儿去而复返,“昨夜国公爷自老夫人那里走后去了锦绣居,在那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说要将大姑娘送去庵里。”   薛妙捉了颗琉璃珠子捻着玩儿,闻言默了默,道:“他们这些人怎么总喜欢把家里犯了错的女儿家往庵里送?”   她从前看话本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尼姑庵里的尼姑们个个清心寡欲一心向佛,做什么要放一个心思不正的人过去打搅人家修佛,万一带坏了小尼姑可怎么好?   至于那些因着什么‘偷情’‘私通’‘不洁’的罪名被关去尼姑庵的,就更奇怪了,守卫森严的深宅大院尚且拦不住野鸳鸯,小小的尼姑庵便能拦得住了?   许是自个儿管不住了,劳烦佛祖帮着管教?   薛妙没由来地这么一问,真把念儿问住了,“这……”   薛妙只随口一问,并非当真想要个答案,见她为难,便笑了笑,道:“送薛锦妤去尼姑庵,苏氏舍得?”   念儿低声道:“夫人昨夜哭了一宿,国公爷说什么也不肯改变主意,似是铁了心。”   这才一夜,是否铁了心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苏氏的本事可大着呢。   苏氏近来正为薛锦妤择婿,她一向认为整个宝京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薛锦妤,自然要为她选一个人人羡慕的夫婿。如今这个关口,若薛锦妤当真被送去庵里,无异于向外界宣告齐国公府这位大姑娘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如此一来,薛锦妤莫说择一个人中龙凤为婿,便是低嫁去个寻常人家都难。苏氏怎会让这种事发生。   薛妙没说话,不愿让这母女二人扰了自己的好心情,她将琉璃珠子扔回妆奁,见天气不错,起身换了身轻便的衣裙拉着拂冬念儿去院里踢毽子。   她身形灵活,毽子到了她脚上听话的跟栓了绳一般,被玩出了数十种花样,拂冬和念儿高高兴兴地在一旁数数,不时发出一声欢呼。   苏氏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主仆同欢的场景,一时间原就因一夜没睡略显憔悴的面色更差了三分。   薛妙自然也看见了苏氏,她神色未变,旋身将毽子高高踢向拂冬,拍拍稍显凌乱的裙摆,站在原地老神在在地等苏氏走来。   待到了薛妙跟前,受了拂冬和念儿的礼后,苏氏神色复杂地看着薛妙:“你如今连一句母亲都不愿意叫了么?”   薛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明白苏氏为何忽然在意起这个。   当日她初回齐国公府,明明是她满脸嫌恶不愿认她,让她不要叫她‘阿娘’,今日怎么变了主意?难不成是昨夜哭了一宿,哭昏了脑袋?   二人面对面站着,苏氏看着薛妙清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过了小半晌,才听薛妙犹豫着开口:“听闻您哭了整晚,您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苏氏哪知道薛妙心中真正所想,她只觉得薛妙的目光虽说有几分奇怪,可听她所言分明是在忧心自己的身子。苏氏心里微微熨帖些许,心道这个女儿倒还不算彻底没救。   到底是血浓于水。苏氏想着,提步走过门前廊桥,在外间主座上坐下,自以为‘苦口婆心’道:“我身子无碍,倒是你姐姐,国公爷要将她送去庵里……”   念儿端来温水,薛妙慢吞吞地开始洗手擦脸。   泠泠水声响起,苏氏顿了顿,没等到薛妙接话,她难掩焦急,身子前倾,继续道:“怎么能送去庵里呢?你姐姐还未出嫁,若是去了,名声便算是毁了,她、她那么要强又爱钻牛角尖儿,日后可怎么活下去?”   苏氏抹了抹眼泪,又道:“妙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是阿娘一时没想清楚,难以接受自己忽然多了个女儿,日后、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儿的……”   东拐西拐好长一番话后,她总算说起了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你去跟国公爷说,就说你原谅你姐姐了,让他网开一面,到底是一家人……”   拂冬就没见过哪个当娘的心能偏成这样,她气不过,当即呛声道:“夫人现在说什么‘一家人’不觉得晚了些吗?我们王妃早在嫁入王府上了皇室玉牒的那一日就是皇家的人了,可不是您说得什么跟您是‘一家人’。”   苏氏一哽,脸色青白交加,张口欲要呵斥,又听这伶牙俐齿的小丫鬟道:“您也不必急着教训我,我虽人微言轻,可老话儿不是说得好?打狗尚要看主人,我若真的说错了,王爷王妃自会罚我,就不劳您费心了。”   拂冬噼里啪啦一番话顶得苏氏许久无声,薛妙暗中赞赏地看她一眼,换来后者一个‘都是王妃言传身教’的眼神。   薛妙险些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低咳两声,不痛不痒地斥道:“拂冬!”   拂冬便看似不服气地看了一声,从念儿手里接过铜盆,矮了矮身子,出去了。   薛妙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道:“拂冬从前是在王爷院里伺候的,一贯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您别往心里去。”   薛妙明显是在随口瞎编,谁不知道秦王身边伺候的尽是些侍卫小厮,从来没听说过他院里有女子。   然而她已然这么说了,苏氏自然不能再追究什么,否则便是打秦王的脸。秦王如今是不如从前势大,可他的脸面也不是苏氏能随意下的。   思及此,苏氏姣好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好在她飞快敛了心神,似是当真并不在意方才那小小的风波,只道:“锦妤当日只是一时糊涂,她并非真心想对你做什么,只是你在西山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丢了面子,她想捉弄你一下罢了,是那侍卫想讨锦妤欢心才自作主张,国公爷已命人将他打杀……”   “打杀了?”薛妙眸光微动,低喃道。   这整件事从头到尾薛锦妤都是犯蠢被人利用,这两日看来,她不仅蠢,就连胆子也小的厉害,买通匪徒毁她清白这件事若非有人撺掇利用只凭薛锦妤一人怕是难以做到。   这侍卫说不得知道些什么。   不知楚烜有没有把人换下,或是他有别的法子往下查。   见薛妙有了反应,苏氏立刻道:“是啊!尸体已然拖去乱葬岗了!你这口气总算是出了吧?就不要再为难你姐姐,况且……”   薛妙一边搽香膏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却又听苏氏道:“……你看你不是好好儿的吗?” 第053章 偷什么?谁偷?   ——“你看你不是好好儿的吗?”   薛妙因着薛锦妤的‘一时糊涂’险些被匪徒劫掠, 臂上至今还挂着伤,这会儿不去落井下石已是宽大之至,怎么到了苏氏嘴中好似薛妙如果不替薛锦妤求情便是她得寸进尺不识好歹?况且, 薛妙才是苏氏真真亲生的那个女儿。   若薛妙对苏氏这个亲生母亲心存幻想,听到这样的话怕是要难过好些时日。   好在她没有, 所以薛妙只觉得好笑, “我如果不是好好儿地站在这里,您以为,您还会有机会为薛锦妤求情吗?”   见薛妙如此冥顽不化, 苏氏的耐心也到了尽头,她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怒道:“嫁给了秦王便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不想想以秦王如今的身子,他还能庇佑你几日?待他……”   “薛夫人!”   薛妙沉声打断她。   她睨着苏氏, 再不耐烦与她纠缠,冷声道:“想清楚了再说。”   薛妙生得小巧,嘴儿小小,鼻子小小,一双杏眼分明得像春日里的泉眼, 平日里又总是一副轻快模样,眼眸弯弯, 天就一副无辜好欺的模样。此刻收起笑意,沉下脸,泉水淬冰,竟有七分像了从前的秦王。   苏氏不自主地后退半步,撑了把手边的桌案站稳身子, 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说不出。   她这会儿稍稍冷静下来, 自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气昏了头,可事到如今再让她向薛妙低头,却是万万不能。   苏氏架直身子,没再看薛妙,一甩袖疾步离去,“你不要后悔!”   后悔?   薛妙对着苏氏怒气冲冲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若是今日应承了苏氏,傻乎乎地去替薛锦妤求情,那才是会日日悔得睡不着觉痛骂自己脑袋不清楚。   ……   新霁院今日比往常热闹了许多,苏氏走后老夫人身边的茯苓嬷嬷亲自来了一趟,送了些小食蜜饯,临近正午,薛衍又来了。   昨日一整夜没睡着的除了苏氏还有薛衍,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妹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记忆里的薛锦妤明明是个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他送她的花灯坏了要难过得掉好几日眼泪的小姑娘,怎么会忽然有一天恶毒到去买凶谋害自己的妹妹。   薛衍一夜没睡,早上打起精神去翰林院点卯,翰林院诸学士刚刚编纂完一本大典,近来清闲的很,薛衍午间便早早回来,谁知刚进府门就听仆从说夫人一大早去了趟新霁院又怒气冲冲地出来。   苏氏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去找薛妙,薛衍稍一想便知她去做什么,当下也顾不上换朝服,脚下一转直直朝新霁院去。   新霁院里,廊下杜鹃花开得妖冶,念儿剪了几枝插瓶,半途被薛妙劫走一枝。   薛妙无事可做,捻着朵粉杜鹃松垮垮没个站样地倚着多宝格学风流公子调戏念儿,“哪里来的小丫鬟,生得如此可人,抬起脸让爷仔细瞧瞧。”   十成腔调拿捏住八成,念儿抱着瓷瓶躲闪,红着脸嗔她。   见她如此,薛妙越发起了玩心,近前一步正要把这出‘浪荡儿调戏小丫鬟’的戏码演下去,忽听院里仆从道大公子来了。   薛妙神色微敛,转身笑吟吟迎了几步,“大哥!”   来时一路上薛衍曾设想过数种情形,心中既是焦灼又是内疚,不期然撞上张笑脸,不愣了一愣。   观他神色,薛妙隐约猜到他来所为何事,但他不说她自不会主动提起,只装作不知道,噙着笑去牵他的衣袖,“大哥真是会挑时候,茯苓嬷嬷刚刚送了亲手做的点心来,还温着!”   薛衍回神,见她神情欢快不似作伪,稍稍放下心来,又免不了站在大哥的角度多唠叨一句:“净想着吃点心,午膳吃了吗?”   薛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还没……”   “先吃饭。”   薛衍点她鼻尖,侧身敛了笑意吩咐仆从摆饭,末了又道:“你瞧你如今瘦成什么样了,大哥真怕哪一日风大些都要把你吹走了,是近日胃口不好么?若是,早些找太医看看……”   自打知道薛妙与秦王争吵,气得带着行李回了国公府,薛衍自个儿想了许多有的没的,将薛妙想成了个爹不疼娘不爱被迫出嫁受尽委屈还要强撑着的小可怜儿。他心里这么想了,再一看觉得薛妙着实‘消瘦’了不少,两相印证更觉得自己想的不错。他怕薛妙心中难过又不肯说,想着不如叫来太医诊诊脉,为她开个方子补身子。   薛妙这小半年来确实瘦了些。   这样说不尽然贴切,应该说她是该瘦的地方瘦了,该鼓的地方也悄悄鼓起来,身量较从前高了半头,脸上的婴儿肥没了,瞧起来确实比以前瘦了些,却也不至于到了薛衍口中的地步。   说到底,薛衍是关心则乱。   薛妙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到了要请太医的地步,她上下打量自己一遍,辩解道:“我只是长高了些,并未……”   薛衍仍是不赞同地看着她。   被他看着,薛妙不知怎地忽就想起一件事。   那是三五年前的事了,村子里一个叫铁兰的好吃懒做的胖姑娘一夜之间变得不再那么能吃,从前一顿饭要吃两碗饭一只鸡腿的她竟然开始只吃一碗饭!铁匠宠溺女儿,见女儿一天天瘦下来,以为女儿得了什么病,心急如焚地赶了牛车从邻村请了大夫,最后才知铁兰是有了心上人想要变得纤细些。   薛妙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另一个铁兰,而薛衍正是那个溺爱无方的‘铁匠’。   怕薛衍再说什么,薛妙赶在他开口前转移话题,“大哥!我才发觉大哥今日穿了朝服!”   薛衍以为她是不愿意提起伤心事,便也不再坚持,顺着她撇开了话题,“怎么?”   薛妙后退两步将薛衍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往复看了几遍,“我还是头一次见大哥穿朝服,真是……”   她摸着下巴神情认真,竟把向来从容的薛衍搞得觉出几分紧张,忍不住问:“真是什么?”   薛妙咧嘴一笑,摇头晃脑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啊!”   饶是薛衍受惯了旁人赞许的目光,被自己的妹妹这么直白地夸赞,还是有些许羞赧,他清咳一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道:“连大哥也取笑。”   宽厚的手掌久久停留在头上,薛妙仰头看着薛衍,“大哥怎么了?”   薛衍原本想跟薛妙说无论苏氏说了什么让她不要往心里去,苏氏只是、只是一时半刻想不开,他还想说和秦王的婚事他会尽力想办法让她早日脱身和离,然而对上薛妙的眼睛,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道:“没什么,大哥书房里有许多志怪杂谈,妙儿不是喜欢看?改日我命人收拾出来抬到你院里?”   薛妙自然欢喜不已,一迭声地谢过薛衍,又耍嘴皮子似的夸了薛衍几句,无外乎是些大哥真好之类的话,听得薛衍微沉的心晴了大半,留在新霁院里吃过午膳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   傍晚时分老夫人又遣茯苓嬷嬷来了一趟,来请薛妙去老夫人院里住几日。   “老夫人不放心,怕夫人再找二姑娘麻烦,二姑娘就当陪陪老夫人。”   茯苓嬷嬷都这样说了,薛妙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即收拾了几件衣裳细软住进了老夫人院里的东梢间。   住进老夫人院里的第三日晚间,薛妙在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热水换了一桶又一桶,泡得身酥体软,脚底仿佛踩了棉花般自湢室里出来。   住了三日,她已经熟悉了东梢间的构造,打着哈欠朝里走,走到差不多的位置稍稍睁眼准备直直倒上床,待瞧见床上坐着的人,她脚下倏地一顿。   “您怎么……”   薛妙看着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的楚烜,瞪大了眼睛,缓缓又缓缓地眨了眨,身上的懒意醒了大半。   人又俏生生地站在面前了,楚烜终于觉得心里那点不得劲被填补上,他伸臂掐着腰将人揽到身前,抬手去掀她身上的罩衫。   薛妙大惊,双臂一紧,死命扯着罩衫,道:“您……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些?”   她在楚烜怀里扭了扭身子,本就泡得发粉的肌肤越发嫣红,手里悄悄松了力道,“不过您要是真……”   楚烜揽着她腰的手在她后腰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怀里的人总算知道轻重一般噤了声。他指尖微挑,拨开摇摇欲坠的罩衫,稍稍侧首去看她右臂的伤,“别动。”   薛妙右臂的伤不算深,然而她肌肤幼嫩,细白的皮面上这一道狰狞的伤疤实在突兀乍眼,楚烜盯着那道伤疤看了片刻,大掌攥着薛妙的胳膊,拇指在伤疤附近轻轻摩挲,神色微寒,不知在想什么。   这般姿势,薛妙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觉得室内太过安静,她全身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胳膊上那只火热的大掌上,心脏砰砰砰跳得好似要出来一般。   乖乖听话安分了片刻的薛妙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楚烜,“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偷情’吗?”   夜黑风高,东厢幽会。   这、这还是老夫人的院子呐! 第054章 调戏不成反被……   ‘戏瘾’说来就来, 再开口,薛妙已然是与情郎私会,又喜又忧的闺中少女。   “祖母将我关在这里, 重重守卫,楚郎此番来想必费了一番功夫……”   托了薛妙藏在府里那些话本的福, 楚烜竟是在电火石光间领略了薛妙的意思, 他瞳孔微颤,目光上移,对上薛妙闪着诡异亢奋光芒的眼睛, 默了半晌,在自个儿的小王妃略显催促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张嘴附和,“有几处守卫松散, 找准时机即可。”   “楚郎……”   薛妙哀哀地叹了口气,揽了揽罩衫,旋身在楚烜身侧坐下,‘柔弱无依’地靠进他怀里,忧心忡忡道:“祖母和爹爹说什么都不同意我俩的婚事……”   “不如我们私奔, 逃离这吃人的宝京城!只要跟着楚郎,荆钗布衣我也愿意。”少女直起身子, 紧紧抓住情郎的手,大胆提议。   “楚郎,你说句话啊!”   楚烜面无表情端坐床榻,倒也不妨碍薛妙演这出独角戏,一声声‘楚郎’可谓是将柔弱无辜满心情郎的闺中少女扮了个九分的像。   只一点, 寻常柔弱如白茶花般的闺中少女约莫着不会主动伸手去摸情郎的胸膛。   胸膛上那只手蝴蝶采花一般若有似无地一路滑向衣襟,楚烜不动声色地绷紧身子, 侧目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眸色静悄悄地深了下来。   薛妙无知无觉,仍是期期艾艾地念着词儿,越发‘入戏’,“楚郎,不若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到时我……”   细嫩瘦白指尖泛着肉粉的手指攀住衣襟,潮热吐息触碰着脖颈,楚烜忍无可忍,猛地反手扣住怀里人的腰肢,稍一力,两人齐齐跌入展开的锦被间。   薛妙这才觉得不对了,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发问:“您、您做什么?”   楚烜一手仍掐着薛妙的腰,另一只手拨开薛妙脸侧散乱的发丝,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紧了身下的人,拇指在细嫩幼滑的脸颊上缓慢地摩挲着,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妙儿恐怕忘了,你祖母嫌恶我出身低下,早已做主将你嫁给了当朝秦`王……”   闺中少女私会情郎的戏码被楚烜一句话篡改,反倒合了薛妙那句‘偷情’。   这戏改的十分突然,薛妙有些跟不上,低喃道:“秦`王……”   他不就是秦`王?哪里又来一个秦`王?   楚烜低头缓缓凑近,好似知道薛妙心里的疑惑,继续道:“秦`王今日在京郊大营练兵,晚上宿在营中,趁他不在,我们……”   楚烜要给秦`王戴绿帽子?   楚烜话里的信息过于丰富,薛妙脑中一时卡壳,又逢男色当前,她迷迷晕晕,怎么想怎么觉着这出戏不对。待回过神来,肩头罩衫已被拨开。   薛妙一个激灵攥住楚烜的手,艰难地吞了吞唾液,“这、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   楚烜反问,在她耳侧轻轻一吻,低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搔在心间,薛妙瞬时麻了半边身子。   颈侧湿热的气息一寸寸挪动到了唇畔,挑`逗似的在她嘴角若即若离。   呼吸交错,薛妙的呼吸不由的急促起来,眼看着楚烜要来真的,她手肘力猛地一个翻身。待两人位置反转过来,薛妙一骨碌从楚烜身上爬起来坐在床角,“不成,您……”   她晕乎乎的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她起了坏心眼儿想撩拨自家王爷一番,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楚烜慢条斯理地扯了扯被两人一番动作搅得不成样子的锦被,还在‘戏’里,“怎么,妙儿不愿意?”   薛妙搅着衣角羞答答道:“倒也不是,只是您看现如今我们身处祖母的院子,您若是真想,待我回去也不迟……”   “那便说定了,明日接你回去。”楚烜迅速结束这一出戏,盖上锦被,维持着掀开锦被一角的姿势看向薛妙,意思再明显不过。   薛妙一边听话地爬过去钻进锦被,一边糊里糊涂地问:“我何时答应您明日回去了?”   楚烜伸臂把人搂进怀里,无声舒了口气,连日来冷着的脸都化了棱角。   楚烜不说话,薛妙想起正事,在他怀里半撑着身子将自个儿对那侍卫的猜测说了。   楚烜“嗯”了一声,半阖着眸子看她,“那侍卫确是有问题,不过不是薛平昱打杀的那一个。”   撺掇薛锦妤的那名侍卫见事不成早已金蝉脱壳不知所踪,被薛平昱抓来打杀的那一个只是正巧犯了错被抓来换个罪名当了薛锦妤的替罪羊。   竟是如此。薛妙若有所思。   不过想来这件事在薛平昱那里已然算结案了,他以为此事是内宅之事,为保薛锦妤名声,即便暗地里去寻那侍卫也会换个与薛锦妤无关的缘由。   这事再多的薛妙插不了手便干脆不想了,她趴在楚烜胸膛上乖了不到半盏茶,倏然眼眸一亮,略撑起身子双眼泛光看着楚烜,问:“我这几日不在,您是不是……想我了?”   她不傻,先前没能立时反应过来不过是被楚烜难得一见的模样迷惑,这会儿想过正事脑子再清醒不过,再去想自然不消一息便想通了,是以问出这话时心里早有了答案,也就不楚烜回答,自个儿先咧着嘴好一顿傻乐,末了又翘着尾巴喜滋滋道:“您若是想我了直说就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怪累的。”   尝到了甜头,薛妙胆子大起来,她俨然已经忘了片刻前撩拨楚烜不成反被楚烜调戏的事。像只确认自己是被纵容疼宠的奶猫一般,无知无畏地伸出自己的爪子去试探主人,削葱嫩指在楚烜衣襟处勾勾缠缠,不知死活道:“我忘了,您怕羞。”   一直闭着眼睛听她说话的楚烜闻言睁开眼,不知何时悄悄绕到薛妙后腰的长臂一收一转,把人压在了软枕上,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准准地吻下去。   数日未见的思念混杂着些许惩罚意味,尽数付与这一吻,楚烜来势汹汹,薛妙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深陷他摧枯拉朽一般的入侵中。   窗牖半开,烛火昏黄,灯花炸了几次,低垂的床帐内重叠的身影方才分开。   确认怀里的人被吻得彻底没了作乱的力气,楚烜才枕回软枕,一只手把人搂在怀里,阖上眼,道:“睡吧。”   经此一番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的撩拨,薛妙总算安分下来,依附在楚烜怀里不多时便陷入睡梦中。   ……   春意方歇,浓夏未至,老夫人院中前些日子飞来几只雀儿,于绿秾花深处筑巢,每日晨煦拂过梢头,便能听到啾啁雀鸣。   被扰了美梦,薛妙嘟哝几句,把头更深地埋入楚烜怀中,试图继续方才的美梦,耳边却难以忽略檐下廊上细碎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轻而稳,薛妙就算迷糊着亦能辨认出是茯苓嬷嬷来叫起了,她慢慢听着脚步声先近复远,路过窗牖在东梢间门前停下。   薛妙忽而觉着有哪里不太对。   她猛地睁眼坐起,呆愣愣地看着楚烜,“您怎么还在这里?”   不对呀!话本里不是都说男女私会,男子会在夤夜时分悄然离去,来去无踪,不惊动旁人吗?楚烜怎么还不走?   温香软玉在怀,楚烜难得睡了近日头一个舒坦的觉,这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被自个儿的王妃嫌弃了。   从前不止一个人说过,他只靠一张脸就能引狂蜂浪蝶无数,堂堂秦王殿下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这样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嫌弃。   楚烜心里百味交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一夜过后稍显凌乱的里衣,而后抬眼看向薛妙。   楚烜还未张嘴,又见薛妙一个激灵抬腿跨下床,赤足踩在乌木踏脚上,弯腰展臂,稍一使力,轻轻巧巧地将毫无防备的楚烜推至床榻最里侧。再一扯锦被,把人从头至尾遮了个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不许露出来,仿佛他真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您好生待着,可千万别被人发觉您在这里!”薛妙一边解释一边掩住床帐,趿着软缎鞋往外走几步,应声唤茯苓嬷嬷进来。   茯苓嬷嬷自身后丫鬟手里接过铜盆亲自伺候薛妙洗脸,“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薛妙胡乱点头,装模作样打着哈欠问:“嬷嬷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她杏眼微眯,眼角挤出些微湿意,纤巧鼻头泛着水红,那模样瞧起来真是困极了。茯苓嬷嬷心生爱怜,自然不作他想,只含笑道:“不早了,这清早雀儿还叫着,姑娘再睡也睡不好了,不若先饭,我命人去赶赶恼人的雀儿,待姑娘过饭自可清清静静睡觉。”   哪儿就来那么多觉了,薛妙只不过是不想茯苓嬷嬷去收拾身后的床榻时发现藏着的楚烜罢了。她心虚地朝嬷嬷笑了笑,摆出一万分的乖巧姿态,“都听嬷嬷的。”   薛妙吃过饭,又按捺着陪老夫人闲聊片刻,装作困顿模样折返回东梢间时,床榻之上已空无一人,拂冬正收拾床褥。   薛妙四处看了看,低声问道:“王爷呢?”   拂冬想起楚烜方才的模样,忍不住一抖,险些将手里刚叠好的锦被再抖开。她小心地捋平被面,答道:“走了。”   怒气冲冲满面寒霜地走了。   任哪个男人大清早的一睁眼先是被自个儿发妻嫌弃再被藏起来不许见人,都不能不生气。更何况是她们王爷。   拂冬细细看着薛妙的神色,以为她能自个儿悟出点什么,谁知薛妙一听楚烜走了,大松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薛妙是松了口气,拂冬却是险些噎住,滞了半晌,犹疑地问薛妙:“您觉着哪儿好?”   薛妙转身在圆桌旁坐下,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随口道:“你看这光天化日的,国公府又是重重守卫,我先前还担心楚烜出不去要委屈在这小小次间里躲一日呢!”   她咂吧咂吧嘴,又道:“看来是我小瞧了他。”   拂冬无言,静默须臾,木着脸不无敬佩道:“您说的……都对。”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春宵一刻值千金。   薛妙:[恍然大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我绿我自己’?! 第055章 难哄   这日早间尚是日朗风清万里无云, 午后一过忽平地风起,卷来大片积云,黑压压堆在天边。   老雀蹲在檐下来回啾啾叫, 狂风中几只雏雀摇摇晃晃往回飞,三两雨点砸下, 雨幕瞬息之间在天地间铺展开。   窗外雨打浓荫, 落红满地,屋里的人听着却只觉得心神安宁。这样的雨天最适宜睡觉。眼见着老夫人又打了个轻盹儿,薛妙搁下手里的鹤格, 悄然起身。   一名丫鬟进了里屋,瞧见屋里的情形,稍一犹豫,往前一步正欲对茯苓嬷嬷耳语几句, 那边老夫人已察觉到动静,“何事?”   “夫人请家法打了大姑娘三十藤条,又命她认错,这会儿母女俩都在国公爷书房前跪着呢。”   丫鬟答了话,老夫人许久没有应答, 阖着眼睡着了一般。须臾,她摆摆手打发人退下, 叹着气似的,“她倒是下得了手……”   茯苓嬷嬷搭好软枕,老夫人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后靠着,顺手拢了拢身上的绒毯。   雨势越发大了,砸着宽厚的花叶发出啪啪声响。老夫人侧耳听着, 就在薛妙以为她就要这么睡了的时候,又听她道:“让连翘取了我的手牌候着, 麻利着点看着,该请太医就去,小厨房姜汤也熬上吧……”   歇了口气,老夫人对薛妙道:“回去歇着吧。”   意味不明的,她说:“这雨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了……”   ……   真叫老夫人说着了。   这雨来势汹汹,泄愤似的,到了傍晚缓缓转成小雨,又足足淅淅沥沥了整晚,翌日午间才停。   苏氏陪着薛锦妤在薛平昱书房前从雨来跪到雨停,整整一日一夜,最后以薛锦妤昏倒告终。   薛平昱恼恨薛锦妤竟对薛妙下手,苏氏平日里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行不通,眼见着薛锦妤当真要被送去庵里,苏氏一咬牙下了狠手。   足足三十藤条,苏氏一点余地未留。薛锦妤受了家法,又顶着大雨跪了整个日夜,这会儿高热不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苏氏趴在她床前,泣血似地哭,又顾不上僵疼的双膝,跪求薛平昱,“锦妤知错了,妾也罚过她了,如今、如今她这个样子,求爷饶她一次……”   苏氏的陪嫁嬷嬷兰氏也在一旁哭求:“国公爷,大姑娘打小懂事争气您是看着的,统共也就做错了这一回……可您说、您说她好端端的,爹不是亲的,娘也不是自个儿的了,您和夫人还当她是新生的,可您知道外面那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当着大姑娘的面又是如何?这一年来大姑娘是怎么过的她嘴上不说,老奴看在眼里……”   兰氏说着,苏氏又是一阵泪如雨下,扑到薛锦妤床边直呼娘对不起你,又说薛锦妤要是有个什么差错她也不活了的话。薛平昱耳边是发妻的哭嚎,再看大女儿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再硬的心此刻也不免动容。   见他态度松动,兰氏赶忙道:“您就当她猪油蒙了心肝,给她一个改错的机会。大姑娘还未许人,这要真去了庵里,这辈子可真就算到头了呀!”   ……   新雨过后,呼吸间满腹清新。   薛妙倚窗看着侍从拿了帚箕收拾满院残红,挑了挑眉,顺着拂冬的话问:“然后呢?”   拂冬撇嘴,不甘心道:“然后薛国公就松口改了主意,说是等那位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去庄子里将养些时日,修心养性。”   她心里为自家王妃不平,却不料薛妙全然料到了一般,丁点儿不意外薛平昱松口之事,只问:“薛锦妤醒了?”   “醒了!薛国公不让她去庵里的话才说完就醒了,这会子父子母女三人正抱成一团哭呢!”   拂冬忿忿,心道这对母女真真是会算计,又心疼薛妙,明明她才是这夫妻俩嫡亲的女儿,怎么好似捡来的。转念又想,谁稀罕,王爷疼王妃紧着呢!   拂冬心里正想着,便听薛妙道:“这一出大戏可算是唱完了。”   “平白看了一出戏,还算不错。”薛妙全然不在乎他们如何父女情深母女情深,她合上窗牖,摸了摸下巴,问拂冬,“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所谓的回去,自然是回秦`王府。   薛妙原本前一日就该回去的,叫薛锦妤这出苦肉计一打搅,又耽搁了一日。现下提及,又想起楚烜前夜来时说的话。   他说昨日接她回府,却又没来。   薛妙琢磨又琢磨,后知后觉地问拂冬:“王爷昨日走时,脸色如何?”   拂冬一句‘您可算是回过神了’到了嘴边又叫她咽回去,眨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薛妙,并未明说,只道:“您觉得呢?”   自王爷昨日大清早的黑着脸跳窗走到此刻,也才一日,老夫人这院子屋顶上的瓦不知叫常旭踩过几回了。她原想着直接与王妃说了便是,常旭却道,王爷有命,让王妃自己想。   这一想就是一日。若不是那位大姑娘身子弱扛不住晕了过去,让这处苦肉计早早收场,她家王妃还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自个儿还有个夫君巴巴儿地等着哄。   薛妙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楚烜的气打哪儿来。   不过想不明白也没耽搁她收拾东西跟老夫人拜别,有一句老话说得好‘男人心,海底针’,楚烜为什么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得赶紧回去哄着。   薛妙来时行李用度装了两大马车,走时又多了两辆。老夫人给的原就不少,薛平昱内疚又命人悄悄塞了许多好东西,薛妙只当不知道,来者不拒,一概收下,竟变成了四辆马车,浩浩荡荡走街过巷,实在惹眼。   寻常来说,夫妇二人吵架,女方气不过跑回娘家,男方若是看重妻子,隔上几日便会上门亲自去请,再次些则打发府里的管事来请,如此方全了两家的颜面。如这位秦王妃这般,气冲冲跑回娘家又自个儿‘灰溜溜’回去的,实在少见。   围观的路人有的说看来秦王妃日子不好过,有的却说好歹还有国公府在其身后撑着,这四辆马车的行李倒也能给秦王妃找回些颜面。   不相干的人想些什么薛妙一向懒得理会,进了府门,她直直往书房去。   在书房外拦住正要进去换茶的常旭,薛妙接过他手里的茶盏,推门进去,一抬眼就见楚烜坐在长案后批阅公文,那脸色着实算不上好,浑身上下就差写满‘不悦’。   薛妙脚下一顿,瞥了眼手里的热茶,默默另寻了个桌案放下。   楚烜原以为是常旭进来,并未在意,这会儿却觉不对,抬眼看向来人。   薛妙自觉地露出一抹笑。   顿了顿,楚烜未作多余反应,淡淡收回目光。   薛妙叫他看得心虚,几步上前,在他案前跪下,双臂交叠搭上长案,下巴搁在臂间,讨好地朝他笑,悄声问:“您生气啦?”   等了几息,见楚烜不理她,她起身从他对面移到身侧,仍是那一个姿势,探着头可怜巴巴地跟他说话:“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气……”   楚烜瞥她一眼,仍是不说话。   他不说话,她就嘀嘀咕咕地在他耳边说个不停:“您知道的,您在我心里是顶顶重要第一个,旁的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跟您比,您要是生我气,那我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衣带渐宽形销骨立……”   眼看她越说越离谱,楚烜冷嗤一声,道:“戏看完了?”   “看完了,”薛妙乖乖回答,嘴上又道,“不过一出苦肉计,实在没什么意思,我早该回来的……不是,我就不该留书出走,我若不留书出走也就不必委屈您翻窗子来寻我,您不来……”   薛妙嘴里稍歇,望着楚烜的脸色,遽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楚烜为何生气。   她凑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楚烜的腰,自他怀里仰头看他,十足惹人怜爱的姿态,“您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知道我离家这么些时日,您想我,我也想您,想您抱着我睡觉,想您亲亲我。”   在这宝京城里,对薛妙而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原本也就只有楚烜这秦`王府,她这几日住在齐国公府,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借宿的外人,她那所谓的父亲母亲,真正放在心里心疼的,是薛锦妤不是她。   薛妙即便再不在意那一家人,可偶尔想来,仍免不了会有些微的委屈泛上心头。   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星半点的委屈,直起身子嘴唇轻轻碰了碰楚烜的下颌,半是撒娇半是哄道:“您亲亲我,好不好?”   楚烜看似看着手里的文书,实则目光始终落在怀里的人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那一瞬的委屈,低叹一声,把人自冷硬的地面捞到腿上,把人锢在怀里,拇指在她光滑的脸颊摩挲了几下,低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反复,大家注意防护哦~ 第056章 和离书   暮春良月, 柳絮飞满宝京城,像下了连日的雪。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日,惠阳长公主在曲水池畔设宴, 好似要将不知何时悄然传开的皇帝要为几位皇子选妃的消息坐实一般,邀了宝京城大半的适龄贵女。   既声势浩大地邀了这么些贵女, 自然少不了再请诸家王侯伯爵夫人, 薛妙作为秦王妃亦是免不了要走一趟。   “她们相看她们的,叫我做什么?”   兰草熬成的浴汤熏得满室馥郁芬芳,薛妙趴在浴桶边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这样的宴席, 既是要先行为诸位皇子看看各家姑娘的品行样貌,什么曲水流觞吟诗作画想也知道是少不了的。薛妙自问不是什么大雅之人,实在没有兴致去品什么诗画,想一想便觉无聊的紧。   贺嬷嬷自桶里舀了热水为她淋背, 含笑道:“清河县主也接了帖子,王妃可与她作伴。若实在觉着无趣,待宴至中途,老奴命人佯做家中有事请王妃回府便是,只是去还是要去的。”   沐过兰汤, 薛妙换了件折领窄袖袍,腰系玉钩带, 脚踏金丝软线靴。念儿踮脚为她戴上女巾幞头,反结两脚于脑后,再坠上玉胜银饰。   梳妆完毕,薛妙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满意的紧。   如此装扮既表明了她女子的身份, 又可免于被人拿来与一干贵女作比。   她却不知,她长于乡野, 身上那股子寻常贵女少有的灵动野性叫这一身装扮彰显得淋漓尽致,反倒惹人注目,顾盼间像林间化了形混入人世耍玩的精魅,不谙世事却难以驯服。   这还是薛妙头一回作如此装扮,心里觉得新鲜,原本不想赴宴的念头也消了大半,转过身兴冲冲地问楚烜:“好看吗?”   方才还盯她盯得忘神的人飞快垂眸佯作专心无二地看着手上的书卷,待她问了,才掀起眼帘自上而下打量她一遍,不紧不慢点头,再冷静自持不过的模样,“嗯。”   谁能晓得薛妙背对着他揽镜自照的时候,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再正经不过的人心里都闪过了哪些不正经的念头。   见他反应平平,薛妙再度打量自己,仍觉得这一身装扮甚是合她心意,暗道这难不成就是萧云婧先前说过的所谓“男子女子喜好不同”?   不同就不同罢!总归她打定主意不会换回繁复的衣裙。薛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贺嬷嬷在一旁看得分明,觉得好笑又顾念着楚烜的面子不好直说,清咳一声忍着笑递给薛妙一个眼神。   相处时日久了,薛妙自然看懂了贺嬷嬷的眼神,再看屋里其他伺候的人大都同贺嬷嬷一般神情,心里稍稍一动,猜到楚烜方才的‘反应平平’又是‘故作镇定’。   若是没见过楚烜冷静自持的表象下的别扭灼热也就罢了,可薛妙分明见过,不仅见过还被花样百出地按着亲到险些丢人的厥过去,此刻更不能就此作罢。   楚烜单手执书好似坐得稳稳当当,薛妙眼珠一转,背过身对着镜子尤嫌不够似地理理幞头,掖掖衣领,再唤拂冬紧紧腰间玉钩带。   须臾,不经意般,她抬眼瞥向铜镜左下角,正将那位在她身后放肆出神打量的别扭王爷逮了个正着。   这会儿轮到薛妙不紧不慢了,她旋身,一步步踩着楚烜的心弦般慢慢走近。   楚烜面上毫无波澜,握着书的手却越捏越紧,就在他以为薛妙要靠近他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却一旋身在与他隔了个桌案的地方坐下了。   有意或是无心,袍脚轻轻掠过他的,清浅兰香浮动。   宽敞的内室一息之间变得逼仄起来,楚烜按住心头躁动的难耐,先发制人:“还有何事?”   薛妙细白下巴枕着双臂趴在案上,闻言乖乖巧巧地摇了摇头。   不等楚烜稍松口气,却见她紧跟着又想起什么似地点头。   “您方才……是不是偷偷看我呢?”   楚烜早已想好应对的话,他放下手里的书正要开口,腕上忽地传来温热细柔的触感。   低头看去,薛妙勾着他的手腕,拨弦似的在他腕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仰头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明明说着勾人的话,神情却是无辜:“要不……我今日不出门了?让您好好……”   薛妙撩拨得正在兴头上,下一瞬就被反手扣住了手腕。   “您!”   薛妙惊讶之余,一句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楚烜擒着腕,用了巧劲儿一推一拉,天旋地转间就到了楚烜怀里。   屋里伺候的人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溜了个精光。   楚烜一手擒着她细细的手腕,一手环过被玉钩带勾勒得不堪一握的腰肢,把人牢牢按在腿上,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接过她没说完的话:“让我好好看看?”   他的眼神黝深,撕开那层别扭冷淡的外壳,露出面对她时才有的炙热内里,望着她的时候里面是不再掩饰的危险欲`望。   薛妙觉得不妙,心中连连后悔道过了过了!   她从来都是撩拨人的时候大胆得很,待真的把人撩得不得不动的时候又打起退堂鼓。然而此刻境地哪里容她退缩。   薛妙有心讨饶,依循着楚烜的心意,主动探头,乖巧地在他唇上印上清浅一吻,求饶:“宴会就要开始了,再不去要晚了,惠阳长公主还等着……”   “无妨。惠阳最是善解人意。”   她既已送上门来,又怎么有轻易放走的道理?楚烜毫不客气地加深了这个吻,将她紧紧囚在怀里攻城略地。   ……   自己撩拨的人,只能自己扛。   一刻钟后,薛妙搂着半敞的衣襟跳下床,脸上一路云蒸霞蔚到脖颈,就连胸口露出的半片细腻也是一片粉意。   她捡起脚踏上的玉钩带,强自忽略背后灼人的目光,抖着手去扣玉钩带,无奈越急越羞越发不成。   楚烜半是飨足,靠在床头看了片刻,垂膝坐在床边,伸手将羞得恨不得钻进地里的人拉进腿`间,接过她手里的玉钩带,双臂自她身后环过,修长的手指翻动,慢悠悠地为她扣好玉钩带,又理了理她的衣襟。   最后轻抹她略显红肿的双唇,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意犹未尽,然而他到底没再做什么,只道:“唤人再为你点妆吧。”   手指送到嘴边,薛妙磨了磨牙,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又赶在楚烜变了神色前如一尾鱼般自他怀里跳出,扬声唤念儿进来。   ……   秦`王府拉车的马是好马,郭展将马车赶得又稳又快,最终薛妙险险赶在宴会开始之前到了曲水畔。   不是这一回薛妙都不知道宝京城大大小小府宅里的贵女竟有百十号之多,各个云鬓香钗华服锦裙,站在一处不可谓不壮观。   薛妙下了马车没走几步就遇上了惠阳长公主和几位夫人。   惠阳长公主也是刚到,见了薛妙笑着拉她到身旁,温声絮语地问了几句,一路上没再放开她的手。   薛妙与这位长公主见过几次。长公主心疼楚烜,自然而然的对薛妙这个弟媳也多了几分偏爱,前些日子听闻小两口起了争执,有心劝导几句又碍于楚烜不爱出府没得上机会,忧心了数日,今日见了薛妙,见她气色尚好,神情也不见憔悴,这才放下心来,心里只道是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又想,她那弟弟,一贯冷情,先前遭逢大变性情更多了几分古怪,怕是吵架都不晓得哄一哄妻子,到底是委屈了这花儿一般的小姑娘,便对薛妙更多了几分关照。   贵女们早早到了曲水池畔,这会儿见了惠阳长公主,一齐涌上来见礼。   至于薛妙,秦`王如今不掌实权,面对薛妙这个王妃,这群人心里自然是有许多想法,然而不管她们如何想,当着惠阳长公主与各家夫人的面,还是要规规矩矩地对薛妙见礼。   旁的不说,惠阳长公主脾性温和,是皇帝诸位姐姐妹妹中最为和善的一个。其母妃在先帝在时也算得几分圣眷,是以自公主到长公主,惠阳长公主一路顺风顺水,如今稍有了年岁,更见不得刻薄之人。   这一下子百十号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问安,再报上自个儿的名字和父亲或是兄长在朝中所供职位,薛妙听着看着只觉得走马观花一般,到底也没记住几个。   不过抛去其他诸多考量,若只用眼看,这百十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贵女往这儿一立,倒是十足的赏心悦目。   薛妙坐在上首瞧着,心里渐渐起了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难怪会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一句。   这要是她,她也不早朝了啊!   ……   薛妙在曲水池畔沉醉红飞翠舞之中,这边楚烜坐在前厅,屏退左右,看着下方坐着的人,脸黑得仿佛王府灶上那口用了数年的老锅锅底。   “你方才说替王妃讨什么?”   薛衍恭敬俯身再行一礼,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下臣替家妹向王爷讨一封和离书。”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人在家中坐,和离书从天上来。   大家今年回家过年吗?不管在哪里过年,注意防护哦~   =3= 第057章 开局   与薛衍的恭谨相比, 楚烜的姿态就显得随意的多,他病恹恹地倚靠着椅背,抬袖掩了连番低咳, 盯着座下的薛衍看了几息,语调阴沉, 神色晦暗不明, “你替她讨?”   楚烜未曾掩饰,薛衍自然听出了他的不虞,却以为楚烜是恼恨薛妙嫌弃他的身子不得长久竟胆敢和离。   薛衍虽打定主意想尽一切法子救妹妹‘出火坑’, 但他心里清楚这并非易事。在拿到和离书之前他不想妹妹在秦`王府的日子太难过,解释道:“王爷莫要误会,不是家妹的意思,是臣……自作主张。”   楚烜自然不会怀疑是薛妙起了和离的心思。   打从一开始嫁过来, 她就不曾掩饰过对他的心思,更何况半个时辰前薛妙还在他怀里与他交颈亲昵。   然而心里再清楚,听到薛衍的解释,楚烜仍是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何时捏紧扶手的手慢慢松开。   拇指与食指指尖相搓, 楚烜收拢心神,知晓薛衍是被薛妙对外表现的表象蒙蔽, 不免想起数日前猎宫之中个薛妙与他演那一出夫妻争执的戏。   关着殿门,在旁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她懒懒坐在他身侧,一手托着腮,一手点在他的手心, 笑得促狭,嘴里还不忘了兢兢业业地‘闹’给外面的人听。   就连最后被传得似模似样的他怒而摔了东西让她滚, 也是很她觉着气氛不够,指使拂冬选了殿里最响的摆设摔了,再摆出一副强忍委屈怒气冲冲的模样冲了出去,任谁也看不出她几息之前她还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求他配合她。   又想起初见皇帝时薛妙本能地表现出乡野里长大的‘上不得台面’的胆怯懦弱模样。   楚烜想着,眼里划过一丝纵容笑意,心道也不知她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若是旁人这般能装会演,楚烜恐怕会觉得那人心思深沉,换了薛妙,他却只觉得可爱的紧。   心里万般念头闪过,楚烜面上分毫不显,连眼底那丝因想起薛妙而浮现的些微笑意都收敛殆尽,四指依次落下轻叩扶手,他滴水不漏地接过薛衍的话,顺着他的解释道:“那便等王妃回来。”   “……”未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薛衍猛地抬头,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堪堪咬住,“王爷明知……”   “明知什么?”楚烜问。   看着他斜坐上方好整以暇的姿态,薛衍咬了咬牙,将方才的话说完,“王爷明知妙儿爱慕你,待她回来,自然不会愿意提及和离之事。”   楚烜不说话,薛衍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所说薛妙爱慕他一事。   到底是想着让妹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薛衍再不愿意,仍是替薛妙在楚烜这里率先服了个软,“王爷可还记得上一回我来府上?那时妙儿对我说……”   楚烜何止记得,他当时无意之间还听到了自己这位小王妃对着兄长信誓旦旦的歪话。   什么“多病的长寿,没病的早死”,什么“即便某日不幸地当了寡妇,也是拥有过大周最好看的男人的寡妇,并且身份尊贵,并且有钱”。   薛衍这个名声斐然的才子当时被她一番歪话说得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因着此事他还小惩了她一番。   ——虽说让她练字是为她好,但于她而言着实算得上是极为痛苦的惩戒。   薛衍自然也想到了薛妙当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种种说辞,饶是他嘴上功夫算不得差也不免打了个磕绊,默默将薛妙那些话换了个说法。   “她嘴上说贪慕王爷的权势、家财,可我的妹妹我怎会不了解?她非是那等爱慕权势贪恋富贵之人。王爷怕是不知道,妙儿当初愿意归家,是父亲用祖母的身子哄骗而来。归家前她曾与父亲三击掌为誓,待祖母身子好转,老人家了却心愿,她是走是留全凭她心意……”   “如此心性,怎会是她嘴里所说那般?妙儿她天真淳善,待人以诚,即便自小流落在外,乍然归家,她也不曾有任何改变,说那些话不过为了让我宽心。”   薛衍叹了口气,将一些不好在楚烜面前直说的话隐去,又道:“先前与王爷争执跑起了小性子跑回家,妙儿不肯说半句王爷的不是,即便王爷未曾派人去接她,隔了几日她还是高高兴兴地回了王府……”   薛衍抬手行礼,诚恳道:“就请王爷看在妙儿真心爱慕你一场的份上,给她一封和离书,若等她深陷其中,只怕为时晚矣。”   他话里未竟之意楚烜怎会听不懂?   薛衍怕的是若有朝一日楚烜身子撑不住,撒手西去。到那时,薛妙对他情根深种,必定痛彻心扉,即便不跟着他去,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然而这等打着为别人好的幌子做些让自己安心之事的行径,楚烜从来做不出。   莫说他如今身子已日渐好转,只差等最后的时机彻底肃清体内毒素,即便他当真如外人所想已是油尽灯枯之人,他亦不会做这种事。   否则她已要为他的身子忧心难过,再拿了封和离书,他是心安了,却要她难过遗憾终老么?   “若真如你所说,王妃爱慕我爱慕得甘愿后半生守寡,”楚烜望着薛衍,语调意味不明,“无缘无语得了封和离书,岂不是伤心欲绝?再者,和离说到底是我与王妃二人之事,自然要两方都点了头才能写这和离书,薛大公子如此未免有些越俎代庖。”   薛衍对道:“一时的伤心自然好过一世难过。至于王爷所说越俎代庖……我是妙儿的长兄,自该为妹妹谋划,倒也算不上。”   “长兄?”楚烜细究这两个字,想起薛妙前些日子自齐国公府回来,趴在他膝头讨吻的委屈模样,不由冷嗤一声,也懒得再与薛衍你来我往地纠缠,讽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初皇帝先中意的不是王妃,而是府上另一位……怎么最后嫁过来的会是王妃?这其中的缘由,想来我不会比你清楚。”   他端起茶盏啜了口,凉凉道:“恰巧王妃今日出府赴宴,府里冷清的很,不如薛大公子细细与我讲讲?也好让本王打发打发时日。”   当日缘由,薛衍清楚的很,可他半个字也不能说,更说不出口。   此时他才恍然他越俎代庖讨这一封和离书的做法在楚烜看来有多可笑。——本就是他们推薛妙入了这‘火坑’,待火舌舔上薛妙半身,他才后知后觉要拉她出来,怎是一句恬不知耻足以形容?   薛衍闭了闭眼,仍想说什么,又听楚烜道:“且不说我与王妃婚事乃是皇帝赐婚,和离并非一句话一封和离书那般轻易,只说此事……”   他觑了脸色难看的薛衍一眼,话里藏锋带刃,“怎么?你齐国公府觉得我如今落魄了,好欺负了?要嫁便嫁,要和离便和离?”   这顶帽子薛衍万万不敢让其落到齐国公府头上,他敛了心神,暂且退让,“是下臣唐突,还望王爷不要将今日之事怪罪到妙儿头上,下臣告退。”   他说着后退几步,转身欲走,却在门前被楚烜叫住。   “王爷还有何吩咐?”薛衍远远立在门边朝里望去。   离得稍远,楚烜因病体孱弱说话又轻,薛衍只听了个大概,即便如此,他仍是双眸一震,瞬间白了脸。   楚烜说的是——   “王妃臂上伤痕犹在,不知薛大姑娘何时启程去庄子闭门思过?我好知会王妃,叫她高兴高兴。”   薛锦妤一出苦肉计用到了极致,薛平昱嘴里说的惩罚叫她化得雷声大雨点小。近来又有传闻说皇帝要给几位皇子选妃,此事传到薛锦妤耳中,她自然是说什么都不愿去庄子里闭门思过错过皇子选妃,便装作身子一直没好透,拖着不肯去,又有苏氏在一旁帮衬,薛平昱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压她去庄子。   薛衍几次想与薛平昱提起,每每开口都被苏氏连哭带闹一阵软硬兼施逼得不能言语,看起来似是要如了薛锦妤的愿,不了了之。   ……   秦`王府这边发生了何事薛妙一概不知。   曲水池畔临水而建的高阁上,一众贵女们或是曲水流觞或是击鼓传花,自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比了个遍。薛妙坐在惠阳长公主身边,从兴致勃勃地赏花到后来的百无聊赖。   这会儿底下正玩着飞花令,看那些贵女们各个昂首挺胸战意盎然,薛妙心中慢悠悠地浮现出一行字——   年轻真好。   她坐得久了,只觉得腚都要压扁了……   然而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薛妙只盼着贺嬷嬷快派人来解救她。   许是上天听到了薛妙的祈求,不多时,侍从引了一人上了高阁。   但见那人着月青箭袖,腰束勾玉蹀躞,头戴素冠抹额。清冷绝然,雌雄莫辩,正是作男子装扮的萧云婧。   薛妙登时来了精神,挺直腰板巴巴儿地看着萧云婧。   二人交往已久,萧云婧一眼看出薛妙的百无聊赖,她收回目光,向惠阳长公主见过礼,而后转向众人道:“马球场已备好,有意者可自行组队较量。”   端坐许久,坐不住的岂止薛妙一人,萧云婧此话一出,便有不少贵女意动,三三两两携手往马球场去了。   薛妙便也向惠阳长公主告辞,挽了萧云婧的手兴冲冲地往马球场去了。   骑马都是春猎才学了些皮毛,打马球薛妙更是不会,萧云婧却是其中好手,她身形高挑,今日又作了男子装扮,骑在马上勾着球在场上飞驰的样子着实让人移不开眼。   与萧云婧对抗的另外一队贵女中,有一位着红衣的,技艺也是十分高超,与萧云婧不遑多让。两人在场上你来我往的对抗,叫人看了直呼尽兴。   第二场打到中途,皇帝来了,他远远站在高台上看完了下半场,指着场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女问身旁的内侍:“那是谁家的?”   那少女正驭马驱着球一路左右闪躲避开拦路之人朝这边来,那模样那身姿……   韩公公一眼就看出少女与如今闭宫不出的皇后的相似之处,他问了问左右,低声回道:“是宣州刺史林云林大人的长女。”   林云就是皇后的兄长。   余下的内侍不说皇帝也知道。林云此人,清正得有些刻板,这么些年一直独善其身,从不结党营私,也不曾借着皇后的便宜为自己谋过好处。   这些年他在外为官,除述职外甚少回京,就连太子被废,幽禁鹿幽台,他也只是给皇后写信问了问究竟便不再过问。此番回京祭祖,林云递了折子,还是皇帝御笔朱批首允过的。   都道侄女肖姑,林绯骑在马上的身姿模样确实像极了当年的皇后。   皇帝一时看得出神,待林绯下马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悠悠回神,对身旁的内侍道:“马球打得不错,有皇后当年的风姿,赏。”   韩公公应了,又忖着皇帝的心意低声问道:“可要唤林姑娘近前来让陛下细瞧?”   皇帝瞥他一眼,转身下了高台。   竟是没惊动任何人地走了。 第058章 无从抵赖   这一回跟着皇帝的是内侍总管韩公公的小徒儿, 到底年轻,缺些历练,摸不清皇帝那一眼的意思, 又怕做错了事,便有些畏手畏脚, 干巴巴地将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将赏赐送到了林绯手上就算是完了。   “有皇后当年的风姿。”   这话不多时就传遍了曲水池畔, 来赴宴的贵女们一时间各有思量。   马球场上赢了较量,萧云婧心情不错,携了林绯去换衣裳。   三月春末, 午间的日头已稍显刺眼,薛妙让日头晒得眼花,在附近寻了个阴凉地把帕子铺在地上,很是随意地拢着袍脚盘膝坐下。   曲水池畔花草葳蕤, 这一片种了些叫不上名灌木,高矮错落连成一片,薛妙今日穿了身青绿窄袖袍,她身量又笑,盘膝坐在灌木后若不仔细看倒是极难发现。   薛妙眯着眼打了个瞌睡的功夫, 那边路上传来两道细碎的脚步声。   薛妙一边想着这二人动作怎么如此快,一边睁开眼, 正欲起身就发觉来人不是萧云婧与林绯。   那一身藕色衫裙神情殷切迎面而来的竟是本该在家中‘养身子’的薛锦妤,更让薛妙吃惊的是先了薛锦妤半步走在前头的竟是林嫣然。   这二人不是一贯不对付?何时凑到了一起?   薛妙不自觉敛了呼吸,只听薛锦妤道:“嫣然,你也听到了吧?陛下赏了林绯还夸赞她颇有皇后当年的风姿,我听闻当初陛下与皇后初见便是在马球场上……”   林嫣然快走两步, 见薛锦妤阴魂不散一般跟着自个儿,停步转身语气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锦妤瞥过左右, 身子微微前倾凑到林嫣然耳边道:“此事是不是该立即命人传信给贵妃娘娘?若真叫林绯得了陛下欢心,岂不是……”   林嫣然觑她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姨母便是知道了又如何?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左右的?再者,林绯得不得陛下欢心与你何干?你今日怎么如此奇怪?打从来了就巴巴儿地找我说话。”   林嫣然后背发凉,抖了抖身子,后退半步道:“你莫不是想了什么阴损招数想要害我?”   上回在猎场匆匆一面,薛妙竟不知道这位林嫣然林姑娘是这等有趣之人,再看薛锦妤吞了蝇子一般的神情,心中暗暗发笑。   她正想着要不要出声再叫薛锦妤吃一记吓时,萧云婧与林绯远远打路尽头走来,林嫣然不想叫旁人看到她和薛锦妤走在一起,薛锦妤亦是心虚,两人不再纠缠,迈开步子各自匆匆走远。   薛妙站起身大喇喇地拍了拍身后可能沾到的土,望着那二人的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绯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明所以,“王妃笑什么?”   薛妙不太好叫她知道薛锦妤在背后说的那番话,收回视线随手一指地面,煞有其事道:“看到一只不太聪明的黄鼠狼。”   林绯与她不相熟,听她说话只觉得有趣,也没再问,反而是萧云婧皱着眉把薛妙从灌木后拉了出来,上下打量她道:“那等野物脾性不明,咬上你一口看你还笑得出来。”   她性情如此,偏爱嘴上不饶人,实则面冷心热,薛妙知她是关心自己,讨饶一笑,麻溜儿地换了话头,“前几日书肆的人传话说清竹居士出了新作,正巧今日得空,你们若是不嫌累,陪我去西市走一趟?”   话音未落,萧云婧忽地呛住一般,咳了几声,神色难言地望着她,道:“清竹居士?”   薛妙一边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一边答道:“是啊,前些日子我不是同你提起过?寻到了一个合胃口的大家,就是清竹居士。”   萧云婧看了不明所以的林绯一眼,又问:“她写的……哪里合你胃口?”   薛妙知道萧云婧也是看过几本话本的人,自然不藏着掖着,大方道:“清竹居士文采斐然,难得的是文字瑰丽之处不失恣意,磅礴之处不失细腻,百转千回,叫人拍案叫好啊!”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在说什么当世大家。   萧云婧掩了掩唇,不知怎的,薛妙竟诡异地从她脸上看出几分尽力隐藏的羞赧,正觉得奇怪,又听萧云婧道:“我家中有几本她的孤本,改日让人送到你府上。”   薛妙恍然,原来萧云婧与她一样,都是清竹居士的笔下客!难怪听她夸清竹居士萧云婧会露出那般神情!   ……   去书肆买了书,薛妙同萧云婧林绯二人告别,回了秦`王府。   思及薛锦妤,她命人递了封信给薛老夫人,将她今日所看所听告知老夫人。   若她所想不错,薛锦妤忽然对林嫣然示好,许也是听到了近来皇帝欲给几位皇子指婚的消息,打上了黎贵妃所生的五皇子楚简的主意。   齐国公府一贯明哲保身,从来不曾理会过哪个皇子的拉拢示好,若真叫薛锦妤与五皇子有了什么,将齐国公府阖府上下绑上黎贵妃的大船,老夫人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还是预先提防的好。   三言两语写完一封信命人送出去,薛妙又把自己的宝贝话本一本本妥帖放好,这才想起楚烜,转头在房中四处张望,又去书房瞧了瞧,到处不见人。   “嬷嬷,怎么不见王爷?”   贺嬷嬷正等着她问呢,闻言道:“王妃出门往后院,哪一处最是破败叫人看了顿生凄凉之意,王爷差不离就在那里。”   该说是薛妙的直觉呢,她忽觉背心发凉,头顶发毛,便问贺嬷嬷:“他去那里做什么?”   贺嬷嬷老神在在道:“大抵是想一抒胸臆吧。”   薛妙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加重了三分,然而观贺嬷嬷的神情似是不准备透露,薛妙犹豫须臾,一咬牙挺直了腰杆,心道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去了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般念着沿着小径往后院去了。   从前只顾着前院和起居的院落,今日一走才知道这秦`王府原还有个大得离谱的后院,薛妙一路过了演武场,又过了片看起来无人打理荒废已久的园子,才在一个干涸的池子边看到了楚烜。   池边连排的大树,藤蔓绕着树干一圈又一圈竟隐隐连成一片,将楚烜映得满脸绿意。   这里草木肆意,少见日光,又过了午间,日头西斜,薛妙身处其中竟觉得有些凉意。   怔愣间,就听楚烜道:“站那么远做什么?”   声音幽幽袭来,薛妙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在志怪话本上看过的男妖,她一边乖乖听话往楚烜跟前走,一边脑子不甚清楚地想道,若是被这等姿色的男妖吸干了精气,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楚烜见她好似瞧着了什么垂涎之物一般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出神,有些受不了一般微微侧头躲避她过于赤`裸的目光,脸色却是较刚才缓和不少,明知故问道:“那般眼神盯着我,又在想些什么乱七糟八的?”   “在想若是……”   话说到末尾薛妙才发觉自己竟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但她自觉与楚烜已是老夫老妻,不必为这等世俗常人皆会有的心思脸热,只嘿嘿一笑,两步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楚烜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道:“您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见常旭郭展跟着。”   楚烜叫她一握一捏,更不能如在心中演练过数遍那般拉下脸色,沉默半晌道:“今日你走后,薛衍来了一趟。”   薛妙不明所以,“大哥?他来……”   楚烜接着她的话道:“替你向我讨一封和离书。”   “……讨什么?”过了足足三息,薛妙才彻底在脑中回还过那句话的意思。   她再度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楚烜的神情,又想起贺嬷嬷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中大呼三声——   大哥害我!   薛妙这会儿终于明白楚烜这一番所为何事,既然他想听她自然要配合一二,甚至抱着楚烜的大腿哭喊着‘表忠心’也是可以的,然而这到底太过了些,不免失了乐趣。   薛妙左思右想,后退一步,眼睛一闭,炮仗一般冲进了楚烜怀里,抱着他精壮的腰身一边暗中吃豆腐一边道:“什么和离书,定是大哥误会了,别说您不会写,就算您写了我也不会走的,我就赖着您了,您要真狠心赶我走我就日日在府门前撒泼打滚!”   楚烜本就只是闲来无事起了坏心想逗一逗薛妙,若能让她投怀送抱再对他好一番亲昵自然更好,如今这般场景这番话自然是让他受用无比。   他轻咳一声,顺势搂住怀里的人,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受用笑意,嘴上却是一派冷硬道:“撒泼打滚有何用,我若真狠下心,也是无用,倒不如……”   他想说倒不如如往日一般与他亲昵一二,自然一切好说,无论何事,他总是拒绝不了她的亲近。然而这番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反而给了薛妙时机。   薛妙顺着他的话一想,心中警铃大作,二话不说放开楚烜,拉着他往外走。   楚烜一头雾水,脚下随着她走了几步才问:“要去何处?”   薛妙头也不回,只管拉着他往前冲,“卧房!”   “您说得对,撒泼打滚无用,不如坐实夫妻之实!到时生米煮成熟饭您自然无从抵赖!”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烜: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第059章 煮饭   一时的惊愕过去, 楚烜很快回过神,整好以暇地迈着步子,由着薛妙拉着他一路往主院去。   方时安拎着药箱将将跨入院门就见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进了卧房, 不等他细思,里面正做着洒扫活计的丫鬟婆子齐刷刷地退了出来, 最后出来的贺嬷嬷还很是细心地关紧了房门。   这青`天白日的!   孤男寡女, 挥退闲杂人等,紧闭房门,不必想便知这二人要做什么!   方时安将药箱子往肘下一夹, 气势汹汹地要去‘坏二人的好事’,谁知不等他走到檐下,便被贺嬷嬷指挥着郭展常旭一左一右将他挟制在院中。   方时安立时吹胡子瞪眼,伸长脖子对准了卧房那扇窗牖正要大声嚷嚷, 常旭在贺嬷嬷的注视下一个激灵眼疾手快牢牢捂住了方时安的嘴。   “唔!唔唔唔唔!”   见他不停挣扎,贺嬷嬷上前,示意常旭郭展将他带至一侧小厨房,关上门来。   “冒犯了,”贺嬷嬷行了个半礼, 给足了方时安面子,“方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嘴巴被捂着, 方时安说不出话,瞪大眼睛冷哼一声。   常旭看了眼贺嬷嬷,见她微微颔首,收回捂着方时安嘴的手,为稳妥起见, 另一只手仍是挟制着他,苦口婆心道:“方大夫, 您就别白费力气了,歇歇吧,号脉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怕再被捂上嘴,方时安不敢大声嚷嚷,气鼓鼓道:“那档子事就急在这一时半刻了?色`欲熏心,到时要出了问题,我看你们一个个的到哪里后悔去!”   常旭悻悻摸了摸鼻子试图为自家王爷挽回些许颜面,“您这话说得……咳,王爷、王爷心里有数。”   “他有数?”方时安一点面子不给楚烜留,嗤笑道,“他有个屁……”   他做惯了江湖郎中,说话一贯口无遮拦,这会儿急了险些骂出句难听的,好在适时止住,在贺嬷嬷的注视下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早知如此就该再扎他一针,那杆子物什硬挺不起来我看他拿什么办事……”   离得不远,贺嬷嬷面不改色听完,自身后的厨娘手中接过食盒,温声道:“小夫妻年轻气盛难免有难抑的时候,亲昵一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相信王爷心里有数,方大夫不必过于忧虑,不如尝尝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厨娘新创的式样,王爷王妃尚未入口,方大夫是头一个。”   前半句的时候方时安还跃跃欲试要与贺嬷嬷争出个高下,待听了后半句,浑身炸起的毛飞快被捋顺,接过食盒随手拖了个矮凳坐下,埋头吃点心去了。   卧房里,楚烜进了内室,不用薛妙动作,十分配合地在床边坐下,搭在床沿的一只手食指微抬,贺嬷嬷心领神会,略一颔首带着房里洒扫伺候的仆从退了出去。   门轴吱呀一声响,室内暗了下来。   楚烜如此配合,薛妙反而踟蹰起来,视线游移打新换的织金帐子上看到床边踏脚,迟迟不见下一步。   直到楚烜道:“王妃不是要煮饭?”   薛妙遽然红了脸,明明原是她想‘断了楚烜退路’,到这时反而主随颠倒变成楚烜引诱她,“王妃若是害羞,本王自己来也不是不行。”   楚烜姿态轻松,一只手搭上腰间勾带,迤迤然望着薛妙。   修长手指稍动,紧紧束在腰间的勾带轻易解开,顺着床沿滑下,外袍松垮散开。   心上人在自个儿面前做到如此地步,薛妙便是当代柳下惠也难以无动于衷,她吞咽了下,猛地上前把人扑进床榻,抬头咬上楚烜的唇,毫无章法地挨挨蹭蹭,手里还不忘把本就松散的衣裳扒得更开,掌心毫无阻隔地附上去摸来摸去。   楚烜嘴角微勾,给足了时间任由她对自己上下其手。   须臾,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垫在她脑后,稍一用力两人的位置便颠了个个儿。   楚烜居高临下地看着薛妙,轻笑一声,道:“照王妃这般煮法,饭何时才能熟?”   从前还只有薛妙调戏楚烜的份儿,现在楚烜已然能不动声色地反击了。薛妙自认阅书无数,哪里听得了这等‘嘲笑’,当即恼羞成怒伸臂揽上楚烜脖颈,用力把人压下来,忿忿堵上那张嘴。   楚烜顺着她的力道从善如流地低头吻了上去。   他姿态看似轻松泰然,待真的吻上去,才暴露内里那份急切与浓烈的侵略欲。   喘息交错间或溢出半声低吟,衣物摩挲的窸窣声与唇舌纠缠的水渍声许久方才停歇。   织锦床帐内,楚烜衣衫半和,抱着怀里的人阖眸静静躺着。   薛妙半边身子趴在他身上,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想要寻一个舒坦些的姿势,忽然碰到了一物,她动作猛地一顿,抬高脖颈看向头顶的人,眼珠微转,一只手悄悄滑了下去。   楚烜睁开眼,脸上闪过几分隐忍,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声音低哑透着危险,“别动。”   薛妙自觉找回了丢失的半城,狡黠一笑,挑衅道:“还以为您多会煮饭呢,原也是个花架子,怎么火都生不起?”   楚烜也并不恼,低头看她,搭在她后腰的手意有所指地摩挲着掌下的肌肤,十足‘谦逊’道:“技不如人,还请王妃多多指教。”   外袍散落在床脚,薛妙身上轻薄的里衬阻隔不了楚烜掌心的热意,几乎瞬时就忆起了那双手在周身轻拢慢捻肆意勾挑带来的颤栗。   什么‘技不如人’,他分明、分明娴熟得很,面上瞧着一本正经,实则蔫坏!   薛妙拢着衣衫慌张爬起,越过楚烜欲要逃开,却在床边被拽住。   楚烜靠坐在床头,视线沉沉攫着她,“王妃急着去哪?”   他眼中尚有未全然平息的情`欲,又因着方才一番厮磨周身满是说不清道不明撩拨人心的气息,薛妙心跳愈发乱了,再多留一息只怕要再度忍不住做些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拨开楚烜的手,捡起散落的衣衫披上,随口胡诌道:“我突然想起贺嬷嬷似是有事要寻我……”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觉这般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便想挽回些颜面,中途驻足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您、您多看多学,自然就会了。”   薛妙整理好形容,拉开卧房门,冷不丁对上几步之外廊下四人。   郭展常旭分立两边守着房门,方时安抱臂靠着廊柱,正面是面带殷切笑意的贺嬷嬷。   薛妙险些没忍住后退半步把门拍上。   好在贺嬷嬷及时开口,“小厨房做了点心,清甜不腻,王妃定然喜欢。”   薛妙佯装无事,点着头正要往小厨房走,又被贺嬷嬷叫住。   “老奴备了热水,王妃净过手再吃也不急。”   内室郭展奉了热水请楚烜擦洗,待薛妙吃过点心,面上的热意也褪了个七八。   回卧房的时候,方时安正为楚烜把脉啾恃洸,薛妙端了盘点心摆在楚烜手边,说起皇帝夸赏林绯的事。   楚烜却是半点不惊讶,似是早已在意料之中,只闲聊一般问道:“都赏了些什么?”   薛妙大概说了几样记得住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朝楚烜投去询问的目光。   楚烜眼里划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林云父女果然是得他授意回宝京!甚至连皇帝见了林绯会忆起从前的皇后也在他的谋划之中。   薛妙又咬了块点心,望了望窗外。   花叶婆娑,宝京城中风雨欲来。   ……   皇帝寿辰将至,正逢上整寿,为表对大周皇帝的尊崇,周边各国早早派了使臣携礼来为皇帝贺寿。   三月底,各国使臣先后到了宝京,眸色发色各异的外族人穿梭在人群中异常显眼。   大周与周边各国开放通商已久,百姓照理已看惯了这些容貌不甚相同的外族人,然而见到连番到来的诸多各族人,仍是免不了觉得新奇,连日涌上街头驻足围看,宝京城中一时热闹非常。   这一日,西胡使团到了宝京,薛妙忙不迭寻了个借口与萧云婧一道出府看热闹。   非是她不愿意在府里待着,而是楚烜实在……   自打那日薛妙脑子一热说出‘生米煮成熟饭’的话后,楚烜近来对‘煮饭’一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便是不当真煮到最后,那‘夹生饭’也是要煮的,致使薛妙如今都有些听不得‘煮饭’二字。   前两日他不知道打哪里搞来几本册子,那书封分明写着十分正经的名目,薛妙一时不察,翻开一看,满目都是纠缠的男女。这也就罢了,楚烜竟还在一旁细细写了批注,什么此处要当心,那一式可一试的话。   薛妙、薛妙险些扔了手里的册子,偏又不知巧合还是刻意,这一幕恰巧叫楚烜看到。他当下并未说什么,到了夜里,薛妙沐过发将将躺下,便被他按着好生将那册子来回细读,还说是她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该‘多学多看’……   若不是浑身无力,薛妙当时真想掏出个黄金屋将他砸昏过去再挖个洞把自个儿埋了。   ……   萧云婧是看热闹的好手,早早订下了茶馆二楼临街窗边的一桌好位子,这会儿使团未到,二人随口闲聊,期间忆起连日来夜间种种,薛妙指尖微颤,险些泼了手里的热茶。   正当此时,喧闹声响起,薛妙慌忙撇开心绪探头去看。   只见一队深眼廓,鹰钩鼻,络腮胡,身形高大的男子骑在马上晃晃悠悠自街尾遥遥而来,队伍中间的辇车轻纱缭绕,隐约得以窥见其中数名胡姬,俱是身姿姣好,面带薄纱,腰间脚踝戴着各色金银铃铛,清脆铃响洒满整条街。   使团带来这些胡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萧云婧忽然失了兴致,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见她意兴阑珊,薛妙正欲回头与她说几句话,使团队伍恰好慢悠悠地行至茶馆前,她余光瞥着那一行西胡人,心间忽地一动,一股微妙的熟悉感涌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始升温了,再下雨要发霉了or2 第060章 藏谁?   这感觉一闪而逝, 待薛妙静下心来细细琢磨,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股子熟悉感打哪里来,只能先行作罢, 暗暗记在心里。   使团渐行渐远,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进宫里去拜见大周皇帝, 街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开。薛妙前后望了望, 正欲同萧云婧道别,又听她说飞音阁新排了乐舞。   “这位乐师三月前初到飞音阁,曲子确实排得不错, 先头那支踏春便出自她之手。”   踏春这支曲子薛妙是知道的,前些时日在宝京城中很是风靡,原是飞音阁的乐师排的么?薛妙听着很是意动,还未点头, 已被拉拽着上了马车,忙不迭回头吩咐拂冬先行回府知会楚烜一声。   说话间马车已然行走起来,薛妙坐稳回头,却见萧云婧神色莫名地望着她。   薛妙捻了颗糖渍瓜子放进嘴里,向身侧的人投去询问的眼神。   萧云婧似是犹豫了下, 问道:“他私底下原来是这样的么?还是中毒后身子那样才?”   薛妙初时有些愣神,待听到‘中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楚烜, 虽知道了,仍是一头雾水,一时不明白萧云婧所言何意。   什么这样那样?   薛妙慢慢嚼了两下嘴里的瓜子仁,不明所以地望着萧云婧。   相处久了,见薛妙总是只挂心着吃呀喝呀新出的话本子, 没心没肺镇日开心十分好骗的样子,萧云婧难得地生出几分老父亲养女儿的错觉, 也就愈发看楚烜不顺眼。——女儿玉雪可爱,天真不知事,遇上楚烜定会被骗得骨头渣都不剩。   此刻见薛妙一派茫然,萧云婧“啧”了一声,“罢了,他从前身子无恙的时候你又未曾见过。”   她稍一想,摊开了同薛妙说:“我见过同他相像的人,遭逢不幸毁了身体,从此性情大变,或有了怪癖。我知道你心软,却也不能一味依着他,总该是要……”   薛妙总算是听明白了,不明白还好,一明白薛妙险些叫嘴里的瓜子仁生生呛住。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拍着胸脯咳了几声,哭笑不得地看着萧云婧,试图跟她解释,“楚烜、楚烜没什么怪癖,他……”   楚烜身子无甚大碍的消息薛妙自然是不能轻易说的,她稍作犹豫,换了个说法,含糊道:“他挺好的。”   她不知道,在已经先行代入老父亲身份的萧云婧耳中,她这般说法更像是为了让‘老父亲’安心含泪咽下苦楚。   她咳得脸儿通红,萧云婧倒了杯茶水给她,不甚赞同道:“他终日这样离不开你,拘你同他待在府里,他身子不便不好出门也就罢了,你好好儿的一个身子康健的人,这样怎么行?不说从前你只出门半日他就要眼巴巴地亲自寻来催你回去,就说方才,若不是我留住你你又要匆匆来匆匆回,即便如此也要派人回去安抚他,他、他从前……我竟不知他怎么变成这样。”   好在薛妙早有预见,递过来的茶水只小小戳饮了一口才收住了场面没喷得到处都是,她吞咽了下,不合时宜地歪想道,怎么萧云婧口中所说好似她‘金屋藏娇’,楚烜则是那个离不得她的小娇娘。   叫自己脑中飘过的场景吓住,薛妙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地咳,好容易勉强止住,她不敢叫萧云婧再误会下去,连忙指天誓地道:“不是,我是心甘情愿留在府里陪他,况且前些时日不是天冷?我畏冷又懒才没出门,没有什么拘着一说。”   为了让萧云婧相信,薛妙昧着良心加了一句,“他平日里总关在书房,都不怎么搭理我,更不会管我。”   萧云婧面露疑色,薛妙又软声道:“日后你邀我出门我都来便是。”   她都这样说了,萧云婧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又说了些女子要有自己的打算,便是成亲了也不能终日围着夫君,要紧的还是自个儿一类的话,薛妙接连点头,没有不答应的。   身为宝京第一美人,萧云婧自然有‘第一美人’的喜好,乐舞便是其中之一,她不仅会赏更懂,同那位新来的乐师和飞音阁的乐班子并着一众舞姬,将这支名追月的乐舞一遍遍排又一遍遍地改。   薛妙起初还打着精神看,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便趴在一旁桌案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传来两声梆子响,薛妙猛地惊醒,朝窗外一看已是月上中天,这会儿已然宵禁,各坊市的门皆已下钥,若要回去不免一番折腾,薛妙只得打消念头宿在了飞音阁中。   飞音阁是个做正经乐舞营生的地方,时有客人赏乐观舞过了时辰,挑间客房住下,倒也是常事。到萧云婧这里,她是飞音阁的大贵人,如今日这般排得晚了的情形常见,飞音阁后院专留了一间屋子给萧云婧。   萧云婧这边还未把曲子改至满意,只抽出空子让人带薛妙去后院休息,便又埋头同乐师商量去了。   乐舞一遍遍地排,乐师舞姬都不知疲惫一般。薛妙敬佩地回头望了一眼,打着哈欠随乐人下了高阁往后院去了。   实在困得有些过了,薛妙草草擦了把脸便和衣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薛妙缓了缓,后知后觉想起所处并非王府,顶着困意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床前之人略一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薛妙几不可见地挣扎了一下,那人绕过她臂弯的手在她背上轻拍,“是我,睡吧。”   厚实的披风裹上来,带着熟悉而安心的气息,薛妙更深地往楚烜怀里埋了埋脸,很快又睡了过去。   睡前,她恍惚而缓慢地想,这下没得抵赖了。   萧云婧许是说对了。   ……   翌日薛妙醒来的时候望着头顶再熟悉不过的承尘好一番愣神,待忆起昨夜的事,薛妙转头看着刚起身没一会儿正在一旁穿衣的楚烜,忍了忍,没忍住,笑了声。   听到动静,楚烜回过身低了低头,看她,“笑什么?”   薛妙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忍着笑把昨日萧云婧的话言简意赅地复述一遍,末了自个儿捡着重点总结,“清河县主觉着您是我金屋藏的娇。”   说完她又自认极为妥当地找补道:“您这样的娇,我哪里藏得起啊,太贵重了些。”   不料楚烜听罢忽地停了手上的动作,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觑着她道:“你想藏谁?”   “嗯?”薛妙怔了怔才听清楚他的话,想也没想,十分警醒地回答:“不藏谁,我哪有那个金屋呐?”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若是娇主动要她藏那就另当别论,没有金屋她也有木屋呐!只是要委屈了她的楚娇娇,好在楚烜自个儿家底就足够。   “嗯。”   楚烜好似勉强满意她的回答,绕过屏风洗漱去了。   薛妙望着他的背景,倏地在心里回过味儿。   楚烜方才那话是——   不藏我,你想藏谁?   楚烜正洗着脸,就听内室屏风后传来一声——   “藏您!我若有金屋,自然是求着您给我藏!”   “您就是我唯一仅有想藏的娇!”   一旁伺候的常旭险些咳出声,对上楚烜面无表情的脸,他强行憋了回去,抬头一本正经地数着头顶承梁的木头。   王爷王妃这夫妻间的情趣他们做下人的果然是,不懂。   ……   又过了没两日,飞音阁那支追月终于排好,薛妙应了萧云婧之邀去捧场,马车行至胜业坊门前时险些叫一队人马冲撞了。   拂冬扶住薛妙,见她无恙,半掀车帘朝外看,隐约有些怒意,“何人?急匆匆地做什么去?”   薛妙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去,见那群人各个头系白帆,连马上都系着白布,心里猛地一跳,就听车厢外有人答道:“冲撞了贵人是小的不是,万望贵人宽宏大量莫与小的计较,小的、小的这是要去报丧呐!”   报丧?   拂冬回头看了看薛妙,又问:“节哀,敢问是哪家府邸?”   那人道:“永嘉伯府,世子夫人没了!”   这一下再去飞音阁看什么乐舞自是不太妥当,薛妙命人去飞音阁知会萧云婧一声,调头回了王府。   府中,楚烜竟先她一步知晓了此事。   薛妙静下心来稍作思忖,将这事串了起来,倒是不难想明白。   “方月明知道了王氏的秘密,春猎之时王氏本想借那头貑罴造成方月明死于狂兽爪下的假象,不成,只得暂且按捺,方月明亦是聪明,又得了您的指点,假作不知此事是王氏的手笔,倒也相安无事些时日。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私下里王氏仍是不放心,给方月明下慢性毒,近来毒发,对外便说世子夫人罹患奇症,救治无果终于去了。”   “难怪前些日子听闻永嘉伯世子夫人缠绵病榻。”   想明白后,薛妙问:“那真的方月明呢?”   以楚烜的性子,方月明在此事中既然无辜受累又揪出了王氏,楚烜自然不会当真让她死了。   楚烜点头。   常旭在一旁多说了一句,“她原对她那相公尚有些不舍,哪知道百般试探之下永嘉伯世子说什么也不信她,一定说是她病得久了生出幻觉,她无法,只得答应了王爷,现下已出了宝京城。王爷给够了她银两,日后是隐姓埋名过日子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折回,只看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劳动节快乐~   假期要开心=v= 第061章 千秋节   因‘方月明’死于奇症且身后无子, 永嘉伯府与方家商量后连停灵都未曾,草草发丧了事。   千秋节在即,各国纷纷来朝, 皇帝给足了自己整寿之年该有的排场,不仅延续了往年大庆时的三日休沐, 更是破天荒地取消了十日宵禁, 这样堪称举国同庆的热闹下,一桩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的丧事在永嘉伯府的刻意掩盖下不曾激起些微波澜。   薛衍从前出使西胡,早年游学之时亦曾去过周边各国, 通晓各国风俗习语,皇帝便将接待使团的事全权交予他负责。虽说翰林院与钦天监从旁协助,派了许多人来,薛衍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几日几乎要住在使团所住的藁街。   薛妙始终记挂着那一日见到西胡使团那抹浮上心头的微妙熟悉感,好容易等到薛衍得空,随意捏了个借口求薛衍带自己去藁街。   薛衍对妹妹素来有求必应,何况薛妙只是好奇想去藁街看看,算不上什么大事, 薛衍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便在千秋节前两日带着薛妙去了藁街。   因是各国使节馆舍所在, 藁街之中房屋建筑特色鲜明充满异域风情,薛衍见薛妙兴致满满,索性放慢了脚步陪她四处看。   兄妹二人慢慢到了藁街中间,薛妙不经意般指着前方的馆舍问:“这里便是西胡使节下榻的馆舍?”   薛衍好奇妹妹是如何看出,薛妙抿嘴一笑, 指着使馆门前高高飘起的布帆道:“这帆上的纹样与大哥先前送给我的西胡巾帕上的很是相像。”   薛衍竟是忘了这一茬,一时惊叹妹妹灵巧细心。   说话间, 一人自馆舍中走出,见到薛衍,遽然露出满面笑意,大步上前拱手与薛衍行了个大周男子礼节,亮声道:“行舒兄!”   他面白无须,又作大周男子装扮,若非面容与大周人不甚相同,薛妙几乎要以为他是大周人士。   “阿绰兄!”   薛衍同来人相视齐齐大笑一声,这才道:“这位是叱力阿绰,西胡国相的长子。阿绰,这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小妹薛妙。”   叱力阿绰言语间与薛衍很是熟稔,闻言面露恍然,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对着薛衍默契道:“我记得,是那颗遗落的明珠!”   先头不觉得什么,他这一压低声音,薛妙隐约觉着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此人说话,心里那股子微妙的熟悉感又悄悄浮了上来,不免多看了此人一眼。   不想这人敏锐至此,明明与薛衍说笑,却飞快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薛姑娘?”   他张臂坦然给薛妙打量,开玩笑一般道:“我身上哪里不得体吗?”   薛妙愣了下,似是盯着别人看被发现有些不好意思,轻挪半步让薛衍稍稍挡住自个儿才摇头道:“不是。”   她扯了扯薛衍的袖子,仰头小声对兄长惊叹道:“大哥,他的大周官话说得真好。”   说完仍是觉得不好意思,抿嘴对着叱力阿绰微微点头。   薛衍看了眼叱力阿绰,笑着同薛妙解释道:“阿绰喜爱大周文化,人称‘大周通’,说几句官话算得了什么,他连大周的字都写得有模有样,还会下棋呢!”   叱力阿绰原还有些自豪,听到末尾又连连摆手,“行舒兄不要取笑我!”   说笑了几句,阿绰十分热情地邀请兄妹二人去馆舍里小坐,薛衍见薛妙十足的好奇模样,便点头应下。   叱力阿绰的房间在馆舍二楼靠中间的地方,房中陈设一应是大周特色,墙边还挂着一幅字,署名‘周卓’。   薛衍及时为妹妹解惑,“周卓是阿绰给自己起的中原名。”   叱力阿绰端来了马奶茶,薛妙一边喝着一边听他和薛衍说话,偶尔搭上一句话,中途其他西胡使节听闻薛衍带着妹妹来了,也都来露面说了些话。   也不知阿绰怎么跟他们介绍薛妙的,有几个十分热情地操着不甚流利语调奇怪的大周官话叫她“小明珠”,搞得薛妙哭笑不得。   在馆舍中小坐片刻后,薛妙见薛衍跟叱力阿绰相谈甚欢,想着自己去其他地方转一转,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阵争吵。   叱力阿绰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无奈耸肩,推开一扇临街的窗户,那争吵声立刻清晰起来。   “每天都吵,早上吵晚上也吵。”   薛妙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只见对面铁勒馆舍二楼窗户大开,一高壮一瘦矮两名铁勒使节针锋相对吵得十分起劲。   她看了会儿,回头问薛衍:“大哥,他们在吵什么?”   薛衍面露犹疑正要说话,刚才见过的一名西胡使节路过阿绰的屋子,听到薛妙的话,大笑着别扭道:“都怪大周的美人太多,美酒太香!”   薛妙正要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余光却瞥见一旁坐着的阿绰极轻微地变了脸色,遥遥给去一个眼神,门外那名西胡使节脸上笑意顿收,仓惶着行了个西胡礼节告退了。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薛妙未曾表露出什么,趴在窗边很是津津有味地又看了片刻那两个铁勒人吵架,见他们迟迟不见停,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了叱力阿绰一眼,颇有些苦恼担忧地问:“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叱力阿绰看着眼前这个娇小柔弱看起来十分容易受惊的大周贵女,哈哈大笑两声,安抚她:“薛姑娘放心,不会打起来,就算打起来,也殃及不到你,我和你哥哥会保护你。”   薛妙这才安下心一般,面带感激,很是矜持地朝他微微颔首。   ……   后日就是千秋节,皇帝在花萼相辉楼设宴,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纷纷到场为皇帝贺寿,就连平庶百姓亦可以讨到几块宫里的点心并着一二枚铜钱,沾沾喜气。   这是薛妙到了宝京城后赴过的宴席里最不叫人百无聊赖的一个,除了云韶府精心排演的乐舞,还有寻橦走索丸剑角抵诸多戏法,到后来竟有驭兽师赶了大象等猛兽作戏法为皇帝祝寿,可以说得上是花样百出,直叫薛妙目不暇接。   待云韶府的舞姬乐人们又一曲《太平乐》后,宴席总算过半,到了轮流为皇帝祝寿的时刻了。   先是各地州府接连送上贺礼,有全凭底子厚用金银堆砌的,也有另起巧思投皇帝所好的,当然亦有中规中矩的,不论如何,皇帝一应大手一挥,赐汤赐菜赐酒,赏!   其中有一名叫周正的大理寺卿,让薛妙着实印象深刻,多看了好些眼。   这大理寺卿着实有趣,皇帝大寿之日,贺礼竟是一封奏疏,名曰“十谏”,意思是,陛下若按照臣所书十条谏言,盛世必定延绵无穷。   薛妙想了想,心道这跟她过生辰兄长送她一摞子字帖要她好好练字日后才能寻到个不嫌弃她的良人,可称得上是,异曲同工。   真是——   叫人忍着头疼称妙。   令薛妙惊讶的是,皇帝竟不恼怒,反而十分高兴,朗笑三声赐了最好的菜。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人逢喜事心胸也开阔?   薛妙偷偷在桌下扯楚烜衣袖,示意他看皇帝。   楚烜老神在在觑她一眼,把面前的甜汤不动声色地推到她面前。   薛妙眨眨眼,摸到楚烜藏在袖中的手,扯到桌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我、喝、过、了……   还未写完,便被楚烜反手打断,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手心写——   喝吧。   薛妙转了转眼珠,见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在贺寿的人身上,没人发觉她和楚烜正襟危坐之下的小把戏,便有些得意忘形,没完没了地在楚烜手心又写道——   您、真、好,我、想、亲……   ‘亲’字刚写完,楚烜猛地合上手,警告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开。   薛妙跟偷着腥的小鼠一般低头窃窃一笑,安分下来喜滋滋地喝甜汤去了。   因是给皇帝过寿,花萼相辉楼足足热闹了整夜,皇帝后半夜离席前特地赐了好酒,要众臣放开热闹。   楚烜早早借口身子熬不住,带着薛妙回府去了。   翌日清早,薛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洗漱的时候就听拂冬跟她小声念道:“立政殿宫门开了!陛下昨夜连夜下了谕旨,将黎贵妃手上协理六宫的凤印还回皇后娘娘手上啦!”   薛妙擦干脸上的水看过去,拂冬不知道在激动什么,还怨薛妙起得晚叫她这会儿才有的说,“王妃起得实在晚了些!这消息今日一大早便传遍了!”   是她自个儿要起晚的么!你拉住你家王爷让他别大半夜不睡觉找她探讨什么一百零八式啊!又不能当真做些什么,还日日这般好兴致,也不知道在嗟磨谁……   薛妙默默将手中的巾帕塞到拂冬手上,唤来常旭问了几句才知昨夜皇帝于寿宴离席后,在宫道上遇到了一名皇后宫里一名宫人,那宫人等了半宿,将手中一个算不得十分大的食盒交给了皇帝。   “盒中装着三样东西,一卷皇后亲手抄录的经书,一节颗粒饱满的麦穗,最下头的一层,是一碗长寿面。”   经书是皇后对皇帝和其子民的祝祷,麦穗是给江山之主的贺礼,最下头的那碗长寿面,只是一个妇人对夫君最简单亦是最朴实的挂念。   “陛下看完这三样东西当即去了立政殿,当夜宿在了那里,今晨立政殿的宫门便彻彻底底地开了,” 第062章 皇后   嘉和十四年那一场轰动举国上下的刺杀案后, 秦王重伤昏迷,诸多证据指向东宫,太子楚明被废, 林皇后随之脱簪谢罪自闭宫门不出。   这两年间,皇帝决口不提皇后, 后宫大小诸事诸事皆交由黎贵妃打理。他不提, 其他人更不会去触这个霉头,时日久了,朝野前后险些忘了林皇后。这一番可谓是石破天惊, 宝京上下明里暗里目光齐聚立政殿,却不想皇帝非但千秋节当日宿在了立政殿,其后数日亦是。   这一日,皇帝与皇后一道用过午膳后, 照例在立政殿歇了个晌。   睡醒,皇后领着宫人为皇帝更衣。皇帝垂手而立,看着身前正为他系上腰饰的皇后。   她低垂着眉眼,面庞姣好,穿的却素净, 月白衬裙外披了件素色衫子,头顶只用一支如意银簪松松挽了个发髻。   她素来不喜浓妆艳抹锦绣华服, 当年潜邸之时便是,一众皇子中间偏偏看上了最不得先帝青眼的他,嫁过来后一度陪他过了许多年的清贫日子。   记得有一年她过生辰,正逢上一家铺子的首饰风靡宝京,他刚被夺了手里仅有的差事, 囊中羞涩,又不愿轻待于她, 思来忖去花了许多时间亲手为她铸了支如意银簪,簪上刻了她的小字。她爱不释手,一戴又是许多年。   如今再见这支如意银簪,皇帝难免忆起从前。再看如今面前之人,这许多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好似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叫她收敛了一身锋芒,好似被打磨过的美玉,一举一动皆从容内敛却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皇帝心中微动,握住皇后的手,慨叹道:“这么多年过去,朕老了,皇后还是当年的模样。”   “人哪有不老的,昨日早起梳妆,锦绣才为臣妾拔了几根白头发。”林皇后笑得温婉,将手不着痕迹地从皇帝手中挣脱,理了理他的外袍,语气淡然,“陛下,康健就好。”   ‘老了’这样的话皇帝不止在许多人面前说过,得到的回应无一例外是‘陛下真龙天子,万寿延绵又怎么会老’这一类的话。皇帝这样多疑病态的人,听了只觉得他们虚伪讨好,只有在皇后这里,淡淡的一句话就让他心下难得的踏实平和。   皇帝看着皇后,心想,这是他的妻子,一路陪着他不离不弃的妻子,天底下只有她不贪图他什么,所求的从来只是一句康健就好。   韩公公在一旁看着,想起近日宫里宫外各方试探,心下暗自摇头。   总有人只瞧着面上的东西便以为皇后不得圣眷,谁又知道,这天下最了解皇帝的正是这位不被放在眼中的皇后呢?   韩公公想着,又听皇帝道:“老五、老六都到了该选妃的年纪,老六那边也该是时候立个正妃,皇亲中有几个世子公子的亲事也该定一定。内务府已拟好适龄的女子名册,这些时日你辛苦些,瞧瞧有哪些合适的,列个名册,朕给他们指婚。”   言下之意竟是将几位皇子的婚事全权交予皇后定夺。   韩公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听皇后语调稀疏平常地推脱道:“臣妾久不出宫门,错过了许多事,对她们缺了些了解,怕是……”   皇帝早早备好了接下去的说辞,不许她推脱,“无妨,不了解多召进宫看看就是。”他定了定,又道:“你是皇后,她们来请安拜见是本分。”   他看着皇后平静无争的脸,想起至今尚在黎贵妃手中未交还回的凤印和这些时日前朝后宫明里暗里的试探,心里不免升起几分怒气。   “韩盛,”他安抚过皇后,转身沉了脸色,一边朝立政殿外走,一边沉声下令,“传朕口谕,诸皇子选妃一事,皇后主理,黎贵妃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一下,黎贵妃当即将手里握了两年的凤印交还立政殿,朝野内外观望的人大惊之余却也明白了——纵使太子被废,皇后闭宫两年,可皇后,到底还是皇后。   ……   为诸皇子选妃的口谕一下,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多少都忙活起来,惠阳长公主和清河县主连日被召进宫帮忙,薛妙原本也该在其中,她去了几次后实在觉得繁琐又不想掺和这档子事,便借口照顾楚烜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反正想掺和进去的人多的是,不少她一个。   近来荔枝正当季,新摘下七八分熟还带着青的果子拿冰封了快马加鞭运进宝京,吃起来还算新鲜。薛妙前几日碍于月事不好贪凉,眼巴巴地瞧着,馋了好几日,身上终于爽利,忙不迭地捧着冰盏过了个十足的瘾。   嘴瘾是过了,可苦了肚子,当天夜里薛妙险是住在了茅房,连带着整个院子的下人跟着折腾了半个晚上,方时安来后照理嘴上不饶人地刺了她几句,开了剂温养肠胃的药让人熬了给她喝下,到了天将破晓总算平静下来。   房里伺候的人被打发回去休息,楚烜披了件外袍靠在床头,欲把身旁摊着四肢有气无力趴着的人揽进怀里安慰一二,谁知伸臂将将碰到人,却叫她一骨碌躲开滚进了床里。   薛妙半个身子贴着墙,头埋进薄被里,闷声抗拒道:“您别碰我……”   楚烜动作稍顿,收回手,又听她念道:“您离我远点儿,要么您委屈委屈,去榻上睡。”   她说着自己又觉得不妥当,裹紧了薄被用力坐起身,“算了,还是我去榻上,折腾了一晚上,您快睡吧。”   楚烜冷眼看她费力捣腾自个儿和身上的薄被,待她好不容易挪到了床边,他瞧准了,手臂一抬,又把人拦了回去。   薛妙冷不防被他拦了下,仰倒在软褥里,好容易攒齐的气力散了个干净,歪着头不满地瞪他。   “你还知道折腾了一晚上?”楚烜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泛白的唇色,心疼又觉得好气,凉了语调问,“不让我碰你,还想分床睡?”   薛妙瞪大了眼睛,身上没力气也要嚷:“谁说我要跟您分床睡了!”   迎着楚烜的目光,她气势渐消,嘟囔道:“我这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您又不许我沐浴……”   半个晚上都在下痢,茅房跑了一趟又一趟,现下身上这气味,别说旁人,她自个儿都闻不下去。   话还没说完,就听楚烜问:“还难受?”   自然是还难受着,任是谁泄了半个晚上都不会好过。薛妙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好些了。”   她正说着,身上一紧,被楚烜连人带被抱进怀里。   宽大温热的手掌伸进薄被覆上她的肚子,力道适中地揉着,楚烜平静得有些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既然还难受,就乖一点。”   他另一只手理了理薛妙滚来滚去折腾得散乱的头发,顺势躺下,把人抱进怀里,薄唇擦过她的额头,轻柔下来的声音伴着呼吸拂过她的耳廓,“睡吧。”   薛妙到底是累了,难得没有顺杆往上爬,头埋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熟了。   薛妙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楚烜睡得浅,她一动他便睁开眼睛,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观她脸色不似昨夜苍白,才稍稍放心,道:“醒了?”   薛妙揉着咕噜直响的肚子爬坐起,可怜兮兮地看他,“好饿……”   贺嬷嬷早在小厨房熬上了软烂的瘦肉粥,文火温着,见她醒了,一刻不敢耽搁端过来。   刹时满室的咸香,薛妙顾不上梳洗,埋头喝了碗还有些烫口的粥,祭过五脏庙,总算觉得舒坦许多。   喝过粥,身上有了气力,又忙不迭去湢室沐浴,这一番下来,薛妙才觉自个儿又活了过来,瞧着外面晒人的日头都觉得顺眼许多。   她这会儿有了闲心,又吃了些东西,停了筷,没甚坐相地歪在桌前单手撑腮看着楚烜慢条斯理地用早食。   看着看着,她想起点什么,问道:“盯着藁街那边的人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上一回薛妙去藁街,同那西胡国相之子叱力阿绰打过交道,回来左思右想觉得不对,便对楚烜说了当日发生的事,连带着她心头那点至今不知打哪来的熟悉感。   这些使团未入宝京就已叫楚烜的人盯上了,这一回又添了些人手单独盯紧了叱力阿绰,不过此人做事谨慎小心,楚烜的人盯了数日都没发觉什么不对。   正说着,常旭推门进来,俯身在楚烜耳畔低语几句。   楚烜听罢目光在薛妙身上转了圈,淡声道:“知道了,继续盯着。”   薛妙见此便知自己今日这心血来潮的一问许是问了个正好,待常旭走了,她兴致盎然道:“动了?”   她那模样,像是听说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带着孩子气的顽劣。   楚烜看得好笑,偏又故意吊着她,施施然吃完了饭才在她连番追问下给了个明确的答复:“云韶府昨夜有人跟叱力阿绰的人接上了。”   薛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云韶府。   使团入京后,一应玩乐都有专人负责,云韶府的歌舞伶人日日轮换着去藁街为这些人表演歌舞杂耍,足有半个多月了,这叱力阿绰真是好生按捺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   建党一百周年~   祝祖国繁荣昌盛,越来越好,祝大家天天开心=v= 第063章 小娇娘   既知那叱力阿绰有问题, 薛妙便没再往藁街去。   她自觉十分‘惜命’,且并无保自个儿须发无损的本事,这等事自然是少掺和为妙, 否则到时还要楚烜分出心神照顾她,岂不是一等一的‘蠢人’?   况且薛妙近日常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她对自己的直觉向来是信上七分的, 为此不免处处小心谨慎起来,连出门都要带上侍卫。见她如此,常旭郭展等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原就固若金汤的秦`王府如今更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如此过了几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欲在宫中设宴邀各家贵女赏景品荔枝。   ——是这位林皇后的行事风格了。名为赏景品荔枝,实际所为何事这宝京城中的权贵心里一个赛一个的清楚。   这消息一出, 原先得知皇帝欲为诸皇子选妃后频繁走动今日你设宴明日我办诗会的各家反倒忽然安分下来,各个闭起门来,就连向来叫座的飞音阁一时都冷清起来。   倒是便宜了如薛妙和萧云婧这般置身事外的人,往日人多,不想挤挤攘攘便不免要多花些钱在二楼包个包厢, 还得提前好些日子又得凭着萧云婧的面子才能订上,如今却是随时去了在一楼厅里找张无人的桌子坐下便是。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 薛妙一连两日都泡在飞音阁。   飞音阁与平康坊其余各家无二,都是过午才开门做生意,这两日常是门一开这位秦`王妃便来了,一直坐到各坊落钥前,这般一刻也不错过的态度让飞音阁阁主平白生出一种她这飞音阁明日就要关门大吉, 自个儿要带着一众乐师舞姬一路乞讨着回老家种田的错觉。   叫错觉‘激励’着,飞音阁阁主连夜查了阁中账簿又趴到床底数了数自个儿的私库, 确保三五年内非是倒霉透顶或是为非作歹惹上官司,自己落不到回乡种田的地步方才安心睡下。   到了第三日,薛妙又是守着开门的时间来,这一回阁主镇定了许多,亲自泡了壶茶送去。这几日客人少,又不到排新曲的时候,阁中事务少,阁主难得清闲,借着送茶的功夫与薛妙萧云婧闲聊起来。   说来也是不巧,薛妙来飞音阁的次数不算少,然而大都在包厢里,或是逢上阁中事务繁多,是以即便阁主与萧云婧因曲结识,算得上是至交好友,薛妙与这飞音阁阁主也至多才是打过几个照面认得出彼此。   这日聊起来二人顿感投缘,这一壶茶还未喝完已是“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不为别的,只为二人在看话本这一志趣上惊人的口味一致。   为方便闲聊,三人特特在角落寻了个不打眼的位子坐着。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薛妙起身去小解,回来时刚自小门转过来便见一行四人进了飞音阁。   当先两人挽着手很是亲昵的样子,后面跟着的两个看衣着打扮像是丫鬟,模样气质却与寻常丫鬟不同。   薛妙认出前头其中一人是薛锦妤,另一人瞧着不过十岁出头,薛妙觉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借着柱子的遮挡隐晦地看了两眼。萧云婧见她迟迟不落座,便循着她目光望去,这一看,不由蹙了蹙眉。   飞音阁阁主与这宝京城中各色人打了许多年交道,此刻见二人神色似有不对,极有眼色地寻了个借口离开。   萧云婧只一瞥便收回目光,待薛妙坐下才淡淡道:“楚令月。”   楚令月?   薛妙稍作回想,勉强将那圆脸天真样的小姑娘与当今十二公主对上。   十二公主楚令月,开春才过了十岁生辰。楚令月母妃出身清贵却福薄早逝,襁褓之中便养在了黎贵妃膝下,因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又叫黎贵妃养得性情娇憨可爱,很受皇帝宠爱,一众皇子也对她很是照顾。   薛锦妤早不早晚不晚地在这个时候与楚令月交好,打的什么主意薛妙不用想就知道。   该递的口信薛妙早在月前就已递到了薛老夫人面前,虽不知薛锦妤用何种手段哄过了老夫人或是国公府有其他什么盘算,总归与薛妙无甚关系,她只是惊叹。   那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楚简究竟是哪里有什么她没看得出来的不同于常人的好让薛锦妤这般执着?先是为他向一贯与她不对付的林嫣然示好,未果后又想方设法接近楚令月。   薛妙与五皇子楚简不甚相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只从寥寥几次交道看,这位五皇子浓眉大眼,是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朗朗,性情亦如所传,是个性情急躁有几分少年意气的家伙。   这样的人,怎么想与薛锦妤也凑不到一处。   薛妙一边看着台上的歌舞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三皇子楚慎正妃的位置也还空着,薛锦妤为何不去打打他的主意?她这么个‘外人’都看得出来薛锦妤与楚慎才是绝配,一个假作谦和敦厚,一个假作良善柔弱,简直可以相对着演到地老天荒!   难道是她看走眼了?五皇子楚简才是那个深藏不露面具戴得比楚慎更稳的假人?   有了这么一出,薛妙看歌舞的心思多少歇了三四分,这一日不等飞音阁打烊早早回了王府,正赶上方时安为楚烜施针。   楚烜赤着上身,周身上下只穿了件亵裤,阖目躺在榻上,西斜的日头透过窗牖洒在他身上……   辨出薛妙的脚步声,楚烜张目,在薛妙踏入内室的一瞬望去,夕阳恰好照入他的眼瞳。   烨然若神人。   能和她睡觉的神人。   拂冬确信自己清楚地听到了自家王妃吞口水的声音。   “口水擦擦。”方时安回头觑她一眼,恶声恶气道。   薛妙抬手擦了擦嘴边不存在的口水,几步上前,不用旁人动手自个儿挪着小杌子在榻角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这两日都在施针?”   明明今日才开始,方时安非要故意气她,“是啊!”   薛妙顿时扼腕,“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这两日就不出去了!”   “告诉你干什么?”方时安手上扎针扎得分毫不差,嘴上一点不留情面地奚落薛妙,“让你在一旁淌涎水?真是没见过哪家的姑娘家跟你一样……”   他嘴上向来不饶人,薛妙早就习惯了,闻言笑嘻嘻认下,等他稳稳扎完最后一针才慢悠悠道:“您刚才是不是想说我脸皮厚?可是方大夫,这做人呐!有时候就是要脸皮厚一些才能……”   薛妙咂巴了一息,换了个不那么直戳他痛处的词,“睡暖被窝,你晓得吗?”   方时安手一抖,险些把手里余下的银针扎自个儿身上,他将一应器物囫囵收好,再不肯多留一秒,活似有人在屁股后追他一般,背着药箱飞快走了,“我一个时辰后再来!”   薛妙望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眨了眨眼睛,迎着楚烜的目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方大夫这害羞劲儿还未过去呐?”   方时安从前醉心医术,只觉世间情爱不过浮云,女子大多庸常不肯多看一眼,近来不知怎么却好像对贺嬷嬷生出几分不同心思。偏他不懂得隐藏,于情爱一事上又十分笨拙,没几日府里上下都已知道他的心思。薛妙自觉与他有着拌嘴的情分,正逢上那几日不堪其扰于楚烜‘煮饭’的热情,一时冲动将楚烜寻来的那几本春`宫图册尽数包起来扔去了方时安的小院。   却不知方时安活了几十年还是个雏,叫那几本图册震得神情恍惚,又忍不住多翻了几页,好巧不巧贺嬷嬷那日去给他送东西,撞了个正着。贺嬷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从前是宫里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几本图册而已,再寻常不过,方时安却跟烫了屁股似的,接连几日都躲着贺嬷嬷。   薛妙与方时安的‘恩怨’在旁人看来多是些‘孩童’拌嘴,只要不打起来,楚烜并不掺和,此时也只是问:“飞音阁叫人端了?”   薛妙为飞音阁难得的‘便宜’所惑,连续两日白日不见人,晚上回到府上已是月上中天,待她沐浴过后躺进被窝,还不等楚烜做点什么,她已经头一歪,酣睡过去,全然不管身边的人黑了脸。   听出楚烜话里的凉意,尚未领略其中深意的薛妙抖了一抖,斟酌着道:“还……未。”   楚烜冷哼一声。   薛妙叫他哼得背后一凉,却着实不知他这是从何哼起,正想着又听楚烜凉凉道:“我看你今日早早回来,还以为飞音阁叫人端了,否则王妃怎么舍得回来?”   他话音未落,薛妙脑中已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定在——   外出公干的相公与他备受冷落独守空房的小娇娘。   小……娇……娘。 第064章 诛!   薛妙多年旁观她林家阿爹讨好生气的阿娘, 深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嘴硬,否则小错也成大错!大错的下场便是赶出门分房睡!   这个念头将将闪过,薛妙想也未想, 当即上前半步顺势跪坐在床边踏脚上,“我知错了。”   她说着猫儿一样拱起身子将下巴轻轻抵在楚烜的手心,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您别生我气。”   被薛妙这样爱娇讨好地一蹭一望,楚烜就是再冷的心此刻也硬不起来,何况他本就不是真的生气。他瞧着她在踏脚上跪坐成一团的可怜模样, 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坐回去。”   薛妙见状立即就知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她在楚烜这最不会的就是见好就收。楚烜让她坐回去,她非但不, 还上手抱住了楚烜的小臂,依旧趴在床边道:“您不知道,这两日我虽人在飞音阁,实则无时无刻不想着您。”   楚烜心中冷笑暗道她接下来难不成要给他讲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千两金万两银都不为所动一心归家的戏码?谁知薛妙话锋一转夸起了飞音阁的乐舞伶人。   “这飞音阁的乐伶舞姬确实各个乐舞曼妙, 或清新出尘或柔美婉转或媚骨天成,尤其近日阁主新排了一支剑舞, 大气磅礴,洒脱俊逸……”   薛妙一边说一边暗中觑着楚烜的神情,见他脸色一黑,不等他发作,她话锋再转, “但她们使出的浑身解数在我这里连您的一毫一厘都比不上,有了您以后, 便是旁人再美我都不屑一顾。我心里只有您,若不是清河县主近日实在百无聊赖约我解闷,便是那飞音阁倒贴银子给我我都不会去,我就守着您,只要您别嫌我烦……”   出卖起清河县主来真是半点不犹豫。   楚烜听前一句时心里尚觉哪里不对,待听到后一句明知她是这会儿哄他消气信口胡诌些好听的话,仍是忍不住信了三分。   薛妙这边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煞有其事道:“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前些日子新看了册话本,说一对恩爱夫妻成婚到了第七年,忽然相看两厌,彼此对枕边朝夕相处之人心生厌烦,好一番折腾后一拍两散,各自婚嫁去了!我越看越觉着害怕,您说您如此风采出众龙章凤姿上可马上安天下下可提笔诗书画,我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女子,若有朝一日您也厌烦了我,我岂不是哭都没得哭?不如早作打算……”   楚烜阴恻恻道:“作何打算?”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近来看的那些个话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说什么寻常小女子,他倒是觉得她不寻常的紧!哪个寻常小女子如她这般满口鬼话张嘴就来?硬生生凭空诌出一册话本,平康坊茶楼里最老道的说书先生都要对她俯首称师。   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满嘴跑马还一不小心跑远了,眼看着这场面就要受不住,薛妙连忙勒马回转,乖乖坐直身子,讨饶道:“没打算,我哪儿有什么打算啊?我就是想您别生气了。”   罢了。   反正她一贯就会在他面前讨饶卖乖。   楚烜收回视线,估摸着离方时安来取针的时辰还早,索性阖目道:“上来。”   “您说什么?”   薛妙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他闭上眼睛俨然一副不再多说的样子。   薛妙盯着他看了几息,嘴角一咧,喜滋滋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动作麻利地褪去鞋袜外衫,小心避开他施着针的上半身自床尾爬到内侧躺下。   她不敢靠他太近,看着近在咫尺又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却忍不住想动手动脚,这边挨挨那边蹭蹭。   楚烜叫她蹭得心神不稳,抬手掀了里侧叠得齐整的锦被,一缠一绕将人裹成个卷。   薛妙还欲再动,被他伸手一揽,将她这个美人卷揽到身侧,叫她躺在他臂弯里,末了,低低道:“别动。”   薛妙枕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奋力从裹得严实的锦被里挣出轻轻攀在他臂上,稍稍侧过脸朝着他,闭上眼。   她这两日早出晚归,不似平时有得回笼觉睡,午间又没歇息。目下叫锦被裹着,身侧又是熟悉的气息,薛妙静静躺着,不一会儿就就睡了过去。   ……   待薛妙醒来已是日沉西山,屋里一片昏暗。念儿轻手轻脚地点了盏小灯,罩上灯纱正要退下,被薛妙叫住,“什么时辰了?”   念儿扶着她坐起又倒了杯水给她润嗓,“戌时末。”   薛妙睡得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灌了大半杯水顿觉爽利,四处望了望没见楚烜,便问:“王爷呢?”   “王爷在书房会客。”念儿道。   这个时辰会是谁?   薛妙心里觉着奇怪,却也只是一瞬的念头,不欲也并未深思,洗了把脸祭早就造反的五脏庙去了。   天色已晚,不好再用许多,好在贺嬷嬷早就摸透了她的胃口,灶上温着盅咸粥,小火煨得软烂入味,配上两三样清口小菜,薛妙吃得身心都舒坦下来。   正吃着,府里一名侍卫走了进来,站在房门前远远道:“王妃,一女子夜探王府被拦下,她自称是王妃的妹妹,不知……”   薛妙一听,不知为何脑中登时浮现出薛锦如那日在擂台上难掩激动的脸,她手一抖,险些将粥洒在裙摆上。   夜探王府。   不会罢……   薛锦如要寻她大大方方走正门便是,应当不会……   然而薛妙转念思及那日伙同孟洪一齐敷衍薛锦如,说待武举过后再寻个时机让她好好和孟洪切磋,结果孟洪转头去了北境,就连薛妙自己也将那一时的敷衍之词抛之脑后。   这薛锦如若当真为此事夜探王府,她要怎么说?   薛妙一阵头疼。   可见话是不能乱说的。   她放下粥碗,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牵出抹再勉强不过的笑,“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侍卫便将人压了过来。   薛妙自扶额的手隙中飞快一瞥就知道是薛锦如没错了,但她这身装扮……   薛妙挥手示意侍卫把人放开,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玄衣短打腰佩匕首,脖间还挂着块蒙面用的黑巾的薛锦如,半晌憋出句,“四妹妹这一身还真是……”   难怪侍卫把她当刺客拦下,若她亮出身份再晚几息,现下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薛锦如倒不觉得自己这样穿有什么不对,“话本里侠士夜探夜访不都是如此?”   薛妙:“……”   薛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这会儿只想找个风水术士去齐国公府看看。   见薛妙不说话,薛锦如终于意识到自己此番确实冲动了,她颇为难为情地抿了抿嘴,解释道:“二姐姐,我原本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找过你,冲动之下不曾思虑周全,给二姐姐添麻烦了。”   薛妙最怕女儿家对她说软话,闻言忙道:“什么添麻烦?我只是怕你被伤到。”   这下便说到了薛锦如的得意之处,她自得道:“那倒是未曾,我虽打不过他们,但他们若想伤到我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何况她早早就亮出了身份。   薛妙先前还以为她只是兴致使然懂一些招式,如今看来她能与府里的侍卫斗上几招,想来武艺虽称不上高却也不是摆摆架子的花拳绣腿。   薛妙忍不住好奇,她明面上是国公府乖巧懂事的四姑娘,私底下是怎么偷偷习武的?还是有什么隐士暗地里教她?   不等她问,薛锦如先问她道:“天色已晚,不好打扰二姐姐许久,便直说了吧!我此次来是想问二姐姐孟大哥现在何处?”   武举过后她左等右等,眼看着又过去了一个月也不见孟洪找她切磋,私下找去先前武举人下榻的客栈,掌柜的却说孟洪早在一个月前便走了,再多的因她不便放肆打听便只知道他似乎领了武职一早赴任去了。   她眼巴巴地问,薛妙不好骗她,只好如实道:“他一个月前就领了武职往北境去了。”   当初伙同孟洪敷衍薛锦如,薛妙此刻想起心下内疚,又道:“当初是我不该哄骗你,实在是孟大哥不知如何与你切磋……”   若都是乡野里长大镇日混在一起的野孩子也就罢了,偏偏薛锦如是个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贵女娇娘。世家贵族最重名声,这男女大防先就是个大问题,再有就是万一伤到了薛锦如,孟洪该如何?薛锦如自然不会责怪孟洪,可若是让齐国公府那些人知道了,定会为难孟洪。   孟洪与薛锦如,薛妙自然是想也不想就选定了自小一起长大对她颇多照顾的孟洪。   时隔一个月,薛锦如中间多番冷静,自然想明白了薛妙当日会那般做的缘由,她道:“我知道的,不怪二姐姐,当日是我思虑不全。”   薛锦如稍顿,又问:“二姐姐可知孟大哥去往的是北境哪座城?”   她面色如常,方才又多番自省,薛妙见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索性也不瞒她,“幽云城。”   ……   薛妙这边送走了薛锦如,书房里,薛正伦多番试探都被楚烜不痛不痒地揭了过去。   薛正伦说得口干,啜了口热茶,待那股热意淌进心腑,他张口问道:“老臣近来觉暗处风起,隐约有指向鹿幽台之意。当年之事,若王爷心中仍不平,不知可否看在老臣的面子上……”   他这老狐狸,明明于暗中窥察已猜出楚烜意欲何谓,偏偏要在这里遮遮掩掩地试探,要楚烜明说。   楚烜偏不让他如愿,不冷不淡道:“某如今残破病躯,见不得风,却不知薛老所说风起乃是自何而来?”   望着桌案后这两年下来越发不动声色的秦王,薛正伦叹了口气,心知再这般遮遮掩掩试探下去今日怕是要徒劳而返。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不再掩饰来意,“自王爷遇刺,这皇城之中诡谲频生,老臣曾暗中查探,似是……”   他知道楚烜心中一清二楚,便只朝西北处指了指,并不多说。   “他族乱我大周之心不死,不知王爷心中有何计较?”   楚烜未说话,只提笔蘸足了墨,提笔一气呵成一字——   诛。   薛正伦坐在下首不远处将他笔尖的磅礴战意与挥洒间的从容在握尽数收于眼中,不由心下大振,起身缓缓对楚烜行了个再郑重不过的大礼,“老臣愿为王爷驱使,肃朝局,定山河!”   得一字并肩王这一个字,可抵上千百句,薛正伦心下大定,心知再问其他亦是多余,对着楚烜再一躬身,戴上兜帽如来时一般于暗处悄然离去。 第065章 十三岁   到荔枝宴那一日, 薛妙因顶着个‘皇婶’的名头,这名为品荔枝实则暗中为诸位皇子相看皇子妃的宫宴,她少不得也得去坐着。   无论什么宫宴, 一向都是规矩繁多,这一回薛妙心里早早有了准备, 告诉自己权当是去应个卯, 到时一声不吭坐着当个摆设就是。   谁知没等到薛妙动身往宫里去,午间宫里来了口谕道是皇帝得了把宝弓,请秦王进宫一道赏玩。   来传口谕的小内侍就在前厅候着, 房里,薛妙看着换了件外袍的楚烜,心里暗道这皇帝陛下真是把‘缺了大德’四个字明晃晃金灿灿地顶在头顶。   楚烜如今对外可是身弱体病,再不能似从前那般肆意挽弓。当真心疼他的, 自然千方百计不提起他的这些伤心事,皇帝倒好,请人进宫一起赏玩宝弓。   是皇帝挽弓,楚烜坐一旁看着的那种赏玩吗?   还真是赏玩赏玩,你赏我玩呢!   薛妙腹诽着不放心道:“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言讫又意识到自己即便去了也没什么大用, 说不准还要楚烜分心看顾她,又摆摆手道:“算了。”   楚烜一眼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提步往外走去。   思及薛妙几次三番醉酒时的情态,又叮嘱道:“不许喝酒。”   她这厢正替他担心呢,他就只想着管着她。薛妙心里不服,嘴上忍不住道:“您这样真和我林家阿爹一般……”   并非是她胡说, 她林家阿爹出门前也会这般肃着脸叮嘱她乖乖听话,莫要胡闹。   真真一模一样。   楚烜原已走到门槛前, 闻言脚下猛然顿住,脸色一黑,旋身看她。   薛妙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撇撇嘴道:“知道了,不喝就不喝,您快些去吧。”   ……   楚烜一路黑着脸到了紫宸殿,他平日极少如此显露情绪,忽然来了这么一遭,皇帝还以为他是为着宣他进宫赏玩宝弓一事,心里不免升起几分心虚。   “咳……”   皇帝放下爱不释手的宝弓,踱了几步在榻上坐下,没话找话说:“九弟近来可好?”   楚烜不知在想什么,慢了半息才点头冷淡道:“谢陛下关怀,尚可。”   “这春夏之交虽说天气渐暖也还是要当心些。”皇帝自以为十分贴心地关心了几句幼弟,瞥见楚烜神情,又问,“朕看九弟神思不属,可有什么烦心事?”   楚烜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满脑子都是出门前薛妙说他与她阿爹像的事。   他看着面前就差把‘你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让我高兴高兴’写在脸上的皇帝,稍作思忖,将自己心中所想换个说法问了出来:“十三年,当真很久?”   他话音未落自个儿先想起成婚之初自宫里谢恩出来,薛妙在马车上的话。   先说什么三皇子楚慎二十出头,少说要比她大上五岁,又说这么一个比她大上许多的人……   楚烜捏紧了手里的茶盏看着皇帝。   皇帝不知他在想什么,闻言大笑一声道:“十三年,足以让一个蹒跚学步的稚童长成大好少年,想当初你……”   皇帝排行三,楚烜排行九,中间隔着五个兄弟,差了十一年,说句楚烜是皇帝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也不为过。思及当年,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与楚烜回忆当初种种,却见楚烜本就算不上明朗的面色随着他的话愈发的黑。   皇帝背后一紧,鬼使神差地改口打着哈哈道:“其实也算不上许久,这白驹过隙,倏忽而至……”   皇帝心里暗道他这九弟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与他说起什么岁月久不久,难不成是这些时日在府里看多了经书佛偈意欲勘破?   正当皇帝绞尽脑汁地想着说法时,忽听殿外内侍通报,五皇子来了。   皇帝宣五皇子楚简来本是想叫他在楚烜面前好好耍一耍这宝弓,倒不是皇帝不想逞这个威风,实在是这宝弓足有八石,若是从前,皇帝还能勉力一试拉开大半,如今被酒肉美色掏空了许多,勉强只能拉开小半,未免丢了面子,只好让自己儿子来。   但这都是皇帝先前的想法了,他现下只想知道楚烜莫名问十三年久不久是何缘故?至于什么八石弓九石弓暂且都搁置一边。   楚简听说皇帝得了张八石弓,又宣他来一试,兴冲冲换了身新做的锦袍又戴上新得的囊配就来了,谁知一进内殿打头就叫皇帝问了一句:“简儿来与你皇叔说说,这十三年在你看来,算不算久?”   什么十三年?   楚简满心满眼都是被皇帝随手搁在一旁的宝弓,他余光瞟着弓弦,心说一看就是把好弓父皇快些叫我上手一试!想也不想张口就道:“十三年当然算得上久,儿臣今年也才二十,六月才过二十一岁生辰,十三年是儿臣如今年岁的大半了!”   伴随着楚简的话音一道落下的是楚烜搁下手里茶盏的声音。   不轻不重地一磕,偏偏没能淹没在楚简的大嗓门里,再看楚烜此刻似笑非笑端坐一旁的模样,竟叫皇帝恍惚看出几分佛光来。   皇帝只觉自己眼皮都跟着跳了下。   这只管吃不管埋的糟心玩意儿!   就不该宣他来!   好在此时殿外内侍又道季昭容来了。   若换了平时,皇帝少不得要考虑一下见不见,此刻却待内侍话音刚落便急道:“让她进来!”   门外,季昭容理了理裙摆和头上的发钗,自身后宫人手里接过食盒,缓步进了内殿。   待到了皇帝面前,行过礼后托着手里的食盒往外稍稍一送,柔声道:“陛下,臣妾……”   话说到一半,面色陡然变了。   皇帝等着她说完话呢,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不满道:“你这副神情是何意?”   “这……”季昭容搁下手里的食盒‘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告罪,目光却不由自主般往五皇子身上去。   “朕问你话,你看他作甚?”   季昭容眼见着轻易过不去了,一咬牙道:“陛下恕罪,是、是五殿下身上这香囊所用的料子臣妾瞧着眼熟,似、似是庆云丝。”   庆云丝?   这庆云丝因是赐给外族皇室所用,为表大周气度向来不许其他人再用,以免有心之人借此挑起争端。   皇帝脸色一变,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若是信口胡说会有何下场?”   楚简连忙解下腰间囊配递给季昭容。   季昭容接过一摸一看,无比肯定道:“确是庆云丝。臣妾祖父与父亲都曾任职于织造司,臣妾自小耳濡目染,这庆云丝是专供给他国来贺的使臣带回去给国主的赏赐,织丝用的手法与其他丝绵不甚相同,臣妾这才能一眼认出。”   她说着带上几分犹豫,又道:“再、再者,前两日母亲卧病在床,皇后恩准臣妾出宫省亲。那时父亲曾私下同臣妾说,他察觉这一批庆云丝不太对,乍一看确实没什么不同,可若是拿到太阳底下细看再摸上一摸就能发觉光泽与手感都不甚相同,真正的庆云丝要更轻柔细致些,光泽盛而内敛。”   “臣妾那时恐怕此事牵连父亲,便私自做主请父亲暂且按下不表,只是这两日心里终日惶惶,今日见着五皇子腰上的香囊,惊疑之下才御前失态。求陛下开恩饶恕臣妾这一回!”   皇帝并未想因此事降罪于她,兹事体大,若非她眼利发觉,真叫使臣把那假的庆云丝当做真的带回去,而那真的庆云丝流落到其他人手里,到时难免会生事端。   但她私自做主将此事瞒下若不是今日御前失态不知何时才会说,又或是彻底瞒下,到底让皇帝心中不喜。   他一挥手道:“你先下去罢,记住,此事不许再对外宣扬。”   见他并未怪罪,季昭容大舒一口气,口中接连谢恩,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待她退下,皇帝拧眉看向跪在一旁请罪的五皇子,脸色很是不好看,“这香囊你从何得来?”   他倒不至于以为庆云丝的事是楚简所为。这个儿子他是知道的,一贯做事直来直往,没什么脑子,更没什么害人的心思,况且若真是他做的,也不会这般大喇喇地戴到他面前来。   楚简这会儿才叫傻了眼,但皇帝问,他不可能不答更不会撒谎,悻悻道:“是、是齐国公府上薛大姑娘赠予儿臣。”   大周民风淳朴开化,少年慕艾的男女之间互赠香囊信物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楚简喜欢娇弱温柔如菟丝子一般的薛锦妤,得了她赠的香囊接连高兴了好几日,谁知道竟生出这么个事端。   “又是她。”   先前对自家姐妹行内宅腌臜手段,蠢到被利用,那事尚未查清,只当她是太蠢,怨不得她,目下又来一桩。这薛平昱堂堂国公,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他那大儿子薛衍在朝中任职倒是品性端方持身周正,怎么女儿养成这么个样子。   还有楚简。   皇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一忍再忍才没有踹他一脚。   这么个愣头青,还就看上了那薛锦妤。   瞎了不成?白长那一双眼睛!   ……   紫宸殿里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黎贵妃耳里,她当即摔了手里的琉璃盏,恨道:“本宫就说那薛锦妤不是个好东西!”   无论故意与否,这薛锦妤万万不能再与楚简扯上任何关系,否则到时以皇帝多疑的性子难免心里不会介怀。   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倒不如把这水搅浑。   黎贵妃眯了眯眼,示意宫人附耳过来。 第066章 酒后   宝京城中大小权贵难计其数, 又因是为皇子世子相看正妃,家中有适龄女儿的自然要争一争,即便是那些家中无女或是赶不上年纪的, 也要自旁系表亲等七拐八拐的亲戚中挪来几个入宴一试。   如此一来,人数众多, 初时定下的拾翠殿难免显得紧凑了些, 皇后思量之下索性将荔枝宴设在了后苑。   正值春夏之交,风暖气清,后苑之中花木葱茏。苍翠掩映之中有两座飞檐楼阁, 左名翔鸾右名栖凤,曲尺廊庑连两阙,远远望去恰似一鸾一凤抵翼而飞。   众贵女皆是早早到场,各自在宫人的带领下寻了位置入座。   薛妙到的晚些, 与黎贵妃一前一后进了栖凤阁。   到场的贵女足过半百之数,未免出现差漏,伤了皇家颜面,皇后特地请了黎贵妃一同坐镇。黎贵妃本就受命从旁协理,皇后又如此给足了她颜面, 黎贵妃自然满口答应,盛装赴宴, 先上栖凤阁问皇后安,恭敬和顺地浅聊几句,这才移步去了一侧的翔鸾阁。   当今宫中最为尊贵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坐镇宫宴,在场的贵女们愈发觉出这场荔枝宴的重要,当即纷纷理鬓发整仪容, 力争处处得体,好给两位留下个好印象。   人既到齐, 宫宴便开始了,手捧金银琉璃盏的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点心果子与酒水。   荔枝宴自然少不了荔枝,薛妙坐在皇后左侧惠阳长公主下首处,一门心思做个摆设,慢悠悠地剥荔枝吃。   “尝尝这果酒,取了白梅蕊心的雪和初茬的嫩梅子,埋在梅树下一个冬日一个春日,如今启出,正是滋味最好最堪入口的时候。”惠阳长公主见她只吃不喝,暗道可惜,倾身提起薛妙面前的琉璃酒壶斟了满杯酒。   “荔枝清甜,再配上这果酒,一曰春夏,一曰寒冬,可谓妙不可言!”   惠阳长公主性子温和,极好相处,唯有一点,嗜酒爱酒,是皇室宗亲人尽皆知的‘秘密’。薛妙原本打算乖乖听从楚烜的叮嘱滴酒不沾,然而惠阳长公主亲自斟酒又如此相劝,薛妙不好推辞,举杯轻轻啜饮小口,不由眼睛一亮,“好喝。”   酸甜清冽,正好消去口中荔枝的甜味,一口荔枝,一口果酒,当真如惠阳长公主所说妙不可言。   这酒其实是惠阳长公主去年冬岁酿下,见薛妙如此捧场,心下愈发得意畅快,思及面前之人名中亦有一‘妙’字,豁然一笑道:“妙人品妙酒,妙极!妙极!”   半壶酒下肚,薛妙起身由宫人领路去了趟茅厕,回来时正巧见着薛锦妤跟着一名宫人从岔道另一边过去了。   薛妙酒量浅,这果酒又叫嗜酒的惠阳长公主酿得后劲十足,贪杯喝了半壶酒的薛妙这会儿已是两眼昏昏神思迟缓,一错眼瞥见薛锦妤面色潮红脚步酿跄,只以为她与自己一样喝多了。   “那边也有茅厕?”薛妙问身侧的宫人。   宫人低眉顺眼地扶着她小心往前走,闻言低声答是。   薛妙便没再往心里去,又走了几步,在一个拐角处遇上了薛锦如。   此处昏暗,若不是薛锦如面前摆了盏宫灯,薛妙险些要撞到她身上。   “四妹妹?”   薛妙就着宫灯勉强认出眼前的人,见她坐在青石阶上以手支颐十足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一队蚂蚁,薛妙想了想,也跟着要坐下。   薛锦如连忙拦住她,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铺开,扶着她小心坐下,“二姐姐醉了。”   薛妙懒懒哼了哼,想嘴硬说自己没醉,又恍惚觉出几分醉意,想到楚烜的话,心虚之下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了。   这么一打岔,她也就忘了要跟薛锦如说一声方才见着薛锦妤,后者似醉的不轻的事。   ……   离后苑不远的拾翠殿前,十二公主楚令月刚刚习完字,正跟宫人逗着玩儿。   宫人在前跑,楚令月在后追,一旁的宫人笑成一片,口中为小公主鼓劲儿,“公主快追上她!”   跑着跑着楚令月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三皇子楚慎从生母杨淑妃的宫里出来,路过拾翠殿,正巧遇上楚令月摔倒在他面前。   楚令月乖巧,摔了并不哭闹,只是摔得有些疼,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楚慎抬手止住一众慌里慌张正要上前的宫人,亲自把妹妹抱了起来。   这时众人才发现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人不小心在殿前泼了块水,此时已经半干,公主恰恰摔倒在那一处,衣裙染了大片的泥。   楚慎抱着楚令月的手僵了一瞬,随即又面色如常地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上下打量一番,温声问道:“摔着哪里了?疼不疼?”   楚令月已有十岁,心里有了男女大防,即便面前是她皇兄,她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说自己屁股疼,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   楚慎见状不再多问,召来一名身板看起来结实些的宫人,把楚令月放到她背上,道:“送公主回去,另去个人知会黎贵妃一声,请太医来看看。”   十二公主楚令月生母早逝,一直养在黎贵妃膝下。   宫人齐齐道是。   待一行人走后,楚慎看着袍上沾上的泥污,眉头一拧再拧。   极少有人知道三皇子楚慎有不轻的洁癖,他身后杨淑妃宫里的宫人见此便知他此刻已到了极难忍受的境地,连忙道:“奴这就去取干净衣袍,殿下不如先进这拾翠殿偏殿一避。”   楚慎向来重仪表,让他再顶着这一身走回去,那是万万不可,闻言摆手让宫人快去快回,自己拧着眉满脸不痛快地进了拾翠殿。   拾翠殿正殿锁着,左侧偏殿远远看去似有人在。思及此处离后苑不远,皇后今日在栖凤翔鸾二阁设宴,许是哪位贵女不胜酒力在殿内歇息,楚慎不欲叫人看见自己如此模样,并未细看,提步朝半敞着门的右偏殿而去。   楚慎进殿后环顾四周,见无甚异常,这才极难忍受地脱了外袍,等着宫人来送衣服。   谁知他身下的木椅还未暖热,殿门外忽然‘咔嚓’一声细响。   楚慎心道不对,反应极快地起身,几步上前,殿门已然被人在外锁上。   楚慎目露警惕不断扫视殿内,却见随着时间过去,这殿里始终不见异常。   是谁要害他?   若要害他,这殿内为何并无异常?   况且杨淑妃所住仙居殿离拾翠殿不远,那宫人教程再慢,一盏茶的时间来回业已足够,到时自然有法子打开殿门将他放出。幕后之人费尽心思骗他走进这殿里,又锁上殿门,难不成只想将他关上这短短一盏茶的时间?   ……   紫宸殿内,晚膳过后,宫人小心奉上茶让皇帝和楚烜清口。   韩公公望了望天色,忽然道:“皇后娘娘在后苑设宴与众家贵女一道品荔枝,老奴听闻娘娘今日盛装。”   皇帝瞪了韩公公一眼,道:“你个老东西!那是朕的皇后。”   韩公公‘哎哟’一声,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忖着皇帝的脸色含笑道:“瞧老奴这嘴,老奴是想说咱们皇后娘娘许久未曾盛装,这头一回就是为给皇子们选妃,要老奴说不然什么才是母仪天下?这不就是?听闻此番许多事都是娘娘亲自定下的规程又亲自盯着人办,一桩桩地过问,娘娘是真真把诸位皇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才这般重视呐!”   他这话可谓说到了皇帝心坎里。   皇帝心中自得皇后如此贤淑,思及韩公公方才所言皇后盛装,心中又泛起几分痒意,嘴上却冠冕堂皇道:“皇后为皇子们选正妃,朕身为君父也该去露个面,以示恩宠。”   说着还邀楚烜一起去,“九弟不妨一起去?到时也好接王妃一同出宫。”   楚烜却道:“臣乏了。”   他既这么说,皇帝也不好勉强,唤来宫人送他出宫,自个儿往后苑去了。   宫道纵横捭阖,四处通达,两名内侍在前打着宫灯开路,韩公公一路小心作陪。皇帝因着心情好,到后苑前随意捡了条小径朝栖凤阁走。   过了一处拐角,远远已瞧见栖凤阁,正当此时,自岔道那边跌跌撞撞走出来一女子,醉眼朦胧看不清似地扑了过来。   “护驾!”   韩公公手疾眼快将人推开,待那女子跌坐在地上后,才见一名宫人小跑着追了上来,口中呼道:“薛大姑娘,您且慢些!等等婢子!”   “怎么回事?”皇帝险些被冲撞,好好的心情被打搅,沉着脸喝问。   那宫人见此情景脸色一白,噗通跪下惶恐道:“陛、陛下饶命!是、是薛大姑娘不胜酒力,婢子奉命领她去歇息谁知、谁知大姑娘醉得太厉害……”   话没说完又连连磕头喊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再看薛锦妤,此时尤不知身在何处,面色潮红神色恍惚,双手不安分地不知在寻什么,身上衣衫叫她自个儿扯得松散,好在尚还完整,并未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   韩公公上前弯腰,这一闻不由狠狠皱眉,道:“好重的酒气!”   “陛下,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皇帝见她如此不堪模样,想起白日里五皇子楚简身上那只香囊,再思及楚简那愣头青叫面前这女子耍弄在鼓掌间的不争气的样子,怒气愈发炽盛。   “酒后失德,言行无状,冲撞于朕,把她拖下去好好醒醒酒!待她清醒了送出宫去,告诉薛平昱,城外宣化寺是个好去处,送她去好好反思何为自持自爱!”   ……   翔鸾阁中,黎贵妃听过耳边宫人的回禀,不动声色地把人挥退,给了一个眼神让她把三皇子那边处理干净。   虽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让皇帝撞上了薛锦妤,平白乱了她的计划,不过好在最后结果与她想要的差不了许多。   可惜没能算计一把楚慎,白白便宜了他。   ……   薛妙和薛锦如并排在青石阶上坐着看了会蚂蚁,越发觉着脑中昏昏沉沉。   她思绪缓缓转动,与薛锦如告了声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栖凤阁外,让身侧的宫人进去替她向皇后赔个不是,说她不胜酒力,未免失态先回去了。   皇后听完不放心地吩咐身边的宫人亲自送薛妙出宫。   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拂冬和念儿守在马车旁对着宫门翘首以盼,宫人将薛妙送到她二人手中,二人连声道谢扶着薛妙上了马车。   此时宫宴未散,道上一派冷清,只有前后两道马车车轮滚过路面的辘辘声。   薛妙靠在拂冬身上听着,忽地心有所感一般起身掀帘探出头,眯着眼睛盯着前面的马车,盯了一会儿,似是觉得马车里有她想见的人,她双眼骤然一亮,冷不丁开口:“停!”   念儿以为她说的是自家马车,连忙勒马,回身问道:“王妃可是哪里不舒服?”   谁知薛妙猛地扭头很是嫌弃地瞪她一眼,又自暴自弃地撇过头,一边嘴里不住喊着“停”,一边抱着裙摆莽莽撞撞地跳下马车,因站不稳还险些摔倒。   即便如此,她仍伸着脖子不管不顾地想要叫停前面的马车。   五皇子楚简白日得知自己身上薛锦妤所赠香囊乃是庆云丝,叫黎贵妃好一顿数落,心下郁郁躲在黎贵妃宫里喝了些酒,这会儿才出宫回府,谁知马车才出宫门没一会儿便接连听到身后有人喊停。   楚简命人停下马车,下车一看,茫然道:“小皇婶?”   薛妙眯着眼睛迷迷瞪瞪地盯着他看,似乎奇怪他是谁。   为看得清楚些,她还特地往前走了走,两个人俱是一身酒气,靠得极近。   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内,楚烜坐在马车里等了许久,听到动静出来一看,正对上这副场景,面色一沉,今日第二度黑了脸。 第067章 压寨相公   今夜无风, 楚简却忽觉背后一凉,直觉叫他回过头去,就瞧见了黑沉着脸走来的楚烜。   若有似无的醉意几乎瞬时消散大半, 楚简连连向后退开三步,侧过身双手乖乖背在身后, 缩着脖子道:“皇叔。”   想当初他躲黎贵妃打手板子都未曾如此敏捷过。   薛妙还未辨清面前的人是谁, 却见他忽然跳开,她眉头一皱正欲生气,下一瞬就看到了其后而来的楚烜。   薛妙双眸‘唰’地亮起, 活似守财奴见着什么举世罕见的惊天巨宝般猛地扑了过去。   路过楚简时带起的风吹得一旁险些要站着睡过去的楚简清醒了一瞬,忙不迭要喊一句皇婶慢些,别冲撞着皇叔。   却见楚烜已抬起双臂将人稳稳地抱进怀里。   二人衣袂交叠,在这春末仍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里, 缠绕出了无尽融融温情。   楚简看得眼热,心中泛起几分酸涩,黯然转身摇摇晃晃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什么心上人连理情,与他何干?早些回府早些睡下,明日寅时就起身练武!旁的都是空的, 只有这一身武艺不会骗他。   寅时是否有些早?还是卯初吧,皇叔当年习武都未曾寅时起过。   楚简一边自个儿在心里讨价还价一边又忍不住探出头去。   非是他想看人家恩爱夫妻耳鬓厮磨, 实在、实在是不放心,皇婶性情不甚娴静,醉酒后更有几分跳脱,也不晓得皇叔招不招架得住。   这般想着,楚简扒着车窗明目张胆地朝后看去。   这一转头就看到原先两人相拥着站立的地方已空空无人, 巷口停着的马车前,两道人影纠缠了片刻。随即, 那道娇小的人影一弯腰……   把他皇叔扛上了马车?   “……”   楚简揉了揉眼,再去看时,一只清瘦的手掀开帘子一角,露出楚烜那张苍白俊瘦的脸。   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楚简却打从心底里一个激灵,猛地撒手坐回原处。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抬手抹了把脸。   定是他喝多了眼花。   看来母妃说的对,心情郁郁时莫要独斟独酌,容易大醉。他这才喝了几两?就生出这般离谱的幻象。   真是醉得不轻。   ……   薛妙土匪一般把楚烜扛上马车,见他掀帘朝外看还以为他想跑,又把人拉回来按在车壁上,一手箍着楚烜的肩膀一手撑在他耳侧的车壁上,眼睛瞪得浑圆,不满道:“不许跑!”   醉意上涌,她摇了摇脑袋,自以为清醒了许多,接着道:“跟、跟我回山寨,做我压、压寨相公,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谁都不敢欺负你!”   “否、否则……”   马车拐了个弯,她没站稳,身子晃了下,被楚烜握着腰扶回来,口中淡淡问:“否则如何?”   薛妙咧嘴一笑,晃了晃拳头,“否则爷就把他们屁股通通打开花!”   说着她还很得意似地,扬起下巴问:“怎么样?”   看她这先掳人再威逼利诱的娴熟姿态,楚烜眉心下压,额角突突直跳,没有回答,反是问道:“我是你掳的第几个……”   压、寨、相、公。   他说着冷笑一声,心道她若敢说出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他便叫她……   他还未想好叫她如何,面前掰着指头迟钝混乱地数着的人忽然反应过来,狠狠晃了晃头,恶狠狠欺身上前道:“什么几个?别瞎说!”   她嘿嘿一笑,伸出一根纤纤食指,笑得醉意迷蒙,“就、就你一个。”   楚烜看着眼前醉得不知自个儿是谁又身在何处的人,自方才起便盘桓心头的恼意叫她一根手指化作了满身躁意,他低头眼见着就要覆上眼前那双饱满嫣红的唇瓣,薛妙冷不防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她打完嗝尤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环住面前泛着暖意的劲瘦身子,脸在面前之人僵住的胸膛上蹭了蹭,自个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留下被她煞了大半旖旎心思的楚烜,独自阴沉着脸咬牙切齿。   ……   回到王府,薛妙被人伺候着迷迷糊糊地喝了一小碗醒酒汤,还算听话地梳洗完,扑倒在松软的床榻间再度憨睡过去。   这一睡不知是多久,直到夜半口渴,恍惚醒来。   薛妙喉中干涩,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说出话,身侧床褥冰冷无人,她正欲起身却听到屏风外有人问楚烜。   “王爷如此大费周章布了一盘棋,将陛下与黎贵妃都算计进去,只为给王妃出口气,当真值得?”   楚烜初时没说话,过了片刻,就在薛妙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他一如往常带着点冷淡的声音,在这夜色里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柔和。   “若我连这口气都不能为她出,又如何贪求她陪我一辈子?”   原本若齐国公当真一碗水端平把薛锦妤送入庵中,此时便也罢了。偏生薛锦妤不过演了一出苦肉计,他那心长偏了的夫人苏氏再哭求几句,他便舍不得了。既然如此,楚烜只好替他把事做全。   打了薛妙的主意,还想全身而退,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   ……   翌日是个晴天,薛妙因前夜醉酒,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知是醉酒的缘故或是睡久了,头总有些隐隐作痛,连带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头,神情恹恹。   念儿为薛妙按头,拂冬在一旁瞧着,想叫薛妙高兴些,便说起今晨听到的事。   “听闻齐国公府那位大姑娘昨日酒后无状冲撞了陛下,被陛下好一顿叱责后打发她去宣化寺反思啦!”拂冬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道,“陛下亲下口谕,那国公夫人再大的本事想也不敢耽搁,现下恐怕正哭着呢,不如我们……”   “正巧今日天气好,王妃不如出去走走,头许是就不疼了!”   薛妙被她这么几句话一提醒,想起昨夜听到的对话,嘴角不由漾起一抹笑,一下子头不疼了,精神头也足了,摇头拒绝了拂冬的提议,提裙兴冲冲地去找楚烜了。   ……   正如拂冬猜测的一般,齐国公府现在闹成一片。   薛锦妤自昨夜酒醒后被送回府就开始哭闹,哭着喊着说不愿去宣化寺,闹到后半夜又跪到齐国公薛平昱面前口口声声说定是有人害她,求薛平昱替她向皇帝说情,查清此事还她清白。   可她不知,昨夜她一派狼狈地被送回府尚在恍惚之时,苏氏也是如此断定,连夜请了城里数位大夫为她诊脉,得出的结果无一不是她确实只是醉酒,许是那酒着实后劲十足,才叫她醉得那般糊涂。   薛平昱一整夜没合过眼,一到时辰算着宫门开了便递了腰牌想进宫向皇帝求情请他宽恕薛锦妤,便是罚她住在庄子里静思己过此生不许踏入宝京城,也好过大好年华被送去宣化寺。然而他在宫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没等来皇帝要见他的消息,却等来了督看的内侍。   见皇帝如此态度,薛平昱就知薛锦妤昨夜定是惹得陛下怒极,然而任他怎么问,薛锦妤就是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皇帝斥她“酒后失德、言行无状”,如此还不算完,更是让她去宣化寺学一学何为“自持自爱”。   这样的十二字从皇帝口中说出,即便她不去宣化寺,也彻底毁了。   “既然如此,女儿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也算全了清白之身!”   薛锦妤哭喊着要自尽,被苏氏抱住,母女俩抱作一团哭天抢地。   苏氏哭哭啼啼不愿自己用心疼爱了许多年的女儿此生青灯古佛受苦,薛平昱又何尝忍心?可陛下龙颜大怒,亲下口谕,来督看的内侍还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见此面露不耐催促道:“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大姑娘,早些启程吧,莫要耽搁了时辰,陛下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呢!”   薛平昱欲塞些银两给他,让他再宽容片刻,然而这内侍哪敢接他的银子,油盐不进只认准了皇帝口谕。   “不是老奴心硬,实在是宣化寺在城外山上,便是现下立刻启程,待到寺里也要午时了。国公不知,这宣化寺里都是被遣去修行的宫人,那掌寺的净明师太极重规矩,不到申时便要关寺门。若是去的晚了,大姑娘进不去寺门,到时传到陛下耳里,领罚受罪的可不止咱们。”   “再者,若大姑娘头一日去就坏了规矩,惹了净明师太不快,日后在寺里的日子恐不会好过……”   前头说的苏氏尚能听进去,待听到后面这一句,苏氏想也不想便红着眼道:“什么净明师太,不过一个老尼,怎敢!”   话未说完一旁的薛平昱脸色乍然一变,不等内侍开口便呵斥道:“住嘴!”   内侍随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夫人慎言,净明师太乃是陛下的乳母,莫说是国公爷,陛下见着师太都要给几分面子。夫人方才的话太不中听,小心传到陛下跟前。”   话说到这里,内侍也不耐烦与他们再多废话,一挥拂尘道:“行了,耽误好一会儿了,启程吧!”   母女俩又是一阵哭闹,苏氏淌着泪一直送到了城门口,翘首望着,直到再也望不见那载着薛锦妤的马车,她这才抹抹泪回了国公府。   苏氏路上还不甘心地想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薛锦妤救出宣化寺,待回府到了后院,一推开门就见娘家兄长苏铉海惶惶不安地等在屋里。   见她回来,苏铉海双膝一软跪在了苏氏面前,慌张不能自已道:“妹妹,妹妹救救哥哥!”   自苏氏嫁给薛平昱做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娘家跟着体面起来后,她还从未见过苏铉海这般慌张模样。苏氏心里咯噔一下,生出几分不好的感觉。   待苏铉海语无伦次地把事情勉强说清楚,苏氏身子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妆奁,她伸手扶住,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怎么敢?”   她知道兄长爱财,有时候到了一文钱都要计较的地步,可她以为他只是从前过多了苦日子,所以嫁过来后卯足了劲贴补娘家,只想着娘家富起来,她在这国公府也能稍稍有些底气,所以当初求薛平昱给苏铉海找个体面活计,薛平昱上下一番打点才将苏铉海放进织造司做了个小小主事,苏家也借着这名头做起了布匹绸缎的生意。   这两年娘家生意越做越大,虽私底下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但她想着谁家做生意不是如此?并未往心里去,谁晓得这一日日地竟将他们胃口养大,以至于吃了熊心豹子胆做出这等欺君罔上的事!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那可是庆云丝!”事关皇家颜面,皇帝必定会一力严惩。   苏铉海早就后悔了,可这会儿后悔有什么用?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哥哥只是一时糊涂,想着西胡铁勒那等偏僻小国,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要、只要我做得足够以假乱真,他们自然分辨不出!到时、到时大把的银两,你前些日子不还说要给锦妤做夏裳?哥哥都是为了你们啊!”   皇帝昨天陡然发难,织造司上下人人自危,互相告发,就连谁往日偷拿了几块碎布头都被拿出来打板子,眼见着就要查到他身上苏铉海身上,他惶惶一夜无法安睡,早起强撑着去织造司点了个卯才来求苏氏。   苏氏这会子又怎是一句晴天霹雳能说清,她忽地想起什么,苏氏遽然上前一步问道:“锦妤前些日子求我帮她做个香囊,拿来那布料摸着不同寻常,她说是从你那里拿的?”   苏铉海当时正忙着盘账,薛锦妤说要几块好看名贵的布料,他便随口应下让人带她去挑,难不成?   苏铉海心里陡然一个霹雳闪过,不答反问:“锦妤、锦妤做香囊给谁?”   看他如此反应,苏氏心里的猜测立刻落地,苍白着脸道:“五皇子……”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苏氏脸色青白摇摇欲坠。   难怪,难怪陛下用上了那般难听的话,不留一点转圜余地。   “是你害了锦妤!”   苏氏凄厉哭喊一声,猝然倒地,人事不省。   ……   没过几日苏氏一族锒铛入狱,判了秋后问斩,因苏氏已是外嫁女又是国公夫人,没牵扯到她头上。   苏氏大病一场,昏迷了好几日,醒来后心知此事绝无转圜余地,私底下还是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到了老夫人面前。   她的女儿和娘家,此刻串在一条绳上,无论能救下哪个,她都甘愿为之豁出性命。可欺君之罪,老夫人就是再大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何况她娘家人纯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夫人起初见她病体支离短短几日憔悴消瘦了许多,苦口婆心劝她。可苏氏听不进去,老夫人无法,只得闭门不再见她。   ……   宝京城初夏雨水多,刚进四月接连下了两三日的雨。   这会雨势暂且收住,还能瞧见天边堆着层层乌云。日光穿过云层间隙洒下,照得院中水面粼粼满目金光。廊庑前挂起了竹帘,里侧支着矮案棋盘,薛妙和楚烜对坐着对弈,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白子落得极快,黑子却要等上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落下。   方时安端着碗药过来,重重搁在楚烜手边,瞥了眼棋面,冷哼一声。   薛妙学棋不久,旁的一塌糊涂,耍赖悔棋的花样却层出不穷,方时安每每看到都要嘲笑她一句“臭棋篓子”。   入夏以后,天渐渐热起来,方时安接连给楚烜诊了几日的脉,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转头大笔一挥又让楚烜喝起了药。   “你体内那毒是寒性,夏至是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一天,在那一日拔毒最是安稳无虞。这两个月我会用针把你体内的毒逼至一处,这药嘛!强健身子骨的,药效稍有些猛,你自己担待啊!”   方时安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薛妙听到他的话却忽然来了精神,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楚烜把药喝了下去,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   她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服下立时就能见效?   楚烜当做没看到她偷偷换掉的黑子,放下手里的药碗道:“过来。”   薛妙起身颠颠儿地走到他跟前,被他轻轻一扯坐进他怀里。   楚烜望了她几息,在她按捺不住欲要张嘴说话前,低头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唇舌纠缠,散开满嘴的苦涩药味,待她被苦得用舌尖不住推搡他,他这才放开她,低哑着嗓音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8章 一飞冲天   薛妙含着满嘴的药味, 捂着嘴露出一双溜圆杏眼,不满地瞪他。   谁问他这个了?   楚烜恍若没看到她的不满,强硬的把怀里人的手挪开, 单手一抓锢在背后,叫她不由自已地挺起身子, 浑如主动送到他跟前一样, 他低头再度含住她的唇。   薛妙在他跟前何曾领略过这招,一时叫他亲软了身子,被桎梏在怀中挣也挣不得, 只能任由他又是含又是吃换着花样一亲再亲。   亲不够似的,好像她唇上有能解他口中药味的甜蜜饯儿。   她晨起薄薄涂上的一层口脂被他吃了个干净。   薛妙看着沾到他唇角的一抹口脂,心不在焉地想,难不成她今日用的口脂里蜂蜡放多了, 吃的出来甜味?她怎么没尝到?   这般想着,她不免舔了舔唇,缩在香房里不出的舌被他逮到,又是一番厮磨。   如此过了片刻,薛妙的嘴巴都叫他亲肿了。她心里挂着事, 估摸着时间够了就不再任他动手动脚肆意妄为,双手抵在他胸前, 推着他让自己的身子稍稍往外坐了坐,抬手挡住面前没完没了的人,嘴里埋怨道:“您嫌药苦我给您拿糖吃就是,一个劲儿吃我的嘴是怎么回事?我嘴里又没有蜜饯。”   楚烜揉了揉她红肿的唇,眸色深深, 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他是在对她说情话吗?   薛妙惊奇地看着他,脑中神思急转, 思来想去也只能将他的变化归到了方时安那碗药上。   方时安那药还有这等功效?他在药里搁了什么天地奇材?有这等好东西怎么不早给楚烜吃?听方时安的意思这药要喝到六月,那她岂不是还能听这样的情话两个月?   楚烜看着她神色变幻,从初时的活见鬼到迷茫、沉思、震惊、惋惜、狂喜。   直觉她又在想些有的没的,楚烜正要开口,薛妙突地想起什么,双眸“唰”地亮起,满含说不出的期待地望着他,“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感觉吗?”   还要什么感觉?   楚烜也看她。   薛妙眨着眼睛,隐晦中含着殷切,暗示道:“就、那个感觉。”   怕他还不懂,她有些着急坐不住,忍不住在他腿上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说法:“您身上没有别的感觉吗?”   楚烜叫她扭得差点精神起来,忙揽住她的腰不许她再乱动,敛神静心试图压下去,却发觉无用?他二弟活似受到了什么鼓舞,迫不及待擂战鼓般猛喝一声站了起来。   楚烜暗暗向后挪了挪身子免得被薛妙发觉,心中暗想方时安究竟在这药里放了什么?怎么他如此轻易……还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感?嘴上却道:“没有。”   殷殷的期盼一瞬破碎,薛妙猛然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没有?”   意识到若楚烜当真……,自己反应太大恐会伤到他的心,她很是贴心地收了收声,盯着楚烜,不相信,“怎么会没有?”   就不说什么腾空而起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连昙花一现都没有吗?   楚烜顶着跃跃欲试想出来见见世面的二弟的压力,在薛妙顽固地残留一丝期盼的目光里,面色不变,坚持道:“没有啾恃洸。”   薛妙还是没忍住,面露失望,不住往下瞟,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没有?”   方时安不是说强健身子,药效猛?听闻别人忽然喝了大补的药都会血脉偾张,要不然也会燥热难安,怎么、怎么到楚烜这里除了把她的嘴巴当蜜饯吃,再说一句从未说过的情话就算完了?前者还可能是药太苦的缘故。   不会是方时安用药太猛,给、给冲坏了吧!人都说过犹不及,欲速不达,寻常器物放久了还需慢慢试探着才能启用,以防碎了坏了再不能用,方时安一个大夫,怎么不懂徐徐图之!   薛妙一时悲从中来,满眼悲戚痛惜地望着楚烜,“要不……让方时安看看?他或许有法子。”   他就是没法子也要想出法子来!楚烜这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处处都比别人强,断不能在这等关系男人颜面的大事上如此落后于人!   楚烜将她来回变换的神色收入眼中,喉结滚动,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不必。”   也是,这等事怎么能轻易示人?还是方时安那个大嘴巴子,太伤颜面太伤颜面。但也不能不看,这药才喝了,万一还有救呢?他若是不好意思,她替他去外头寻个专擅此项的大夫问问。   这般想着,薛妙从他膝上滑下,也不顾廊下地面雨后潮意,跪坐在楚烜腿边,伸手就去解他腰上的系扣,嘴上道:“您别怕,我看看。”   他怕?   他怕个鬼!   楚烜一忍再忍才没说出什么失了涵养的话,按住她的手道:“我没怕,此事容后再说。”   他心中暗自咬牙忍耐道,至多不过两个半月,待六月他拔了毒,厉兵秣马揭竿而起,定要叫她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怕”,到时她就是哭着求他他也不会轻易鸣金收兵!   薛妙却不肯,反手扯开他的手,勾上他的系扣,转瞬间动作麻利地解开两个,嘴里道:“此等大事怎能容后再议?您可不能讳疾忌医,这日后若是再不能……可怎么办?”   怕他伤心,以为她嫌弃他,她还不忘了找补,“您放心,即便您真的不能人道,我也不会抛下您离您而去。从前有位大家不是说人生十乐?静卧、晒日、小饮等十件乐事其中也没有那档子事,可见并不是多么快乐的事,我并不很在意。”   她还是在意的好。   楚烜皮笑肉不笑地再度按上她的手,一字一句道:“王妃的心意我领会了,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他站起身把系扣重又扣回去,不等薛妙再说什么,主动道:“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王妃下棋了。”   说着步履飞快地转身向外走,生怕薛妙再说出句什么。   薛妙看着他出了院门,过了片刻,她随手召来一名侍卫,问道:“王爷现在何处?”   那侍卫挠了挠头,心道王爷不是刚从院里出去,难不成没告诉王妃自己去哪儿了?   “王爷有事要与方大夫商量,现下应在西院。”   薛妙点了点头,对着侍卫笑了下,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事关颜面,果然没有哪个男人能不在意。楚烜嘴上说着容后再议,还不是火急火燎地抛下她去找方时安了?去就去嘛,她又不会嘲笑他,做什么还要在她面前强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也不知方时安究竟能不能行,他毕竟不专擅此项,难免有棘手之处难以处理,要不她私底下去找别的大夫问问?   ……   入夏时节的雨一场接着一场,才晴了半日又下起来。   傍晚起了风,吹得潮湿雨意直往屋里钻,薛妙趴在榻上看话本,被风吹了满身的凉意。贺嬷嬷端着银耳莲子羹进来,见她不知冷一般,摇着头把羹碗搁在案几上,上前关了窗户。   “王妃怎么不披块毯子,如此迎着风吹,受寒了身上又该难受了。”   薛妙收起半天也没翻一页的话本,趁热喝着银耳莲子羹,乖乖听贺嬷嬷念诵。待贺嬷嬷说完,她才讨饶道:“我知道了,嬷嬷。方才只是在想事,一时没留意,以后不了。”   知道她好说话,贺嬷嬷及时收住不再说,四处望了望,拧着眉心道:“这该是那两个丫头的事,怎么不见人?也是王妃心善惯着她们,搁别人府里,哪有这样伺候主子的?”   拂冬来了月事身上不爽利被薛妙打发休息去了,念儿被薛妙放出去打探事情了。   正说着念儿便回来了,她站在门前搁下伞,拍了拍身上溅落的雨水,这才进屋道:“王妃,婢子打听到了。”   薛妙递了块帕子给她,念儿一边擦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道:“四姑娘确是留书出走了。前日一整日的大雨,四姑娘不愿随意被许婚嫁给永嘉伯府世子,与薛二爷起了些争执,就回房去了,一直没再出来。”   “院里伺候的人都以为她心情不好,便也不敢轻易打扰,昨日晨起迟迟不见人出来,进去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天地广阔自有逍遥去处,让人别去寻她,也没说要去哪里。”   薛妙听着就觉得那薛二爷怕是吃错了药,永嘉伯世子不就是方月明那个扶不上墙的相公?方月明才“死”了多久?薛二爷就想把自己女儿许给别人做续弦了?薛锦如可还没及笄,他失心疯了不成!   念儿瞧出薛妙的想法,低声道:“因着庆云丝和那位大姑娘的事,陛下对国公府有了不满,国公夫人一门心思想讨陛下欢心,好宽恕薛大姑娘一二。正巧永嘉伯近日缠着陛下要给世子再指个体面的婚事,好冲冲晦气,一来二去,四姑娘就……”   用别人女儿救自个儿女儿,苏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薛妙膈应道:“薛二爷竟也肯。”   那可是他的亲身女儿。   “二房一脉依附着国公爷,国公夫人执意如此,薛二爷又性子软弱,自然……”贺嬷嬷叹了口气,“好在陛下还未下旨,四姑娘这一跑,只要短日内不回来,这婚事应落不到她头上了。”   “只是她一个姑娘家,孤身离家,纵是身上有些许武艺,日子也不会好过,可莫要让人骗了才是。”   贺嬷嬷说着,薛妙忽地想起那日薛锦如夜半来寻她,非要追根究底地问孟洪去了北境何处。她眼皮一跳,心道薛锦如怕不是去幽云城寻孟洪去了!她连忙问念儿:“国公府的人可有追寻到些微踪迹,知道她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   念儿摇头道:“四姑娘是个聪明的,特地寻了雨夜出门,就算留下什么踪迹,一夜大雨也都冲刷干净了。国公府的人如今跟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在城门口挨个抓着人问呢!”   他们寻不到踪迹是好事。   薛妙心中稍定,快步走到案前提笔给孟洪写了封信,信中言辞灼灼请他帮忙留意一二,若薛锦如真去了幽云城,只得麻烦他想法子照应着,莫要让人伤着她。   思及薛锦如那看似安分懂事,实则天真起来不管不顾连秦`王府都敢夜闯的性子,幽云城地处边境,与西胡相接,城中鱼龙混杂,若无人照应,薛妙都怕薛锦如一个小姑娘刚进城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用红蜡封好信,薛妙提笔在信封上写上“孟大哥亲启”,思来想去又取了个匣子,装了些数额不大的银票和几样不惹眼的珠宝,将信搁在最上面。   如此装好后,她提步走到廊下,正要召来侍卫送出去,却见楚烜自院门外走了进来。   瞥见薛妙手里的东西,楚烜问:“这是何物?”   瞧起来沉甸甸的一匣子。   薛妙便将薛锦如留书出走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又道:“我想请孟大哥帮着照应一二,怕他囊中羞涩不好办事,塞了点银钱。”   她说着觉出不对来,眨了眨眼睛问楚烜:“我这是不是就叫拿您的银子给别的男人,还不留神叫您发觉了?”   说着颇有些不嫌事大地问:“您不会介意吧?”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醋缸子成精么?   楚烜瞥她一眼,十分大度道:“既是正事,我自然不会介意。”   为显他当真不介意,他还主动提议道:“东西给我罢,我命人去送,更稳妥些。”   薛妙一想,也对,他每隔几日都要查看北境来的消息,自有一条稳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来回送信的路子,且他的人都与军中有些关系,要把东西递到同在军中的孟洪手中自然更为方便。   这般想着,她颇为安心地把匣子往楚烜手中一放,转身回屋去了。   如此不加掩饰的用过即丢。   楚烜拿着匣子,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认命般折身又去了趟书房,将匣子与今日要送出去的密函一道交给了暗线。   递出去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入目即是一封信,信封上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   孟大哥亲启。   想起薛妙方才的话,楚烜心道,岂止拿他的银子给别的男人,还拿他教出来的字给别的男人写信!当初给他写情书说好话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写得这般好?还什么孟大哥,此人没有名字吗?   楚烜拿起信盯着那行字,似是要把薄薄的几层纸盯穿。   那暗线见他迟迟不动,犹疑道:“王爷?”   楚烜放下提起一半的笔,忍着把信封上那碍眼的“大哥”划掉写上“洪”的冲动,把信放回匣子里装好,阖眸眼不见心不烦地递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9章 搽药   虽说宝京初夏多雨水, 但如今年这般缠缠绵绵下了几日还不见停的还是近十年来头一回。   从前在南边一年到头多是这样连绵不断的雨天,薛妙也不觉得难捱,到了宝京不过将将一年, 习惯了这边干爽的天气,再遇上这样的雨天, 倒觉得心里要长霉一般。   入夜, 薛妙躺在床上,听着外头不知何时又滴滴答答起来的雨声,翻身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没几息, 又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承尘,心想何日才能放晴,忍不住再次翻身, 又叹了口气。   如此反复几次,一旁的楚烜便是条死鱼也该活了。等到薛妙下一次翻身,肩膀刚落下,一抬眼就对上了悄无声息看来的楚烜,堪堪欲出的一声叹息登时堵在了喉口。   薛妙叫这口气堵得差点噎住就此升天, 她奋力伸长脖子吞下这不上不下的一口气,拍着胸脯责怪道:“您怎么悄无声息的?”   险叫她年纪轻轻就去了, 到时传出去多不好听,堂堂秦王妃死在了床上。若真是什么风流韵事倒也罢了,结果别人一问怎么死的?——叫自个儿夫君吓死的。   这、这、这,叫她连做个艳鬼都没了脸。   她自个儿翻来翻去摊面饼一般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他能不醒?怎么反倒来问他?楚烜张嘴正要说话, 余光忽瞥见一捧莹润的白,随着面前之人尤未平复的呼吸上下起伏。   实在太近, 近在咫尺,近得楚烜几乎不可自抑地生出那温软之处就在嘴边的错觉,这错觉才晃悠悠地浮现在脑中,瞬时,另一处就有了反应。   来势汹汹,不容忽视。   楚烜身子一僵,猛地住嘴扭过头盯着头顶的承尘,姿势别扭地支起一条腿掩藏自身的变化,颇有些心虚地先发制人道:“大半夜不睡觉,翻来覆去做什么?”   薛妙也翻身平躺着如他一般直直看着头顶的承尘,愁容满面道:“这雨何时能停?”   她就为这事大半夜的翻来覆去短三声长三声地叹气?   楚烜没忍住转头看她一眼,毫无防备地又叫那捧白耀了下眼睛。他压抑得神色有些扭曲才堪堪维持住一张冷脸,抬臂将薛妙身上滑到腰间的锦被拉上来,盖住那反复刺激他二弟的地方,为保心安还来回掖了掖被角,这才躺回去,暗暗松了口气,接着方才的对话面无表情道:“明日。”   薛妙还以为他方才的动作是叫她“别说话,睡觉”,正乖乖合上眼努力让自己早点睡着,冷不丁听到他说话,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唰”地撑起上半身凑到他面前不放心地问:“真的?”   真不真,楚烜现下已没心思给她解释,他被迫对上那一而再再而三刺激他的地方,他脑中“嗡——”地一声,只剩满目的莹白,什么话也说不出。   薛妙尤未察觉,见他不说话,又往前凑了凑,伸手去碰他,“您怎么不说话?”   这次是真的送到了嘴边。   这时候再管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他不如明日寻个寺院出。楚烜抬手按住她的腰,稍一用力,两人的位置便颠了个个儿,他二话未说埋头下去。   ……   翌日当真如楚烜所说放了晴,阴沉沉堆了数日的黑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府主院卧房里,待两位主子梳洗完,贺嬷嬷如往日一般带着丫鬟摆上早食,只是今日这两人的反应却一个比一个异样。   楚烜神色怪异,动作僵硬地反复挟着面前那一道菜。再看一旁的薛妙,自晨起她便满脸的喜不自胜,时不时难掩羞涩地看楚烜一眼,楚烜则是叫她越看越僵硬,几乎要拿不稳筷子。   终于捱到这一顿饭结束,楚烜如蒙大赦,飞快搁下手里的筷子,转身去了书房。   待碗盘撤下,房内收拾妥帖,没了其他人,拂冬自箱笼下拿出备好的帷帽,上前低声问薛妙:“王妃不是说待天晴便出门一趟去寻专擅男子房事的大夫?可是要今日?”   她一开口,薛妙就忆起昨夜后来发生的事,她红着脸暗暗扯了扯衣襟好叫胸前舒服些,正要说不用,转念一想,昨夜她虽不慎碰着了,可楚烜只管按着她反复动口,却不许她碰他二弟。虽说确实是精神抖擞热意昂然,万一只是表象,实则不中用呢?听闻不少人银样镴木仓头呐!这般想着,她改口道:“暂且不去了。”   拂冬没懂这“暂且”是何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拿出来的帷帽又妥帖放了回去。   ……   “陛下又赐下了许多东西,昨日一早各方使臣便接连离京,我们的人跟了一日,铁勒那几个使臣还跟来时一样,走走停停,不见什么异常之处。”   书房里,常旭将暗线的消息报给楚烜,“西胡那边,如王爷所料,他们白日里一刻不停地赶路好似急着回去一般,夜里消无声息地分作了两路。另有早就接应的人扮作了叱力阿绰继续北去,真正的叱力阿绰则带着心腹悄悄潜回宝京,进了西市一胡姬酒肆。”   常旭说完,半晌不见楚烜有反应,他心里觉得奇怪,抬头看去,却见楚烜心不在焉地虚盯着眼前一处出神。   “王爷?”   意识到自己脑中这会在想什么,楚烜神情一僵,强自挥退那些不该此刻出现的绮思,欲盖弥彰般提笔写了两个可有可无的字,道:“把人盯紧。”   常旭正要应声,书房门被敲了两下,门扉被推开,薛妙探了个头进来。见楚烜抬首看来,她笑着朝他眨眨眼,扭了扭身子,似是准备从窄窄一条缝里挤进来,挤到一半,好像碰着哪处一般倒抽一口凉气“嘶”了一声。   楚烜叫她“嘶”得心神一晃,写得好好的字顿时乱做一团。他看着纸上豆大的墨点,捏紧了手里的笔,“好好开门走进来。”   那么一条窄缝,她又……,不挤着蹭着才怪。   眼看着又要想起许多,楚烜忙回收目光,极力克制着心神不去多看那步履轻快走到他身旁寻了个座坐下的人。他稳了稳思绪,撤了这张写坏了的宣纸,重又铺上一张,佯装无事继续写字,“韩立严那边可查出什么端倪?”   常旭道:“此人表面放肆随性,实则处处小心,十分谨慎,每日出宫回府便不再出门,逢上休沐也至多去平康坊喝酒听曲,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楚烜反问。   常旭:“是。”   楚烜一时没再说话,待他写满了半页宣纸,常旭终于后知后觉地发问:“可是哪里不对?”   楚烜还没说话,薛妙一拍桌案抢先道:“当然不对!这可太不对了!”   常旭怔了下,见楚烜面上有暗许之色,他稍低了低头,恭敬道:“不知王妃所说何意。”   薛妙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常旭,只把人看得后背发凉,她才扶了扶额,用一言难尽的口吻道:“我问你,韩立严今年什么年纪?”   常旭稍作回忆道:“他是元平十八年生人,今年二十六。”   “你方才说他去平康坊只是喝酒听曲?”   “是,他很是洁身自好,喝醉了酒也只是在坊中睡一觉。”   薛妙又问:“府上可有妻妾娈童?”   这次常旭答得飞快:“并无。”   都说到这里了,还不觉得不对吗?薛妙看着仍旧毫无所觉的常旭,心道哪日定要借他几本清竹居士的话本看看,怎么好好一个人,成了块木头呢?她叹了口气,道:“那可曾听闻韩立严有何隐疾?比如不能人道,再比如银样镴枪头什么的?”   常旭一愣,瞥了眼楚烜的神色,犹豫着道:“这倒未曾听闻。他从前未坐上内卫副统领之位时身边有几房姬妾,后来他那几房姬妾或是病逝或是难产母子俱亡。隔了两年他擢升至内卫副统领,身边就再没……”   常旭终于觉出了不对。若说韩立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可他从前不是没有过姬妾,甚至还曾收过一对姐妹花;若说他是因姬妾接连离去伤了神,倒没见他对哪个姬妾格外优待,正经墓葬都没立上一个。这般看来,他那几房姬妾也死得颇为凑巧,怎么就半年之内接二连三地没了?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薛妙道:“一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又不曾身患隐疾,前头许多年还在红粉堆里逍遥快活尝尽了滋味,后头有一天忽然收心过起了和尚日子,这一过就是五六年。这其中若没有猫腻,他难道是忽然变成了王八么!”   常旭鬼使神差地又瞥了眼楚烜,小心问道:“王妃的意思是……”   薛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不小心给楚烜戴了个龟壳,她连忙极为隐晦地拍了把马屁,“当然,这世上也有二十余年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好男人,但你同为男子,你说说,这样的人有几个?”   常旭坦言道:“万中有一。”   送佛送到西,薛妙索性摊开了跟他细细说:“倒不是不许他忽然浪子回头自此洁身自好,你也说了,那般情况已是万中有一,如他这般尝过滋味再戒掉,怕是难上加难。”   她顿了顿,喝了口茶,解释道:“既然你们查上了此人,那此人定是有问题,若其他地方都瞧不出端倪,我们索性就着这一处深挖。不妨大胆些想,若他实则没戒掉,只是叫一人给圈住了呢?”   薛妙说着自以为隐蔽地朝楚烜挤了挤眼,一点不害臊道:“他在那人身上体会过蚀骨滋味,便觉从前种种再没了滋味,渐渐被擒住了身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常旭拧紧眉头,细想她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们把他身边查遍了也未查到他与哪个女子有过多来往。”   这就到了薛妙最喜欢的时候了,她又喝了两口茶,道:“这就要回到他的身份上了,内卫副统领,他的身边可不止于宫外,还有……”   常旭叫她大胆至极的暗示吓得眼皮一跳,却听薛妙接着道:“韩立严还是一个小小内卫的时候,忽有一日,从紫宸殿出来,撞上一名后妃。那后妃貌美妩媚,他回府之后辗转反侧,越想越心痒,寻着机会又撞上了几次。那妃子恰好深宫寂寞,半老皇帝怎么比得上年轻的侍卫?”   “两人干柴遇烈火,不能自已,有了一次逾矩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时日久了,韩立严不止身子,心也丢在了那后妃身上,视后院姬妾于无物。熟料时日久了,其中有个姬妾暗中窥探发觉了韩立严的秘密,以此威胁韩立严,韩立严大怒,为防秘密泄露,动手杀了那姬妾,伪装成病逝。为不再发生这种事,他索性狠心隔开时日把几个姬妾都杀了,以绝后患。”   竟连韩立严那几个姬妾的死都编了进去。常旭听得心中连连称奇,好在他还记得最初的目的,待薛妙说完,他看向楚烜,“王爷的意思是?”   楚烜道:“按王妃的意思,往宫里查。”他稍忖了下,又道:“细查膝下有子的嫔妃。”   韩立严当初暗中保下柳少全绝不可能是心血来潮,或许是他背后之人有一日要用上此人。寻常的妃嫔争宠可用不上兵部侍郎。   常旭领命退下。   门一关上,楚烜便扔了手里的笔,似笑非笑看着薛妙:“蚀骨滋味,干柴遇烈火,情难自已?王妃取词如此老道,看来颇通此道?”   她怎么就不知羞呢?   薛妙撇嘴道:“我这不是为了让常旭领会其中精妙么?再说,我通不通此道,您还不知道?”   她挺了挺胸`脯,欲要争上几句,忽地“嘶”了一声,又委顿下来,委屈中透着点诡异的高兴,道:“我还没说您呢!那般不松口,我穿衣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衣衫一碰就疼!”   楚烜立刻失了气势,僵硬道:“还疼?”   薛妙重重点头,可怜巴巴道:“又红又肿,险些破皮。”   楚烜叫她一句话说得浮想联翩,又头一回遇上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呆,直愣愣地问道:“不如搽些药?”   薛妙立刻得寸进尺,“那您给我搽。”   自己做的孽自己担,况且日后少不了……   楚烜手一抖扼住这股念头,隐忍着神情点了下头,“现在便去罢。”   ……   又过了几日,宫里传来消息,为诸位皇子世子选妃的事也大抵定下。   三皇子楚慎定下了个世清白的翰林编纂的女儿,五皇子楚简的正妃之位最终落到了起居舍人霍梁平的女儿霍思娴头上,叫许多人惊掉了大牙,黎贵妃却仿佛十分满意,圣旨一下便接连召霍思娴入宫,隔三差五地赏些珠宝首饰衣裳绸缎。   其他皇子世子也都各自接了赐婚的圣旨,互相满意的自然是皆大欢喜,有那勉勉强强的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至于永嘉伯世子卢世新,前些日子忽然闹着要娶平康坊一个叫柳莺的伶人。   柳莺本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又早有相好的书生,任卢世新如何以权势相逼都咬着牙不肯从他,谁知没过几日书生住的地方忽然起火,烧了大半夜,把人烧得尸骨无存。虽有人心中暗疑才下过雨,到处犯潮怎么会轻易起火,还烧得那般彻底,然而碍于对方是永嘉伯世子,此事还是草草结案无疾而终。柳莺也被卢世新抬进了门。   因闹了这一出,皇帝自然不好再强自做主把哪贵女指给永嘉伯世子,又思及前些日子被永嘉伯缠得不胜其扰,心下恼怒,召永嘉伯进宫好一番呵斥,让他管好儿子莫再大张旗鼓地做出这等不要颜面之事! 第070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日过后, 楚烜的人按着薛妙所说往宫里去查韩立严,果真查出他与黎贵妃暗通款曲。他二人甚是谨慎,处处小心提防不露痕迹, 平日里轻易不碰面,即便见了也甚为疏离, 一个恪守内卫之礼恭敬冷淡, 一个仿佛高高在上不多看面前的内卫副统领一眼。   楚烜派去暗中盯着他们的人花了好大功夫抽丝剥茧般地处处留意才捉到这两人间零星一点蛛丝马迹,其后又足足蹲了小半个月才等到他们暗中见了一面,如此才算真的坐实了先前的猜测, 顺藤摸瓜查到许多从前百般探查始终无果的事。   常旭收到暗线整理后传来的密报,粗粗扫过,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在此之前,虽然楚烜吩咐手底下的人依照薛妙所说去查宫里的人, 常旭心里却始终有些不以为意,觉得薛妙只是听多了前朝那些宫闱秘事随口胡诌。谁知线报中所述韩立严与黎贵妃之间种种,细微之处诸如他二人诸般心绪纵是查得再仔细自然也是不得而知,然而大体上却与薛妙当日猜测大体一致,就连韩立严那几房姬妾的死因都叫她说中了七七八八。   ……   四月下, 一桩案子惊动朝野内外。   这案子原是件小事,城南一名富商新得了个颇合心意的娈宠, 正巧友人相邀,他便起了炫耀之心,带这名娈宠一齐去友人庄子赴宴。初时可谓宾主尽欢,谁知一夜过后,待富商醒来, 他那娈宠不见了!   友人推说不知情,富商寻了数日也没寻回娈宠, 好言相商想去庄子里寻人,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知此时友人却一扫先前好说话的态度,为难道那处庄子前些日子已被尚书右丞家的小公子傅阶以一幅美人图换去了。   富商不敢得罪尚书右丞的公子,又不甘心刚到手的娈宠就这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气之下索性一纸诉状将友人告到了京兆府衙门,一口咬定友人见他那娈宠生得纤柔俊秀,生了强占之心,将娈宠先辱后杀埋在那日宴饮的园中!   京兆府尹柳呈珉接了诉状,自然要派人去庄里搜查,为不得罪傅阶,私下命人知会了对方一声。傅阶也是个好说话的,大大方方敞开庄子大门让京兆府尹的人进去搜查。   他本问心无愧,又心知即便真在园中挖出了那娈宠的尸首,此事也牵连不到他身上,却不想尸首没挖着,京兆府尹的人却在庄子中发现了一处密室,密室中堆放了大批甲弩,还有傅阶与鹿幽台废太子楚明暗中往来的书信。   这一下可谓是石破天惊,朝野震动。皇帝大怒,当即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理,定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到底是废太子当真起了谋逆之心,还是有人意欲栽赃陷害。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夜宫里便抓到一名行踪鬼祟的宫人,藏在每日运送秽物的清运车里意欲向宫外通风报信,那宫人一被发现便咬舌自尽,只留下一封密信。这密信又是废太子的手笔。   紫宸殿内室,皇帝捏着从宫人身上搜出的密信,久久未曾言语。   许久之后,他才猛地一拂袖摔了案上的茶盏,冷笑一声唤来内卫副统领韩立严,将这封密信摔在了他面前,“给朕查。”   私藏甲胄意欲谋逆乃是死罪,又有这封密信作证,照理皇帝该怒不可遏当即命人提审废太子才是,但他没有,只轻飘飘地将废太子下狱,又命韩立严暗中去查。   查什么?皇帝不说,韩立严却很快领会,连夜命内卫去查那名宫人。   ……   “那封密信乍一看确是楚明的手笔,连他写信的习惯、口吻都学了个九成九,唯有一点。”   楚烜扫了眼棋局,随意落下一子,吊足了薛妙胃口才慢条斯理道:“楚明身边从前有一位乳母,在他六岁时为救他死了。那乳母的名若白,自那以后,楚明从不写‘白’字,便是当真避不开也以‘百’代之。”   当时皇帝未登大宝,楚明险些死在那场算计中,亏得乳母拼死相救以身代之才保住性命。此事并非无人知晓,只是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小小乳母的名字,更不会想到,堂堂太子,会因为一名乳母从此有了个忌讳。   皇帝曾因此事私下呵斥过楚明,自然印象深刻,是以初初看到那封密信确实勃然大怒,待看到末尾的‘白’字立刻便知这信绝不是楚明所写。   “至于那宫人,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前些日子找着了,她便在永宁坊买了处院子,将妹妹安置在那里。”   这回不等楚烜吊胃口,薛妙自个儿就能想明白,“永宁坊在城东,地处里坊,那里买一处院子少说要上百两银子。这宫人品级不高,这两年又跟着楚明在鹿幽台,一下子拿出上百两银子买了这处院子,韩立严只要能查到这院子,立刻便知这宫人有问题。”   她还是觉着好奇,问:“这宫人也是你安排的?”   楚烜却说不是,“她本是叱力阿绰安排在楚明身边的细作,不过还没能做些什么就被楚明发觉。楚明知道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将消息递给我,我便与她做了个交易。”   “你替她找妹妹,她为你全了今日的局?”薛妙立刻接道。   楚烜颔首。   细作被发现本该立刻自尽,那宫人多活了这几年,又替妹妹谋划好后半生,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薛妙心想,依照楚烜的行事作风,如今在永宁坊那处院子里等着韩立严去查的应当也不是那宫人真正的妹妹,真正的妹妹恐怕早被楚烜命人送的远远儿的,让叱力阿绰就算发觉也找不到人。   一问,果然如她所想,薛妙圆圆的杏眼弯成两弯月牙,双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楚烜,得意道:“我与您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呐!”   谁能想到,这先后发生互为印证,看似是要将废太子楚明彻底置之死地的大案,实则是楚烜专为楚明设下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场局。若是放在明面上轻易能看出的陷害,不免显得假了些,正是如这般百真一假,放在旁人眼里几乎要板上钉钉落实了楚明谋逆之罪的局,才能叫皇帝真正觉得,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欲要了楚明的命。   皇帝秉性多疑,当初楚明不过为楚烜说了几句话,皇帝便心生不满将谋刺楚烜一事栽赃到了楚明身上,以此为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然而后来楚烜醒来,皇帝将楚烜对楚明展露出的敌意收入眼中,恍觉即便楚明心知肚明楚烜遇刺的真相,也没有选择揭穿他,而是代父受过一般认下了这个罪名。   再就是城郊那桩挪用军资案,楚烜毫不掩饰地欲将罪名栽赃给楚明,楚明又恰在此时大病一场,到年尾除夕家宴还咳嗽不止,更激得皇帝心中生起几分愧意。何况楚明还是皇帝的长子,出生在他潜邸之时,父子之间曾有过数年不掺任何权利心机的寻常人家的情分。   除夕家宴过后皇帝看似是心情不好随口寻了个由头将内廷司好一番呵斥,实则是为了家宴之上楚明排在末尾的席位,其后又命太医署为楚明请脉,种种做法传到楚烜耳中,他便知皇帝心中已生愧意。   其后千秋节后皇后出立政殿,不过是让皇帝心里愈发念着昔年的情分,再顺理成章想起楚明罢了。如今时机已到,楚烜布下此局一为再激皇帝一把,二来也算是给皇帝寻个由头“重查”当初太子刺杀秦王一事。   薛妙将这一件件的事串在一起,不由在心中暗叹,楚烜这般步步为营为楚明谋划,楚明那一声“皇叔”叫得可真是值呐!   楚烜如此耗费心力,薛妙自问在这勾心斗角阴谋阳谋上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让楚烜费心之余过得舒坦些总是可以的。这般想着,她便缠着楚烜出府,先去永兴坊吃了宝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胡式汤饼,又拉他去平康坊听曲。   那边废太子陷入谋逆案,这边秦王难得一见地出府,还甚是有兴致地去了平康坊听曲。旁人看在眼里,越发觉得秦王与废太子“不和”。   薛妙犹不知她这一遭误打误撞打消了皇帝心里最后一点犹疑,她拉着楚烜在飞音阁高高兴兴地听了一个多时辰的曲,熏熏然出了包厢正要回府。   走到楼梯转角处,恰好遇上几名女子往上走,楚烜和薛妙往一旁让了让,就听一名女子揶揄道:“只我们几个出来玩儿有什么意思?怎么不把你那林大哥叫出来一起?”   “你又胡说!什么我那林大哥?”   “可不就是你整日林大哥长林大哥短地挂在嘴边?还不许我说……”   她们调笑着热热闹闹上了二楼,楚烜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冷哼一声。   薛妙不知他怎么好好地又不高兴了,她坐在马车上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晚间沐浴时,回想起今日飞音阁内种种,她越想越觉着不对,猛地拍了下水面,随手扯过一旁寝衣胡乱往身上一裹,气冲冲地出了湢室,朝着坐在一旁边看书边等她的楚烜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说!你今日在飞音阁下楼时是不是看中了那几个女子中的哪个?”   楚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上了哪个女子,他满脸莫名,放下手里的书正要说话,一抬眼就瞧见薛妙站在他面前。她气冲冲地裹了寝衣就跑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没顾上擦,雪色寝衣沾了水半透不透地贴在身上,轻易就能看到其下的腻白和被她拢着衣衫的手臂遮得若隐若现的凸起的山峦之上的一点姝色。   楚烜只觉方时安开的那药药效又猛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坐着,半晌才又想起方才欲说的话,“什么女子?我怎么不知道?”   薛妙才不信他,学着他当时的模样冷哼一声道:“那当时你忽然冷了脸‘哼’什么?话本里说的果然对,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还没叫你囫个吃着呢,你就看上别人了!”   眼看着她越说越气恼,还委屈得红了眼,楚烜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更顾不上自家二弟,及时打住她跑马般的胡思乱想,略有所指道:“还记得她们当时说了什么?”   薛妙自然记得,她早在脑中将那几句话想了好些遍了!她想也未想便道:“不就是什么你的林大哥我的林大哥的!”   她说着,恨恨一跺脚,咬牙道:“人家还没跟你看上眼呢,你就开始拈酸吃醋不许别人有林大哥了?”   怎么越说跑得越远。楚烜赶紧把人拉回来,道:“她有没有林大哥与我何干?”   “不是为她吃的醋难不成为我吃?我有……”   薛妙不假思索地追问,话说到一半心头忽而闪过一道灵光,拨开楚烜罩在她头上为她擦头发的布巾,既惊又喜道:“您真是吃孟大哥的醋啊?”   她眨了眨眼睛,喜滋滋之余又生出几分不敢置信,道:“您怎么连孟大哥的醋也吃?”   况且她给孟大哥写信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就这么拈酸吃醋在心里悄悄酸了这么久都没告诉她?可真能忍啊……   楚烜面无表情地拨开她掀着巾帕的手,待巾帕重新落下遮住她那一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满道:“叫什么孟大哥,他没有名字?”   ……   擦干头发换了身干爽的寝衣,薛妙爬上床,还陷在楚烜竟为一封信悄不作声地拈了半个月的酸的喜悦中。她躺着躺着,想起此事忍不住笑出了声,爬起来跪坐在楚烜身侧,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就在楚烜被她看得险些受不住之时,她终于开口道:“您想听我叫您什么?楚大哥?”   楚烜心里生出几分怪异。   薛妙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抖了下,放轻声音改口道:“子晟?子晟哥哥?烜哥哥?好哥哥?”   再让她喊下去,这觉也不必睡了。楚烜猛地睁开眼正要让人住嘴别喊了,却见薛妙似是很满意最后一个叫法,倾身趴了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好哥哥,别睡了,疼疼人家呀。”   楚烜忍无可忍,一掀锦被把人罩了进去。   是她说的别睡了。   不睡就不睡。   ……   此刻宫中,黎贵妃看完韩立严传来的密信,将手里水头极好的翡翠放下灯下照着看了看一会儿。   韩立严查到那咬舌自尽的宫人在宫外置办的院子,找到了那宫人的妹妹。他带人去时正赶上一伙黑衣人要杀人灭口,虽说没抓到一个黑衣人活口,好在是把人救下了。   没等韩立严问,那妹妹惊慌之下什么都说了,说姐姐前些日子就心神不定,前日更是忽然塞给她不少银子,叮嘱她若自己两日后没回来,就让她先走,走得远远的。   可她心里不放心,一再犹豫还是多等了一日,谁知就等来了这群黑衣人要杀她灭口。   韩立严救了妹妹,妹妹便依着姐姐临走前的嘱托,在姐妹俩床下一块松动的砖头下拿出了一封信,那信是宫人亲笔所书。   信中写她乃是被人胁迫,不得已才背主,只是主子素来对她极好,她心里始终内疚,若有人能看到这封信,定要去敲登闻鼓,为废太子喊冤。   有了这封信,废太子这谋逆案想来是做不实了。总归要翻案,不如好好利用一把。   黎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翡翠,缓缓地开口道:“去跟柳侍郎说一声,明日是个好日子。” 第071章 就棍打腿   第二日早朝, 兵部侍郎柳少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发兵部尚书王翰伙同尚书右丞傅元钰勾结废太子楚明,欲行谋逆之事。   柳少全言之凿凿,还说自己曾无意间听到王翰酒后为废太子楚明鸣不平, 言辞中多有不甘,想必早起不轨之心, 且近日王翰与傅元钰屡屡私下会面, 会面之时不许第三人在场,加之昨日废太子之事,可见其早已暗中勾结。   王翰是个直性子, 哪里受得了如此莫须有的诬陷,当庭急赤白脸地和柳少全吵了起来,骂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兵部尚书王翰昔日是废太子楚明阵营中人,尚书右丞傅元钰是废太子正妃的父亲, 至于兵部侍郎柳少全,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三皇子楚慎的人。   楚慎在朝中素有贤名,从前更是多次为废太子楚明求情。柳少全忽然跳出来告发废太子旧部,还是在这个时候, 没有人不会觉得他是暗中得了楚慎的授意。   一时之间当朝众人心中纷纷有了思量,暗道三殿下隐忍多年, 这一回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看来是铁了心要置废太子于死地啊,真可谓是就棍打腿,趁你病要你命!   楚慎阵营中的其他臣子当下却是满头雾水,柳少全确是三皇子的人,可他们先前得到的吩咐是先隔岸观火, 静观其变,难不成三殿下私下给了柳少全别的指示?   他们不由得暗中去看楚慎的脸色, 然而楚慎立于众臣前列,他们便是把楚慎的后脑勺盯穿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无人胆敢偷偷抬眼去窥视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只听他在王翰与柳少全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蓦然开口,意味不明地开口:“老三。”   楚慎心下骤然一跳,向一侧迈出一步,恭敬应道:“儿臣在。”   皇帝却不说话了,楚慎只觉得一道目光久久垂落在他身上,让他不由绷紧了身子,姿势愈发恭谨。半晌,才听皇帝接着道:“你怎么看。”   楚慎深吸一口气,掀袍跪了下去,大声道:“皇兄绝不是那等心怀不轨之人,请父皇明察!”   “你当真这么想?”皇帝的话听不出喜怒。   楚慎俯身重重顿首,道:“儿臣所言即所思,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皇帝又盯着他看了会儿,移开视线,让他起身。   楚慎松了口气,后退一步归列,心中不安之感愈发浓重,下一息便听皇帝道:“宣内卫副统领韩立严。”   韩立严早就候在殿外,皇帝的尾声还在殿里余音未消,他已大步走到殿中,单膝跪下将查到的东西呈了上去,同时将他查到的种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此事尚有诸多疑点,谋逆乃是大罪,万不可轻易定罪!”   韩立严话音刚落,大理寺卿周正出列奏道:“陛下,关于此案,臣也有本要奏。”   傅阶昨日被这一桩从天而降到自己头上严重些甚至会牵连全族上下的大案惊得魂飞魄散,到夜里才忽然回过神一般,嚷着密室里所谓的他与废太子楚明暗中商议谋逆之事的书信有问题。   “依照傅阶所言,那书信中写明的时日,他人不在宝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秦淮。”周正顿了顿,一板一眼道,“赴名妓林真真之约,为其与姐妹作画去了,到的第一日便大醉一场,三日后才醒。”   “臣命人连夜提审傅阶身边的小厮与他口中所说平康坊飞音阁多位伶人,又问过城外驿站与当日的守将,这些人的说法与傅阶口供所说无二,皆能作证他确实骑马出城,往金陵去了,二十余日后才堪堪回转。”   “至于金陵那边,臣业已命人连夜快马加鞭去查,至多五六日便会回来,到时傅阶所言是真是假自可见分晓。”   宝京到金陵,八百里加急一日半便到,一夜过去,周正派去的人马恐怕已离金陵不远。   周正把事情瞒得紧,竟连与大理寺一道协查此案的御史台与刑部众人都没得到一点风声,此刻若有人心里有其他成算想去追早已为时已晚。   而周正又在朝上毫不避讳地把事情先说了出来,即便有人想要路上截杀或是做些其他什么,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投鼠忌器,生怕一个不小心变成了不打自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朝中诸人便知废太子谋逆一案在皇帝心里恐怕早有了决断。   这一日一夜,真可谓天翻地覆,原以为大厦将倾,倏尔之间却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挽大厦于将倾。   到这时候,有人才把目光又放到了数刻前言之凿凿参了兵部尚书王翰与尚书右丞傅元钰一本的柳少全身上。   “陛下,臣亦有本奏。”兵部尚书之下设侍郎两位,此刻出列的便是另一位兵部侍郎吴晏。   这回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变成了黎贵妃一派。   “臣要参兵部侍郎柳少全,玩忽职守,营私舞弊,贪墨受贿,如今再加上一桩诬告上首!”   ……   这一年的四月可谓多事之秋,先是一个娈宠失踪扯出废太子谋逆案,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兵部侍郎柳少全一桩诬告案,又将如吏部尚书龚连忠、御史大夫曹冠林等重臣牵扯在内。   一时之间,刑部与大理寺监牢里住进了一波又一波的朝臣,往往是这个还没审完,那边又进来一个。刑部与大理寺众人忙得脚不点地,多日齐刷刷地宿在了衙司里。   经纬万端之间,又有一件并未被许多人知道的事被查清。   春猎之时,秦王妃在西山脚下遇刺一事韩立严抽丝剥茧查了许久,中间又叫废太子谋逆案耽搁了几日,近日总算有了头绪,一鼓作气查下去,结果却叫对这等事见多不怪如韩立严都不免露出几分异色。   当日谋刺一事幕后主使之人竟是如今沦落至教坊司为奴的南阳平郡王妃。   至于傅阶,该说不说他今年实在时运不济。据那庄子上看门的仆从口供里说,这位尚书右丞家的小公子,当时只不过是凑巧路过,忽而腹痛难忍,无奈之下敲门借个茅厕。   这说法在住在城外的几名才色远扬的清娘子那里也得到了验证。那几名清娘子当日在府上设宴,特地请了傅阶这个专擅美人图的风流才俊。   “这傅二……”看着韩立严呈上来的结果,皇帝一时无言,一时却又想到,若非他心里清楚长子为人,命韩立严莫要将傅阶牵扯其中的消息传出去,当日之事恐怕又要直指鹿幽台。   思及前些日子朝堂上两位皇子的人各自为政互相攀咬的难看场面,皇帝心里早已隐约生起的一个念头又清晰了几分。   楚明在时,朝上倒是没怎么见过如此场景,他那个长子是个极温顺体面,时时不忘顾全大局的孩子,连带着手底下为他所用的那些人也是如此,从不为一己之私随意打压或攀咬他人。   私底下在他这个君父面前也是乖顺有孝心,从不行顶撞之举,时时温声细语。他病时衣不解带地侍疾,处处亲力亲为细心妥帖,即便当初不赞许他对楚烜的猜忌,亦是寻了个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在场的时候温声躬劝。   楚烜已到了如今境况,再要掌兵已无可能,于御座已无甚威胁。至于楚明……   距楚明幽禁鹿幽台业已过去了近两年,若要给为当日他不甚顺从的言语给他个教训,也该够了,倒不如……   顾念着还有旁人在场,皇帝及时止住险些就要出口的念头,敲了敲面前的御案,冷笑一声,对候在一旁的韩立严道:“去岁南阳平郡王长子病死流徙路上,南阳平郡王随后疯了的消息,朕当时命你压下,如今是时候该让郡王妃知道了。”   他从前想着到底是长姐的血脉,对他们多般包容,极尽皇恩,竟将这一家子纵容成了这般不记君恩的白眼狼!当初为一己之私不惜侵吞军饷军器,危害江山社稷,如今不过一个妇人也敢妄图对他的长子动手!   ……   “韩立严走后,南阳平郡王妃当晚便自缢了。自缢前留下一句话,她的鬼魂会在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看着他,日日诅咒他,直到楚氏的江山葬送在他手上。”   常旭将当时的情景转述给楚烜,薛妙坐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背后发凉,搓着胳膊暗道这南阳平郡王妃真是恨毒了皇帝,竟诅咒他变成亡国之君。   不过……   有一件事她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薛妙以手支颐,在心里回想着常旭方才看她的眼神。   不是头一回了,她也忘了从何时开始,常旭每回见到她都要用一种具体她也说不上来,若硬要说就是诡异中透着狂热,狂热中透着敬意的奇怪目光看着她。   他自己可能还觉得很隐秘,只在暗处或背后那般看她,殊不知她回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夜里做梦都梦到自己变成了肉骨头被狗撵。   楚烜余光瞥见薛妙盯着常旭向外走的背影久久不见回身,他转头看她。   好一会儿,见她还陷在某种他不得而知的思绪里望着早已没了常旭身影的门口发呆,不由语气阴恻恻地问:“好看吗?”   薛妙猛地抖了下,回过神来,连忙表忠心,接连三声否认道:“没有,不好看,与您相比可谓天差地别,判若云泥,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都把他和常旭放一起比较了。   楚烜心里呵呵两声,起身欲走。   薛妙哪敢让他就这么走了,赶紧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嘴里不敢耽搁地解释道:“您听我说。”   她语速飞快,把常旭近日看她的眼神大略一说,末了道:“我都接连七八日做梦梦到被狗撵了,您看我都憔悴了许多,睡不好可是要变丑的。我若变丑了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您也是首当其冲被牵连的一个!”   难怪近几日夜里她回回都要蹬腿锤手,有几次险将他踹到床底下,睡前他把人抱得再紧都没用。   楚烜心平气和道:“确是首当其冲。”   她被狗撵,他被她打。   谁看了不说一句,夫妻本是一体,谁也别放过谁。   薛妙见他面色不妙,以为他还在介怀方才她盯着常旭看的事,嬉笑着把他推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顺势趴在他膝上。   她怎么像别人家养的小狗?还是只极会撒娇懂得如何拿捏主人心绪的小狗。   楚烜正想着,却觉有什么绵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小腿。   隔着数层夏衫,那软意燎原一般侵入他周身。   还上下……   她还动!   眼见着二弟就要一呼即应,而薛妙的脸还杵在他腿上离二弟不远的地方。   未免发生一些叫他被薛妙嘲笑几十年的事,楚烜当机立断,绷着脸把人提起来,勾了个小杌子过来,把人搁上去。   “坐好。”   薛妙尤不知发生了什么,小杌子就小杌子吧。   她从善如流地坐下,又忍不住把小杌子往楚烜跟前拖了拖,待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能更近,她才在楚烜的目光下乖乖坐好,将自己心里所想说出来。   “您觉不觉着?该给常旭相看个女子了?”   不止常旭,还有府里其他侍卫,她问过贺嬷嬷了,府里的侍卫大多都早就过了及冠之年,一个个却还是孤身一个。   “府里管洒扫的几个嬷嬷前两日还说呢,说咱们秦王`府像个和尚窝……”   薛妙拍着大腿义正言辞道:“总不能你这个方丈天天喝肉汤,让手底下的人吃斋念佛每日连口热汤都没得喝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2章 不敢有万一   楚烜正想着喝口水冷静冷静, 好压一压自己近日那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轻易说来就来的冲动,端起茶盏刚送到嘴边,就听薛妙嘴里冷不防蹦出这么一句。   他险些呛住, 搁下手里的茶盏深吸一口气,暗道护国寺的了悟方丈听到这番话恐怕要气得连念三个日夜的《地藏本愿经》。   “什么汤?莫要胡说。”   薛妙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活似看个始乱终弃的薄幸负心人, 口中道:“您怎么能吃完就不认了?”   “也对,您还没吃上,可啃过咬过也算是您的了, 您可不能因为自个儿牙口不好吞不下去就想抵赖!”   说着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脯。   楚烜脑中一瞬闪过一句话——   吃人的嘴软。   他猛地一抖,将脑中这莫名又极具意味的短短五字驱散,脸色青红变换好不精彩。须臾,他咬着后槽牙转移话题, “此事过些时日再说不迟。”   薛妙却说:“这种事自然是宜早不宜晚,况且又不是相看了就立即能寻到合适的。倘若常旭看上人家女子,人家却没看上他呢!这就又需得些时日,一来二去说不定年都要过啦!”   楚烜望着她,久久未曾言语。   许久, 他叹了口气,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把人拉进怀里, 温声道:“我昏迷一年,醒来后发觉许多事已脱离掌控。事情虽已查得七七八八,但未到十分,不敢说万无一失。如今时局未定,为防有变, 一切称得上变数的事只能待尘埃落定后再议。”   “若是从前,输了便输了。两军对战, 双方博弈,本就有输有赢,背水一战或绝处求生杀出血路是常有之事。”   他看着她,抚着她偷懒未曾挽起的发丝,向来沉静的眼中难得起了波澜,“我从不怕输,更不怕这些。如今有了你,却不敢冒险,哪怕只是万一。”   言讫,楚烜吻上她额心,轻轻一吻后又落在她的眼睛上。   薛妙顺势闭上眼睛,热烫的泪滚了下来。   ……   四月在朝中一些人胆战心惊凄风苦雨中眨眼过去,为了端午能稍稍喘口气,大理寺、刑部兼御史台多日熬油点灯到深夜,总算在五月的第二日将废太子谋逆案牵扯出的一干人证物证查清后呈至御前。   当日紫宸殿便传出旨意,将谋逆的罪名从废太子头上彻底摘去,傅阶也被皇帝派去的内侍恭恭敬敬地请出监牢,领了大堆的赏赐风风光光回府去了。   依照皇帝的意思,这封旨意要在宝京城乃至周边各处大小州府张贴半月。   这桩大案了结,皇帝的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半个多月没睡好的三司大小官员暗中多少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今日下值定要早些回府,踏踏实实睡足一夜养足精神,再查其后的兵部侍郎柳少全诬告一案。   谁知这口气还没到喉口,大理寺卿周正紧接着又上书奏了一事。   还是那娈宠失踪案。   那富商丢了的娈宠前些日子被京兆府的人找着了,此事还要多亏周正指点。然而周正在查看京兆府的人递上的卷宗时,发觉了一处不对。   他上任大理寺卿后,将衙司内嘉和元年至今十六年来大大小小各大案子的卷宗都细细查阅过一遍,清楚记得这富商名下的一处庄子乃是嘉和二年晋王谋逆一案中,自当时卷入此案的工部左侍郎名下查缴充公。   怎么如今到了这富商手里?   周正为此特地跑了趟吏部,借口查看柳少全名下可有来历不明的庄子,趁机翻了翻当年的名册。   这一翻就发现,不止这一处庄子,只十几年前那桩案子里便有大大小小五六座庄子,本该记录在册却不知何故那一页不翼而飞。   就算是其后被皇帝赏给了何人又或是变卖充公,也该有一应流程记录,断然不该如这般凭空消失。   周正谁也没惊动,私下命心腹扮作商贾假作看上了那庄子,要从富商手里买。   如此看过富商手里的地契与一应凭证,从富商嘴里套到了这庄子的来处,随后又是一番顺藤摸瓜,最后竟查到了户部尚书钱贯永身上。   用这个方法,周正谁也没惊动,暗中将那五六座庄子一一查了个遍,发觉这些庄子倒手间又牵扯出几名朝臣。   他此事详详细细写在了奏疏里,附带一应物证,连人证都悄悄命人带到了个稳妥的地方,只等皇帝看过。   这一下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看过周正的折子,险些气了个仰倒。   如此欺君罔上,阳奉阴违,中饱私囊之事竟在他眼皮底下,这天子脚下的宝京城中暗自发生,还一连十几年都未曾被人发觉。   若不是此番周正心细发现了端倪,他要被这群人瞒到何时!   真是胆大妄为,视律法于无物!更不把他这个天下之主放在眼里!   皇帝已有数年未如此震怒,连下三道旨意。   将户部尚书钱贯永下狱,查封其府邸,家中大小家眷一概跟着进了天牢,其余牵扯的各官员也都视情节严重或是抄家或是贬谪流放。   又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十日内查清此事,不得延误,否则同罪论处。   最后一道旨意则是诏令朝中各官员,若有类似情节,趁此一事尽可写了密疏私下奏给他,如此尚可从轻处置,若执迷不悟叫三司查出来,到时罪加一等。   三道旨意一道下得比一道急,惊雷一般接连在朝中文武头上炸响。   三司的人接到旨意,哭都哭不出来,相视苦笑一声,认命地继续熬油点灯去了。   睡什么睡?再睡项上人头都要没了!   ……   接连几桩大案,朝中足有半数官员牵扯进去,如此血雨腥风人人自危的时节,连素来隆重热闹的端午节都过得惨惨淡淡,曲水池畔赛龙舟的擂鼓声都弱了几分。   诚然此事闹得再大也影响不到事外人。   端午当日,薛妙和清河县主萧云婧应邀去惠阳长公主府上赴宴。   惠阳长公主是个温柔又有趣的妙人,至今未曾婚嫁,府上养了七八个男宠。   宴至尽兴时,长公主还命她的男宠为在场众人吟诗作画舞剑投壶助兴。   先前荔枝宴上醉酒之事薛妙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是侥幸蒙混过关了,却不知下次醉酒她会做出说出什么。   尤其是今日见识了惠阳长公主的各位男宠,薛妙生怕自己喝醉后忘乎所以一个不小心做出把楚烜当男宠这等不知死活的事。   顾忌着这一点,薛妙自然不敢多喝,借口身子不适只捧场般浅酌了两杯。   薛妙是克制住了,酒量照理来说并不算浅的萧云婧却喝多了,非要拉着薛妙和她同坐一辆马车,薛妙推辞,她便从善如流地——   上了薛妙的马车。   薛妙一阵头疼,只得先绕道去一趟平阳侯府,把人送回去。   谁知到了平阳侯府,萧云婧又有了新的主意,拉着薛妙的手不放,醉醺醺地口齿不清道:“你、你跟我来,我近日……,拿给你。”   薛妙实则全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她似是有东西要给自己,只好随着她下了马车往府里去。   走到一半,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平阳侯世子宋祁。   他应是接到看门的仆从递去的消息说萧云婧回来了,匆匆来接,见到一旁的薛妙愣了下方才温和有礼地稍一点头,“有劳秦王妃。”   说着便要从薛妙手里接过萧云婧,“怎么喝了这么多?”   萧云婧却不肯叫他碰,跌跌撞撞地闪身避开他,径直拉着薛妙往前走。   被迫掺和进这似是才吵过架的夫妻俩之间,薛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得当场挖个地道直通秦`王府。   她回头朝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后的宋祁讪讪一笑,扶额跟着萧云婧一路到了后院。   也不知宋祁做了何事惹得萧云婧如此不快,先是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更是一进卧房便反手关上房门,将紧随其后的宋祁拍在了门板上。   宋祁倒是如传闻中一般的好脾气,当着满院的仆从和薛妙这个外人如此被下了脸面,也不见半分羞恼,更未曾甩袖走人,而是温声拜托薛妙,“阿馥喝醉了,还请秦王妃照看一二,若有事大喊一声便是,我就在门外。”   听出他话里的无奈,薛妙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看着一旁在箱笼里翻找东西的萧云婧,低声问:“他怎么招惹你啦?你若实在不高兴,不如干脆打他一顿?要是舍不得,套个麻袋,我替你动手。”   听完她的话,萧云婧过了一两息才反应过来一般,动作一顿,倏而几滴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   “他骗我。”   她的话轻不可闻,薛妙愣了一愣还未想好该怎么反应,又听萧云婧道:“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   萧云婧没说完,薛妙也没有去探究的好奇,她向来最怕女儿家的泪珠子,尤其是长得美的女儿家的泪珠子,遑论萧云婧还是她来宝京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薛妙一时手足无措,思来想去正想抱住萧云婧,却见萧云婧猛地一抹眼泪,红着眼睛道:“惠阳长公主的过法就不错,不如你跟我一起和离,到时我俩一起养十个八个男宠。”   竟严重到要和离?   这会儿薛妙哪好意思说她和楚烜夫妻和睦,日子过得好得很,就不陪她和离了。   她被萧云婧的眼泪砸得心慌意乱,脑中一片懵然,只好事急从权,胡乱应付着点点头,“好,养他十个八个男宠,不好看的不要,没才情本事的不要。”   听到她这样说,萧云婧才算勉强满意,“唰”地自箱笼里抽出厚厚一沓纸张拍到薛妙怀里,浑似那阔公子洒银票,好大的手笔,“回去好好看!哪里不满意,告诉我,我不改。”   这事办完,她似是心愿了了,把薛妙推出门外,赶客了。   “你走罢!”   这府里有丫鬟仆从,还有宋祁,既然萧云婧都说让她走了,薛妙也不好厚着脸皮强留,犹豫着跟宋祁道别,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平阳侯府。   待上了马车,她才有心思去看萧云婧塞给她那厚厚一沓纸。   这一看薛妙就呆住了。   这竟是清竹居士的手稿!   薛妙埋头飞速将这一捧手稿翻来覆去看数遍,直到马车停在秦`王府前,她才神情恍惚地捧着手稿哆哆嗦嗦地下了马车。   这手稿是清竹居士还未送印的最新话本。   清河县主萧云婧,大周第一美人,宝京城多少男子心中不可亵玩的明珠,竟就是写出那极尽香`艳之事的女将军与王爷等话本的清竹居士!   薛妙脑中一瞬闪过一行字——   女将军酒后硬上弓,俊王爷含泪惨屈从。   萧云婧,真是——好、大的本事。   自己暗中追随的笔者就是每隔几日就要见上一面的好友,薛妙慢慢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乐不可支,把其他事都抛到了脑后。   高兴过后,为免叫更多人知道此事,于萧云婧名声不好,薛妙鬼鬼祟祟地将手稿塞进怀里,想着稍后定要寻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这可是清竹居士的手稿!谁都还没看着,先叫她得了!   她定要好好珍藏,百年之后传给儿孙,再由儿孙传给儿孙的儿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薛妙沉浸在飘起的思绪中越想心里越喜滋滋,竟没发觉身侧路过的仆从看到她后纷纷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怪异神情。   薛妙就这么一路想着进了主院。   楚烜正在院中,吩咐常旭去办事,一错眼就看到了颠颠儿走进来的薛妙。   初时见到薛妙,楚烜冷淡的神色瞬时冰消冻解,露出几分细微到若非细看极难发觉的柔和来。   待将她上身收入眼中,他额角一跳,刹时脸黑得如王府那口用了数十年的老锅锅底。   他上前几步把人拉到身前,道:“你就这么走了一路?”   这么着有哪里不妥?   薛妙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点头,顺着他的目光往自个儿身前一看,只见那随手一塞的手稿将她胸前塞得格外高耸,好一个异军突起!   心大如薛妙也被自己这般模样噎了个正着,呆在当场,一句诡辩的话也说不出来。   见楚烜要伸手去拿,薛妙忙不迭拦住他,自个儿麻溜地将手稿抽了出来,朝他弯起眼睛一笑,绕过他溜进卧房把手稿拿巾帕包起来,塞在了她放小衣的箱笼下。   楚烜紧随她身后进来,将她塞东西的地方收入眼中,思及那东西还不知是男是女给的,她竟往她小衣里塞,一时间脸更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疫情又严重了,大家做好防护,都要平平安安啊。 第073章 乐不思蜀   薛妙藏好手稿, 将顶上那层小衣再原样盖上去,心满意足地起身拍了拍手,一转身就见楚烜站在屏风旁朝里看。   此情此景再配上楚烜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 薛妙刹时想起当初习字时背着林家阿爹偷看话本被抓了个正着的往事。   虽过去许久,当时的感觉仍旧刻在骨血里, 叫薛妙回身的一瞬便心头猛跳, 心虚得活似做贼被捉住,“您怎么进来了?”   不等楚烜说话,她又煞有其事地转头望了望窗外, 好似才发觉一般道:“今日天好,风朗气晴,是晒太阳的好时候,不如一起出去晒一晒?”   说着就打着哈哈要往外走。   在她走出内室擦肩的一瞬, 楚烜开口,凉凉道:“这般做贼心虚,藏的是惠阳给你的男宠卖身契?”   一刻钟前才附和萧云婧一起养十个八个男宠的提议说好的薛妙腿一软,险些以为楚烜在平阳侯府也有暗线,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 扶墙站稳,矢口否认:“自然不是!”   “惠阳长公主那几个男宠各有千秋, 她宝贝还来不及呢!怎会送给我?您千万不要多想,我只是去公主府赴宴,至多喝了两杯酒。就连长公主请那几位男宠舞剑吟诗助兴,我心里想着您都没敢多看一眼!”   薛妙自觉不能对不起惠阳长公主,极力撇清自证清白之前还不忘为惠阳长公主辩驳一句, 殊不知什么叫越描越黑。   忽听楚烜不紧不慢道:“听闻惠阳近日新得了个男宠,眼下一颗泪痣, 她疼惜的很,也舍得让他出来为你们助兴?”   薛妙想也不想便道:“并未见着您说的那位男宠……”   话说到一半,对上楚烜的眼色,她暗道不好,遽然噤声,捂着嘴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楚烜。   “心里想着我?没敢多看一眼?”   楚烜冷哼一声,在心里狠狠记了惠阳长公主一笔,“我看是乐不思蜀才对。”   薛妙眼见着要糟,大呼冤枉,扑上去把人堵在屏风前,一时半刻绞尽脑汁想不到更好的解释法子,又不知怎么才能阻止越说越偏的楚烜。   见他还要张嘴说话,她心里一急,也不知怎么想的,踮脚在楚烜嘴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不轻。   尝到血腥味儿,薛妙猛地清醒,对上近在咫尺被她这一口咬得呆住的楚烜的眼神,她打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念头,讨好地在他唇上舔了舔,好似这般就能让被她咬出的口子立刻愈合一般。   “我……”见楚烜仍旧不作反应,薛妙讪讪收回舌尖,后退半步垂头丧气地道歉。   这一步没退出去。   腰上骤然传来一股力道,顷刻间被按在屏风上的人换成了薛妙。   楚烜唇上溢出的一滴猩红血迹很快在两人相接的唇间晕开。   亲昵的间隙,薛妙悄悄睁眼觑了眼楚烜的神色,被楚烜吻得晕乎乎的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   楚烜为她打翻醋坛子她应该高兴都来不及才对,可是怎么总觉得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呢?   罢了,总归是挺舒服的……   这念头还未消逝,薛妙忽觉不对,有一件被她忽视许久的事骤然浮出水面。   薛妙猛地推开楚烜,捂着衣襟,充满警惕地看着楚烜,在他意犹未尽还欲再覆上来前单手抵住他胸口,问:“他们都说您先前从没和其他女子亲近过,不会是被您骗了吧!”   他冷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可太能骗人了,谁晓得私底下有没有!   这话问得实在莫名,楚烜拧眉正欲开口,薛妙却没给他机会,径自说道:“说不准您身边从前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女子,虽不能有名分,可她实在仰慕您,您如何待她她都甘愿。”   “后来您被赐婚有了我,为了保全您的清名,那女子在一个雪夜收拾行囊悄然离去……”   她越说越觉着此事甚是有可能,愤愤道:“您是不是后面还要猛然有一日发觉您原来早将她放在了心里,此生非她不可,没有她便要疯魔……”   知道她极擅编故事,没想到竟随口就来到这个地步。   眼见着她说着说着自个儿都要信了,楚烜一阵头疼,赶紧打断她,“你这又是打哪听来的瞎话?”   他面上浮现几分冷意,道:“谁在你耳边乱嚼舌根?”   薛妙理直气壮道:“没有谁,是我自个儿感觉出来的!”   楚烜当场愣住,随即又听她道:“如若不然,您怎么一上来就对男女亲嘴的事这般精通?还有那些花样,您可别告诉我是无师自通!”   楚烜静默了一息,坦然道:“确不是无师自通。”   薛妙当即瞪圆了眼睛,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你这个负心薄幸的薄情郎的神情,却听楚烜接着道:“床底有两箱话本。”   薛妙看他的眼神越发复杂,暗道她在床底藏两箱话本怎么了?与此事有何关系?他是不是心虚想岔开话头?   楚烜在她正义凛然大义灭夫的前一瞬,揉着眉心无奈坦白:“我看过了。”   每一本。   尤其是笔者是清竹居士的那些,纵是楚烜看的时候心情难以言喻,但不得不承认,其中写到的一些东西,甚是好用。   什么慷慨激昂愤然揭发强作坚强对质最后大义休夫,随着楚烜话音落下,轰然化为飞灰在薛妙脑中纷纷扬扬落下。   薛妙面上的神情一瞬滞住,“……”   楚烜拉过她一只手,顿了顿,一贯不善说这些话的人此刻再清楚不过地明确说道:“没有别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你。”   薛妙呜咽一声,半是触动半是窘迫地把头埋进他怀里。   好一会儿,闷声与他商量:“不如我们一起把刚才的事忘掉?”   当做没有发生过。   楚烜呵呵一笑,捏着她后颈把人从怀里扯出来,冷硬无情道:“迟了。”   ……   楚烜唇上被薛妙咬出的口子彻底好了的那日,娈宠失踪案牵扯出的庄子贪污案与兵部侍郎柳少全诬告案先后有了结果。   两桩案子统共牵扯出从七品以上官员二十余人,其余大小职员以百数计,以户部尚书钱贯永、吏部尚书龚连忠、御史大夫曹冠林、兵部侍郎柳少全为首的一干官员,以欺君罔上、谋刺皇亲、贪墨舞弊、结党营私、诬告等罪名数罪并罚,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就连素有贤名的三皇子楚慎都被皇帝下旨降了月俸,闭门思过三个月,无召不得出。   如此阵仗除去御座之上换人之时已多年未见,好在大周从不缺能做事的人,这些人下去后自有人顶上空缺,不致朝中事务停滞。   夜半,黎贵妃的寝殿之中仍亮着灯。   自兵部侍郎柳少全诬告案查到一半将御史大夫曹冠林等人牵扯进去,绫绮殿的气氛就紧绷起来,一日差过一日,到周正查出庄子贪污一事,更是差到了极点。   从四月到五月,绫绮殿的宫人一个个都打起精神绷紧了皮,生怕主子的不顺迁怒到自个儿身上,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   黎贵妃看着面前的名册,烛火下,女人精致妩媚的面庞有一瞬的扭曲。   这一番三皇子楚慎在朝中的势力确实被拔除了十之八九,然而她的人也几乎被拔除殆尽,要紧位置上的一个不留,余下的都是些一时半刻爬不上去使不上什么劲的。   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难道仅凭大理寺卿周正一人便能将局面影响到这个地步?   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她命人私下威逼利诱,权钱美人都摆到他面前,他就跟个石头成精的一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他?难道是皇帝?   想起近来宫里到处隐隐议论的皇帝欲重立废太子的言论,黎贵妃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她拿起灯罩,将手里的名册凑近烛火。   须臾之间,名册化为飞灰,心腹宫人默不作声地上前将桌案上的纸灰收拾干净,又听黎贵妃吩咐道:“告诉韩立严,让他这两日寻机来见我。”   如绫绮殿这般气氛紧绷的还有西市一家胡姬酒肆后院。   叱力阿绰气得抽刀抹了身前一名手下的脖子,腥热的血喷洒在他身上,映着他面上的神情,极为可怖。   先是刺杀秦王栽赃铁勒的计划被一个莫名出现的傅阶扰乱,只得暂时搁置,随后而来的两桩大案竟将他安插在大周朝中的许多细作牵扯进去。   虽不是以通敌叛国罪论处,但查出欺君罔上、徇私受贿等罪名,这些细作如今处境最好的竟是被贬谪到南边蛮荒之地的两个,其余的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流放。   叱力阿绰一族为鲸吞蚕食大周,策划多年,从上一辈就开始安插的细作,如今一夕之间竟所剩无几,叫他怎么相信这是意外!   大周朝的皇帝绝不是有这种本事的人。   叱力阿绰眯了眯眼睛,心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除了那个人,他再想不到还会有别人能不动声色地布下如此天罗地网。   ……   “黎贵妃命柳少全一早准备好放在书房密室里那个等着人发现的册子被你命人掉换了?”   这几桩案子到了尾声,薛妙将一连数日盘桓在她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然后险些惊掉下巴。   按照楚烜这般做法,便是三司的人再蠢笨再不会查案,只需照着楚烜一早为他们准备好的名册上记录的人和事一一去查就是。   顺着线索去查事情的真面目确实需要一些本事,稍有不慎便会进入误区,可若是把事情的真相摆在面前让那些人去顺瓜摸藤,却是再简单不过。   薛妙心里啧啧感叹一番,思及一点,又问:“可若是黎贵妃当日未曾命柳少全上书呢?你的谋划岂不是缺了一半?”   楚烜道:“她不会放过这个折损楚慎势力的大好机会。若她当真谨慎到那个地步,这个册子便会是周正自钱贯永家中查出。”   两边下手,互为助益。倘有一边不成,另一边立即便可补上。   薛妙心中疑惑全解,连连点头。   她这一回可算是长了见识,这争来斗去的真是颇废心力,稍微愚笨一些的只怕被嚼得骨头都不剩。   “幸好我与您是一头的,否则岂不是被您卖了还要傻乎乎地替您数钱?生怕您少赚一个铜板。”   楚烜一本正经地接道:“卖去哪里?秦王`府?”   他煞有其事道:“这倒是个好去处。”   没见过他这般自夸的。   薛妙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他肩上,被他揽住,又听他问:“你想不想回林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吃坏了qaq腹泻了一天,好了又来好了又来Orz   痛苦面具.jpg 第074章 重立太子   想不想回林家村?   薛妙自然是想的, 却没点头,先问楚烜:“您和我一起回去?”   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这回事了?薛妙坐直身子看着楚烜。   楚烜任她打量,面色不变道:“宝京的事大半已了, 理应去拜会二老。”   方时安说楚烜身上的余毒要在夏至当日拔除,薛妙心里算了算时日, 若近日动身去林家村, 要赶在夏至之前再回来,实在有些紧巴巴。   薛妙算着算着,心间一跳, 明白了楚烜心中真正所想。   虽然目下楚烜的身子看不出什么大碍,可他身上的毒就是方时安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尽数拔除,所以才要千挑万选选了夏至当日,求一个天时相助。   到时若没能把毒尽数拔除, 会如何?   方时安不肯告诉薛妙。   “近日天热,这时候出门,一路上颠簸难捱,不是找罪受么?等到秋日吧,到时天高气爽, 我们慢悠悠地去,慢悠悠地回, 还能多住些时日。”   薛妙笑了下,又道:“到时我一定要带您在村里镇上多转几天,让他们好好眼热一番。”   楚烜很想提醒她只有以猴戏为生的技人才会走街串巷让许多人看,但他还是点头应下。   得了他的应允,薛妙咧嘴一笑, 很高兴满足似地靠回他怀里,伸手抱住他。   过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道:“先前都是骗您的,我可不会守寡。”   “反正我尚是完璧之身,您若是丢下我,我转头就卷了您的金银财宝跑回林家村,您那么多身家,到时我想养几个男人就养几个。”   她像说到兴头上,很是憧憬地掰着手数,“什么白面书生黑脸壮士,擅文的擅武的,精瘦的高壮的,一种养一个,给您戴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的绿帽子。”   “气不气?”   “若不想被我那般气,就记着千万不要撇下我。”   楚烜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低声道:“好。”   此时还是一派温情脉脉,等到临睡前,薛妙沐浴后自湢室里出来,楚烜压着她亲昵时,霍然想起她白日里说的什么白面书生精瘦男子。   敢拿他的银子养别的男人,也不怕他气得从棺椁里跳出来。   正埋首煽风点火的楚烜一阵牙痒,稍稍往上,在身`下人小巧圆润的肩头狠咬一口。   冷不防被咬了一口,薛妙“嘶”的一声,什么云啊雾啊一瞬散了个干净。   她推开楚烜,拨开他随处乱放的手,捂着肩膀坐起身,奋力扭头看了看被咬的地方。   赫然一个深深的牙印,好在没有咬破,只是泛着红,叫四周莹润透白的肌肤一衬显得格外可怜。   薛妙瞪着楚烜嚷道:“您是不是记恨我白日里说自个儿尚是完璧之身,等您……就卷走您的银钱,拿您的钱养男人,所以想给我留个印记,好让我不好意思再找别人?”   她还敢说?什么白面书生黑脸壮士,擅文的擅武的,精瘦的高壮的,说得这般详尽,怕不是早就想过!   楚烜没好气道:“我还没死,你做这些打算想干什么?”   好好儿的正舒服呢,冷不防被咬了一口,薛妙这会儿不上不下难受的紧,听他这般语气也气道:“我那不是说等您……以后!”   薛妙难受楚烜更难受,他难得露出几分烦躁,不讲理道:“不许,就算我死了也不许。”   薛妙睃着他的神情,心下颠颠儿地发乐,忍着扑上去的冲动,强压着嘴角装作不乐意地跟他吵:“以前怎么不知道您这么蛮横不讲理?”   “现在才知道?晚了。”   楚烜冷嗤一声,把人拉回来,覆身而上,继续方才的事。   薛妙顺势攀上他的脖颈,偷笑着在他耳边道:“怎么办?您这般蛮横不讲理,我怎么好像更喜欢您了?”   楚烜一顿,转头吻上她。   ……   这日皇帝下朝后一时心血来潮四处走了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龙首殿。   “陛下,这前面就是御林军平日里操练的场子了,这个时辰,何首领恐怕正带人操练着。”韩公公在一旁适时道。   皇帝原本想掉头回紫宸殿,听他这么说反而起了兴致,朝前面望了望,道:“去看看。”   过龙首渠出太和门便是大片空地,御林军平日吃住操练都在此处。   皇帝本以为能看到护卫皇城的御林军认真操练的情形,谁知刚到太和门前就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勾他!你小子勾他啊!”   “噫——”   “行不行啊?”   再走两步,豁然开朗之时场上的场景也随之映入了皇帝的眼中。   两个赤膊长裤的御林军正扭打在一起,其他人悠游自在地围成一圈看热闹,嘴里不住起哄。   皇帝的脸色骤然一变,抬手止住身后要出声提醒的韩公公,上前几步在一名更看得起劲的御林军身后站定,话里含着好奇,好似真是来看热闹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御林军头也不回地答道:“没看到吗?摔跤呢!”   话音落下不到一息,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三魂险些飞出去二魂。   “陛、陛下!”   他神色惶惶,高呼一声噗通跪下。   其余人叫他这么一喊,纷纷从眼前的热闹中惊醒,一时间哗啦啦跪了满地。   皇帝脸色难看,不发一言地看着面前这群被他赋予厚望用来护卫宫城的御林军。半晌,他道:“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操练的?”   刚才他放眼望去,这一众御林军里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在角落里默默操练。看样子在这里,认真操练的反倒会被排挤。   身前跪了一地的人都低着头不气不敢出一个,没一个敢出声回答他的问题。   皇帝扫视一圈,在方才认真操练,此刻跪在最后面的几个御林军中随手点了一个看起来稳重些的,道:“你来告诉朕。”   那御林军还未说话,就听一声高呼伴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可谓是人未至,声先到。   “陛下!”   到这会儿了,御林军统领何行易才终于到场,他抹了把额上的汗,跪下行礼。   “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眄着身前满头大汗的人,冷笑一声道:“何行易,你来的正好,朕倒要问问,你就是这么操练朕的御林军的!”   何行易又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道:“陛、陛下,这操练辛苦,偶尔玩闹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他赌咒发誓道:“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耽搁平日的操练!”   皇帝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听他赌咒发誓只觉得可笑,“担保?你有几个脑袋能跟朕担保?”   皇帝此时兴致全无,不想再听他废话,直接道:“御林军统领何行易,玩忽职守,懈懒散漫,革去御林军统领一职,回去给朕好好闭门思过!”   罚过何行易,再看面前跪了一地的御林军,皇帝一阵气闷,视线又落回方才被他点出来的那名御林军身上,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胡引刀。”   皇帝赞了句好名字,又问:“你来御林军供职多久了?”   胡引刀答道:“回陛下,五年。”   “五年好。”皇帝随口道,“在朕找到更合适的人之前,你便暂代何行易做这御林军统领吧。”   “莫要让朕失望。”   胡引刀并不推辞,震声道:“尊陛下圣谕!”   ……   闹了这么一出,皇帝再好的心情都没了,回紫宸殿批了几本奏折,仍是觉得浑身不得劲,索性起身往立政殿去。   立政殿里,皇后正和宫人一起收拾旧物。   外殿的宫人看到皇帝正要出声行礼,被他及时制止。   皇帝放轻脚步悄然走进内殿,就见皇后正坐在窗前的榻上,神色黯然地看着手里的衣袍。   那衣袍半旧不新,无甚特别,皇帝还是一下就认出那是废太子楚明过十五岁生辰的时候,皇后为他亲手缝制的武袍。   为何如此印象深刻?   因为楚明很是珍惜这件武袍,偏偏才穿了没多久袍上就刮了条口子,楚明为此自责许久,最后被皇后发觉取笑他一番,又替他补好。这武袍楚明穿了好一阵,直到再穿不下才收起来。   从前阖宫上前都道皇后不得圣眷,唯有皇帝自己知道,发妻长子都在身边才是他最舒心最能体会到天伦之乐的时候。   皇帝心中触动,往前迈了一步。   皇后发觉来了人,抬头一看,忙不迭把手里的衣袍藏到身后,掩去面上的黯然,起身行礼道:“陛下。”   这般举动更让皇帝心里生出怜惜,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从不肯让他为难。   再想起那御林军统领何行易,皇帝心里冷哼一声。   老五把自己的人摆到那个位置上,又不好好管束,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学学长兄,惹出一大堆糟心事,最后还得他来处理。   两相比较,皇帝心里重立太子的想法愈发急切了些。   心里想着,皇帝却没说,重立太子乃是国之大事,为防生变,他需得先与三省的人商议过后,让司天监挑选出合适的吉日再告知皇后。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   当日午后,薛妙刚从小憩中苏醒,宫里便来了人,说是皇后请她进宫一叙。   薛妙并未多想,梳洗更衣就跟着内侍进宫了,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   这不是去立政殿的路,分明是去紫宸殿的!   这皇帝,找她就找她,还打着皇后的名头,他又要做什么亏心事?   薛妙佯作不知,一路腹诽着到了紫宸殿前,这才故作疑惑道:“皇后娘娘现下在紫宸殿?”   内侍打哈哈道:“王妃进去就知道了。”   薛妙暗中撇撇嘴,提步进了紫宸殿。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写到最后一个大剧情了~   之后就可以开始收尾啦=v= 第075章 有孕   紫宸殿内, 韩公公听到动静迎了出来,一见薛妙,那张净白无须的面孔上就挂上了殷切的笑, “秦王妃这边请,陛下在内殿等着您呢!”   薛妙很吃惊似的, 先是一愣, 然而才露出几分惶恐,磕磕绊绊道:“陛下?”   韩公公视线落在薛妙的面上,好似看出她惶恐面具下真实的想法, 又好似什么也不知道,笑得越发和善,让薛妙想起街边小贩捏的面人。   很快,他移开视线, 稍稍躬身,走在薛妙身前半步的位置,领她进了内殿。   “陛下,秦王妃来了。”   远远的,一进内殿, 薛妙就十分怯弱紧张地跪下,动作僵硬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九弟妹不必多礼, 朕今日找你来就是说说家常。韩恩,还不给九弟妹赐坐?”皇帝十足好说话的样子。   薛妙叫他一句“九弟妹”叫得背后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待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绣墩上坐稳,皇帝给了韩公公一个眼神。   待韩公公退下,四下无人, 皇帝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弟妹嫁给九弟也有些时日了, 在秦`王府过得如何?九弟可有欺负你?”   薛妙原本还在疑惑皇帝打着皇后的名头饶了这么一圈把她召进宫意欲何为,现下听他这么一问,立刻就知道了。   她心中好一阵无言,暗道这皇帝放着朝堂大事江山社稷不管,偏要来操心人家夫妻间的事,真是好生像她从前在林家村时那些个什么四婶娘六姑婆,镇日里坐在村口,最大的乐子就是议论谁家婆娘又和汉子吵起来了。   薛妙不说话,皇帝因着先前的种种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此时是有苦难言,“朕知道,九弟如今的身子……”   他很是微妙地停顿了几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若不是早知道他一肚子坏水,薛妙险些要以为他是真的在替她鸣不平。   对着这么一个不盼着楚烜好的人,薛妙就是再多的话这会儿也不想对他多说一个字,低着头依着皇帝的想法做出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   皇帝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仿佛很是无奈地道:“这御赐的婚事,想要和离,着实是有些难,朕总还是要顾念着九弟的颜面。”   “不过……”   他话锋一转,勾得薛妙飞速抬眼看来,才接着道:“你毕竟是齐国公的嫡女,这薛老夫人又曾为江山立下许多功劳……”   皇帝顿了顿,才意有所指道:“若是九弟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事情又不小心闹大了,到时朕身为一国之君,也就不好再一味偏袒九弟。”   竟是在撺掇薛妙将楚烜“不能人道”的事嚷嚷出去!   先前在西山猎宫的时候,皇帝不就从庄太医口中“知道”了此事,那时怎么没见他做什么?这时候反倒想起来撺掇她?   接连几个疑问自薛妙心头闪过,然而很快,她便隐约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其一,楚烜“不能人道”一事从旁人口中传出,到底不如从她这个枕边人嘴里嚷嚷出来的更让人相信。而若是前者,许多人听了恐怕也只是私下稍作议论,甚至会同情楚烜,后者却不一样。   稍一想便知道,若是刚成亲不到一年的妻子,忽然有一日忍无可忍地叫嚷着要和离,原因是丈夫不能人道,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全宝京乃至周围许多州府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许久之后仍会是街谈巷议的“韵事”中的一件。   如此才能让楚烜在百姓中彻底沦为笑话。   ——昔日的名动天下,威名更甚御座之上的皇帝,让百姓“只知有一字并肩王,而不知有天子”的秦王,皇帝不仅要让他失去一身武艺成为病痛缠身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就连做废人,也要做被人瞧不起成为别人笑柄的废人。   其二,虽不知当时皇帝为何将此事压了下来,但他目下突然想起,思及近日的朝局,薛妙心想此事恐怕与废太子楚明有关。   皇帝当初将楚烜遇刺一事栽到了楚明头上,若楚烜在百姓之中尚余一丝威望,太子复位便多了道阻力,少不得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是以为了楚明能众望所归地重回东宫,皇帝必定会想法子除去这块绊脚石。   想到这里,薛妙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顾念着项上人头,薛妙都想掀开皇帝的头盖骨看看他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西胡都把细作安插到朝堂中了,他还未知未觉,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害自己这“功高震主”的弟弟。   薛妙恶狠狠地想,当初就该让楚烜放过那西胡送来的学了“缩骨功”的细作舞姬,让皇帝好好长长见识!   想到皇帝哪日猛然发觉自己宠爱了许久的“美人”竟是个外族男人时的神情,薛妙心里勉强畅快了几分,继续装模作样地对着皇帝做戏。   只见她初时双目一亮,很是急切地看向皇帝,随即想到什么却又面露为难,犹豫道:“可、可我在家中也不得阿爹阿娘喜爱,若是这般和离,再丢了他们的颜面,岂不是更没有好日子过?”   她思来想去,似很是舍不得做秦王妃的富贵日子,“倒不如就这么过下去,他虽不喜我,可我只要不招惹他,秦王正妃该有的,总不会缺了我。”   皇帝没想到他那么一番“苦口婆心”,最后换来她一句“就这么过下去”。   最要紧的是,抛开他的目的不说,听着薛妙的话,他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皇帝叫自己的拐了个弯的想法哽住,心里恼羞成怒地暗道乡野养大的女子果然好攀高结贵,见着了荣华富贵就被迷得移不开眼。   皇帝强忍着心梗与怒气,竭力维持住面上的和善,“你嫁的毕竟是朕的九弟,到时事情闹大,若真是他让你受了委屈,为了皇家的颜面,朕自然会弥补于你。”   薛妙听他这么说,更露出几分犹疑不决,嗫嚅道:“可我听说,皇家为了颜面,都是……”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几眼,好像生怕他为这句话降罪于她。   皇帝额角突突直跳,只觉得跟三省重臣掰扯国之大事都没有这般累。   他深吸一口气,道:“朕可以担保,不会发生此事。”   他以为自己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这般说就能让薛妙放心了,谁知薛妙紧接着便道:“口说无凭。”   皇帝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惹他大怒,偏偏每一句话都精准戳在他怒意边缘的样子,只觉得两眼一黑。   见他一时半会儿又不说话,薛妙便露出“你看被我说对了”的神情,犹犹豫豫道:“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还是回去好好和王爷过日子吧……”   她说着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圈刹时泛起红意。   皇帝看着她微蹙着眉头,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梗的愈发厉害,忍了又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朕给你一道手谕,许你享县主食邑。”   他说着扬声叫来韩公公,命他准备笔墨和锦帛,提笔飞快写下一行字,刚要挥手让韩公公拿给薛妙。   却听薛妙低声提醒道:“陛下,用印。”   皇帝这会儿脾气都快没了,拿出私玺重重一盖,抬头一看,薛妙早已跪在了案前,高举双手只等那手谕到她手上。   他手一顿,心里莫名生出几分诡异。   明明此事已按他所想说成,且从始至终这秦王妃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小心模样,皇帝却不知怎地有一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   “陛下?”薛妙眼巴巴地等着。   这一出声皇帝心里那点莫名的诡异便被打散,再去寻已寻不回方才一闪而逝的感觉。   皇帝只道自己是多想,挥手示意韩公公把手谕拿给薛妙。   薛妙捧着手谕再次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大声道:“谢陛下圣恩!”   皇帝看着她“小人得志”的样子,一阵气短,眼不见心不烦地让她退下,“时候不早了,秦王妃快些回府去啾恃洸吧。”   这会儿又是“秦王妃”了,薛妙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一转身朝着四下无人的地方撇了撇嘴。   在他身后,皇帝靠在软枕上双目微阖让韩公公捏着头。   往后一两个月里,他再也不想见到后宫那几个从前以柔弱姿态搏得他怜惜的嫔妃。   皇帝只觉得自己总算打发了这个没点眼色的秦王妃,再不愿意去想他们之间的对话,却没发觉,薛妙从始至终也没答应他要做他说的事。   ……   凭白得了个县主的食邑,薛妙一连乐了好几日。   正巧近日总觉得小衣紧了些,绷得她胸口有些发闷,恁的不舒服,便趁着占了皇帝的好处买了上好的云锦回来新做几件小衣。   小衣好裁制,贺嬷嬷和念儿埋头做了两日就做好了。   薛妙沐浴后试了试,云锦轻软细密,穿上后恍若无物,加上贺嬷嬷和念儿的巧手,薛妙穿得十分舒服。   只一点,腰上裁得有些松。   “嬷嬷,”薛妙走出湢室,一手在腰侧捏着多出来的一寸布料,扭着头去看,嘴上道,“这里有些松了。”   楚烜刚泡完药浴,换了身干净的寝衣,一抬头就看到薛妙上头只穿着件海棠红的小衣,站在灯后。   她侧身扭着头,露出细长漂亮的脖颈,再往下跌宕起伏之处愈发楚楚,到腰间收作一握,周身肌肤在灯下愈发莹润腻白,好似拢着一层柔和的光。   薛妙等了等,没听到贺嬷嬷应声,疑惑抬头望去。   见是楚烜,她心道都一样,便背过身想让楚烜看看是不是多出她捏起来的这一寸。   这前面尚还遮着大片,背后却是不着一物。   大片的莹白映入眼帘,楚烜眉心一跳,伸手把人掰了回来,正要说话,却觉得鼻头一热。   眼前薛妙的神情刹时变了,“你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她想也未想,口中高喊着“方时安”就要冲出内室去,被楚烜及时拦住。   他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捂住鼻子,瞥开眼不去看薛妙,“把衣服穿好。”   薛妙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披上外衫又要叫方时安。   楚烜一阵头疼,拦着她不许她喊人,“我没事。”   真让她把人叫来,让别人都知道他看着她流鼻血,才是里子面子都丢没了。   他不说为何忽然如此,鼻子还一个劲儿地流血,薛妙如临大敌当然不肯听他的,一番鸡飞狗跳后,方时安还是被常旭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方时安黑着脸给楚烜诊完脉,对上一旁紧张兮兮看来的薛妙,没好气地抛了个白眼,道:“都说那药补身子,药效猛,他日日对着你看得见吃不着,日后尚有的鼻血流,大惊小怪,扰人清梦!”   薛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她神情一滞,缓缓转头去看楚烜,欲言又止。   待方时安走后,她嘟囔道:“吃不着也没少含进嘴尝味儿,怎么就憋成这样?”   楚烜这会儿已经麻木了,他扔了手里染血的帕子,面无表情地去外间洗了把脸,回来后对薛妙道:“不是要看小衣合不合身?”   薛妙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事,她背后一凉,本能地抓着寝衣领口不放,“您都这样了,就不看了。我明日让贺嬷嬷帮我看就是。”   她没用力,便被楚烜轻易拨开阻拦的手。   床帐落下,初时还能听到楚烜一本正经地丈量尺寸的声音,“确实宽了一寸。”   须臾,那响动就变了样,薛妙呜咽着抱怨道:“那是我新做的小衣!”   ……   五月中,护国寺了悟大师开坛讲经,一连三日宝京城中的人都往护国寺挤。   薛妙也想去凑热闹,又想起前些日子萧云婧醉后说的话,心说不知她与平阳侯世子和好如初了没?便约萧云婧一起去护国寺,顺便问问她。   帖子递去平阳侯府,当日便被回绝,道是萧云婧有了身孕,胎像不稳,怕出门挤着碰着,近日便不出门了。   贺嬷嬷瞧见了回帖,笑着道:“确有这说法,怀胎前三月为保胎儿安稳无虞,许多世家夫人是不见外人的。平阳侯世子一贯对清河县主是呵护有加,这一回县主有了身孕,恐怕是变本加厉,王妃接下来几个月怕是都要见不着县主的人了!”   有了身孕,那萧云婧应当是不气宋祁了,薛妙放下了心,忍不住打心底里为萧云婧高兴,便亲自挑了许多贺礼,命人送去平阳侯府。   午间吃饭时,她同楚烜说起此事,说着说着又开始满嘴跑马,长嗟短叹摇头晃脑地对楚烜道:“您不知道,我嫁进来第一日,一见着您,就把我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第076章 谁说不能同房?   方时安有事找楚烜相商, 一进门就听到薛妙这一句长嗟短叹。   他冷嗤一声正要如往日一般讽她几句,忽地想起什么,视线在楚烜身上打量了个来回, 冷不防出声道:“要不你们圆房吧?”   桌前两人齐齐抬眼望来,方时安摸着鼻子很是心虚地望了望头顶的横梁, 解释道:“趁还有时间, 给秦王留个后。”   这话里的未竟之意实在明显,放在从前,若是有人敢对方时安接手的病人说这种话, 他早就跳起来追着那人骂,直把那人骂得狼狈逃窜才算解气,可搁到楚烜身上,这话却是方时安主动提出来。   方时安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翻阅古籍医术, 连南边蛮族的蛊术多多少少都涉及了些,仍是没有把握能保楚烜安稳无虞的同时把他身上的余毒彻底清除。   先前薛妙追着他问夏至当天拔毒如果不能一次就成会发生什么,方时安一再犹豫,还是没告诉她。稍有差池,楚烜或是昏迷几日, 几个月,一年半载, 或是就此长睡不醒,全看天爷。   方时安话音未落,薛妙脸上时常挂着的笑意刹时凝住,她好似没听清,怔怔地问方时安:“你方才说什么?”   方时安平日里虽总与薛妙吵来闹去, 一见面就要刺她两句,实则他是极喜欢薛妙这个后辈的, 是以这会儿面对着薛妙忽然说不出话来。   楚烜在桌下握住薛妙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安抚道:“不要乱想,他的意思是以防万一。”   方时安立即附和地点头,“总要有个万全之策嘛!”   他这随口捏个词也不管是不是那个意思能不能用,张嘴就来的习惯也是学了薛妙。   眼见着他再多说两句,薛妙不知要胡思乱想到何种地步,楚烜按了按额头,及时挑过话头,“你不是说不能?”   方时安愈发心虚,然而顶着楚烜的目光,他只得如是道:“那是先前。”   “年初那一副药吃完就可以行房了,”他稍作回忆,掐指算了算,视线游移,“算一算是二月底吧……”   薛妙将心头骤然而来的情绪压下,瞪着眼睛道:“你怎么不早说?”   方时安的心虚来得快去得更快,理直气壮道:“你不问他不急我为何要说?”   况且先前他确实想着让楚烜精心寡欲养养身子,如此一来拔毒之事也能更为稳妥。   方时安自己也有私心的,楚烜这毒乃是奇毒,若拔毒之后楚烜身子毫无损伤,方时安以后出去与人吵架腰杆子都要硬上三分。这俗话说得好,一滴精三滴血,为了妥帖些,他不说,还有问题了?   那时谁又知道后头这服药在楚烜身上反应这般大。   这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如此,一味让楚烜强忍着反倒过犹不及。堵不如疏,最后这二十来日不如叫他把憋出的火气泄一泄,一来若运气好薛妙怀了还能给秦王留个后,二来也省得到时他心火太盛反倒惹出差错。   方时安先前为了不让楚烜与她行房,连银针封穴的事都做得出来,薛妙自然以为直到解毒前都不能,这才没问。   不过,方时安说楚烜‘不急’?   薛妙看着楚烜,缓缓眨了眨眼。   楚烜猛地咳了两声,给方时安递了个眼神,让对方不要随口胡说,他何时不着急了?   方时安全然没有领会到楚烜眼神里的意思,他只顾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再说,你俩不是该做的都做了?不就差最后那一下?”   别看方时安的年纪给楚烜当爹都绰绰有余,他实在不曾领会过男女之事,先前还以为这最后一步有或没有并无甚差别,直到前几日楚烜夜里流鼻血,他才隐约察觉到楚烜可能……忍得实在辛苦了些。   “什么该做的都做过了?你不懂不要乱说。”薛妙低声哼哼道。   分明是楚烜对着她什么都做了,却拦着不许她多碰他。薛妙实在是有心无力,满腔热忱无处使!   贺嬷嬷听他们话赶话越说越起劲儿,及时带着屋里伺候的人退了出去,留他们可劲儿说。毕竟事关秦王府未来小主子的事,贺嬷嬷乐方时安与薛妙都辩几句,辩个清楚。   贺嬷嬷一退出去,方时安越发口无遮拦,尤其薛妙一句“你不懂”戳到了他的难言之处,他吹胡子瞪眼道:“那档子事还有什么懂不懂的?不就是……”   方时安打了个绊,他确实不懂,更说不出来,含糊揭过,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是,先前他被我银针封穴,这才过去几个月,来不及做什么也说得通。”   他揭过去了,薛妙却一时半刻没转过弯来,闻言想也未想便“指点”他道:“其实也不是,那事又不是非得……你没听人说去了势的内侍也能做那档子事?”   换做平时,楚烜早已及时止住这两人,今日却想着薛妙与方时安吵一吵也能忘却方时安刚来时话中意思,便放任他俩你来我往争论起来。谁知一时没留神叫这两人越说越翻了天,竟扯到了这些有的没的的话上。   楚烜重重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却见方时安瞪大眼睛,想到什么一般缓缓把目光移到楚烜垂在身侧的手上。   方时安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连啧几声,“没想到你这人看起来一本正经……”   楚烜咬着牙制止事情朝着更难以收束的地步发展,赶方时安走,“药庐里没别的事了?”   方时安不嫌事大地又对着楚烜啧了几声,在楚烜忍无可忍之前,一阵大步接小跑消失在两人面前。   ……   当夜薛妙沐浴的时间比平日里长了许多,甚至连往日嫌麻烦不肯用的干花都泡了许多。   临出湢室前又对着水面来回整理发丝和衣衫,力求让她的美貌发挥到最大地步又不至于太过于刻意,好一顿折腾才走到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拉开湢室门走了出去。   楚烜靠坐在床头拿着本书看得入神,乍一看好似冷静自若,与往日无甚差别。   待薛妙擦干头发走到床边才发觉楚烜手里的书拿倒了,她强忍着笑意在他面前站定,含笑问:“您看什么呐?”   明面上是看书,实则注意力全然放在湢室那边的楚烜闻言终于分出半分心神落在面前的书上,“前朝窦大家的游……”   “记”字还未出口,楚烜恍然发觉手里的书是本倒着的,他僵了一息,还以为薛妙未曾发觉,竭力维持着面上的自若,飞快合起书扔到一旁的小几上,改口道:“没什么,洗完了?”   这下僵硬的人变成了薛妙,她想“嗯”又觉得这一“嗯”好似在暗示什么一般,便装作困顿地揉了揉眼,小小打了个哈欠,道:“天色不早,是该睡了。”   说着从床尾慢吞吞地爬了上去,在里侧躺下。   她刚躺下,身边的人也跟着躺了下来。   薛妙裹被角的动作一顿,放轻呼吸,心弦颤得飞快,一瞬不敢错过地听着身侧的动静。   楚烜却没再有多的动作。   薛妙今日在湢室里泡得太久,骨头都叫热水泡酥软了,这会子躺着不说话,不多时就觉困意上涌。   半睡半醒间恍惚觉得身边的人从平躺变成了侧对着她。   “你用了什么香?”楚烜问。   她身上好香,扰得今夜本就心神不宁的楚烜越发难耐,忍不住又朝身侧的人靠近了些。   薛妙忍着困意含糊不清地答道:“念儿摘的花瓣,忘了都是些什么花,明日我问问她……”   “不必。”   楚烜却不是真的想知道是什么香,这香味本就是因着在她身上才能扰他心神。   他既说不必,薛妙便没再多想,阖上眼安心放任困意再度涌上来,却觉腰间一紧,楚烜自身后贴了上来,额头抵着她的后颈,深吸了一口气,喟叹般低声道:“好香。”   一霎时,薛妙的呼吸便乱了。   ……   须臾,两人面对着面,一个赛过一个紊乱的呼吸交错着,薛妙脑中一片混沌,在楚烜再度贴过来前,她脑中不知为何忽地窜出一个想法。   “方时安白日里才说过,我们当夜就……是不是会显得有些急`色?叫方时安知道了又要嘲笑我们。”   箭在弦上了忽然叫停,薛妙对上楚烜暗沉沉的眼睛,后知后觉出几分不对,咂巴了下干涩的唇,提了个折中的法子,道:“不如明日?”   楚烜这会儿头脑和身子一起发热,再难冷静思忖,竟也觉得她所说有理。   两人一上一下面对面静默了片刻,楚烜翻身在薛妙身侧躺下。   两人并排躺在一张薄被里,肩并着肩望着头顶的承尘,许久,两人的呼吸才双双平复下来。   薛妙的睡意被刚才的事一搅和,消散了个精光,她有些不自在地摸过一旁的寝衣,准备悄悄套上。   才一动就被楚烜从背后牢牢抱进怀里。   薛妙挣了挣,腰间的手锢得更紧,楚烜低声道:“别动。”   待她乖乖听话不动了,楚烜一手顺着两人抱着的姿势摸到她的手,把人牢牢握在掌心,在她耳后轻轻吻了吻,道:“睡吧。” 第077章 秦王府百年大计   院里, 好容易等到这一日的贺嬷嬷一脸郑重,不等天黑就打发常旭郭展等平日里守在房外的侍卫离得远些,以防听得什么不该听的, 又吩咐小厨房灶上烧了满满的热水随时候着,连阿胶银耳粥都煮得软烂以防薛妙夜半劳累腹中饥饿。   做足这一番可称得上万全的准备后, 贺嬷嬷搬了个杌子, 在房前廊下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如此既不至于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动静,又能在房中人有吩咐的时候及时应声。   却不知房中两人就秦王府百年大计达成一致, 心满意足先后寻周公去了。   院里的贺嬷嬷见到房里灯灭了,还以为是二人害羞,心里暗道改日定要寻个时候跟王爷说一说此事,小两口的事这般害羞可不行。   黑灯瞎火摸得着看不着岂不是少了许多意思, 日后这种时候还多的是呢,总不能一直害羞下去。   贺嬷嬷想着想着忍不住靠在廊柱上打了个盹儿,再醒来已是后半夜,始终没听到房里人要热水。   难道是太累了顾不上拾缀便睡了?   怀着这般心思,翌日一早贺嬷嬷的脚步都轻快了三分, 房里一有起身的动静,便忙不迭带着人进去伺候。   待两人各自梳洗时, 贺嬷嬷喜上眉梢地亲自去收拾床铺。   然而反复看遍床铺里外都未曾见到有半分痕迹。   这!这、这、这!   贺嬷嬷当即呆住了,一时间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最终落在一个让她两眼一黑险些软倒在地的念头上。   她扶着床柱站稳身子,抖着手叠好薄被,深吸一口气, 叮嘱身侧的拂冬与念儿管好嘴,不要出去胡说。   楚烜与薛妙梳洗更衣完, 相继坐在桌前始用早食。   不多时,贺嬷嬷从内室出来,在两人身后站定,面色似有哀痛。目光一会儿落在楚烜身上,痛心疾首一声叹息,过一会儿再挪到楚烜身侧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薛妙身上,又是怜惜又是感佩歉疚,可称得上十分复杂难解。   贺嬷嬷自以为万分隐晦,却早被楚烜发觉。   初时楚烜还勉强能置之不理,然而一顿饭贺嬷嬷盯着他来回叹了三五次气,叹得楚烜嘴里的饭越吃越不是滋味。   贺嬷嬷从未有过这种时候,楚烜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难题,可等他放下碗筷转身去看,贺嬷嬷却敛了神情,面上什么也看不出,只如往常一般对着他露出一抹慈和的笑。   楚烜诡异地在这抹笑里看出了几分悲凉、几分宽慰。   再去看,又什么也看不出。   勉强吃完饭,北境那边有密信来,楚烜只得把此事先搁下,起身去了书房。   待楚烜一走,贺嬷嬷便打发收拾碗筷的人先下去,拉薛妙去了内室。   薛妙以为贺嬷嬷有什么大事要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了又等,却见贺嬷嬷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不说话只是叹气。   “嬷嬷这是怎么了?”贺嬷嬷不口,薛妙只得主动发问,安抚她道,“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就是,多一个人知道也好一起想想办法。”   薛妙此言提醒了贺嬷嬷,她一再犹豫,还是问了出来。   “方大夫昨日不是说能……”   怕薛妙害羞,贺嬷嬷竖起两只大拇指碰了碰,暗示那事。   她一边问一边暗自打量着薛妙的神情,见她似是当真并未为昨夜的事介怀,心下大石稍稍放下,“刚才老奴去收拾床铺,怎么、怎么看起来好似……”   贺嬷嬷问得极为艰难,一再停顿,才完整地问出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原来贺嬷嬷一早又是叹气又是痛惜,那般眼神看着她和楚烜是以为……   薛妙险些叫口水呛着,连连摆手先为楚烜把这事关男子尊严的头等大事作了澄清,“不、不是,嬷嬷多心了!”   待咳意过去,薛妙才带着羞赧将昨夜她和楚烜商议好的事告诉贺嬷嬷。   担忧了半个早上的事原是个乌龙,贺嬷嬷大大松了口气,嘴里直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知道了事情究竟,贺嬷嬷整个人眼见着松快了许多,怕薛妙多想,又连忙找补道:“倒是老奴心急了,还是王妃想得周到!”   心里大石落地,贺嬷嬷哼着曲儿做活去了。   一个多时辰后,她忽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暗道自己大意,搁下手里的东西,快步去了自己住的耳房。   贺嬷嬷在自己房里好一阵翻箱倒柜,翻出本厚厚的册子,寻了块布子包着,急匆匆地去了前院书房。   ……   楚烜看完密信,写了封信命人暗中递去薛正伦手上,又给北境那边回信,做完之后难得提笔闲闲画了两笔。   他落笔之前并未刻意想过要画些什么,不知不觉几笔过后,却是一顿。   笔下寥寥几笔已现轮廓的正是前几日趴在他案边睡着了的薛妙。   当时明明未曾着意细看,今日落笔才发觉连她鬓角的发丝几缕落下几缕窝在颈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楚烜看着面前的画,倏而柔和了神情,提笔将画中人的眉眼补齐。   画到中途,书房门响了三声,楚烜搁下笔卷起未成的画,面上神情敛去,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进来。”   书房门从外向里推,露出来人,竟是极少来前院的贺嬷嬷。   思及用早食时贺嬷嬷的种种表现,楚烜从书案后走出,“嬷嬷可是有事?”   贺嬷嬷揣着怀里的册子郑重点头。   有事。大事!   这头一回可是事关男子的尊严和在那档子事中的地位,无论如何都要做足完全的准备,最好能叫王妃一回就知趣,到时别说小王爷小郡主,夫妻间旁的事也好说许多。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句俗话——   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贺嬷嬷这般想着,打手里包得周密严实的布包,亮出那本避`火图。   “这是前朝宫里的密书,比寻常人家里藏着的要详尽许多。”贺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塞进楚烜手里,“今日有些来不及了,王爷抓紧时间,能看多少看多少。”   前朝密书?   观这书的书封,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只看得出确是本年份久远的书。   楚烜竟不知贺嬷嬷那里还藏着前朝的东西,听贺嬷嬷的话还是什么极为难得的东西,他从善如流地翻。   下一瞬,楚烜险些扔了手里的书册。   他总算知道贺嬷嬷说的“详尽”是何意,先前他也寻过几本书册看,原以为那几本书册里画的已是……   没想到还能更详尽。   除了“纤毫毕现”,楚烜一时竟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这本前朝密书。   遑论这书里还教了些别的,如何辟战场,如何冲锋陷阵,如何诱敌深`入,一字一句掰了揉碎了讲,生怕看的人不懂。   楚烜匆匆扫过一眼,只觉毕生所学不及此书中一二。   “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贺嬷嬷把书牢牢按在楚烜手里,不许他逃脱,苦口婆心道,“老奴知道以王爷的性子看这书多少有些为难。但王爷,夫妻间的事可万万不能以君子之道一以贯之,否则这时日久了,必会要出大事!”   “虽然民间说起惯常将此事能否得趣怪在女子身上,但嬷嬷我在宫中多年,见过许多事,最清楚此事说到底还是要靠男子。王爷日后若还想常来常往,这一回可是至关重要,最好一鼓作气,降服王妃。”   楚烜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皮都丢在此刻了,他不顾贺嬷嬷的阻拦强硬地合上书封,绷紧脸色道:“嬷嬷以为我需要此书?”   贺嬷嬷早看穿他是死要面子,闻言嵬然不动,直直道:“这事可不是什么表面文章,是好是坏到时一试便知!可真要到了那时候,就晚了!”   见楚烜不为所动,她急道:“王爷不知道多少人这面上瞧着是金玉锦绣,实则、实则真到了上场之时,是乱絮一堆啊!”   贺嬷嬷苦口婆心说到这一句,楚烜忽地眼皮一跳,想起薛妙曾说过的“银样镴木仓头”。   感觉到楚烜朝外推书的手顿住,贺嬷嬷大喜,“王爷既想通了,不妨抓紧这最后的几个时辰好好看!老奴就不打搅了。”   楚烜捧着手里的书沉默着送走贺嬷嬷。   不多时,常旭过来换茶,楚烜猛地把书册压到公文下,在常旭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清咳几声道:“我有要紧事要做,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来打搅。”   常旭应了,临出门前又想起个人,问道:“若是王妃来,也要拦着?”   楚烜目光落在公文下的密书上,颔首,“拦着。”   他这一番厉兵秣马定要叫她刮目相看,跪地求饶!   ……   楚烜在书房里一直待到了晚饭前,期间薛妙来了一趟,被常旭拦在门外。   听常旭说楚烜有要事,薛妙还以为是朝堂中事,当下并未强求,极好说话地转身走了,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朝局有变?   朝中事大都是暗流涌动,薛妙看不出什么,不便多说,只是楚烜如此劳心费力,近日想必累极,要不然那事就再往后推推?   薛妙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晚间楚烜碍于面子不好说,那就她主动提出来。   ……   近日暑意渐起,白日里火伞高张,晒得院里花草齐刷刷耷拉下来,人也跟着提不起精神,懒得动弹。   薛妙去了趟前院回来,吃了碗冰盏,在后院水亭里小睡片刻。   待到傍晚日头半落,有风轻送,总算不是稍稍一动就一层薄汗,薛妙也来了精神。   正巧贺嬷嬷许是见她没什么精神,新做了只极漂亮的雕翎毽子,薛妙拿着毽子和拂冬念儿在后院园中挑了个撒得的宽阔地方踢花毽去了。   她踢得心,却不知贺嬷嬷趁她不在,揭下灶上炖好的鹿茸大补汤偷偷送去了书房。   薛妙在园里踢了近半个时辰的毽子,见天色暗下来,才意犹未尽地带着身薄汗回了主院。   贴身的小衣粘在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薛妙先去草草沐浴了番,想着晚间不出院门了,索性贪凉换了件齐胸褶裙外头罩了件轻透的丝质宽松袖衫。   褶裙宽大看不出什么,那袖衫却因是丝质,极为轻透,罩着她的肩头胳膊,影影绰绰可见其下脂白肌肤,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惑`人。   偏生薛妙自个儿还不觉得,不住地说笑引得楚烜频频朝她看。   半个多时辰前下肚的鹿茸汤见了效,一顿饭勉强吃了个半饱,楚烜丢下筷子狼狈地去了湢室。   薛妙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受不了天热多汗,命人在内室多加了个冰盆。   这会儿屋里除了拂冬念儿再没外人,薛妙脱了外头的袖衫,趴在窗边铺了竹簟的矮榻上看新出的话本,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想待会儿楚烜出来,她怎么口才能在不伤害楚烜那事上的尊严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把昨夜商量好的事再往后推一推。   她想得入神,便没发觉身后打着扇的拂冬念儿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   腰间忽地覆上一只手,薛妙囫个被抱进一个散着热意的怀里,她才猛然惊觉屋里已没有旁人。   领会到楚烜的意思,薛妙瞪大了眼睛。   他今日为朝局劳累了大半日,不累吗?薛妙单手抵着楚烜的胸膛,拉两人的距离,斟酌着道:“你不累吗?”   累什么?还没始他怎么能累?   楚烜自然是否认,“不累。”   不仅不累,还兵强马壮!   薛妙被抱着换了个地方,床上还没铺竹簟,薛妙一挨着床褥便觉一阵溽热,她又推了推身前的人,想说别在这里或者等一等铺上竹簟再说。   然而今日花了大半日秣马厉兵的楚烜压根儿不给她推拒的机会,她顾得了此处顾不了彼处,挣扎间只来得及说了句:“这么急吗?”   才吃了饭没一会儿,外头天色还没全黑呐!   楚烜不说话,埋头将今日闭门读书所得一一使出。   一番折腾后,薛妙身心俱服,眼见着要到了诱敌深`入的时刻。   薛妙忽觉不对。   她顾不上什么伤不伤心下不下面子,推身前之人拢着被搅得乱七八糟的褶裙去了湢室。   楚烜这正是紧要关头,忽然勒马,忍着难受跟到湢室门前问她:“怎么了?”   薛妙许久不应声,楚烜眉头微皱正要破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道心虚的声音。   “您得有个准备。”   还要什么准备?他准备得再充足不过!内外兼修只等发兵!   然而里面的人似是不听到他的回答不肯出来,楚烜咬牙道:“我有准备。”   湢室的门终于打,楚烜不由分说正要捞起她继续方才未竟之事,却听薛妙道:“等等,我那个来了。”   那个?那个是哪个?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拦他。   楚烜头脑发热乍然之间竟未领会到薛妙话里的意思,待把人又抱回床榻,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生出几分不好的感觉,“那个?”   薛妙捂着脸不敢看他,声若蚊蝇道:“月事。”   兜头一盆凉水莫过于此。   然而真是凉水还能让他好受些,楚烜这会儿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百般煎熬难以忍耐。   他这会儿再想起昨夜,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急`色不急`色,当时就不该听薛妙的,顾忌什么方时安。   两军交战,最忌优柔寡断,一等再等,只会错过时机。箭在弦上,该发就发,最好万箭齐发!   楚烜越想越咬牙切齿,然而事已至此,他再难熬也不能对薛妙如何,思来想去,只能埋怨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薛妙撇嘴嘟囔道:“您以为我想?”   楚烜喉头一哽,叫她话里的意思惹得更难捱了些,阖眼深呼吸道:“既然不行,你先睡。”   别再撩`拨他了!   他说着转身往外走。   薛妙在身后急急叫住他,“您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给自己泼盆冷水,叫他那不知随机应变洞察事态的二弟冷静冷静。   楚烜满腹怨气地想,嘴里只道:“沐浴。”   薛妙原想说湢室在那边,他往外走沐哪门子的浴,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噤声。   然而不等楚烜走到门前,她又忍不住出声叫住他,道:“等等!”   目下是多拖片刻都是对楚烜无尽的折磨,他心里一边想着不该喝贺嬷嬷端来的鹿茸汤,一边忍耐着转身看薛妙。   薛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跪坐着与他对视,“您要是实在想……”   她放在身前的手一张一握。   楚烜几乎瞬时看懂了她所示何意,呼吸猛地提了下。   ……   到最后还是急`色了一把。   许久之后,薛妙仰躺着,眼睛放空看着头顶的承尘,楚烜起身绞了块湿帕子细细给她擦手,伺候过她,他又心满意足地去湢室把自己身上擦干净,回来抱着人准备睡下。   薛妙手酸腰也酸,举起手让他看自己承受了太多还在微微抽动的指尖,有气无力道:“您到时不会真这么久吧?”   她好累,此事果然非寻常人轻易能做。先前是她想得太过简单,真到了那时候,他酣`畅淋漓了,她怕不是要被耕`坏!   楚烜把人揽进怀里的动作一顿,难言道:“那不是好事?”   薛妙自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打着哈欠道:“太……就异于常人了,也不太好……”   楚烜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下,没好气道:“你要求倒是挺多,睡觉。”   ……   宝京城当空一轮金日赫赫炎炎了数日,这一日终于盼来成堆的乌云。   晚间轰鸣几声雷响,紫电当头炸,连番的响动后,大雨顷刻而至。   这雨来得势大又急,天地顿时笼罩在成片雨幕中。   薛妙原在院里纳凉,听到雷响,赶忙叫人将一应物什抬到廊下。幸而反应及时,否则这会儿就败在雨里了。   “这雨一下,连日来的暑意也能消散几分。”贺嬷嬷端了碗阿胶红枣糖水给薛妙,叫她补补流失的气血,又叮嘱道,“王妃今夜可不能贪凉不盖了,下雨的天儿夜里怎么说也有几分寒气,可要把小腹盖好,否则到了冬日可有难捱的时候。”   薛妙喝着糖水,连连点头答应。   难得清清爽爽地睡了个舒坦觉,第二日薛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方一睡醒就听拂冬在耳边叽叽喳喳道:“今日一早暴雨过后有猎户上山打猎,在城外翠屏山上发现一具尸体!那猎户说,是具女尸,吓人的是都死了还面目鲜活有如生时!”   念儿在一旁笑拂冬大惊小怪,“若是刚下葬的尸首,没来得及遭虫蚁啃噬,入殓时再用心些,可不就面目鲜活?”   拂冬说不过她,不服气道:“是与不是,等京兆府的人查明了尸首的身份,自然就知道了!”   京兆府的人确实很快查到那女尸的身份。   竟是两个月前暴病而亡的永嘉伯府世子夫人方月明!   方月明死时不过二十出头,因死于奇症又没能为永嘉伯府诞下子嗣,不能入永嘉伯府的祠堂,竟连个正经墓碑都没有,随便寻了个地方草草下葬。   更叫人唏嘘的是,便是草草下葬,那永嘉伯府的人也没给她好好寻个避水遮阳的好去处,随意在山坡上挖了个浅坑把人埋了就算了事。   许是刚入夏时连番的雨将坟冲了些,再遇上昨夜一场暴雨,坟头彻底被冲,尸首便随雨水滑下了山坡。   然而这却不是此事的怪异之处。   方月明三月底病逝至今已有两月,纵是时日尚短不足以使尸首腐化,埋下地下两月也该叫虫蚁啃噬得差不多,断不能如如今这般完好无损,更不会半分不见尸首的青白骇人之色,反而肌肤红润更胜生时。   作者有话要说:   带着楚烜和妙妙祝大家圣诞快乐=v=   虽然来晚了一天~hhh 第078章 终成所愿   方月明尸身死而不腐的异象很快传开, 不过一日,已演化出许多说法。   有人说这世子夫人乃是含冤而亡,怨气不散所以尸身不腐怕是要化作精魅来寻仇, 又有人说她前世乃是十二花仙之一,如今回归仙位, 不慎遗留下了这具真身。   坊间众说纷纭, 薛妙坐在马车里这边一耳朵那边三两句地听街边路人议论,这一路上已听到了三种不重样的说法。   朝中几位持中立态度素来不爱到处掺和的老臣观朝局有变,私下里找到薛正伦, 被后者说动,选了雨后第二日约楚烜在平康坊茶楼一会,薛妙自告奋勇为楚烜遮掩。   实则是前些天天热她懒得走动,一连闷在府里好些日子, 今日恰好逢上才下过雨的凉爽好天,她便趁机出来撒欢儿。   楚烜怕薛妙不知他何时谈完事,心里估摸了个时间,让她到时玩累了自来茶楼寻他,不必管那些人走没走。   说了几句, 始终不见回应,仔细一看薛妙在扒着车窗听路人闲聊听得津津有味, 哪里顾得上耳边是谁在说什么?   正巧马车行至坊门前,此处人少,楚烜观望过后放下车帘冷笑一声,唤了声前方驾车的常旭,“停车。”   听他语气心情极差, 常旭急急依令勒马。   薛妙正听得入神,冷不防马车急停, 她毫无防备,手下没来得及使力扒住车窗,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直直往前扑去,眼见着就要扑出车厢。   薛妙脑中一瞬闪过许多,最终在撑住让自己滚得不那么难看,和捂住脸只要旁人看不出她是谁,丢脸的就不是她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扑出去。   腰间传来一股力道,一拉一收,薛妙便身不由己地顺着身侧之人使出的力道滚了回去。   正正好滚进了楚烜怀里。   薛妙坐在楚烜膝上,缓缓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放下两只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手。   她不知方才那一幕的罪魁祸首正是楚烜,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感激道:“多亏您手疾眼快,否则我可要滚出去了!”   做了坏事的楚烜叫她看得心虚,把人往怀里带了带,问:“知道要滚出去你不出手稳住自己,捂脸做什么?”   薛妙理直气壮,自有说法,“反正都是要滚出去,滚得远些和近些有什么区别?捂住脸他们认不出我是谁,丢人的便不是我。”   “我可都是为了秦王府的颜面,否则我刚才那么一骨碌滚出去,我们秦王府的颜面岂不是跟着我一起——呼啦!摔得稀碎。”   她说着想起什么,掀帘看了看窗外,见还没到地方,转而问外面驾车的常旭,“怎么停得这么急?”   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的常旭比楚烜还心虚,他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只当不知。   薛妙等了等,没听到常旭说话,便想从楚烜膝上下来掀帘去看。   刚一动就被拉了回来,她不解地转头望着楚烜,“怎么了?”   楚烜面色淡然,看不出半分心虚,“方才忽然想起一事。”   薛妙竖起耳朵,“什么事?”   楚烜搁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下,随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昨日是不是你月事最后一日?”   这话里的意味太过明显。   薛妙对上他暗沉沉的眼睛,顿时忘了方才的事,难得生出几分害羞,又忍不住带出几分窃喜,明知故问道:“您这几日不会一天天掐着指头算吧?”   楚烜没想到揭过一事又叫她发觉了这回事,他心中暗道不好,未免越说暴露越多,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着她不说话。   薛妙便偷笑着促狭道:“就这么急?”   日日抱着人吃不到嘴,偏又被有意无意死命撩`拨的又不是她。   楚烜看着她弯成月牙的眼睛,眸色深深,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心中新账旧账连起狠狠又记了一笔。   就让她再嚣张最后半日。   ……   片刻后,马车停在茶楼后门。   楚烜临下马车前想起刚才被岔开的事,掀帘的手一顿,回头跟薛妙说:“我这里约莫一个时辰就能了事,你若是玩累了,不管时辰到不到,来茶楼寻我,不要乱跑。”   薛妙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心下喜滋滋的跟吃了饴糖一样,嘴里却不以为意道:“哪有人谈正事还带家眷呐?您不怕别人给您戴个惧内的帽子?”   楚烜不为所动,淡淡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何不能带家眷?”   他这么说,薛妙已是心满意足,心里咂摸了下,怪甜的。可真要她跟着去,她却不肯。   想到那一群老臣看到她的反应和他们要谈的朝堂大事,薛妙已觉一阵头疼,恨不得立刻离这茶楼远远儿的,挥手催他快走,“您的心意我心领神会,就不去打搅了,我们一个时辰后再见。”   一个时辰后,几位老臣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茶楼。   楚烜坐在二楼包厢里一等再等始终不见薛妙的身影,他打发常旭去找人。   不多时常旭孤身一人回来,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王妃现下在北里挹翠楼。”   北里正是平康坊最靠里的那片风流之所,挹翠楼更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处销金窟。   楚烜起身将手里的茶盏搁在圆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   一旁的常旭抖了抖,快步跟了上去。   ……   薛妙在茶楼后门与楚烜分开,先去书肆里扫了一圈,又东看西看买了些有用没用的新奇小玩意儿。   眼见着一个时辰要到了,她忽地想起一事,让胳膊上挂满东西,怀里还抱着许多的郭展在外头等着,自个儿拉着拂冬进了家成衣铺子。   再从后门出来时主仆二人已换上了男装。   避开郭展,薛妙拉着拂冬直奔平康坊最深处的北里南曲而去。   因扮了男装,加之薛妙举止间并无忸怩之态,挹翠楼的假母嬷嬷还以为她是哪家刚长到年纪的小公子,一番热情招待后,薛妙东选西挑,挑了这挹翠楼里人称“宝京解语花”的名妓苏楚儿。   苏楚儿近来营生不甚好,好容易见着了个出手阔绰的面嫩小公子,又独独只点了她一个,便愈发小意温柔,拥着薛妙上二楼去了。   谁知到了二楼,房门一闭,苏楚儿解了罗衫正要贴上去,就被这小公子的小厮拦住,不许她接近小公子一步,那小公子也只让苏楚儿坐着说话。   苏楚儿哪见过这场面,不过她乐得赚这轻松银钱。   虽然薛妙问的都是些男女房中之事,但苏楚儿就是做这营生的,做都做了,说又有何难?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薛妙向她要用在那档事里的脂膏,苏楚儿也极为大方地给了好几罐,还一一向薛妙说明了每一种都是何用。   薛妙原只是不想太痛,哪知道这脂膏还有这么多花样,一时听得津津有味。   正说着,房门猛地被踹开。   薛妙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楚烜黑着脸拉了出去。   这场面苏楚儿更是没见过,见那面嫩小公子跟个鹌鹑似地跟在前头那人后面,思及方才种种,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难怪那小公子不许她碰他,原是个分桃断袖的!   薛妙还不知苏楚儿心里把她和楚烜曲解成了什么样,她一路踉跄着被楚烜拖着手拽回了马车上。   “疼。”薛妙抽了抽手腕。   楚烜松开她,面色不善地盯着她这一身打扮,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妙揉着手腕,瘪嘴道:“还不是为了您!”   为了他?楚烜左想右想也想不到她所说何意,正要再问,却听薛妙又道:“您不是急吗?我来取取经。”   楚烜登时一噎,再看薛妙委委屈屈地缩在一旁揉着手腕,他自知理亏,把人抱过来拿过她的手腕力道适中地揉搓。   薛妙见他这般,眼珠一转,趁机顺杆往上爬,诓他道:“您知道么?原来那事还是循序渐进的好。比如这头一回呢,最好浅尝辄止,至多一个回合便歇下,过上一两个月,若力有所及,再试第二回 合。如此渐次地尝试,是上上之策。”   力有所及再试第二回 合?她这是瞧不起谁?   楚烜心里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不置可否道:“是吗?”   薛妙重重点头,生怕他不信,“可不是吗!”   到了晚间,薛妙沐浴过后自湢室出来,见楚烜坐在床头看书。   跟那一日一样的场景,只是今日的楚烜看起来泰然自若了许多,薛妙出来正见到他翻过一页。   急了一日,到跟前了不急了?   薛妙腹诽着上前,还未站稳便被拉得倒进了他怀里。   楚烜一手拥着人,一手将手里的密书往床褥下一塞,床帐随之散开。   薛妙本还想问他看的什么书?这般宝贝地往床褥下塞,话还未出口就叫他扰得忘了干净。   待楚烜运用近日所学将疆场开拓完毕,正欲一举攻陷,忽被薛妙止住,“等等!”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楚烜心里险些叫她搞出些不可言说的阴影,梗着一口气看她这次又有什么事要做,却见薛妙自床里侧的被褥下摸出一盒脂膏,打开极为快速地抠出一大块,用手搓化了,然而伸手往下。   楚烜浑身一抖,险些草草交代在这里,他强忍着脂膏怪异的触感,勉强分神想到,原来她白日里去挹翠楼是为了这东西。   薛妙在他身上涂完脂膏,左右望了望想找个干净的帕子擦擦手,床榻上自然没有,她竟还想翻身下床去拿。   楚烜忍无可忍,随手抽了不知他俩谁的亵衣粗粗在她手上一抹,扬手扔出去,把人往上提了提,伏身。   许久之后,薛妙才知道他白日里那声意味不明的“是吗”是何意,什么一回合二回合,到这时候哪里还是她说了算的?她脑中浑浑噩噩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想跟他分说一二,然而楚烜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薛妙最后险些哭出来,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先前种种担忧,还怕楚烜伤心想方设法宽慰他,都是自讨苦吃。   楚烜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一笔笔记下来,现下是终于等到和她算账了!   ……   方月明尸首一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没过两日就传到了皇帝耳中,为防谣言愈演愈烈,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再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皇帝亲下谕旨命京兆府速速查清此事。   京兆府尹柳呈珉先前顾及方月明的身份,不敢对她的尸首做什么。圣旨一下,永嘉伯府老夫人又特地命人来京兆府一趟表明了态度,柳呈珉彻底没了顾忌,当即命人请了仵作验尸。   这一验却大吃一惊,仵作竟从这位世子夫人的尸身里剖出了蛊虫。 第079章 心生悔意   方月明体内的蛊虫甚是罕见, 京兆府尹柳呈珉寻来数位有识之士都不曾有人见过这蛊虫。   一直到几日后,有人趁夜色将一本古籍残卷钉在了柳呈珉的房门前,柳呈珉翻阅这本古籍, 总算查出这颇为神秘的蛊虫的来历。   这蛊名美人蛊,名虽美却是铁勒四大贵族中最为神秘, 几乎从不现世的螣蛇氏训练死士的蛊虫。   之所以名美人蛊, 其中一个很大的缘由便是这蛊于男子无甚用处,对女子来说却可令躯壳其三十年不见衰老,纵然死去, 只要体内蛊虫不死,躯壳便会维持生时的鲜活模样。   谁能料到一个不曾引起多少人注意的已逝的世子夫人,体内竟有他族训练死士的蛊虫?柳呈珉骇然之下一边暗道自己流年不利哪日定要寻个能人异士算上一算,一边不敢有丝毫耽搁, 连夜递了折子进宫将此事上达天听。   皇帝看了柳呈珉的折子,召来太医署多位药博士,证实柳呈珉所查属实后,当即下旨命人前去方月明母家和永嘉伯府搜查。   方月明死于奇症,永嘉伯府的人嫌晦气, 早早便将她的东西收拾出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唯有她生前小心侍候的花房,因花开得极好,被老夫人留了下来。   问题便出在这花房里,京兆府尹搜查的人探查之下发现这花房地底竟有一座暗室,又从暗室里搜出许多书信。   书信用语不是大周字, 柳呈珉便跑了一趟请国子监直讲、齐国公府大公子薛衍将书信译出。性情稳重如薛衍,译这书信时都不免频频失色。   这书信乃是方月明与铁勒王族来往的信函。   信中所言, 大周近年来近十名武将之死,或是牵连进大案中,或是暴病而亡,或是回乡省亲路上不慎坠崖,竟都是她的手笔,就连年初挪用军资一案中畏罪自杀的左金吾卫上将军杨庆的死,也与她拖不了干系。   此事关系之大,所牵连出的隐藏问题之深,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是柳呈珉一个小小京兆府尹能承受得起的,他再三请求薛衍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第三人,随后悄悄入宫一趟将经薛衍译出的信摆在了皇帝御案前。   ……   也不知楚烜心里账本上记了薛妙几笔,总之薛妙那日叫楚烜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好一番折腾,待楚烜勉强算完账已到了后半夜。   薛妙初次便逢上楚烜这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累得何时睡过去都不知道。翌日醒来,楚烜神清气爽满面红光,薛妙却在床上躺到了午间才被五脏庙催得不得不起身梳洗吃饭。   自那日后,薛妙嚷着身上疼,连着三天都没让楚烜再得逞,连手都不给他用,夜里两人盖着一床锦被纯睡觉,薛妙美名其曰“修身养性”。   楚烜起初还配合着,然而人就睡在身侧,他忍得了一两日,按捺住第三日,到这一日已是第四日。   因萧云婧有孕闭门不出,惠阳长公主凑起来的打马球的两队少了一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薛妙身上。   薛妙赶鸭子上架,初时有些艰难,后来渐渐咂摸出几分乐趣,在惠阳长公主府上打了半日的马球,回来才发觉大腿里侧磨红了大片。   薛妙先去湢室沐浴一番,洗去身上的汗污,而后只穿了件齐胸褶裙趴在矮榻上吃着樱桃酪,等念儿找来药膏。   念儿在箱笼里一阵翻找,又去问了贺嬷嬷才找来专治擦伤破皮的玉肤膏,正要拿去给薛妙搽上,正巧遇上从前院回来的楚烜。   楚烜悄声问过念儿薛妙伤在何处后,挥手命人退下,自己拿着玉肤膏进了卧房。   打马球对体力耗费颇大,薛妙玩了半日,这会儿歇下来,一盏樱桃酪吃了小半倦意就涌了上来,眼皮缓缓耷拉下来,头抵在臂间的软枕上几乎要睡过去。   她脑中浑浑噩噩,察觉到褶裙叫人轻轻卷了上去,微凉的药膏搽在磨红的肌肤上,大大舒缓了那股火辣辣的疼意。   薛妙浅浅呼出口气,还道身后是念儿,阖着眼往来人那边挪了挪身子,黏糊糊地嘟囔道:“好念儿,再轻些,疼呀……”   她趴在榻上,两条腿细细长长,骨肉匀停,极漂亮又不会显得太过瘦弱。因刚沐浴过,肌肤沁凉有如上好美玉。   楚烜一边搽药一边看着薛妙在自己手下如此不设防的样子,自那日后便越憋越旺盛的心思不免狠狠动了动,这会儿全靠傲人的自制力绷着。   薛妙一开口,还是如此黏糊糊得好似能拉出丝一般,叫楚烜不可自抑地想起三日前的某个时刻,她也是如此对自己撒娇。   脑中绷着的弦悄然断开,蠢蠢欲动的心思化为实质,原本老老实实搽药的手往上进了三分。   薛妙起初以为“念儿”是想看看她其他隐蔽的地方有没有伤着,然而那手愈发得寸进尺,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收腿翻身,一骨碌爬坐起来。   待看清来人,她松了口气之余,不敢置信地望着坐在榻边一本正经衣冠楚楚,仿佛方才做出那般轻`佻举动的人不是他般的楚烜,“您、您做什么!”   楚烜稍稍抬了抬手,再正经不过道:“搽药。”   薛妙看着他的指尖,再看着楚烜坦然得好似在说今日天气的神情,缓缓眨了下眼睛,脸“唰”地一下通红,色厉内荏地嚷道:“哪有您这样搽药的?”   楚烜面色不变,泰然自若,“你不是说疼?”   薛妙差点倒头栽下矮榻,她扶着榻上小桌稳住身子,手脚并用爬到榻头,顾不上软缎鞋还在楚烜那侧,光着脚就要跑。   她总算知道惠阳长公主为何会说男人知味前后是两副面孔了。岂止是两副面孔!薛妙都要怀疑楚烜是不是被哪里来的大妖附身了!   她穿着齐腰褶裙,裙幅又宽又大,方才为了搽药还卷了上去堆在腰间,动起来碍手碍脚的。   这一耽搁,脚还没挨着地就被楚烜自斜后方拦腰抱了回来。   锢在腰间的手心的热意透过薄薄一层衣料被薛妙清晰地感知到,她几乎瞬时便知道楚烜在打什么主意,踢着腿道:“这还是白日!您想白日宣……不成?”   楚烜原本只想过过手瘾嘴瘾,被她一说,心道反正已背上了这么个“恶名”,这恶事不做岂不是白白吃亏?当即把人按在榻上,嘴里道:“过一会儿就不是白日了。”   ……   楚烜果然说到做到。   待他放开薛妙,已是暮色四合,两人这会儿已经到了床榻上,薛妙手脚疲软,瘫在竹簟上。   楚烜馋了三四日,终于狠狠得逞了两回,意犹未尽地在薛妙唇上碰了碰,起身抱她去湢室清理。   薛妙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肩头,盯着眼前方寸之地,忽而恶向胆边生,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在楚烜低头看来时,她先发制人,理直气壮道:“这是还上回您咬我的!”   上回他在她肩头咬了一口,那痕迹好几日才消。   薛妙想着想着视线又落回方才咬过的地方,心里暗暗后悔方才没咬重些,看他后面几日还怎么在人前装作人模人样。   楚烜一眼看出她的想法,他倒是不介意再被她咬一口,却不想叫别人有任何途径来窥探他们夫妻间的事,更不想有人背后拿这等事议论她,便眄着她暗示道:“方才是谁哭着喊着说没力气了?我看你还能咬人,不如再来一回?”   薛妙哪还敢再叫他来一回?当即哆嗦了下,乖乖噤声坐进浴桶里,缩成一团任楚烜摆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再招惹上他,被按着狠狠耕上一回。   清理完身子换了身寝衣,待楚烜将晚膳端进卧房,薛妙不肯下床,指挥楚烜将矮榻上的桌案搬上床,倚在床头把晚膳吃完。   吃过晚膳,戌时才过去一半,薛妙浑身干净清爽地躺在竹簟上,来回滚了滚。   这一滚就觉出不对,楚烜睡的外侧床褥下有一块鼓起,夏天床褥铺得薄,薛妙被狠狠硌了下,翻身坐起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掀开床褥一看,竟是本厚厚的书!看书封,年份久远,还是本古籍。   她这是嫁了个什么人呐?好书好到这个地步。   薛妙“啧啧”两声,拿起书前后看了看,没看到书封上有字。她越发来了兴致,盘膝坐在床头,将书搁在膝上,郑重其事地翻开。   “……”   入目的词画让薛妙手里一抖,险将这书扔出去。   楚烜再进来就看到贺嬷嬷交给自己的那本密书被薛妙拿在手里,他脚下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欲从薛妙手里拿过他的“宝典”。   薛妙抓着书角不放,仰头看着他。   她已经想起几日前两人初次之前,她从湢室里出来,楚烜靠在床头看的正是现下两人手里这一本。   她还以为他是天赋异禀,初次便那般龙战鱼骇,经久不息,原来竟瞒着她找神兵利器!   思及当时他势如破竹来势汹汹,而她在他的手段下土崩瓦解一触即溃,薛妙不服气道:“这不公平!您找了援兵!”   什么援兵不援兵的?还不是他一个?他至多是未雨绸缪,提前厉兵秣马。   楚烜不认,“这书至多是锦上添花,绝不是决胜之本。”   薛妙才不信,她思来想去,道:“我不信,除非您让我试一试!”   怎么试?薛妙表示自有妙计。   片刻后,楚烜躺在竹簟上看着身上的人,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看密书时只在他臆想中,还以为要三五年后才能付诸实际的一幕,竟真真切切在第四日便发生了。   薛妙脑子一热,自己送上门去,又多折腾了两回。   第二日睡醒,她腰酸腿软,思及昨夜种种不由双目放空看着承尘,暗下决心,以后不该争的一口气绝不再争,否则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薛妙身心俱疲,瘫在床上大半时辰才爬起来梳洗更衣。   待吃过早食,薛妙还想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时,宫里来了人,说皇后娘娘宣她进宫一叙。   薛妙爬上床的动作一顿,认命地换了身衣服进宫。   果不其然,又是皇帝。   他堂堂一国之君就不能光明正大些么?总拿皇后做掩饰,搞这些鬼鬼祟祟的,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和他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薛妙昨夜没睡好,站在紫宸殿前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跟在韩公公身后进了内殿。   内殿里,皇帝看着御案上的名单,脑中还和昨日初初见到这名单时一致,空白一片。   他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大周已近乎无可用之武将,而那原本统帅众将镇守北境,仅凭一个名号便可震慑异族,使他们不敢来犯的一字并肩王,早在他的腌臜手段下,病痛缠身,不复从前。 第080章 皇帝的赏赐   薛妙进前行礼, 迟迟不见皇帝叫起,她悄悄抬头看去,见皇帝脸色难看地对着御案出神, 似是没发觉内殿进了人。   皇帝身后的韩公公见状适时低声在皇帝耳边提醒道:“陛下,秦王妃到了。”   皇帝这才如梦初醒, 拿过手旁的奏折盖住名单, 稍稍定了定神,又如上一回一般挥退韩公公。   韩公公退了出去,皇帝却看着薛妙半晌不说话。   他找薛妙来无非就是为了前些日子撺掇薛妙的那件事, 薛妙垂着头心里正想着怎么编个说法先敷衍过去,就听他问:“朕前些日子说起的那件事,弟妹似乎还未动手?”   薛妙本以为他是来质问她的,然而听他的语气, 竟有几分带着侥幸的期许与紧张?   思及近日在楚烜那里听到的方月明尸首一案牵扯出的种种,薛妙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未能确定之下,她不敢冒然行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 并不说话,只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复杂神情, 犹犹豫豫地悄悄瞥皇帝。   看她这神情,皇帝心里稍稍有了底,他一面隐约为薛妙的首鼠两端不悦,一面又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他随手给秦王点的这个王妃不是个心狠手辣的, 否则她当真按照他当日所说行事,如今一字并肩王的名声恐怕已诋毁殆尽。   而那样的情形一旦发生, 对于暗处窥探觊觎大周多年的异族来说,无异于是一颗再好不过的定心丸,到时大军压境,环顾大周朝堂竟几乎无可用之能将……   皇帝忽地想起他命韩立严将去岁南阳平郡王长子病死流徙路上,南阳平郡王随后疯了的消息告知南阳平郡王妃后,那妇人自缢前的诅咒。   “我会化作鬼魂日日看着你,直到楚氏的江山葬送在你手上!”   当时尚未发觉如此危机,皇帝并不曾把一个将死之人的恶毒话语放在心上,如今再想起却觉背后泛着凉意,头发发麻。   南阳平郡王妃似乎早已知道了什么。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如野藤疯长,顷刻间便搅得皇帝心神不定,恍惚生出一种感觉,这看似平静的朝局之下,早有异兽潜藏其中,只待时机一到,便掀起轩然大波,颠覆煌赫大厦。   皇帝扶了把面前的御案支撑着站稳,压下脑中那些愈演愈烈的想法,暗暗宽慰自己道,幸而天命眷佑,让这暗处的端倪被一场雨水冲刷了出来,如今大错未成,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只要施以恩宠,让秦王以一字并肩王的名义在军中广募英才,泱泱大周定能寻出几个沧海遗珠,再对诸军勤加操练。   如此一来,即便秦王不能再上战场,以他对阵西胡铁勒二族多年所得从旁相助,定能将那铁勒大军拦在勒马山外。   这般在心里宽慰好自己,皇帝大笑两声,摆出一副好似他早已知道会是如此的神情,对着薛妙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看弟妹如此神情,想必是不忍心动手,朕果然没看错人!九弟有弟妹如此真心相待,朕当初也算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呐!”   薛妙本还想着,若真如她猜测一般,皇帝如今拉拢讨好楚烜还来不及,定是要想方设法将当日的事掩盖过去。   她正饶有兴致地等着看他要如何揭过当日之事,没想到皇帝的脸皮竟厚到这等地步,一句话硬生生将他撺掇薛妙诋毁楚烜一事扭转成了他为试探薛妙对楚烜的真心所为。   这可真是城墙厚的脸皮,狗彘不食的心,都叫这皇帝一人集齐了。   照皇帝这么说,楚烜是不是还要谢谢兄长的苦心“照拂”?   薛妙难得在皇帝面前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想法,瞪大了眼睛,惊愕难言地看着他。   皇帝本就心虚,被她这般看着更是难以承受,匆匆移开视线,露出一副再可亲不过的模样,绕过御案来到薛妙面前,似是真心为弟弟着想的兄长一般,苦口婆心地劝道:“朕知道弟妹多少受了些委屈,但夫妻之间,哪有处处圆满和美的?九弟如今这般,弟妹不妨多多包容……”   他顿了顿,想起秦王夫妇之间最大的那个问题,清咳一声,提议道:“至于那敦伦之事,朕这就命太医署的人去为九弟请脉!九弟尚还年轻,有从前的底子在,想来若要恢复不是难事。”   “这……”薛妙这下是真的欲言又止。   楚烜行不行,有多行,昨夜她才好好感受了一番,现下面对满脸殷切地说着请太医给楚烜诊治的皇帝,她只能偷偷抬手扶了扶自己尚还隐约泛着酸意的腰肢,对着皇帝勉强一笑。   皇帝看出薛妙的为难,以为她是怕楚烜不肯,又或是因此怪罪于她,便大袖一挥道:“弟妹不必担忧,朕会让太医换个说法。”   这皇帝,真是一个人便可演完一出折子戏。   薛妙嘴角隐隐抽动,低头谢恩,在自以为达成所愿的皇帝心满意足的注视下,退出了紫宸殿。   薛妙一路腹诽着在内侍的相送下往宫外走,走到昭庆门时,一转角正撞上一名宫人领着几个舞姬模样的人往里走。   那宫人虽不知薛妙身份,但见她衣着打扮便知她并非宫中侍从,忙不迭退后两步请她宽恕。   薛妙自然不会怪罪她,只是看了看她身后穿着舞裙抱着琵琶的舞姬,心下好奇,多嘴问了一句:“是云韶府的人?”   宫人低声说是,多的一个字不说,退避一旁恭恭敬敬地请薛妙先行过去。   云韶府的舞姬给宫里的妃嫔献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薛妙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在走出去两步远的时候,听到那宫人催促身后的舞姬的时候,她还是脚下莫名一顿,竖起耳朵听了听,隐约听到宫人道:“快些,别让贵妃等久了……”   原来是黎贵妃召的云韶府舞姬。   薛妙心里咂摸了下,暗道不知这云韶府的舞姬近日可曾排出什么新曲目,也不晓得楚烜能不能把她们召来府里跳给她看?   薛妙打着这主意回了秦王府,吃完午膳,刚缠着楚烜答应过两日召云韶府的舞姬来府里跳舞,皇帝派来的太医就到了。   先前在西山猎宫,庄太医给楚烜请脉,查他脉象是“阳经堵塞,疲软无力”,便得出了个“不能人道”的结论,殊不知当日正是因为方时安银针封穴,才会有那般假象,如今自然不再是那般。   这一回来的是太医署的院判王太医,他专擅男子房事,皇帝派他来,可见是真的想让楚烜快些好起来。   王太医来之前皇帝特地叮嘱过他,无论把出什么不好的结果,都不要当面告诉秦王,私下里寻个机会知会秦王妃一句,至于药方,照常开,对着秦王就说是补身子的药方。   王太医还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特地回府一趟,带上他新近寻来的古方集册,来的路上抓紧时间多翻看了几页,做足了准备。   然而一搭脉,王太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脉象除了短脉形似龟,有元气不足,身子底虚弱之外,并无脉沉细、濡数或弦数的房事难支之相,甚至阳火略过盛,需好好泄一泄,以免阴阳失调,反而不好。   “秦王近来可是用了什么大补之物?”王太医反复搭脉后,确认自己所诊无误,斟酌着问道。   大补之物,先有方时安的猛药,后有贺嬷嬷送了两回的鹿茸汤。楚烜拧眉,点了下头。   难怪……   恐怕阳经堵塞一事,秦王殿下早已暗中寻人诊治,只是那人下手重了些。   不过医者,有人用药谨慎细心,讲究细水长流,有人则狂放肆意,喜用猛药,这二者各有千秋,王太医并不觉得哪一派更好,只要药到病除即可。   他心里有了大致猜测,心道秦王这边既已有医者在先,他便不再插手,也省得药性相冲,吃出什么问题来。   只是不知秦王为何要瞒着秦王妃他已能行人事的事。   这夫妻间的事便不是王太医能插手的了,他往外走了两步,稍一思忖,对送他出来的薛妙道:“王妃不必担忧,王爷并无大碍,或许过些时日自会大好。”   告别薛妙,王太医回到宫里,将他心中的猜测告知皇帝,末了又如实道秦王妃似乎并不知道秦王已大好的事。   皇帝前一日刚知道了此事,隔日就听闻秦王召了云韶府的舞姬,在府里赏了半日的乐舞。   正猜测秦王瞒着王妃意欲何为的皇帝顿时恍然!   ……   楚烜耐不住薛妙的娇缠,把云韶府的乐舞伶人召来府里,让她们在后院为薛妙奏乐跳舞,他自己则一眼都不曾多看,起身去了前院。   大半天后,楚烜回到后院,发觉云韶府的人还没走,一问才知,薛妙中途怕伶人们太过劳累,特地让她们每支曲子的间隙都停下来歇息片刻,这才还没跳完最后一支曲子。   楚烜站了好一会儿,薛妙都未曾发觉他来了,全副身心沉浸在曼妙歌舞中,真是熏熏然如处仙境。   待歌舞停歇,云韶府的人告退,薛妙才发觉楚烜站在门边,她上前几步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肩头蹭了蹭,很是心满意足的样子,“您什么时候来的?”   楚烜从上至下觑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一炷香前。”   一炷香前?那岂不是来了有一会儿了?她竟才看见他。   薛妙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那……您觉着她们跳得如何?”   楚烜实则全然没在意她们跳的都是什么,只盯着陶陶然的薛妙看了,但他嘴上仍淡淡道:“尚可。”   言讫,他思及什么,又飞快胡诌了一句,“有一伶人,筝弹得不错。”   薛妙原是随口一问,见他当真细细评判起来,还甚是罕见地夸了其中一个乐伶,她心里又忍不住泛酸水,松开抱着楚烜胳膊的手,瘪着嘴道:“喔……”   楚烜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老神在在地问:“日后再召她们来?”   薛妙想也未想便拒绝,又说不出那些伶人跳得不好的话,只好绞尽脑汁找着借口道:“还是不了,看过一次便够……”   楚烜得逞,抑着笑意道:“那就依你。”   薛妙忽觉不对,她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乐伶拿来的乐器,挡在楚烜身前,眼睛瞪得溜圆,“哪有什么弹筝的伶人!今日来的乐伶,箫、笛、瑟、琴、埙、笙都有,就是没有什么筝!您又诓我!”   楚烜面色不变,泰然自若,绕开她往前走,“是吗?”   薛妙“哼”了一声,悠然自得地走在他身侧,嘴里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楚烜不说话,她便拉着他停在廊庑下,喜滋滋得意道:“您怎么连伶人的醋也吃?”   “不过您让我也酸了一回,便算扯平了。”   她说着踮起脚,柔软唇瓣在他耳朵上轻轻碰了碰,转身欲跑。   被揭穿了的楚烜恼羞成怒,眼疾手快地把人拦腰抱回来,几步跨过门槛,反手合上门把人按在门板上。   ……   半晌后,薛妙面色潮`红地合上衣襟,推开身前的楚烜,嘟哝道:“您这是哪来的癖好?”   楚烜接手帮她扣好腰封,不动如山,“人之常情。”   薛妙脑中瞬间浮现婴孩……   她一噎,竟对他这句神来一笔般的“人之常情”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两人正闹着,忽听门外传来常旭的声音。   “陛下赏了王爷两个美人,如今人已在府门前了。” 第081章 您自个儿生!   常旭言简意赅地说完, 往外一迈,杵在门前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屋内, 楚烜去拉门的手一顿,扭头去看薛妙, 就见她柳眉倒竖, 杏眼瞪得浑圆,满脸威胁地瞧着他,大有他敢收下皇帝这赏赐, 她就扑上来咬死他的势头。   刚在她身上讨了点嘴上的“好处”,所谓吃人的嘴软,见她如此,楚烜哪还顾得上什么人已在府门前, 还是他今晚是否睡在门前更为要紧。   将将拉开了两尺宽的门“啪”地一声无情拍上,楚烜回身看着薛妙,力求自证清白,“什么美人?我不知道。”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对门外的常旭吩咐道:“让人走。”   “我还以为他眼巴巴地派王院判来给您诊脉是为了什么?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一回不成定还有下一回,不如让我去会会她们。”   薛妙冷哼一声, 撸了撸袖子,绕过楚烜一边伸手去开门, 一边嘴里道:“让她们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   楚烜哪敢真如她所说让人进来,挡在门前一步不让,顺势抱住身前的人,箍着她的腰身把人牢牢锁在怀里, 埋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把人放进府可就算是收下了,到时退不回去, 你要把人往哪安置?府里可没有多的院子给她们。”   薛妙算是发现了,自他们行了房事后,楚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多冷淡持正的一个人,如今变得这般、这般狡猾。   她耳朵通红,被他一抱一哄彻底熄了折腾的心思,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口是心非,小声分说道:“府里怎么没有多的院子了?西边还有好几个空的呐……”   楚烜一问便答,好似早已想好,“府里剩下的院子给我们的孩子住。”   不过需得再过上几年,她年纪尚小,身上的孩子气还未消,楚烜怎么忍心让她早早做母亲?何况他自己也有私心,想与她多过几年成双成对的日子。   方时安说的什么拔毒之前留后的话他更是丝毫不曾当回事。   薛妙闻言先是羞赧,随后不知怎么着鬼使神差地在心里粗粗数了一遍,越数越不敢置信,抵着他的胸口往后撤了撤,用看“禽兽”的眼神看着他,提着一口气道:“府里的空院子,西边的三个加上东边的两个,足有五个!”   五个?他以为是母猪下崽吗?   薛妙十分冷酷地一把推开楚烜,气道:“要生您自个儿生去罢!我不生!”   楚烜本就是随口一说,哪曾想她真的去数还剩几个空院子,不由哭笑不得地拉住转身欲走的人,嘴里忙道:“不生就不生。”   薛妙犹疑地打量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让他拉住自己的手,静了片刻,又想起府门外的两个美人,有些苦恼地蹙眉,问道:“皇帝想讨好你,定不会就此作罢,这一回回拒了,还有下一回下下回。”   她说着忽地眼睛一亮,复又撸起刚放下没一会儿的袖子,露出两节莹白皓腕,跃跃欲试道:“不如我去把人送回去,再去宫门口闹一回,叫他歇了这个心思!”   薛妙越说越觉着可行,头头是道地分析道:“他一连两次打着皇后的名义召我进宫,又为了撺掇我对付你,亲自写了手谕,盖了私印,如此说来也算有把柄在我手上。只要我闹的时候拿捏好分寸,至多不过被外面的人说几句善妒……”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皇帝想讨好楚烜,而楚烜就是她最大的靠山。   看着双眼晶亮,摩拳擦掌几乎按捺不住的薛妙,楚烜一阵头疼,忙把人按住,道:“此事好说。”   他若是真躲在她身后要她用自己的名声去换这清净,倒真是不用做人了。   “常旭。”楚烜一手按着薛妙,一手拉开门吩咐道,“去回传旨的人,就说本王谢过圣恩,然则有心无力,请陛下日后不必再以如此手段试探。”   常旭按照楚烜所说回了传旨的人,皇帝果然没再送美人来,只是紧随其后又接连赏了许多金银宝器,后来更是下了一道圣旨,先是装模作样地关切了一番楚烜的身子,随后话里话外暗示楚烜如今还是一字并肩王,若是身子休养得还算可以了,不妨露面去京郊大营转一转,如果能再做点什么,那就更好了。   如此堪称脸皮比城墙厚的举措,让薛妙在传旨的宫人走后暗暗在心里接连骂了好几句“不要脸”。   ……   昨夜薛妙为了求楚烜答应她召云韶府伶人来府里的事,大使“美人计”,被擎等着的楚烜抓住机会来来回回折腾了四回,最后一回薛妙气得急了,硬是在那般无力支撑的境地里憋出一股劲儿在他背后狠狠挠了一把。   把人逼到那般境地,楚烜本以为今夜定是一口都咬不到,早有准备地在床头小几上放了几本卷宗,只等着到时看卷宗看到困极便抱着人什么也不想的睡下。   楚烜在薛妙之前沐浴完,靠在床头看着卷宗,这卷宗记载的是嘉和四年一个武将除孝回京路遇匪徒,重伤身亡,楚烜正看得入神,忽觉一个散发着融融浅香的身子从床脚爬了过来,柔弱无骨般钻进了他怀里。   楚烜握着卷宗的手一抖,竭力扼制住自己的神情,勉强端着看向怀里的人,“做什么?”   薛妙握住人质道:“您说呢?”   楚烜浑身一震,猛地甩掉手里的卷宗,伸手就去抓人,刚要碰到她腰身的一瞬,他忽地想起什么,犹疑地看着她,确认道:“当真?”   她别是还在介怀今日的事,故意撩他,待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又施施然抽身离去,放他一个人引火自焚。   她都这样了他竟还犹豫!前两日他花样百出缠着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薛妙心下大骇,愈发坚定了日后有一日是一日只要她还能撑得住,他就别想剩下一点的想法,手猛地往里一窜,不管不顾地欺身上前,嘴里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何?”   快乐来得太过忽然。楚烜再犹豫当真不是个男人了,他神情一振,当即掀翻身上的人。   ……   薛妙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付出了代价。   其后的一旬,薛妙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什么叫脱缰,楚烜是早也练兵晚也练兵,那一间卧房的地方都叫他们折腾完了。   前日她一时兴起接了贺嬷嬷的活去书房给他送汤,送到了才知道是鹿茸大补汤,当即被楚烜不由分说按在书房一阵折腾,硌得她一整日都背后生疼,接连两日路过书房都绕着走。   如此折腾着浑不觉时日长,倏忽间就到了六月。   进了六月,暑意一日盛过一日。酷暑难捱,皇帝在宫中住不下去,为免整日耗费人力物力凿冰运冰,索性今年提早去了行宫避暑。   嫔妃皇子宫人,再加上带去行宫的行礼,浩浩汤汤数十辆马车混着仪仗出了行宫朝宝京城外翠微山而去。   因过几日就是夏至,楚烜要拔毒,便借口身子不适没去翠微宫留在了宝京城。   皇帝去翠微宫避暑第二日,京兆府尹那边接了一纸诉状。   先前被永嘉伯世子强行抬进府的伶人柳莺,状告永嘉伯府老夫人谋害性命,而她状纸中被永嘉伯府老夫人下毒的不仅有她,竟还有先前的永嘉伯世子夫人方月明!   自仵作从方月明的尸身中剖出美人蛊,其后京兆府又从永嘉伯府方月明一手打理的花房中搜出她与铁勒来往的密信,再有与方月明有关的任何事都不能再当作是一桩简单的案子。   又因皇帝先前做主压下方月明与铁勒有关的消息,不许外传。此番柳莺状告永嘉伯府老夫人,柳呈珉不敢随意叫人去查,唯恐查出什么泄露了消息,更不敢妄下论断。   只好一面将因性命受到威胁惶惶不安的柳莺安置在自己府上,命人好生照顾,一面马不停蹄地亲自跑了趟翠微宫,将状子呈给皇帝。   柳呈珉往行宫皇帝的寝殿走时,正巧遇上黎贵妃带着宫人采完莲子回来,黎贵妃瞧起来心情极好,见着柳呈珉笑着问道:“看柳府尹这般模样,难不成陛下这才离京一日,京里又出了大事?”   柳呈珉自是半句不敢透露,不作声地陪了个笑。   好在黎贵妃似只是遇到了他随口一说,并不多问,又笑了笑,道:“倒是难为柳府尹大热天的纵马前来,本宫就不耽搁你和陛下商议正事了,快去吧。”   柳呈珉松了口气,疾步往皇帝寝殿而去。   待他将柳莺的诉状呈给皇帝,皇帝细细看过,思忖片刻后道:“人证物证俱在?”   柳呈珉恭敬道:“据柳莺说是如此,卢老夫人把毒下在送她的口脂里,被她察觉,只要将卢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提来一问便知。只是,此事牵扯到了方月明,臣不知该不该……”   “那就不要声张,你让那伶人把她说的丫鬟从永嘉伯府骗出来,带回去审。”皇帝随口道,他敲了敲御案,又道,“若那伶人所说属实,你再来回朕,若她是诬告,就地打杀。”   如果真是卢氏给方月明下毒,那此事恐怕不是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方月明已死,死无对证,卢氏或是旁的什么人伪造密信放在花房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皇帝心里正忖着,忽听外头内侍道,“陛下,黎贵妃来了。”   “就按朕说的办。”皇帝挥手示意柳呈珉退下,又道,“让她进来。”   柳呈珉退了出去,黎贵妃擦着他的肩进了皇帝寝殿,笑盈盈地手里提着个食盒,柔声道:“陛下,妾身采了新鲜的莲子,做了清热解火的莲子粥……”   自方才寝殿前见着黎贵妃才过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莲子粥竟已做好了。   柳呈珉远远听到,心下暗暗叹一声贵妃为了固宠也是颇费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近了近了,正文完结的脚步近了! 第082章 毒发吐血   柳呈珉回去后依照皇帝所说, 让柳莺身边的丫鬟出面去骗永嘉伯府老夫人身边知情的丫鬟出府,京兆府的人则守在暗处,只等那丫鬟被骗出来便立即动手, 将人带回府衙审问。   然而不多时柳莺的丫鬟便面色难看地折身,冲他们暗暗摇头, 一问才知, 卢老夫人身边知情的丫鬟好巧不巧在他们动手前一夜不慎坠井身亡。   这还不算完,当夜柳呈珉的府上便进了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柳莺所住的偏院。幸而柳莺身边的丫鬟机敏, 发觉不对,一边护主一边扬声唤来了府里的护院,这才让柳莺逃过一劫。   接二连三的事让柳呈珉越发觉出柳莺所诉一事背后定有一个藏得极深的秘密,而此事不仅与永嘉伯府老夫人有一万分的关系, 更牵扯到大周与铁勒两国,一个不慎边境便再难安宁。   柳呈珉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特地从京兆府调了人手日夜护卫柳莺的院子,又让府里的护院日夜不停地巡逻,不让任何可疑的人接近。   如此安排过后, 柳呈珉仍觉得不踏实,他左思右想, 心中始终难以安定。   隔日傍晚,下值后,柳呈珉匆匆去了大理寺卿周正的府上。   周正与柳呈珉都是嘉和二年的进士,两人曾有几年的同窗情谊,周正性秉直聪敏, 行事看人多一针见血,柳呈珉遇事不决常常会听听他的说法。   柳呈珉将事情改头换面含糊说与周正听, 后者稍一思忖便让他速去翠微宫请旨,以询问案情为由将此案攸关的那个大人物请到京兆府审问,同时命人再去搜那人的府邸。   既然做出杀人灭口的行径,又知证人藏到了京兆府尹的府上,那背后之人定是已从何人口中知道了人证来告的事,如此再顾念什么不好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为时已晚,当即的要事便是扼住那攸关的人物。   当日天色已晚,再去行宫多有不便,柳呈珉便在翌日一早去了,谁知到了行宫却听闻皇帝中暍身子不适,内侍将柳呈珉挡在了寝殿外,道是会将他来过的消息通传给皇帝,待皇帝身子大好再宣他。   皇帝中暍这种突发状况,实在难以预料,柳呈珉无法,只得空手而归。   如此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牵一发动全身的案子搁在手里,柳呈珉怕得罪了永嘉伯又怕耽搁了事皇帝怪罪,回去之后心下惶惶难安,夜里更是辗转难免,忍不住坐起身,夤夜敲开了周□□邸的门。   “陛下中暍了?”听他说完,周正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   待柳呈珉难言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可有哪里不对?”   周正又敛了神情,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忽地想起今日下值忘了熄掉案上的蜡烛。”   蜡烛不灭待燃到最后恐会烧着案上的文书,柳呈珉心里知道厉害,遂没再多留,与他一道出府,一人回府,一人匆匆往大理寺去了。   柳呈珉不知,说是要去大理寺的周正出了坊门,回头看四下无人,脚下一转绕近路从坊间巷陌七拐八拐,停在了秦王府后门前。   ……   翌日是六月初九,先太后的忌日。   先太后与先帝合葬在宝京西南的池阳县郊外的帝陵里,楚烜和薛妙一早出门,待到了帝陵已是午时。   因不是逢整数的大忌之年,又是私底下的祭拜,便没有许多规矩章程。   楚烜挥退了要来侍奉的守陵宫人,与薛妙、贺嬷嬷一道进了祾恩殿。   祾恩殿里供奉着先帝先后的排位,楚烜携着薛妙跪在前方的软垫上。   贺嬷嬷上前摆上准备好的祭品,点燃了桌上手臂粗的蜡烛,取了桌案上守陵的陵令备下的香,数足数点着分别递给楚烜和薛妙。   离得远些还好,一接过那香,薛妙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像是久放受潮的香烛勉强引燃的气味,她克制着没皱眉,随着楚烜一起拜了拜,把香插到了香炉里。   祭拜完毕,出了帝陵,薛妙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身低声对贺嬷嬷道:“嬷嬷,那香似有些潮了……”   帝陵这边除了大祭典,素日里甚少会有人来。从前尚有楚烜大捷回朝来帝陵祭拜,两年前楚烜遇刺昏迷,这帝陵越发鲜少有人来。   陵令日子清苦,寻机偷懒吃漂没,将采买香烛祭品的银钱塞进自己的荷包是能想到的事。   平日里无人发觉也就罢了,知道楚烜今日要来祭拜先太后,陵令还如此作为,未免太过大胆。   那香气味着实呛鼻,贺嬷嬷自然也闻到了。   她是先太后身边的旧人,见先太后如此被怠慢,心里自然不高兴,只是不好冒过主子去。现下薛妙一说,她当即看向楚烜,气道:“既对先太后不敬又实在不把王爷放在眼里,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待老奴去敲打一番!”   楚烜拦下贺嬷嬷,微微侧头对常旭道:“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陵令就被常旭揪到了楚烜面前。   他一看楚烜的神情,就知发生了何事,不等逼问忙不迭全盘托出,道自己只是一时糊涂没忍住才以次充好用劣等的香顶替,从中吃了些漂没。还说这回是第一次,希望楚烜念在他是初犯,轻饶于他。   “秦王饶命,属下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楚烜自是不可能轻饶,命人打了他四十杖,罚了一年的俸禄,这才算完。   祭拜完,一行人便往宝京城折返。   回城的路行过大半的时候,薛妙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点心吃到一半,暂且放到一旁,靠在车厢上一下一下点起头来。   朦胧中,肩膀被人轻轻揽了下,头靠在了一个胸膛上。   薛妙没睁眼,勾了勾唇,自发在楚烜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今日起得太早,又一路颠簸,现下又有人垫着,不多时薛妙便被上涌的睡意吞没。   正睡着,却忽觉身前靠着的胸膛震了震,耳边紧随其后响起一声压抑的轻咳,随后更似压不住一般,咳声接连溢出,一声比一声难捱。   薛妙再难睡下去,她坐起身扶着楚烜,一手在他背后不停地顺气,看着楚烜实在算不上好的面色,心里刹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怎么忽然咳嗽?呛着了还是?”   楚烜猛地弯下腰,抓紧了她的手。   薛妙自嫁给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强行忍耐到手上青筋都绷出的时候,当即连他抓疼了她都顾不上,转头声音发颤地对着外面喊道:“常旭!”   她话音刚落,就听耳边一声忍到极致的闷咳,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被楚烜牢牢握住的手上,不算大的车厢里瞬时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听到薛妙急切的呼喊,常旭连忙勒马,掀帘看去,入目就是一滩再显眼不过的血,楚烜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歪倒在车厢里,勉强单手撑着自己。   他神色一变,打了个手势命侍卫围护在马车四周,自己钻进车厢,“王爷!”   “是我体内的毒……”楚烜道。   常旭闻言惊道:“怎么忽然?方大夫不是说……”   方时安用银针将王爷体内的毒逼至一处,照理来说未到夏至不会出现差错,何况王爷体内的毒已拔除大半,怎么好好的忽然发作得这般厉害?竟似当日刚中毒时的境况!   楚烜仍在不住地咳,嘴角一边咳一边溢出血迹,他忖着自己的状况打断常旭的话,支撑着吩咐道:“盯紧叱力阿绰那边,方月明的案子是他最后能下手的机会,无论如何,柳莺和方兆那边不能有变……”   他实则怀疑他体内的毒瞬息之间如此剧烈反扑与叱力阿绰有关。   叱力阿绰和其身后的家族蛰伏谋划多年,被他接二连三地毁掉计划,就连费尽人力物力,用了许多年才安插进大周的眼线也在近日的大案中接连被拔除。如此痛击,叱力阿绰必定已怀疑到他头上,以其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那陵令说是鬼迷心窍,头一次用劣等的香,现下再想来,恐怕就是那香有问题,做出那呛人的味道只是为了掩盖其下隐藏的能勾得他体内余毒再次发作的真正香味。   然而楚烜此时已顾不上让人把陵令抓来细细盘问,以他此时的状况,恐怕不多时就会昏迷过去,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只能抓紧时间将一应大事安排稳妥。   “行宫若真出事,一切按照我先前安排好的去做……”   “若实在有意料之外的事,请薛老和周正为决断,不要冒然行事……”   把事情一一叮嘱完,他阖了阖眼,盯着常旭一字一句道:“最后一桩,无论何时,力保王妃安稳无虞。”   常旭闷声领命,楚烜挥手让他出去,他几乎力竭,抓着薛妙的手却牢牢不放。   须臾,他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薛妙咬牙忍着的眼泪刹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她一边哭着摇头,一边伸手揽过楚烜,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拿着帕子不停地擦他嘴角的血迹。   “常旭。”   慌到极点,她忽地冷静下来,泪珠还挂在腮边,咬着牙恨声对常旭道:“分两个人折回帝陵,把那陵令绑来。”   楚烜在府上方时安一日三次的诊脉,昨日才说了他体内的毒安稳着,今日去了趟帝陵,就出了问题。再思及那味道呛人的香,此事与那陵令必然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第083章 再快些   楚烜带出门的侍卫皆是追随他多年, 一同上过战场,血雨腥风中过来的,早就在一场场殊死搏战中养成了极深的默契。   几乎是薛妙话音落下的同时, 便有两名侍卫调转马头朝着帝陵疾驰而去。   薛妙紧接着又道:“马车走不快,郭展, 你速速回府一趟, 将王爷毒发一事告诉方时安,请他备好一应东西,带去城外庄子里。”   她五指捏紧, 指尖嵌入掌心,靠着疼意来压住心里铺天盖地的慌乱,“还有,让庄里的管事备一件王爷的大氅。”   如此两边准备, 能省去不少时间,免得拖久了楚烜体内的毒再出什么变动。   郭展神情凝重地领命,一刻不敢耽搁,压低身子策马离去。   马蹄哒哒,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吩咐完这两件事, 薛妙放下车帘,将楚烜稳妥地抱进怀里, 以免马车颠簸磕疼了他。   若不是怕被叱力阿绰以及城中其他暗中窥探的势力看到楚烜昏迷,再掀起别的波澜,薛妙甚至想解了驾车的马,将楚烜绑在身上,策马赶回去。   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焦灼, 还有一刻更盛一刻的心慌意乱,恨不得插上翅膀抱着楚烜飞回去, 下一瞬就到方时安面前,听他说楚烜究竟如何了,更怕他们回去得太慢,耽搁了时间。   怀里楚烜面色苍白,幽黑深邃的眼睛紧闭,垂在身前的手在六月的天里沁着暖不热的凉意。   薛妙鼻头不住地翻涌酸涩,她一手揽着楚烜,一手将他两只大手叠在一起吃力地拢住,纵知是徒劳,仍是忍不住想着,这样做是不是能让他舒服一些?   除了这样,她实在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薛妙忍着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意,将嘴唇咬出血来,声音打着颤,催促常旭:“再快些。”   常旭坐在辕座上将拉车的马赶得飞快。   一路草伏尘飞,待到了城外楚烜名下的那座温泉庄子,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庄里如今的管事与贺嬷嬷一样,都是从前在先太后身边的旧人,从郭展处得知楚烜毒发的事,便一刻不停地忙活起来,收拾庄子,敲打庄里的仆从,点了几个嘴严信得过的翘首等在大门前。   马车刚刚在庄门前停稳,管事便上前递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大氅。   薛妙为楚烜披上大氅,戴上兜帽,单手揽着楚烜的腰,佯做他只是身子不适体力不支,如此下了马车。   管事的见薛妙身形单薄纤弱,不放心之下正要搭把手,将将上前半步便对上了薛妙的眼神,他怔了一瞬,飞快回过神来,犹如楚烜并未昏迷一般,低头恭恭敬敬地喊了句:“王爷,王妃。”   薛妙扶着楚烜先一步进了庄子,管事的跟在她身后。   待庄门关上,薛妙稍稍矮身,一手搭在楚烜背后一手把住他膝弯,在众人面前把楚烜抱了起来,快步朝卧房走去。   她怀里抱着楚烜,心急之下脚下倒换得飞快,几乎小跑起来,竟将身形微胖的管事和一众仆从甩在身后。   卧房外,方时安神色凝重地捻着胡须。   待薛妙把人带到,也顾不上惊讶薛妙的怪力,指挥薛妙把人放平在床榻上,伸手搭上楚烜腕间。   方时安诊完脉,折返去帝陵的侍卫也已到了庄子,除了陵令,他们还带回了帝陵当中的香烛。   方时安写了一副药方让人先去熬药,拿起侍卫带回的香,碾碎一点,送到鼻尖嗅了嗅。   “这香里掺了一味药,寻常人闻了不会有什么大碍,若是如楚烜一般体内有那淬寒之毒的人闻了,便会激起毒性,严重的当场毒发,吐血身亡。”   “好在楚烜体内的毒已清了大半,这才让他多撑了一个时辰才发作。”   薛妙急道:“那……”   方时安知道她想问什么,眉头紧拧,道:“原先要再过两日再拔毒,如今这情况,怕是等不及了。”   薛妙垂在身侧的手一抖,她捏紧指尖,不再多问,咬牙道:“好,我让人去准备。”   ……   拔毒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方时安不敢有丝毫松懈,薛妙和贺嬷嬷在一旁打下手,府里的侍卫围在卧房前后护卫。   从黄昏时分到月上中天,期间常旭拷问了陵令,又命人去核实他所说是否属实,一番调查后,将结果告诉了薛妙。   那陵令确如他所说,是一时起了贪念,头一回做这等以次充好吃漂没的事。   然而他这贪念却不是无故而起,而是家中长子前些日子忽然被下了降头一般染上赌瘾,欠下了大笔赌债。   帝陵的陵令虽官属五品,然则无甚实权,守陵又是个清苦的活,他变卖了家中的田产仍旧还不上长子欠下的赌债。眼那些打手一次次上门催债,叫嚣着要砍下长子的手臂抵债,陵令走投无路之下,鬼使神差地听从了帝陵中一名守陵的宫人的话,昧下了帝陵采买的银子,又拿那宫人买来的价格便宜的香填了空缺。   起先陵令心里实则是有些犹疑的,然而那宫人当着他的面点完了一炷香,除了气味稍有些呛鼻,似是受潮一般,并无其他不是的地方,催债的人又要的紧,陵令没有余地做其他打算,只得做了以次充好的事。   他以为就算事发,叫人看出那香是劣等香,最多官降一级再遭一顿杖打,总好过长子的手臂被砍去,谁晓得他竟从始至啾恃洸终是进了别人设好的局,一步步将他逼到这个境地,借他的手害了秦王!   撺掇陵令的宫人,在常旭派去的人到之前已经悬梁自尽。那座赌坊当夜也起了一场大火,待火扑灭已是人去楼空,余下的打手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是受雇于主顾,听坊主的命令行事。   线索就此断掉,幕后之人似乎就要隐匿下去,常旭却不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跟在楚烜身边,知道楚烜的一应谋划,自然清楚楚烜这半年来连番重击叱力阿绰暗中势力的事,是以心里清楚这一回的事情十有八九与叱力阿绰拖不了干系。   原本楚烜的人就已在暗中逐步动手清除西胡在大周,尤其是宝京的势力,经此一事,愈发加快了动作。其后接连几日,宝京附近都有铺子或是宅院起火,京兆尹更是接到了多起人员失踪报案。   当然,这些失踪的人再也不会出现。   ……   当夜方时安为楚烜拔毒忙活了几乎一整晚,临近天明,晓星既出才停了下来。   “毒是安稳无虞地清完了,至于人什么时候醒,说不准。”方时安喝了口热茶,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毒被勾得反扑,对他损伤不算小,许是要睡上些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三五日,这都说不准。”   “不过你放心,待身体回转过来他自会苏醒。”   听方时安语气如释重负,又恢复了一贯的不以为然,薛妙提了一整晚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   累极的方时安捶着肩背寻了个地方歇息去了,贺嬷嬷带着人把屋里的东西拾掇了一下,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薛妙在床边坐下,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无知无觉的楚烜,静静地发了会儿呆,而后她解了外衫,慢慢爬到里侧,一手搭在他腰间,挨着他闭上了眼睛。   薛妙昨日一整日,先是从宝京至池阳县,来回颠簸了大半日,其后又在担惊受怕中过了一夜,绷紧的心弦此刻才算是松了些,一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忙活了一整夜,庄子里一时寂静下来,仆从行走间都着意放缓了脚步,唯恐打扰了主子休息。   薛妙这一睡就是半个白日,待她再睁眼,已过了午时。   许是心中忧思,她做了个噩梦,梦到了什么已记不清,却是哭喊着楚烜的名字惊醒的。   贺嬷嬷守在外间,她也一夜没睡,年纪又大了,正低头打着盹,听到动静忙不迭奔了进去,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   待知道薛妙是魇着了,贺嬷嬷稍稍松了口气,看着面上惊悸之色未平,颊腮还挂着泪珠的薛妙,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心疼,宽慰她道:“王妃不必太过忧心,听方大夫昨日的话,王爷应当已然无碍,只是身子亏损,这才要多睡些时日。先前方大夫不是特地为王爷补过身子?想必王爷很快就会苏醒。”   见薛妙听进去,她笑了笑,吩咐念儿去端灶上温着的粥。   肉粥熬得软烂,薛妙闻着味儿才意识到自己从昨日早间用过早食,一直到现在,都是滴水未进。她饥肠辘辘,一边喝着粥,一边听贺嬷嬷说两年前楚烜遇刺的事。   “两年前王爷遇刺,当时身受重伤,又中了毒,那才是一个惊险。有几次老奴都以为……好在王爷命硬,硬是扛了过来,后来又叫常旭他们寻到了方大夫,便一日好过一日了。”   “那时候王爷昏迷了半年,这一回定没有那么久,说不准三五日就醒了。无论如何,王妃都得好好儿的,先当心着自个儿的身子,这样等王爷醒了,才能高兴呐!” 第084章 逼宫   薛妙喝完粥, 贺嬷嬷知道她目下没心情去泡温泉,便命人在西耳房置了个浴桶,提来温泉水, 支起屏风,请薛妙沐浴。   薛妙这才想起自昨日起她就穿着这一身衣裳, 慌乱之下顾不上许多, 已揉皱的不成样子,外衫上还有斑斑血迹。再看楚烜,虽也是一个日夜没有沐浴, 但好歹换了身寝衣,寝衣雪白,看起来比薛妙现下的样子要干净清爽些。   不过也只是一点,毕竟这看起来干净清爽的人, 刚被一日一夜没换衣裳没沐浴的薛妙紧紧挨着睡了大半日。   夫妻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脏也要一起脏。   薛妙心里因这忽如其来的想法稍稍松快了些,她轻轻弯了弯唇瓣,对着楚烜道:“别急, 等我沐浴完就来给你擦身子。”   夏日天热,沐浴起来不比冬日繁琐, 薛妙不多时就换了身轻便的半旧窄袖衫裙。   贺嬷嬷原本打算趁薛妙沐浴的时候给楚烜擦擦身子,见薛妙说她亲自来,贺嬷嬷便备好热水巾帕,又问过薛妙确认她不需要帮忙后,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薛妙揽着楚烜肩膀, 将他扶坐起来,解了寝衣的系带, 往下褪。   寝衣卡在臂弯处,她正要伸手抬起楚烜的手臂,视线一转,看着怀里寝衣半褪双目紧闭,任她作为的人,目色微动。   先前被楚烜早也练兵晚也练兵,回回弄得她哭求他也不知停歇那几日,她看话本,说伶仃羸弱的公子被女匪抢回山寨,病体无力只能任女匪上下其手,她有一瞬想过,若是楚烜有一日也能乖乖躺着让她上下其手,求她放过他就好了。   如今真有了这个机会,她却只想他快些醒来,对着她口是心非也好,装作一本正经故意逗弄她也好,什么都好过他躺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鼻头泛起酸意,薛妙及时打住,深吸一口气,撇开那些念头,把寝衣从楚烜身上脱下,拧了拧巾帕,为他擦身。   上半身很快擦完,薛妙替楚烜换上干净的寝衣,反手掀开薄衾,对着楚烜的亵裤缓缓眨了下眼睛,一瞬的犹豫过后上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扯下。   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擦就擦。   念着清心经摒着一口气迅速擦完,薛妙拉过薄衾盖住楚烜,正要转身,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折身给楚烜换了条亵裤。   否则到时谁进来不小心扯动薄衾,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吃亏的不还是她?   ……   五日后,用过午膳,薛妙正小心扶着楚烜,一点点他喂水,忽听院里有响动,她拿帕子揩了揩楚烜唇边的水迹,将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就见来人已到了门外。   常旭神色凝重,大步进了屋子,站在卧房的屏风外道:“王妃,黎贵妃把持翠微宫,挟持陛下意欲逼宫,属下按照王爷的吩咐带人去救驾,其余人会留在庄里护卫,请王妃万事小心。”   这几日常旭忙得见首不见尾,庄里的守卫也不知不觉增加了许多,再有楚烜那日昏迷前提起过行宫,薛妙心里早有预感,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更没想到竟是黎贵妃。   然而念头一转,薛妙心里又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黎贵妃多年盛宠,然而上头始终有皇帝潜邸之时便相伴左右的皇后压着,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底不如做了太后来得舒坦,更何况她膝下有五皇子楚简。   楚简性情虽有些不大稳重,但向来得皇帝喜爱,时日久了,黎贵妃自然会生出些想法。两年前秦王遇刺,太子被废移居鹿幽台,黎贵妃那时恐怕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暗中在朝中拉拢臣官,发展贵妃一党的势力。   黎贵妃及其党羽本以为将三皇子楚慎扳倒,楚简就是皇帝余下的血脉中唯一一个能堪当大用的皇子,这才指使兵部侍郎柳少全趁机在废太子谋逆案中以诬告的手段,引皇帝对三皇子起疑心,从而削剪甚至拔除三皇子的势力。   却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楚烜从中插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事情超出了黎贵妃的控制,更是让皇帝起了让废太子重回东宫的念头。   黎贵妃日日侍奉在御侧,眼看着皇帝的念头日盛,自然不能让他当真昭告天下重立太子,到时过往一切谋划尽付东流,于是按捺不住,趁皇帝御驾在行宫,不比皇城之中八大禁军护佑,守卫森严,此时行逼宫之举倒也是个再难得的好时候。   遑论她早早勾得内卫副统领拜倒在她宫裙下,只要内卫把控住皇帝寝殿,挟天子令诸卫,一旦得手,便将行宫之中有异议的人格杀,再随意推到什么人身上,到时不仅得了皇位,还能借机铲除异党,自己又得了个救驾有功的好名声。   真是好打算。   只是薛妙左思右想,始终觉得黎贵妃此举仍是冒险了些,她不信以黎贵妃谋划多年的心性,会当真相信楚烜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若楚烜此时率京畿驻军,拥护废太子,占下皇城,以楚烜从前的声望,局面恐怕会顺势倒向这边,到时行宫之中黎贵妃一党自然就成了被“清君侧”的那一边。   除非……她知道楚烜近日会出事。   薛妙想着想着,心头猛地一跳。   叱力阿绰不知楚烜体内的毒已解了大半,在帝陵之中设下陷阱,引得楚烜余毒发作。按照他的计划,楚烜此时应当已毒发身亡,到时秦王府一脉群龙无首,自然无人再有心思去顾及鹿幽台的废太子……   而黎贵妃……   那日自紫宸殿出来,在昭庆门遇上云韶府的舞姬的一幕忽然浮现在薛妙心头,那宫人说是黎贵妃请去的。   楚烜曾说过,叱力阿绰的人和云韶府的人有暗中往来。   薛妙猛地起身往外追了两步,随手点了两名侍卫,对着其中一个飞快吩咐道:“你速速去追常旭,告诉他黎贵妃可能暗中与叱力阿绰勾结!”   说完又转向另一名侍卫,“我不知你们私底下是怎么联络的,但鹿幽台可能有危险,务必将此事传到,让他们小心提防。”   那两名侍卫神情一凛,朝薛妙行了礼,先后转身大步朝外走。   待人走后,薛妙在门外站了站,折身回了卧房,坐在床侧楚烜身边,不自觉地掐紧了指尖。   但愿她方才是想多了,否则若是刚才去行宫传信的人没追上常旭,叱力阿绰的人借着黎贵妃的手埋藏在行宫暗处,在双方交锋对峙之时,趁人不备暗中放冷箭刺死皇帝,再对鹿幽台的废太子楚明下手,到时帝位空置,大周必定陷入混乱。   薛妙望着楚烜,不安地握住他的手,慢慢坚定了神色。   这大周,是他十三岁起弃了万人上的御座,上马杀敌下马攻心,用十五年守得的安宁。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   ……   接连晴了半月的天在这一日午后忽然阴了下来,乌云暗沉沉地堆在天际。   翠微宫中,皇帝寝宫外的玉阶之上,韩立严持刀在手,率内卫与御林军对峙,在黎贵妃给出信号的那一瞬,他便抽刀斩了内卫大统领林雙,其余人中没有眼色的也早被他的人抹了脖子。   寝殿内,昏昏沉沉接连睡了数日的皇帝被黎贵妃一碗药唤醒,双目清明的一瞬,他嘶哑着嗓子大喊:“来人!护驾!把这个犯上作乱的贱人给朕拿下!”   然而一连喊了数声,始终无人应答,只有坐在一旁的黎贵妃,好整以暇地噙着一抹笑看着他。   “韩恩!韩恩!”   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稳坐帝位十六年,轻易不会露出软弱慌乱的神色,初时的惊悸过后,他强压着心里的惶惶问黎贵妃:“你要做什么?”   黎贵妃掩唇一笑,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待搁下手里的茶盏,她才冷笑一声,道:“妾身有些东西想请陛下赐予,但想来陛下不会轻易应允,妾身只好与陛下做个交易。”   她说着,轻轻抬了抬手,暗处的两名披甲内卫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挟着皇帝的大臂,将人拖出寝宫。   待见着殿外的情景,皇帝才惊觉,他委以重任视作心腹的内卫副统领韩立严竟跟着黎贵妃反了,还做了她最大的助力。   皇帝被黎贵妃下了数日的毒,此时身子底已损耗得不剩多少,想通这一桩事后,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险些要昏过去。   “为松,朕、朕自问对你不薄,你为何……”   韩立严避开他的视线,并不答话,就在皇帝以为他能劝动韩立严反水时,下一瞬,他便被韩立严从内卫手里接了过来。   “胡统领。”   黎贵妃站在布满血迹的玉阶上,高高在上地看着玉阶下的御林军统领胡引刀。   连眼神都不用给,她将将开口,单手挟持着皇帝的韩立严便毫不留情的把架在皇帝脖子上的刀往里压了压,皇帝脖子上瞬间留下一条血印。   台下御林军纷纷变了神色。   胡引刀持刀站在御林军最前面,被韩立严堪称挑衅的动作激得握紧了刀,他一贯没什么表情,此刻算得上在场众人中最沉稳的一个,他眯了眯眼,应声道:“贵妃娘娘。”   “胡统领也看到了,若不想陛下龙体有损,便让你的人放下刀束手就擒。”黎贵妃道。   不等胡引刀说话,皇帝便先开了口,“不行!”   他心里清楚,若御林军当真束手就擒,那才是一切都完了。   皇帝此时只盼着胡引刀能多拖些时间,好让行宫里的消息传到宝京城去,到时无论是谁,只要救驾及时,他必定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韩立严的刀便威胁性地一斜,皇帝刹时噤声。   ……   西边乌云一寸寸压了过来,将最后一点日光遮住,天色一瞬黯了下来。   双方对峙了小半个时辰,皇帝目下虚弱不堪,喘气一声粗过一声,眼看着要撑不下去。   一片死寂中,两名内卫忽然压着两名宫人模样打扮的人过来,推搡到了玉阶前,“贵妃,皇后和她身边的宫人想趁机出去报信,被属下擒获!”   其中一名宫人抬起头,皇帝才发觉是皇后。   这半个时辰里,他好似老了十岁,此刻看着皇后,神情触动,“阿璇……”   他从未如这一刻这般后悔过,因着最后一丝犹豫,没有早日颁下重立楚明为太子的谕旨。如今他那长子一无储君之位,二无兵符在手,便是知道了君父有难,也师出无名。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看我!!!这一章男主昏迷女主给她擦身子!擦身子!qaq连经都念上了,绝对清心寡欲!!!qaq】 第085章 两支冷箭   皇后试图逃出行宫报信被抓回, 皇帝又一副摇摇欲坠行将就木的样子,玉阶下的御林军神情不免有了动摇。   黎贵妃见状正欲开口攻心,只要御林军中有人动摇反水, 她尽可以等他们自相残杀完再让内卫出手清缴。   恰在此时,宫门“吱呀”一声大开, 马蹄哒哒响过, 众人纷纷望去。   一名红衣女子策马从寝殿前的宫门长驱直入,马上劫持着一人。   看清的一瞬,黎贵妃神色陡然一变, 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疾声道:“简儿!”   红衣女子正是林皇后的侄女林绯,她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竟劫持了远在宝京被黎贵妃以养病之名稳妥保护起来的五皇子楚简。   楚简在林绯手里, 把持行宫的黎贵妃的人自然不敢对林绯做些什么,只能一路放她长驱直入。   楚简没想到林绯所说竟是真的,他阿娘,在他心里最温柔最是好说话的阿娘,当真做了如此乱臣贼子。   以他的武艺, 想挣脱林绯的挟持,实则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他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再生不起丝毫心思,呆呆地望着玉阶之上站在满地血迹里的黎贵妃,只觉得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林绯挟着楚简自御林军中走到玉阶下,将人交给胡引刀。   这一刻,局势悄然回转, 黎贵妃看着魂不守舍的楚简,再不复方才的气焰。   她做这一切, 本就是为了她的儿,知道他心性赤诚,这些事便都瞒着他,只想着待大局已定,将那拿来骗世人的说辞说给他听。他一贯相信她说的话,定不会起疑心,就算日后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那时一切业已成了定局,只要她用心哄一哄,他不会与她气太久。   可谁知,谁知……   “母妃,你这是……为何?”楚简仰头看着黎贵妃,他心里隐约知道答案,可他还是想不通。   她为何不问问他?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黎贵妃对着楚简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若此时迷途知返,放了朕,朕可以答应你,只处置你,不牵连老五。”一旁的皇帝掐着黎贵妃动摇的时刻,适时开口。   “你知道,朕一贯疼爱简儿,此事过后,朕会给他一块富饶的封地,让他远离宝京,此生富贵无忧。”   皇帝说完,耐心地等着黎贵妃回答,他知道楚简在黎贵妃心里的分量,这么说不怕她不答应。   然而下一瞬,破空之声响起,一支弩`箭擦着黎贵妃的裙边自她身后直直射向楚简。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纵是胡引刀手疾眼快,也没来得及将神情恍惚的楚简扯开。   “简儿!”   黎贵妃疾呼一声,刹时忘了一切,不管不顾地奔下玉阶,跪倒在地,抱住倒在血泊里的楚简。   暗中放冷箭的人存了必杀之心,弩`箭正中楚简心窝,直直穿了过去。   黎贵妃捂着楚简的伤口,只觉那血怎么也止不住,她颤声哭嚎着喊太医,却无人应答。   “父皇……”楚简却转头看向皇帝,挣扎着道,“这条命,就当儿子替母妃还的,儿子最后求父皇一次,饶母妃一命。”   玉阶之上,皇帝垂眸看着下方一双母子,一言不发。   楚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的光忽然黯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他知道了帝王的答案。   楚简不再看皇帝,他抬手搭上黎贵妃微凉的手,勉强笑了下,一滴泪滑过眼角,洇入鬓发,“阿娘……是儿子不孝,阿娘不要怪我……”   他不孝在为人子多年,不知生她之人的心思,更连累她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不仅丢了自己的性命,还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   暗中放冷箭的宫人正是黎贵妃的心腹。   在楚简倒地的一刻她便被韩立严擒住,然而不等他逼问,那宫人已咬破口中暗藏的毒囊自尽。   黎贵妃望着这一切,忽地溢出一声癫狂至极的笑,笑得她眼角溢出了泪花。   她终于知道与虎谋食的下场。   她以为自己在暗中算计人心,却是蠢而不自知,叫那叱力阿绰将她算计进去!今日无论成败,她的简儿必死无疑!   黎贵妃目光缓缓移到玉阶之上自以为风暴已过胜券在握的皇帝身上,笑得愈发讥讽。   那西胡人,下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了吧?   黎贵妃收回目光,拔下头顶的发簪,猛地刺进心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在场众人纷纷面色一变,然而无人上前去阻拦,众人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拦下黎贵妃,她也终是要死的,倒不如让她如这般自我了解,也算是成全了她。   唯有韩立严,初时的骇然后,心胆俱裂地扑下玉阶,踉跄着抱住黎贵妃,口中呼喊着她的闺名:“意浓,意浓!”   见他如此,还有谁会不明白他与黎贵妃之间的种种?   被恩宠了数年的贵妃背叛,还被这么多人看着,皇帝气得面色发红,嗬嗬喘着粗气,抬手指着背对着他抱着黎贵妃的尸体不放的韩立严,“奸夫淫`妇,朋比作奸!枉朕……”   话音未落,又一支弩`箭自对面门楼上疾射而来。   因黎贵妃自尽,被挟持的皇帝业已脱身,与韩立严一同反叛的内卫皆已被御林军压下,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场宫变已结束在这须臾之间,松懈之下,更多人的注意力放在了韩立严和黎贵妃身上。   这冷不防的一支弩`箭竟是无一人反应过来。   弩`箭带起的冷风吹得皇帝来不及打理的半百发丝向后晃动,皇帝本能地连连后退几步,眼中只余那迎面而来的弩`箭。   电光石火间,一支羽箭自右侧位而来,在弩`箭离皇帝一寸不到的地方分毫不差地射中箭身。   离得极尽的两声“啪嗒”先后响起,两支箭一齐落地,坠在了皇帝脚下。   惊悸未定的众人转头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宫墙之上,空空如也。   “是谁?”皇帝拾起脚边的羽箭,没从羽箭上看出什么,扬声道,“你救驾有功,若肯露面,朕必定重赏!”   无人应答。   皇帝面露遗憾,他心知此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遂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望着寝殿前的宫门,道:“胡引刀,这行宫之中还有多少叛党?”   胡引刀抱拳道:“回陛下!不足千人!”   皇帝心下稍定,正要命胡引刀打开宫门,杀尽叛党,忽听一阵兵器碰撞,打杀之声渐渐逼近,一道声音遥遥响起——   “里面的贼子听着!行宫内外已被包围,奉劝尔等放开陛下,速速束手就擒!”   “是太子!是朕的太子!”   皇帝重新高高提起的心重重落地,他面露惊喜,难掩激动,往前走了两步,疾声吩咐道,“快打开宫门!让太子进来!”   皇帝此话一出,鹿幽台的废太子楚明,重回东宫储君之位。   宫门大开,楚明当先一骑冲了进来,待见到门内的情形,他迅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道:“儿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这般境地下,他能不顾己身安危,亲自率人前来救驾,对皇帝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慰,更别说来得也并不是太晚。   皇帝急行几步下了玉阶,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扶起楚明,打量着楚明周身的血污,颇有老怀宽慰的意思,“不迟不迟!来得正好!”   楚明之后是京畿守军统领耿存剑。   御林军和京畿守军一道收拾残局,清查行宫之内是否还有藏匿的叛军余党,皇帝带着楚明进了寝殿,在他们身后,林皇后与耿存剑身后作普通士兵装扮的常旭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面色如常地垂眸,转身跟在了皇帝身后。   ……   寝殿内,皇帝听楚明讲完他救驾的来龙去脉,恰好韩公公呼天抢地地从外面奔了进来,扑倒在皇帝脚下,哭道:“陛下,陛下龙体无恙否?”   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一回亏了韩公公机灵,在皇帝被黎贵妃下毒昏睡的第三日就觉出不对,他面上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却趁还未被黎贵妃关起来的时候,偷了皇帝的兵符。   之后的几日,按兵不动,终于寻到机会找了个信得过的宫人让她带着兵符偷溜出宫,去鹿幽台找废太子救驾。   韩公公身居内侍总管之位多年,因性子和善,行事时时留半分余地,在皇城与行宫中留下许多小恩,这一回就是行宫里一个内侍帮他为那宫人掩护,才让那宫人从行宫后苑马厩旁鲜少人知道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幸而那宫人不辱使命,在最后一刻将兵符送到。   韩公公粗粗将皇帝从上至下扫了一眼,待确认他没什么伤处后,膝行着后退两步,重重磕了个头,五体投地道:“奴私盗兵符,请陛下降罪!”   皇帝心里实则是有些不舒坦的,但韩公公师出有名,且那时他整日昏睡,一派混沌,韩公公若是等他应允,怕是早迟了,是以皇帝就算不悦,也不能在此时发作,“权宜之计罢了,你救驾有功,朕赏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降罪?”   随即又半真半假道:“太子可知这兵符是你偷来的?”   才抬了个头的韩公公正抹着头上的冷汗,闻言面露惶恐,伏地道:“太子殿下绝不知此事,当时的情形,奴哪里敢跟那小宫人说实情?说了她岂不是吓破胆不敢接着?”   他犹犹豫豫道:“是以、是以奴撒了个谎,骗她那是陛下赐下,命太子救驾。”   方才耿存剑也道太子当时拿了兵符说是命他奉召救驾,皇帝这才去了疑心,放松身子靠在身后引枕上让赶来的庄太医为他诊脉,故意似笑非笑地吓韩公公,“还胆敢假传圣谕?韩恩,你方才可没说,让朕数数你犯了几条重罪。”   “私盗兵符,假传圣谕,侥言欺君,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给朕砍?” 第086章 王妃被劫   韩公公瘫倒在地, 哆嗦道:“陛、陛下……”   他也知自己实在难以狡辩,颤声道:“求陛下留老奴一命,奴愿去掖幽庭做苦役。”   皇帝久久不曾说话, 沉默着盯着脚下跪伏着的人。   须臾,他朗声大笑几声, 一扫方才的阴晴不定, 道:“你去掖幽庭做奴役,就你这把老骨头,能做几天?不如留在朕身边, 就罚你日后更加尽心伺候罢!”   韩公公口中直呼谢恩,想要爬起身,却因腿软半响爬不起来,滑稽模样惹得皇帝再度发笑。   笑过后, 皇帝看向庄太医,“如何?”   庄太医犹豫道:“陛下,下毒之人居心叵测,此毒乍一看毒性不强,然而时日久了却会掏空根底, 让人终日提不起精神,渐渐陷入昏睡, 到最后……”   这些年皇帝的身子底本就被他挥霍得所剩无几,是以黎氏下毒虽才十余日,却足以让皇帝昏睡在床,今日能清醒至今,全赖黎氏先前给皇帝喝的那碗药。   不过那碗药也不是什么好药, 就有如回光返照一般,将皇帝所剩不多的精气神短暂聚起来。   若是从前, 庄太医便会实话实说,然而他来之前,得了皇后身边的人的授意。   那宫人道陛下如今年迈,又经此一番折腾,恐怕经受不住太多,若实在棘手,不妨说几句半真半假的话,也好让陛下最后这些时日过得舒心些。   庄太医来之前便知陛下方才在寝殿前的众人面前已称楚明为“太子”,正式的诏令想必不远,他揣度时势,知道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依从皇后之意。   庄太医敛眸,话锋一转道:“幸而天佑陛下,早日发觉,如今为时不晚,臣为陛下开几服药,按时煎服,多则一两月,少则半月,陛下便可恢复从前的龙精虎猛!”   皇帝这会儿因着叛乱已平,楚明又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来救驾心情正好,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自然对庄太医的话深信不疑,自得道:“朕目下感觉确实不错。”   他站起身,在殿里大步走了走,以示他此时的身体极好,末了站在御案后提笔一阵挥洒,命韩恩取来玉玺重重一按。   “皇长子楚明,崇执谦退,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天意所属,宜承大统,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①   ……   薛妙在府里从午间等到薄暮,贺嬷嬷知道她心里焦灼,索性站在院门外翘首盼着,以便在常旭他们回来的第一时刻就让薛妙知道。   牵挂着行宫的事,薛妙心中难以安定,做什么都定不下神,干脆让人打来热水,拧了巾帕,给楚烜擦身子。   渐入酷暑,为防楚烜躺着难受,薛妙特地命人自库房里取了冰玉簟,铺在床榻上,又一日两次的为他擦身。   将今日的第二回 擦完,仍是迟迟不见动静。   为防枯坐着越发心焦,薛妙取了双陆,坐在床边踏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掷着骰子自个儿跟自个儿玩。   一直到红日在天边没下最后一道金边,终于有了动静。   贺嬷嬷一边喊着一边从院里小跑着进了卧房,“王妃!回来了回来了!”   将贺嬷嬷面上难掩的喜意收入眼中,薛妙心头提了半日的巨石刹时落地,她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正要请贺嬷嬷叫常旭来,问问今日的情形,便听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   常旭大步从院外走了进来,他并不往内室走,远远的停在屏风外,道:“属下幸不辱使命,行宫之围已解,一个时辰前,陛下已昭告天下,太子重回东宫储君之位。”   他顿了顿,低头抱拳朝着薛妙行了个郑重其事的礼,紧接着道:“还要谢过王妃,发觉此事的端倪,命人给属下送信,否则今日无论是行宫还是鹿幽台都要出大事。”   他当时已到行宫脚下,若非王妃命人疾驰追来,将黎贵妃与叱力阿绰之间或有来往之事告知他,他恐怕来不及射出那支羽箭,替皇帝拦下冷箭。   即便他侥幸早到一步,发觉不对,救下了皇帝,没有王妃的提醒,太子那边没有提前设防,定会深陷围杀之中,到时太子身受重伤,难以亲率京畿驻军赶到行宫,皇帝那封重立太子的诏书又不知要何时才能颁下。   如此一来,王爷的计划被打乱,又要耗费许多心力再做谋划。   行完这一礼,常旭后退半步,单膝触地,再次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属下在这里,替大周平庶百姓谢王妃的聪敏洞察!”   方才那一谢,是替秦王府这一回出去做事的侍卫们,这一谢,是为天下百姓。   若非王妃洞察端倪,真让叱力阿绰等西胡人阴谋得逞,皇帝太子先后遇刺,到时帝位空置,西胡大军压境,内外困顿,大周江山必陷入风雨飘摇中。   王妃这一回,寥寥两句话,堪称于微末之处力挽狂澜。   薛妙侧坐着半受了常旭的大礼,当时情况危急,她实则没有想什么黎民百姓天下江山,她只是不让楚烜的心力白费。   贺嬷嬷在一旁看着,面露欣慰之色,视线在薛妙身上顿了顿,又移到楚烜身上,看这一对的小夫妻,心道,这天底下再找不到如王妃这般与王爷顶顶般配的女子了。   她含笑正要开口,忽地目光一顿,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嘴里道:“王妃快看!王爷的手动了!”   薛妙站起身扑到床边,屏息小心翼翼地望向楚烜放在身侧的手。   像是在怕她看不到一般,薛妙扑过去的一瞬,楚烜的手第二次再明显不过地动了动。   自楚烜昏迷后再没哭过的薛妙,愣了愣,在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两滴滚烫的泪砸在了楚烜手上。   好似知道那是她的眼泪,楚烜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像是被那两滴泪烫到了。   察觉到自己堪称自作多情的想法,薛妙眼里含着泪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嬷嬷在一旁看着,也免不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欣然笑道:“王爷定是听到了常旭方才的话,在应和呢!”   楚烜昏迷的第二日,贺嬷嬷说的那些话,更多是为了宽慰薛妙,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拿不定。任是谁看着在意的人如此安静躺在床榻上,心里都会慌乱。   便是华佗再世说人没了大碍,可不到人醒的那一日,谁能真正放下心呢?   目下楚烜有了动静,虽然只是手指稍稍动了动,对薛妙与贺嬷嬷以及这府里上下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慰。   ……   行宫之围既解,太子复位,楚烜昏迷前叮嘱的有关朝局的两件大事已完成一半,其余的便是叱力阿绰那边。   太子如今正位东宫,重拾起从前的势力,身边防守森严,常旭便将行宫那边的人手收回来,全力纠察清缴宝京城中西胡势力。   秦王府的人暗中忙着这回事,行宫那边,皇帝也没闲着。   黎贵妃虽已自尽当场,与她一同反叛的同党却还有许多不曾处理。   往日早早暗中表明立场,归于黎氏一营的朝臣自然不例外,最叫皇帝气恨的还是起居舍人霍梁平。   霍梁平出身微末,当年进士及第,虽颇有些才情,却因性子不善经营,只能在翰林院中十几二十年地做一个小小的典籍。皇帝偶有一日见到他的诗作,连擢三级,钦点他做了起居郎,这一回正是他向黎氏暗中透露他平日里的起居膳食,让黎氏有了可乘之机。   “朕当日将他的嫡女赐婚给老五,可不是让他做这等叛逆之事!”   皇帝将手里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重重喘着气。   紫宸殿里的内侍跪了一地,一个个埋头大气不敢出一下,幸而此时皇后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并不去看地上被扔得散开的奏疏,好似对那上面的种种丝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将食盒放在御案旁的小几上,端出熬好的党参鸡汤,不紧不慢地舀了一勺尝了尝,又换了个汤匙送到皇帝眼前,缓声道:“大热天的,陛下何必大动肝火?为难的还不是自个儿身子?”   皇帝瞧见她,神情缓和了许多,将她先尝的那一口收入眼中,忍不住握了握皇后带着凉意的手道:“朕自然是信你的,又何必……”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说不让皇后做此等“试毒”之举。   皇后却好似没听到他说什么,待他接过鸡汤,便侧首对一旁安静站着恍如不存在的韩公公道:“韩公公去把地上的奏疏捡起来吧。”   韩公公看了眼皇帝,见后者暗许,这才往前走了两步去捡地上的奏疏。   皇后又问:“陛下今日的药喝了吗?”   韩公公将奏疏送回御案,恭敬道:“喝了喝了,奴都记着呢!早晚各一回,忘不了!”   “就你会在皇后面前卖好。”   皇帝喝了皇后亲手熬的鸡汤,感觉身子里似有暖流滑过,精神都振奋许多。   他这会儿自觉龙精虎猛,好似年轻了十岁,心神荡漾之余,不觉握上身侧皇后的手,“佑儿已大了,皇后不如再给朕生个小公主……”   皇帝说着递了个眼神过去,韩公公心领神会地带着一众内侍退下。   紫宸殿厚重的殿门缓缓关上,遮住内殿的帝后。   ……   五皇子楚简在宫变当日被暗中来的冷箭一箭穿心的事,薛妙隔了两日才从拂冬口中知道。   她当时正写着字,闻言毫尖一顿,落下一个黑重的墨点。   薛妙与楚简交情不深,却知道他是个极热忱的明朗之人,没想到即便黎氏逼宫一事非他所愿,他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更叫人叹息的是,到最后楚简也是带着伤心和不甘去的。   楚简那样的人,下辈子,还是莫要投胎到帝王家了。   薛妙轻轻叹了口气,揭过面前这一张写坏的字,重新匀墨落笔。   当日午间吃过饭,平阳侯府来了人,道是萧云婧知道了近日的事,又苦于怀胎不满三月不能出门,想偷偷请薛妙过府见一面,听她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来传话的人虽不是萧云婧惯常带在身边的丫鬟,但薛妙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在萧云婧身边伺候的人,是以不疑有他,换了身衣服,同贺嬷嬷说了声,带着念儿和一名侍卫往平阳侯府去了。   车马辘辘,薛妙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往宝京城中去。   萧云婧按捺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耐不住了,薛妙还以为她当真乖乖在府里待满三个月呢!   薛妙正暗中腹诽着嘲笑萧云婧,忽觉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薛妙问。   萧云婧的丫鬟坐在另一侧,闻言掀帘往外看,面露愕然,“这、这……”   “怎么了?”   见她如此,薛妙不由也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子往外看。   身旁的念儿忽然悄无声息地歪倒在车厢里。   薛妙神色一变,放下手里的帘子正要回身,却觉颈后猛地一痛,眼前一黑,身子软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立秦王为太子诏——李渊 第087章 醒来   薛妙再醒来仍是在马车上。   意识尚未全完清明之际, 后颈一阵酸痛,薛妙想起昏过去前的情形。   是萧云婧房里那个丫鬟。   她为何要绑她?   薛妙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一边在察觉到马车里除了她没有旁人后, 睁眼打量四周。   现下这辆马车一眼看得出不是秦王府的那一辆,小窗从里用两块木条封着, 只余边角的缝隙, 从缝隙中透出的光隐约可以看出据她被敲昏已过了大半日,天色已全然黑了。   目下她双手被缚在身后,歪倒着身子侧躺在车厢正中, 像是被人随意扔上来的。   难怪她觉着除了被重击的后颈,身上其他各处也隐隐作痛。   她忍着疼想挣扎着坐起来,从小窗缝隙里看看绑她的人是要带她去哪里,然而马车驶得极快, 颠得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薛妙一时稳不住身子,又摔了回去,骨头在车板上硌得生疼。   薛妙极轻地吸了口凉气,动了动手腕,察觉出绑着手腕的不过是普通麻绳, 她试探着挣了挣,心里大致有了个底, 正欲一鼓作气用力挣开麻绳,却听有人在说话。   她耳边尽是车轮的辘辘声,竖耳细听只依稀听出是两个人在说话,且说的不是大周官话,而是……   西胡语!   薛妙心头猛地一跳, 忽就明白了绑她的幕后主使是何人。   行宫之围已解,太子复位, 楚烜的人近日在全力清缴宝京城中的西胡势力,据常旭说已清了十之八九,只是没抓到叱力阿绰,他似乎早已察觉到风声不对,逃出宝京。   常旭与宝京四周,尤其是西去与北上的各处关隘通过气,加派人手把守关隘,严查出入关的人。   薛妙也是因此才放心应了萧云婧的约,往宝京城去,但目下看来,叱力阿绰出宝京城后许是压根儿没有立刻往西胡去,而是蛰伏在宝京四周伺机而动。   车厢外两人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薛妙心头直跳,若有所感地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下一瞬薛妙便觉车帘被掀开,有风吹进车厢,拂上她的面颊。   薛妙放缓呼吸,佯装还未醒。   一道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未几,似是确认她还未醒,那人放下车帘,语气中带着轻视地与另一人又说起话来。   薛妙轻舒一口气,拧眉咬牙,双手在背后用力一挣,身后的麻绳应力而断,散落在地。   外面的两个人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个不停,薛妙坐起身把一旁断成两截的麻绳团了团塞进袖袋里,省得一不留意颠出马车被那两人发觉。   扒着小窗边角的缝隙看了看,这两个人似是驾着马车驶在一条小路上,一眼望去俱是密密的树林,两边低矮的灌木不时掠过。   听马蹄声,四周并无其他人马,只有这一辆马车。   薛妙原以为叱力阿绰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不惜暴露埋在平阳侯府并未被发觉的细作,将她绑来,是想借她威胁楚烜,还曾想他带着她,恐怕在第一个关隘就会被拦下来。   目下看来并非如此,或者说,他打得不止是拿她威胁楚烜的主意。   她被掳走的消息一旦传回去,留守庄子的人定会立刻将消息传给常旭。常旭要寻她,需得人手,而叱力阿绰的人只需刻意误导他,又或是兵分几路,布下疑云,引得常旭不得不派出多路人马去追寻。   如此一来,人力分散,搜寻追踪叱力阿绰的人马就会少许多。   这一步后,叱力阿绰只需再放出消息,让常旭他们知道掳走她的乃是西胡的人,关隘那边定会着意留神相关的人,而此时实则并未带她一起往西胡去的叱力阿绰便可借机乔装打扮蒙混过关。   她这一路人手若是没有被楚烜的人发觉,叱力阿绰自可以在边境与之汇合,再拿她威胁楚烜,即便是被追上了,叱力阿绰也已平安无事过了关隘。   这一步棋,真是怎么下都不亏。   既然猜出叱力阿绰的算计,薛妙怎么也不会坐而任之。   她透过车帘瞄了眼坐在车辕上驾车的两人的身形和位置,心里有了大半的把握。   悄无声息地凑到车门前,将身形隐在帘后,薛妙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心中数了三个数,坐稳身子,用力踢出去,蹬在车辕上左边的人背后。   她看过了,此人手里未拉缰绳,就先从他下手。   薛妙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有这一身蛮力,那两人本就聊得起兴,浑身松懈毫不设防,再叫薛妙这么用尽全力地一蹬,连一声呼号都没听到就被踹得掉下了马车,一瞬被甩开数丈。   右侧的人将将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扭过身,直面上薛妙第二脚。   这人手里拉着缰绳,此时虽掉下马车,却死死拉着手里的缰绳不放,马匹被勒得吃痛,又无人牵引方向,一时之间一下左一下右横冲直撞起来。   薛妙收回被扯掉一只绣鞋的腿,顾不上想些什么,飞快掀开车帘坐在车辕上。   缰绳是用牛皮制成,薛妙自认扯不断,眼看着那人就要顺着缰绳借力再爬回来。   薛妙心思急转间拔下头顶的金簪,扒着车框探出身子,狠狠朝他牢牢抓着缰绳的手刺去。   一下,两下,三下。   薛妙咬着牙,次次用尽力气,终于,那人再握不住缰绳,松手被甩远。   薛妙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坐在疾驰的马车上,夜风迎面而来,竟让她在这仲夏的夜里打了个哆嗦。   好在马车现在到了她手里。   薛妙重重松了口气,坐回去,正要牵起血迹斑斑的缰绳试着赶马车,一回头却发现前面好大一块凸起的石头,而身前马匹因着受惊,此刻毫不避让,速度极快地直直朝着那石头而去。   薛妙从未赶过马车,此刻只能依着些许印象,急扯缰绳。   然而马匹受惊之下,已不会听从赶车的人的指挥,薛妙握着缰绳一扯再扯,却没有任何用。   眼见着就要撞上那块大石,车仰马翻。   薛妙心头猛跳,闭上眼正要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忽听一阵哒哒马蹄声自身后而来,几乎实在一息之间就逼到了马车旁,与马车并驾齐驱。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坐好。”   这道声音响起的同时,薛妙只觉腰上伸来一只手臂,将她紧紧抱住,随即身上一轻。   下一瞬,她已坐在了马上,一人身前。   受惊的马匹拖着马车疾驰着冲向大石,“哐”的一声,车厢应声而碎,在这夜色里格外地响。   可见人若是还坐在马车上,定会被拖着连带着撞上大石,此时还有没有命都需得另说。   薛妙松了一口气,靠上身后人的胸膛。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薛妙几乎瞬时鼻头一酸。   她想问他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会这么快就追来,身子可觉得还好?   然而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微堵,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缩着身子又往楚烜怀里靠了靠,仿佛与他靠得再近些才能彻底安心。   短短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她经历了许多,这会儿松懈下来,才发觉身上抖得厉害。   楚烜察觉到,箍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扯着披风把人裹住,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耳朵,“别怕,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薛妙扭头,脸贴上他的胸膛,借着披风和夜色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涌出大滴的泪。   ……   自在马车上醒来,薛妙脑中的弦就一刻不曾停歇地紧绷着,现下骤然松了下来,不多时便半昏半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月上中天,她摸了把身上的丝衾,随着深思逐渐清明,先前发生的一切骤然涌入脑海。   薛妙猛地坐起,四处搜寻想看到的那道身影,“楚烜?”   生怕先前那一切不过又是她的一场梦。   这一回不是了。   她话音刚落,屏风那头便有了动静。   楚烜快步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瞧见她面上仍有惶惶之色,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伸臂把人抱进怀里。   “是我来迟了。”   他昏迷的那几日发生的一切,贺嬷嬷和常旭已告诉他。   他不知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逼自己去想那些东西,唯恐他的计划有变故,他不能安稳无虞地醒来。   发觉自己被人绑了,她又是如何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做出那样聪明又及时的举措。   薛妙昏睡的这两个多时辰,楚烜在布置余下的事情的间隙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这些。   每每想起,便觉心里一阵酸软。   他头一回生出了一种称得上荒谬的想法——   想把她变成一掌大小的小人,放进怀里或是袖里,随身带着。   如此才觉心安。   薛妙叫他抱了一会儿,从他怀里挣出,从他肩头摸到胸腹,目光跟着从上到下睃巡了一遍,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目下觉着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薛妙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她午间出门的时候他还没醒,满打满算应当只醒了大半日。   “怎么才醒没多久就骑马?”她越说越觉着不该,一翻身就要下床去找方时安,“还是让方时安诊诊脉,万一有什么不妥……”   楚烜忙把人按住,一个一个很是耐心地回答她连串的问题,“未时中醒的,目下觉着好的很,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顿了顿,看着薛妙道:“你若肯乖乖坐着不乱动,那就更好了。”   听到他的回答,又见他面色没有哪里不好,薛妙总算安下心来。   才安分了没一会儿,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犹豫道:“我可能还是要乱动一下。”   楚烜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解手。” 第088章 赔罪   自净房回来, 薛妙洗漱过乖乖爬到床上,楚烜解了衣衫在她身侧睡,伸手把人揽进怀里。   薛妙静静趴在他怀里等着重新入睡, 睡意朦胧之际,她脑中忽地闪过什么, 一骨碌爬坐起来, 望着楚烜道:“掳走我的人是萧云婧房里伺候的丫鬟。”   见她这会正精神,一时半刻轻易不会睡,楚烜干脆也随着她坐起身, 靠坐在床头,点头道:“我知道。”   “我已向平阳侯府把人要来。”他稍一停顿,拉过薛妙的手,到底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 “她亦是受人指使。”   被他拉过手,薛妙顺势倚进他怀里,在他肩上蹭了蹭,道:“是叱力阿绰?”   她问着,却又觉着他可能并非是要说叱力阿绰。   她此番被绑的幕后主谋是叱力阿绰,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若他说的若不是叱力阿绰, 那是谁?   薛妙仰头看楚烜,以眼神询问。   楚烜道:“是宋祁。”   平阳侯世子?   薛妙猛地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烜。   迎着她的目光,楚烜肯定地颔首,为她解惑, “宋祁实则并非真的平阳侯世子……”   这一回也是阴差阳错才揭开这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二十多年前,御座之上的还是先皇。一年, 西胡送来一名美人,先帝将其赏给当时的晋王做侧妃,后来晋王起了谋逆之心,阖府狱的前一日,那美人听到晋王兵败的消息,在大理寺的人上门之前吞金自尽。   然而一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众人才知道当时那美人前一夜才诞一名麟儿。也是凑巧,当夜平阳侯夫人亦是临产之时,当时难产了一天一夜,平阳侯心急如焚,几乎将全程的稳婆都请到了府里。   正因此,叫那美人的心腹寻到了机会,装作稳婆潜入平阳侯府,将平阳侯夫人的孩子与那美人的孩子掉换,其后摇身一变成了新入府的奶妈,自此就用奶妈的身份,一直留在平阳侯府。   那美人的孩子正是宋祁。   宋祁自懂事起,奶妈便告诉他,他的母亲死在大周皇帝手里,他的父亲是西胡人。宋祁日日听着耳边的仇恨之语,原是该对大周的一切都充满恨意,然而他却遇到了清河县主萧云婧,见到她骄傲冰冷表面的可爱模样,便一日比一日的深陷。   在意识到对萧云婧的心思后,宋祁慢慢想通了,他长在大周,平阳侯夫妇膝,所爱之人亦是大周尊贵的县主,大周不曾有一丝一毫地亏欠他,自此宋祁再不肯听奶妈的话做对大周不利的事。   奶妈强逼他不得,又怕把他逼急,将她的身份泄露出去,只好隐忍蛰伏。   直到萧云婧有孕,奶妈以萧云婧及其腹中孩儿做人质,威胁宋祁。宋祁与她周旋数日,最终无奈,在黎氏逼宫失败,叱力阿绰被迫遁走之后,答应她再为西胡做最后一件事,那便是借萧云婧的名义骗薛妙出庄子,绑了薛妙助叱力阿绰逃回西胡。   薛妙不知宋祁竟还有这么一个曲折的身世,她听得直咂舌,末了,又问:“那宋祁现在哪里?”   楚烜却是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前些日子,我派去西胡的探子传来一个消息,西胡现任国君,实则是西胡太后与国相的孩子。”   薛妙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这件事上,兴致勃勃地问:“老国君知道吗?”   “知道,正因此,他才骤然暴病而亡。”   难怪去岁西胡王位动荡,几个王子斗得你死我活,皇帝还应了当时的三王子也就是现任国君的请求,派人相助。   薛妙“啧”了声,暗暗感叹这现任国君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见她想通其中关窍,楚烜接着道:“宋祁的生母是老国君的私生女,依照西胡的习俗,公主的女儿,亦可为君。”   “我与他做了个交易,方时安去解了萧云婧身上的毒,而他,潜回西胡王庭,我助他揭发现任国君的身世,送他坐上王位。”   宋祁绑了薛妙后,那奶妈要带他逃回西胡,宋祁佯装答应,跟着奶妈出城,却在城门口骤然反水,众目睽睽之,奶妈无处逃窜,只得束手就擒。   宋祁知道纵是万般无奈,但他置薛妙于险境,萧云婧从此怕是不愿再见他,楚烜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索性主动投案,找到楚烜,赎罪般将他知道的事尽数告诉了楚烜,楚烜便与他做了个交易,派人将他送到边境,而他则装作一路被追杀,逃回西胡王庭。   到时只要楚烜的人在暗中相助,揭发现任国君真正的身世,助宋祁登上王座。宋祁可保证百年之内,西胡绝不主动来犯大周,且愿对大周俯首称臣。   宋祁求的,只是萧云婧有一日,愿意再见他。   知道宋祁才是害她被绑的那个人,且他还算得上是骗了萧云婧,薛妙目是怎么想他怎么可恶,但她又明白,楚烜如此做,只为解除大周西北边境的隐患。   如此兵不血刃,可免去生灵涂炭的做法,若是能成,自然胜过打仗千万倍。   而且萧云婧腹中还有宋祁的孩子,她就是再怨再恨宋祁,然而腹中的血肉却是轻易割舍不得的。   这样想来,宋祁若是能将功赎罪,保得西胡俯首称臣,大周西北边境百年无虞,也勉强算是不让萧云婧那么为难了,到时只看萧云婧愿不愿意原谅他。   薛妙抿了抿嘴,不无恶意道:“他若坐上王位又反悔,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   她转了转眼睛,提议道:“不如让方时安给他毒。”   看出她的心思,楚烜微微勾唇,道:“了。方时安给宋祁服了他此生得意之作,一个月需服一粒解药,迟一日即要忍受万箭穿心之苦,毒发十日内没有解药便会血枯而亡。”   “那毒是方时安早些年闲来无事时用百草百虫炼出,天除了他无人知道解药的配方。”   听楚烜这么一说,薛妙才勉强放心,又听楚烜接着道:“不若日后给宋祁分派解药的事就交给你?你哪日不高兴,就拖上几日再给解药,让他受苦。”   听到楚烜后面的话,薛妙“哼”了一声,道:“他不好过耽搁你的事怎么办?再者说,萧云婧若是知道了,说不准要在心里记恨我。”   不过这差事没什么不好做的,况且拿捏着宋祁的性命,也算是给自己出一口恶气,薛妙稍一想便应承了这桩事。   说完宋祁的事,薛妙起了困意,打了个呵欠,慢慢从楚烜肩头滑到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多时便睡着了。   楚烜看着她透着淡粉的颊腮,眼里闪过一丝柔和,在她发顶落轻轻一吻,动作小心地抱着人躺,阖上眼睛。   ……   两人相拥而眠,这一睡又是三个多时辰,一直到巳时末才醒。   薛妙醒来时楚烜已起身,常旭正与他说追踪叱力阿绰的事。   寻回薛妙,楚烜重新部署人手追踪叱力阿绰,一夜过去,已有了线索,常旭回来向他回禀。   薛妙梳洗完,坐在外间的桌边一边吃早食,一边听着。   等她一碗粥都喝完了,楚烜还在与常旭说事。薛妙不好打断他,可眼见着再不吃饭都要凉了,她忽地计上心头,挟了筷楚烜爱吃的小菜,送到他嘴边。   楚烜正思索叱力阿绰接来可能的动向,余光瞥见嘴边的菜,脑中一时无暇去想旁的什么,张嘴就吃了薛妙挟来的菜。   尝到味的一瞬,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贺嬷嬷面露隐隐笑意,立在一旁等楚烜吩咐的常旭则仰头望了望横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楚烜身子僵了一息,很快又佯作自如,自薛妙手里接过竹筷,看似泰然自若,实则动作僵硬地只挟面前那个盘子里的菜。   挟了几筷子,他将方才没说完的事继续与常旭说了几句,待常旭领了吩咐退,他这才回头去看薛妙,却对上薛妙弯成月牙的眼睛。   楚烜看着她的盈盈笑意稍稍晃了晃神,捏紧手里的筷子,面上一派镇定道:“不吃饭看着我做什么?”   薛妙朝着他手里的筷子呶呶嘴,无辜道:“您拿了我的筷子。”   楚烜挟菜的动作一顿,一时竟是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薛妙心中正偷笑,忽听已飞快接受了这一桩事实的楚烜道:“亲都亲过不止一次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筷子。”   他缓缓道:“不都一样?”   因着夫妻的灵犀,薛妙觉得他这“不都一样”四字极富深意,她险叫自己的口水呛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楚烜,不相信这等不要脸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   扳回一城的楚烜任她看,自是悠悠地挟菜吃粥,半晌,才道:“快吃罢,要凉了。”   说着将他的筷子递给薛妙。   薛妙接过,慢吞吞地“喔”了一声。   待陪着楚烜把这一顿早食吃完,薛妙摸着犯撑的肚子,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明明已经吃完了,一开始就是想催他吃饭,怎么到最后她又平白多吃许多?   吃过早食,前面有人通禀说清河县主来了,薛妙忙让人请她进来。   萧云婧有孕近三月,已微微显怀,薛妙一在门前见着她就赶紧上前扶了扶,嘴里道:“有事让人支会一声我去寻你就是,你如今挺着这么重的身子,多让人担心呐!”   见她还如从前一般,并未因先前的事对她有了芥蒂,萧云婧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随即又觉着薛妙这性子实在好说话,不由又叹了口气,挣开薛妙的手,后退半步,对她微微行了个半礼,赔罪道:“是宋祁对不起你。” 第089章 大度   “你也知道是他对不起我, 又不是你。”   薛妙并不去扶萧云婧,却也不受她的礼,旋身在榻边坐下, 不高兴道:“你一进门就这般,难道要我再回礼?”   想着那场景, 薛妙撇撇嘴道:“我们面对面站着, 你行礼一次,我回礼一次,如此没完没了, 好叫庄子里其他人都看看这里有两个傻子?”   见萧云婧被她话里的情境逗乐,面色不复一进门的凝重内疚,薛妙又道:“你若是执意要与他夫妻一体,代他向我赔罪, 日后我便真正把你二人当做一人。”   她看着萧云婧,认认真真地问道:“他用你的名义诓骗我,害我落入西胡人手里,置我于险境,我把他当仇人。即便他目下对楚烜、对大周有用, 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哪日心情不好还会故意拖着不给他解药吃, 让他遭受万箭穿心之苦。”   “你知道他被喂了毒的事么?”   萧云婧道:“知道,那是他该得的。”   薛妙点了点头,继续方才的话道:“你想让我也如方才所说对他那般对你吗?”   萧云婧急道:“自然不想!”   她顿了顿,稍缓神色,对着薛妙道:“我已与他和离了。”   如今连夫妻都不算, 所谓“夫妻一体”自然再无从说起。   “我只是……”萧云婧在薛妙身侧坐下,蹙着眉尖开了个话头, 想了想又觉着此事需得从头说起,“我早发觉他不对,只是那时以为他是私底下选定了黎氏一党,为五皇子做事。”   平阳侯府一向不涉党争,宋祁娶她的时候也曾对着她指天发誓,绝不涉足夺嫡之争,不主动算计害人。   她那时候发现他的阴私,发觉自己被骗了许久,惊怒交加之下去质问宋祁,宋祁却咬死不认,可要他说做那些事是为何,他又不肯说。   “我与他不欢而散,当时便起了与他和离的心思。无论他有何难言之处,都不该骗我。”   萧云婧道:“真有不得已之处,就不该对着我赌咒发誓,我又不曾逼迫他。”   “后来便是我有了身孕,他忽然将院里伺候的人换了大半,借口安胎囿着我不许我踏出院门半步,也不许旁人轻易进来,我那时只以为他是被我说要和离的话气疯了,谁知道……”   总算将这些事说明白,萧云婧轻舒一口气,对着薛妙道:“我只是想,若我当时能再细心些,而不是只顾着和他闹脾气,也不会没发觉他的打算,任由他害你落入西胡人手里。”   听她这么说,薛妙才道:“倘若你是为此觉着对我不起,勉强能攀扯上一两分罢!不过多的就免了,你又不是能掐会算,还被他关着,怎么会知道他的盘算?”   见萧云婧还要说话,薛妙忙抬手比了个“停”,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再多说我可要烦了!”   她指指萧云婧微微凸起的小腹,小心翼翼道:“我还想问问你呢,它你准备如何?”   萧云婧也正为此事为难,依照她的性子,这孩子是不预备生下的,只是太医说她此胎算不得安稳,此番又经受大变故,若真就此不要腹中的孩子,恐会伤了身子底,此后再难生育。   虽说有没有孩子对她来说实则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又想着,万一日后她再遇到一个让她十分想替他生孩子的人……   见萧云婧似已从与宋祁这一桩婚事中走出,甚至有心情盘算日后再遇上谁,薛妙将到嘴的许多宽慰的话咽回去,放心之余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心道若是宋祁知道萧云婧与他和离第二日便打定主意将他抛之脑后,不知是何心情。   宋祁不高兴,薛妙便高兴了,她捏捏萧云婧的指尖,让她安心,道:“若生了,它阿娘是堂堂清河县主,姨母是秦王妃,还怕多养这一个孩子么?反正孩子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随你姓,与他宋祁有什么关系?况且在旁人眼里,平阳侯世子已忽然暴病而亡,这孩子更与他无关。”   “若不生更没什么大不了!旁的不说,倘若日后你遇上的那个人因为你不能生育,与你有龃龉,那他定不是个良人,还要他做甚?”   薛妙一口气说完,端起手边的凉茶喝了大半盏,道:“无论如何,需得你乐意,你乐意了,什么都好。你先前不是还说,与宋祁和离后要养男宠么?我看也不是不成。”   她左右望了望,兴致盎然地凑近萧云婧道:“你若打定主意要养男宠,记得叫上我,我替你掌掌眼。”   萧云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不怕秦王听到?”   薛妙面色一僵,强撑着道:“他在书房做正事呐。”   “再者,我只是替你看看,又没有别的心思,”薛妙自以为无论事实如何,在萧云婧面前还是要为楚烜争几分颜面的,可不能让萧云婧以为楚烜是个心眼赛针尖的小气人,“他是个肚量颇大的讲理人,怎么会为此事生气?”   这话薛妙自个儿说着都觉着心虚。   她端午那日应惠阳长公主之邀过府赴宴,回来后楚烜为着长公主府上那几个男宠可是好一阵拈酸吃醋,虽说最后被她倒打一耙,咬了他一口……   萧云婧视线自门外隐约闪过的一道身影上挪开,兴味十足道:“是吗?”   话已说出口,薛妙再心虚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这是自然!”   ……   到了夜里,薛妙被楚烜抓着接连练了几回的兵,到后头她实在难以为继,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楚烜意有所指道:“今日听人说我是个肚量颇大的讲理人,心里高兴,特来谢谢那人。”   薛妙一时噎住,半晌,见他讥讽后还不知收敛,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在他背上抓了一把。   然后被“今日事今日毕”的楚烜按着又算了一回帐。   ……   因这一回实在耕得狠了些,楚烜被薛妙赶去榻上睡了几日。   这几日间,京兆府尹暗中审理了柳莺状告永嘉伯府老夫人一案。   一直拖着的案子一夜之间有了进展,盖因方月明的弟弟方兆也忽然状告永嘉伯府老夫人谋害方月明性命,这一回却不是和柳莺一样没有物证,人证还被捷足先登灭口。   方兆呈上了方月明‘病逝’前亲手写的信和证物。   京兆府尹柳呈珉看过信,当即大惊,方月明信中竟控告永嘉伯府老夫人卢氏暗通西胡。   她在信中将卢氏与伪装铁勒商人的西胡细作如何接头,信物与密信放在何处写得一清二楚,而证物除了在西山围场之上卢氏用来害她的香囊,还有其对方月明下毒的证据。   柳呈珉暗中命仵作再验方月明的尸首,仵作果真从她的尸首里验出了方月明信中所说的毒。柳呈珉当即将方月明留下的信与证物皆数呈到御前。   皇帝本就因当日行宫之中种种蛛丝马迹,疑心黎氏暗通西胡,命人暗中去查,这两日正查出些许端倪,攀扯出先前的几桩大案。   皇帝正为此心惊,看过柳呈珉呈上的东西,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将卢氏打入大理寺监牢,又命大理寺卿周正带人去搜永嘉伯府。   周正带人一搜,果真如方月明信中所说,卢氏卧房床下有一条密道,密道之中即是她与西胡暗中往来的密信与信物。   更有甚者,先前搜出方月明暗通铁勒密信的花房,竟也与卢氏床下的密道只隔了一堵机关墙。   周正连夜审了卢氏身边的人,撬开了一人的嘴,又得到许多证词。   此事到这里,才算是真相大白。   其余种种,都交由大理寺继续审理。   皇帝这会儿终于窥见西胡野心,甚至已暗中将手伸进大周多年。   连平阳侯府老夫人都是他们的细作,可见暗中还有多少尚未掀出的诡谲波澜。   ……   大惊大怒之下,皇帝当日就病倒了。   皇帝病中越想越觉出危机,先后宣了中书令、兵部、吏部尚书等重臣行宫议事,还不忘连带上楚烜。   西胡在大周安插细作一事已了得差不多,现下的重头戏在正往西胡去的宋祁身上,皇帝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楚烜懒得与他多说许多,又心知皇帝此时不过是因为知道他“体弱多病”不比从前的威胁,这才勉强按下了疑心。   太子复位时日不久,楚烜不想再生波澜,更不会多说,可有可无地坐了半日,借口身子不适,先行折返。   到了宝京城外,楚烜忽然想起薛妙因着他的不知收敛正与他置气,已让他一连四五日都宿在榻上。   为了今日能不再睡榻,楚烜在庄门前调转马头去了趟东西两市,西市买新奇小玩意,东市买珠宝锦缎,花出去大把银两,这才回府。   薛妙小憩方醒,一睁眼就见卧房的榻上堆了成堆冒尖的东西,她趿着鞋子上前挑了几个拆开看。   拆开一个,是她前些日子才提起想买的簪子,再拆一个,是近来城中风靡的流云锦,还有胭脂水粉香薰等等不计其数。   薛妙拆得手累,正坐在一旁歇息,就见楚烜从湢室里出来,她点了点身旁成堆的东西,问:“这都是您买的?”   楚烜见她只拆了几个,以为她不喜欢,心下纳罕,对要与她相商的事从原本的七八成把握直降到两三成。   如此低的成算,他向来是选择按兵不动,另谋他法。   薛妙见他只点头不说话,不由心中起疑,反复打量他与榻上这堆东西。   须臾,她忽地脑中闪过什么,目光落在坐着的榻上,又缓缓移到楚烜身上,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她拿过一支簪子,先试探着问:“买这些是有事要与我商量?” 第090章 大结局   楚烜心里正想着“他法”, 听到薛妙的话,他心中直呼不好,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话怎么说?”   薛妙用“都是老夫老妻了还以为你有什么是我看不穿”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悠悠道:“往日里也没见这么殷勤,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楚烜叫她说得一哽, 偏偏薛妙的话恰中红心,让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能徒劳挣扎道:“什么‘奸’、‘盗’, 莫要胡说。”   如此可算得上不打自招,薛妙眼睛猛地一亮,站起身逼近他,得意道:“被我说中了罢!”   见楚烜吃瘪说不出话来, 薛妙戳着他的胸膛哼唧道:“整日里就知道打些歪主意……”   风水轮流转,可算是轮到她说这句话了。   薛妙觑着楚烜的神情,越发忘形,然而她才得意了几息,下一瞬就被楚烜抓住了手腕。   楚烜旋身在榻上坐下, 把人扯进怀里,单手掐着她的腰, 低头在她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惩罚性地咬了一口,破罐子破摔道:“我整日里都打些什么歪主意?浓浓不妨说得仔细些。”   薛妙被他不疼不痒的一口咬得腰身一`软,再听他叫她的乳名,更是心尖一颤再颤,颊腮浮上两抹红。   她伸手推了推身前的人, 不自在地嘟哝道:“你不要无缘无故这般叫我。”   明明平日里轻易不叫她乳名的,只有那种时候才低唤几声, 以至于她都养成习惯了,现下忽然被他这么一叫,她瞬时就想起了些难以启齿的画面。   楚烜却不肯轻易放过她,牢牢握着她的腰肢,不许她逃,不依不饶道:“你还没说我整日都打些什么歪主意。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与不是?”   薛妙没料到楚烜现今脸皮已厚到如斯地步,她招架不住,连连告饶道:“不是歪主意,不是歪主意!您快放我下来!”   她都说不是歪主意了,楚烜就更理直气壮了,把人囿在榻间,冠冕堂皇地打着试一试买的流云锦衬不衬她肌肤的幌子,做了些十分不冠冕堂皇的事。   楚烜本就得天独厚,悟性极深,他又甚为“好学”,将贺嬷嬷给的密书钻研得七七八八,在这事上可谓是一日千里,薛妙这只会嘴上摆摆花架子的早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在他的手段下连连溃败。   两人在卧房里一直闹到黄昏时分,楚烜背后几日前才被薛妙抓出的痕迹还未好,今日又添了新的,然而他丝毫不介意,心满意足地抱着薛妙去沐浴擦洗。   大白日的,他们关着门在卧房里近两个时辰,还叫了热水,只要不是眼盲心瞎的,一看就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薛妙有气无力地瞪了眼楚烜,埋怨道:“您觉不觉着您近来颇有些向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发展的苗头?”   这档子事上,楚烜早不是从前的薄面人,他岿然不动,面生丁点不见愧色,动作如常地继续给薛妙擦洗身子。   须臾,就在薛妙以为他不会接话的时候,他忽然问:“玩物丧志,什么物?”   薛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他拿着巾帕的手停留的将碰不碰的地方后,她先是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身旁一本正经发问的人,其后“唰”地从浴桶里站起。   一阵水花四溅后,薛妙扯了件袖衫裹住自己,气恼地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光着脚跑出湢室,隔着门丢下一句,“您今夜还是继续睡榻罢!”   ……   皇帝自病后,卧床多日始终不见好,精神一日差过一日,太医一次次会诊都只道请陛下宽心将养。   如此境况下,朝中大权逐渐移交到代为监国的太子楚明手里。   与此同时,坊市间忽然流传起一本话本,闺阁女子争相传看,茶楼里说书先生每说起这个话本里的故事都座无虚席,叫好声连连。   这话本写的是一位明君,其朝中有一位人称“战神”的武将。武将打江山,君王安社稷,原本可称得上君臣相宜。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武将在一场战役中身受重伤,拼死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后又遭人诬陷。诬陷他的人言之凿凿,所谓三人成虎,君王渐渐起了疑心,以养伤为由褫夺了武将的兵权,让他成了个闲散将军。   然而那将军却有一颗拳拳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纵使被君王猜忌针对,在他无意间窥见了异族欲鲸吞蚕食中原的阴谋后,依旧在暗中费尽心力筹谋。   写这话本的人行文老练,种种情境并不刻意描画,寥寥数语便足以让看客体会到其中揪心艰难。   好在连番波折后,将军成功击破了异族阴谋,君王也意识到了自己对将军的猜忌针对,实非明君之举,私下里找到了将军赔礼,还回兵权并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   故事若到这里就算完了,倒也不会让宝京城上至贵女夫人下至平庶百姓一连半月始终心意难平。   那笔者在这里笔锋一转,写道,将军先前旧伤实则未愈,又在遭受君王猜忌后始终郁结于心,这一回击破异族阴谋后,心气已尽,不久便溘然长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君王长叹一声后,含泪写下罪己诏,将将军暗中为国所做之事及自己的过错昭告天下。   然而逝者已矣,再深切的悔恨之心再诚挚的罪己诏,都换不回那一个威名可震四海,一心为国为君的将军。   这故事写得是在精彩,结尾又留了遗憾,让人为将军狠狠落了一番泪,可以说牢牢抓住了看客的心,以至于短短半月间就传遍了宝京周围数座州县。   初时坊间众人只说这故事里的将军如何、君王如何,渐渐的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说法,说那话本里的将军,方方面面都影射了秦王府的那位。   不说还好,这一说,众人心里一对照,纷纷拍掌恍然,可不就是!   再思及从前无往不利的一字并肩王两年前忽然遇刺中毒,而御座上的皇帝好似早有准备,秦王还昏迷着,皇帝已将他手里的兵权尽数受了回去。   就连当初说是刺杀秦王主谋的太子,如今业已复位东宫,且不说众人皆知太子楚明是个再清正温和不过的人,又一向与秦王走得极尽,太子刺杀秦王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更别说有人说自己三姑婆的大妹子的小外甥给朝里一个大官做侍笔,说是大官前几日下朝念叨大理寺请旨重审当初秦王遇刺一案,道是怀疑太子乃是被人诬陷,皇帝却将此事压下了。   诸多事情加在一起,众人越发笃定这话本影射的便是当朝皇帝与秦王。   只是书中将军最终抱憾而逝,君王悔之晚矣,这若真有一日成真,岂不是……   许多人不约而同怀了这样的想法,更有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直书生,写诗作赋,街巷传颂,请皇帝行明君之举,而另一群书生则跳出来反驳前者,道你敢说当今陛下不是明君?他定不会冤枉一个忠臣良将,不信只管等着看!   一来二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皇帝架上了高台。   皇帝在病中精神头本就不好,听韩公公手底下的内侍绘声绘色说了坊市间的各路传言,一时病得更重了。   待皇帝病中拨冗想起前朝,恍然发觉朝中诸臣竟接连数日连番请旨请求重查秦王遇刺一案,只不过被忧心他病情的太子压下。   然而太子也不好一直压着众臣的奏疏,只得为难地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过奏疏,默了半晌,问太子:“你也希望朕下旨重查?”   太子看着皇帝愈发显出老相的脸,沉默着跪在了君父脚下,将两年前自黎氏那边“无意”得知皇帝要对秦王下手后,对皇帝说的话,重又说了一遍:“九叔从无‘功高震主’之心,他一心护佑大周,儿只愿大周莫寒了九叔的心。”   皇帝连道三声“好”,怒而命太子退下。   当晚皇后听闻皇帝身子越发不好,来紫宸殿看皇帝,皇帝看着她剪烛花时娴静温柔的脸,恍惚间将白日里问太子的话拿来问皇后。   皇后搁下手里的银剪,轻轻刮过皇帝紧拧的眉心,柔声道:“陛下,错了就是错了。”   当夜,紫宸殿急召太医,殿中整夜灯火通明。   ……   三日后,皇帝于病中下罪己诏。   至此,太子头上栽了两年之久的刺杀秦王的罪名彻底洗清,而楚烜也以一字并肩王之尊重掌兵权,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天子御座之下,众臣之首的位置。   楚烜许久不上朝,初初回朝那一日之前,如今实则已彻底掌权的太子特地命内廷司为他重制朝服。   薛妙还是头一回送楚烜上朝,前夜她便兴奋得久久难以入睡,难得主动拉着楚烜练兵,被楚烜趁机试了几个蓄谋已久的花样。   心里记挂着事,纵使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闹到了后半夜才睡去,翌日清晨薛妙还是早早就醒了。   她自个儿醒了还不算完,非要把楚烜也喊醒,催促着他梳洗更衣。   楚烜一睁眼对上薛妙肉眼都看得出的激动神情,默了默,认命地起身洗漱。   待他洗漱完,薛妙又非要亲自为他穿朝服。   她如此兴致盎然,楚烜自然不会扰她的好心情,一点一点地教她为自己穿朝服。   玉带钩,金鱼袋,一一加身,薛妙后退半步看着面前穿着紫色朝服,贵气稳重的楚烜,越看越觉着心里美滋滋的。   楚烜看着她的神情从满足、自得变换到犹疑,正要开口问她,就见面前的人忽然大步上前,伸手在他肩膀胸口一阵摸,眼看着还要越过衣襟往里去。   她再摸下去他今日就别上朝了,楚烜扣住她的手,绷着脸神情隐忍道:“你若不想我上朝,也不是不行。”   这么透着威胁的一句话,薛妙听了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还好,还是那个楚烜。”   他忽然穿这一身太正经太气势迫人,她险些要不习惯了。   确认完面前的人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楚烜,薛妙踮脚,唇瓣在楚烜下巴上敷衍地碰了下,拍拍他的肩袖,为他抚平看不见的褶皱,道:“上朝去罢!我在家里等你。”   ……   日子悠悠,转瞬间便到八月。   这一日正逢上休沐,楚烜出门应酬,中途见众人要转换场地,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些所谓“风雅乐事”,便起身离席。   他身份贵重,太子又对他独一份地敬重,在座自然无人敢留他,只是有人打趣道:“王爷莫不是怕王妃知道了闹脾气?”   这人是个武将,性子直又不会说话,方才席间甚少能插得上话,现下难得找到个机会想与秦王多说两句话,偏偏还无意间给秦王出了个难题。   若秦王说“是”,那此后那位秦王妃怕不是少不了要被人私底下说一句“悍妇”,若秦王说“不是”,这般情境下,无异于告诉众人他对自己那位正妃实则没有多看重。   如此,“是”与“不是”都不好说,席间其他人不由纷纷看来,想知道秦王如何揭过这句话。   却听楚烜轻笑了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是我怕她不闹脾气。”   这话里意味太深,众人不由愣在当场,待楚烜下了二楼,才有人如梦方醒地感慨一句:“秦王妃真真是好福气!”   有人却觉着楚烜这般是理所应当,“秦王当初那般境地,秦王妃嫁过去,也算是陪他捱过了许多艰难才有了今日,秦王自然爱重。”   他倒是有些羡慕楚烜,“我若能遇上一个这样的女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   他们说些什么楚烜自然不知道,出了酒肆,他绕去永兴坊给薛妙买了些小食,都是些盐渍梅子,糖渍西瓜子一类的解馋又不太饱腹的东西。   回到府里,一进院门,楚烜便觉气氛不对,他随手将买来的东西搁在桌案上,绕过外间的四曲屏风,在窗边矮榻上找到了薛妙。   见她身后靠着软枕,腿上盖着丝衾,端端正正坐着,全然不复往日的懒散模样,楚烜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发生了何事?”   薛妙神秘兮兮地招呼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郑重其事道:“我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这消息可谓平地惊雷,炸得楚烜一阵恍惚。   他脑中一瞬闪过千般思绪万种念头,一时想,她近日确实喜欢吃些酸不溜丢的东西,一时又想昨夜闹得又深又厉害,她几番哭着说不成了不成了,会不会伤到腹中孩儿?要么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想到这里,楚烜忽地一顿,思绪潮水般退去,想起了件最要紧的,“方时安诊过了?”   薛妙一摆手道:“还未。”   没诊过就说不准,还不想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快就有第三人的楚烜暗中正要轻舒一口气,又听薛妙道:“不过八九不离十吧!”   “贺嬷嬷说我近日胃口好,又喜食酸,且月事已迟了半月,多半是真有了。”   见楚烜欲唤人来去请方时安,薛妙先他一句道:“方时安在外头的药铺有事,贺嬷嬷已亲自去请他了。”   她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楚烜坐下,“你站着做什么?我仰头看你怪累的。”   楚烜神思恍惚地坐下,在心里算了遍薛妙的月事,发觉真是已迟了半月,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难不成真有了?   楚烜看着薛妙越发莹润漂亮的面庞,慢慢掰正自己的想法,暗道,若真是有个与她长得像的孩子,好似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楚烜正想着孩子是男是女,又听薛妙道:“你日后可不能像昨夜那般,我说不行你就得停下……”   昨夜那般?昨夜的事短时间内还能不能有都不好说。   将要失去的快乐骤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楚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楚烜的恍惚与急如灶上蚂蚁坐立难安两种复杂心情交织下,方时安可算是姗姗来迟。   他在楚烜与贺嬷嬷各怀心思的紧张凝视下,慢悠悠地给薛妙诊完脉,不紧不慢道:“没怀。”   楚烜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虽然刚才方时安来之前那一会儿,他已经想好要个女儿好,但抛开其他的不说,薛妙如今自个儿心性还未定,又才刚及笄一年,现在就生孩子对她身子底不好,还是要多养几年再生的好。   一旁的贺嬷嬷却道:“你再诊诊,王妃近日胃口大好,又喜食酸,月事还迟了半个月呐!怎么会没有呢?”   若是旁人说这话,方时安指不定要吹胡子瞪眼,但换了贺嬷嬷,他便乖乖又给薛妙诊了一次脉。   这一次,他万分笃定道:“真没有。”   “近日胃口好是因着暑意过去,她不苦夏自然吃得比前头暑天多。至于喜食酸,那是她嘴馋!还有月事……”方时安收起脉枕道,“前些日子贪凉冰寒之物吃多了。”   “我开一副药,喝三日,三日后月事自然就来了,不过恐怕有些难捱,谁让你贪嘴。”   方时安折到案前去写药方,贺嬷嬷面露遗憾,又很快敛了神情,宽慰薛妙道:“会有的会有的,王爷和王妃身子都康健,孩子不过是迟早的事!”   闹出好大一番阵仗,还郑重其事对楚烜宣布“大喜事”的薛妙这会儿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她难为情地勉强点头。   待贺嬷嬷送方时安出去,薛妙呜咽一声拿丝衾把头蒙住,不肯见楚烜。   楚烜扯下她头上的丝衾,耐心将她被搅得缠在一起的发丝与簪上的流苏解开,缓声道:“贺嬷嬷不是说了,孩子是迟早的事?”   “再者……”楚烜拨了拨她头顶晃悠悠的流苏坠子,道,“现在有孩子,太早了。”   薛妙嘟哝道:“哪里早?现下有身孕,等到明年中才能生产呢!到时已是我们成亲第三年了!”   她这个算日子的方法,楚烜一时竟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沉默片刻,如实道:“是我暂且还不想要。”   薛妙难以言喻地看他一眼,往侧方坐了坐,与他面对面,盯着他道:“为何?”   别的男子不都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怎么到他这里就不一样了?   眼见着薛妙又要想些有的没的,楚烜赶紧道:“与旁人无关,你不要多想。”   薛妙险险收住思绪,顺着他的话重新想。   与旁人无关,那就是与她有关。   与她有关……   薛妙自然想不到楚烜更多的缘故是为她的身子底着想,她左思右想,忽有一瞬福至心灵。   想明白后,她充满讶然,用“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的眼神将楚烜从上至下打量一遍,“啧”道:“至多不过十个月,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楚烜一听她想得又有些歪,不过此事也算是其中一项缘由,真正左右他的那一桩,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反正他在她心里早就不是最初认识的冷淡持正模样,再多几分也无妨。   楚烜坦然认下,脸不红心不跳道:“确实很久。”   薛妙没话跟他说了,将手里的丝衾扔到他怀里,翻身想越过他下榻,被短短一刻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心情的楚烜捉了回去。   美名其曰“寻求`安抚”。   ……   中秋一过,皇帝病势每况愈下。   待入了九月,紫宸殿召太医的次数越发频繁,宫里前朝心里多少都有了准备。   在这般氛围下,皇帝最终还是没熬过重阳节,在前一日清早驾崩。   当日是个难得的好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楚烜接到宫里的丧信,进宫去了,薛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摘了发间多余的发饰,坐在府里静静等楚烜回来。   楚烜进宫后没多久便命八大禁军戒严,严防有人趁机作乱,如此一番准备过后,皇帝驾崩的消息才由宫中分递到各朝臣府上,再递向周边州县。   楚烜当日一直到深夜才回府。   翌日就该哭临,到时薛妙作为皇室宗亲,也要与楚烜一同进宫,两人正要睡下,忽听常旭在卧房外低声道:“王爷,宫里有客来。”   常旭所说宫中来客,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韩恩韩公公。   皇帝到底还是介怀当初韩恩私盗兵符一事,临死前命韩恩殉主。皇后暗中压下了此事,在今夜众人忙碌无闲他顾的时候,命人偷偷将韩恩放出宫。   韩恩换下内侍衣袍,作寻常人家老翁装扮,临走之前,特地来同楚烜告别。   他跪下,郑重朝楚烜行了个大礼,道:“奴这一去,此生再无相见之日,盼王爷余生顺遂,康健无虞。”   一字并肩王在一日,大周便可保一日安稳太平。   ……   青布马车行出宝京城,在城郊停下。   韩恩下车朝着西边池阳县的方向遥遥一拜。   帝陵之中长眠着他幼时遇过的明君,当年被他轻笑着从总管手里救下的草芥小侍,用了十余年爬到了御座之旁的位置,总算有一日还了他的恩典。   这余生,他能为他做的便只有日夜祝祷,祈求他在天有灵保佑他最疼爱的幼子,大周百姓的一字并肩王长寿安康。   ……   次年四月,皇帝入葬帝陵。   五月,新帝于祖庙行大祭之礼的第二日,一辆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宝京城,一路走走停停朝着薛妙养父母所在的林家村去。   与此同时,宫中新帝看着内侍递上的兵符和三个锦囊,听着耳边内侍替他九叔传的话,一忍再忍,还是黑了脸。   “陛下,秦王说,让您‘若非大事,不许来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