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作者:尤四姐   文案   尚氏从龙有功,生女为后,高官满门。   可是一夕之间哥哥被贬,侄女皇后惨遭废黜,尚氏的门头塌了大半边。   宫里观火的主儿们嗤笑——尚家可就剩下一位老姑奶奶啦,这回皇后的凤脉怕是要断。   秀女堆里的颐行瑟瑟发抖:“实在当不成皇后,当个皇贵妃,勉强也成啊。”   ***   颐行的乳名叫槛儿,气派的大名后总有个不怎么响亮的爱称。   多年后宫里当红的一句诗,是“吾家依碧嶂,小槛枕清川”,无他,就因为万岁爷的小名儿叫清川呐。   *老姑奶奶是太爷遗腹子,年纪不大,十六七八。   *慢热,架空清,不喜划走。拿抢老公说事儿的,别怪我笑话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尚颐行   一句话简介:小槛枕清川。   立意: 慎而思之,勤而行之。 第1章   “贵主儿,中晌才下的雨,仔细地上滑。”   并蒂莲花的门槛外,传来宫女柔软的声线。   只听坠珠流苏沙沙一串清响,一只描金绣牡丹的花盆底鞋迈了进来。   长久没人住的屋子,就算常有宫人打扫,也缺了一段生气。裕贵妃抬起手绢,轻轻掖着鼻子,两根鎏金嵌米珠的指甲套横陈在松香绿的帕子前,有种孤高凌厉的气势。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太阳夕照过来,光线投在窗户纸上,满室染上一层橙黄的光。滴水下的竹帘被风吹动,哒哒叩击着抱柱,立在门前斜看,那丛光瀑里浮起万点圆细的尘,上下翻飞着,仿佛用力吸一鼻子,就会吮进肺里来。   裕贵妃眯起了眼,东墙根儿立着一个大衣架子,横平竖直地架着一件明黄满地金的妆花龙袍,那是皇后出席重大场合时的行头,阖宫上下独一份的尊贵。这件衣服在这儿架了两年了,原本应该收归库里的,可是上头不发话,贵妃就算摄六宫事,也不敢轻易处置。   不收起来,就得时常来瞻仰瞻仰。往常皇后穿着它,谁也不敢不错眼珠打量,那是高登凤位后的帝王家的体面,是可望不可及的威严。还有那顶貂皮嵌东珠的朝冠……上头的珠子,足比别人大了两圈。   贵妃的视线重新落在凤袍上,“看屋子的奴才不尽心,瞧瞧落的满肩的灰!”   宫女翠缥忙应是,“回头一定好好训斥他们。”待要上前清理,被贵妃叫住了。   “我来吧。”贵妃作养得白洁细腻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翠缥退回来,抚膝道:“那奴才开开窗,没的灰尘飞起来,呛着主儿。”   钟粹宫的次间是冰裂纹的槛窗,花形纵横交错极有规律。窗户被支起来,窗底漏进的一线余晖,恰好打在袍子胸前的团龙上。密密匝匝的绣线折射出刺眼的金芒,一瞬造次了贵妃的眼,贵妃不禁避让,等回过神,懊恼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唉,尚衣局的宫女,真是做的一手好活计。”   翠缥说是,“换春袍的时候到了,今年江南又送了几个新人进来,回头让她们准备新鲜花样,送到咱们宫里请贵主儿亲选。”   裕贵妃随意点了点头,小心翼翼掸落袍子上的灰尘。   这时东边传来隆隆的声响,夹带着“啪——啪啪——“的击节声,贵妃转头朝窗外望了眼,“出什么事儿了?”   翠缥笑道:“贵主儿忘了,今天是选秀头一天,各旗女子进宫备选了。”   贵妃哦了声,“瞧我这记性,真给忘了。”   选秀是每个宫人必经的路,做新人的时候供人挑选,等混出了头再挑选别人。   大选每三年一回,往年都是皇后主持的,前年皇后被废了,今年的选秀就由贵妃来掌事。   头选没什么好瞧的,太监凭着一双挑剔的慧眼,对女孩子们的相貌一通筛选,这就得筛出去一小半。几轮过后剩下的,都是品貌上佳的姑娘,到时候再请太后和皇上过目。上记名的留下,其余的发送到各处当差,一场大选就妥当了。   不过这群女孩子里,总有身份不一样的,保不定以后能得圣宠。裕贵妃问翠缥,“后宫妃嫔家里的,今年有几个?”   翠缥忖了忖道:“回贵主儿,除了和妃娘家的,剩下五个都是嫔以下位分。”   贵妃颔首,“那就用不着操心了。”   “不过,今年有尚家人,说来辈分怪大的,先头主子娘娘还得管她叫姑爸。”   贵妃怔忡了下,“这是哪路神仙?”   翠缥说:“尚家老太爷留下个遗腹子,年纪比先头娘娘还小五岁呢,今年到了选秀的年纪了。”   经她一说,贵妃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事儿。   祁人家的荒诞事儿多了,六十的孙子三岁的爷,也并不稀奇。尚家老太爷尚麟,一辈子生了六儿一女,最小的那个还在肚子里,老太爷就被西方接引了。皇后的父亲是长子,成家又早,因此侄女的年纪比姑爸还大几岁。   旗下女子到了岁数,个个得入宫应选,这是无可厚非的,尴尬之处就在于身份和辈分。这位老姑奶奶的牌子上固然写着“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但侄女被废,哥哥遭贬,进来委实也难以安排。   要说起来,贵妃虽和尚家不亲近,但祖上连过宗。听完翠缥的话,脸上露出一点遗憾的神情来,“她们家早年从龙立下过汗马功劳,前几辈儿的皇后都是先从她们家选。如今朝廷里的官员一造儿接一造儿地弹劾福海,人都给贬到乌苏里江管船工去了,这位留下怎么自处?还不如撂牌子的好。”   翠缥听了,轻声道:“那奴才知会刘总管一声。”   裕贵妃抬了抬手指,说不必,“进选一道道的坎儿,够人受的。尚家现在不是皇亲国戚,瞧热闹的人多了,我代管六宫事物,擅自把人放出去,反落了有心之人的口实,由她去吧。”   横竖尚家想重新发迹,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宫里头自有手长的人,见她不动,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把贤名儿挣足了,才最要紧。   ——   天光透过骡车上的窗帘,一点点暗下来,起先车内就昏昏的,现在愈发的沉闷了。   人在车里困着,时候一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颐行已经端端坐了三个时辰,大概快到神武门前了,排车的行进越来越缓慢,饶是规矩大过天,窗外也传来压得极低的,喁喁的低语。   “这门楼子……真高哇!”   “听说正月里摸了神武门的门钉儿,能生儿子。”   几个女孩子立刻吃吃笑起来,“不害臊,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生儿子……”   颐行听得也发笑,便伸手,悄悄打起了窗上的垂帘。   迎面一阵凉风,倒吹得人醒了神儿。放眼看,无数的排车在宫门前汇聚,车辕上竖立的双灯,映着将黑不黑的天色,自神武门向北延展,把筒子河两畔都照亮了。   再往前瞧,门券前应选的秀女都下了车,官员们核对,人和车一道进了神武门。颐行有些好奇,探身问赶车的把式:“你能和我一块儿进宫吗?”   车把式是尚府里的老人儿,当初给太爷扛过蛇皮刀。赳赳武夫冲这位娇主子,也得拿捏着嗓门儿,和声细语说:“不能。回头主子进花园,奴才赶着骡车打神武门东夹道往南出宫。等明儿中晌主子应选完了,还上神武门来,奴才就在这儿等着您,接您家去。”   颐行“哦”了声,倒也不怵,只是想着初选就得选一晚上,这阵仗着实大,不愧是宫里。   后来车又动起来,她不敢再打探,老老实实坐着。直到听见外头一声公鸭嗓,招呼着“上徵旗秀女点卯列队”,车把式打帘子,躬身向上架起了胳膊,她才借力搀扶着,从车内走了出来。   一切都是新奇的,颐行没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这么安分守过规矩。她是老太爷的垫窝儿,阿玛和额涅五十岁上才生的她,又是这辈儿里唯一的姑娘,自打落地就捧在手心里长到这么大。   后来家里遭了横祸,大哥哥丢了官爵,当皇后的侄女也被废了,她才一下子感受到了活着的重压。   但年轻的姑娘,能有多深的哀愁呢。毕竟没闹出人命,内宅的日子也照样过得,除了想起皇后大婚当天,行完了国礼又来给她磕头辞行,哭着说“姑爸我去了”,就没有什么让她切实心酸的事了。   大家都在按着序等点卯,颐行仔细听着,听见户部的官员长吟“上徵旗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时,她便上前应了个“在”。   那官员大约发现她是尚家的女儿,微微怔了下,不多会儿就有大太监过来,扔了句“跟着来吧”,将她们一行七个秀女,领进了顺贞门。   听说皇城根儿下,是天字第一号讲章程的地方,颐行谨遵着额涅的教诲,进了花园两眼盯着足尖,绝不敢东张西望。但眼珠子不乱瞄,余光却能扫见园子里的风景,只觉满目花草和亭台楼阁,不远处的延辉阁燃着成排的灯笼,那太监鹤行着,一直将她们带往了灯火辉煌处。   忽然背后的衣裳被人轻轻扯了下,颐行微微偏过头。   身后的姑娘小声问:“您是尚中堂家的吗?”   颐行颔首,却不敢回头瞧。   那姑娘却很高兴,压声说:“我阿玛是徵旗佐领,和您哥哥拜过把子,我也该当叫您一声姑爸呢。”   颐行很惊讶,在这地方居然还能认亲。正想和她打个招呼,前头太监嗓子清得震天响,高声呵斥:“不许嘀咕,不许交头接耳!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进来所为何事?等撂了牌子,自有你们话家常的时候!”   吓得颐行一吐舌头,忙不迭跟进了殿门。   接下来就是相看啦,宫里选秀有一套章程,先得入了掌事太监的眼,才有造化见主子们。负责这拨秀女的太监,听边上人管他叫刘总管,那是个胖头大耳,鼻尖上流油的主,上下好生打量了颐行两遍,“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年十六岁,是你不是?”   颐行垂着眼睛道是。   刘总管边看边点头,最后说:“手拿来我瞧瞧。”   因颐行是这队人马里的头一个,也没太明白瞧手是什么意思。见刘总管托掌等着,她误以为选秀还要看手相,便手心冲上,搁在了刘太监的掌心里。   边上的嬷嬷笑起来,刘总管大概也从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姑娘,一时嘿然,顺带也煞有介事看了她的掌心两眼,“嗯,是个长寿的手相。”   只可惜尚家不像早前了,要是换了头两年,这又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干太监这项营生的,最是善于瞧风向,这位尚家老姑奶奶的去留没人发话,自然按着正常的流程进选。   刘总管抬一抬右手,身后的小太监适时高唱起来:“上徵旗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留牌子。”   久 久 小 说 网 最 新 网 址 w w w. i j j x s w.com 爱 久 久 小 说 网 第2章   颐行纳了个福,却行退到一旁。   留牌子是预料之中的事,只要没人从中作梗,凭尚家女儿的容色,没有过不了头选的。   宫灯高悬在头顶,伴着壁上彩画,连人带景儿,都显得美轮美奂。   颐行站在那里,一眼便是个精瓷做成的人。老姑奶奶一词加诸在她身上,奇异地带上了点俏皮的味道。就像小孩儿戴了大人的帽子,拿腔拿调,自己憋着笑,那种故作沉稳的做派和灵动的眼眸,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着同出尚家,难免叫人拿来比较,照着先头伺候皇后的钟粹宫掌事私下的混话说,皇后主子生得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那种周正里,总好像缺了点什么。直到瞧见跟前这位,才明白过来,缺的就是那股子对万事万物饶有兴致的劲儿。   先头娘娘有仙气儿,不近人,早前刚进宫那会儿,眼里偶尔也有华彩,但日子越久,越是沉寂成了一口井。不像这位老姑奶奶,又活泛又漂亮,心思不重还带着点儿糊涂。要是尚家不坏事,这得是金窝跳进凤凰窝的命格。不说旁的,就说这身条长相,让阖宫主儿摘了点翠、拆了头,只怕没一个能越过她去。   不过世上的机缘就在一个“巧”字上,先头娘娘不挨废,断没有嫡亲姑爸进宫应选这一遭儿。尚家也是没想到,照着常理儿,老姑奶奶到了岁数,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将来封诰做福晋是顺理成章的。娘家根基壮,从小又宠着,所以没人把活着的艰难告诉她,老姑奶奶不知道人间疾苦,也不知道人心险恶,更没有进了宫即是水深火热的觉悟。   刘总管又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老是带着笑,不由唏嘘着,调开了视线。   “上徵旗佐领翀秀之女,留牌子。”   又一个姑娘划拉进了入选之列,站到了颐行身旁。颐行知道,这就是刚才和她打招呼的姑娘,不由细瞅她两眼。   这姑娘和她差不多个头,微微丰腴,挺着胸。见颐行打量自己,悄悄冲她咧了咧嘴,说:“姑爸,我也入了选,我给您做伴。”   姑娘间的好交情,就打做伴上来。颐行见她长着个大脑门子,人又白净,活像个包子,当即很是喜欢,压着嗓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呀?”   那姑娘脸上透出一点红来,“我们家姓焦,您叫我银朱吧!我今年也是十六,二月里生的,指定比您大,可我还是得管您叫姑爸,辈分千万不能乱喽。”   颐行倒有点不好意思,“我这辈分,是有点儿托大。”   “辈分越大福越厚,”银朱很善于安慰人,“您家皇后娘娘也管您叫姑爸,我倒是冒充大牲口了,斗胆和怹老人家一样称呼您。”   因着参选的人越来越多,留了牌子的可以站到一旁去,颐行便和银朱淹没在了人堆儿里。   头选五百多呢,审阅的就这几位太监嬷嬷,难怪要选到明儿早晨。   颐行闲来无事也张望,到这会儿才看明白,原来刘太监说的看手并不是看手相,是遇着了需要审度再三的,看脸看耳朵看爪尖,只为了尽可能的齐全。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有点泄气,自己算是丢人现眼了。可银朱说了不起撂牌子,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您应选,心里头打定主意奔哪儿了吗?是想留牌子,还是想落选回家去?”   颐行这个人,没出息的时候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忽然争起气来,很有铜豌豆般的精神。她说:“尚家就我一个姑奶奶了,我也得学我侄女,挣功名。”   “那可不是功名,是位分。”银朱拿眼睛示意她瞧,“这么多人呢,少说也有三五个晋位的,到时候后宫多挤的慌,您不稀图个一心一意待您的人吗?”   颐行想了想,摇头,“不稀图。一生一世一群人,多热闹!”   这下银朱也被她说愣了,大概是因为看的话本子太少,感情方面缺了根弦儿,这才觉得一大群人争宠热闹。   颐行闹不清她为什么这么问,便道:“你应选,不图进宫当主子?”   银朱笑道:“我是包衣出身,我们这号人,生来就是做奴才的。这会子跟着官员家秀女一块儿参选,等再过两轮,就该编入‘包衣女使’了。当上几年差,时候到了还能出宫,也挺好的。”   可是在宫里虚耗九年,出去都二十五了,似乎也好不起来吧。   银朱却说:“进宫于咱们来说是镀金,伺候过主子,见过大世面,将来自有人家求咱们过去做当家奶奶。”   银朱说的时候只管笑,可颐行却在琢磨这话的真实性。这得是成亲多晚的大家子,才会娶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寻常人家爷们儿二十郎当岁就定亲了,其实很多宫女出去后都是给人当填房,夫家好几个拖着鼻涕的大小子,仰着头擎等着管你叫妈呢。   所以还是留在宫里的好,嫁谁不是嫁。她在家的时候就听见风言风语,说尚家往后出不了皇后了,福海也得老死在乌苏里江。   于颐行来说,出不了皇后不要紧,出个高品级的妃子也行。   等她手里有了权,就想办法把大哥哥调回京畿。还有她那大侄女……被废后据说送到外八庙修行去了,等自己有了出息,再想辙把人捞出来,让她过上自己想过的好日子。   所以任重道远,颐行的小脑瓜子里装着大大的念想,好好应选,争取当上皇贵妃,是她终身奋斗的目标。   有了这份心气儿,以前娇滴滴的老姑奶奶,连除夕拜祖宗都嫌累,这回毫无怨言地在宫里站了一晚上。同期应选的秀女们,因为都是初来乍到,且不知道前景如何,至多多看她两眼,倒也相安无事。   刘总管和尚仪局的嬷嬷们相看每一张脸,直到次日辰时前后才全部相完。最后撂牌子的每人领取一两雇车的银子,就可以随众出宫了。   颐行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夜站得真辛苦,她和银朱是互相搀扶着走出神武门的。   宫门外头,骡车排起了长龙,照旧是按着每旗的序列接人,等颐行登上自家的车轿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过了筒子河,将要分道的时候,银朱从她的骡车里探出身来喊:“姑爸,回去好好歇着,后儿还有二选,到时候咱们还在一处。”   颐行嗳了声,挥手和她作别,回到家里的时候,见老太太正对着院里的石榴树发呆。   颐行上去叫了声额涅,“我过了头选,回来给您请安啦。”   老太太连头都没回,喃喃自语着:“你瞧,今年的石榴树长得多好!自打你阿玛没了,这树就枯了半边,因是他亲手栽的,我没舍得叫人挖走,前两天下了一场雨,没想到竟抽条儿了……槛儿啊,这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颐行的乳名叫槛儿,不管是大家大户还是小门小户,都崇尚贱名好养活的旧俗。门槛儿嘛,用不着造房梁的好材料,但没它不行。且老北京有个传统,过门不许踩门槛,瞧瞧,既不出众又没人敢欺压,算是长辈对孩子最善良质朴的祈愿吧。   颐行听了老太太的话,也跟着仰脖儿瞧,确实老朽的枝丫上冒出了嫩生生的新芽,“枯木逢春,怎么不是好兆头?”   老太太对插着袖子摇头,“换了平时还有可恕,如今正是采选的时候……”   老太太的心里,是极不愿意这个顶小的丫头入宫的。孩子没吃过苦,进了宫一个能倚仗的人都没有,保不定还会因她是尚家人,被有心之人刻意欺辱,这么一想,真够叫人着急的。   家逢骤变,所幸朝廷看着祖辈往日的功勋和老太爷的面子,抄没了后海的大宅子,暂留丰盛胡同的产业用以安顿内宅,但今非昔比,尚家闺女如今不比包衣有体面,这是不争的事实。老太太宁愿孩子留在身边,也不要她去攀那个高枝儿。爬得高容易摔断脖子,这个道理等活到她这把年纪,就看得透透的了。   “唉……”老太太叹着气,回头望了颐行一眼,“你那几个哥哥外放,家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下一辈里头又都是男孩儿,你一个人……”   颐行见老太太忧心,把昨晚和银朱的相识告诉了她,老太太寻思了半天,“哦,想起来了,是翀秀家的姑娘,这么着也算有个做伴的人。不过依我说,还是给撂牌子的好。宫里全是人精,你这等缺心眼儿的,进去了要吃大亏的。”   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总能准确点中颐行的死穴,颐行是不大乐意的,“我面儿上糊涂,实则精明,令人防不胜防。”   老太太心说得了吧,你是狗见了都摇头,那么没眼力劲儿,还爱横冲直撞。   早前福海任杭州织造的时候,老皇爷带着太子爷下江南,尚家曾接过圣驾。那会儿颐行也就五六岁光景,整天在园子里晃悠。尚家的花园大得没边儿,太子爷独自游园时找不着茅房了,在一堵花墙后自便,谁知一扭头,边上站着个孩子,就这么笑吟吟看着他,问他“干嘛呢”,差点没把太子爷吓死。   后来老皇爷召见尚家女眷时,颐行磕完了头大尽地主之谊,对太子爷说,“就你站的那块地方,往南五十步就有茅房”。太子爷当众又扫了一回脸,虽说那会儿只有十二岁吧,人家毕竟也是储君。阿弥陀佛,如今太子爷已经成了当今皇上,万一想起当年的旧怨来,槛儿的小命还保得住吗?   所以说,别进宫为好,这丫头是真不机灵,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听听她,溢美之词一套套地往自己身上加,老太太的忧愁更添一重,已经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法子走个后门,把她给刷下来了。   无奈,尚家走窄后,平时热络的亲友都断了往来,这会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颐行安慰老太太:“额涅,我阿玛在天上会保佑我的,您就甭操心了。”   老太太愁眉苦脸,不操心是不能够的。可是没办法,两日之后还得目送她登上骡车。   这一去不知道怎么样,只求宫里的主儿使绊子让她落选,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第3章   有了第一回 ,那么第二回进宫就摸着点儿章程了。   有的人吧,似乎天生适合宫廷,譬如颐行,顺顺溜溜跟着太监进了宫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上辈子来过这里,对这宫中一切很有熟稔之感。   不像第一次的大选,各旗秀女人数众多,安排在御花园进行。等到二选的时候,原先五百多人的阵仗,最后只剩下三百来人了。   颐行和众多秀女列着队,从西二长街低头经过,间或会遇见有意来探看的宫女太监们。这些有了资历的前辈们都带着谨慎,即便可能是奉了主子之命,也绝不会指指点点妄自评断。他们含蓄地掖着手立在道旁,仿佛只是恰巧经过,不得已凑了一回热闹而已。   颐行倒并不在意他们,只顾偷觑这连绵的红墙金瓦。其实宫里的屋子到处都差不多,论精巧不及江南园林,但胜在雄伟壮阔。走进这地界儿,自发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到底是天子住家,处处漫溢着鼎盛的王气。不说旁的,就说这笔直的夹道,那样热烈似火,把澄净的天宇都给划拉开了。   忽然队伍里起了一点骚动,不知道打哪儿蹿来了一只白猫,想是哪位小主儿养的吧,脖子上还戴着精美的项圈。   猫不怕人,一下子钻进了人堆里,后面的小太监虾着腰追赶,刘总管刚要问怎么回事儿,那小太监一扑,直接扑进了刘总管裆底。   “唉哟……”刘总管的调门又尖又长,“不长眼的猴儿崽子,往哪儿撞呢!”   人群里一阵哄笑。   小太监油滑得很,谄媚地说:“小的看见刘大总管就走不动道儿了,一心想给您老磕头呐。”边说边从袍子底下把猫拽了过来。   刘总管嗐了声,“你们景仁宫养不住猫是怎么的?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快带回去好好看着吧,回头要是跑出了宫,看和主儿不扒了你的皮!”   小太监一叠声答应着,抱着猫一溜小跑离开了。这算是宫廷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桩闲事,大家笑过便不放在心上了。   颐行转过头,望向东边的宫墙,经过了一冬肃杀,二月里春风才一吹,墙顶上便有了生机。   稀稀拉拉的枯草间,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花在风里摇摆着,细瘦的身条几乎被吹得贴地,但疾风一过,它又顽强地直立起来,就有那股子永不言败的韧劲儿。   太监将大队人马领到宫门前,刘总管说:“姑娘们,进去吧。”   众人鱼贯踏入随墙门。   这大大的院落,早就辟干净了场地,没轮着入内的且在外头候着,挨着了的点卯应是,入内受人检阅。   颐行身后的银朱似乎很紧张,肃静的氛围下,隐约能听见她上牙打下牙的声响。   颐行回头瞧她,“你怎么了?”   银朱抬手压了压胸脯,“心里头悬得慌。”   分明头前说了,大不了撂牌子的,怎么这会儿倒不自在起来。   颐行宽慰她,说不要紧的,“实在不成也是命,回头出去了,我请你吃炒肝。”   银朱嘟囔:“倒也不怕旁的,就怕给我阿玛丢人。”   旗下人大部分还是以进宫当差为荣,早前翀秀想着,皇后出自他把兄弟的家,自己闺女凭着这层关系,及到选秀年纪的时候,好赖能混个女官。结果后来皇后坏了事,福海也罚到乌苏里江去了,这份念想没了,银朱进宫后,可不得事事靠自己吗。   关于丢人这种事儿,颐行想得不太深,当时难过一阵子,过后谁知道谁。因给了银朱一个肯定的眼神,“你这身板儿,一看将来就是特特等的女使。”   银朱有些不好意思了,略微含着点胸说:“我就是那什么……份量不重,显胖。”   颐行点头表示明白,这时候轮到她们了,门上太监高喊一声“上徵旗玄字号秀女应选”,一行六个人忙进了体元殿。   这殿以前是启祥宫后殿,明间前后开着门,因此豁亮得很。殿里站着十几位教习嬷嬷打扮的,手里拿着尺子,拉着脸,示意秀女都上前来。   颐行纳闷,还没入选就要裁衣裳了么?结果人家把她的胳膊抻直了一通量,量完胳膊又量手腕到指尖的长度。这还不算,最后连脖子带腿,齐根儿量了个遍,边量边支使,“姑娘活动活动吧。”颐行便手足无措地在地心走了两步,转了几圈。想是很合嬷嬷们的眼,为首的冲边上一点头,她就给留牌子了。   银朱的过选也算无惊无险,对于包衣女子的审核一向不那么严苛,因此稍有些显胖也是可以担待的,反正将来进了宫,自然就瘦下来了。   颐行本以为二选不会筛下多少人来,没想到院子里足站了百来号。她们大部分是因尺寸不合乎标准被撂了牌子,还有风度仪态有可挑剔的,也通通发还老家了。   银朱出来后一副庆幸的模样,搓着手说:“我指定是沾了您的光,才让我这么顺风顺水过了二选。先头还以为会被裁下来呢……姑爸,等您当了娘娘,我上您宫里伺候您。”   颐行臊眉耷眼笑了笑,“能不能留还不一定呢,这会子是二选,回头有三选,最后还得让主子们挑拣……”   “可不。”边上冷不丁冒出个声音来,哼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这么早论娘娘,你们也忒心急了点儿。”   话虽这么说,但被人当面反驳,难免拱火。   颐行摸了摸额头,不知道怎么回人家,银朱却不是吃素的,她亦是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包衣吧?五音旗下秀女,难不成还有人盼着做宫女?既是进宫应选,都奔着当主子做娘娘来的,谁也别嫌谁心气儿高。倒是那些个爱踩人头的,才是嘴上一套心头一套,叫人瞧不上。”   “你……”那个秀女被挤兑了,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和银朱论长短,却被她抢先堵了口。   “别回嘴!闹起来叫掌事的听见了,大家一块儿撂牌子!”银朱冲她龇牙,“长得好看,心里头敢想。要是长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脑袋,就是妆点出血来,也不敢往高处看。”   颐行这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伶牙俐齿,要论耍横,自己真不如银朱。   那个寻衅的秀女最终忌讳把事闹大,狠狠咬住了嘴唇,脸上那股子不服气的神情招来银朱好大一个白眼,终是没法儿,也只有暂且忍气吞声。   颐行像看英雄似的看着银朱,仿佛她是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银朱反倒难为情起来,讪讪说:“我自小长在营里,学不会什么大家子做派。我阿玛和您哥哥虽是把兄弟,实则我阿玛的品级不高,不过是个佐领。我们营房姑娘要是文绉绉的,早被人当成下酒菜吃了。”   这点确实和这位老姑奶奶不一样。   老姑奶奶因辈分高,连福海和她说起话来都是“您”啊“您”的。祁人家最是抬举姑奶奶,老姑奶奶又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个个奉承她还来不及,几时和人置过气,斗过嘴皮子。   这种脾气,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成了短板,遇上个把不开眼的,难保不被人欺负。好在有银朱,等将来老姑奶奶真当了主子,有她给她护驾,一定能护她周全。   二选就这么选完了,等所有人都量过了尺寸,秀女出宫已是巳正时分了。   吴尚仪总算交了差事,从体元殿里出来。跟前大宫女准备好了吃食,温声说:“姑姑,我托重华宫厨房的大师父,给您做了您爱吃的拌腰片和蟹粉蛋卷。这回您可受累了,昨儿太阳下山一直忙到这早晚。刘总管也是的,夜里不叫传饽饽……”   吴尚仪垂着眼皮子擦了擦手,“里里外外那么些人,两盘子饽饽谁吃了好?户部倒是叫给秀女预备点心了,你瞧往年选秀,哪一回兑过现?”   太监捞油水是老例儿,幸好选秀三年才来一回,饿一晚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这厢正要举步迈出螽斯门,边上有人招呼了声,“尚仪,借一步说话儿。”   吴尚仪停住了步子扭头瞧,是翊坤宫祺贵人跟前宫女,便堆笑说:“逐月姑娘啊,可是祺主儿有什么吩咐呀?”   照说一个贵人,倒也没那么大的脸面,但祺贵人背后是恭妃,吴尚仪无论如何得让这个面子。   逐月颔首,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长春门。   吴尚仪只得让身边人先回去,自己跟着进了翊坤宫。   果然进去就是三堂会审的架势,主位恭妃穿着一身铜绿色缎绣博古纹袷袍,崴身在上首坐着,一个小宫女正跪在脚踏上替她捶腿。恭妃见她进来,很客气地摆出了笑脸子,轻声细语道:“尚仪,有阵子不见了。今儿体元殿里选秀,没想到是你经的手。”   吴尚仪忙蹲个福,“请恭妃娘娘的安。”又给祺贵人、贞贵人见礼,“两位小主吉祥。奴才也是临时给提溜过来的,这差事原不归奴才管。因着换季了,尚仪局里头事忙,奴才常说要来给主儿们请安,竟是空有孝心,腾不出空来。”   都是漂亮话,宫里没个首尾亲近不起来。不过上头的仗着位分,让你不得不周旋应付罢了。   恭妃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这种话听过就当玩笑,脸上却领情得很。   祺贵人在下首的杌子上坐着,嗳了声道:“我听说你干闺女咳嗽总不好,恰巧我这儿得了两包上好的杏仁粉,你顺道拿回去给她解痰吧。”   吴尚仪无功受禄,心头顿时明白了几分,这回召见,怕不是那么简单。   她嘴上应着罪过,“那丫头几世修了这样造化,主儿们倒惦记她,没的折了她的草料。”边说边从逐月手里接过杏仁粉来,向上连连蹲安,“奴才代她谢过主儿们赏了,等她病气儿散了,叫她亲自来翊坤宫,给主儿们磕头谢恩。”   祺贵人道:“原不值什么,叫她好好养着吧!”一头说,话题一头转到了正事上,“我听说,今年的秀女都比往年的出挑,尚家还有个老大辈分的姑奶奶,也在这回的应选之列?”   吴尚仪说是,“今儿打奴才手上过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贞贵人追问:“模样怎么样,生得好不好看呐?”   吴尚仪吮唇计较了下,“要说模样,倒是不错……”一时想起来,忙又转了话风,“不过比寻常女孩子略有些姿色,可有姿色又怎么样呢,终究出自尚家。”   “这倒也是。”恭妃慢悠悠发了话,“只怕万岁爷见了人,又想起前头娘娘来,空惹怹老人家生气。依着我,还是避讳些的好,只可惜这事儿不由咱们说了算。”   话只需露半句,一下子错处就转移到代摄六宫事的裕贵妃身上去了。   为了免于给裕贵妃添麻烦,下头人就得懂事儿。   吴尚仪咽了口唾沫,呵腰道:“恭妃娘娘想得周全,奴才也是这样想头。”   恭妃抿唇笑了笑,“你今儿怪辛苦的,我就不虚留你了。快回去吧,好好歇着,后儿还有三选,且有你忙的呢。”   吴尚仪道是,又再三谢过了三位主儿,方从翊坤宫退出来。 第4章   吴尚仪因见过了那三位主儿,又得了这番示下,返回尚仪局的时候,一路上心事重重,走到重华门前,恰好遇上了从对面过来的刘总管。   刘全运原想和她打个招呼,没曾想她低着脑袋,全然没瞧见他,便笑着哟了声,“茹姑姑眼眶子够大的。”边说边瞧她手里纸包,靦脸道,“瞧这架势是得了赏,难怪不理人呢,敢情是怕我抢了您的好物什。”   吴尚仪这才回过神来,往前抬了抬手,“什么好物什,不过两包杏仁粉,大总管要是不嫌弃,我就孝敬您啦。”   刘全运任六宫总管,平时捞够了油水,两包杏仁粉在他眼里不值什么,便让了让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您还当真了呢。”说罢朝西二长街方向递了个眼色,“您打那儿来?”   吴尚仪正要找他讨主意,便将他拽到一旁,小声把刚才的经过和他说明了,末了儿道:“这么大的事儿,我不敢私自做主。虽说筛下个把秀女,不过是咱们一句话的事儿,可那位毕竟出自尚家,上头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如今裕贵妃没发话,倒是翊坤宫的恭妃娘娘给了示下,您说,这事儿怎么处置?”   刘总管也犯了难,“按说这个该听裕贵妃的意思,但翊坤宫那位的面子也拂不得,谁让人家是太后跟前红人儿呢。”   “那……打发人去探探裕贵妃口风?”   “那不能。”刘总管立刻打消了她的念头,“裕贵妃要是说留,您还能和恭主儿对着干?回头两边斗法,咱们做奴才的夹在里头左右为难,何苦寻那不自在。依着我,找个折中的法子最好,要眼里头既有裕贵妃,又不得罪恭妃娘娘。”   吴尚仪想了想,慢慢点头,半晌苦笑了下,“逢着这种时候,咱们这号人最不易。”   刘全运扯了下嘴角,“咱们这号人,多早晚容易来着?就这么两头敷衍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说完负着手,踱着方步走远了。   吴尚仪这头也不是全无打算的,特意告知了刘全运,是为将来万一出了岔子,好有个推脱。   当然选秀期间,宫里主儿们只要家中有人应选的,都没闲着。尚仪局的门头都快被她们踏平了,谁都指望深宫之中有个贴心的亲人帮衬着,即便最后不是入选留在宫里,哪怕是指派给王侯贝勒们做福晋,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儿。   二选过后,能进宫再度参选的,所剩只有三百来人了。这三百个人大多数会留到最后,其中的差别,不过是在最后一项查阅中分出三六九等来。上等的作为妃嫔候选,中下等者里,有过分不如意的发还归家,剩下的便充作宫女。   三选这回定在了静怡轩,静怡轩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前檐出抱厦,众多的屋子勾连在一起,又各有私密性,正好作为探究宫人之秘所用。   这日颐行和银朱一同进来,虽然事先已经大概知道查验的内容了,但在贴身丫头之外的人面前脱衣裳,也是件令人尴尬的事儿。   隔壁有秀女扭捏了,颐行听见承办差事的嬷嬷愠声训话:“你有的咱们都有,有什么可害臊的!宫女子哪个不打这上头过?要伺候主子,首先得百样齐全。其实啊,谁也不愿意平白瞧这个,这不是身上受着皇命吗,少不得要委屈姑娘。姑娘将来当了主儿,就知道咱们的好处了,细细地瞧,也是为着姑娘,不叫姑娘在主子跟前失仪。”   颐行听在耳朵里,知道无论如何含糊不过去,倒也爽快,三下五除二,在窗前脱光了衣裳。   支摘窗上糊着厚厚的窗纸,人影是透不到外头去的,但窗屉子后有温暖的光投射进来,给这如帛的身子染上了一层淡晕。   说实在话,吴尚仪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姑娘,就是尚家早前几位被赐婚的少福晋,也未必能和她相提并论。这是喝了仙露才作养出来的细腻肉皮儿么?能够让女人移不开眼,那才是顶顶高级的身段。   自然,观其形是不够的,还得拿手触探。有种女孩儿瞧着秀柳,摸上去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像胎质粗糙的瓷器,不管上了多厚的釉也遮挡不住。可这位姑奶奶不一样,她就是从内到外的细洁,如同捂暖的羊脂玉,浑身散发出一种不骄不躁的气韵来。   这可怎么办,要挑拣,实在没处可寻不足,纤长的胳膊腿儿,该有肉的地方一两也不缺,真要是晋了位……啧啧!   吴尚仪虽也有惜才之心,但这些年混迹在深宫,早就打磨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就算你是尊铜像,她也能给你抠出个窝窝来。   于是寒着脸,把手收了回来,扭过头,冲边上嬷嬷做了个眼色。   三选不像头选、二选,当场能知道留或撂牌子,得等所有人都选完了,将你分到哪一堆里,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去处。   颐行也想打听一下自己的前程,可是嗫嚅再三,到底没能把话问出口。   吴尚仪看了她一眼,“姑娘有事儿?”   颐行因听秀女们议论过怎么贿赂那些太监嬷嬷,自己原本也动了那个心思,进宫的时候悄悄在袜筒里藏了银票。要是脸皮够厚,也不那么有气节,这一塞就是一弹指的工夫,事儿说成就成了。可真要轮着她干这勾当,她又觉得舍不下脸来了。   “没……没什么。”她吱唔了下,很快换了张笑脸,“嬷嬷辛苦了。”   吴尚仪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潦草地点了点头,“姑娘上外头等着去吧。”   颐行应个是,讪讪穿回衣裳,退到东边庑房里去了。   进门时候瞧见秀女们一脸忐忑,倒弄得自己也惴惴的。银朱还没出来,她只好回身向配殿张望。   前两天和银朱拌过嘴的秀女见她落了单,终于捡着了机会奚落她,阴阳怪气儿道:“是人是鬼,这回大日头底下照一照,就全知道了。”   秀女们经过三轮挑选,早就摸清了各人背后的靠山。有溜须拍马的,围在她身边极力奉承,“横竖您是不打紧的,愉嫔娘娘是您表姐,您进了宫,自有人照应。”   那姑娘顿时一副骄傲模样,且会来事儿,雨露均沾式地压了压手,“有我一碗肉吃,少不得给大家伙儿匀一口汤。”   一众秀女很爱听这种话,即便是汤,也喝得受用。   颐行懒得听她吹,背着手慢慢转到边上去了。   “嗳……”有人还是看不惯她,笑着揶揄,“你是尚家出身,上头瞧着你阿玛的面子,好歹会赏个位分吧?”   这回没轮着颐行说话,愉嫔那位表妹抢先一步说:“那可未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要是她,才不讨那个没趣儿呢。”   颐行是个温吞的性格,也没有什么疾言厉色的时候,但这位打人专打脸,她也有点置气了。   “您知道要尿炕,夜夜睡筛子来着?”玩笑的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愣了。   “好啊!”终于有人叫起来,“她把进宫比做尿炕……”   “鬼喊什么!”门外银朱迈了进来。站班的小太监只顾偷着笑,反正也没主事的在场,银朱扫了众人一眼,最后把视线定在了那个秀女脸上,“是去是留还不知道呢,倒先学会了栽赃。人家说这位伪主儿尿炕,你把尿炕扯到了进宫上,那照你的意思,这位伪主儿是宫廷,是皇上?”   银朱敲缸沿的本事从来不让人失望,一连串的反证,把帽子重新扣了回去。一口一个伪主儿,气得愉嫔的表妹涨红了脸。   “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你管谁叫伪主儿!”   “谁答应我喊谁。”银朱无辜地问,“我喊您了吗?没喊您,您答应什么?”   其实闺阁里的姑娘也分千百种,有的人骄纵跋扈,却没什么脑子。被银朱上足了眼药的表妹上回吃了败仗,这回新仇旧恨一起来,气得跺脚要上来撕扯,被众人拉开了。   颐行也想帮衬银朱,却因为显见的不会斗嘴,被银朱一把拨到了身后。   “怎么的,想打人呐?”银朱圆圆的脸盘儿上浮起了冷笑,“亥年还没到,就忙着出来拱,也不怕门钉儿磕豁了嘴,下辈子托生成兔儿爷。”   对面的女孩终于崩溃了,她隔空拳打脚踢,仿佛那样能解心头之恨。   正闹得起劲,不防刘总管出现在了门前。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刘总管呼喝着,视线在这群秀女头顶扫视了一圈,“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呢,斗气常有,可要是不分人前人后,那就犯了大忌讳。”   秀女们经他一训斥,刚才的激战正酣瞬间冷却,屋子里立刻沉寂下来。   刘总管是知道的,女孩儿多了爱打擂,才从家里出来的姑娘,个个都是娇娇儿,谁也不服谁。但进了宫,就得遵宫里的规矩,适时的敲打一下很有必要。   “别怪我没告诉你们,这地界儿不是你家炕头儿,错了一点半点,罚跪挨打是小事,丢了一家子的脸面,那可就找补不回来了。”   满屋子的秀女谁也不敢叫板,都老老实实应“是”。   刘总管满意了,拿高调门清了清嗓子。   “我手上有份名单,事关你们的前程,都给我支棱起耳朵来,千万别听岔了。”一壁说着,一壁展开了手里的折子,“下头点着名的,站到一边去,没点着名的,还在原地呆着。工旗户部侍郎博敦之女、商旗参领丰生之女、商旗一等公佳晖之女……”   叫着名字的总有七八十人,一个个都腾挪了地方,最后直到折子阖上,颐行都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来情况就复杂了,没叫着名字的全数会被送到教习处做宫女,连皇帝和太后的面都见不着。   颐行看向身边的银朱,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颐行丧气地笑了笑,“看来咱们俩缘分还没尽呢,今后一块儿当差,也挺好。” 第5章   银朱却笑不出来,她望了刘总管一眼,出列蹲了个安。   “请问总管,这择优的折子上,会不会有错漏?”   刘全运调转过视线,轻蔑地瞥了瞥她,“都是随选随记名的,怎么会有错漏?”   颐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其实她是不大愿意银朱这会儿贸然提出来的,虽说是为她打抱不平,可一旦把矛头集中到她身上,往后的路会更难走。她倒宁愿私下里去弄明白原委,要是运气够好,说不定还有可以转寰的机会。   银朱义气当前,却管不了那许多,但她总算还不至于莽撞,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儿道:“包衣女子不入选是有定例的,那官员家的女儿,仅凭一个记名就决定前程了么?”   刘总管听了一笑,“出身固然重要,前程却也不是不能挣。入了宫,做了官女子,万一哪天被主子爷瞧上,不就鲤鱼跃龙门了吗。”   这都是虚话,后宫有位分的都让皇帝忙不过来,还有闲工夫去发掘一个宫女?   可再深的话就不便说了,银朱爱莫能助地瞧了瞧颐行,颐行虽然灰心,但也不显得多难受,她信奉哥哥说的,还没到死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出息。况且风口浪尖上,她不爱出头冒尖,横竖现在追问,人家一口咬定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又能怎么样。   颐行这头失意,愉嫔的那位表妹可得意起来了,那模样简直像只斗胜的公鸡,连看人都拿鼻子眼儿瞪。教习嬷嬷带着她们离开,因为去处不一样,所受的调理也不一样,她脚步太过轻快,背后的大辫子左右摇摆,摇成了一柄掸帚。   银朱乜着她的背影叹气儿:“我忽然很同情皇上,选出来的都是这样的主儿。”   颐行脚腕子上的银票又在蠢蠢欲动,她现在琢磨的,是怎么能在往后的日子混开混好。   选秀到今儿,算是过去了一大半,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了。论样貌品格,该入选的人没有入选,想必里头也少不了那些掌事太监嬷嬷的手段。人在矮檐下,直撅撅撞过去会头破血流的,以颐行能屈能伸的心性来说,再湿的土壤,只要有耐性,就能长出青苔来。   一个嬷嬷走进来,捏着嗓门说:“剩下的姑娘们,跟着来吧。”   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说话儿就给“剩下”了。   银朱唯恐她难受,尽可能地开解她:“不是您不好,是他们不开眼。等将来您升发了,回来狠狠抽他们大嘴巴子。”   颐行叹了口气,“兴许是我长得不够好,不让我见皇上,是怕我欺君吧。”   “哪儿能呢,您没看见那个云惠,长得那么着急,也给选进去了。”银朱搀着她,轻轻摇了下她的胳膊,“您还是吃了身不逢时的亏,要是早两年……他们八抬大轿抬您,您都不选秀来。”   那倒是真话,要论辈分儿,她比皇上还大呢。皇后的亲姑姑,怎么着也不能充后宫,要不就乱了套了。可现在虎落平阳了,心里头住着猛虎,境遇得合乎家猫的标准,就算不大服气,面上也得憋着。   “不知道将来谁有造化,能挨我服侍。”颐行想想又笑了,“那人得多硬的命。”   银朱看她发笑很不理解,“您还笑得出来呢?”   颐行说要不怎么的,“我还能哭吗?”   话才说完,今后掌管她们教习之职的精奇阎嬷嬷便发了话,“……宫里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见眼泪,更不许说‘死’字儿!这地方的森严,想必不用我多言,你们在家里头就已经听说了。能进宫当差的,都是上等的姑娘,将来太平无事役满出去,全家脸上都跟着有光……”   可是落选的失意,并不单笼罩颐行一个人。好些出身不错却过不了三选的,都得在宫里服役五年。   五年,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来说,平白耽搁了有多可惜。当然更大的委屈,是出于不甘,所以阎嬷嬷说完,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教习处的人,每年迎来送往多少宫女,对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阎嬷嬷凉凉哼了一声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命里注定你不是池中物,就算头顶上压着大山,你也能挣出个人样来。今儿过了三选的人,接下来还得经过太后、皇上,还有贵妃娘娘的检阅,有好的自然留着,次一等的退下来,和你们没什么不一样,何必眼热人家!我还是那句话,好好学规矩,好好当差,指不定谁是有造化的,急什么?倘或有人觉得实在待不下去了,回头找我来说一声儿,我也能给你们通融。怕只怕家里不敢兜着,到时候再想进来,可就不能够了。”   这话是以退为进,分明告诉众人,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因为她们身后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众人面面相觑,到这会儿才醒过神来,齐声应“是”。   阎嬷嬷却道:“错了,宫里不说‘是’,要说‘嗻’,记好了。往后别的规矩多了,时候一长,你们就咂摸出来了。”   天色已然不早,阎嬷嬷训完了话,就吩咐让她们进吃的了。   饭菜自然算不得好,因宫里忌讳宫人身上带不雅的气味,大多以素食为主。几大桶吃的送到庑房里,大家各自按量取食,那滋味也说不上来,咸的太咸,淡的又太淡,颐行锦衣玉食惯了,草草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大家吃得都不舒称,初来乍到不适应也在所难免,管饭的老太监一哂,“看来是不饿……也对,没受过调理,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等明儿,明儿就知道了。”   反正不管用得怎么样,至少这顿没落下,吃完了饭,就该找住处了。   西宫墙的墙根儿上,有一排长围房,那是专作宫人住宿之用的,宫里有个专门的名字,叫“他坦”。   颐行和银朱随众,跟着老宫女往西边去,原以为那是一间间的小屋子,谁知进门才看清,屋子确实小,但长,一溜的大通铺,看样子满能睡下十几二十个人。   老宫女拿手一指,“自个儿领铺盖卷儿,认地方。”   这回颐行很机灵,上去左手右手各提溜了一个铺盖,很快占据了最边上两个位置。   “银朱来。”她招招手,“这地方好,靠墙。”   银朱忙麻溜爬上炕,为了防止别人冲撞这位老姑奶奶,自己特地睡在外沿。有她在,老姑奶奶身后有墙,前面有山,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些腌臜之气。   众宫女们起先有点蔫,但见这位尚家姑奶奶都能这么快认命,自己再矫情就该天打雷劈了。一时风风火火铺床,一会儿就铺排完了,然后站在炕前,俯首帖耳听老宫女示下。   老宫女对一切甚满意,新来的懂事儿不胡闹,对她们老人儿来说是好事,因点了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收拾收拾,都歇着吧。”   众人蹲安送别了老宫女,绷了一整天的弦儿,到这会儿才松下来。   往后都是一个屋子,一处学本事的了,相互认识的都结了对子,不相熟的,也各自赧然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颐行不太记得那么多人名儿,旗下女孩的名字多是珍啊淑啊,只有一位,瞧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模样,绞着手指头说:“我叫樱桃……”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暗暗嗤笑,“怎么叫了个丫头的名儿。”   樱桃面嫩,当即羞红了脸。颐行有点儿看不过眼,也不和人辩驳,拉过她来,笑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名字多吉利,没准儿将来真红了呢。”   有人不以为然,“什么绿了吧唧,酸文臭墨,别点眼了。”边说边挎上木盆,打起堂帘子出去洗漱了。   没念过书的人,你也没法和她计较。樱桃却很感激颐行,拿过了颐行的盆儿道:“您坐着,我给您打水去。”   颐行忙说不必,要去接过来,樱桃一扭身,像尾红鲤一样出了门。   银朱哈哈一笑,“这孩子真有眼力劲儿,往后就拜在您门下,一心给您当碎催了。”   那怎么能呢,颐行道:“我如今自己也是碎催呢。”拉着银朱进了院子。   樱桃小小的个头,打水吃力得很,最后还是银朱和颐行一块儿使劲,才把三个木盆给装满。   樱桃因结交了她们,自觉在宫里头也有了伴儿,细声说:“不瞒您二位,早前我也怕来着,我人不机灵,又不会瞧眼色,只怕没命活到出宫。这会儿可好啦,有了您二位,我就不怯了。您二位都比我年长,我往后就管您二位叫姐姐吧。”   银朱却说不能,“叫我姐姐还犹可,这位可比咱们长了一辈儿,我得管她叫姑爸。”   樱桃大概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老姑奶奶,一时有点发懵。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欢实地笑着,“那我也管您叫姑爸,您要是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吧。”   颐行绞干帕子晾在绳上,一面回头道:“什么姑爸呀,宫外讲辈儿,宫里猫和耗子同年,也管我叫姐姐就行了。”   结果晚辈实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最后这个称呼也没扭转过来。   横竖不管叫什么,都不是顶要紧的,宫里作息有定规,到了点儿就得熄灯。   三个人忙收拾完了回屋子上炕,才躺下,就隔窗看见对面廊子上的灯笼,一盏盏被摘了下来。   很快长房由南至北都灭了灯,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白天折腾了一番,其实很乏累,可不知为什么,越累越精神,翻来覆去睡不着,间或察觉隔着几个身位的人也正烙饼,大概都为自己的前程操心吧。   后来时候一长,困意渐渐漫溢上来,颐行似睡非睡阖了眼,脑子里昏昏的,梦见宫里说让她当皇贵妃啦,可不给赏赐也不给行头,气得她站在石榴树下跺脚:“这也太抠门儿了……”   做梦嘛,都是胡思乱想,再要往更深的梦境去,忽然听见砰砰一阵敲打传来,像砸在脑仁上一样。   老宫女拔高的嗓门在屋子里传开了:“醒醒,都醒醒!”边说边走,手里的鸡毛掸子一路拍打在被褥上,“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起来,下炕!” 第6章   睡得好好的,半夜里被敲醒,大伙儿手脚并用爬下炕,一个个惊惶地在炕前站着。有胆儿大的问了句:“嬷嬷,走水了吗?”   老宫女面若寒霜,横了发问的人一眼,“你睡迷了?走什么水!”   既进了宫,资历又浅,就得服人管。大伙儿被提溜起来,就算脑子里发着懵,也得老老实实站好了受人训斥。   老宫女把点了名的三个划拉到了一旁,然后转过身来,逐个打量众人的脸,“真没想到,看上去个个人模人样,谁知道半夜里竟是山大王。有磨牙的、有说梦话的,还有撒癔症打拳的……怎么着,你们家地方不够大,跑到宫里操练来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弄明白,忽然给叫起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这种事儿,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因这个被教训一顿,实在不应该。   老宫女调理新人多少回了,哪能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便寒声道:“你们犯嘀咕也没用,规矩就是规矩,一点儿也不能出错。我记得早前叮嘱过你们,在这宫里,一言一行要合乎规范,白天少说话多办差,夜里睡觉老实不冲撞殿神,可惜你们全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先前我在门上候了你们半个时辰,点了名的三个,看样子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法子调理,等天一亮就出宫去吧。剩下的,打这会儿起,仔细着你们的手足口鼻。夜里不四仰八叉,不咬牙、吧唧嘴、放屁,哪怕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也别落了这个短处,回头给撵出宫去,丢人事小,找不着婆家,事儿可就大了。”   这是实在话,因夜里睡觉不消停被撂了牌子的,传出去着实的不好听。所以那三个要被撵出去的秀女哭着央求老宫女,说:“嬷嬷,我们夜里不警醒,我们错了。求嬷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明儿夜里要是再犯,我们也没脸求嬷嬷,自己悄没声儿地就出去。”   可老宫女压根儿不留情面,“倘或你们动静不大,我也就担待了,可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差点没把房顶掀喽,断乎是留不得的。行了,甭说了,宫里的规矩比天大,我还想留着脑袋吃饭呢。”说罢朝边上的大宫女抬了抬下巴,任她们怎么哭求,大宫女们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劲道,强行把人拽了出去。   一场莫名的浩劫,剩下的人劫后余生,颐行到这会儿才发现,原来留住一个伺候人的资格也那么不容易。   老宫女哼哼了两声,油灯下敷了粉的脸,看上去白得瘆人。   “我该说的话全说了,接下来谁要是再犯,藤条可直接落到身上了。”   大家谁也不敢违逆,笔直地站着,低头应了声“嗻”。   至此,半夜里的训诫算是完了。   老宫女一走,大伙儿才敢松口气,然而谁也不敢多说半句,麻溜地爬上床钻进被卧。仰天躺的忙侧过身去,担心自己磨牙的,拿被角垫住了槽牙。   横竖这一晚睡得很不自在,第二天四更又被催促起身,颐行混在人堆儿里洗漱,又一块儿去了伙房。端着碗排队舀粥的时候,她扭头朝外看了一眼,二月里的清晨还有些冷,一层薄雾沉淀在房檐之下,对面往来的人影,像花色的枣泥糕落进了牛乳茶里。   “姑爸,我给您拿了一碟南小菜(苏州小菜),快吃吧。”银朱把菜碟子往颐行面前推了推,“听说宫里头吃饭的点儿和外头不一样,回头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咱们呢,别管好不好吃,且得吃饱了。”   颐行点了点头,怅然说:“我那个侄女儿,出门那天满脸的不乐意,我还说呢,进宫当娘娘有什么可伤心的,现在看看,想在这宫里好好活着不容易。”   银朱问:“您后悔了吧?”   本以为那位娇生惯养的老姑奶奶真能咂摸出生活的苦涩来,没曾想她说不,“我更想知道当娘娘是什么滋味儿了。”   银朱笑起来,边笑边晃脑袋,“我敢打保票,您压根儿不明白当娘娘最首要的是什么。”   这个颐行倒真没想过,一脸洗耳恭听的神情,“你知道?”   银朱觑了觑左右,才压声道:“这宫里,除了太后和皇上,其实全是奴几。咱们干杂活儿,服侍主儿们,主儿们呢,第一要紧的是伺候皇上。”   说起皇上,颐行倒真不那么当回事儿,早前也打过两回交道,没看出来长三头六臂,反倒是容易脸红,斯文得像个姑娘。后来听说他登了大宝,在她心里形象才略微高大了点儿,可转年他不是娶了她侄女儿吗,辈分上又矮一截,在她看来,又变回了那个乱撒尿的小小子儿。   反正想起来就觉得很可笑,且颐行对他也是衔着恨的,皇后究竟能有多大的错处,他要废后?虽说保住了一条命,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出妻发还尚家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外八庙去修行。   所以这帝王家要说人情,真没多少,自己一心往上爬,是因为除了这条路,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辙,捞出倒霉的哥哥和侄女了。   颐行才要接话,边上樱桃挨过来,给她和银朱一人塞了一块蜂糕,乐呵呵说:“运气真不错,我们胡同早前在德胜楼掌勺的大师傅,上宫里做厨子来啦。他认出我,给了我两块糕,你们快吃了吧,免得让别人瞧见。”   要说这蜂糕,本来没什么稀奇,颐行在家不稀罕吃它。但在宫里,这蜂糕好歹上小主们的饭桌,所以一般刚进宫的宫女,还真没这福气吃它。   颐行问:“怎么给我们呀,你自己呢?”   樱桃说:“我才刚已经吃过啦,这个给姑爸和银朱姐姐,你们吃得饱饱的,回头好当差。”   到底是个孩子,说话难免有疏漏,一头才说就得了两块,一头又说自己吃过了。   想是人与人相交,都打这上头来吧,有钱人有贵物往来,没钱的只好拿最质朴的东西换交情。颐行很领樱桃这份心,却也不打算吃她的东西,笑着说:“我擎小儿不爱吃糕点,你自己留着吧,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别亏空了自己。”   恰在这时有大宫女过来招呼,便忙搁下筷子,匆匆提袍子走了出去。   才进宫的秀女,还没到真正分派差事的时候,眼下无非跟着姑姑学规矩。落选的姑娘里头,有好些本是出身不俗的,家里头教得好,原以为应付起来不难,谁知一天光练仪态行礼,及到夜里也把人累趴下了。   “唉哟,这身子不是我的了……”   “早知道这样,宁愿不进宫来。”   到处叫苦声不断,捶腰揉腿的,横七竖八躺了满炕。   樱桃和颐行、银朱隔了几个铺位,到底年纪小,浑身上了发条似的,别人大伤元气的时候,她却麻溜儿爬到了颐行身旁,讨好地说:“姑爸,您累坏了吧?我给您松松筋骨。”   颐行本想婉拒,无奈她不由分说便上了手。孩子的好恶都不加掩饰,颐行一则感动,一则心疼,温声说:“大伙儿都是初来乍到,你没人结对子,咱们愿意带着你,你不必有心逢迎咱们。”   樱桃说不是,“我知道您和银朱姐姐都待我好,可我就光杆儿一个人,没什么可为您二位做的。我唯独有把子力气,往后打水洗衣裳的活儿就交给我吧,只求你们别嫌我笨,有我没做好的地方,您二位教教我,总比我吃姑姑簟把子强。”   唉,这么会讨人欢心的孩子,说起来也怪叫人心疼的。颐行和银朱对看了一眼,顺势牵过了她的手,“我们自己都挨姑姑骂呢,哪儿有我们教你的份。你不嫌弃我们,往后咱们在一处就好了。宫女行动都得两个人,咱们三个,逢着谁有事儿了,也好匀得开,于你是个助益,于我们也是个方便,你说呢?”   樱桃喜出望外,拽着她们的手说:“谢谢了,我在家里本也是缺斤短两长大的,没想到进了宫反倒有人帮衬。姑爸,您就是我亲姑爸,我给您磕头……”   樱桃说话就要拜下去,被银朱一把托住了,小声道:“这头可不能瞎磕,主子跟前才磕头呢,没的叫人知道了说闲话。你感激姑爸,心里有数就行了,面儿上还和往常一样,啊?”   “诶。”樱桃喜滋滋点头,复又来给银朱捶腿。   银朱推了几次,实在推不开,便由她去了。就寝前有一阵子能闲聊的时候,便道:“那天三选留牌子的人,过两天就要面圣应选了,她们挨太后、皇上挑,咱们挨掌事的阎嬷嬷挑。阎嬷嬷从新进的宫女里头选出她认为机灵的,送到各宫请主位娘娘们掌眼,娘娘们把人留下,再指派给缺人的小主儿……所以咱们能不能往上迈一步,就全看阎嬷嬷的了。”说完压低了声儿,三个脑袋凑到了一块儿,“我听今儿站班的春寿说,往常一向有宫女给阎嬷嬷行贿。阎嬷嬷这人认钱不认人,但凡得了别人好处,或早或晚的,都会想辙把你送上去。”   颐行开始穷琢磨起来,像这种贿赂,撑死了五十两一个人头,自己那张二百两的银票支应三个人,想来足够了。   然而设想得很妙,变化却让人措手不及。颐行的身家就那么点儿,毕竟外头能带进宫的东西有限,得要经过搜查那一关,她是袜筒里头夹带,才留下这一点儿傍身的钱财。   给安排睡大通铺之后,她在银票外包了油纸,再想方设法塞到垫子底下的砖缝里。满以为万无一失了,可就在她打算把银票抠出来疏通关系时,居然发现那张银票不翼而飞了。 第7章   人还在,钱没了,颐行直挠脑袋,“我的银票呢?”   她是趁着中晌饭后回来的,本想带上银票,回头见了阎嬷嬷好施为,谁知回来翻找了半天,砖缝都被她抠大了,最后也没找着那张银票。   这么看来,是东西落了谁的眼,被有心之人吞了。   颐行气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直倒气儿,真是流年不利,皇贵妃没当成,被送到教习处来做宫女,原想着还有最后一条路能走,谁知藏得好好的银票也没了,那往后可怎么办?说不定会被发落到北五所当秽差吧!   颐行没了精气神,人也颓丧得走不动道儿了,大概因为她一直不露面,教规矩的姑姑打发银朱回他坦找她了。   银朱进门就瞧见她一脸菜色,纳罕地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姑爸,您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颐行调转视线,迟钝地望了她一眼,“银朱,我的胆儿……碎了。”   银朱吓了一跳,“胆儿碎了?”   颐行垂头丧气掀开了铺盖,“钱是人的胆儿,我的银票被人偷了,我这回是彻底穷了。”   穷比起境遇不佳,要可怕十倍。   银朱也愣住了,她知道老姑奶奶进宫偷摸带了银票,却不知道她把银票藏在哪儿了。直到看见炕台和墙壁夹角之间的缝隙,才恍然大悟。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狠劲儿盯着那条缝。不死心,拔下头上绒花,拿簪子在缝里来回刮了好几遍,最后只得认命,惨然说:“看样子是真没了。”   不知道是哪个黑了心肝的,会做出这种事儿来。银朱一恼,叉腰说:“秀女里头还养贼呢,我找阎嬷嬷去,就算拿不住现形儿也要闹大了,让她出不了手,巴结不了上头。”   结果被颐行一把拽了回来,“带东西进宫本就违列,要是捅出去,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这银票不管是落在谁手里,都找不回来了,干脆别出声,看看这间屋子里谁被阎嬷嬷挑中,九成就是那个人。”   银朱听了,丧气地点点头,心里仍是不服气,嘀咕着:“世上还有这号吃人饭拉狗屎的玩意儿,要叫我逮住,一定活剁了那只贼手!”   然而钱丢了就是丢了,再也回不来了,反倒是颐行耽误了学敬茶的工夫,被姑姑罚站了墙根儿。   挨罚常有,这已经算轻的了,罚跪更难熬。   起先颐行还臊得慌,后来慢慢看开了,有什么比丢了钱更叫人难受的。   二百两啊,寻常家子好几年的嚼谷,也是她攒了很久的梯己,一下子全没了。   钱飞了,人也废了。院子里的秀女们端着茶盘,仔细按着姑姑的教诲迈步子、蹲安,颐行灰心丧气,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   天是潇潇的蓝,金黄的琉璃瓦上间或停一停飞鸟。鸟是悠闲的,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聊得没兴致了,大家拍着翅膀起飞,从紫禁城的最北端飞到南边午门,只需一眨眼。   自己要是只鸟儿多好,也不会因这二百两没了,气得连上吊的心都有。   大概是因为太丧气了吧,耷拉着脑袋站得不好看,颐行正怅惘,老宫女的藤条落在了她背上。   “啪”,春绸的薄袍子扛不住击打,脊梁上火辣辣疼起来。颐行“唉哟”了一声,从没挨过打的姑奶奶又疼又恼,一下子蹦起老高,扭头说:“你打我干什么!”   老宫女的脸拉了八丈长,“还敢犟嘴?”又是一记藤条落下来,高声道,“进宫的规矩教过你们没有?看看你,拱着肩、塌着腰,让你罚站,是让你消闲来了?”   那藤条真如鞭子一样,除了不打脸,哪儿都能抽。所到之处像点了火,从皮肤表面泛滥开,直往肉里头钻。   颐行闪躲,却打得更厉害了,她只好讨饶,说:“好嬷嬷,我错了,往后再不回嘴,再不塌腰子了。”这才让老宫女停了手。   也许是带着点有意的为难吧,颐行的身份让很多人瞧不惯她。她是尚家的姑奶奶,废后的长辈,谁动了她,谁就能抖起威风,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变成打虎的英雄。   老宫女多年的郁塞似乎得到了释放,那张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红晕,错牙哼笑着:“既到了教习处,就得受我的管,谁要是敢叫板,管不得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一律宫规处置。姑娘在家是娇主,在宫里可什么都不是,你不懂规矩,我教你,我就是干这个吃的。你给我听好了,再叫我看见你三心二意,就罚你在院子里头顶砖,到时候面子里子都顾不成,你可别怨我。”   颐行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委屈又不得申冤,眼睛里裹着泪,不敢落下来,怕流眼泪又是一顿好打,嘴上应着:“嬷嬷教训得是,我以后都听您的,求嬷嬷饶了我这回吧。”   要说脾气,颐行实则有些软弱,她心气儿高,那是因为在尚家她是长辈,一落地就有一堆的侄儿给她磕头请安。她以为世上全是好人,她对谁也没有坏心思,谁知道进了宫,遇上好些不拿她当回事的,还偷她的银票。这回又挨了打,才知道人杂的地方步步江湖,她的傲气像水泼在沙地里,毕竟宫里不和你讲理,从来都是鞭子说话。颐行不欺软,但她怕硬,这么一来完全歇了菜,自己安慰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将来有了出息,再杀他个回马枪。   不过那老宫女下手确实狠,夜里银朱给她看伤,有两道破了皮,伤药撒上去,颐行疼得直皱眉。   “这才刚进宫没两天呢,就这么欺负人,回头破了相,那可怎么办。”银朱喋喋说着,“要不是樱桃拦着我,我早就上去教训那个桂嬷嬷了。”   颐行说不成,“两个人一块儿挨罚,樱桃上药忙不过来。”   说罢瞧一旁的樱桃,樱桃却心不在焉的样子,颐行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你有心事么?”   樱桃“啊”了声,说没有,“我是为您打抱不平,那些老嬷嬷看人下菜碟,专欺负老实人。”   可不是吗,老姑奶奶真算是老实人,要是换了银朱,早踹桂嬷嬷一个窝心脚了。   银朱叹了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银票叫人偷了,转头还受训斥挨打。”   颐行拽了拽银朱,让她别说了。   樱桃抬起眼,满脸的意外,“姑爸,您的银票叫人偷啦?”话又说回来,“不是不许私自带外头东西进宫吗……”   颐行哼唧了声,“所以这事儿不能声张。”   樱桃点了点头,“确实的,不宜声张,让桂嬷嬷知道了,又生出多少事端来。”说着起身下炕,“您躺着别动,我给您打水擦洗擦洗。”   樱桃端着盆儿出去了,银朱拽过被子给颐行搭上,颐行把脸枕在肘弯子里,喃喃说:“樱桃怎么不问问,丢了多少钱呐……”   ——   那厢樱桃顺着砖路往金井去,伙房到了点儿会派苏拉给各屋送热水,宫女们只要备凉水就行了。   木桶放下井,宫里不像家里头似的,有吊桶的轱辘,全靠自己的臂力。因此樱桃每回只能打半桶,提上来的时候浇湿了鞋面,她咬唇看了半晌,最后忿忿将桶搬了下来。   这个时辰,各屋的差不多已经歇下了,樱桃将盆注满,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影壁后头,隐约传来打噎呕吐的声音。   樱桃仔细听了会儿,把木桶放到一旁,顺着那声音悄悄探过去,心想嬷嬷不叫多吃,这人还把自己灌得顶嗓子。这可好,躲到没人的地方吐来了,倒要看看是谁,出了这么大的洋相。   樱桃顺着灯影的探照,挨在墙角上看,那地方好黑,看不清,只看见两个身影,一个只管吐,另一个蹲在边上给她捶背。   “再忍忍,后儿就分派了,到了那里,能好好歇上两天。”这声儿听着耳熟。   “可我怕呀,这是多大的罪过……”   后面的话被咳嗽堵住了,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多大的罪过?吃撑了也算罪过?还有后儿分派,“那里”又是哪里?   樱桃心里犯嘀咕,却也没什么可听的了,正想回去,不留神踢翻了花盆。只听影壁后喝了句“谁”,樱桃跑也来不及了,回身一瞧人追了出来,怪道觉得那声音听过,原来是教她们规矩的晴姑姑。   “是你啊。”晴姑姑笑了笑,“都听见什么了?”   樱桃看她笑得莫测,结结巴巴说:“没……没听见什么。我出来打水,经过这里……”   晴姑姑脸上不是颜色,压着怒火说:“人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大事儿,别上屋里嚼舌根去,听明白了吗?”   樱桃一叠声道是,匆匆蹲了个安,便端起木盆回了他坦。   后来两天还是照旧的,天不亮就得出来应卯,说宫人们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一点儿不为过。   经过了头几天的适应,大家再也不像无头苍蝇似的摸不着谱了,洗漱用饭,井然有序。   樱桃在吃饭的当间儿,一直留意着身旁走过的掌事,昨儿呕吐的那个宫女,因天色太暗没看清楚长相,但晴姑姑来回走动似乎特别留意自己,吓得樱桃不敢动弹。   好容易晴姑姑出去了,阎嬷嬷也由大宫女伺候着用完了饭,樱桃忙收拾碗筷送到杂役预备的大桶里,回身恰好遇上阎嬷嬷,便蹲个安,轻快道了声:“嬷嬷吉祥。”   阎嬷嬷并不在意这个不起眼的孩子,随意点了点头便往门外去了。   樱桃犹豫了片刻,转头看向颐行和银朱,她们刚吃完,也正起身收拾碗筷。因为昨儿桂嬷嬷责罚颐行,给开了个口子,那些平时就爱在背后议论的人开始成心寻衅,结果当然是银朱和她们对骂起来,这回樱桃没上前劝架,转身走出了伙房。   今天是秀女面圣,接受太后和皇帝挑选的日子,已然撂了牌子的是无缘参加的。   从伙房往教习处去,半道上正遇见那些三选留了牌子的。愉嫔的表妹云惠也在其中,今天打扮得格外鲜艳,青绿绣金的袍子,小两把上点缀通草花,那股子喜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晋位了呢。   颐行看得怅然,原本她今天该见着皇帝了,没想到最后会落选。   银朱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该走了,免得去晚了,又要挨桂嬷嬷刁难。   那头御花园御选,教习处阎嬷嬷也正挑选机灵人儿。   宫女才进宫三五日,还没调理出来,这种时候选人,说白了就是给托关系走后门的一个机会。   颐行嘴上不说,仔细看着她们这屋究竟有几个人入选。最后名单出来了,当阎嬷嬷念到樱桃的名字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总算她的银票有了下落,早前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从砖缝里掉下去,给烧了。 第8章   一个出身不怎么样,又无依无靠的十三岁孩子,想在教习处的头轮选拔中脱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谁也不知道她给了阎嬷嬷什么好处,但她对阎嬷嬷行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   银朱义愤填膺,“真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疑心他坦里的所有人,竟从没疑心过她。”   谁会想到这孩子会用那样的心思,她们是真心实意像带妹妹似的带着她,结果她反咬了一口,把颐行的老底都掏空了。   真应了那句好心没好报的话,颐行一头失望,一头又觉得古怪,自己明明把银票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她找见的。   银朱背靠着墙,叹了口气,“您怎么知道营房丫头是怎么长大的,像她那种不得重视的孩子,擎小就养成了处处留心的本事。想是上回咱们说起教习处给各宫主儿选人的时候,她就记在心上了。人想攀高枝儿,该当的,可也得讲道义。咱们那么信得过她,最后她就这么报答咱们,我细想想,怄得肠子都快断了。”   颐行也叹气,“别的没什么,我就是懊恼她不懂行市,到底被人给坑了。”   二百两的银票,她也没处把票子兑换开,这要是送到阎嬷嬷手里,可不有去无回吗,总不见得阎嬷嬷再找她一百五十两吧!二百两换一个嫔妃宫里当差的机会,着实是亏大发了呀,有这份钱,拿来和贵妃跟前掌事的宫女打好交道,人家在裕贵妃面前美言几句,答应的位分都赶得上了。   唉,满砸!越想越糟心,实在心疼。伤心的不光是蒙受损失,更是没有物尽其用的憋屈,颐行气得饭都没吃,只管埋怨樱桃糟蹋她的钱。   人被选出去了,换他坦之前,得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知内情的人,对这个闷声不响却有家底儿的孩子刮目相看,只有颐行和银朱知道是怎么回事。   樱桃很心虚,匆匆忙忙归置自己的包袱,银朱抱着胸靠在门前,阴阳怪气说:“瞧好了收拾,别漏了,也别多拿。”   樱桃手上顿了顿,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扭过头来冲她们笑了笑,“姑爸,银朱姐姐,往后大伙儿都会分入东西六宫,我先走一步,过不了多少时候咱们一定能再见的。”   颐行麻木地点了点头,“这话也对,早晚都会分出去的,又何必急在一时。”   这位老姑奶奶说话,总是留着三分情面,从来都怕捅伤了别人肺管子,但在心虚的人听来,无异于一个大耳帖子。   樱桃红了脸,“我出去了……想法子给您二位铺路。”   银朱说别,“听说储秀宫的懋嫔娘娘不好伺候,你且仔细你自己吧!咱们这里不用你操心,你既然去了,就当从来不认得咱们,往后见了也不必打招呼。”   樱桃眼圈一红,人也有些唯唯诺诺的。   边上凑热闹的人嗤笑,“人家捡了高枝儿,出息大了。将来当姑姑,当掌事,和你们攀搭,没的自贬了身价儿。”   樱桃抹着眼泪,终是挎上包袱走了,和她一块儿上储秀宫当差的,还有隔壁他坦的蓝苕。   说来奇怪,别的宫女都是列成一排供各宫主位挑选的,只有她们俩是储秀宫点名要的。也不知是钱塞得多,阎嬷嬷另眼相看,还是储秀宫一早就相中了,只等时候一到,就把人提溜过去。   总之现在的老姑奶奶,是一穷二白的老姑奶奶,那份心气儿也刹了,上头的人怎么调理她,她就老实照着吩咐办事。   当然也有穷琢磨的时候,端了一天的托盘,到晚间才有空歇歇,这时候吃完了饭,蹲在院子一角的蚂蚁堆前,看那些蚂蚁搬着一颗芝麻大的饼屑,齐心协力往家运送。   银朱过来瞧她,挨在一旁问:“您干什么呢?”   颐行说:“你瞧这些蚂蚁,像不像后宫的嫔妃?”又指指它们头顶上的饼屑,“这个像皇帝。”   银朱哈哈一笑,“您还看出门道来了呢!依着我说,这些蚂蚁就是咱们,蚂蚁洞里那条白胖的大虫子才是皇上。”说完忙捂住嘴,怕自己一时说秃噜了,被有心人一状告到上边去。   颐行咂摸了下,觉得也挺像这么回事儿,现在的小皇帝,八成也长得一副白胖白胖的模样。   银朱抱着腿,把脸枕在膝上,悻悻然说:“昨儿御选,有五个‘上记名①’的,皇太后也挑了两个封了常在,里头就有那个云惠,您知道吧?”   颐行扭头看她一眼,“愉嫔的表妹啊?”   银朱说是啊,“这位能晋位,大概齐是看在她阿玛的面子上。她阿玛上年扩建热河行宫得了褒奖,太后特特儿点了名,这回不知道该得瑟成什么样了。”   颐行听完,无情无绪道:“皇上有这样的人伺候,不冤枉。”   银朱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老姑奶奶处心积虑想勾搭皇上,可不是出于仰慕,纯粹是想拿人家做跳板,所以话里夹枪带棒很寻常。   人嘛,上进心不能因为小小的挫折而丧失,颐行开始考虑,“我怎么才能见着皇上呢?埋伏在他经过的路上?我得装出巧遇的样子,扑个蝴蝶,踢个毽子,捉个迷藏什么的……”   可惜这点念想被银朱无情地掐断了,“宫女没事儿不能瞎晃。皇上出行都有太监清道儿,就算您有幸遇上,万一皇上那天心情不好,命人把您叉下去乱棍打死怎么办?”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瘆人,颐行又换了个想法,“那咱们先想辙攀上御前的人,万一哪天通融通融,让我敬个茶什么的……”   “御前伺候的人都有定规,再说谁有胆儿给您派茶水上的活儿啊,不怕您往茶里下巴豆吗?”   颐行被浇了两桶冷水,一时偃旗息鼓,忽然发现和皇帝同在紫禁城里,也像隔了千山万水一样,想接近难乎其难。   “这么说来没路可走了。”她撅了根树枝,插在了蚂蚁队伍前进的路上。   银朱看她设障,托着下巴说:“咱们才进宫,往后有的是时机,等时候一长,各处混熟了,想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应该也不难。”   银朱说完,颐行便发现小小的蚂蚁在刺探一番后,终于绕过了树枝,继续坚定地往洞口方向进发了。   蝼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于是老姑奶奶痛定思痛,决定从长计议。虽然怎么计议还没想好,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反正现在连钱都没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银朱对樱桃偷了颐行银票的事还耿耿于怀,仰脖子看着天,仿佛能看穿储秀宫的殿顶,直达樱桃脑门上。   “姑爸,您恨樱桃吗?要不是她,您这会儿该分派进六宫了。到了主儿们身边,见皇上的机会能多上好几成。”   颐行说起樱桃就来气,“我当然恨她,她干什么不好,偏偷我的钱。我有钱,也没光想着自己,我原打算给我们仨一块儿谋个好差事的。没曾想她拿了银票,把咱们俩给撇下了,可见半路上认识的不能交心,你把她当自己人,人家拿你当二傻子。”   可不是吗,往后还敢相信谁。   银朱吁口气,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说:“回去吧,过会子就下钥了。”   才说完,西一长街上就响起了梆子声。   颐行回头看,长房前挂起了成排的灯笼,那青瓦房檐从暮色中突围出来。几个宫女捂嘴窃语着走过,大辫子一甩,跑进了他坦里头。   平常她们受的管教,头一条就是举止得端稳,不许跑跳,不许呼朋引伴扎堆议事。颐行见她们一反常态,总觉得可能有什么令人惊诧的大新闻,便拽着银朱赶了回去。   等打起堂帘子,立马见一个人站在炕头上宣扬:“你们听说没有,桂嬷嬷不知冲撞了哪位主子,给赏了笞杖。两个太监行刑,杖杖见血,桂嬷嬷当时就翻了白眼,这会儿架到安乐堂等死去啦。”   一个人的生死,成了众人调剂无聊生活的乐子。桂嬷嬷平时不得人心,爱占小便宜,也爱欺负人,这回栽了跟头,当然个个拍手称快。   “嗳。”大荣喊颐行,“上回她还打你来着,这回可算给你报了仇了。”   颐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问:“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过啊,说杖刑就杖刑。”   “宫里头哪个和你讲理,奴才多,主子也多,不留神小命就没了。”有人说得理所当然。   也有人兔死狐悲,“我听着,心里头慌得很。桂嬷嬷也算宫里老人儿了,说打死就打死,那咱们这些人可怎么办,万一有了疏漏,岂不是死就在眼前?”   当然在有些人看来纯属杞人忧天,“桂嬷嬷多少道行,你又有多少道行?咱们一不偷二不抢,虔心办好自己的差事,这要是还能挨刀,那只能怨你命不好。”   横竖大多数人都很高兴,晚饭吃出了庆功宴的味道。   宫里人之荣辱,全在旦夕之间。桂嬷嬷是教习处的二把手,她出了岔子,自然是阎嬷嬷亲自来调理这帮新晋的宫女。   因桂嬷嬷究竟是出于什么罪状而被治罪,连阎嬷嬷都闹不清楚,大概是鉴于忧心自己受贿的事被人告发,所以并不像以前那样疾言厉色,反倒和蔼了许多。   “你们在我这里,原呆不了多少时候,等日子一到,还是归尚仪局管。我如今待你们严,少不得招你们怨,倘或不严呢,又是害了你们,将来吴尚仪过问起来,也是我的罪过。”   话虽这么说,众人不能不识趣儿,便都小心翼翼应承着:“请嬷嬷严加管教。”   当然严加管教是不至于的,面儿上过得去,走个流程就罢了。按着老例儿,宫女进宫头半个月在教习处学习简单的规矩,半个月满就发往尚仪局,再由吴尚仪逐层挑选分派差事。   吴尚仪正是那个三选给她们验身的人,面相不算和善,下牙长得参差,这样的人据说心口不一,她在尚仪局的威风,也远比阎嬷嬷大得多。   吴尚仪是个更有雷霆手段的人,接手了这批宫女,直接将一大半人发往尚食局和尚衣局当差,剩下的五六十仍旧留在尚仪局做些零散的活计。   她应该记得颐行,训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从颐行身上掠过。   颐行这人别的不行,预感一直挺准,她老觉得进了这里,恐怕还不如在教习处时自在。唯一可庆幸的是银朱还在,不管接下来有多难捱,总算还有个伴儿。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上记名:皇帝亲自留牌子。 第9章   然而人在大环境底下生活,并不能时刻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虽说宫女出入都要成双,但规矩总是人定的,上头不分派,难道你还能拽着正忙的人来陪你么。   秀女们入宫半月有余,自此开始便都是宫女了,既是宫女,就得学着往外行走,承办差事。   这日吴尚仪说寒食节就快到了,宫里要张罗奉先殿祭祖,连带钦安殿和咸若馆也要洒扫。各宫有了正经职务的宫人,是不管这类杂事的,只有留在尚仪局的人可以随意差遣。   “你们这十五个,往钦安殿去。”吴尚仪随手指了指,“你们十五个,去咸若馆。你们二十个,上奉先殿……我可有言在先,那些殿里供奉的都是祖宗神明,倘或出半点纰漏,后果你们知道。”   那五十个领了命的蹲安道“嗻”,里头就有银朱。   颐行自进宫就和银朱在一起,教习处学规矩也没有分开过,银朱一走,颐行就有些无所适从。   吴尚仪转过身来,给剩下的十人分派差事,五个上园子里挪花盆,其余分两拨,每拨两人往酒醋面局和宗人府送东西。最后只有颐行一个人还没被分派,吴尚仪站在她面前,很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番,笑道:“怎么偏剩下你?要是让你歇着,只怕旁的人要说话,我想想还有什么可指派的……哦,你往四执库一趟,过两日要行康嫔、谨贵人、善常在的册封礼,去瞧瞧娘娘们的礼服预备妥当了没有。还有康嫔娘娘的头面,她上回特特儿嘱咐要兰花样式的,你取两样回来瞧瞧,别到时候弄错了,或是不称她的意儿……人家如今是嫔位了,可不敢慢待。”   颐行应了声嗻,看吴尚仪和几个嬷嬷往次间去了,方转身走出正殿。   今儿天色不好,穹顶灰蒙蒙的,春天风又大,风卷着流云飞快地翻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下起雨来。   颐行生来是个腼腆的人,熟人跟前她能侃侃而谈,到了新地方,遇着了陌生人,她就成了锯嘴的葫芦。想去问哪儿有伞,又怕别人嫌她事儿,不搭理她,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跑出去,甚至没能叫上一个伴儿。   因宫女进宫后不能胡乱走动,她连四执库在哪儿都不知道。只听说在东六宫后边,乾东五所里头,便一路走一路打听。   将到琼苑右门的时候遇见两个太监,忙上前问路,说:“谙达,您给我指条道儿,请问四执库怎么走?”   那两个太监原本正在理论什么,也没空细指引,往东随意抬了抬手指头,“过了千婴门就是。”擦肩而过走远了。   颐行呼了口浊气,只好循着太监手指的方向继续往前探路。   乾东五所又叫北五所,东西并排的一正两厢三合院格局,连门头都长得一模一样。颐行闹不清头所到五所究竟是由东向西划分,还是由西向东划分,只得一间间进去访一访,进一个门槛儿问一声,“谙达,这是四执库不是?”   太监惯常贫嘴,檐下走过的人“哟”了声,“这是哪宫的呀,怎么巴巴儿闯到这里来了?”   “想是带着哪位小主的钧旨呢,来来来……上这儿来。我问你,是为了你主子,还是为着你自己呀?”   颐行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迟疑着说:“我是奉着吴尚仪的令儿……”   “吴尚仪?她都多大岁数了,还有这份心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边上走出个模样周正的太监,他抬了抬帽子说:“成了,别拿人家打趣儿。”一面转头对颐行道,“这是敬事房,你走错门了。四执库在四所,东隔壁就是。”   颐行一听自己跑到敬事房来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再三道了谢,从门内退了出来。   这时候天愈发暗了,惊蛰过后雨水渐多,逢着这样天气,连门头上的琉璃瓦和彩画都鲜亮不起来了。   颐行进了四执库,这里相较边上几所更忙碌些。因天色昏暗,屋子里掌了灯,太监和宫女往来,从门外看上去人影憧憧。   她不知道该和谁打探,别人也是各自忙于自己的差事,一路目不斜视地经过。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门,见一张长案后坐着个中年的太监,身上衣裳要比寻常太监更考究,心里揣测着,那人应当就是四执库的管事吧!   颐行上前纳了个福,“给您请安啦。我是尚仪局新进当差的,奉了吴尚仪之命,来瞧瞧册封礼上娘娘们的礼服预备妥当没有。”   那管事太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嗯了声,“都妥了,请吴尚仪不必操心。”   “不必操心”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不大对付似的。宫里头人际关系复杂得很,颐行隐隐明白过来,不是这种软钉子,吴尚仪也不会安排她来碰。   怎么办呢,后头的话还是要说,自己掂量了再三才道:“谙达,我们尚仪说康嫔娘娘的头面指定了样式,只是不知道娘娘究竟喜不喜欢。尚仪吩咐我,取两样回去过目……”   结果话还没说完,执事太监就把手里的册子重重阖了起来。   “这是哪儿来的愣头青,四六不懂啊!娘娘们的头面,是能随意拿去给人过目的?究竟是你们吴尚仪糊涂,还是你不懂规矩胡乱传话?贵重首饰出了库,万一有个闪失,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这一通宣排,直接把颐行说得噎住了。   果真是顶在杠头上了,也怪自己不够圆滑,原来宫里传话,并不能直撅撅照着字面儿上的意思理解,还得商量着来。吴尚仪这回是成心的戏弄她,把她派到四执库要首饰。也是的,一个尚仪算什么,嫔位上娘娘的东西,也是她能随意掌眼的吗!   颐行自认倒霉,带着委屈,诺诺说:“想是我听岔了,对不住,是我办事不力……”   执事太监瞥了她一眼,“回去问明白了再来。”   这就是两边角力,把传话的人涮着玩儿。   颐行心里的郁塞无处可说,只得勉强应了声“嗻”,从屋里退出来。   这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很细却急,从院子里斜切角看向门廊,能看见万根银针坠地的走势。   没伞,就得冒雨赶回尚仪局,两处离了有程子路,等颐行踏进尚仪局的大门时,身上的袍子都氤湿了。   这回吴尚仪没有直接露面,站在门前的是她手下得力的大宫女。大宫女见颐行一副狼狈模样,嫌弃地皱了皱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临出门看着要下雨,好歹带把伞,连这个都不明白,看来真是贵府上伺候得太好了。”冷嘲热讽了一番,居高临下又问,“差事办妥了吗?”   颐行摇摇头,“那头掌事的说了,东西不让出库。”   大宫女啧了声,“这点子小事儿都办不好,留在宫里何苦来。你知道尚仪局每天有多少事要忙吗,为了这个,竟是还得麻烦尚仪。”   颐行被骂得抬不起头,心里的委屈越堆越高,忍不住低头哭起来。   “还哭?这是什么地界儿,规矩都白学了!”大宫女呵斥,全不管来往宫人的侧目。   这时候吴尚仪终于从里头走出来了,蹙眉道:“什么事儿,大呼小叫的。”   大宫女把颐行差事办砸的事儿回禀了吴尚仪,吴尚仪道:“这个姚小八,分明是有意难为人,往常不也拿出来吗,怎么这回偏不让。是不是你言辞不当,冒犯了他?”   颐行说没有,“我人生地不熟,都是加着小心的。”   “那是什么道理……”吴尚仪沉吟了下,复问,“你和他要了什么,他说不让出库?”   颐行心头迟疑起来,想必出入就在这上头,便道:“我照着您的令儿,要康嫔娘娘的两样头面首饰。”   结果吴尚仪露出个了然的神情来,“怪道了,这事儿不能怨人家,得怨你自己。是你没听明白我的吩咐,我要的是头面花样子,你怎么上赶着问人要首饰?纵是我没说明白,你的脑子不会想事儿么?那些个贵重的东西,哪能说拿就让你拿走?唉,知道你出身好,在家辈分儿高,可进了宫,就得依着宫里的定例行事。凡事多用脑子,别人依葫芦能画瓢,你倒好,给我画了个大倭瓜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颐行一下子白了脸,这份闲气实在太让人堵心了,她没经办过差事,也没传过话,头一次就吃了这么大的亏,难怪前人总说宫里步步陷阱。   可是能怎么样,记了档的宫人,不是横着,五年之内难以出去。这会儿尥蹶子也没用,只能换来更大的报复。   她唯有忍气吞声,垂首道:“是我疏忽了,没听明白尚仪的吩咐。我这就再往四执库去一趟,把康嫔娘娘的首饰工笔小样请回来。”   吴尚仪见她还算听话,暂且便不为难她了。嗯了声,让人取了一把油纸伞来,“宫女子的仪容最是要紧,要是不留神,一样要挨罚的。”   颐行俯首应了,方打伞走出尚仪局。   从南向北望,笔直的夹道里空无一人,这时候的紫禁城才是干净的。小雨洗刷过墁砖地面,中央的路泛出一片水光,宫人为了便于行走都穿平地的绣鞋,走不了几步便觉得脚底心湿气蔓延,转眼鞋底子都湿完了。   这回往四执库去,算得熟门熟路,先对执事太监一顿自省,说自己听岔了吩咐,传错了话。   姚小八听完却笑了笑,“你们新进来的,哪儿懂得其中门道。我知道吴尚仪是成心这么发话,我要是顺顺溜溜让你拿着工笔小样回去,岂不是向她服了软?所以只有难为你多跑一趟了,跑一趟不吃亏,明白里头厉害,也就明白在尚仪局该怎么蒙日子了。”   说罢命人把工笔小样拿出来,仔细用油纸封好交到颐行手上,“可拿稳了,出了这个门,淋着了雨弄坏了,全和我四执库没关系。”   颐行一叠声应了,最后给他蹲了个安,说谢谢姚管事的,方才退出来。   回身到檐下取了伞,正要出去,迎面见樱桃和一个小宫女从门上进来。   照说进了储秀宫,升了大宫女,应该满脸喜兴才是,可樱桃的眉头打了结,脸色也不大好。看见颐行,怔愣了片刻,上前来头一句话就是“姑爸,我对不起你”,然后扭过脑袋,在肩头蹭了蹭泪花儿。 第10章   颐行对她的致歉并没有多大兴趣,事儿过去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过她既然做得,就不该淌眼抹泪,倒像储秀宫是刀山火海,受用了一回,又开始反悔了。   颐行抱着油纸筒让了让,“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只要你在那儿好好的,也不枉费这一番工夫。”说着就要错身过去。   樱桃却拦住了她,惨笑道:“姑爸,我在宫里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只有您和银朱姐姐是实心对我好。我自己没气性,做了对不住您的事儿,这会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其实要没那件事儿,咱们现在还在一处,该多好。”   颐行的理解是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因樱桃身边有个小宫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便留了她几分面子,只道:“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走了就别回头,真跟我们进尚仪局也没什么出息,天天干着碎催,你还愿意?”   樱桃知道她不待见自己,羞愧之余慢慢点头,“您说得是,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什么道理再在您跟前叫苦。”说着涩然看了她一眼,“姑爸,我欠着您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偿还您。”   旁的话也不便再说了,樱桃朝颐行蹲了个安,便转身进了四执库。   颐行心头有些怅然,略站了站,抱着油纸卷打上伞,冒雨赶回了尚仪局。   这趟请回了工笔小样,总不会有错了。吴尚仪把图纸抽出来,摊在桌面上仔细打量,雕花工艺做得极细致,康嫔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宫里头小主儿争位分,实在是无可避免的事儿,位分高占了多大的便宜啊,嫔以上的能挑自己喜欢的花样子,赤金点翠戴在头上,嫔以下的可没有这个造化,全等着万岁爷赏呢。”吴尚仪笑着说完,转头瞧了颐行一眼,“姑娘一定不知道,当初你家姑奶奶在宫里头,那是何等的风光。咱们这起子人见了她,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唯恐冲撞了凤鸾之气。没曾想这皇后当了没几年,就被废到外八庙去了,可惜啊,可惜。”   吴尚仪完全是一副打趣的语气,颐行先头没闹明白“你家姑奶奶”指的是谁,到后来才听出来,原来是说她那老侄女儿。   一位曾经的皇后,变成了奴才口中解闷子逗咳嗽的话题,可见人真不能落马,要不连畜牲都能低看你。   颐行没应她的话,低着头,保持宫女子应有的姿态。   只是先前淋了雨,加上脚下的鞋也湿了,就盼着能回他坦换一换,可吴尚仪偏不发话,反倒是乜了她一眼,“你们进教习处的时候,嬷嬷应当告诉过你们,宫女子不能单独进出吧?今儿你犯了戒,知道么?”   颐行的火气险些又被拱起来,勉强按捺住了道:“因着人都给分派出去了,我实没有个伴儿……”   “胡说,尚仪局那么多的人,就找不出一个能和你结伴的?你嘴上装了嚼子,不肯开口求人,这是你的不是。我早说过,这地方不是你们尚府,当差就得有个当差的样子。心气儿比天高可不是好事,我自有办法,来校一校你这臭毛病。”   不用说,又得挨罚,颐行知道求饶没有用,只有自认倒霉。   吴尚仪命人取了簟把子,那是种用蕲竹扎成的板子,宽约两寸,拿来收拾人最合适。从尚仪局出去的小宫女,几乎人人尝过它的滋味,南方应选的宫人甚至给这种惩戒起了个形象的名字,叫“竹笋烤肉”。   “啪”地一下……可怜了颐行的手心,那种火辣辣的疼叫人没处躲,因为越躲打得越凶。   吴尚仪下手一点都没留情,在重重击打了二十下后方才停下。   这时颐行的双手已经肿得抓握不起来了,她盯着那双手,只见肉皮儿底下汪着水似的,连掌心的纹路都被撑开,不见了。   吴尚仪咬着牙关说:“念你是初犯,暂且饶了你这回,再有下回可不是挨板子这么简单了,杀头充军都在这上头。”   颐行忍住了泪说是,“谢谢尚仪教训,我都记住了。”   夜里银朱回来,看见她这样惨况只剩一叠声地叹气。   “以前生在尚家是荣耀,现在生在尚家成了催命符。姑爸,将来你要是得了势,一定把今天的仇报了。”   簟把子打人,疼倒还是其次,最毒的是把子上头有竹刺,那么长那么细,扎进肉里很难处理。   银朱捏着绣花针,在油灯底下一根根替她把刺挑出来,颐行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炕桌上,抽泣着说:“我真是太窝囊了,太窝囊了……”   银朱道:“今儿洒扫奉先殿,隔壁那个叫吉官的碰倒了高皇帝神位,当场就被拖下去了。窝囊?宫里谁活得不窝囊,别说是咱们,就是那些晋了位的也不是事事顺心。没宠的争宠,有宠的还得忙生皇子……”边说边低下声儿去,“除非当上太后,要不个个都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颐行听她这么说,自责的成分少了大半,转而又去打听那个吉官的遭遇去了。   “这会儿吉官人呢,怎么样了?”   银朱说不知道,“兴许充辛者库了吧。您挨一顿把子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那些个老宫油子,他们都听六宫主儿的,保不定就是有人给了吴尚仪示下,让她收拾您呢。”   颐行自然也明白,三选就是吴尚仪把她筛下来的,吴尚仪比谁都想摁死她。   老姑奶奶虽然不硬气,但心里明白得很,现在自怨自艾不是时候,既当着宫女,少不得要挨打。好在她年轻,宫里也不许打脸,手心受点子苦,尚且还支撑得住。   不过宫里不拿人命当回事,这倒是真的。   在她们锤炼办差能力,在尚仪局吃挂落儿、挨数落的时候,传来了樱桃的消息。   这天收拾他坦,所有人都在大院里晾晒被卧,消息最灵通的小太监春寿从宫门上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出事儿了,出事儿了!上回选进储秀宫的樱桃因冲撞了懋嫔娘娘,被打得血葫芦也似,这会子宗人府来领了尸首,送到义庄上去了。”   众人都因这消息傻了眼,前不久还让人羡慕的小丫头,一下子连命都丢了,真让人回不过神来。   当然大多数人伤嗟的时候,也有趁机挖苦的。   “这回可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喽。人都说可着头做帽子,贱命就是贱命,有些人还想凭借姐妹情义往上爬呢,这下子断了指望了吧!”说完顺便乜了颐行一眼。   颐行没空理会她,想起那天在四执库遇见樱桃,她拿“一辈子”说事,看来那时候就对自己的境遇有预感。   银朱却听不得这夹枪带棒的话,“人都死了,还在这儿调酸汤呢。好歹积点儿口德吧,也不怕人家半夜趴你炕头。”   不过人家这回并不和她争吵,拿出高姿态来敲缸沿,“谁的肉谁疼罢了,咱们是事外人,至多听个热闹,和咱们什么相干呢。”扬手在被褥上拍打了两下,飞着白眼往别处去了。   银朱是个义气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颐行拽了她一下,让她别和那些人斗嘴皮子,春寿也凑嘴,“人的运势可说不准,谁也别拿别人当热闹看,焉知今儿是人家,明儿就不轮着自己?”   众人听春寿一说,大觉得晦气,吵吵嚷嚷道:“真该撕了你的嘴,明儿轮着你才是。”也不想继续议论这种倒霉催的事儿了,各自收拾停当走开了。   虽说樱桃偷了颐行的银票,让她耿耿于怀到今天,但一个曾经亲近过的人说没就没了,实在让人有些难过。   “这宫里的规矩也忒严苛了,冲撞了人就得杖毙,上回是桂嬷嬷,这回是樱桃。”   春寿对插着袖子道:“也不是,得看冲撞的是谁。听说上回桂嬷嬷是得罪了裕贵妃,这回樱桃惊动了龙胎,懋嫔娘娘可不好相与,自然得要了她的小命。”   颐行和银朱听得唏嘘,银朱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才多大点儿人,就一门心思往上爬,这回光宗耀祖没赶上,赶上投胎了。”   颐行问起懋嫔,“樱桃把龙胎吓没了?”   春寿说没有,“真要是没了,可不光樱桃一个人没命,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那既然龙胎还在,怎么就把樱桃打死了?”   春寿把视线调向了半空中,“咱们做奴才的命不值钱,无故打杀,小主们也怕宫规伺候,但要是事出有因可就两说了。那些个主儿们枝叶太大,谁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啊。”   话才说完,宫门上有人叫:“春寿,春寿……正事儿不干,专会钻营溜号,回头禀报了管事的,罚你刷半年官房①!”   春寿吓得缩脖子吐舌,脚下抹了油,一出溜就奔了过去。   樱桃被杖毙的阴影,笼罩了整个长房他坦,一天下来,每个人都蔫蔫的。   宫女子夜里不是到点就睡,也有被姑姑点了卯,需要连夜拆旧袍子做针线的。   调理颐行的大宫女爱漂亮,针线上的活计远比别人多,因此颐行常要做到深更半夜。银朱的姑姑则不讲究太多,银朱除了日常的缝补,还能剩下时间帮衬颐行。   长房对面的屋子,顶南边一间超出围房好些,对角就是阿斯门,颐行常在那里做针线。炕上放一张大炕桌,她和银朱一人一边坐着,不像他坦里乱糟糟的尽是人,这里反倒清闲安静。   有件事颐行琢磨了好久,趁着没人的时候和银朱提起,“阎嬷嬷上回挑人,一下子点中了樱桃和兰苕,如今樱桃死了,那个兰苕怎么样了?”   银朱说:“谁知道呢,兴许日子也难捱吧,春寿不是说了么,懋嫔这人不好伺候。”   颐行慢慢点头,总觉得事儿有些说不通,可又道不清哪里古怪。   这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起了一阵风,窗户纸在棂子上来回地翕动,像孩子调皮吹气儿似的。   颐行不经意朝阿斯门上看了一眼,朦胧间见有个人站在灯笼低下,正朝这里望着。   她心下纳罕,伸手推开了窗屉子。   斜风细雨纷扬扑面,待要细看,那人影一晃,却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官房:明清皇宫内大小便均用马桶解决,太后、帝后和嫔妃用的马桶称为“官房”。 第11章   转过天来,就是康嫔、谨贵人、善常在的册封礼。   册封礼是部分人的节日,有幸能晋位的,这天已然圆满了一大半。早就晋了位分的,大可以事不关己,了不起为了面儿上的和睦打发人送一两样物件以作贺礼,就已尽了同在深宫的姐妹之谊了。   然而妃嫔们能置身事外,张罗庆典的宫人们却一刻也不得闲。尤其是尚仪局,既要规范当日的规矩铺排,位分不高的主儿宫里缺人手,还要临时从局子里调拨过去应急。   至于要调拨谁,吴尚仪心中自有一本小账。她在整齐列队的宫女中挑选,颐行和银朱已经尽量低下头了,可惜到最后仍旧不得逃脱,最终名单里头还是有她们俩。   “这是大选过后头一回行册封礼,留牌子的主儿里头只晋封了善常在一位,恰逢康嫔和谨贵人的喜日子,跟着一块儿沾了光。咱们尚仪局,除了平时调理新进的宫女,逢着这样的日子,少不得也要出一份力。你们几个分作三拨,帮衬着今儿晋位的主们。”吴尚仪说罢,视线轻轻掠过了颐行和银朱的头顶,“善常在早前和你们一道入选,说不得彼此还相熟,我给你们一个进长春宫的机会,倘或善常在瞧上你们,硬把你们讨了去做伴,我也不好拂了常在的意儿。”   这是明捧暗贬的手法,表面看上去徇了私情,有心助她们脱离尚仪局,暗地里还不是给善常在送玩意儿,好让善常在来折腾她们。   可惜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她们这些听吩咐的自然不能不遵,只好由着吴尚仪安排。   景仁宫的主位是和妃,也就是养猫的那位,谨贵人随和妃而居;长春宫如今的主位是刚升上来的康嫔,善常在就随康嫔住在长春宫。   宫里嫔妃可使唤的奴才是有定员的,吴尚仪把景仁宫的人员分派好,最后交给颐行和银朱一人一个大红的漆盘,吩咐:“这是康嫔娘娘和善常在受封时所需的穿着,你们千万仔细着,好生给两位主儿送过去,切不可有差错,听明白了?”   颐行和银朱蹲身道“嗻”,趁着这风和日丽,和随行的人一起,浩浩荡荡向西六宫进发。   要说长春宫,其实并不陌生,当初她们三选就在长春宫以南这一片。只不过物是人非,那个嚣张跋扈的云惠晋位成了常在,她们心里即便再瞧不上她,见了她也只能受她挤兑。   只盼着人逢喜事,善常在能像她的封号似的,起码有容人的雅量。颐行和银朱无甚可依,一切只能凭运气。   进了长春宫,银朱手上是康嫔的吉服,颐行是善常在的。银朱本想和颐行换个个儿的,但因边上有大宫女监督,这事儿断乎办不成,只好在甬路上的时候给了颐行一个鼓励的眼神,和她分头进了长春宫的主偏殿。   善常在这会儿正在屋里等得心焦,起先还有怨言,嫌尚仪局办事拖沓,可忽然见颐行手托漆盘站在门前,她的不满顿时散了,然后快活地笑了出来。   “这是谁?”善常在挪动花盘底,上前半步讥嘲,“要是没看错,这是尚家的老姑奶奶不是?这么傲气的人儿,怎么甘愿当起宫女来了?”   她身边近身伺候的人,自然要迎合主子的喜好,便狗摇尾巴道:“主儿,不论她什么出身,给撂了牌子,只有当碎催的份。”   善常在那张小尖脸上浮起了一层刻薄的笑,“可不,万般皆是命,今儿还不是我为主,她为奴。”   颐行进宫之初还有一身傲骨,但在遇见那么多事之后,也学会了忍气吞声。   她还是照着宫人的规矩,给云惠行了蹲安礼,“请善常在的安。奴才奉吴尚仪之命,来给常在送吉服。今儿是常在的喜日子,万勿因奴才克撞了喜气,常在往后还要随王伴驾,步步高升呢。”   这话善常在倒是爱听的,毕竟什么都不及她顺利晋位重要。   当初在选秀之时,要说厌恶,比起尚颐行来,更让她厌恶的是银朱。如今这位尚家的金凤凰既然做小伏低给她送行头,她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就饶了她吧。   一旁的宫女上前接过了托盘,善常在揭开盖布,喜滋滋地抬手抚触了一下吉服表面繁复的金银绣,一种油然的骄傲充斥了她的心头。   很多时候争个位分,也许并不是因为皇帝,而是为了延续这份荣耀体面。一个小小的常在罢了,就有如此华丽的冠服,不敢想象皇后的礼服,又是何等的辉煌不容逼视。   此时的善常在,终于摆出了一副端庄做派,只是一团喜气心里装不下,就粉饰在了颧骨上,派头十足地叫了声“来呀”,宫婢们立刻将她簇拥进梢间里更换衣裳。   交了差事的颐行到这会儿才松懈下来,原本这种送礼服的活计是应当有赏的,但在善常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她玉手一挥让她退下,她就高呼阿弥陀佛了。   不过这长春宫里的景致倒还不错,西边靠墙的地方长了一株高壮的琵琶树。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萎靡了一冬的枝叶也渐渐长出了嫩芽,那新生的叶子一簇连着一簇笔直竖立向上生长,树冠下层是墨绿,树冠上层则是嫩色的,迎着暖阳簌簌轻摇,连叶片上纵横的经络都像染上了微光。   其实如果没人苛待,宫里的岁月并不那么难捱。   颐行贪图安逸的性格,有时候支撑不起她的远大志向。在家的时候娇娇儿,在宫里忙前忙后跑腿办差,习惯了这种紧张的步调,受累了也可以扛一扛,可见人的潜能都是给逼出来的。   这时明间里传来一串脚步声,颐行忙转头看,善常在穿着她的蜜合色八团喜相逢吉服出来了,一顶银镀金嵌珠宝钿子,一盘珊瑚朝珠,倒也衬托出了一点金贵的气度。   可是还没等善常在孤芳自赏转个圈儿,门上尚仪局的掌事姑姑忽然不安起来,脸上带着惶惑的神情,呆呆“欸”了声。   新晋的常在,身边宫人都是随意抽调的,没有懂得宫中掌故的老嬷嬷指引。   善常在因掌事姑姑的那声“欸”吓了一跳,托着胳膊的模样也有些傻相,迟疑着问“怎么了”,话音才落,正殿方向疾步过来一个大宫女,朝明间里瞅了一眼,焦急地对掌事姑姑说“错了”。   善常在愈发一头雾水,掌事姑姑白了脸,忽然跪下道:“请主儿恕罪,主儿的彩帨……像是弄错了。”   弄错了?善常在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绿色彩帨,上头连一个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无法让人联想到尊贵,怎么就弄错了呢。   康嫔那头的大宫女见掌事姑姑没把话说明白,心里头也着急。善常在是才进宫的,根本不懂得宫里的冠服制度,便道:“按着会典上的定规,皇后和皇贵妃用绿色,绣五谷丰登,贵妃、妃用绿色,绣云芝瑞草。嫔的衔儿亦用绿色,不绣纹样,您是常在,按例您和命妇一样,应当用月黄色才是。”   这下善常在彻底愣住了,这么说来自己是错戴了康嫔的彩帨?那自己的彩帨在哪里,难不成在康嫔那里?   思及此,生生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康嫔是长春宫主位,自己原就依附她而居,如今错戴了康嫔的彩帨,对自己来说倒是个好兆头,但对于康嫔而言呢?好好的嫔,一下子降级到了常在,康嫔不觉得晦气,不会大发雷霆?   善常在崴了一下,幸而边上宫女搀扶住了,忙不迭把彩帨摘下来,跌跌撞撞跑出了偏殿。   康嫔这会子在次间里坐着呢,一身香色缎绣八团云龙夹袍,衬得那面色柔和如帛。倒是没有什么怒色,大概是为了维持主位的气度吧,见善常在进来,唇角微微带了点笑意。   善常在却不敢因她面色和气,就当无事发生,她双手将彩帨承托上去,仓皇地连连蹲安,“是我无状了,不知道宫里冠服的定例,请康嫔娘娘恕罪。”   康嫔扭过身来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值当妹妹吓得这样?底下人弄错了也是常有,换过来就成了嘛。”   话虽这么说,却不敢相信一个不相熟的人,能具备那么大的肚量。   有时候表面越是宽宏,背地里越是斤斤计较。   善常在心头突突地跳,她们同一天晋位受册封,一个是嫔位一个不过是常在,说是只隔了贵人的位分,但这条路就够走上好几年的。   善常在虽然莽撞,尚且明白位高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康嫔越是大度,她越是惶惶不可终日,抹着泪花哀声说:“我初来乍到,一心指着投在娘娘门下,请娘娘顾念我。这会儿才住下,就出了这种岔子,我……我心里有愧,实在对不住娘娘。”越说越惊恐,不禁大放悲声起来。   这么一哭,倒弄得两下里尴尬了。康嫔跟前嬷嬷忙道:“小主别忘了规矩,这样大喜的日子,哭天抹泪的可不好。您和愉嫔娘娘是一家子,我们主儿素来敬重愉主儿,就是看着愉嫔娘娘的金面,也不能和小主认真计较不是?”这才劝住了善常在。   “好了好了,换过来就得了,妹妹别放在心上。”康嫔和颜悦色道,“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收拾收拾,重新上妆吧。没的恩旨到了接旨不及,耽误了吉时倒不好。”   善常在听了,这才擦干眼泪从正殿退了出来。   然而康嫔不计较,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翻篇了,善常在把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了送吉服的颐行身上,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贱婢嫉妒我,有意令我难堪。告诉吴尚仪,重重发落她,要是处置轻了,我断不能依!” 第12章   所以这是喝凉水也塞牙缝么?   虽说全套的吉服弄错了彩帨确实是件不该发生的事,但这和只负责运送的人不相干啊。   颐行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她们的处处使绊子,可事儿落到头上,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叫一声屈。   “善小主,我要说这吉服不是我预备的,您信么?”她打算心平气和讲一讲道理,“我和您是同一批选秀进宫的,您不知道的定例,我也不能知道。再说我在尚仪局就是个干碎催的,娘娘们受封的吉服几时都轮不着我碰一指头。您也瞧见了,漆盘上是盖着红布的,我哪儿能窥见底下情形呢。您有气我知道,可也要撒对了地方,才不至于让那些有意坑您的人捂嘴偷乐啊。”   这话要是换了一般人,兴许就听进去了,可这位是谁呢,是绣花枕头的善常在啊。她乌眼鸡似的,盯住了一个,有附骨之蛆般的毅力。大概是因为懒动脑子,加上才进宫不宜树敌,就打定了主意拿颐行作筏子。   “甭给我扯那些嘎七马八的闲篇。”善常在一情急,连市井里的俗话都出了口,“你还想拿我当枪使?有意坑我不过是表面,人家真要收拾的是你!既然有人瞧你不顺眼,那我何妨顺水推舟,成全了这份人情。横竖你如今是块豆腐,任谁都能咬你一口,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就这么着,颐行的游说没起作用,最后还是给送到吴尚仪跟前,姑姑带回了善常在的话,让“重重发落”。   吴尚仪看她的目光带着点怜悯,“你怎么又犯事儿了呢,叫我说你什么好。”   在一个有意和你过不去的人面前喊冤,纯粹是多费口舌,因此颐行连一句辩白都没说。   一块儿回来的银朱却要打抱不平,“你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长春宫的全套吉服不是我们归置的,是现配好了送到我们手上的……”   吴尚仪一道目光斜扫过去,“你还有脸叫板?康嫔和善常在的彩帨错换了,论理你们是一对儿难兄难弟。康嫔才升了嫔位,不愿意这时候处置人,你满以为自己置身事外了?再嚷嚷,就陪着她上安乐堂夹道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这算是已经对颐行做出处置了,安乐堂夹道,是英华殿后横跨金水河的一处院落,你在紫禁城的城防图上找,甚至找不到确切的标注。但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这么个去处,那是位于皇城西北角,用以安置老病宫人的地方。安乐堂里养病,净乐堂里焚化,可以说是宫人生涯最后的终点。   银朱听了这话,满脸的不可思议,“吴尚仪,她是尚家人,祖辈上出过三位皇太后!”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皇太后们要是知道后世子孙这么不长进,八成也要伤一回心了。”说得一众看热闹的都笑起来。   颐行起先一再忍让,到这里也忍不住了,抬头道:“尚仪局不是管教化的吗,怎么吴尚仪头一个口不择言起来,竟敢拿历代皇太后说笑,当今皇上知道你的操行吗?还后世子孙,不巧得很,皇上也是纯悯太后的子孙,你这不光是笑话了我,连带万岁爷也让你折损了,但凡我能告御状,非让你全家跟着掉脑袋不可!”   向来不哼不哈的丫头,忽然反击起来,闻者无不怔愣。   吴尚仪确实是得意忘形了,脱口说了那样的话,要是果然有人较真,只怕够她喝一大壶的。   说到底尚家总是皇亲国戚,这一辈的皇后倒了台,祖辈上的皇后们还在奉先殿里供着。吴尚仪自知失了言,心里多少也存了点畏惧,只是不便在底下人面前跌了分子,强自硬着头皮拿话盖了过去。   “你倒会牵扯,不知道的真让你糊弄了。闲话少说,今儿起罚你去安乐堂当差,什么时候回来,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吴尚仪一壁说,一壁看向银朱,“你们俩情谊深得很,怎么样,你也跟着去吧?”   颐行自然不能祸害银朱,没等银朱说话,自己就先抢了话头。   “银朱今儿当的是康嫔娘娘跟前的差,康嫔娘娘没有发落她,就因她替我叫了两声屈,吴尚仪便罚她去安乐堂,未免擅权了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五绊六。让我去安乐堂,我去就是了……”边说边转身,腿里打着哆嗦,也要大步流星迈出去。   她走了,吴尚仪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毕竟三选是自己掌的事,尚颐行的根底怎么样,她心里门儿清。   这后宫里头,过于出色的女人向来不会被埋没,万一哪天让她得了势,到时候自己再想安安稳稳当这尚仪,怕是不能够了。   好在处置了,发配到那不见天日的去处,吴尚仪徐徐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气才吐出半口,忽然见她又折了回来。   满院子的人古怪地盯着她,正琢磨她想怎么样,只见她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我还有东西没收拾……”   她前脚进他坦,银朱后脚就跟了进去,虽然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姑爸,我还是很着您一块儿去吧。”一面说,一面收拾自己的细软。   颐行压住了她的手,说不必,“安乐堂那地方我知道,不是个好去处,你留在尚仪局,将来替我活动活动,我还能有回来的一天。要是两个人都进了那里,那才是把路走绝了呢。”   银朱有点着急,“那地儿全是得了重病的,万一不留神染上,可是要出人命的,您不知道吗!”   颐行笑了笑,“知道要出人命你还去?”说罢好言安抚她,“我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留在尚仪局,吴尚仪她们还得折腾我,倒不如去安乐堂避避风头,过两天自在日子。”   银朱叹了口气,“那您不打算当皇贵妃了?”   颐行讪笑了下,“当皇贵妃之前,我得有命活着。”   说不准世上离死最近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银朱觉得前途杳杳看不到希望,颐行的心思却很开阔,梦想着在安乐堂遇见个半死不活的大人物,经她全心照顾,大人物活过来了,将来一路提拔她,她就平步青云直到御前了。   不破不立嘛,对于颐行来说,暂时能避开吴尚仪是好事。于是快速收拾好东西,挎上了她的小包袱,一路头也不回往宫城西北角去了。   宫里没有风水不好的地方,安乐堂也是。   顺着金水河过来,沿途有丰茂的树木,因离水泽很近,那些花草长得分外肥美鲜艳。成排的大槐树,掩映着一个称不上规则的院落,从外头看上去同样红墙金瓦,和高耸的角楼呼应,相得益彰。   颐行顺着小径过去,刚走到门前,迎面有太监送太医出门来,那太医吩咐着:“保不定就是这几天,早早预备,瞧着不对劲就送出去。”   太监连连点头,“那照着您看,是一点儿法子也没了?”   太医瞥了他一眼,“要有法子,还让你们预备?”   “嗳嗳……”太监把人送到槛外,垂袖打了个千儿,“我就不送了,您好走。”   等送别了太医,转头才看见颐行,也没问旁的,上下打量了一通,“新来的?”   颐行忙说是,“我才到这儿上差不懂规矩,请谙达教导我。”   太监摆了摆手,“都给发落到这儿来了,谈什么教导不教导。我叫高阳,是这里的掌事,跟着来吧,我带你认认地方。”   高阳一处一处带着她走了一遍,“咱们这犄角旮旯统共七间房,东一间西一间的分开布置,就是怕身子弱的人过了病气。瞧瞧这大院子,多豁亮!不是我吹,可着紫禁城找,找不着比咱们这里更清闲的地儿。说句实在话,不是病得不成的,送不到咱们这儿来,所以屋子大半是空着的,一个月里遇不上一个。不过要是赶上时疫,那可就两说了,能治的治,治不了的送净乐堂……开头你们姑娘家兴许还害怕,时候长了也就这么回事儿,谁没有这一天呢……”   颐行本以为安乐堂里到处是尸首,难免有不洁的气味,可转了一圈,病榻上只有两个人,走廊和屋子里充斥着药香,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这里当差的人也不多,除了高阳,还有一个小太监并两位嬷嬷。最没出息的地方犯不上勾心斗角,所以这安乐堂,于颐行来说倒是真正的安乐去处。   生死转眼,当然也是到了这里才见识。   一个小宫女方十四五岁光景,生得矮小瘦弱,因续不上来气儿被送到这里。先前的太医正是来给她瞧病的,谁知药越吃病情越严重,傍晚的时候还睁开眼,看见颐行叫了声“姐姐”,等到戌正前后一句话没交代,就伸腿去了。   颐行是善性人,因为她一声姐姐掉了几滴眼泪。   顾嬷嬷说可怜,“这小娟子没了爹妈,是叔婶舍饭长大的。现如今走了,家里人哪里管她,将来烧成了一捧灰,就是个无主的孤魂啊。”   颐行听了愈发可怜她。   净乐堂的人来了,粗手大脚拿白布一裹,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人搬了出去。颐行呆呆目送他们走远,小娟的大辫子垂下来,在搬运的太监鞋面上蹭着,却没人管得那些了。   家人不收领,更别谈祭拜她。颐行琢磨了下,安乐堂里供了药王菩萨,香火蜡烛全有,连纸钱都是现成的。宫里原不许随意焚烧,但安乐堂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干什么都不会落人眼。   于是壮起胆,拿宣纸做了个包袱,挑各宫下钥之后再没人走动了,到金水河畔槐树底下刨了个小坑,点燃了一沓瘗钱。   小小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合什拜了拜,“小娟,我给你送点儿买路钱。”然后喃喃祝祷,“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   说悲痛,当然算不上,不过是对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感到唏嘘罢了。   颐行小心着火势,一张一张捏了金箔纸放下去。本以为动静不大,不会引得人来的,可眼尾的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皂靴。   那皂靴的主人有道好听的声线,泠泠如刀锋冷露般,不讲情面地丢出了一句话——   “宫里烧包袱是杀头的罪过,你活腻味了?” 第13章   颐行扭头看,那人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夹袍,箭袖规整地挽着。因天色昏暗,他身量又高,纸钱燃烧的火光堪堪投射在他胸口,他的面目掩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颐行心头一阵急跳,恰好包袱也烧得差不多了,于是胡乱踩灭了火堆,踩得火星子四溅,一面搓着手说:“谙达,我是才进宫的,不懂宫里规矩。这地方是哪儿,您一定知道,今儿刚走了一个小宫女,我看她可怜……”   “可怜别人,就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你不怕?”那人说完,似乎才意识到她对他的称呼,奇异道,“你叫我什么?谙达?”   谙达是兄弟的意思,宫里一般用作套近乎时,对太监的称呼。   很显然,颐行的这句“谙达”叫错了,这人应该不是太监,所以才对这两个字针扎似的敏感。   她开始快速思考,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宫里下钥之后,满紫禁城连皇帝在内只有八个男人,四名乾清门侍卫、两名太医、一名奏事官。且入夜后这些人的一言一行都有太监看管,再怎么松散,也不能闲庭信步走到安乐堂地界来吧!   颐行侧目打量了他一眼,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看见个朦胧的影子。想起先前慌乱中的一瞥,记得他的衣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夹袍是素缎,连一个纹样也没有,除了身条生得挺拔,要说他是个太监,她也能信。   无论如何,叫人拿住了就得好好打商量,终归人无完人嘛。   颐行挤出个笑模样,掖着手说:“宫里好像也有定规,留宫值守的侍卫官员,不能趁着夜色瞎溜达。我没见过您,您一定不在这附近当差吧?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违例烧包袱是我的不对,您不在值上当班,跑到这儿来遛弯儿也是您的不是。咱们两下里相抵,您不捉拿我,我也不告发您,权当交个朋友了,您说成不成?”   “权当交个朋友?”对面的人认真思索了下,“你怎么就认定我违抗了宫规呢?”   颐行说:“要不怎么的,恕我眼拙,难道您是皇上?”   对方显然被她问住了,迟疑了下才道不是,“太医夜间可以出诊,我原本是来给那个小宫女瞧病的,没想到她人已经走了。”   颐行哦了声,“原来是太医呀,那更知道我们的难处了。那小丫头子多可怜,连个发送的亲人都没有,您人俊心善,哪儿能不体谅呢。”   就这么三言两语,给人扣上了一顶漂亮的高帽子。   任何人,在得到赞美的时候心肠总会软上几分,对面的太医也不好继续计较了,只道:“今天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宫里屋子都是砖木造的,万一哪里落了火星子,那可是泼天的大祸。”   颐行忙点头,“我记住了,再没有下次了,多谢太医。”   今儿是初一,一线弦月挂在天边,地上沉淀了薄薄的雾气。颐行看不真周他的眉眼,但光听他的声儿,就觉得他应当长着好看的五官。   人的长相真的可以辨善恶,她原本以为这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实则离开了尚仪局,遇见的人都不赖。像安乐堂里那几位,像拿了现形儿还愿意放她一马的这位太医。   太医似乎对她年轻轻的来安乐堂很好奇,也不忙走,站定了问她:“姑娘是得罪了谁,给罚到这儿来的吗?大体像你这样年纪的,该分派进六宫当差才对。”   说起这个,颐行不免感到羞臊,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机灵,惹得尚仪生气了,才给罚到这儿来的。”   太医对她的不机灵一说深以为然,转而道:“上值当天就死了人,你不害怕么?”   颐行认真思忖了一下,倒真不觉得。   “我自小额捏就说我是个贼大胆,这世上哪处不死人呢。这地方接收那些得了重病的人,请您这样的大夫来给他们瞧病,大家伙儿都是一片赤诚,谁也不存半点私心,我看比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还强些。”   那太医的声口是真真好听,他轻轻笑起来,“你原就生在花团锦簇中,怎么这会儿倒嫌弃起来?”   颐行吃了一惊,“我的来历您知道?”   他嗯了声,“我自然知道。尚家辈分最高的姑奶奶,你的大名宫里头早传遍了。先头隐约听说你给罚到安乐堂来了,安乐堂里女的只有两位老嬷嬷,忽又多了个你,想必你就是尚颐行吧?”   天色昏昏,彼此都看不清楚,他只记得她蹲在火光前时,那光致致的额头和玲珑的侧颜。   颐行嗳了一声,“是我,没想到我在宫里这么出名呐。”又来问他,“请问太医贵姓啊,往后见了也好称呼。”   他说:“我姓夏,叫我夏太医就成了。”   颐行点了点头,“今儿这事,还得多谢您周全,现如今小娟子死了,里头还有个患病的太监,您跟我进去瞧瞧吧。”   可他却不挪步,只道:“我是冲着宫女来的,太监的病不由我管。”   这么一说颐行恍然大悟了,“明白、明白……您是女科圣手,专看宫女。”   夏太医被她噎住了口,好半天才道:“也能……这么说。”   横竖不管是看男科还是看女科的,总之这是个好人呐。   颐行冲他蹲了个安,“时候不早了,您既不进安乐堂,就请回吧!”   夏太医道了声好,嘴上应了,人却并不离开。   颐行纳闷,心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但又抹不开面子,便歪着头问:“您是摸着黑来的吗?要不您等等,我给您取盏灯笼去。”   夏太医没应她的话,斟酌了下道:“我在尚仪局有点儿门路,姑娘瞧瞧,要不要想辙把你给调回去?”   原来夸人一句,能得那么大的好处呢。颐行忽然觉得以前自己的嘴太笨,没有早早发掘这项能耐,往后可得学聪明了。   不过无功受禄不是好事,额涅告诫过她,姑娘大了要知道分寸,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对你献殷勤,八成是图你什么。这时候脑子就得清醒,拿人的手软,别贪图便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思及此,颐行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她可是要做皇贵妃的人,不能一时大意,让人将来翻了小账,便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打算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儿,您就别为我费心啦。”一头说,一头往回走,嘴里喃喃着,“您等等,我给您取灯去……”   安乐堂里和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到点就熄灯,安乐堂因有病患,需要彻夜掌灯。   颐行从檐下摘了一盏气死风①,拿挑棍儿挑起来,脚步匆匆重又折了回去。可惜到了地方,发现夏太医已经不见了,想必等不及她,先走了吧!   不过这人神出鬼没的,来的时候看不清脸,取灯回来他又离开了,难道是怕见光?   颐行挑着灯笼站了会儿,低头瞅瞅,刚才的纸钱燃烧后只剩下灰烬……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别不是自己烧纸,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这下可再也不敢逗留了,胡乱把小坑掩埋上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安乐堂。   高阳见有人火急火燎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脸才道:“姑娘忙什么呐,这大晚上的。”   颐行嗫嚅了下,说没什么,“我上东边厢房看了看……谙达,太医夜里出诊瞧病么?像咱们这儿,万一送来的忽然病重,能请太医来诊治吗?”   高阳嗤地一笑,“想什么呐,宫里下了钥,统共只有两位太医当值,都住在日精门御药房内。太医们的行动有定规,夜不准向西下台阶一步,就是有小主儿身上不舒坦了,进出也得由专门的太监跟着。咱们这地儿,来的都是苦人儿,谁能那么大面子,从南边儿请太医来瞧病?一应都得等天亮了再说。”   “哦……”颐行有点犯糊涂,“就没有例外的时候?”   高阳复又一笑,“没这个例外。大英开国至今三百多年,规矩严着呢。要是让外男满宫瞎溜达,那不得坏了菜!”   啊……有理!颐行只觉背上寒浸浸的,仲春时节也冒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可她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含糊着问高阳:“谙达,宫人有个病痛,也能叫太医给咱们瞧吧?我和您打听打听,御药房有没有一位姓夏的太医呀?”   高阳翘起一根小拇指,捅进帽沿底下挠了挠,“那我可说不上来。宫里的太医无定员,多起来连师父带学徒的,得有两三百人。”   “那坐更的太医里头呢?”   高阳琢磨了一下子,“能坐更的,都是太医院的大拿,毕竟夜里得负责整个紫禁城的主子们呢。我知道的人里头,并没有姓夏的太医……姑娘和那位夏太医是旧相识?你要找人,我明儿让荣葆给你扫听扫听去。”   颐行一听忙说不必了,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要是打听出是有这么个人还好,要是没有,那她不是活见了鬼吗……   算了,反正也琢磨不明白,懒费那个脑子。   颐行对高阳道:“时候不早了,谙达快歇着去吧。”说完歪着脑袋,慢吞吞回她的他坦去了。   直棂门一推,轻轻地吱扭一声响,颐行踏进屋子四面环顾了一圈,一桌一炕还有一张小柜子。虽说早前他们家下人住得都比这儿好,但相较尚仪局的大通铺,有个一人卖呆的好住处,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这安乐堂啊,处处透着寡淡,但着实是一份美差,既清闲还能独享一间他坦,早知道就该让银朱一块儿来。   颐行独个儿在桌前坐了会儿,舒坦过后还是有些冷清的。低头瞧瞧脚上,先头拿鞋踢纸钱灰来着,鞋帮子上也沾染了,于是脱下鞋对扣着拍打,啪啪地,扬起了一大蓬灰。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心境开阔不自苦,这是最要紧的。   君子未必整天想着报仇,可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冤家对头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你道好笑不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①气死风:即风灯。因有护罩,风吹不熄而得名。 第14章   安乐堂不是阎王殿,它更像生死一线间停留的一个客栈。   宫里头因人多,最忌讳生病,譬如伤风咳嗽那倒不要紧,捂一捂,出上一身热汗,兴许就好了。可一旦生了重病,治无可治了,就必须送到这地界儿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进了安乐堂,等于一只脚迈进了棺材。正经宫人怕过了病气儿,不敢近身伺候了,安乐堂里当差的就不怕吗?因此病了的人送进来,大抵是等死,但凡有办法的,绝不愿意走这步,装也要装得可救,好歹留在他坦里。除非真的装不成,瞒不住了,那也是无可奈何。患病的人自己身子原就很弱,安乐堂里又到处弥漫着死气,但凡进了这门,就和外头阴阳两隔了。   颐行也问过顾嬷嬷,有没有患了病,后来渐渐好起来的。顾嬷嬷说有是有,却极少极少。   “病啦,整日间昏昏沉沉不吃不喝,咱们也忌讳病气儿,没人实心给他们喂饭喂水。你想想,身强体壮的尚且经不住三天饿呢,何况他们。反正进了这儿,能不能活命全看造化,太医给开了药,能喝的喝两碗,不能喝的也就罢了。不是咱们心狠,拿着阖宫最低等的月例银子,犯不着赔上性命。”   人在恶劣的环境下,保得住自己是最要紧的,安乐堂的老人儿们也再三叮嘱她,不能少年意气,因为性命交关,少年意气最无用。   头前高管事说,一个月也未必能迎来一个,颐行真信了。可今天就是这么巧,在她打着饱嗝踱到檐下看天色的时候,外头拿板子抬进来一个宫女。   宫女用被子严严实实捂着,只露出一头黑长的乱发,暂且瞧不见脸,但颐行一眼就看见了随行的人,那人满脸肃容,没有表情的时候透着一股子厉害劲儿,正是吴尚仪。   看来是人都有走窄的时候啊,颐行回头喊了声:“高谙达,来人了。”   高阳闻声从里头出来,黑瘦的脸比吴尚仪更冷漠。   “得了什么病呐?”   四个抬人的嬷嬷停在台阶前,安乐堂的规矩就是不得安排,不能随意进入。也是风水轮流转,安乐堂平时是最叫人看不起的衙门,可到了最后,却又是最能拿乔的衙门。   吴尚仪微顿了下,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太医说是劳怯。”   劳怯这两个字一出口,台阶上的高阳面色更不善了,“这病闹不好可是要过人的,送到咱们这儿来做什么,还不弄出宫去?”   吴尚仪平时那么傲气的人,发现高阳并不买她的账,也只好放软了声气儿打商量,说:“谙达,我是尚仪局的管事,这是我干闺女,上月患了病,到如今一里一里亏下来,我是没法儿,才把人送到这儿来的。谙达,谁都有个至亲,她这么大好的年纪,要是挺过难关有命活着,将来再想进来就难了。所以还得请你帮帮忙,咱们都在宫里当差,牙齿挨着舌头,将来总有个互相照应的时候。”   高阳听罢,笑了笑道:“姑姑太抬举我了,我是个穷太监,可没有旗下的阔亲戚。您说的很是,宫里当差总有互相帮衬的时候,不是我成心刁难,实在是……”边说边觑了觑门板上的人,“都病得这样了,搁在咱们这里,谁敢照应呢,留下也是耗日子。”   吴尚仪听罢高阳的话,把视线调转到了颐行身上,摆出个和煦的面貌来问:“姑娘在这儿,还适应啊?”   颐行垂着眼,欠了欠身子,“托您的福,这儿挺好的。”   一个接待将死之人的地方,能好到哪里去,吴尚仪并不相信她的话,只当她是嘴硬。不过这种时候倒可以和她谈谈交易,隧道:“宫里头行走,今儿你帮衬帮衬我,明儿我再帮衬帮衬你,偏过身子就过去了。这丫头说是我干闺女,其实是我娘家侄女,我无儿无女,留她在身边是个安慰。可惜她命薄,染上了这宗毛病,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尽心照应她,待她好了,我接你们一块儿回尚仪局。你的功劳我记着,往后我像待自己孩子似的疼你,你看怎么样?”   所以投靠一个人,还得拿小命去换?   颐行也得拿一回搪,推诿道:“太医都瞧过了,不成事才送到这儿来,我又不是神仙,我能有什么办法。”说着瞧了高管事一眼。   高阳没什么表示,对插着袖子眯眼看着吴尚仪,像在等她的答复。   吴尚仪碰了个软钉子,要换作平常,早拂袖而去了。这回是人在矮檐下,只得退让了一步道:“她能不能活命,看天意吧。我也不说痊愈不痊愈的话,只盼她能再活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算你的功劳。”   这个条件开出来,不可谓不诱人,毕竟小小的安乐堂离登天梯远了点,她可是立志要当皇贵妃的人,唯有留在尚仪局,才有分派进六宫的机会。   关于将来的计划,颐行昨夜闲来无事好好考虑了一番,她甚至想到了绕开皇帝先讨太后欢心。不过那都是后话,万般打算,也得先离开安乐堂才能实行。   这就又把问题抛到高阳面前了,高阳偏头问颐行:“你是什么打算?尚仪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姑娘要是有胆儿接手,试试也无妨。”   颐行想了想,本打算再推诿两下的,可自己又装不出那做派。   调转视线看看板子上的人,病得是不轻,但被褥还有起伏,说明知道喘气。   要接手一个病鬼,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得横下一条心应承下来,“我尽心看顾她,但生死有命,倘或她有个三长两短,希望尚仪不会因此为难我。”   吴尚仪那张长脸上推起了一点笑,“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要你尽心,旁的不图你什么。”说完望向高阳,“管事的,给指间屋子吧。”   高阳的手方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随意往东指了指,“就那间吧,朝阳,风水好。”   吴尚仪忙示意抬人的挪动起来,进了屋子一齐使力,把人搬上了床铺。   得了劳怯的人不能见风,到这会儿才把被褥掀开一个角,底下的人终于露出脸,看样子十八九岁模样,要不是病得满脸通红,可说是个很周正的女孩子。   吴尚仪嘴上是心疼这个干闺女的,实则也不愿意多呆,匆匆把人托付给颐行就走了。   颐行待要进去,被高阳拦住了,高阳说你忙什么,“就这么大脸朝天的,不要命了?去取块厚纱布,多垫上几层,把口鼻蒙起来再说。”   颐行嗳了声,到这时候方问:“谙达,您是有意刁难吴尚仪,好来成全我的吧?”   高阳眉毛一扬笑起来,“好丫头,知道好歹!其实咱们安乐堂哪儿有不收人的道理,不过做回梗,你好和她谈条件。你呀,好端端的女孩儿,还是尚家姑娘,怎么能委屈在这儿呢,你应该撂高儿打远儿,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颐行忽然鼻子一酸,以前老听人说仗义每从屠狗辈,只因自己打小作养得好,并没有真正见识过。   如今到了安乐堂,这是最底层的去处了,里头的人反倒替她着想,比起光鲜的尚仪局,安乐堂可有人情味儿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给您蹲个安吧。”颐行抚了抚袍子,稳稳向高阳行了礼,“只要我能从这儿出去,一定不忘了您的好处。”   高阳笑着摆了摆手,“我也是瞧你们家根基壮,祖上那么老些娘娘呢,到了你这辈儿,一准错不了。你也别琢磨旁的,不求把人救活,让她延捱上十天半个月的,吴尚仪不让你回去,我也瞧不起她。”   颐行应了声,忙提起袍子找纱布去了,顾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感慨:“瞧瞧这活蹦乱跳的劲儿,多好!”   荣葆也觑着,扭头问:“师傅,等她将来有了出息,能不能挨个儿把咱们调出安乐堂?”   高阳回手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下,“肚子里盘算就成了,还问呐?人活于世,多结善缘嘛,我都走了十几年背运了,倘或她能登高枝儿,提溜咱一把,我想上酒醋面局当差去……”   那厢颐行真就开始勤勤恳恳照顾那病鬼了。   得了这种病症的人不好伺候,又咳又喘,随时能背过气去。   颐行在家是娇小姐,平时洗脸的手巾都不由自己拧,这回喂汤喂药还带擦身子,着实是使了九牛二虎的劲儿。   所幸这女孩儿也争气,挪了个地方,冲了冲煞,比来的时候更有些精神了。大概因为年轻,还没熬成宫油子,对颐行的照顾千恩万谢,很是领情。清醒的时候告诉颐行,她叫含珍,十三岁进宫,今年十八了,跟着她干娘苦熬了五年,今春本要上御前的,可惜得了这个病,一下子就断了念想。   可在颐行听来却不得了,要上御前啊!这要是有个熟人里应外合,那她不是擎等着在皇帝跟前露脸了吗!   所以非治好她不可,颐行给她加油鼓劲儿:“好日子在后头,我会相面,你少说还能再活六十年。”   安慰完了人便出门找高阳请示下,“谙达,我想上太医院找那位夏太医,他是女科圣手,说不定能治含珍的病。”   高阳想了想点头,扭身叫来了荣葆,“道儿你熟,你陪着一块儿去吧。”复又叮嘱,“太医院里太医多,你要找的人未必在,倘或没寻见,先请一位来,诊了脉换了方子再说。”   颐行应个是,带上荣葆出门了。   确切地说,太医院在宫内不能称作太医院,应当叫太医值房。值房分宫值和外值,宫值给皇帝和主儿们瞧病,设在皇帝寝宫旁的御药房内,外值是为宫人们瞧病的,设在南三所内。   紫禁城是真大啊,颐行从北到南这一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跨进南三所大门的时候,小腿肚都转筋了,又不能扒门框,只好崴着身子纳福,朝门内喊着:“大人们吉祥,我是安乐堂当值的,找夏太医给堂子里的人瞧病,请问他在吗?” 第15章   太医值房正中央,供着伏羲、神农、黄帝的塑像,从塑像袖底看过去,能看见值房深处忙碌往来的身影。   有人听见招呼,扭头问了声:“夏太医?哪个夏太医?”   颐行接不上来话,那晚自己疏漏了,只问了人家姓氏,没问明白全名叫什么。   其实找太医给含珍看病,未必点名要找前儿那位,就是觉得他能对症,且大晚上的赶到安乐堂要给小娟瞧病,必定是医者仁心,比一般的大夫强些。自己呢,也莫名有个执念,想天光大亮下见一见他,也消了她疑神疑鬼的戒心。   不过听里头人应,就知道值房里有姓夏的,且不止一位。她答不上来,但她想了个好辙,精准地提供了一个范围,“就是前儿留宫轮值的那位。”   里头杵药的几个太医顿下了,面面相觑后道:“这儿是外值房,夜里用不着当值,你得上乾清宫御药房去,你要找的人兴许在那儿。”   可也不对啊,宫值的人不给宫女看病,只候主子们的命……那前儿夜里遇见的太医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违反宫规胡诌的侍卫,还是潜入宫中行刺的刺客?   颐行一脑门子官司,人也有点儿发愣,边上的荣葆叫了声姑姑,“您是怎么认识那位夏太医的呀?要不您说说他叫什么名儿,咱们上寿药房打听打听去?”   乾清宫的御药房不是人人能进的,但负责煎药的寿药房还可以走动走动。太医开了方子都得送到那儿去,里头当值的和太医都相熟。   可惜颐行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摇头。   含珍的病不能耽误,无论如何先请太医过去再诊一回脉是正经,便把来意和里头的大夫说了。   半晌一个看着最年轻,平时被使唤惯了的小太医蔫头耷脑走了出来,他转身示意苏拉背上药匣子,一面比了比手道:“我随你们跑一趟吧。”   所以哪儿都有倾轧,新人就得挨老人欺负,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从南三所到最北边的安乐堂道儿太远了,没人愿意为个小宫女特特儿跑一趟,又不能不接诊,于是资历最浅的被推出来,美其名曰“多诊多看”。   想必这位年轻太医确实常在宫里奔走,脚上的功夫练了出来,一路健步如飞,颐行和荣葆几乎追他不上。   颐行连连喘气,“小葆儿,他腿里上油了?怎么那么能跑呢……”   荣葆也直倒气儿,“别介呀,您这会儿管我叫小葆儿,等我老了,我可不敢再您跟前露面了。”边说边招呼,“岩太医……唉哟岩太医,您慢点儿,没的堂子里的还没瞧,先给咱们俩扎金针喽……”   太监都爱留一手,话不说透是他们保平安的符咒。颐行还琢磨了一下,怎么老了就不敢在她跟前露面了?是怕这会儿叫他小葆儿,老了管他叫老葆儿?   ……原来是这么回事,到底音不好听。   颐行抿了笑,快步赶上去,岩太医脚上也放缓了步子,回头说:“对不住,病了的人都着急,我跑腿跑惯了,不是我自夸,宫里太医没一个能赛得过我。”   这也算是项本事,不管医术怎么样,这份善心是该肯定的。   岩太医又问颐行,“姑娘找的那个夏太医,是你旧识?他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去给你打听打听。”   颐行道:“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他说自己擅女科,才想着请他过去瞧瞧。”   岩太医颔首,复又想了想,“擅女科的就那几位太医,我认识的里头没有姓夏的呀。”   可知不是遇见了鬼,就是遇见假的了。   颐行哪儿敢多说呢,含糊敷衍了过去,把人引进安乐堂,一直引到含珍床前。   岩太医扣腕子诊治了片刻,低头喃喃说:“气弱血亏,劳伤心肾,阴虚而生内热,用月华丸加减试试吧。”   几乎所有太医都诊出了劳怯,劳怯可不是好症状,虽然还不至于成痨疾,但久治不愈,也就相距不远了。得了痨疾是万万不能留在宫里的,连先前有过接触的人都得挪出去。   荣葆又跟着往南取药去了,颐行安置了含珍,从屋里退出来。   高阳站在西边檐下听信儿,叫了声姑娘,问:“怎么样?还能撑几天呐?”   颐行有点儿泄气,“那倒没说,就说让吃月华丸。”   “唉……”高阳叹了口气,“医道深山的大师傅不会上安乐堂来,来的都是半吊子学徒练手艺的。没法子,一人一个命,谁叫咱们命贱呢。”   颐行觉得也是,大师傅们忙给小主儿看伤风咳嗽都来不及,哪有闲心救小宫女。在宫里头活着就得自己保重自己,真要是病了,连吴尚仪这样当了多年差的女官也卖不了人情。   反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岩太医开的药照例吃着,颐行晚间给含珍盛了一碗梗米粥,她才喝了两口就别开了脸,说不吃了。   照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了太久,颐行回尚仪局的想头也得破灭。   又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小苏拉在檐角挂上了风灯。春天夜里爱起雾,入夜后越来越浓,灯笼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里闪着凄迷的光,起先有盘子大,后来渐渐敛起了光脚,变得只有巴掌大了。   颐行站在檐下想,今儿夜里可真奇怪,仲春时节竟像倒春寒似的。仰头看灯笼,原来雾气的颗粒那么大,数之不尽凝聚在一起,上下翻飞着,遇着气浪一去千里……   忽然浓雾里出现个人影,那身形可不是安乐堂里的人,直把颐行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正要问是谁,那身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鸦青色袍子,腰上挂葫芦活计,要是料得没错,是夏太医乘着浓雾来了呀!   只是他这回拿纱布蒙着口鼻,只看见刀裁的鬓角和令人形容不出的眉眼。那眼睛是山巅后的朝阳,温暖明亮,眉峰却拢着峥嵘之气,观之俨然。颐行想这回可算见光了,她看清楚了。然而再细想,却又什么都没看着,下半截不露出来,也是看了个枉然。   不过眉眼精致,头发乌浓,身量很高,声气儿还讨喜,下半张脸只要不是鼻塌嘴歪,这人也算够齐全的了……齐全是齐全,回回天黑了出来是为什么?上太医院找他去,还查无此人……   颐行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半步,“夏太医,您老怎么来了?”   他没有太多的表示,眼睛朝屋里望了望,“来瞧病。”   颐行说哦,“干嘛大夜里瞧病呀?您总这么夜奔,也不是个事儿呀。”   这是对人家的身份产生怀疑了,白天见不着人,晚上才现身,对于头脑简单的老姑奶奶来说,实在是一阵赛一阵地瘆人。   夏太医大概觉得她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但良好的教养支撑着他,克制住了挤兑她的冲动。   “我是御药房当值的,这阵子专负责夜里坐更。御药房的人不给宫人看病,姑娘知道吧?给送到安乐堂来的人又是苦到根儿上的,所以趁着得闲过来瞧瞧,算积德行善。”   这么一说,颐行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了,坐更的太医果然不同,品性就是那么高洁!   “您受累,请您随我来。”她说着引他进了屋子,只是心里还纳闷,又朝外头看了一眼,“就您一个人来的?没有太监跟着呀?”   夏太医那双眼睛瞥了过来,颐行到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梢微微扬起,很有画本子上说的,那种亦正亦邪的味道。   有的人耍横靠大嗓门,有的人只需轻轻瞥你一眼,你就慌了神,夏太医属于后者。   颐行再不敢多问了,忙给他搬条凳来。他也不坐,弯腰垂手压住含珍的手腕,略沉吟了下,说是“虚劳”。   颐行不懂医术,也不知道什么虚劳实劳的,待夏太医诊完了忙递上手巾把子,问:“这虚劳还有救吗?”   想必太医都是极爱干净的,对病症也有忌讳之处,诊完了脉就远远退到南墙根儿去了,手上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唯恐沾染上似的。一面打量含珍的脸色,行话说起来一套一套。   “虚劳多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所致。我观她脉象,脏腑不佳,气血阳亏,因此面色萎黄,神疲体倦。这种病,拖延的时候越长,病症逐渐加重,就不好治了。”   颐行说是,“来瞧的太医也是这么说,给开了两剂汤药,就撒手不管了。”   夏太医道:“都这样,不是替主子们瞧病,尽了本分就行了。女孩儿的劳怯调理起来费时费力,有怕麻烦的,胡乱开两节药就打发了。”   这么一比较,眼前这位太医真是个大好人。不管他最后能不能救含珍,有这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事儿就显得靠谱多了。   颐行由衷地说:“您这心田,怕是紫禁城里最好的啦。这地方是天字第一号,却也没什么人情味儿,您是当太医的,愿意看见太医堆儿里不好的痼疾,没和那些蒙事儿的同流合污,您就是这个。”说完比了比大拇哥。   面罩底下的表情怎么样不知道,面罩上方的眼睛却微微弯了起来,也许是笑了吧。   夏太医说:“我也想让这紫禁城里有人味儿,干我们这行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孔夫子不是说了,天下大同吗。不管宫值也好,外值也好,都能尽心尽力救人,让这深宫再没有枉死的宫人,就是我平生夙愿了。”   颐行连连点头,果然心若在梦就在,这位太医实在不一般。   她又扭头瞧了眼含珍,问:“她这病,依您之见还有法子吗?”   夏太医说:“金针引气,令脉和,再辅以黄芪桂枝五物汤,吃上十剂后另换方子。劳怯其实并非无药可医,要紧的是愿意花功夫,譬如她寸口①发涩,尺中②发紧,用金针引阳气入体,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他的长篇大论,颐行一句也没听懂,但不妨碍她对他肃然起敬。   “夏太医,您是紫禁城活菩萨。您说吧,要我干点儿什么辅助您?要不要打点热水?我这就去……”   夏太医叫住了她,说不必,“夜里别让屋子进凉气,白天多通风。我给她施针,姑娘站在一边就是了。”   颐行嗳了声,在含珍床前候着。   这位太医和别人也不一样,不带一个随行的苏拉,也不背大药箱子。从怀里取出小布包儿,解开扣绳潇洒地一划拉,里头别着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他取出几支来,熟练地扎在了含珍的手脚和头面上,那专注的样子,一看就是实心实意救人的。   颐行忍不住多了句嘴,“夏太医,我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儿呐,您愿意透露一下吗?”   他垂着眼,那眼睫在灯影下又浓又长,摊开自己的手掌心,在上头写了两个字,“清川”。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寸口:中医切脉部位名,两手掌后一寸桡动脉处,也叫“气口”或“脉口”。   ②尺中:尺脉。 第16章   “我把名讳告诉你,还望你不要透露给别人才好。”夏太医说着,视线并未从含珍手上移开,金针需要时时捻动,才有足够的疗效。   颐行很能体谅他的意思,治病救人是好事,但宫规森严,没有那么多讲情理的地方。只要她透露出去,那夏太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别说大夜里偷着跑出来,就算留在御药房也够呛。   颐行连连点头,“我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顿了顿问,“那往后……您还能时不时上安乐堂来吗?”   夏太医细长洁净的指尖在一根根金针上来回腾挪,有时刻意刺激含珍的穴位,见她蹙眉细吟,他反倒松了口气,过后才想起回她的话,“只要得空,我就会来的。”   颐行抚掌说好,又瞧瞧含珍的脸色,先前她额头蓄着一团黄气,经夏太医施为一番,这团黄气逐渐散开了,只剩下潮红。想是人有了点意识,昏昏沉沉间也知道喊痛。   颐行担心她的病势,遂和夏太医打听:“知道喊疼是好预兆,对吧?”   夏太医嗯了声,“人失了神志,才不知道疼痛舒坦。我刚进来那会儿,她就剩一口气吊着了,今晚不治,怕是活不到明早。”   颐行忙说了一箩筐好话,虽然这位太医的眉目有时候看上去透着疏离,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多说好话总没错。   她啧啧了两下,“果真看大夫也像置办物件似的,得货比三家。咱们先前多愁啊,怕留她不住,回头不好交差,幸而遇见了您,您是她命里的救星。”   她所谓的交差,自然是指给吴尚仪交代。   夏太医似乎知道些内情,曼应道:“病得这样,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谁也没法下保。我听说她是吴尚仪的干闺女,吴尚仪那么对你,你还尽心料理她?”   颐行也没藏着掖着,“因为吴尚仪答应过我,只要让她多延捱一阵子,就让我回尚仪局当差。”   他听了,终于转过眼眸来瞧她,那如诗如画的玲珑五官,因稚气不减,总显出一种纯质善良的味道。   她年轻,年轻是个好东西,可以结结实实扣人心弦。她在油灯前站着,橘黄的灯光映照出她脸颊上浅细的绒毛,这面孔像覆盖了柔纱般的温暖可亲。   “姑娘讨厌宫里的日子吗?”他的视线重又落回金针上,淡声问,“宫里人多心眼儿多,手上有一分权,总有人当成十分用。”   颐行很想学那种云淡风清,说自己向往宫外的恬静生活,可她又知道自己压根儿不是那种人,说不出违心的话来,于是直愣愣说喜欢啊,“干嘛不喜欢?这紫禁城就像臭豆腐,它又臭又香。耍权不要紧,只要用在对的地方,我给您打个比方,眼睫毛是好东西吧,它能给你遮挡风沙,可很多时候刺挠你眼珠子的也是它。人分善恶,物有好坏,你不能因它偶尔走神就薅光它,人没了眼睫毛,那不成鱼了!”   她的奇思妙想大概正是来源于她的出生,辈分太大了,她说什么都是“姑爸教训得是”,所以养成了她敢想敢说的野鹤精神。   看来安乐堂果然是个好地方,先前在尚仪局,她是龙困浅滩不敢昂头,到了这儿又活过来了。   夏太医笑了笑,“紫禁城又臭又香的话,姑娘私下里说说就罢了,不能告诉别人。”   颐行说那肯定,“我没拿您当外人,才敢这么说呐。您看您都违制大夜里瞎溜达了,八成对宫里也有不满的地方,是吧?”言罢奉承地笑了两声。   夏太医无话可说,这位老姑奶奶看着糊涂,其实猴儿精,“我胡言乱语,你犯宫规,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好在收针的时候到了,他拔出金针,一根根重新插回布包上,复又诊了诊那宫女的脉象,相较之前已经平稳了许多,便收起针包道:“今晚上开了方子也没用,明儿我让人送来,你们上寿药房抓药吧。”   颐行对他很是感激,说:“谢谢太医了,这么大的雾气,特地跑了这一趟。”   夏太医还是淡淡的模样,收拾停当了道:“姑娘不必客气,横竖你只是当差的,我替她们诊治,不敢得你一声谢。”   颐行却道:“话不是这么说,您来一回见我一回,我客气点儿,往后打交道不生烦。”   这世上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的人不多见,夏太医听她这么说,不免多瞧她一眼。   颐行是个实在的姑娘,为了表明她的诚意,很卖力地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触中了夏太医的某点痛肋,他似乎被她吓着了,立刻难堪地回避她的目光,匆促偏过一点身子,低着头说:“我该走了,今儿夜里她必定消停,姑娘不必守着。”言罢错身迈出了门槛。   颐行感到挫败,心道这人怎么回事儿,冲他笑还不好?待要追出去送他,他的身影没入了浓雾里,已经不见了踪迹。   好嘛,来去都是摸着黑,太医做久了有夜视眼。颐行呼了口气,也不去思量那许多,转身回屋里照看含珍。   含珍的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见颐行进来,轻声说:“这大夫是个神医,我身上……好多了。”   颐行很高兴,“等你大安了,好好谢谢人家。”   含珍艰难地点了点头,“姑娘……歇着去吧。”   她虽然久病在床,也听说了尚家老姑奶奶的事儿,因吴尚仪的所作所为,对颐行心怀愧疚。颐行不记前仇,即便照顾她是为了回到尚仪局,但这种过命的交情,也早已不能拿那点小恩小惠来衡量了。   颐行应了声,替她塞好被子,“今晚照例不熄灯,你有什么事儿就大声叫我,我能听见。”   当然这话纯属吹嘘,醒着的时候她也许是个够格的宫女,睡着了她就还原成老姑奶奶了。以前半夜都要人伺候的,天上打雷也别想把她闹起来,让她给别人倒口水喝。   床上的人“嗳”了声,把脸又缩回了被褥里,颐行这才退出来。   生病的人身上有股子怪味儿,颐行心里琢磨着,明儿问顾嬷嬷再讨一条盖被给含珍换上,她现睡的这条该拿出去拆洗拆洗,搁在大太阳底下晒晒啦。   ——   第二天早五更里起身,雾气还没消散,站在院子照旧瞧不见对面来人。   颐行一开门儿就钻进含珍屋里,来看她这一夜过得怎么样。   她倒是能睁开眼说两句话了,一张嘴就是:“姑娘替我找两块纱巾来,我病得重,千万别把病气过给你们。“   颐行暂且没顾上给她找纱巾,只是很为她高兴,笑道:“你能一气儿说这么多话了,看来昨儿那位太医果真有手段。”   正说着,外头高阳进来,掖着鼻子问:“就那个岩松荫呐?平时没见他有多高明的医术,这回这才出师多久,能耐见长,能瞧劳怯了?”   颐行知道高阳是误会了,原本不想告诉他,但夏太医以后还会走动,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便道:“不是岩太医,是御药房的太医。他愿意给含珍瞧病,昨儿给放了金针,立时就见效了。”   “什么太医呀,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来?”高阳插着袖子问。   颐行心想您当然不知道,自己要不是接了吴尚仪的买卖,也不愿意夜里留在堂子支应。   安乐堂里如今就只有含珍和另一个病了很久的老太监,一到宫门下钥,所有当差的都收工回他坦去了。高管事平时爱喝两口小酒,对着一碟子半空儿①都能消磨半个时辰,所以他哪能知道前头来没来人。   待要解释,又解释不清,也不好随意透露夏太医的情况。颐行本打算糊弄两句的,刚想开口,荣葆捏着一张纸进来了,边走边道:“门上有人送了个方子来,说让照着上头抓药,能治劳怯。”   高阳探过脖子瞧了一眼,颐行伸手接过来,喃喃诵读:“黄芪三两、桂枝三两、芍药三两……”   好一笔簪花小楷啊,写得娟秀,药方子如字帖一般工整。   颐行转身请高管事的示下,“谙达,方子来啦,药是抓还是不抓呀?”   高阳道:“不抓是个死,抓了兴许能拼一拼。荣葆,拿方子赎药去吧。”   荣葆嗳了声,纵起来跑了出去。寿药房在北五所内,离安乐堂不算太远,穿过御花园进千婴门,正对过就是。   这是个药的世界,漫天漫地药气肆虐,连房梁都是药味儿的。   荣葆因经常奔走拿药,里头药师和苏拉都认得他了,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吃屎,便直起脖子调侃:“葆儿啊,跑得快赶口热乎的?急什么,没人和你抢。”   荣葆臊眉耷眼说“去”,“你们才赶热乎的呢,我是正经办差!快别耍贫了,麻利儿给我抓药,我还得回去救人命呢。”   可抓药是有章程的,方子得有出处,好建医药档。药师接过这张方子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疑惑地问:“你是打哪儿得的方子呀,怎么太医不具名呢?”   荣葆迟疑了下,“没具名?不能够啊……才刚乾清宫小太监送来的,是御药房开出的方子。”   御药房的方子更得严谨一重,大家传看了一圈,恰好隔壁如意馆的人来串门子,顺便也瞧了一眼,瞧完肃容对寿药房总师傅说:“别较劲是谁开的方子了,不是给安乐堂的吗,人病得都快让西方接引了,还忌讳出错儿?”   如意馆相较于其他四所来说,是眼界最为开阔的一所,他们那儿专收皇帝私人收藏的好物件,什么文玩、字画、钟表,应有尽有。既然连如意馆的都发了话,规矩再严明也绕不开人情,总师傅便交代了苏拉,按着方子给荣葆抓全了十副药。   荣葆的差事办成了,冲总师傅打了个千儿,“多谢您呐,下回一定不让太医忘了具名。”   总师傅瞧着荣葆一路跑出门,扭头对如意馆管事道:“您刚才的话没说完。”   人家只是笑了笑,“神仙还有下凡逛逛的时候呢,方子上没禁药,开了就开了,又吃不死人,你何苦刨根问底。”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檐下眯眼看雾散后新生的太阳,明晃晃的一面大铜镜,照着江山万里,也照着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半空儿:由花生里剔出来的颗粒不饱满的瘪壳花生, 北京人称之为”半空儿”,比花生质量差, 但是价格便宜得多。 第17章   ——   转过天来,进了万寿月。何为万寿月呢,就是皇帝的生日月份。   宫里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日子,寻常贵人以下的,关起门来自己庆贺,或吃一碗长寿面,或吃两个水煮蛋,私交甚好的几个凑在一起组个牌搭子,一天也就过去了。   位分高一些的呢,自然花样也多些,对于低等的宫眷来说,这是一项额外走人情的支出,必要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撑场面,以图将来高位的嫔妃们照应。   当然若逢着皇帝的万寿节,那更是了不得的大日子,宫里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张罗。裕贵妃作为眼下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自然要挑起团结六宫,集思广益的大任。   眼看万寿节越来越近了,这种喜庆的气氛,从宫女们特许的鲜亮穿着上,就能窥出一斑。   巧得很,今儿先是裕贵妃千秋,这种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虽比之万寿节不及,但裕贵妃代摄六宫事,实际位同副后。皇后挨废已经两年了,皇帝既然没有立后,那么裕贵妃就要在这深宫之中继续风光下去。   谁也不知道裕贵妃究竟有没有皇后命,所以凑趣儿的人中固然有心里不服的,也只能背后嘀咕。   翊坤宫的宫门上,迈出了三双花盘底鞋,后头跟着一溜穿白绫袜子、平底青鞋的宫女,恭妃众星拱月般,率众往永和宫去。   祺贵人摇着团扇,看了看潇潇的蓝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幕纯净得能吸人魂儿似的。她吁了口气,“今儿天色真好,到了晌午吃冰都不为过了。”   贞贵人说可不,“还没立夏呢,就热得人不知怎么才好了。”   这话里头是有隐喻的,暗示裕贵妃还不是皇后,就摆足了皇后的气派。   又不是过整寿,开着门头儿收六宫的贺礼,真好意思的!要是按着她们的心思,不赏她这个脸才好,又架不住宫里头软脚蟹多,你去了,她去了,独我不去,似乎不合群,有意和贵妃娘娘过不去似的。   恭妃手里的桐叶式缂丝扇,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胸前垂挂的十八子手串,紫檀木的木柄撞击碧玺念珠,发出“嗒嗒”的清响。   恭妃是翊坤宫的主位,底下两个随她而居的小小贵人,总想尽了法子为她出气解闷,纵是算不得好姐妹,也算是两条好狗。   她笑了笑,把子头梳得紧了点儿,芙蓉般白嫩的脸盘,在天光底下显得大了两圈儿。   “今儿你们送她,来日她也还你们的,好歹人家是贵妃,难道还占你们这点子便宜?”   祺贵人当然专挑她喜欢的说,轻声道:“娘娘是善性人儿,哪里知道人家的心眼子,上年还不是照例送,永和宫不也照收吗,那个翠缥,只恨不能搬口大缸来装了。要说裕贵妃,娘家阿玛也是封疆大吏,怎么弄得这副贪小的模样。”   恭妃手里的宫扇摇得更欢快了,“这是人家惯会的手段,从咱们这儿收罗的东西,听见皇太后要捐佛塔,全数拿出来凑了份子。这么着既得了贤名儿,又不伤筋动骨,但凡咱们有她一半儿的精明,早在万岁爷跟前露脸了。”   这倒也是,满后宫都是翘首盼皇恩的女人,而男人只有一个,皇帝纵是头牛,也经不得一人薅一把毛。   所以大多时候皇帝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喜欢女人似的。后宫的嫔妃们夜夜精心打扮,在养心殿后围房里端坐着,等前头用膳时候翻牌子。而大多时候的叫“去”,连裕贵妃的脸上都不免流露出精致的丧气。   好在大家都一样,都曾短暂地,自以为是地受过宠,也都很快淹没在花团锦簇里。裕贵妃拔尖儿的地方无外乎入宫久,资历深罢了,可后宫又不是前朝,会修堤坝,会凿母钱,就有官儿做。她代管六宫,行副后之职两年了,还不是妃字前头加个“贵”字,要想再加个“皇”字儿,怕是没个十年八年,熬不下来。   这么一想,裕贵妃在她们眼里也不是什么能耐人儿,恭妃劝自个儿,就敬她是前辈吧。   一行人进了永和宫,才过影壁就见这儿宫女都换了水红的纺绸衣裳,这是万寿月里格外的隆恩。平时宫女穿戴上不是淡绿就是老绿,裕贵妃是沾了皇帝的光,难怪她每每以和万岁爷同月生日为荣。   先行赶到的嫔妃们已经坐定了,恭妃带着自己宫里的人姗姗来迟,进门先一通赔罪,笑着说:“我只顾着给贵妃娘娘预备贺礼,来迟了、来迟了……我该罚。”   裕贵妃穿着一身茶青色缎绣平金云鹤便袍,两年管理六宫事物,已经把她锻造得十分老练了。   这宫里每个女人都在装样儿,面上和气私底下较劲。好在皇帝从不偏袒任何一个,他的生命里没有“宠爱”这个词儿,她们这群女人,像他放养的羊,和也好,斗也罢,他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这样也挺好的,大家都觉得公平。   恭妃带着祺贵人、贞贵人,施施然向裕贵妃行礼,裕贵妃脸上含着笑,抬了抬手道:“你们是前后脚,妹妹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吧。”   恭妃的位分在后宫之中算是比较高的,贵妃之下原该是四妃,可惜皇帝并没有收集的雅兴,因此到现在只有恭妃、和妃、怡妃这三员大将。嫔位以下的宫眷,见了这三妃都得行礼,屋子里便一大片向恭妃福下去,恭妃也没什么表示,回身在金漆木雕花椅里坐了下来。   这时候就该向贵妃娘娘献上诚意了,恭妃和风细雨道:“我来得晚,预备的寿礼也未必赛得过各位姐妹,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边说边唤宝珠,“快把东西献上来。”   众人转头看,叫宝珠的宫女捧着一尊利益①珊瑚无量寿佛,从落地罩外走了进来。   这佛不大,高不过一尺罢了,外头拿紫檀嵌螺钿的盒子装着,透过一面玻璃,能看见里头珊瑚红得发亮。   若说不尽心,那是断断不能的,多好的寓意啊,又是大红又是佛的。宫里头讨生活就是这样,肚子里再多的埋怨,恨起来巴不得咬人家一块肉,场面上还是得费心做文章。   当然人分千种,有人善周旋,就有人阴阳怪气。   懋嫔“哟”了声,“这么上佳的料子可不好找,上回见这珊瑚佛,还是在太后老佛爷那儿。要说品相,那尊可不及这尊,难怪恭妃娘娘来得晚,果真是尽心了。”   祺贵人和恭妃是一派的,自然向着主位娘娘说话,只见她撇唇一笑,道:“贵妃娘娘的生辰,恭妃娘娘常记在心上,每年交了五月,就再三选看究竟哪一件为好。万岁爷的寿诞是大日子,贵妃娘娘的就不是来着?我们恭妃娘娘对贵主儿的心是一样的,阖宫谁不知道,恭妃娘娘心最细,最是百样周全。”说得恭妃既尴尬,又受用。   不过这话一出,边上旁听的妃嫔们都囫囵笑了,心说祺贵人敢夸,她们还不敢听呢。恭妃是什么人,仗着娘家势大有钱,没少背着裕贵妃使手段。就拿上回选秀,把尚家老姑奶奶踢出局的事儿来说,裕贵妃没言声,她倒来劲了,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呀。   当然人心分两面,尚家那位三选没过,众人才拿这个说事儿。要是过了,今天也坐在这里,就再也没人觉得恭妃越权专横了。   裕贵妃呢,惯常是个温和中庸的做派,含笑说:“我知道妹妹心里总惦记我的生日,这原不算什么,怎么好偏劳你破费。今天诸位妹妹的礼,我是一个也不收的,宫里头过日子,手上就这几个月例银子,扒开了说,大家都不容易。回头万岁爷的喜日子又要到了,我的想头是大伙儿且把东西收着,到时候多给主子爷凑趣儿,岂不热闹?”   听听这话,横是给她的礼,已够上送万岁爷的了。   懋嫔调开了视线,她的脾气容易上脸,当众翻了白眼怕裕贵妃面上过不去,索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两根掐丝银錾花的指甲套,横在天青色精瓷茶盏前,很有“一半春休”的味道。   在场的众人不能不赏贵妃脸,纷纷应承,并感慨贵妃娘娘贤德。   和妃一直没出声,手里照旧撸着她的白猫。这猫满紫禁城跑惯了,到哪儿都不认生,这也好,不怕带它出门,它跑倦了自己会回去。   百无聊赖了,她把视线落在了懋嫔的肚子上。今儿懋嫔穿了件月白色缂丝八团梅兰竹菊纹褂子,小肚子位置正好盖着一片团花,看上去像在肚子上扣了个雕花钢盔。   “你这肚子,总算显怀了。”   和妃老这么突兀,别人说天的时候,她冷不丁就说起了地。   懋嫔的肚子是大家羡慕的焦点,皇帝不常翻牌子,因此后宫子嗣并不健旺。懋嫔这一胎,距离上一位皇子降生已经相隔三年了,要不是懋嫔有了信儿,大伙儿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戒了翻牌子这项公务了。   懋嫔捵了捵衣角,笑得很含蓄,“有的人显怀早,有的人显怀晚,孩子得慢慢长个儿,不着急的。”   康嫔凑嘴说了一句,“我听说圆身子的人易显怀,扁身子的人常到六个月了,还只有人家三四个月大小,懋嫔姐姐大约是个扁身子。”   懋嫔没有说话,笑着扫了扫膝上的褶皱。   康嫔讨了个没趣,转头对裕贵妃道:“今儿是贵妃娘娘生日,万岁爷想必记着吧?”   其实宫里女人多,皇帝哪里愿意费这心思。只是裕贵妃身为贵妃,又掌六宫事,落得和寻常妃嫔没两样,脸上自觉无光。   她“嗳”了声,正要说两句顺风话,外头守门的太监隔窗道了声“回事”,“万岁爷跟前满福传话来了。”   一众嫔妃立刻打了鸡血般,直起身子竖起了脑袋。   御前太监都是极体面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进来垂袖打千儿,“给贵妃娘娘请安,给各位主儿请安啦。奴才奉万岁爷之命,来给贵妃娘娘传个话,今儿是您喜日子,万岁爷进完了日讲,要上您这儿坐坐来,请贵妃娘娘预备预备,回头接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利益:《法华经》中说无量寿佛名号利益大事因缘。 第18章   贵妃原本那张强打精神的脸,因这个消息忽然容光焕发起来,那些妃嫔送点子寿礼有什么稀奇,这才是实打实的大礼呢!   裕贵妃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在所有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找到了凌驾众人之上的快乐。   皇帝极少有主动到她这儿来坐坐的时候,往年反倒是她这个寿星翁,巴巴儿跑到御前磕头去。今年是时来运转了吗?还是万岁爷看到她操持后宫的辛劳,刻意在后宫女人们面前,着实抬举她?   可惜这种快活不能做在脸上,贵妃得有贵妃的气度,她还是得端着从容的做派,颔首说知道了,仿佛自己和皇帝是老夫老妻,已经再没了那份雀跃激动的心情。   满福又呵了呵腰,却行退出了前殿,一众妃嫔目送那个御前太监,都有说不出的怅然。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在贵妃面前失了仪,大伙儿便都识趣地从座儿旁挪了出来,扬帕子蹲安说:“贵妃娘娘还要接驾,咱们就不叨扰了,祈愿贵妃娘娘万年吉祥如意,喜乐安康。”   裕贵妃连声说好,“诸位妹妹费心了。今儿没说上话,过两日咱们再约个局,商量商量万寿节的事儿。”   众妃嫔齐声道是,又行一礼,从永和宫退了出来。   人一走完,裕贵妃就忙了,转身叫翠缥,“点两个丫头进来,把屋子里的陈设再擦一遍。让小厨房预备点心,要上蒸笼的菜色先蒸上,防着皇上在这里用膳。还有主子爷的黄云龙坐具,快铺陈起来……”转头又瞧殿门上,什么都没说,使了个眼色,翠缥便明白了。   这是每次圣驾来临前,永和宫必要行的一项流程,就是把门口站班的宫女全换成太监。   若说贵妃心眼小,她的眼睛里装得下整个紫禁城的嫔妃;若说贵妃的心眼大,她却很忌讳身边宫人在皇帝面前点眼,尤其是那些略有姿色的。   对于后妃们来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宫里伺候的丫头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和自己比肩。前朝就曾发生宫女越过主子次序的事儿,两下里相见尴尬不说,主子自己也觉得窝囊。因此裕贵妃通常只留翠缥,和另一个叫流苏的大宫女在茶水上伺候,皇帝见惯了她们,自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一切安排妥当,裕贵妃踅回内室到妆台前补了一层粉,重新上了口脂。唯恐接驾来不及,衣裳就不换了,忙又回到前殿听消息。直等了好半晌,终于外面夹道里传来击节的声音,她立时整了整衣冠,提袍迈出了门槛。   今儿天气真好啊,大盛的光瀑从檐角倾泻,在廊庑底下描绘出婉转流丽的曲线。裕贵妃蹲下身子稳稳坐在脚后跟上,低垂着双眼道了声:“给万岁爷请安。”   一双云缎朝靴停在她面前,石青团龙妆花的夹袍袍摆,缀满暗纹奔涌的海水江崖。   皇帝说“起喀吧”,箭袖底下白净的手腕匆匆一现又很快收回,就算已经虚扶过了。   唉,万岁爷总是这样子……裕贵妃无奈地低头笑了笑,待翠缥和流苏搀她站起身时,皇帝已经迈进殿内了。   皇帝有他专门的坐具,要是哪天来了兴致上低等嫔妃那里坐坐,会有御前的人事先将御用的铺陈送过去。裕贵妃属于高阶的妃子,又加上代管六宫事,因此她这里的用具是事先就有的。皇帝一到,直奔南炕上的宝座,手里的扇子搁在黄花梨喜鹊石榴纹炕桌上,冲她抬了抬手指,示意她坐。   裕贵妃欠了欠身子,在底下杌子上落座,含笑道:“主子爷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逛逛?”   皇帝有一口很好听的嗓音,听他说话,眼前就能勾勒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来。他说:“朕记得今儿是你生日,你不是爱念佛吗,朕让他们挑了盘沉香木的念珠来,以作贺寿礼。”   皇帝说完,御前总管太监怀恩就端了一面漆盘过来,盘儿里放着乌油油的念珠,每一颗上头都雕着寿字。   贵妃受宠若惊,接过念珠双手承托着,蹲了个安道:“主子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奴才的生日,可叫奴才说什么好呢……多谢主子恩典。”   皇帝点了点头,人在亮处坐着,大有天威凛凛,令人不容逼视之感。   其实要说皇帝其人,实在让人有些说不清,你说他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倒也不是,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温和面貌。但你要说他是个好人,容易亲近,却也绝不。一个幼年就封太子,十三岁跟着皇叔们出京办差的人,见了那么多的风云变幻,自有他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的脾气就像他的容貌一样,因俊美让人心生羡慕,但也因俊美产生无法接近的距离感。他有宇文氏代代相承的美貌,站在他面前容易自惭形秽,丈夫比妻子更美……当然这个比喻不恰当,后宫之中没人有这造化和他论夫妻,就是这么一比方吧,你就知道那是种怎样格格不入的感觉了。   不过皇帝俊美,并不女气,宇文氏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他很好地传承了祖辈宽肩窄腰的身条儿,有时候看他束着蹀躞带,真担心带子勒得太紧,勒坏了他的腰……   裕贵妃朝上又看了眼,“快到中晌了,主子过来前没进东西吧?奴才命她们预备了果子,或是主子赏脸,就在这儿进了午膳吧。”   贵妃待要给外面的人传话,皇帝却说不必。   “朕是绕道过来的,回头要陪太后用膳,想起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特地过来瞧瞧你。先前来给你贺寿的人不少吧?”   贵妃一怔,忙道:“并不是专程来给奴才贺寿,是因主子的万寿节快到了,大家伙儿打算群策群力,给主子过好寿诞。”   皇帝似乎对这个说法不甚在意,“贵妃费心了,不过大事大情上尽力,小事小情上也不可疏忽。你协理六宫事物,责任重大,一头要令妃嫔们宾服,一头也不该让太后操心。”   贵妃挨了敲打,惶惶然站起身道:“奴才有什么地方不周到,还请主子提点。”   皇帝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可饶是那么和煦的面貌,也让贵妃提心吊胆。   皇帝见她脸色发白,忽而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儿太后和朕闲谈时候,说起选秀的事儿,说今年晋位者比往常少了好些。又特特儿提起尚家,都知道尚家有个女孩儿进宫了,后来却不见了踪影,太后问人上哪儿去了。”   裕贵妃背上起了一层热汗,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果真尚家再没落,上头也还是留意的。自己原没打算动她,甚至觉得人晋了位也没什么了不得,偏那个恭妃爱作梗。现在皇太后问起了,事情就落到自己头上,谁让她戴着大帽子,主持六宫事宜呢。   无论如何,眼下先得应付了皇帝才好。裕贵妃道:“这事儿我也曾问过,掌事的刘全运说了,三选上头遇着了坎儿,验身嬷嬷觉得她不宜伴驾。”   皇帝还是一副好性儿的样子,“那这会儿人呢?”   贵妃的鬓角有蠕蠕爬动的细痒,不自觉捏着帕子掖了掖,“先头在尚仪局,后来……说是犯了事,给罚到安乐堂去了……”   皇帝那双眼睛轻蔑地扫了过来,手指在炕桌上笃笃轻点着,“安乐堂……那是个什么去处,朕不说你也知道。倒也不是对尚家还有余恩,只是上头几辈儿的皇后都是出自尚家,朝堂上惩戒不殃及内宅,这是景宗皇帝留下的恩典。要按着辈分来说,她还是朕的长辈呢,虽说福海辜负了皇恩,却也不该牵连她。你如今掌管六宫事物,不说提拔她,想辙保一保她,别叫人背后说人走茶凉的闲话。”   “啊,是是是……”裕贵妃蹲身道,“奴才这就命人把她调出安乐堂,安置到永和宫来……”   皇帝似笑非笑,“一步登天,太显眼了。”   “那……”裕贵妃觑了觑天颜,“还让她回尚仪局,照着定例缓缓提拔。”   也不知是哪句话不合皇帝的意了,只见他轻蹙了下眉道:“别叫人为难她就成了,她要是块好材料,自己知道往上爬,若不成器,过两年赏她出去就是了。”   裕贵妃听了道是,心里却沉甸甸的,不过一个罪官的家眷,怎么偏劳皇上亲自来托付。   果真辈分不一样,辈分大了真沾光,连皇上都认她是长辈。贵妃心头有口气想吐出来,只是顾忌皇帝在这,只好深深压制。   皇帝拿起扇子,站起了身,“成了,朕该走了。”   贵妃忙趋前两步,“奴才送主子。”   皇帝未置可否,石青色的袍角一转,便佯佯从门槛后迈了出去。   帝王纵是普通的出行,也是阵仗浩荡,永和门前停了九龙抬辇,髹金的辇身金龙环绕,在日光下发出灼灼的光。   随行的太监们停在步辇两旁,待得皇帝现身,怀恩便上前搀扶。随贵妃而居的婉贵人和安常在也出来蹲安相送,皇帝落座后抬辇稳稳上肩,裕贵妃口呼“恭送皇上”,再抬起眼来,步辇已经顺着甬路走远了。   女人们每每望着皇帝的背影,总会生出惆怅感,可惜天子如神隔云端。婉贵人和安常在趋步替了翠缥和流苏,扶着贵妃踅身进宫门,拣好听话说了两句,说万岁爷惦记着贵妃娘娘的生日,万岁爷待娘娘和别个不同。   贵妃却一笑,“虽是惦记,却也落了两句埋怨。”   婉贵人和安常在面面相觑,“怎么的呢,娘娘管理六宫,行事审慎,咱们瞧着挑不出错处来呀。”   贵妃复又长叹:“你们哪儿知道我的难处,既担了责,有个一星半点的疏漏,自然要吃挂落儿。就是前阵子选秀的事儿,万岁爷问起了尚家那丫头,我平时事忙没留心,吃了好一通宣排。瞧着皇上意思,是要我看顾些个呢……唉,我这会子只盼万岁爷隆恩,快册立一位新皇后吧,我也好交了这差事,落个清闲。”   裕贵妃状似无意,这消息在婉贵人和安常在听来,却很觉得惊人,“万岁爷也知道那丫头?”   裕贵妃说可不,“这么个大活人儿,辈分又那么高的……”说着掖了掖鼻子,招翠缥和流苏来,倦懒道,“今儿累坏了,我得好好歇歇了。”由贴身的宫女伺候着,进了后殿的明间。   贵妃安置在南炕上,透过大玻璃窗户,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形。   流苏拿美□□慢慢替她松筋骨,一面轻声问她:“主儿何苦把皇上的话告诉那起子人听,她们一人一个心眼儿,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咱们呢。”   吃了挂落儿就足够叫她们笑话了?笑话就笑话呗,裕贵妃看重的是事态的发酵。   她换了个舒坦的姿势,一手盘着佛珠,曼声道:“婉贵人背后是怡妃,安常在和贞贵人交好,她们狼一群狗一伙的,得了消息立时就会传遍六宫。皇上眼里有谁,她们就头顶驾刀,何况尚家老姑奶奶出了事儿,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如此既拔了眼中钉,又拔了肉中刺的好事儿,自然个个上赶着去做。”   翠缥和流苏到这会儿才明白主子的算盘,裕贵妃也容不得尚家姑娘。但要是能利用其他嫔妃,自己的手就不脏了,届时再揪出坑害老姑奶奶的人,岂不一箭双雕?   这宫里人太多了,多得叫人心烦,能收拾掉一部分,眼眶子里就干净了,脑仁儿也不疼了,多好!   至于皇帝的想头儿,也许从来没人看透过。   养心殿里怀恩也问他:“主子爷,您把老姑奶奶托付裕贵妃,不怕裕贵妃背后下黑手么?”   皇帝下笔如飞,并未抬头,“下黑手好啊,让她知道深宫之中活着不易,知弱而图强嘛。”   怀恩应了个是,复掖着手感慨:“只怕老姑奶奶要受委屈了……”   皇帝垂着眼,淡然笑了笑。   他曾见过南疆养蛊,一大缸最后只剩一个,这过程哪能不艰辛。偶尔他和裕贵妃也有不谋而合的时候,觉得这宫里人满为患,那些女人还总琢磨怎么爬上龙床,让他觉得脏,让他心生不满。   所以他要培养个蛊王,能替他把一切收拾干净,银盘里再也没有满满一大盘的绿头牌,就是惬意的帝王生涯了。 第19章   ——   安乐堂里,原本奄奄一息的含珍,在用过了夏太医的方子之后,病势奇迹般地有了好转。   荣葆说乖乖,不得了,“送来的时候两头都耷拉啦,如今竟然能下床走几步,果真遇上了救星,算你命不该绝。”   含珍一手扶着床架子,人虽然还虚弱,但两脚能落地的感觉真好。   她说:“打从发病到今儿,已经足足五十天,这五十天我除了躺在床上算日子,什么也做不了。不瞒你们说,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长,就是心里害怕,舍不得,还不想那么早去见阎王。也是我运道高,给送进安乐堂来,高管事收留我,老姑奶奶和大伙儿照料我,又有夏太医诊治我,我才有命活到今儿。”   颐行听她这么说,不由笑起来,“你怎么也管我叫老姑奶奶呢,你年纪比我大,叫了不怕人笑话?”   含珍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一点笑,“能叫您老姑奶奶可是造化,您的辈分原比皇上还要大呢。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这份恩德,就算把我碾成齑粉,我也无以为报。”   颐行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是你自己福大命大,遇上了一位积德行善的太医。”   功劳当然得算在夏太医头上,不过颐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含珍马上就要活过十天了,这回吴尚仪总该让她回尚仪局了吧!   不知道银朱好不好,宫里头行动太难了,没有由头,熟人想见一面都不容易。再说大家都知道银朱和她是一伙,她一走,又不知道怎么挤兑银朱……还好银朱厉害,想必总有自保的办法。   荣葆却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夏太医很好奇,“下回他来,千万让我见一见他的真容。宫里头那么多太医,我大概齐都见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号神人。姑姑给我引荐引荐,将来我们这儿再收治了病重的,也好找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我再也不愿意看着净乐堂从这儿把人搬走了。”   荣葆是好心,大家说起净乐堂来搬人,脸上不免流露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来。今天是你,明天不知是谁,或许有朝一日轮到自己也未可知。   不过高管事通透,他瞥了荣葆一眼道:“人家愿意说,自会透露给你,不愿意透露你就给我憋着,是死是活看造化。”   还有些话高阳没明说,夜里留职宫闱的人能是等闲之辈吗,下了钥还走动给宫人看病,万一事发可是弥天大罪。虽说宫里头的规矩,混迹的年月越长,越好通融,但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为了太医院硕果仅存的实心好人,千万要守住这个秘密,荣葆是个糊涂秧子,万一走漏了风声,祸事就打这上头来。   荣葆讪讪吧唧了两下嘴,“那今晚上他来不来?”   颐行摇了摇脑袋,“不知道,来不来的,事先也不知会咱们。”   照说含珍有了起色,且宫里当职得排班儿,兴许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颐行就想着这两天先喂好了含珍,药补不如食补,吃饱后再加以汤药治疗,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那厢,吴尚仪对于含珍的病情也还算关心,隔三差五打发人过来瞧瞧。起先见她还是老样子,问话的只敢站在院子里,今儿见她忽然能坐起身了,前来探望的嬷嬷惊得什么也似,大声问:“姑娘,这怎么……老天保佑,这就大安啦?”   含珍浅淡地笑了笑,虽能下床了,但脸色还是不好,活动不了多久就得躺下。   她冲嬷嬷颔首,完全没提夏太医,只说:“嬷嬷替我带话给尚仪,就说我好多了,全亏了颐行姑娘的照顾。”   嬷嬷点头不迭:“我回去一定如实转告尚仪,不过这阵子正张罗万寿节事宜,怕也顾不得这头。姑娘且养好了身子,等过了这程子,尚仪一定想辙来接您。”   嬷嬷说完话就走了,到底安乐堂不是好地方,怕站久了粘上晦气。   但对于受了一段时间磋磨的颐行来说,这地方才是安乐的所在。含珍下地走,她就在南窗底下绣花,虽然老姑奶奶手艺不佳,绣出来的老虎像猫,但她愿意多练,因为除了这个,她找不出可以消磨时光的活儿了。   含珍说:“等我好透了,教您打络子啊。我会编雁么虎,会编蚂螂,还会编水妞儿。”   含珍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当初跟着高祖皇帝入关,一直到今儿。   不像颐行,早前一大家子一直在南方,后来大侄女儿要嫁皇帝,才阖家搬回北京。颐行在这皇城根儿里生活,也就四五年光景,关于北京城的俗语她能听懂一些,但过于地方化的,还是一知半解。   含珍看她眉眼较劲,就知道她没明白,笑着说:“雁么虎是蝙蝠,蚂螂是蜻蜓,水妞儿是蜗牛。”   “哦——”颐行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的奶嬷儿哄我吃奶时唱过,‘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   含珍说对,“就是这个。”   颐行当然愿意跟她学打络子,漫长的后宫生活里,总得有一两样拿手的绝活儿。   她们聊得挺投机,但不知怎么,含珍及到太阳下山前后,人又蔫儿起来。颐行忙给她煎药,伺候她吃了,她也不发汗,脸上灼伤了似的发红,后来就懒说话了,只道:“我没事儿,候在我这里多早晚是个头,您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颐行嘴里应了,人却没走,直守到亥时前后,看她稍稍安稳些了,才从东厢房退出来。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满地白光,这么大好的月色,夏太医是不会来的。颐行仰头看看天,叹了口气。自觉今晚无望了,只好回自己他坦去,边走边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起雾……含珍今儿忽然来了好精神,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明儿早上去瞧她,她还能好好的吗?   越想越担忧,扒开了说,就是照顾只猫儿狗儿还有感情呢。不可否认她打从一开始是冲着吴尚仪的承诺去的,但时候一长,她也实心希望含珍能好起来。   反正就是忧心忡忡,连洗漱都透着不安。随意兑了盆温水,绞了帕子擦干净脸,刚解开领上纽子打算擦脖子,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   她一惊,担心是含珍那头有什么事儿,忙重新扣上纽子过去开门查看。结果门一打开,就见夏太医站在台阶前,穿一件佛头青的袍子,脸上照旧蒙着纱布。   屋里暖暖的灯光投射出来,他就站在那片窄窄的光带里,披着一身月华。颐行早前没有发现,他还是个精细人儿,原来编发间夹带着细如银毫的丝缕,有光照来,便跳跃出惊鸿一现的碎芒。   颐行“欸”了声,“夏太医您来啦?我以为今儿忒晚,您歇了呢。”   他还是那种八风不动的做派,只道:“人没治好,我就得来。”   颐行说是,“那您治吧,含珍的屋子您知道在哪儿。”   这下子他好像不大高兴了,但一向和风细雨的人,嗓音间虽有不悦,也不显得焦躁,耐着性子道:“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我去不合适。孤男寡女就是外头都要避讳,何况是宫里。”   颐行迟迟哦了声,她知道疾不避医,却没想到大夫也讲究男女大防。忙道:“那您等等。”退进屋子里整理好了仪容,这才出门来。   她总是笑吟吟的模样,因为刚洗漱完,鬓角的发还濡湿着,年轻的脸庞像雨后新笋般鲜洁可人,搁在后宫里头,是赏心悦目的画儿。   夏太医瞧了她一眼,眼眸很快一转,又调开了视线。   往含珍的卧处去,他在前头走着,颐行在后面跟着。她看了他的袍子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夏太医,您上职没有官服吗?怎么一天天不重样呢?”   夏太医怔了怔才道:“我换了衣裳来的。”   颐行听了似懂非懂,为了套近乎,她热络地说了句不碍的,“您无论穿什么,都是这世上顶好的大夫,用不着特意换了衣裳来,我们不讲究这个。”   但夏太医明显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好半天方道:“病患得的是劳怯 ,这身衣裳回去不能留,要是穿了官服来,我没那么些官服可替换。”   啊,这这这……倒是她自作多情了?颐行红了脸,好在夜色之中看不清人面,她讪笑了两声,“哦,是这么回事儿,我还以为你们宫值能穿自己的衣裳呢……劳怯又不是痨病,犯不着烧衣裳吧!”   夏太医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这动作不雅,但此时除了这个,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到了含珍的病榻前,观她神色,又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没有汗出,脸却烧得很红。   夏太医卷起箭袖,探手查看她体温肤色,复又掀起被子按压她腹部,嘴里喃喃说:“额黑身黄、足下热,腹胀如水,得用大黄方。不过这药凶得很,是以大黄加上虻虫、水蛭、蛴螬,炼蜜成丸。用得好,能一气儿拔毒,用不好,兴许就一命呜呼了。”   “啊?”颐行惶惶地,“这不是只有一半的捞头么?”   夏太医说是,“捞一捞,她还有活命的机会。要是不捞,慢慢就油尽灯枯,必死无疑了。”   照理说是不该犹豫的,要是换了颐行自己得病,她宁愿做个干脆的了断,但病的是别人,她哪儿有这决断定人生死呢。   不过含珍尚且没有全然糊涂,她喘着气,挣扎着说:“老姑奶奶,您别担心我。我……病得久了,自己……自己也厌烦得很。好不好的,就这一回吧!夏太医,请您用药,合该我……我活命的,死不了。”   既然有她这句话,那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夏太医又给她放金针,先解了她的热毒,从头到脚一番施为,待拔针的时候已经能见汗了,满头满脑的,不一会儿连枕巾都湿了。   夏太医收拾针包儿,还是那句话,“明儿我让人送方子来。”   颐行忙不迭应了,因含珍这里离不开人,扭头说:“谢谢您了,等她大安了,让她给您磕头去。”   夏太医寥寥摇头,表示不缺人磕头,“好好将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这可真是位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太医啊,虽是给含珍瞧病,颐行心里也分外感激他。   他要走,颐行起了一半的身子说:“我送您吧。”   本以为他会说不必,没想到他这回没出声,就看着她那个不怎么有诚意的动作。   颐行大觉得尴尬,忙直起身走到门上,比了比手道:“夏太医,您请。”   门边上正好有盏风灯,便摘下来替他引路。夏太医负着手,晚风里袍裾摇摆,鬓边落发飞拂,见他的几回,他身上都带着一股子洵雅从容的气度,颐行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她早前还以为他是太监假扮的,如今看来是她眼皮子浅了。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视线婉转,落在她身上,问:“这么长时候了,你还觉得宫里好吗?”   这期间安乐堂另一个患病的老太监死了,到临了太医基本已经请不动,最后大家是眼睁睁看着他咽气的。   说宫里好,人命如草芥,哪里好得起来。颐行看向墨蓝的天空,叹了口气说:“起码紫禁城里的雪是干净的。我就等着和小姐妹团聚,置个小火炉,涮涮金针菇了。”   夏太医面罩下的唇角抽动了下,迈出安乐堂大门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颐行顿住了脚,“那您明儿还来吗?”   这句明儿还来吗是必问,仿佛对他的到来充满期待。   夏太医说不一定,“近来忙得很。明天的药方子照着吃,吃得好接着用,吃不好也就这几天的光景了,再看也是一样。”   他说完,顺着金水河一直往南,向英华殿北门方向去了。颐行给的那盏灯笼,他带走了,灯笼挑在前头,替他的轮廓镶了圈金边儿,颐行目送他走远,方转身退回门内。   后来几天含珍照着方子,一天三顿地吃那药,打一开头直犯恶心,但再难受也没撂下。一气儿吃了七天,七天后身上黄气也退了,肚子也不鼓胀了,能正常出恭了,含珍算是大难不死,真正捡回了一条命。   吴尚仪那头呢,得了消息很高兴,亲自来安乐堂瞧了含珍。娘两个唧唧哝哝说了好些,最后扭头对颐行道:“姑娘这程子费心了,我着实感激你。既然你帮了我一回,我自然也兑现承诺,再过两天就是万寿节了,值上正缺人手,你要是乐意,就回尚仪局吧,我看着合适的去处,给你指派个差事。” 第20章   颐行蹲了个安,说多谢吴尚仪,自己无惊无险地能从安乐堂出去,也算天时地利人和。   其实安乐堂是真好,除了没出息,哪样都比尚仪局强。出头冒尖的人多了,必有争斗,像安乐堂这样没落到根儿上的,反倒个个都有赤诚之心。   但这地方,确实不宜长留,颐行将来可是立志当皇贵妃的人,皇帝要死了也不上安乐堂来,长期呆在这里人会倦懒,万一过上一年半载,连上进的心也没了,那大哥哥和大侄女儿,谁又能捞他们出来?   荣葆挺舍不得她走,十三四岁的孩子,什么话都敢说,瞧了众人一圈,晃了晃脑袋,“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好容易来了一朵花儿,这还没满一个月呢,就要走。老天爷也不可怜可怜我,嬷嬷们上了年纪气性儿大,老撕扯我耳朵,我愿意姑姑留在这儿,姑姑说话多好听啊,不像嬷嬷们阎王奶奶似的。”   才说完,就挨嬷嬷凿了脑瓜子。   高管事却不想留人,说走吧走吧,“凤凰就该落在梧桐树上,在别的地儿沾点土星子也是埋汰。姑娘别嫌我多嘴,你家如今遇了事儿,亲友都生疏了,进了宫也没人敢给你打点,一切都得靠自己。宫里头水深得很,行走多留点儿神,要是往后又挨了罚,就自请上安乐堂来吧,咱们这儿除了死人多点儿,活着的人心肝都不黑。”   这算是掏心掏肺的实在话了,颐行心里明白,点头说是,“我一定记着谙达和大伙儿的好。我不回来啦,等我将来混出个前程,把你们从这儿摘出去。”   嗳,大伙儿都笑起来,“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来吧,奔前程去吧!”众人像送义士一样,把她送出了安乐堂。   重新回到尚仪局,颐行也有种凯旋归来的感觉,院儿里来往的人看见她,不免冷嘲热讽,“还有回来的一天呢,够能耐的。”   颐行由她们去说,并不往心里去,挎着包袱回他坦,发现原来的位置叫人给占了,又没个大宫女来给她重新指派,不得已,只好去东次间找带她的琴姑姑请示下。   琴姑姑一向不怎么待见她,一位姑姑带领的不止一个新人,这头正教小宫女往白棉纸上喷水熨烫制作手纸,见颐行进来也不搭理,反倒把视线调往别处去了。   颐行吸口气,叫了声姑姑,“给姑姑请安,我得了吴尚仪的令儿,回来述职啦。”   琴姑姑嗯了声,“听说了。”   “姑姑,我的铺位给人填了,要不姑姑另给我安排个地方吧。”   结果就换来了琴姑姑的没好气儿。   “我这一天天的,忙完了这头忙那头,哪儿有闲工夫给你指派他坦。你去各屋瞧瞧,有空着的地方,放下铺盖卷就是了,又不是凤回巢,还得找什么好地界儿。”   所以呀,回了尚仪局就是这境遇,有时候火气旺些,真想把铺盖砸在那起子小人脑袋上。   人活于世不时会遇上这种人,就像夏太医说的,有一分权,非当十分用。世上真主子反倒不可怕,最可怕就是这类二道主子,那才是热脸贴冷屁股,油盐不进呢。   可这个时候,也不容她撒野,回头又把自己折腾回安乐堂。她只有忍气吞声,提着铺盖又出来,因天气渐渐热起来,脸上出了一层薄汗,出门遇着风,倒是一阵清凉。   这时候碰上银朱从外头回来,一见她就蹦起来,欢天喜地叫着姑爸,迎了上来。   “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原打算这两天想想辙,过去瞧您的呢。”边说边上下打量她,“您在那儿还好吧?那地方多瘆人的,把您吓坏了吧?”   颐行笑着说没有,压声道:“那是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好去处,我在那儿尽遇着好人了。可今儿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着……”   银朱说:“您一走,琴姑姑就领人进来了。没事儿,我往边上挪挪,您和我睡一块儿。”   可话才说完,没等颐行点头,琴姑姑就从里头出来了,说不成,“每个他坦都有定员,你们能挤挤,别人未必愿意和你们挤,别白占了别人便宜。”   银朱一脑,叉起腰就要回嘴,这时含珍由嬷嬷搀扶着从宫门上进来,见了这阵仗,笑着说:“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事儿,我在门外头都听见了。”   要论辈儿,宫女里头含珍算高的,加上她又是吴尚仪的干闺女,不论是谁都要让她几分面子。   琴姑姑笑着说:“您可算大安啦,给您道喜呀。”   含珍回了礼,“老天爷不收愣头青来着,又放我回来了。你们才刚争什么呢?是安顿不了他坦么?”   银朱道:“颐行回来没了落脚的地方,我想让她和我搭伙凑合,琴姑姑不让。”   含珍哦了声,“是这么回事儿……按说他坦确实有定员,不能胡乱填人进去,没的大伙儿夜里睡不舒坦。”   她这么一说,主持了公道,琴姑姑道:“可不嘛,如今这辈儿的新人真了不得,我才说了一句,就要和我叫板。”   含珍笑了笑,转头对颐行道:“他坦里的规矩不能坏,您也得有住处。要是不嫌弃,您上我那儿去吧!我的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多少人背后都说闲话呢,您来了正有个伴儿……”说着又望向银朱,“这是您的小姐妹?乐意就一块儿去吧,人多了才热闹呢。”   她的话说完,银朱和颐行乐了,琴姑姑脸上顿时不是颜色起来。自己才给完她们排头吃,含珍出来做了和事佬,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要说尚仪局里办事,谁又服谁?含珍还不是仗着吴尚仪这层关系,才在尚仪局里吆五喝六。   琴姑姑不好阻拦,挤出了一个干涩的笑,“也好,你们上含珍姑姑那里去吧,她身子弱,半夜里有个什么,你们也好照应。”   颐行和银朱才不管她这些酸话,三人一间屋,和二十个人一张大通铺,那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境遇了。普通宫女子得苦熬多少年,熬成了姑姑才有造化住四人一间的屋子,她们可好,比姑姑们还便利呢。这下子再也不必听人解溲的声音,再也不担心管教嬷嬷提着板子半夜查房了,颐行因祸得福,银朱鸡犬升天了。   含珍复又笑笑,让嬷嬷扶着先回他坦了,琴姑姑心里老大的不称意,恰好一个小宫女出来蹲安,说让姑姑检阅,被她厉声喝叱:“急什么!”   别看大宫女都是熬出头的,但终归还是分三六九等,琴姑姑和含珍未必没有嫌隙,又被她扫了脸,心里自然不受用,连转身都带着气急败坏那股子劲儿。   银朱和颐行看她进了正殿,相视一笑,且不管那许多,两个人一块儿回大通铺,替银朱收拾东西。   银朱问她:“姑爸,您在安乐堂,救的就是这位姑姑啊?”   要说救,可不是她的功劳,颐行说:“我就是打了个下手。”把夏太医显圣的事儿告诉了银朱。   银朱琢磨半天嗟叹:“您这是有贵人相助,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扬汤止沸,莫若去薪。他让您有恩于珍姑姑,珍姑姑自然保您……姑爸,您离当上皇贵妃又近一步啦。”   两个臭皮匠凑在一块儿,说的都是高兴事儿,仿佛皇贵妃的位分就在眼前,擎等着颐行坐上去了。   不过这话还是只能私底下说,要是叫第三个人知道,难免被人耻笑,说尚家才下台一位皇后,这么急不可待就有人想当皇贵妃。这宫里还没有过皇贵妃呢,老姑奶奶上赶着倒贴侄女婿,真是不要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唉,可能有大志者,都是寂寞的吧!颐行和银朱收拾好了东西,就欢欢喜喜搬进了含珍的他坦。   一个人住的屋子,果真不是大通铺能比的呀,这屋里有床有桌有柜子不说,还有一架不错的妆台。   颐行看见这妆台,有点儿出神,站在跟前好半天不挪窝。银朱见了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想起在家的日子了……想家,想我额涅。”   银朱一听也怅然,谁能不想家呢,在家不论好歹不受窝囊气,在宫里谁都能欺负你。可进不进宫,不由自己说了算,到了年纪就得报效主子,这是大英入关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含珍正站在门前,指派苏拉另搭两张床,听见她们的话,怅然道:“才进宫的还有兴头想家,等时候一长,渐渐就把家忘了。”   对于有些宫女子来说,紫禁城就是将来落叶的归处。服役多年后,出去家里头没人了,或是年纪太大没有前程,这辈子除了伺候人,什么都不会,与其上外头受下等人的腌臜气,还不如让有身份的使唤来得心服口服。   银朱扭头问含珍:“姑姑,您将来还出去吗?”   含珍脸上无甚表情,半晌才道:“在宫里年月久了,看不上外头的那份乱,还是宫里好,处处讲规矩,不愁吃喝,就这样了吧。”也不去问她们将来的打算,只对颐行道,“我身上大好了,但因得过痨疾,御前是去不成了,多可惜的,原本还能给您铺条路呢,好歹不让您埋没在宫女里头,让皇上知道有您这么个人儿。我想了又想,这回万寿节是个好时机,大宴上端茶递水的,都由尚仪局指派。我去吴尚仪跟前讨个人情,纵使不能给御桌上茶点,伺候妃位上的也成。三妃的品阶高,就在贵妃之下,离皇上的御座也近。老姑奶奶您生得好,只要在皇上跟前露脸,兴许不日就有说头儿了,也未可知。”   这么一来颐行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和银朱是胡诌惯了的,从来不避讳说心里话,但和含珍终究还不相熟,人家打算把她送到御前去,显得她多想登高枝儿似的。   她脚尖蹉地,绞着手指头说:“我才进宫,这差事给了我,怕招别人非议。”   含珍却莞尔,“靠脸皮活着,宫里人得死一大半儿。您留宫,原本应当上位晋封的,可……难保没人背后使手段。错过了一回就得自己想辙,要不就老死在深宫,您可是尚家人,尚家人不想当娘娘,甘愿做小宫女儿?这话说出去,谁也不能信。”   这也算着实说进心缝儿里去了,三个人互觑着对方,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对于皇帝,颐行一点儿也不好奇,她琢磨的是怎么能在大宴上露脸。当然有了含珍,她就如有神助了,吴尚仪起先只答应让她伺候大宴,没打算把她送到太后和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但架不住含珍哀求,点头之前把颐行叫到值房里,当着含珍的面,把前头的恩怨都做了个了结。   “我原不打算把你送到前头去的,实在是你资历浅,言行还不够端稳,那样的大日子,倘或出了半点差错,连我也脱不了干系。可眼下咱们姑娘求我,我不好驳她的面子,就破例给你个机会吧!当初你进宫,二选和三选是我经的手,最后没能参加御选,你未必不恼我,我也没旁的可说,一人一个命罢了。如今我既把你往前送,将来你好了,我不求你报答我,若是不好了,只求你别连累我,我就足了。”   简而言之,吴尚仪的意思就是将来你若有出息,不记恨我打压你的过往就行了。一个被硬筛下来的人,为了避免被报复,当然想尽法子不让她有出头之日。无奈后来牵扯上了含珍,吴尚仪在宫里就含珍这么一个亲人,好歹得顾念顾念她的心思。   颐行答应得很爽快,“谢谢尚仪栽培我,不管我将来有没有出息,都不会忘了您的好处。”   吴尚仪颔首,沉默了下方道:“你预备预备,这两天跟着含珍好好学规矩,学成了才能让你往前头去。宫里主儿都不好相与,你是知道的,可别冲撞了谁,回头皇上没见着,反落个狗头铡伺候,那可就糟了。”   含珍憋着笑,给颐行递了个眼色。   在宫里办差,缺的就是好机会。   颐行昂着脖子挺着胸,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感觉到朝冠加诸在她脑袋上的份量了。 第21章 (就是他?)   ——   要说有个实心教你的好师傅,那是事半功倍的造化,含珍当然是瞧着救命的恩情上,才那么和颜悦色地指导颐行和银朱。   “上茶点的时候,人得挨边站着,不能挡在皇上和小主之间,也不能让主子瞧你的后脑勺。”含珍一手端着果盘儿,人微微地躬着,向她们传授端盘的技巧,“宫里主儿都是金贵人,不愿意咱们当奴才的挨她们太近,所以你得站在四尺远的地方,抻着胳膊伺候。抻胳膊这项,练的就是手上的绝活儿,得稳,上盘儿的时候手不能哆嗦,更不能让码好的点心滚落。小主儿们忌讳多,一碟子饽饽到了她跟前,连形儿都没了,兆头不好,要惹她生气的。”233   颐行和银朱听着她的吩咐,看她亲自给她们做示范,只见那手腕子细细地,却又蕴含无穷力量,能挽起千钧似的。心里暗暗感慨,这种基本功真是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像她们这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照资历上来说,确实不配出没于那么要紧的场合。   含珍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纠结,两个人眉头都拧出花来了,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心细着点儿就成了。还有一宗,上点心茶水的时候,得由尊至卑来,通常一桌上有高低两个品阶的嫔妃,两旁各有宫女伺候吃食,高位嫔妃先上,后才轮着位分较低的那位。撤盘子则是反过来,先撤下手的,再撤上首的,这里头有大讲究,可万万不能弄错了。”   颐行没想到,光是上盘点心就满是门道。以前她在家受人伺候,也没人和她同桌,家里过个节,唱个堂会什么的,她都是一人单开一桌。   所以说辈分大有大的好处,坐着豁亮,宽敞。但大又有大的不圆满,因为她用不着做小伏低,也鲜有机会品咂这些细节。如今得一样一样学着,一样一样深深记在脑子里,好在她有这个悟性,也愿意下笨功夫,学起来还不算太难。   于是这两天时间,全花在端盘子上了,从一开始的颤颤巍巍,到后来的八风不动,进步是显见的,连含珍都夸她学得好。   好容易到了万寿节正日子,这天一起来就看见宫廷处处张灯结彩。因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据说皇帝得吃两席,头一席在太和殿里升座,接受百官朝贺,第二席则退回内庭,陪着皇太后和嫔妃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头一席宫女是上不去的,基本都由侍膳太监伺候,第二席设在乾清宫里,这才由尚仪局张罗着,让宫女服侍太后和主儿们用膳。   前头的是国宴,气氛自然庄重,后边的是家宴,相对就松散许多了。颐行并一众宫女,先给每桌上了果盘儿,因为皇帝还没到,暂且开不了席面,就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这时候六宫小主盛装从四面八方赶来,个个穿着吉服,头上戴钿子,一时间满眼珠翠层叠,扎堆儿聚集在太后跟前行礼,简直分不清谁是谁来。   颐行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女人,那种兴头儿,恍惚又回到江南时候,一大帮子涂脂抹粉的女子粉墨登场,说着最好听的话,扬着最优美的声调,在你面前走过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里不能叫好,也不能洒钱,就看着她们你来我往,她得努力从人堆儿里辨认,哪个位分最高,哪个位分最低。   当然高品级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个戴着五凤钿的必是贵妃无疑。颐行轻轻瞧上一眼,就把她的样貌记下了,贵妃生得不算顶美,但很端庄,想是所有妃嫔中年纪最长的,举手投足很有四平八稳的从容气度。   贵妃如今执掌六宫,统领嫔妃的事儿全由她来做,她细声对太后道:“万寿节前,奴才已经和各宫商议定了给主子爷的贺礼,只怕哪里不周全,还请太后先掌眼。”   太后惯常不问俗事,平时无非念念佛,插插花,将自己保养得白胖喜人。   听裕贵妃这么说,摆了摆手,“你们孝敬皇帝,还有不上心的么?且别忙让我过目,留着一块儿瞧,大伙儿也图个热闹。”   还是怡妃最善于讨太后的好,她和太后本来就出自一家,自然和别个不同些,笑着说:“万岁爷过完了生日,八月里还有您的寿诞呢。不瞒您说,您的寿礼我可早早儿预备好了,一准儿是您喜欢的物件,我花了好大劲儿才淘换来的呢。”   其他人看不惯她那股轻佻样儿,又一次捷足先登,真没意思得很。   可架不住太后喜欢呀,也是大庭广众下赏她脸,顺嘴打探了一句是什么,怡妃打趣说:“万岁爷的寿礼您要留着大伙儿热闹,您的寿礼奴才也得留着,到时候好撑足自己的场面呀。没的这会儿说了,将来就不稀奇了,太后的新鲜劲儿一过,不赏我回礼了可怎么办!”   太后笑起来,“你这猴儿,还惦记我的回礼呢。”   太后一笑,大家都得跟着笑,一时间场面上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只是帕子掩盖后的唇角究竟扭了几道弯,就没人知道了。   颐行冷眼看着,觉得花团锦簇赏心悦目,但扒开了说也怪无聊的。不过不能把这份无聊挂在脸上,就得放平了眉目,谨慎站她的班儿。   可那么个出挑的美人,站在人堆里也不能被淹没。藻井下的九龙珠灯高悬着,照得正殿里一片辉煌,挨墙靠壁的一溜宫女里头,还数那细长身条儿,凤眉妙目的姑娘最打眼。   后宫里头的风声向来传得很快,吴尚仪把尚家老姑奶奶安排进了伺候大宴的名单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想必是受了裕贵妃的嘱托,才给这丫头冒尖的机会。起先大伙儿觉得一个十六岁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再了得又能怎么样,结果一见真神,生得如此挑不出毛刺的好相貌,这下子心头就有些异样了。   比先头皇后还要美上五分,这就是老姑奶奶头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众人对她的评价。   不说是遗腹子吗,尚家老太爷和太夫人五十多才有的她,合该生得豆芽菜似的才对。之前打发出去探看的宫女太监,报回来的大多是“样貌周正”,想来是怕刺激了主子。如今见了活人,受的刺激可更大了。   小小年纪生得妖俏,保不定是个妖孽,难怪万岁爷亲自叮嘱裕贵妃,让她多加看顾些呢,许是多年前就有了私情?当初皇上还是太子那会儿下过江南,保不定还是青梅竹马?   可想想又不能,这还差着辈分呢,纵是万岁爷年纪比她大了六岁,她也是废后的姑爸。万岁爷最讲人伦,对她特意关照,大概是出于成全长辈的体面吧!   既露了头,得叫各宫姐妹认认脸,好知道往后要忌惮的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咸福宫的穆嫔先出了声,“那个宫女瞧着面善,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果然大家顺水推舟把视线挪了过去,开始装模作样冥思苦想,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穆嫔宫里的吉贵人胆儿小,却也要附和主位娘娘,试探着说:“我瞧着,有几分前头娘娘的风采。”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裕贵妃这时才回禀太后:“她是故中宪大夫尚麟的闺女,也是福海最小的妹子。上回选秀入宫的,三选上头给筛了下来,如今在尚仪局充宫女,有阵子了。”边说边招呼颐行,“你来,快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颐行猛然给点了卯,心里还有点慌。但一想,太后和她还是平辈儿呢,见个礼也不会怎么样,便大方出来蹲了个安,说:“给太后请安,太后老佛爷万年吉祥如意。”又给各宫嫔妃见了礼,“恭请主儿们金安。”   太后打量了她半晌,心里还感慨,这么个人儿,三选上头筛下来,不是真有缺陷,就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也是啊,尚家人如今身份尴尬,难保不被人趁乱踩一脚。先头皇后既然给废了,说句实在话,她本不该留在宫里。当初选秀时候自己知道有这么个人,后来没放在心上,想着就算出身名门,无外乎就那样了。谁知如今一见面,模样那么可人,这要是换个出生,活脱脱宠冠六宫的苗子。   好在事儿过去了,宫里位分也定下了,错过就错过吧。太后抬了抬手,也没说旁的,让她退回了原处。这件事、这个人,似乎就翻篇儿了,众人又忙着谈论别的话题去了。   颐行倒松了口气,她想在皇帝跟前露一小脸,没打算让这些嫔妃留意她。她也发现了人堆儿里的善常在,那双眼睛,小刀嗖嗖要把人捅出血窟窿似的,心里一紧,忙调开了视线。   恰好这时迎头又遇上了另一道目光,颐行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却是裕贵妃。贵妃和气地冲她笑了笑,那神情,透出一股家常式的温暖来。   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与她大侄女儿交好的人?裕贵妃是瞧着前皇后的面子不给她脸色看?   颐行怔忡了下,暂且分辨不清那笑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眼下端正自己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她低下头,宁愿缩成一粒枣核,缩成一粒沙,也不愿意成为虎口环伺下,盘儿里的一块肉。   大宴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场面,妃嫔们言笑晏晏,围着太后说笑。直聊了有半个时辰光景,桌上的果子茶也吃了两盏,外头夜渐渐深了,万寿灯在空旷的广场上高高伫立着,遇见了风,悠扬地旋转着,洒下一地斑驳的金芒。   远远地,隐约有击掌的声响传来,“啪――啪啪――”   愉嫔耳朵尖,回首朝宫门上看过去,“前朝大宴散了,万岁爷来了。”   于是所有妃嫔都站起身抿头抻衣裳,脸上含着笑,盼望着她们大家的主子。   颐行不敢抬眼直瞧,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看见司礼太监鱼贯从门上进来,其后出现个身穿明黄色缎绣金龙夹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辉煌,一重重灯火后,仿佛驾着云霭的太阳般金光耀眼。   这会儿颐行脑子里倒空空了,想起那个被废到外八庙去的侄女,不免有点惆怅。要不然现在领头接驾的是皇后啊,没有这番变故,自己正躺在凉风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这里当戳脚子。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来,她那大哥哥就算贪墨,又何必让皇后连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吗,最后竟还整了一出与娘家同罪,天家的气量可一点儿也不大。   反正这皇帝不是个好东西,颐行坚定地想。明晃晃的黄色从她眼前经过时,她愈发垂低了眼睫,忽然对自己立誓要当皇贵妃的伟大志向产生了怀疑。   妃嫔们面见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她们从宴桌后出列,齐齐跪地向上磕头,“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正大光明殿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嫔妃们满头珠翠,领上压着燕尾,从高处看下去一个个后脑勺齐整而滑稽。   皇帝转过身,提袍向皇太后叩拜,“儿子的喜日子,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儿子不敢忘记额涅的不易,给皇额涅磕头,愿天保佑圣母日升月恒,万年长寿吉祥。”   这偌大的殿宇里鸦雀无声,满世界都回荡着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颐行听着那语气声调,奇异地觉得有点熟悉。   皇太后忙起身,将皇帝搀了起来,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快坐下吧,她们等了半天了,要给你贺寿呢。”一面向下吩咐,“你们也起来吧,好容易你们主子来了,大家一处说说笑笑,给你们主子助兴。”   众妃嫔齐声应是,由边上宫女搀扶起来,颐行也麻溜站起身,预备着时候一到,往宴桌上运菜。   直到这时候,她才趁乱往上首的地屏宝座上瞄了一眼,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对过,看不见全脸,但那侧脸的模样,就已经够她咂摸一阵子了。   多年前那个站在墙根儿乱撒尿的小小子儿,就是他?长远不见,原来长那么大了!   白净依然是她记忆中的白净,甚至拿善常在的脑袋来对比,一个是剥壳荔枝,另一个是没褪皮的荸荠。至于说话的声气儿,比之十年前当然有改变,中气足了,有帝王威仪了,但温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还真以为他是早前那个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呢。   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记忆,能残留得那么鲜明吗,颐行总觉得昨天见过他似的。可细想之下又不应该,人家是皇帝,自己连六宫的门槛都没入呢,上哪儿见他去。   不过要是把那下半张脸遮挡起来……颐行只顾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视线向她投来,吓得她舌根儿一麻,顿时什么想头都不敢有了。   大殿之上视线往来如箭矢,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六宫嫔妃敏锐的观察,即便只是一个眼神。   万岁爷瞧那位老姑奶奶了!众人心头“咯噔”一声,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贵妃这时候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笑着说:“大伙儿等了主子爷这半晌,太后也不曾正经进东西呢,依着奴才瞧,寿宴这就开了吧,主子先解解乏,再瞧瞧众位妹妹给您预备的贺寿礼。”   皇帝是个内秀的人,大庭广众下绝不落人半点口实,视线短暂停留片刻,立即从老姑奶奶身上挪开了。也没什么话,只是微微颔首,裕贵妃便示意总管太监,可以上热菜了。   刘全运站在大殿一角,扬起两条胳膊双手击掌,殿外源源不绝的各色精美器皿运送了进来。   宫里位分和等级是看得极重的,皇帝和太后的桌子在上首,两掖是贵妃、三妃,依次往下类推。颐行伺候的这桌是和妃带着永贵人,永贵人是嫔妃里年纪最小的,看样子才十四五岁光景吧。女孩子这个年纪上头,差一岁都显得真真的,永贵人还是一副孩子气儿,对和妃的猫也尤其喜欢,因此即便不在一宫住着,她也爱同和妃凑作堆。   和妃呢,实在不喜欢带着个孩子,但瞧永贵人年轻好揉捏,且今天的宴会上尚有可用之处,便热络地将她留在了一张膳桌上。   颐行给她们排膳时,永贵人还把猫拢在腿上,小声说:“和妃娘娘,我给窝窝做了两件坎肩,打了个项圈,明儿让人给您送过去。”   一个惦记给猫做衣裳打络子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晋位的?这皇帝实则不是个人啊,让颐行好一阵唾弃。   和妃潦草地应了,“亏你还记挂着一只猫。”   永贵人讨好地说:“我就喜欢猫。等将来窝窝下了小崽儿,送我一只成吗?”   和妃无情无绪地把目光调向了皇帝的方向,“窝窝是只公猫,不会下崽儿。”   那厢裕贵妃已经忙不迭向皇帝敬献贺寿礼了,她献的是群仙祝嘏缂丝挂屏,展开了请皇帝过目,笑道:“这对屏风上头绣像,是奴才的绣活儿,自上年万寿节起第一针,到今儿正好绣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丝线,祝愿我主江山万年,丹宸永固。”   裕贵妃在这种事上,一向最喜欢花小心思。这宫里头锦衣玉食还缺什么,缺的正是一片赤胆忠诚。她能到今儿,终是会讨巧,其实不光三妃,连带着下头的嫔位也不认同她。她们说贵妃擅钻营,惯会讨好主子,即便是无奈屈居于她之下,眼里照样不待见她。   裕贵妃这回又抢在头一个献礼,闹得后面的人多少缺点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释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长方松树盆景,还有和妃的竹根寿星翁等,都沦为了敷衍了事的点缀,反正这回的头筹又叫裕贵妃拔得了,众人暗里不免牙根痒痒。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边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让裕贵妃关照尚家老姑奶奶吗,这大庭广众下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还是裕贵妃看顾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贵人腿上的猫。   这猫自小就在景仁宫养着,她最知道它的机簧在哪里。窝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见她伸过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里有了成算,脸上笑得和颜悦色,眼梢留意着老姑奶奶,见她热菜上得稳,倒也很佩服她这程子所受的调理――   一个金窝里养出来的娇娇儿,如今竟能有模有样当差了。   只是这点子改观,不足以支撑和妃改变主意,瞧准了她搬来一品拌虾腰,便悄悄去抚永贵人藏在桌下的猫。这下子猫受了惊,直蹦起来,加上永贵人慌忙的一抛手,那猫跳到桌上冲撞过去,只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菜打翻了,和妃一声尖叫下,身上遭菜汁泼洒,从肩头浇下去,淋漓挂了满胸。   一时间众人都傻了眼,颐行脑子里发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心道完了,老天爷和她过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贵人也惶惶然,听见太后厉声呵斥哪里来的猫,一下子就唬得哭起来,嗫嚅得语不成调,”奴才……奴才……“   懋嫔见了牵唇一笑,操着不高不矮的声调说:“这不正是和妃娘娘宫里的猫吗。”   看看,兔儿爷崴了泥了,这畜牲连主子都挠。   和妃弄得一身狼狈,嘴里委屈起来,“我原说这样的大宴,不能带猫的,可永贵人非不听。瞧瞧,浇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讳今天是好日子,我可要闹上一闹了。”   皇帝的寿宴,就这么被搅了局,太后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恨道:“尚仪局是怎么调理的人,烫死也不能丢手的规矩,竟是从来没学过!”   牵扯一广,吴尚仪慌忙出来跪下磕头,一叠声说:“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贵妃走过去查看,见颐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氲出来,蹙眉道:“这猫儿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给它饭吃,撒起野来六亲不认。”指桑骂槐全在这机锋里了。   和妃是没想到,原本只想给裕贵妃难堪,谁知最后竟坑了自己,自然恼火。   因为皇帝在场的缘故,不能直剌剌针对颐行,便向吴尚仪呵斥:“你是吃干饭的,尚仪局里没人了,派出个这么不稳当的。大喜的日子里见了血,我看你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贵妃跟前了。   女人们作法,无外乎这样,嗡嗡闹得脑仁儿疼。   皇帝将视线调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之间的夹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见她手背上的伤。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转头对裕贵妃道:“猫狗养着助兴还犹可,伤人的不能留,明儿都处置了吧。朕乏了,后头的事交贵妃料理。”说完便不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这场汤洒猫闹的事儿,到最后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儿起的头了,猫跑了,一时抓不着,人却在跟前等着发落。   太后因皇帝下令让裕贵妃料理,不好说什么,皇帝已经趁机离了席,太后便扔了话给贵妃,“万寿节过成这样,还见了血,历年都没有过的,我瞧着实在不成个体统。”   贵妃忙道是,讪讪说:“是奴才的疏忽,请太后恕罪。奴才一定好好处置这事儿,太后就瞧着我的吧。”   太后面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眼,方才率众回慈宁宫了。   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只听见永贵人绵长的啜泣,裕贵妃心里也烦躁,回身道:“可别哭了,进宫也有时候了,怎么连规矩都没学好。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由得你哭?”   永贵人经她一喝,立时收住了声儿。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贵妃处置颐行,一副留下看好戏的姿态。   贵妃乜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身上都浇湿了,还是回去更衣吧。这菜虽凉,味儿还是咸的,菜汁子捂在身上,你不嫌J得慌么?”   和妃被她软刀子捅了一下,终是没法子,也拂袖回景仁宫去了。   接下来一众嫔妃都散了,只剩下贵妃和身边几个近身的大宫女,到这时贵妃方命人搀颐行起身,对吴尚仪道:“你也起来吧。”转头又安抚颐行,“姑娘受惊了,这是深宫之中家常便饭,今儿见识过了,往后就不怵了。”   颐行没想到贵妃这样和颜悦色,倒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手背上叫猫抓伤的地方疼得厉害,只好一手捂着,向贵妃蹲了个安道:“贵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万寿节大宴,您骂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罚奴才出宫,奴才也认了。”   结果裕贵妃并不接她的话,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吴尚仪说:“这两天别叫姑娘沾水,没的天儿热,泡坏了伤口,回头留疤。”见颐行一副纳罕的样子,复又笑道,“你不知道,早前你家娘娘在时,我和她亲姊妹似的,后来她遭了这个磨难,我在宫里也落了单。先头你应选,我本想拉扯你一把,可宫里人多眼杂,我但凡有点子动作,都要叫她们背后说嘴。如今我掌管六宫事物,做人也难得很,这回吴尚仪说要调遣你往前头当差,我是默许的,没想到和妃阴毒,闹了这么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你,更是想让我难堪。”   颐行听裕贵妃说完,心里半信半疑,但又想不明白,落难的姑奶奶还不如糊家雀儿呢,贵妃有什么道理来攀这份交情。   贵妃并不因她的迟疑不悦,话又说回来,“今儿一干人都等着瞧我怎么处置你,我本打算这趟大宴过后调你去永和宫当差的,如今看来这事儿得拖一拖了。你且跟着吴尚仪回去,尚仪局要罚你,样子总得做做的,姑娘先受点儿委屈,等这风头过了,咱们再想辙,啊?”   这声“啊”慰心到骨子里,颐行自打进宫,就没见过这么和善的嫔妃。虽说宫里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但今儿起码能逃过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贵妃心里在盘算什么呢。   于是颐行福下去,颤声说:“谢贵妃娘娘恩典,原像我们家这样境遇的,进了宫遭人白眼也是应当的。”   贵妃却说不是,“哪家能保得万年不衰?都是做嫔妃的,谁也不知道娘家明儿是愈发荣宠,还是说倒就倒了。为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想来我这种念头和那些主儿们不一样,所以她们背后也不拿我这贵妃当回事儿。”   说多了全是牢骚,贵妃这样温婉娴静的人,终归不能弄得怨妇一样。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贵妃复又安慰了颐行两句,由宫女们簇拥着,回她的永寿宫去了。   大宴散后的正大光明殿凌乱得很,吴尚仪站在地心怅然四顾,待正了正脸色,才扬声吩咐外面人进来打扫。   颐行要伸手,吴尚仪没让,“贵妃娘娘先头说了,不叫你碰水,收摊的事儿让她们办吧。”   可她嘴上虽这么说,愠怒之色拢在眉间,颐行觑了觑她,心里头直发虚,期期艾艾道:“尚仪,我是个猴儿顶灯,办的这些事儿,又让您糟心了。”   吴尚仪还能说什么,只顾看着她,连叹了两口气。   “今儿是你运势高,又逢着万寿节不宜打杀,让你逃过了一劫,要是换了平常,你想想什么后果?也怪我,你还不老道,就听着含珍让你上前头伺候,好在你这一桌是和妃和永贵人,要是在皇上跟前造次了,怕是谁也救不了你。”   颐行让她说得眼里冒泪花儿,这眼泪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自己福大命大。可见人没点儿真材料,不能充大铆钉。真要是敢上皇帝跟前点眼,人家九五至尊可不讲游园的交情,不记得你尚且要降罪你,记起了你,恐怕更要杀之而后快了。   “那我往后……”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刚脱了险,她又开始琢磨前程。   吴尚仪瞥了她一眼,“贵妃娘娘算是记下你了,将来总有你出头的时候,急什么。”   吴尚仪说完,便转身指派宫人干活儿去了,银朱虽也在殿上伺候,但因隔了半个大殿,到这时候才溜过来和她说上话。开口就是神天菩萨,“我以为您今儿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颐行转过头,哭丧着脸说:“我怪倒霉的,本以为能露脸……”   “您露脸了呀。”银朱说,“刚才好大的动静,万岁爷瞧您了,我看得真真的。”   颐行却愈发丧气,“看我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八成觉得我蠢相,心里想着难怪三选没过。”   其实银朱也觉得悬,但又不忍心打击她,只说:“没事儿,好看的女人蠢相也讨喜,没准儿皇上就喜欢不机灵的女人呢。”   这是什么话!颐行垂着嘴角说:“你不会开解我,就甭说话了,快着点儿干活,干完了好回他坦。”   银朱应了一声,又忙活去了,颐行也不能站在边上干看,便跟着凑了凑手。   伤口这块火辣辣地疼,那猫没剪指甲,犁上来一道,简直能深挖到骨头似的。颐行只好抽出帕子把手裹起来,心里想着不成就得找太医瞧瞧了,没的皇贵妃没当上,先破了相,破相倒不要紧,要紧是眼下疼得慌。   反正宫里的盛宴,排场就是大,尚仪局收拾了头一轮,剩下的够苏拉收拾到后半夜去。   她们的差事办完后,一行人照旧列队返回尚仪局,这黑洞洞的天,一盏宫灯在前面引领着,走在夹道里,像走在脱胎转身的轮回路上似的。   含珍听见开门声儿,从床上支了起来,问今儿差事当得怎么样。   颐行低落得很,“我给办砸啦。”把前因后果都和含珍交代了。   含珍听完一副平常模样,“这么点子事,不过小打小闹罢了,更厉害的你还没见识过,别往心里去,要紧的是有没有见着皇上。”   说起皇上,颐行精神顿时一振作,“见着了,只是我没敢定眼瞧,只瞧见半张脸。”   含珍抿唇笑了笑,“我也曾远远儿瞻仰过天颜,不过皇上是天子,不由咱们这等人细张望……那时候一眼见了,才知道宇文家历代出美人的话不假。”   当然这话也是背着人的时候说,三人他坦里才好议论皇帝长相,否则可是大不敬。   颐行又在费心思忖,“虽说只瞧见半张脸,可我怎么觉得那么眼熟呢……”   银朱倒了杯茶递给含珍,回身笑道:“您家早前接过圣驾,您不还给太子爷上过点心呢吗。”   说起这个,颐行就笑了。那时候她当众戳穿了太子爷,家里人吓得肝儿颤。福海为了让她赔罪,特意让她端了盘点心敬献给太子爷,她那时候还自作主张加了句话,说:“我年纪小,眼睛没长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别害臊。”气得太子直到最后回銮,都没正眼瞧过她。   唉,回想过往年月,她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截甘蔗,活得多么舒心惬意啊,哪像现在似的。   “今儿也是我生日呢……”她抵着头说,抬起手背看了看,喃喃自语,“寿桃没吃着,叫猫给挠了,要是让我额涅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银朱一听来劲了,“您也是今天生日啊?这缘分真够深的!”   颐行听了失笑,“天底下多少人同天生日呢,有什么了不起。”   含珍最是有心的,忙起身下床,去案上搬了个单层的食盒过来。   “这是我在御膳房办差的小姐妹顺出来的,我想着等你们回来一块儿吃呢,说了半天话,险些弄忘了。”边说边揭开了盖儿,里头是六块精美的樱桃糕,细腻的糯米胚子上,拿红曲盖了圆圆的“寿”和“帧保含珍往前推了推,“咱们就拿这个给您贺寿吧,祝老姑奶奶芳华永驻,福寿双全。”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颐行高兴得直蹦起来,“我就爱吃这樱桃糕。”   于是三个女孩子在万寿节夜里,还另给颐行过了个小生日,这样纯质的感情,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也是极其令人感动的呀。   不过头天乾清宫大宴上出的乱子,并没有轻描淡写翻篇,裕贵妃早说了要她忍着点委屈,吴尚仪颁了令儿,琴姑姑就毫不容情的处罚了下来――   罚跪。   这是一项最让宫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往墙根儿上一跪,不知道多早晚是头。跪上一柱香时候还只是膝盖头子疼,跪上一个时辰,那下半截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尤其琴姑姑这样早看她不顺眼的,能逮着机会一定狠狠整治她,就连含珍都使不上劲儿。   期间银朱来瞧她好几回,给她带点吃的,又带来了事态的最终发落,和妃自然什么事儿都没有,永贵人却倒了霉,位分降了一等,从贵人变成常在了。   所以宫里杀人不见血,裕贵妃请太后示下,降了永贵人等次,这么做也是她杀鸡儆猴的手段。   颐行到这会儿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以自己的脑子,想无惊无险活着都难,更别说当上皇贵妃了。   从宫女到那至高的位分,掰手指头都够她数半天的,晋位不光费运气,还得独得皇帝宠爱……那小小子儿,小时候就和她不对付,长大了能瞧得惯她,才怪了。   腰酸背痛的颐行仰起了脑袋,尽琢磨那些遥远的事了,不防天顶上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啪地一下正打在她脑门子上。回头看,院子里的人都忙躲雨去了,没人让她起来,她只好憋着嗓子喊:“姑姑,大雨拍子来了,我能起来躲雨吗?”   可惜琴姑姑有意避而不见,她是管教姑姑,没有她的令儿,谁也不能私自让受罚的起来。   交夏的雨,说来就来,颐行才刚喊完,倾盆大雨泼天而下,把她浇了个稀湿。   银朱急起来,拿起油纸伞就要出去,被琴姑姑一把Y住了。   “你吃撑了?我不发话,你敢过去?她原该跪两个时辰,你一去可要翻翻儿了,不信只管试试。”   琴姑姑的脸拉得老长,还在为上回他坦的事儿不痛快。其实也就是故意为难为难吧,毕竟宫女子较劲,至多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   可谁知那位老姑奶奶经不得磋磨,琴姑姑的话音才落,只见那单薄的身形摇了摇,一头栽倒在雨水里。身上老绿的衣裳像青苔一样铺陈开,那细胳膊细腿,还很应景地抽搐了两下。 第22章 (岩太医真是个好人。)   “啊,出人命了!   银朱适时叫起来,这下子连琴姑姑都慌了,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小小的掌事姑姑,可也活不成了。   大雨如注,浇得满地上水箭激荡,琴姑姑和银朱并几个宫女都奔了出去,颐行倒在水洼里头,感觉腿上筋络一点点回血,下半身终于慢慢有知觉了。   只是腿还打不直,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银朱在她耳边大呼小叫,“这可怎么办,姑爸……姑爸……您醒醒,快答应我啊!”   银朱是真急,在她心里老姑奶奶是面揉出的人,搁在水里真会化了的。尚家好吃好喝供养了她十六年,她几时遭过这种罪啊。现如今一个不起眼的包衣女使都能为难她,思及此,银朱生生迸出了两眼泪花儿。   雨水胡乱拍打在脸上,银朱声嘶力竭冲琴姑姑吼:“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等着,我告御状去!”   这是真急昏了头了,究其根本,还是这位老姑奶奶昨天在万寿节上出了洋相,琴姑姑是奉了吴尚仪的命加以责罚,谁也没想到她这么经不住,说倒就倒了。   琴姑姑嘴上厉害,厉声说:“你告去吧,我是奉命行事,有个好歹也是她活该!”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没闲着,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搬到了檐下,看她双眼紧闭,脸色发白,琴姑姑到底怵了,慌里慌张吩咐小宫女:“快着点儿,往南上外值,请位太医过来瞧瞧。”   银朱捋了一把脸上的水,不住摇晃颐行说:“姑爸,您快醒醒吧,您要是出了事儿,我怎么和我干阿玛交代呀!”   当初福海和秀拜把兄弟,秀顺便也让银朱认了干阿玛。要说两家的门第,差了好几重,但因秀任上徵旗佐领,多少算个地头蛇,福海也就礼贤下士了。   在焦家看来,尚家纡尊降贵简直堪称恩典,如今尚家坏了事,他们也还是认这头亲。所以银朱唯恐颐行出岔子,到时候出宫回家,阿玛怪她照顾不周,非活剥了她的皮不可。   反正银朱的高喉大嗓,不是一般人受用得起的,颐行被她震得两耳发胀,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痛苦地呻吟一声,说“疼”。   “醒了、醒了……”银朱说阿弥陀佛,“哪儿疼啊?腿疼,还是胸口疼?”   颐行艰难地眨了眨眼,为了显得虚弱不堪,连眼皮子掀动都比平时慢了好几拍,“都疼。”   琴姑姑脸上挂着尴尬,见她这样也不辨真假,粗声说:“已经去请太医了,能站起来就自己走吧,挪到屋子里头去。”   颐行听了,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想挣扎,挣扎不起来,银朱的脾气比较暴躁,扭头说:“姑姑也太过了,大伙儿都是宫人,您不过比咱们早来了两年,也不必处处挤兑咱们。老姑奶奶原和咱们不一样,早前也是金枝玉叶,这个受了风寒就出人命的年月,倘或真淋出个好歹来,只怕姑姑吃罪不起。”边说边使劲架起颐行来,嘴里也不忘戴高帽,“还没到盛夏呢,身上穿着湿衣裳了不得。姑爸我扶您回去换了,姑姑最是体人意儿,一定不会难为您的。”   因此到最后,一场罚跪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琴姑姑看着她们相携走远,又是气得牙根儿发痒。边上小宫女还敲缸沿,“怎么瞧着像装的?尚颐行一定是为了逃避姑姑责罚,有意装晕的!”   “听听银朱,一口一个姑爸叫的,赛过得了亲爹。她认尚家丫头是老姑奶奶,咱们可不捡这晚辈儿当。”   琴姑姑被她们说得愈发毛燥,心道你们懂什么,万岁爷还是人家晚辈儿呢!总算她没因这次罚跪出事儿,要是真崴了泥,自己也有好果子吃。   那些小宫女还在边上叽叽喳喳,琴姑姑气恼地喝了声:“都没事儿干了?下雨淋坏了你们的手脚,连针线也做不成了?”   就这么把人全轰走了。   那厢银朱搀着颐行回到他坦,颐行说:“下回你喊起来的时候,嗓门能轻点儿么,我这会子还耳朵疼呢。”   银朱其实在把她搬回檐下时,就发现她冲自己吐了舌头,无奈那时候演得投入,没把控好调门儿,事后想起来也怪可笑的,只说:“我叫得越响,越能震唬住琴姑姑,您没看见,后来她都不吱声儿了。”   所以在这宫里不能太老实,要是琴姑姑不发话,她就不挪窝,那这会儿还在雨里跪着呢。   这叫什么来着,天道昭昭,变者恒通,颐行换了衣裳,就舒舒坦坦和银朱说笑了。这时候外面传来雨点打落在伞面上的声响,心里知道是太医院派人来了,忙跳上床躺着,半闭着眼,装出精神萎靡的样子。   窗户纸上划过一个戴着红缨凉帽的身影,颐行这刻心里蹦出那位妇科圣手夏太医来,不由朝门上张望。但可惜,来的并不是夏太医,还是那位外值专事跑腿的大夫岩松荫。   “咦?”岩太医看清了颐行的脸,怪道,“你不是安乐堂的吗,这才几天呢,上尚仪局当值来了?”   颐行讪讪嗳了声,“我升得快。”   可惜刚来就受调理,当宫女也不是端茶递水那么简单。   岩太医拿一块帕子盖住了她的手腕,歪着脑袋问:“姑娘哪里不好?身上发不发寒?鼻子里出不出热气儿呀?”   他才说完,就引来了银朱一声嗤笑,“不出热气儿的还是活人吗?”   岩太医嫌银朱不懂变通,“我说的热气儿,是烧人的那种热气儿,喷火似的,明不明白?”   颐行忙说都没有,“不过我有个伤,想请岩太医替我瞧瞧。”   她说着,探过另一只手来,提起袖子让岩太医过目。裕贵妃先前还说别让她浸水的呢,转头就淋了雨。因伤口深,两边皮肉被水一泡,泛出白来,她说让猫给挠的,“您瞧着开点药,别让它留下疤,成吗?”   岩太医舔唇想了想,回身从小苏拉背着的箱子里翻找,找了半天取出一个葫芦形小瓷瓶,“眼下药箱里只有金疮药,要不你先凑合用吧,有比没有好。”   那倒也是,颐行接过来说谢谢,不死心又问了句:“有没有生肌膏,玉容散什么的?”   岩太医的表情很明显地揭示了一个内容――想什么呢!不过人家有涵养,找了个委婉的说法道:“我们外值给宫人看病,保命是头一桩,至于治完了好不好看,宫人们大都不在乎。像那些精细药,外值一般不备,宫值上用得比较多,要不你等等,我得了闲给你踅摸踅摸去,要是讨着了,再打发苏拉给你送过来。”   颐行不是傻子,当然不能傻呵呵打蛇随棍上,忙道:“我就那么一问,怎么好劳烦您给我踅摸呢。我们宫女干活儿的手,留疤就留疤吧,也没什么要紧。”   岩太医点了点头,又给她把了一回脉,说姑娘血气方刚,半点毛病没有。既然用不着开方子,就收拾收拾,打道回南三所了。   送走了岩太医,银朱说:“这太医不靠谱得很,宫女怎么了,宫女就不要好看?”   那也是没辙,给太监宫女看病的,能和给主儿们看病的一样吗!   颐行盘弄着手里的金疮药,拔开盖子一嗅,褐色的粉末呛得人直咳嗽。这要是洒到伤口上,好利索后留疤只怕更明显了,到底不敢用,重新盖起来,搁在一旁了。   不过既然人没大碍,诊断的结果也得报给尚仪局,颐行不能在他坦里偷懒,重新梳了辫子,仍旧回院儿里听差。   琴姑姑对她横眼来竖眼去,捻着酸道:“你这病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医来给你瞧,竟是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颐行掖着两手,垂首道:“我打小就有血不归心的毛病,确实来得快去得也快。先前姑姑还没让我起来呢,要不我还回去跪着吧,姑姑千万别生我的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软绵绵,带着一副委曲求全的味道,可她敢跪,琴姑姑也不敢让她再淋雨了。银朱说的对,千金万金的小姐,身底子不像营房丫头小牛犊子似的。倘或一不高兴,死了,到时候牵连罪过,多年的道行可就毁于一旦了。   “算了算了,没的又倒下,回头诬陷我草菅人命。”琴姑姑没好气儿地说,厌恶地调开了视线,“既然没什么大碍,等雨停了,你们几个就上宝华殿去吧。过两天有大喇嘛进宫祈福,宝华殿当差的忙不过来,借咱们这儿的人周转周转。”   反正尚仪局就是个临调的场子,哪里缺人手了,都由她们这群当散活儿的人去支应。   颐行和银朱并几个小宫女应了,站在檐下巴巴儿等雨停,就看那雨水顺着瓦当倾泻而下,砸进底下一尺来宽的排水沟里,然后水流奔涌着,急不可待地向西滚滚而去。   等响晴,等雨停,且没有那么快,午后又是一阵隆隆的雷声传来,那是老天爷闷在被窝里打喷嚏,全是一副优柔寡断的劲儿。   颐行和银朱等得不耐烦,活儿既然分派给她们,到底都是她们的份内,白天干不完,夜里就得留在宝华殿,这么一想,拖下去不上算,还不如早早干完了,早早儿回来。   于是也不等了,进屋里找出两把雨伞来,大家挤挤往宝华殿去。好在宝华殿离尚仪局不远,过了西二长街进春华门就到了,只是这一路雨水飞溅,绕过雨花阁就已经湿了鞋,跑进宝华殿时,连袍裾都粘住了裤腿,一行人只好齐齐站在檐下拧袍子,打远儿看过来,也是一片有趣的景象啊。   待收拾完了衣裳,颐行才回头瞧殿里,好辉煌的布局,殿宇正中上首供着一尊金胎大佛,那佛光普照,照得满殿都是金灿灿的。   宫中礼佛的去处有很多,像慈宁宫花园里的几座佛堂,还有这宝华殿、中正殿一大片,都是后妃们平时许愿还愿的地方。尤其宝华殿这里,岁末每常送岁,跳布扎,两边佛堂里供着无数尊小佛,据说每一尊都有明目,都是妃嫔们认下供养的。有时候连皇帝都要上这里拈一柱香,这宝华殿虽不算太大,但在后宫之中很受重视。   管事太监已经开始指派了,站在地心给她们分活儿,一指东佛堂,“你们四个上那儿。”一指西佛堂,“你们四个上那儿……”又回身叫小太监,“姑娘们不方便,你们几个登高……瞧好喽,别弄坏了东西,弄坏了可不是赔钱,要赔命的!”   大太监一通威吓,大伙儿都躬身应“”,颐行和银朱并两个小宫女领着了西佛堂的活儿,那里的经幡黄幔都是簇新的,只是桌上供布洒了香灰。一个宫女嘴没跟上脑子,呼地吹了口气,立时吹得满世界香灰飞扬,连累后头小金佛上都落满了。   “哎呀……”银朱叹气,“你是唯恐咱们偷懒啊!这会子好,要干到多早晚?”   “我也不是成心的呀,再说本来就要擦的,有什么相干……”   她们那里说话,颐行绞了湿布,站在大殿一角,仰头看一尊大威德金刚。好家伙,九首三十四臂十六足,居中四个老大的黑牛头,乍看气势凶猛,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一个扛着扫帚的小太监走过来,嗳了声问:“你是颐行姑娘不是?”边说边递了个盒子给她,“才刚外头来人,让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颐行迟疑了下,“给我的?”一面接了,一面朝外张望,但门上空空,连个人影也没有。   小太监不逗留,转身忙他的事儿去了,颐行打开盒子看,里头装着个白瓷瓶子,上面有小字,写着太真红玉膏。   银朱见她发愣,过来瞧她,瞄了一眼道:“太真红玉膏?能治您手上的伤?哪儿来的呀?”   颐行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岩太医给的。”   银朱倒笑了,“没想到这岩太医还挺有心,先头问他要,他没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踅摸来了。”   颐行也由衷地感慨,“岩太医真是个好人。”   银朱压着声打趣,“这小太医还挺有心,可惜官职低了点儿,和您不相配。”   颐行说“去”,白了她一眼,心道自己当皇贵妃的志向不能变,就算那小太医对她有意思也是白搭。男人嘛,总得有什么能供女人贪图,才能结成好姻缘。她身上还压着振兴尚家的担子呢,只能辜负岩太医的美意了……   不过真别说,朦朦胧胧的那一点情,还挺叫人神往。   颐行摩挲着瓷瓶,脸上露出了憨痴的笑。 第23章 (她把夏太医给忘了。)   “她那笑,是什么意思来着?”躲在一旁的养心殿太监满福有点纳闷。   他先头送完了东西,就在一面落地唐卡后藏着,听见了老姑奶奶和那小宫女的对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好好的一项恩典,怎么就牵扯上了那个狗不拾的岩松荫?   还有老姑奶奶那憨蠢的笑,多少带了点情窦初开的味道……   满福想到这儿就一脑门子汗,女孩儿心野起来,可十头牛都拉不住。况且她又生得美,万一真和岩太医有点儿什么,那岂不是要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打出溜?   宝华殿的管事太监撑着腰子,也跟着瞎琢磨,“您这药,究竟是不是岩太医让送来的呀?”   他才说完,满福就赏了他一个白眼,心说这野泥脚杆子瞧不起人还是怎么的?他可是御前太监,御前太监知道么?就是专给皇上办差的,别人任是个天王老子,也休想指派得动御前四大金刚。   “你呀,早前在乾清宫好好的,为什么给刷到宝华殿看香油来了,就是这么个理儿,你这脑子不会想事儿。”满福摇了摇脑袋,“行了行了,赶紧办你的差去吧,别散德行了。”   满福说完又探了探头,见老姑奶奶欢实地擦桌子去了,不敢再逗留,快步赶回了养心殿。   今儿天不好,午后闷雷阵阵,天顶压得愈发低了,后头还蓄着大雨。满福冒着雨赶回抱厦,回身瞧,养心殿里到处掌了灯,一时真有种错乱了时间,恍惚到了下钥时候的感觉。   小太监提溜了鞋来,说:“师傅您换换吧,您脚上有鸡眼,湿鞋捂得久了,没的它开口说话。”   宫里的太监油子就是这样,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就跑偏,连师傅也敢取笑。   不过这类人滑头虽滑头,办差却是一等一的精明,在万岁爷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暗里也玩笑,年月长了有点没大没小。   满福的屁股挨壁借力,脱了鞋的脚丫子抬起来,在小太监肩头蹬了一脚,“狗崽子,开口也是管你叫亲儿。”   闹完了再不敢逗留,麻溜穿上鞋,一路小跑着进了养心殿。   万岁爷总有处置不完的公务,有看不完的书,上半晌批完了折子,这会儿挪到次间翻全唐书去了。满福进门先打一千儿,眼皮子微微垂着,只看见那精装的书页侧边都上了金粉,翻起一页来,灯火底下就是一道金芒。   “万岁爷交代的差事,奴才办成了,这就来给主子爷回话儿。”   皇帝眉目舒展,他一向是这样做派,好好歹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怎么都有对策,怎么都过得去。人说君心难测,要的就是内心恒定,喜怒过眼烟云。   泥金的纸张,翻起来有爽利的脆响,皇帝嗯了声,“送到就成了,女孩子的手,留了疤不好看。”   虽然他常年对后宫保持着一种看似关怀,实则放养的姿态,偶尔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当然这种怜惜并不常有,但作为九五至尊,能有这样的细致,就足以塑造出温柔多情的帝王形象了。   满福说是,“姑娘拿到太真红玉膏,脸上透出喜兴来,奴才瞧姑娘的模样很是感动。”   皇帝还是没往心里去,一手支着下颌,眼睛盯在书页上,知道她必定感念夏太医的好――这没什么,纯属宫值太医的周到。   可满福下面的话,却让他有点意外。   满福说:“主子爷,姑娘和银朱说话儿,银朱问是谁送的,姑娘连琢磨都没琢磨,就说是岩太医送的。您瞧瞧,姑娘这是谢错了人啦,奴才那会儿要不是没得主子的令儿,真想当面告诉姑娘,这是宫值才有的好药。”   皇帝听完似乎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一瞬,手上又翻了一页纸,平静地说算了,“才进宫没见过世面,要她分清哪些药是宫值开的,实在难为她。”   满福憋了口气,觑着皇帝脸色道:“主子爷,姑娘感激错了人也就罢了,可她还冲着门上笑。”   作为御前最细心的太监,满福又一次发挥了他的作用,他把老姑奶奶那种两分意外、三分幸福、五分憧憬的模样很细致地向皇帝做出了描述,末了道:“主子爷心善,瞧着小时候的交情关照姑娘,颐行姑娘却谢错了人,这不是白费了主子的一番好意吗。”   今儿满福的话有点多了,怀恩在一旁听得悬心,见皇帝依旧没什么表示,忙给满福使了个眼色,让他麻溜退下去。   怀恩毕竟是御前老人儿,当初随驾一块儿下了江南,皇帝和尚家老姑奶奶的孽缘起始他都知道。只是那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重提,好生地宽解皇上几句,不痛快眨眼就过去了。   于是他呵着腰说:“尚家姑娘擎小儿就这样,她耿直不带拐弯儿,就因为岩太医之前给她瞧过病,全当这好药是岩太医送的了。究竟姑娘在宫里没有倚仗,不捉弄她的就是好人……想来也挺心酸呐。”   皇帝的视线微微一漾,没应怀恩的话。   怀恩轻舒了口气,在御前当差就是这样,盼着每天都顺顺当当,这全赖皇帝的心境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惯是他们处事的手段,就是满福年轻气盛,有时候没有眼力劲儿,但终究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只好处处替他周全。   细琢磨,皇恩浩荡,事主竟谢错了人,这事儿确实不厚道。好在皇上没显得不高兴,怀恩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隔了一盏茶工夫,皇帝忽然说了句:“她把夏太医给忘了。”   怀恩舌根一阵发麻,大抵皇上反应的时间越长,事态就越严重,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儿让万岁爷上心了,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是啊,怎么能把夏太医忘了呢,她能重回尚仪局,不全赖夏太医治好了吴尚仪的干闺女吗。得了好药,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岩松荫,姑娘的心也忒偏了。   怀恩结结巴巴说:“想……想是因为宫值里头事忙,她料夏太医不得闲吧。”   皇帝又沉默下来,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但愿朕没有看错人。”   挑蛊虫,最有趣的就是看她反杀,但也得这虫子资质好才行。   皇帝阖上了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半崴着身子对怀恩道:“你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朕看,她好像没有变得更机灵。”   其实这完全是皇帝的偏见,尚家老姑奶奶的机灵是随她心情调节的,因为自小就活得随性,她大多时候造次,但精明起来,能怼人一个窟窿眼儿。   怀恩的声线变得悠远,“犹记得当初跟着老皇爷下江南,老姑奶奶就像个村霸王,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脸盘子倒长得很齐全。”   说起颐行的黄毛,怀恩怅然笑了笑,她小时候头发真不多,接驾的时候为了显得端庄,她家老太太给她弄了一窝假发顶在脑门上,上头黑下头黄,看上去像戴了顶帽子似的,处处透出滑稽。她有一双大眼睛,使坏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恪币簧打前战,就说明后头有混话了。   不过天长日久,当年的小丫头子长成了如今模样,那大辫子像天上掉下来的,忽然养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后宫主儿不配和她谈漂亮,那天万寿节大宴上怀恩瞧见她了,当时看她谨小慎微跪地磕头,别说万岁爷,就连他也觉得莫名心酸。   到底还是沾了小时候的光啊,皇上想给后宫紧紧弦儿,给了她一个别人得不到的机会。当然一方面是想栽培她为己所用,可她要是烂泥糊不上墙,被后宫主儿斗趴下了,也算报了小时候的一箭之仇。   但怀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他问皇上:“主子爷,何不干脆把她召进养心殿来,主子的想头儿和她说一说,她心里就敞亮了。”   皇帝听完,牵了牵唇角,那稍纵即逝的神情,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奋战,怎么站在塔尖上?赏个位分还不容易,要紧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么用,不和那些六宫嫔妃一样么。”皇帝的手搁在膝头上,慢慢地击节,“尚家才废了一位皇后,她得自己挣脸。朕不缺宠妃,也没心肠扶植尚家往日的荣光,只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脚的地方。不过朕瞧她那丝缕,且得好好顺一顺,受点磨难才能成事。”   怀恩一叠声说是,这么看来万岁爷宽宏大量,总不至于为这点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这时柿子在门上通传,说景阳宫愉嫔娘娘求见。嫔妃们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后宫打交道,也如两国邦交一样处处透着大国典范式的客套。   “让她进来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地坐在南炕上。   愉嫔袅袅婷婷进了次间,含笑蹲个福道:“主子爷,今年头一期的鲜桃儿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厨房又炸了一盘玉春棒,来给万岁爷尝尝鲜。”   皇帝什么没见过,什么又没吃过,对于嫔妃们殷情的敬献常觉得小儿科,但也绝不当面扫脸,总给予最领情的反馈。   “外头下着大雨,你身上不好,何必走在雨里。朕才刚用过午膳,你不必大老远送过来。”边说边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记得贵妃爱吃桃羹,可打发人给她送去一份?”   愉嫔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宫去了,主子爷这里我亲自送,一则怕底下人办事不周到,二则我也许久没好好和主子说上话儿了,特来瞧瞧主子。”   皇帝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还是过得去的,啜了口茶道:“朕一应都好,只是近来政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来。你今儿来,还有旁的事吗?朕记得你有个表妹进了宫,倘或你愿意和她做伴,去请了贵妃示下,让她搬进你宫里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细腻到这种程度,还愿意顾念妃嫔们的情感需求,实在是让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愉嫔说不,“多谢万岁爷恩典,她在康嫔宫里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难免护着她,有康嫔教她规矩,也让她知道些进退分寸。不过上回听说懋嫔和她起了争执,把她吓得什么似的……”说着顿下来,瞧了瞧皇帝脸色,见他不言声,才又道,“懋嫔如今怀了龙种,脾气是愈发古怪了,上回打死了个小宫女,这会子品级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骂就骂……谁又不是好人家出来的,哪个受她那腌H气。”   所以嫔妃并不适合聊天,每个人心里都有算盘,远兜远转的就能套上话,借机诉苦告状。   说起懋嫔的身孕,其实皇帝也有些闹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经怀了几年,怀得所有人都快忘了。   总之他不愿意深谈那些,只说:“懋嫔脾气古怪,你们让着她点儿就是了。”看看案头的香,从愉嫔进门燃起,已经烧得过半,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朕还有些奏折没批完,你跪安吧。对了,昨儿四川总督送了一批雀舌进来,怀恩……给愉嫔娘娘拿一罐。”   万岁爷从来不在小事上头占人便宜,一向有来有往,于是一罐茶叶还了愉嫔的情,愉嫔走的时候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地,大有恋恋不舍之感。   ——   那厢宝华殿洒扫,杂事繁多,加上管事太监不时有新活儿吩咐下来,这一群人直忙到天擦黑,也没能把活儿干完。   “手脚麻利着点儿,这么点子活儿,亏你们延捱到这时候!”那位统筹不怎么样的大太监犹如卤煮寒鸦,身烂嘴不烂。他撑腰不甚满意地到处打量,“快着点儿、快着点儿……明儿喇嘛进来念经,场子收拾不好,上头要怪罪的!”边说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唉哟,饿得我胃疼,这群没造化的!”   底下跟班儿的小太监最伶俐,细声道:“师傅甭熬着了,东边铜茶炊上有饼子和茶水,您过去用点儿,先垫吧垫吧再说。”   掌事的一听,觉得可行,便迈着方步踱出了佛殿。   剩下的众人都挨着饿,又敢怒不敢言,只好手上加快些,指着能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他坦。   可惜还是来不及,长街上梆子一路敲过来,整个紫禁城的门臼发出了连绵的,苍凉的响动,他们这些人全被困在宝华殿里了。   手上不敢停,有人嘴里抱怨:“光知道指使人,返工的活儿做了一遍又一遍,这么个混账竟还是管事,老天爷怎么不打雷活劈了他。”   然而抱怨有什么用,人家还是不痛不痒。   颐行干活的时候闷声不响,这是她额涅当初教训下人的时候说的,身上那股子气儿得憋着,话一多泄了精气神,光顾埋怨,事就干不成了。   她擦铜活儿,咬着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把一片葵花的缝隙擦干净了,这时候银朱挨过来,托着手心让她看,“你瞧这是什么?”   颐行细打量,是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沉香木上雕了净水观音纹样。不过这观音还没雕完,上半截工细到每一根发丝,下半截的衣裙还只刻了个大概。   “你从哪儿找见的呀?”颐行伸出指头拨了拨。   银朱朝供桌底下一指,“想是雕刻的人没了兴致,随手给扔了吧。”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说,“真是块好木头,挂在衣柜里头能薰衣裳。”   横竖是不值钱的东西,又是被仍在一旁的,原本就要清理出去烧化,银朱想了想,还是把它留下,掖在了袖子里。   大伙儿又忙了好半晌,待管事太监剔着牙花儿进来的时候,殿里基本都收拾完了。管事的四下看了看,挑不出错处来,方扭头对身边跟班儿的说:“我一早请了刘总管示下,重华门和春华门的牌子留下了,你拿上牌子让当值的开门,放她们回尚仪局。”   小太监应个“”,摆手引路,“都跟着来吧。”   小小一盏宫灯挑着,一行人又借着微弱的光,列着队走在长街上。等进了重华门就是尚仪局的地方了,住大通铺的宫女得回围房他坦,颐行和银朱随含珍住在玉翠亭后的屋子里,这里头有一小段路和御花园相接,小径尽头有值夜的灯笼,勉强能够看见脚下的道儿。   银朱因有针线活儿落在了值房里,拐个弯去取笸箩了,颐行独个儿先回他坦。今天连着忙了两个时辰,又罚跪了墙根,这时候浑身都透着酸痛,忍不住撑腰扭脖子,脚下拌蒜往前走。   可刚走到半道上,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问:“谁!”   那声音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是我。” 第24章 (我夜路走得多了,不怕人拿)   “你是谁?”颐行往后缩了两步,这大晚上的,怎么总有人冒出来呢。不是说宫里规矩森严吗,到了下钥时候宫女太监尚且不能互相走动,这人的一句“是我”,透出一种常犯宫规的老练,且带着一种熟人式的肯定……颐行想了想,“您不是夏太医吧?”   结果好巧不巧,正是他。   这回他穿的是宫值太医的官服,胸口一个大大的方补,头上戴着红缨顶子的凉帽。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照旧蒙着纱布,这就让一心想见他真容的颐行很苦恼了,左右看了一圈说:“我琢磨着,这儿也没病患呀,您还蒙着口鼻干什么,不嫌闷得慌吗?”   结果夏太医并没有因她的话摘下面罩,只说:“我一天瞧那么多病,小心为上。再说含珍身上的劳怯未必没有变化,姑娘和她离得近,不光是我,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颐行哦了声,笑着说:“你们太医真是怪讲究的,我瞧她活蹦乱跳都好利索了,平时加小心着点儿,往后应该不会再犯了。”一面说,一面又朝西北方向望了望,“夏太医,您又上安乐堂去啦?您这大夜里满宫苑溜达,可得留神,千万别叫人拿住了。”   夏太医说:“多谢挂怀,我夜路走得多了,不怕人拿。”顿了顿道,“对了,我今儿让人捎给你的东西,你收着了吗?”   颐行迟疑了下,“给我捎东西?”一下子就想起那瓶太真红玉膏来,忙从袖子里掏出来,往他跟前递了递,“是这个?这药是您托人送来的啊?”   夏太医不自觉挺了挺腰,说当然,“这药是御用药,一般太医够不着,必要御药房的太医才能开据。”   尤其外值和宫值上太医的等级相差十万八千里,外值常给太监宫女们看个伤风咳嗽老烂腿什么的,不似宫值上,每天经手的都是精细病症,实用之外还兼顾美观。   所以她拿着药,就把功劳记在了岩太医身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那岩松荫和她有什么交情吗?一个没交情的人,凭什么把她的事儿放在心上。   颐行也觉得自己糊涂了,摸着额头说:“原来真是您给我捎来的呀,您可真是医者仁心。我那天叫猫抓伤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想上御药房找您来着,可后来想想,我们宫人哪儿有那资格找您瞧伤呢,就作罢了。没想到您竟知道我伤着了,还特特儿给我送了药,哎呀,我可怎么感谢您才好呀……”   夏太医听了她的话,含蓄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什么。   “这药调上清水,一天三次擦拭,擦完了晾干伤口,再拿纱布将手包扎起来就成了。这程子少吃色重的东西,胃口要清淡,过上七八日伤口愈合,等痂一掉,自然不留疤。”   颐行嗳了声,“我都记下了。”一面又笑,“我们做宫女的每顿都清淡,哪来浓油赤酱的东西吃。唉,想当年在江南啊,那酱牛肉、酱肘子……一想起来就浑身发烫。”   好吃的东西能叫人浑身发烫,这倒也是奇景,想是馋到一定份儿上了吧。不过做宫女确实寡淡得很,为了身上洁净,必要从根源上扼制,三五年不沾荤腥,也是常有的事儿。   “你有钱吗?”夏太医忽然问她。   颐行迟疑了下,“钱?这药得花钱买?”   想起钱就伤心,曾经揣在她兜里的二百两银票,这会儿已经填了阎嬷嬷的腰包,追是追不回来了。他这一问,又提示了一遍她的贫穷,她低头瞧瞧手上的药瓶,嗫嚅着说:“我没钱,不过下月月头上就能领月例银子了,到时候我把药钱给您补上,您看成吗?”   夏太医抱着胸,没说话。   颐行有点着急,但自小受的教养不许她耍赖,只好叹口气,双手托着药瓶敬献上前,无奈地说:“我这会儿没钱,买不起,要不您把它收回去吧,往后我要是又伤着了,到时候再来和您买。”   这是一回伤得不怕,还想着有下回呢?夏太医没有伸手,别开脸道:“药不收你钱,你不是惦记酱牛肉,酱肘子吗,要是得着机会,我出宫替你捎带一块,让你解解馋。”   颐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世上真有素昧平生,却一心满怀善意的人呐。自己家道中落虽不幸,处处受人打压挤兑也不幸,但遇见的无甚利害关系的人却都是好人,这也算造化吧!   想来这位夏太医也是个不羁的人,宫规在他眼里形同虚设,自己下钥后到处遛弯就算了,还敢鼓动她吃酱牛肉。也许在他眼里,这吃人的制度存在太多不通人情的地方,早就该废弃了。森严的重压下找到一个和他一块儿出格的人,是件很热闹的事吧!   只是好心虽好心,她其实也不敢领受,便讪笑道:“您的美意我心领了,您瞧您年轻有为,才多大呀,就在宫值上坐更了,我和您不一样。我刚进宫,没什么根基,要是一张嘴一股酱牛肉味儿,回头该领笞杖啦。”夏太医听了有些怅然,“做小宫女实在怪苦的,你没想过往上升几等吗?”   颐行笑得眉眼弯弯,也不害臊,直剌剌道:“这世上没人不盼着登高枝儿,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办成的,得瞧人家皇上放不放恩典。”   说起皇上,颐行不由顿下来,侧目朝夏太医看过去。   他正垂着眼睫,不知在思量什么,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来,顿时打了个突,朝后让了一步,“你干什么?”   颐行说没干什么呀,他没来由的戒备,让她讨了老大的没趣。   她只是想起那天万寿节大宴上的皇帝了,虽说衣裳不一样,离得又远,可他和眼前这位太医,总好像有些形似的地方。   然而再细咂摸,就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了,夏太医人品贵重,和那个重拳收拾尚家的皇帝怎么能一样。想是她见的男人少,遇见一个齐全的,模模糊糊觉得和皇帝差不多,其实两者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穿着九龙十二章,一个胸口挂着鹌鹑纹样。   正在颐行为不能得见庐山真面目而惆怅,身后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太医很快退进了绿树掩映处,“我该走了,姑娘记着上药。”   要说夏太医的动作有多灵敏呢,颐行只是回头望了眼,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银朱搬着笸箩过来,见她站在原地很纳闷,“姑爸,您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这会子还站在这儿?三更半夜的,遇着鬼打墙了?”   颐行说没有,掂了掂手里的药瓶,“这药不是岩太医送的,是御药房那位夏太医。这人多好啊,有过两面之缘罢了,听说我受了伤,就托人把药给我送来了。”   银朱啧了声,“这位夏太医究竟什么来头,才刚又显圣了?不是我说,我真害怕您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老是夜里遇见他呢。”   这么一说,颐行也打了个寒颤,还真是每回都在夜里,尤其到现在连脸都没看明白过。难不成是以前死了的太医阴魂不散?不能吧,人家言语中明明也有家常式的温暖啊。   银朱见她发懵,又问:“那他是多大的官儿呀?能在御药房当差的都有品级。”   颐行想了想,“鹌鹑补子,八品的衔儿。”   银朱懔松,“才八品,还没我阿玛官儿大呢。”边说边挽住了颐行的胳膊说,“赶紧回去吧,这御花园到了晚上鬼气森森的,站在这里多}得慌。”   两个人忙相携着回到了他坦。   进门见含珍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她病才好,身子比别人弱些个,还需要安心静养。   含珍对于自己天黑就上床的样子很是不安,抿着头说:“没等你们回来,我自己先受用起来了,多不好意思的。你们忙到这会儿,错过了饭点吧?案上有点心,茶也是新沏的,就着茶水先填饱肚子吧。”   哎呀,有位姑姑级别的人物带着她们,小日子过得就是滋润。含珍跟前小食和点心不断,这是吴尚仪的关照,颐行和银朱也跟着沾了光。   待吃完之后洗漱妥当,颐行终于能在灯下上药了,她照着夏太医的吩咐把药调匀,再一层层敷在伤口上。这药大概是用八白散制成的吧,上了肉皮儿一阵痛一阵痒,但很快那种不适的感觉就退去了,剩下丝丝的凉意,平息了刚才用过热水后的胀痛。   含珍倚着床架子说:“这位夏太医想是新进来的,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银朱跪在床沿上铺被子,一面道:“不知道来历,总像是遇见了黄大仙似的,你们不害怕?照我说挖出这么个人来,知道了根底,往后打交道也不发怵。”   但颐行不这么认为,吃蛋就吃蛋,犯不着把鸡拿来当面对质。夏太医的作为虽是积德行善,却也见不得光,人家好心好意帮了你们,你们倒把他抖落出来害了他的性命,这种事儿不是人干的。   总之药是好药,这一晚上过来,及到第二天已经消了肿,摸上去也不觉得疼了。   这日赶上了大好晴天,阖宫开始更换檐下竹帘,颐行和银朱几个照旧负责淡远楼及宝华殿一片。年轻轻的小姑娘们,怀里抱着成卷的金丝藤竹帘,从甬道里轻快走过,初夏的风吹着袍角,辫梢上的穗子摇摆纷扬,这天地开阔映着初升的朝阳,一时倒忘了自己身在深宫。   琴姑姑在前头吩咐:“办事利索点儿,后头活儿还多着呢,别又像那天似的,拖延到太阳下山。”   大家脆声应了,列着队进嘉祉门,一路向西。刚走到春华门前,迎头遇上了几位打扮华贵的妃嫔,看为首的那个品级还不低,颐行那天在万寿节大宴上也见过,只是不知道她的封号,听琴姑姑请安,管她叫“恭妃娘娘”,才明白她是哪路神仙。   恭妃总有一股端着的架势,瞧起人来两只眼睛带着不耐烦,从别人头顶一掠而过。宫人们知道她的来历,见了高位嫔妃也一应闪到一旁靠墙立着,原本以为她压根儿不会搭理人,谁知她竟没挪步,站定了和琴姑姑寒暄两句,问后头帘子什么时候装好,别耽误了她进香。   琴姑姑呵着腰道:“回娘娘的话,早前挂的要卸下来,再换上今年新编的,手脚麻利些,两个时辰也就换好了。娘娘上半晌进香怕是来不及,或者等歇了午觉再来,那时候一应都收拾妥当了,殿里清清静静的,不扰娘娘心神。”   恭妃点了点头,其实这些只是闲话罢了,她在意的另有其人。   果然,她身后的贞贵人把话头引到了颐行身上,冲着颐行说:“我记得你,你是万寿宴上打翻了盘子的那个,尚家的吧?   颐行一凛,出列重新蹲了个安,“奴才尚颐行,给各位娘娘请安。”   祺贵人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果然好标志人儿啊,日头底下看,比灯下看更通透。   然后视线一转,落在了那双捧帘的手上,见她左手还缠着纱巾,啧了一声道:“可怜见儿的,头回伺候筵席就伤了手,怪只怪永常在,好好儿的,盘弄个猫做什么。”   颐行知道这帮主儿不好惹,不管她们是出于什么用意,都得小心翼翼接话,因道:“是奴才不成器,让娘娘们受惊了,回去后尚仪和姑姑狠狠责罚了奴才,奴才下回再不敢了,一定尽心当差,好好伺候娘娘们。”   贞贵人笑了笑,“哪个奴才天生会伺候人?不要紧,好好调理调理,自然就出来了。”   要说对于颐行这样的出身,全大英后宫的嫔妃娘家,没几个赛得过她的。尤其这些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阿玛兄弟至多四五品的官儿,如今一口一个称呼她为奴才,真像抽人嘴巴子一样令人尴尬。   好在颐行沉得住气,她手上紧扣竹帘,低头道是,“奴才一定好好习学,多谢娘娘教诲。”   打头的恭妃终于扶了扶头上点翠道:“我看你怪机灵模样,要不这么着吧,你上我翊坤宫伺候来,我宫里正缺人手。我也冷眼瞧了今年尚仪局新进的宫女,一个个都不大称我的意儿,倒也只有你,毕竟簪缨门庭出来的,总比那些个微贱的包衣奴才强些。”   恭妃的那份傲慢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示好不及裕贵妃婉转,也或者她压根儿没有招兵买马的心,只想瞧她出丑,所以话里话外大有贬低之意。   颐行自然也听得出她话里的机锋,进宫这么长时候,这点子为难根本就不算什么。不过人家位分高,要是真打定主意讨她上翊坤宫伺候,那往后的日子,想必都是腥风血雨了。   恭妃饶有兴致,招猫逗狗似的问:“怎么样啊,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愿意在这后宫里头到处奔走,干碎催呀?”   颐行愈发低下了头,又不好直言拒绝,便忖了忖道:“奴才要是能伺候娘娘,那是奴才上辈子的造化。可奴才办事不稳当,万寿宴那天是贵妃娘娘法外开恩,才留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要是上娘娘宫里去,办不好差事还是其次,就怕时时惹娘娘生气。娘娘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常和奴才这等人置气,岂不有伤娘娘的体面,也伤了娘娘的精神。”   她低声下气,恭妃倒是极受用的。当初废后在宫里时,那是何等的威风啊,她们这些嫔妃见了,都得向她低头称奴才。如今皇后没了,皇后的亲姑爸上宫里做宫女来了,一个面人儿,想捏扁就捏扁,想搓圆就搓圆,就是搁在那里捶打,也别提多解气了。   不过她也不傻,拐个弯儿有意在搪塞。恭妃瞥了贞贵人一眼,贞贵人立时便接住了她的示下,笑着说:“没经调理的人,送到娘娘跟前确实不妥,要不这样吧,你上我那儿去,我替娘娘管教你一回,等你能当事儿了,再去娘娘宫里伺候,你瞧怎么样?” 第25章 (这是哪儿来的大喇嘛呀?)   颐行憋了一口气,说实话真觉得窝囊。   可窝囊又有什么办法,终究矮人一头,还是得忍着。   银朱的脾气相较颐行,实在要火爆得多,颐行从余光里看见她昂了昂脑袋,似乎有替她出头的迹象,吓得她赶紧拿手肘顶了顶银朱,示意她按捺。然而贞贵人等着她答复呢,她还能怎么说?左不过谢娘娘厚爱,您看要是能成,就给尚仪局下令吧。   不过世上总有那么巧的事儿,在她不得不回话的当口,寿安门上走出几个人来,竟是裕贵妃领着康嫔和穆嫔。她们一路走,一路笑着议论寿安宫的梨花,说这花儿今年花期倒长,兆头好得很。待朝前一看,见夹道里站了这么些人,这三路人马狭路相逢,倒是一番有趣的场景。   “今儿这么巧的嘛。”裕贵妃笑着说,“我才刚去给贵太妃请安,出来竟遇着妹妹们了。眼看日头高起来,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呀?”   宫里官大一级也会压死人,于是一群人分着批次地,由低位向高位请安。   裕贵妃的视线轻轻从颐行身上滑了过去,这种场面,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是恭妃欺人的瘾儿又犯了,上回指使选秀嬷嬷把人刷下来,这回又打算和人过不去了。   恭妃场面上也会支应,含笑说:“上月我阿玛病了,我在菩萨面前发了愿。这程子我阿玛大安了,特上宝华殿还愿来。”边说边一瞥颐行,“这不,正好遇见颐行姑娘来办差,少不得停下说两句话儿。我瞧着颐行姑娘在尚仪局,实在劳累得很,才刚还问她呢,愿不愿意上我的翊坤宫去听差。”   裕贵妃哦了声,“那颐行姑娘怎么说呀?”   祺贵人掖了掖鼻子道:“颐行姑娘最是知情识趣儿,怕自己办差生疏,惹得恭妃娘娘不高兴来着。”   贞贵人见她们已经打了头阵,也急于在主位娘娘跟前立功,便把先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末了道:“恭妃娘娘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颐行姑娘,我原说了,实在不成先让姑娘去我宫里头,我宫里两个丫头办事还算周全,让她们带着她点儿,要不了多长时候,自然就出息了。”   谁知贞贵人话才说完,就引来穆嫔一声轻笑。这声笑叫贞贵人闹了个没脸,气恼之余堆起了一脸僵笑,转头问穆嫔,“穆嫔娘娘,我说错了么?您笑什么呀?”   穆嫔今儿穿着一件铜绿的百蝶穿花褂子,下头配缃色阑干裙,听贞贵人这么问,抚了抚珊瑚南珠的一耳三钳,笑呵呵说:“妹妹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呀?虽说尚家坏了事,姑奶奶充入后宫做了宫女儿,可人家祖上出了五位皇后,三位皇太后,莫说是你,就是咱们也得掂量着来,且看自己镇不镇得住呐。你倒好,真是个直肠子,说话儿就揽到自己身上去了。真要是在你宫里一切尚好,那也就罢了,可要是有个好歹,恐怕事儿不能轻易翻篇呀。”   这就是说贞贵人品级不够还充大铆钉,一个贵人罢了,也有她挑宫女的余地,快别叫人笑话了。   贞贵人听了,不免涨红了脸,待要发作,又忌讳自己位分低微,在贵妃和嫔面前没有说话的余地。   可打狗不还要看主人么,恭妃就不大乐意了,摇着团扇道:“这话不通得很,既然进宫当了宫女,就该伺候主子,供人挑选。尚家门头再高,不也是过去的事儿了吗,这会子还讲出身,实在可笑。”   颐行听她们你来我往,自己完全成了她们较劲争执的工具,倒也乐得置身事外。   虽说眼下裕贵妃是敌是友还分辨不清,但她和恭妃不对付是肯定的。果不其然,裕贵妃软刀子扎肉很在行,轻声细语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记得当初您家和尚家可是有往来的,您阿玛还是福海的门生呢。”说罢囫囵一笑,“人啊,走到几时也别忘了回头瞧瞧,结交断了,人情还在么,也别急赤白脸的,吃相恁个难看。”   这下子连恭妃的老底也给抖露出来了,原来她家老爷子当初还是福海门生,要是照着辈儿来说,尚颐行可真行,真够大的,她简直就是满宫宫人的老姑奶奶啊!   恭妃被回了个倒噎气,一时没法子,只好自解,缓和了语调说:“我这不也是瞧着家里的情分么,念她在尚仪局艰辛……”说着急拍了两下团扇道,“算了算了,既然贵妃娘娘愿意让她留在尚仪局,那就继续留着吧。不过那个地方,就算再呆上十年也没什么出息,贵主儿别不是打着关爱的名头,实则压制她吧!”   说到这里,恭妃发现自己脑瓜子转得还挺快,既没损面子,也着实揭露了一把贵妃的司马昭之心。反正她没输啊,看着贵妃脸上尴尬的神气,她得意地笑了笑。也不再逗留了,架上了宝珠的胳膊,一摇三晃往她的翊坤宫去了。   颐行到这会儿才敢暗暗松口气,心里庆幸,还好半道上遇见了裕贵妃,要不然这回真不好脱身。   裕贵妃呢,也有话要对颐行说,便向琴姑姑等发了话,“你们先去吧,过会子再让她上值。”   琴姑姑见识了一回娘娘们之间的刀剑往来,巴不得立时告退,听裕贵妃这样说,忙蹲安道“”,临走还接过了颐行手里的竹帘,带着一帮宫人进了春华门。   颐行现在得敛起神应付裕贵妃了,她谨慎地向贵妃和两位嫔蹲安,说:“谢谢娘娘们替奴才解围,要不奴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恭妃娘娘的盛情才好。”   裕贵妃总显得端庄得体,她温和地笑着,柔声说:“这么小的事儿,不必放在心上。她要讨了你,委实是不合适,要是按着家里的辈分儿来说,你上御前伺候主子爷都是够格的。这宫里好人虽有,别有用心之人也不少,你瞧她临走撂下的话,倒像是我不叫你登高枝儿,有意把你埋没在尚仪局似的。”   裕贵妃说完,边上穆嫔和康嫔都笑了,康嫔道:“姑娘是聪明人,哪里能受她这样挑唆。明眼人都知道,她们是存着心的,进了她翊坤宫可不是一步登天的美差,只怕后头日子愈发难熬。”   穆嫔说可不,“姑娘怕还不知道呢,早前选秀上头,就是翊坤宫使的绊子,要不这会儿好赖总晋了位分,不至于在尚仪局受埋汰。姑娘记好了,往后但凡和翊坤宫沾边的,都得加着点儿小心。这阖宫只有贵妃娘娘念着往日交情实心待你,倒叫那起子小人背后说嘴,说娘娘要仰赖尚家凤鸾之气,你说说,岂不好笑?”   颐行到如今才算摸着点内情,果然那时候三选是给有意筛下来的。心里虽不服,却不能上脸,便掖着两手道:“奴才资质驽钝,就算参加了御选,也没福气记名,娘娘们为奴才抱不平,奴才怕辜负了娘娘们厚爱。至于凤鸾之气……我家孩子都给送到外八庙去了,哪里还来的凤鸾之气。贵妃娘娘是心大福大之人,千万别因这种闲话置气,伤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嗳,经历了多少坎坷,才让这不知人间疾苦的老姑奶奶变得如此圆融啊。早前颐行并不会说好听话,别人捧她,她也受着,自认为自己经得住那些高帽子。   如今进了宫,干了几个月人下人,才发现脱离了尚家,她连一点儿威望都没有了,空挂个老姑奶奶的名号,让人作筏子,枪打出头鸟。   至于这位裕贵妃呢,小事上头确实维护她,但大事上并没有实质的帮衬抬举。就像她说的,颐行的辈分在这里,就算上御前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就是缺那么个举荐的人。裕贵妃不愿意拉这条线,想必有她的考量,毕竟她办差还不老道,这么冒冒失失上御前去,估计就剩砍脑袋的份儿了。   “成了,虚惊一场,别往心里去。手上的伤好了吧?”裕贵妃隔着纱布瞧了一眼。   颐行说是,“上了药,一日好似一日,谢贵妃娘娘垂询。”   裕贵妃点了点头,“往后遇着了绕不过去的坎儿,上永和宫找我来,我想法子替你周全。”说完在颐行右手上轻轻压了下,带着二嫔往嘉祉门上去了。   人终于都散尽了,刚才还热闹的夹道一瞬清净下来,颐行站在那里醒了醒神,见潇潇的蓝天上一只信鸽飞过,高升的太阳晒得人肉皮儿疼。   背上攒起了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她抬手擦了擦脑门子,长出了一口气,待心里头平复些了,方回身走进春华门。   前头雨花阁滴水下,几个小太监站在梯子上,将上年落了灰的青竹帘子放下来。底下宫女伸手承接,被簌簌洒了满头灰,上面小太监得意地笑,然后招来管事的一顿臭骂。   银朱见颐行回来,趁着干活儿的空隙过来打听,问:“贵妃没有难为您吧?”   颐行说没有,“贵妃娘娘人挺好,说我往后要是遇上了沟坎,让我上永和宫找她。”   要说这宫里有没来由的恶,还叫人想得明白,没来由的好却让人忌惮。   银朱说:“平白欠人交情,将来只怕还不清。”   颐行微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见琴姑姑在一旁哼了声,“娘娘们挑中了你,你不去,竟是赏你脸了。多少人做梦都想爬出尚仪局呢,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有你熬可的。”   想来琴姑姑觉得她给脸不要脸吧,但她哪里知道里头隐情,恭妃她们打从一起头就没安好心。   颐行如今也学会了敷衍的本事,笑道:“该我的,早晚是我的。姑姑不也说我不伶俐吗,要是糊里糊涂去了主儿们宫里当差,万一哪里做得不好,岂不丢了姑姑的脸?”   她这么一牵扯,琴姑姑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只是觉得这丫头如今愈发油嘴滑舌,便白了她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个“德性”来,转身又监管旁人做活儿去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吧,只是被那些吃撑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小主们盯上,可见将来会多出许多磨难来。   不过颐行倒也不怕,老姑奶奶向来头铁,很有迎难而上的决心,她们越是欺压她,她想当皇贵妃,想骑在她们脖子上的欲望就越强烈。   这完全无关于皇帝,甚至皇帝都不在她的考量中。她光是瞅准了那个位置,仿佛世上无难事,只要她肯干,这也得益于自小培养出来的自信,老姑奶奶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强的。   当然辈分儿虽大,活儿还是得干,梯子上的小太监把拆下来的帘子卷成卷儿往下递送,也不知颐行的威名什么时候传遍了后宫,梯上人打趣,都管她叫“姑姑奶奶”。   掌事的在旁边听着,牙疼似的吸溜了一声:“背后闹着玩儿还犹可,当人面儿可不许这么叫。回头一个疏忽,仔细后脖子离了缝儿。”   小太监们笑嘻嘻应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闹得颐行老大的不好意思。   南北这片宫殿有四座,头一座是雨花阁,后头还有宝华殿、中正殿、淡远楼。雨花阁里大头的差事都办完了,剩下些零碎活儿,用不着这么些人,银朱她们便先去后头洒扫了。   颐行和两个小宫女留下收拾完了檐下金砖,这才又挪到宝华殿去,刚走上中路,远远就见银朱和一个喇嘛打扮的僧人在廊庑底下说话。银朱拿他当菩萨似的,一面说话一面对合着双手。颐行还没走近,银朱恭敬朝那僧人拜了拜,然后那僧人便裹着偏衫,往西边围房去了。   颐行有些疑惑,走过去问:“这是哪儿来的大喇嘛呀?”   银朱欢欢喜喜道:“明儿有佛事,这位可是高僧,我在大殿里头遇上了,给您求了根平安棍儿。”说着献宝似的,把东西放进了颐行手心里。   颐行托着手掌看,什么平安棍儿,就是礼佛时候香炉旁边搁着的,寸来长的檀香木。   她捏起来看了看,“这个能保平安?”   “能啊。”银朱本着贼不走空的心态,很肯定地告诉她,“那位大师冲它念了经,这就开过光啦。”   好吧,就算开过了光,那喇嘛的年纪看上去也不像高僧。颐行觉得银朱可能被骗了,但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儿上,还是把木棍塞进了袖子里。   四座大殿的竹帘要换,窗户纸也得换,及到全收拾完,大半天已经过去了。掌事的再三查看,觉得一切妥当了,才发话让她们回尚仪局。   众人列着队等琴姑姑来领人,可掌事太监却没让,只道:“你们先回去,琴儿留下说话。”   那声琴儿叫得意味深长,颐行起先没明白,后来才听银朱说,宫里大太监贼心不死,四处物色宫女做对食。琴姑姑八成是叫薛太监看上了,这才死乞白赖把人留下。   不过瞧琴姑姑驴脸子呱哒,应当是瞧不上薛太监的,但后面的事儿不由她们过问,一行人便照常回尚仪局了。   回来后也不早了,却还没到吃饭的点儿,做宫女的实则不像在家似的,有时候忙过了头,错过一顿就得饿肚子。   颐行难得空闲,坐在南窗底下纳鞋底,拽出一针来,肚子就跟着叫唤一下。   她叹了口气,转头看外面的天,天顶上云层流动,这个像酱牛肉,那个像酱肘子……说实话,她开始后悔昨儿夜里那么正派,坚决拥护宫规了。自己没钱,家里有钱啊,让夏太医找她额涅多好,两斤酱肉罢了,真花不了几两银子。   好容易延捱到了吃饭的时候,今儿吃冬瓜盅、拌菠菜、溜腐皮,再加一份糖醋面筋……那面筋看卖相,真像酱肉!颐行抬起筷子,忽然想起夏太医让她吃得清淡些,没办法,筷子拐了个弯儿,夹起一根菠菜,怏怏填进了嘴里。   等用过了晚饭,宫门差不多就该下钥了,这时候尚仪局没什么差事了,该回他坦的就回他坦,反正还有姑姑们私人的活计等着她们去干。   宫里近来兴起了鞋帮子上绣蓝白小碎花的势头,琴姑姑又是第一爱美的人,颐行只好点着油灯,在摇晃的灯影下,舞动她那不甚精湛的绣花技艺。   银朱从果品盒子里拈了个蜜饯,边吃边道:“我要是您,非得留根绣花针在鞋底上不可,叫她臭美。”   颐行抻着她的绣活儿打量,有点同情琴姑姑的不易,“我绣得那么难看她还穿,她是天底下头一个赏识我的人。”   话音才落,忽然“砰”地一声,他坦的门被推开了,外面闯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精奇嬷嬷,叉腰子站在门前,两只眼睛狠狠在她们脸上转圈,说:“哪个是焦银朱?我们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拿人,别愣着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26章 (万岁爷您圣明。)   这是怎么话说的?颐行和银朱都傻了眼,不知道哪里触犯宫规,要被现拿去问罪。   此时吴尚仪得了风声,匆匆忙忙赶来,站在门外道:“老姐儿几个,给透个底吧,怎么大夜里过来拿人呢。”   这些精奇原都是老相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好歹事先知道情况才有对策。毕竟是尚仪局的人出了岔子,倘或事态严重生出牵连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可那些精奇嬷嬷也不是好相与的,虽说早前和吴尚仪在一起共过值,后来各为其主,不过点头的交情,面儿上敷衍敷衍也就完事了。   其中一位嬷嬷笑了笑,“尚仪在宫里这些年,竟是不知道各宫的规矩,贵主儿的示下,咱们只管承办,不敢私自打听泄露。兴许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把人叫去问个话,过会子就让回来了,也说不定。”   精奇嬷嬷们打的一手好太极,三言两语的,就要把人领走。   颐行挡在头里,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她眼下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唯有好气儿哀告:“嬷嬷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呢?银朱时时和我在一起,我敢下保,她绝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啊。”   然而精奇嬷嬷们哪里是能打商量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出列,像拎小鸡仔儿似的,把银朱提溜了起来。另两个哼哈二将一样站在房门两掖,为首看着颇有威势的那位,斜瞟了颐行一眼,“哟”地一声,嗓门拖得又尖又长。   “您就是尚家的姑奶奶呀?惯常听说您是稳当人儿,可别搅和进这浑水里。您让让,永和宫带人,还没谁敢出头阻挠呢。咱们都是粗手大脚的婆子,万一哪里疏忽了,冒犯了您,那受苦的可是您自己。”   两个精奇拖住银朱就要往外走,颐行一慌,忙拽住了银朱的袖子,“好嬷嬷,我和她是焦不离孟的,要是她有什么错,我也得担一半儿。求您带我一起去吧,见了贵妃娘娘,我也好给银朱分辩分辩。”   领头的那位精奇一哂,“没想到,还是个满讲义气的姑娘呢。这满后宫里头只有躲事儿的,还没见过自己招事儿的。你们一间房里统共三个人,两个人扎了堆儿,那另一位……”忽然想起什么来,葫芦一笑,“另一位不是吴尚仪的干闺女吗,怪道吴尚仪急得什么似的………回头瞧贵妃娘娘示下吧,没准儿也有请含珍姑娘过去问话的时候呢。”   领头的精奇说完了,扬手一示意,两位嬷嬷把银朱叉了出去,剩下两位一头钻进了屋子里。   颐行且顾不上其他,反正她们的荷包比脸还干净,不怕丢失什么,便在后面紧跟着,好让银朱安心。   银朱平时蛮厉害的人,这会儿也慌了手脚,哆哆嗦嗦说:“我怎么了……我没犯事儿呀。姑爸,我行的端坐的正,从不干丧良心的事儿,您是知道我的……”   颐行说是,“我知道。想是里头有什么误会,等面见了贵妃娘娘,把话说明白就好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到底还是没底。宫里到了时辰就下钥,为了把人带到永和宫,得一道道宫门请钥匙,要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大可以留到明天处置,做什么今晚就急着押人?况且来的又都是精奇嬷嬷,这类人可是能直接下慎刑司的,寻常宫人见了她们都得抖三抖,颐行嘴里不说,暗中也掂量,这回的事儿怕是叫人招架不住。   从琼苑右门穿过御花园到德阳门,这一路虽不算远,却也走出了一身冷汗。天黑之后夹道里不燃灯,只靠领路精奇手里一盏气死风,灯笼圈口窄窄的一道光从底下照上去,正照见精奇嬷嬷满脸的横肉丝儿,那模样像阎王殿里老妈子似的,透出一股}人的邪性。   终于进了永和宫正门,里头灯火通明,裕贵妃在宝座上坐着,两旁竟还有恭妃和怡妃并婉贞两位贵人,三宫鼎立,组成了三堂会审的架势。   领头的精奇垂手向上回话:“禀贵主儿,焦银朱带到了。”言罢叉人的两个把银朱往地心一推,却行退到了一旁。   颐行膝行上前扶她,银朱抖得风里蜡烛一般,扣着金砖的砖缝向上磕头,“贵妃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上头有人哼了一声,那声气儿却不是裕贵妃的,分明是那个专事寻衅的恭妃,“还没说是什么事儿呢,就忙喊冤,这奴才心里有没有鬼,真是天菩萨知道。”   所以说恭妃这人不通得很,自觉不曾行差踏错却被拿来问话,世上有哪个人不是一头雾水,不要喊冤?   贵妃眉目平和,垂着眼睫往下看,殿上两朵花儿依偎在一起,大有相依为命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从颐行身上调开了视线,只对银朱道:“本宫问你,今儿你干过什么事儿,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自己好好回想回想,老实交代了吧。”   这种宽泛的问题,就像问你一碗饭里有多少粒米一样,让人无从答起。   银朱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细琢磨,可是想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便道:“奴才一早就跟着琴姑姑上中正殿这片换竹帘子,半道上遇见了娘娘们,在夹道里站了一会儿。后来进春华门,一直忙到申正时牌,才和大伙儿一块儿回尚仪局。回局子里后做针线,做到晚饭时候……奴才实在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啊,请娘娘明察。”   结果这段话,却招得怡妃嗤之以鼻。   怡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里,栀子黄的缠枝月季衬衣上,罩着一领赤色盘花四合如意云肩。那鲜亮的装束衬托着一张心不在焉的脸,似乎不屑于和奴才对质,扭头对身边宫人道:“叫她死个明白。”   身后的宫女应了声“”,上前半步道:“奴才今儿奉主之命,上宝华殿内室供奉神佛,刚点上香,就听见外头有一男一女说话。女的说‘别来无恙’,男的抱怨‘你不想我’,听着是熟人相见。奴才本以为是宫女太监闲话,没曾想出门一看,竟是焦银朱和进宫做佛事的喇嘛。奴才唬了一跳,回去就禀报了我们主儿,这宫里宫规森严得很,怎么能容得宫女和外头男人兜搭。虽说喇嘛是佛门中人,但终究……不是太监嘛。宫人见了本该回避才是,这焦银朱反倒迎上去,两个人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大喇嘛还给了焦银朱一样东西,奴才没瞧真周,就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了。”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一脸肃穆,恭妃冲贵妃道:“这还了得?前朝出过宫女私通民间厨子的事儿,到这里愈发涨行市了,竟攀搭上了喇嘛。那些喇嘛都是雍和宫请进宫来的,这么干可是玷污了佛门,够这贱奴死一百回的了。”   颐行到这时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这宫廷里头要不出事儿,就低头当好你的奴才,要出事儿,那就是祸及满门的大祸。   银朱和喇嘛交谈她是知道的,也看见了,她虽不清楚他们先前说了什么,但以她对银朱的了解,银朱绝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银朱早就百口莫辩,嚎啕着哭倒在地,嘴里呜呜说着:“神天菩萨,真要屈死人了!”   这时候没人能帮她,颐行庆幸自己跟来了。平时自己虽然窝囊,不敢和人叫板,但逢着生死大事,她还是很有拼搏精神的,便翻开自己的袖子,从里头掏出一截沉香木来,向上敬献道:“贵妃娘娘,我知道大喇嘛给银朱的是什么,请娘娘过目。”   贵妃身边的宫女流苏见状,下台阶把东西接了上来,送到贵妃面前。贵妃凝神一打量,“这是什么?”   “回娘娘,这是礼佛的檀香木,是银朱从高僧那里求来,送给我的。”颐行说着,磕了个头道,“娘娘明鉴,咱们才进宫不久,那些喇嘛又是偶尔入宫承办法事的,银朱哪来的机会结识他。我想着不光是民间,就算深宫之中也多是信佛之人,喇嘛在咱们凡人眼里就是菩萨,见着了,求两句批语,求道平安符,不都是人之常情吗。”   裕贵妃听完,将这截檀香木递给恭妃和怡妃,似笑非笑道:“两位妹妹的意思呢?”   怡妃看罢,那双细长的眼睛移过来,乜了颐行一眼道:“好尖的牙啊,她十六进宫,焉知不是在宫外头结识的?说句实在话,这种事儿换了旁人,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倒是你,仗着自己比别人伶俐些,上这儿抖机灵来了。”   这话一说,可见就是刻意针对了,银朱昂起脑袋说:“娘娘,奴才十六岁进宫不假,但奴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里头管教得严,这辈子就去过雍和宫一回,且家里有人陪着,我兜搭不上寺里喇嘛。尚仪局派遣人上宝华殿当差,姑姑选谁不由我定,怎么就弄出个早就约好的戏码儿,还编造出这些混账话来。奴才不服,仅凭这三言两语就判定奴才有罪,奴才死都不服。”   上头的恭妃怒而拍了玫瑰椅的扶手,直起身子道:“满嘴胡吣,这深更半夜的,贵妃娘娘竟耗费精神听这奴才诡辩!咱们是什么人,冤枉你做什么?你要是身正,尚仪局那么多的宫女往宝华殿办差,为什么独你和那个喇嘛搭话?”   这个问题颐行知道,她眼巴巴地望向贵妃,委屈地说:“贵妃娘娘,银朱和奴才好,这是人尽皆知的。奴才进宫至今,实在是沟坎儿太多,太不顺遂,银朱心疼我,给我请了根儿开过光的檀香木,盼菩萨能保佑我,这是她的善意啊。事儿要是真如怡妃娘娘跟前人说的,那位喇嘛也不至于这么不上心,随手拿根木头疙瘩来敷衍。人只有两个耳朵,总有听岔的时候,保不定银朱说的是‘我佛无量’,大喇嘛说的是‘阿弥陀佛’呢。”   这下子贵妃是恼也不好,笑也不好了。原本她就想着看那些嫔妃打压老姑奶奶,自己坐山观虎斗,要紧时候和一和稀泥,也不辜负了万岁爷所托。要问她的心里,倒觉得老姑奶奶叫人揉搓,于她更有利,使劲儿的妃嫔们在皇上面前必落不着好处,自己也不用脏了手。如今看来,这老姑奶奶也不是什么老实头儿,这两句辩驳有理有据,殿上这老几位,几乎只剩下干瞪眼了。   “唉……”贵妃叹了口气,“我原说这事儿唐突不得,真要是闹起来,可不是宫女太监结菜户,事关佛国体面,连皇上和太后都得惊动。这会儿人拿来了,一百个不认账,咱们又有什么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拿双,莫说没什么,就算真有什么,两头都不认,又能怎么样?”   怡妃一听这个,气就不大顺了,“宫里头无小事,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宁可信其有,总不能养着祸患,等她闹大了再去查证,那帝王家颜面往哪儿搁?”说着朝底下跪地的人道,“你们也别忙,怕伤了雍和宫的体面,那就只有关起门来自己家里处置。既然有了这因头,照我说打发内务府传话给她家里,直接撵出去就完了。”   这判决对银朱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惊惶失措地“啊”了声,“贵妃娘娘,奴才不出去,求您开恩吧!奴才身正不怕影子斜,奴才是冤枉的啊……”复又拽颐行,哭着说,“姑爸,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啊。”   一个进了宫的女孩子,不明不白被撵出宫,不光是内务府除名那么简单,是关乎一辈子名声的大事儿。通常这种女孩子,从踏出宫门那一刻起就死了,往后不会有好人家要她,家里头也嫌弃她累赘,到最后无非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死了之,死后连一口狗碰头①都不能有,随意找个地方拿凉席一裹,埋了了事。   银朱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境遇,光是设想就已经让她浑身筛糠了。她哆哆嗦嗦欲哭无泪,这沉沉的夜色像顶黑伞,把她罩在底下,她忽然觉得看不见天日,也许今晚上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颐行则憎恨这所谓的“撵出去”,她那大侄女儿被废黜,不正是一样被“撵出去”了吗。   倒不是她非要替银朱出头,她争的就是个道理,“为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葬送一个姑娘一辈子,这就是娘娘们的慈悲?公堂上审案子还得讲个人证物证,娘娘们私设冤狱,那我就上皇上跟前告御状去,请皇上来断一断。”   哎呀,她要告御状,这种话要是从别的宫人嘴里说出来,无非是不知天高地厚,状没告成,先挨一顿好板子。可要是换成她,那就两说了,皇上还认尚家这头亲,她要是扛着老姑奶奶的名头出面说话,那今晚上挑起事端的那个人不得善终不算,连怡妃也要挨一通数落。   结果就是那么巧,恰在这时候,两个留下搜查屋子的精奇嬷嬷进来了,先行个礼,然后把搜来的东西交到了贵妃面前。   如同板上钉钉了似的,怡妃娇声笑起来,“我就说,无风不起浪。这会子本宫倒要瞧瞧,这奴才还有什么可狡赖的。”   这些主儿们显然是得到了分明的证据,但银朱和颐行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贵妃这回也皱眉了,示意把物证拿给她们瞧,一瞧之下正是银朱带回来的,用以熏柜子的净水观音牌。   “看来私相授受还不是一回呢。”恭妃回眸,和贞贵人交换了下眼色,“这下子还有什么可说的,雕了一半的观音牌,这是心有所系,不得圆满之意呀。”   怡妃嗤笑,“总不能是捡来的吧!再敢鬼扯,就打烂她的嘴!”   如今话全被她们抢先说了,真把银朱和颐行的路给断了。   银朱泪眼婆娑望着颐行道:“姑爸,您是知道的,我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颐行也算看明白了,她们就因为银朱和她交好,才一心要拔了这条膀臂,好让她落单。这深宫之中步步都是陷阱,并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   贵妃做出了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横竖银朱那丫头牙尖嘴利她早有耳闻,把她打发出去,剩下一个老姑奶奶愈发好操控。   “怎么办呢……”贵妃垂着眼睫道,“家有家法,宫有宫规……”   谁知颐行向上磕了个头,然后挺直了腰杆子道:“不瞒各位娘娘,这块牌子是我捡的,银朱看它香气盛,随手拿去薰衣裳的。如今娘娘们既然认定了是贼赃,事儿因我而起,银朱出去,我也出去,请娘娘们成全。”   此话一出,不光主儿们,连银朱都呆了。   银朱拿眼神询问她,“您不当皇贵妃了呀?”   颐行扁了扁嘴,其实不当皇贵妃也没什么。   有时候人之命运,冥冥中自有定数,再高的志向架不住现实捶打,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不还得偏过身子,让自己从缝儿里钻过去吗。   两个人出去,比银朱一个人被撵出宫好,就算是摆摊儿卖红薯也有个伴儿。焦家是包衣出身,为帝王家效命的名声看得尤其重,银朱这一回家,日子九成是要天翻地覆。尚家则不同,官场上算是完了,后宅里头女眷不充后妃,并不是多么扫脸的事儿。况且家里尚且有点积蓄,做个小买卖不为难,她就带上银朱,为这两个月的交情另走一条路,也不冤枉。   至于大哥哥和大侄女,她真在宫里混不下去了,也只好看各人的造化。说实话她心气儿虽高,想一路爬上去也难,从宫女到妃嫔,那可是隔着好几座山呐,恐怕等她有了出息,大哥哥和大侄女都不知怎么样了。况且年月越长,出头的机会越小,到最后役满出宫,这几年还是白搭,倒不如跟着银朱一块儿出去,回家继续当她的老姑奶奶。   颐行算是灰了心,对这深宫里的龌龊也瞧得透透的了,可她这么一表态,倒让裕贵妃犯了难。   怡妃和恭妃当然喜出望外,她们就巴望着这位老姑奶奶出去,一则拔了眼中钉,二则也让裕贵妃不好向皇上交代。但作为裕贵妃,暂且保住老姑奶奶是底线。她本是很愿意把银朱打发出去的,却没想到颐行讲傻义气,打算同进同退。这么一来可就不成了,她要是真跟着走了,皇上问起来怎么办?自己这贵妃虽摄六宫事,毕竟不是皇后,也不是皇贵妃,后宫里头贵妃本来就有两员,万一皇上又提拔一个上来,这两年好容易积攒的权,岂不是一夕之间就被架空了?   贵妃攥了攥袖子底下的双手,“宫里头不是小家子,说撵人就能撵人的,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什么?”恭妃得理不饶人,“人证有了,物证也有了,难不成贵妃娘娘偏不信邪,非得床上拿了现形儿,才肯处置这件事?”   当然关于贵妃受皇上所托,看顾尚家人这件事儿是不能提及的,大家只作不知情,也不会去当面指责贵妃存在包庇的嫌疑。   怡妃凉笑,“我们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宫女子和外头喇嘛结交,在咱们看来可是天大的事儿。贵妃娘娘要是觉得不好决断,那明儿报了太后,请太后老佛爷定夺,也就是了。”   恭妃和怡妃好容易拿住了这个机会,就算平时彼此间也不大对付,但在这件事上立场出奇一致,就是无论如何要让贵妃为难。谁让她平时最爱装大度,扮好人,皇上还挺倚重她,让她代摄六宫事。她不就是仗着年纪大点儿,进宫时候长点儿,要论人品样貌,谁又肯服她?   所以恭妃和怡妃半步不肯退让,到了这个时候,必要逼贵妃做个决断。   裕贵妃倒真有些左右不是了,蹙眉看着银朱道:“你们小姐妹情深,互相弄个顶罪的戏码儿,在我这里不中用。你说,究竟这块牌子是哪儿来的,是那个喇嘛给你的,还是尚颐行捡的?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即刻叫人打烂了你!”   一向和颜悦色的裕贵妃,拉起脸来很有唬人的气势。银朱心里头一慌,加上也不愿意牵连颐行,便道:“回娘娘话,牌子真是捡的,是奴才前儿在供桌底下捡的,和颐行没什么相干。要是捡牌子有罪,奴才一个人领受就完了,可要说这牌子是和喇嘛私通的罪证,奴才就算是死,也绝不承认。”   这时候旁听的贞贵人阴恻恻说了话,“这丫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娘娘们跟前,就由得她铁口?”   尚家老姑奶奶一时动不得,这焦银朱还不是砧板上的肉?恭妃经贞贵人一提点,立刻明白了,拍案道:“来人,给我请笞杖来,扒了她的裤子一五一十地打。我偏不信了,到底是刑杖硬,还是她的嘴硬!”   恭妃毕竟位列三妃,是贵妃之下的人物,凭她一句话,边上立刻扑上来几个精奇,两个人将颐行拖拽到一旁,剩下的人用蛮力将银朱按在了春凳上。   宫女子挨打和太监不一样,平时不挨嘴巴子,但用上大刑的时候为了羞辱,就扒下裤子当着众人挨打。且宫女有个规矩,挨打过程中不像太监似的能大声告饶,拿一块布卷起来塞进嘴里,就算咬出血,也不许吱一声。   “啪”地,竹板子打上去,银朱的臀上立刻红痕毕现,她疼得抻直了双腿,把自己绷成了一张弓。   颐行心急如焚,在边上不住哀求,“娘娘们行行好吧,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挨这份打呀……”   可是谁能听她的,裕贵妃因有物证在不好说话,恭妃和怡妃面无表情,眼神却残忍,仿佛那交替的笞杖发泄的是她们长久以来心头的不满,不光是对这宫廷,对裕贵妃的,更是对死水般无望生活的反抗。   精奇嬷嬷们下手从来没有留情一说,杖杖打上去都实打实。银朱很快便昏死过去,上头还不叫停,颐行看准了时机挣脱左右扑上去阻拦,精奇手里竹板收势不住,一下子打在颐行背上,疼得她直抽气,差点没撅过去。   裕贵妃终于忍不住了,腾地站起身,寒着脸道:“够了!我见不得血,恭妃妹妹要是还不足,就把人拉到你翊坤宫去,到时候是接着上刑还是杀了,全凭你高兴。”   既到了这步田地,该撒的气也撒了一半,看看这半死不活的焦银朱,和乱棍之中挨了一下的老姑奶奶,恭妃心里是极称意的,起身抿了抿鬓边道:“我不过要她说实话,打她也是为着宫里的规矩。才挨了这两下子,事儿也不算完,今儿天色晚了,先把人押进慎刑司,明儿再接着审就是了。”   裕贵妃恨得咬牙,和恭妃算是结下了梁子,不过眼下不宜收拾她,且这件事确实还没完,只好呼出一口浊气,扭头吩咐身边精奇:“就照着恭妃娘娘的意思,把人押进慎刑司去。依着我看,消息压是压不住的,等请过了万岁爷示下,再作定夺吧。”   裕贵妃发了话,底下人便按着示下承办,把颐行和银朱都带走了。   恭妃和怡妃自觉占理,也不怕她上御前诬告,两个人俱朝裕贵妃蹲了个安道:“今晚为了这两个奴才,让贵妃娘娘劳神了,娘娘且消消气,早些安置吧。”说完带上身边的宫人,摇摇曳曳朝宫门上去了。   裕贵妃瞪着她们的背影,气得人直打颤,抬手一拍桌面,手上指甲套飞出去,“叮”地一声打在地心的错金螭兽香炉上。   翠缥一惊,忙把指甲套捡了回来,复去查看贵妃的小指,才发现养了好久的指甲也给折断了。   贵妃气涌如山,翠缥忙宽慰:“娘娘何必同那起子小人置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贵妃咬着牙道:“她们是有意和我作对,打我的脸呢!皇上今晚上又没翻牌子,这会子大抵还没睡,我这就上御前回禀了万岁爷,恭妃和怡妃恨不得活吃了尚颐行,我可护不住她了!”   贵妃待要走,到底被翠缥和流苏拦下了,好说歹说让她别着急,“宫门都下了钥,您这会子闯到养心殿,万岁爷不单不会责怪恭妃和怡妃,反倒怪罪主儿不稳当。您且稍安勿躁,等明儿天亮了再面圣不迟,今晚上老姑奶奶在慎刑司,没人敢对她怎么样。倘或恭妃她们趁天黑使手段,老姑奶奶有个好歹,岂不对主儿有利?犯不上自己动手,只要一句话,连那两位也一块儿收拾了。”   就这么再三地恳劝,才打消了贵妃夜闯养心殿的冲动。   可裕贵妃心里终究悬着,也不知皇帝是否会对她的办事能力心存疑虑。   她走到门前,隔着重重宫阙向养心殿方向眺望,天上一轮明月挂着,只看见黑洞洞的宫墙,却望不见皇上。   ——   此时的皇帝呢,正坐在灯下扶额轻叹。   他养的那条蛊虫终究还是不成就,虽然殿上应对的几句话很有出彩之处,但人在弱势,始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怀恩垂着袖子道:“主子爷,今儿夜里老姑奶奶要在慎刑司过夜了,要不要奴才打发人过去传个话,尽量让她们舒坦些?”   皇帝扶额的手转换了个姿势,变成了托腮。   “那地方再舒坦,能舒坦到哪里去。慎刑司的人不得贵妃的令,不敢对她们再用刑,今晚上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他凝眉叹了口气,“朕怕是真看走了眼,为什么她据理力争之后又生退意,打算和那个小宫女一道出宫去了。早前她不是觉得紫禁城很好,愿意留下一步步往上爬吗。”   怀恩忖了忖,歪着脑袋道:“老姑奶奶就算再活蹦乱跳,毕竟是个姑娘,受了这种磋磨,难免心里头发怵。”   皇帝冷笑了声,“妇人之仁,难堪大任!朕本打算不管她了,可再想想,这才刚起头,总得给她个翻身的机会。”   怀恩说是,“万岁爷您圣明,老姑奶奶毕竟年轻,在家娇娇儿似的养着,哪个敢在她跟前高声说话呢。今儿永和宫三堂会审,又是训斥又是笞杖的,她还能挺腰子替银朱说话,足见老姑奶奶胆识过人。万岁爷您栽培她,就如教孩子走路似的,得一步一步地来,暂且急进不得。老姑奶奶也须受些磨砺,不挨打长不大嘛,等她慢慢老成了,自然就能应付那些变故了。”   皇帝听了,觉得这些话确实是他心头所想,毕竟世上没人生下来就能独当一面,积淀的时候就得有人扶持着,等她逐渐有了根基才能大杀四方。原本他是想好了不出手的,让她自己摸爬滚打才知道艰辛,如今她出师不利,他适时稍稍帮衬一下,也不算违背了先前的计划吧。   “明儿派人出去彻查那个喇嘛,事关佛门,不许弄出大动静来。”   怀恩道,“后头的事儿交奴才来办,保管这案子无风无浪就过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心里暗自思忖,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可再也不管她了,她得自强起来才好。   其实她中途扬言要告御状的思路不错,真要闹到御前来,好些事儿也便于解决。可惜了,那些精明的嫔妃们哪里肯给她这个机会,她们只敢暗暗下绊子,使阴招,老姑奶奶要出人头地,且有一段路要走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她背后有这紫禁城最大的大人物托底,总不至于坏到哪里去。   第二日怀恩领了圣命,打发人去雍和宫找了管事的大喇嘛询问,问明白昨儿留在宫里预备佛事的那个喇嘛叫江白嘉措,是后生喇嘛中最有佛缘的一个。据说他母亲在玛尼堆旁生下他,当时天顶秃鹫盘旋,愣是没有降落下来吃他。他六岁就拜在活佛门下,今年刚随达赖喇嘛进京,照这时间一推算,压根儿就没有结交银朱的机会。   怀恩带着这个消息,直去了贵妃的永和宫。那时候贵妃梳妆打扮完毕,正要上养心殿面见皇上,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便见怀恩带着个小太监从宫门上进来。   贵妃站定了,含笑道:“我正要上前头去呢,可巧你来了……想是万岁爷那头听见了什么风声,特打发总管来给示下?”   怀恩抱着拂尘到了近前,先打了个千儿,说给贵妃娘娘请安啦,“昨儿夜里的事儿,慎刑司报上来了,万岁爷说事关佛门,必要从严查处。娘娘您瞧,今儿宝华殿就有佛事,这当口上不宜宣扬。万岁爷派奴才暗暗查问,查了一圈,这焦银朱和江白嘉措喇嘛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江白喇嘛今年三月才从西藏进京,焦银朱二月里已经应选入宫了,哪儿来的机会暗通款曲。”说罢一笑,慢条斯理又道,“主子爷的意思是,后宫娘娘们要是实在闲得慌,就陪太后多抹几圈雀牌,深更半夜劳师动众的,连大刑都上了,说出来实在丢了体面。”   贵妃一下子白了脸,这句话分明是敲打她的,皇上怪罪她镇不住后宫,才让那些妃嫔出了这许多幺蛾子。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才让事态发展成这样的。她只好放低了姿态向怀恩解释,“昨儿入夜,怡妃急赤白脸跑到我这里议事,我想着事关重大,又不能干放着不管,就让人把焦银朱带到永和宫来问话。当时我听她们辩解,也觉得事儿不是怡妃想的那样,奈何怡妃和恭妃一口咬定了焦银朱触犯宫规,还弄出个什么物证观音牌来。总管是知道我的,我惯常是个面人儿,有心想护着尚家姑娘,也架不住怡妃和恭妃二人成虎。”一头说一头叹气,“唉,这可怎么好,倒叫主子爷操心了,也劳动你,一大清早就为这事儿奔波。”   怀恩干涩地笑了笑,“贵妃娘娘别这么说,昨儿事发突然,又牵扯了雍和宫,娘娘不好处置也是有的。现如今水落石出了,主子爷的意思是受冤枉的该放就放了,挑事儿造谣的该严惩就严惩。宫里人口多,最要紧一宗是人心稳定,像这种无风起浪的事儿闹得人心惶惶,往后谁瞧谁不顺眼了,随意胡诌两句,捏造个罪名,那这宫里头得乱成什么样呀,娘娘细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怀恩是御前太监首领,到了他这个份儿上,相当于就是万岁爷口舌,连贵妃也不能不卖他面子。   贵妃被个奴才晓以大义了一通,对怡妃和恭妃的恨更进一层,她烦躁地应付了怀恩,只说:“总管说的很是,这事儿本宫是要好好掰扯掰扯。成了,你回去吧,禀告万岁爷一声,我一定从严处置。”   不过一向不问后宫事的皇上,这回竟因为牵扯了尚家老姑奶奶而破例,难道小时候那一地鸡毛就那么让人耿耿于怀吗,实在古怪。   无论如何,贵妃觉得先把人从慎刑司弄出来是正经。自己不宜亲自出马,派了翠缥和流苏并几个精奇嬷嬷过去领人。   翠缥她们进了慎刑司牢房,一眼就看见老姑奶奶和银朱凄惨的模样,头发散了,衣裳也脏了,银朱挨了打不能动弹,屁股坟起来老高,还是她们搬着门板,把人抬回他坦的。   待安顿好了银朱,翠缥好言对颐行道:“姑娘别记恨贵妃娘娘,怪只怪怡妃和恭妃盯得紧,贵妃娘娘也是没法子。昨儿姑娘们受委屈了,今儿一早事情查明了,娘娘即刻就派咱们过来,娘娘说请姑娘们放宽心,回头自然还姑娘们一个公道。”   银朱趴在那儿起不来身,屈起食指叩响铺板,表示多谢贵妃娘娘恩典。   颐行回头看她一眼,愁着眉道:“好好的人,给打了个稀烂,昨儿夜里疼得一晚上没阖眼,将来要是落下病根儿了可怎么办。”   翠缥忙道:“姑娘别着急,贵妃娘娘说了,回头派宫值的太医来给银朱姑娘瞧病。或者姑娘要是有相识的太医,点了名头专门来瞧,也是可以的。”   颐行一听有谱,“我知道宫值上有位好太医,没什么架子,医术还精湛。那姑姑,我能自个儿上御药房,请人过来瞧伤吗?” 第27章 (把朕的官服拿来。)   翠缥笑道:“那有什么不能的,既然贵妃娘娘放了恩典,你只管上御药房请就是了。”   颐行“嗳”了声,说谢谢贵妃娘娘了,边说边在宽绰的春袍子底下扭了扭自己的肩背。   昨儿夜里她也受了祸害,精奇一板子下去,疼得她差点喘不上气儿来。当然自己的那点小病痛不算什么,要紧是银朱。含珍那头已经在给她换衣裳了,昨儿一顿好打,屁股上头真开了花,皮开肉绽后有血渗出来,连颐行身上都沾染了。   流苏站在一旁幽幽叹气,轻声说:“恭妃娘娘也忒狠了点儿,没经慎刑司断案,她先命人动了手,看看把个好好的人打得什么模样。”   翠缥哼了声,“人之得意能有几时,今儿打人,明儿挨人打,瞧好了吧,总有她现世现报的时候。”说完了又体恤地安慰了两句,方带着精奇嬷嬷回永和宫复命去了。   那厢含珍替银朱擦拭伤口,银朱疼得直叫唤,倒把含珍吓得一哆嗦。   “忍着点儿,都肿得这样了,哪有不疼的。”含珍小心翼翼绞了手帕,替她擦干净污血,一面道,“昨儿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给带走了,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怕这件事不能轻易翻过去。我也想好了,今儿少不得又是一番盘弄,料她们也不能放过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查明,把你们放了回来。这在往年可从来没有过,莫说是这等避讳的事儿,上年一个小宫女往宫外捎了二钱月例银子,都给拿出来作筏子,挨了好一顿打呢。阿弥陀佛,你们算是运道高的,竟还有命活着回来,想是佛祖看在你们打扫宝华殿的份儿上了。”   这倒是真的,宫里头宁肯错杀也不肯错漏,昨儿夜里颐行和银朱缩在关押她们的围房里,心里想的就是没准儿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人折腾人,是世上最残忍的事儿,因为知道软肋,不把你弄个魂飞魄散,显不出人家的本事来。   颐行原是准备好的,这么一遍一遍盘问,少说也得耗上三五天,到时候银朱的伤口烂了,化脓了,就算最后真相大白,不死也得掉层皮。   可谁知道贵妃没耽搁,竟然这么快就把她们捞出来了。自己如今想想,打一开头还怀疑贵妃居心,实则是不应该。人家兴许真是看在了前头皇后的份儿上,才这么不遗余力地帮衬她。   至于贵妃那头呢,自然没有平白放过整治恭妃和怡妃的机会。   一切起因都是怡妃跟前大宫女挑起来的,裕贵妃拿住了那个宫女,狠狠罚了她二十板子,给贬到北五所办下差去了。怡妃管教宫人不力,恭妃听风就是雨,精奇嬷嬷奉命训斥,结果恭妃和怡妃不服,还想抗辩,最后裕贵妃请了太后示下,罚她们闭门思过半月,不得踏出寝宫一步。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为个小宫女儿,连主儿们都挨了罚。”   “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不瞧瞧,这事儿还关系了谁。”   颐行出门请太医,从长康右门上西一长街,夹道里经过的宫人未必认得她,彼此间窃窃的议论夹带在风里,全进了她的耳朵。   成为宫人们的话题,这对颐行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恭妃和怡妃不过是闭门思过罢了,等将来解了禁令还是一条好汉。甚至别的小主们也因这回的事儿开始留意她们,那往后的路恐怕愈发举步维艰了。   老姑奶奶以前还爱出个风头,如今学会了夹紧尾巴做人,她这会儿唯一想的是赶紧上御药房找夏太医,请夏太医过去瞧瞧银朱的伤势。早前说宫女没资格请宫值的太医瞧病,这回她可是奉了贵妃的令儿,夏太医也不必再天黑后现身了,可以正大光明行医济世了。   西一长街的夹道又长又直,一路往前就是月华门,御药房设在乾清宫东南侧的庑房内,宫人是不能轻易出入月华门的,更不能打南书房前过,必要从乾清门下的老虎洞穿行,才能抵达御药房。   颐行是头一回来,不大认得路,在老虎洞里遇见了个穿抓地虎青布靴子的太监,便蹲身冲人家请安,说:“谙达您吉祥,我要上御药房,请问您该怎么走哇?”   那太监看见她,瞪着两眼怔愣了好一会儿,“您要上御药房?上御药房干什么呀?”   颐行觉得他问得稀奇,只是不好拿话回敬,便耐着性子道:“我上御药房,找太医瞧病。”   那太监一听更发怔了,“瞧病?您瞧病?宫值太医不给宫人瞧病,您不知道吗?”   颐行说知道,“我有贵妃娘娘口谕,贵妃娘娘开恩,特许我来找御药房太医的。”   “啊……”那太监笑得讪讪,“贵妃娘娘真是菩萨心肠。那什么,您找哪位太医呢,还是随意哪位都可?御药房我熟啊,您报个名儿,我好给您指路呀。”   颐行见这太监热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纳个福道:“多谢您了,我找宫值的夏太医,常在下钥后留职当班儿的那位。”   这下子太监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来,喃喃说:“夏太医呀……您可太识货了,他是宫值最好的太医,医术精湛,人品也贵重。可就是忙……嗯,忙得脚不沾地,您要找他,怕不能一下子见着呐。”   颐行到这时才算松了口气,原先她还怀疑,那位夏太医究竟是不是正经宫值上的太医,毕竟上别处打听一向察无此人。这下好了,总算证实有这么个人了,她再也不用怀疑宫里头不干净,头几次是半夜里遇着鬼了。   “不要紧,我上御药房瞧瞧去,要是没见着人,请别的太医也不碍。”颐行含笑说,挺感激他的盛情,“不知道谙达怎么称呼,万一找不见人,我好仗着您的排头留句话。”   那太监摸了摸后脖子,一面答应,脑子里一面飞快盘算,“我叫满福,在御前当差。姑娘要找夏太医……是这么回事儿,夏太医呀,是万岁爷跟前顶红的太医,每月圣躬请平安脉都是他。才刚我还听说,夏太医应万岁爷召见,上养心殿去了……要不姑娘等会子,我这就要回养心殿,正好替姑娘传句话。”   颐行忙不迭道了谢,进宫这么久,除了当初教习处的春寿,就数眼前这位大太监最有人情味儿。不过夏太医不是号称女科圣手吗,怎么还给皇上请平安脉呢?想来是夏太医医道深山,不光后宫小主儿,连龙体康健也一并能兼顾吧!   满福见她没有异议,呵着腰说:“那姑娘且等会子,我这就回去。”走了两步发现还是不妥当,唯恐她先上御药房去,万一和别人说起了夏太医,御药房里压根儿没有这个人,那岂不要穿帮?   于是重又折回来,搓着手说:“姑娘就在这里等着吧,乾清宫不像旁的地方,这是万岁爷理政的地界儿,那一圈尽是南书房、上书房什么的,一个不留神就冲撞了内大臣,还是留在这里最稳妥。”   颐行应了声,“多谢谙达,那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您的信儿啦。”   “好、好……”满福堆个笑脸子,一手压着头上凉帽退后了两步,然后飞也似的奔出了老虎洞。   事儿太紧急了,谁也没想到,裕贵妃为了安抚她们,能答应让宫值给银朱那小宫女看伤。原本皮外伤没什么,无奈老姑奶奶尤其信任夏太医,这会儿直愣愣冲着夏太医来了,要是让她知道御药房没有这个人,那往后主子爷的小来小往岂不走到头了?   于是满福一阵风般旋进了养心殿,因走得太急,迎面和怀恩撞了个满怀。   怀恩“唉哟”了一声,“抢着挨头刀呢,你忙什么!”   满福忙扶住了他,气喘吁吁道:“老姑奶奶找夏太医来了!师傅,赶紧通传万岁爷,请万岁爷定夺吧。”   怀恩闻言也是一惊,忙回身进了东暖阁。   皇帝才刚接见完臣工,处置完政务,正挑了两本书打算研读,外头怀恩进来,压着嗓子叫了声“万岁爷”。   皇帝没应他,闲适地在南炕上坐定,就着袅袅香烟翻开了书页。   怀恩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回禀了满福带回来的消息,说:“万岁爷,老姑奶奶上乾清宫,找夏太医来了。”   皇帝翻页的手僵在了半道上,惶然抬起眼来,“什么?”   怀恩招满福进来回话,满福虾着腰说:“奴才在老虎洞里遇上了老姑奶奶,老姑奶奶说贵妃娘娘放了恩典,准她找宫值太医给银朱瞧伤,她一下子就想到夏太医了。奴才唯恐她进了御药房,这事儿要穿帮,就哄她夏太医上养心殿给主子请脉了。这会儿老姑奶奶还在老虎洞里等着呢,是打发了她还是怎么的,请万岁爷示下。”   这下子连皇帝都有些荒神了,果真撒过了一个谎,就得以无数的谎来周全。   他直起身问:“她请夏太医,给那个小宫女看伤?”   满福和怀恩耷拉着眼皮子,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满福说:“那个小宫女挨了板子,伤在屁股上。”   这就是说,堂堂的皇帝还要乔装打扮给宫女看屁股上的伤?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皇帝气笑了,“果真好事儿想不起朕,这种事儿就摸到御药房来了。”   怀恩见皇帝不悦,犹豫着说:“老姑奶奶是信得过夏太医,才遇着了事儿头一个想起他来。主子爷,要不奴才去会会老姑奶奶,就说夏太医正忙着,另派一位太医跟她回去看诊,这么着也好圆过去,您说呢?”   虽说大夫不挑病患,伤在哪里也没有贵贱之分,但让他去给宫女治屁股上的伤,实在令皇帝感到不满。   “就这么办吧。”皇帝蹙眉调开了视线。   怀恩道,脚下边挪步,嘴里边嘀咕:“昨儿精奇行刑,老姑奶奶为了护住银朱,自己也挨了一板子……”   “回来。”皇帝改了主意,“朕想了想,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   怀恩道是,“那万岁爷是打算和老姑奶奶开诚布公谈一谈了吗?夏太医的事儿,该交代也交代了?”   结果皇帝的视线扫过来,在怀恩和满福涔涔汗下的时候,启了启唇道:“把朕的官服拿来。”   就是那件鹌鹑补子的八品官服啊?这么说还要接着装?   说实话万岁爷能作这样的让步,实在令怀恩意想不到。为了促成老姑奶奶回尚仪局,他纡尊降贵给含珍治好了劳怯,如今又为了让老姑奶奶安心,还得去看银朱那血赤呼啦的伤。万岁爷这是为什么呀,养蛊养得自己七劳八伤,果然是执念太强了,开始变得不计代价了吗?   然而万岁爷自己有主张,这事任谁也无法置喙。   明海捧了那件叠得豆干一样的八品补服来,皇帝慢吞吞下了南炕。怀恩上前,仔细替他换上官服,扣紧纽子,戴上了那顶红缨子稀稀拉拉的凉帽。皇帝站在铜镜前仔细端详了自己一番,这才扎上面巾,从遵义门上走了出去。   门上站班的小太监有点懵,没瞧见有太医进来呀,怎么说话儿就出去个大活人?   “站着,哪个值上……”   小太监上来盘问,话还没说完,就见满福杀鸡抹脖子式的一摆手,小太监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却也即刻退到了一旁。   皇帝大步流星出了内右门,直奔乾清门老虎洞。他是帝王,有些地界儿不该他去,上回通过老虎洞还是七八岁那年,和跟前伺候的太监玩躲猫儿的时候。后来年纪渐长,知道自己肩上责任,太子也罢,皇帝也罢,都要有人君风范,因此便把孩子那种好玩的天性戒断了。只是没曾想,时隔多年,在他稳坐江山之后,还有钻老虎洞的机会。小时候那条甬道里装了他许多的奇思妙想,大了觉得不过就是奴才通行的过道罢了,可如今他又重走一回,竟是为了那个小时候结过仇的丫头,可见命运轮转,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断祸害你啊。   不过要说意思,还是有点儿的,从那条光影斑驳的长廊下走过,每行一步,时光就倒退一点儿。远远看见那丫头了,梳着长长的辫子,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道旁。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看她都挺老实守规矩,在他眼里她却根深蒂固的难缠。他是个记仇的人,小时候的那点不痛快,他耿耿于怀到今儿,说实话他觉得进宫为妃为后,只要不得皇帝宠爱都是件糟心的差事,所以他也想报复报复她,让她往后都只能在这深宫里,每天对着他,说一百遍“我错了,对不起”。   为了有那一天,当然首先得下饵,把她扶植上位再说,所以他现在冒充太医这事儿,分明是很有意义的。   夏太医走过去,相隔三丈远就叫了声姑娘,“听说你找我?”   颐行看见他,立刻笑得花儿一样,说:“夏太医,我可算大白天见着您啦。听说您还是皇上的御医呐,乖乖,真了不得,实在让我肃然起敬。”   夏太医听惯了她虚头巴脑的奉承,不过相较于小时候,这语气还是透着几分真诚的。他也知道她所为何事,但显得太过神机妙算,就不免异于常人了,便道:“姑娘大白天的找我,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吧?手上的伤都好了吗?”   颐行说都好了,抬起手背让他瞧,“一点儿疤痕也没留下,多谢您啦。只不过今儿来找您,是另有一桩事儿求您,就是……”她绞了绞手指头,“我的小姐妹,昨儿蒙冤挨了打,如今伤得很重,您不说您是女科圣手吗,我想求您过去瞧瞧,给开几副药,让她少受点罪。”   夏太医因她那句女科圣手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道:“你还真当我是看女科的?”   颐行一愣,“不是吗?”转念一想没必要在这种细节上纠缠,便道,“不是女科,全科也成啊。她伤得太重了,下不来床,趴在那儿直哼哼。您心善,好歹帮着瞧瞧,这宫里我不认得别人,就认识您啦。”   这话倒可以,让夏太医略微感觉有点儿受用,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去看这种伤,斟酌了下道:“我这儿且忙着,跌打损伤瞧不瞧的无外乎那样,上点药就成了。”   颐行说不成,“银朱脸色发青,眼珠子里还充血。我看了她的伤势,屁股像化了的冻梨,皮还在,底下汪着水,恐怕有伤毒啊。”   这是什么形容,夏太医觉得都快闻着味儿了,“就是肿胀了,躺两天,慢慢会消肿的。”   颐行见他推辞,自己也不好揪着不放,不由灰心地叹了口气。大概牵扯上了背上的伤,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夏太医有了松动,“这个时节咳嗽,有旧疾?”   颐行拧过胳膊摸了摸肩头,说不是,“昨儿挨了一下子,已经不怎么疼了。”   大概是因为几次打交道,多少有了点交情吧,夏太医终于改了主意,说不成,“内伤瘀结,不得发散,闹不好会留下病根的。我今儿上半晌的差事办完了,走吧,我替你瞧瞧伤。” 第28章 (长得又好,又仰慕皇上。)   颐行说:“夏太医您真是个好人,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说着喜滋滋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回头问,“您有药箱没有?我帮您背吧!”   一位大夫,出诊总不带药箱,可能是因为艺高人胆大。虽说来去两袖清风,但药方子总要派人重新送来,总是件麻烦的事儿。   照着颐行的意思,“这宫里是没有宫女学医呀,要是像前朝似的有女医官署,我就拜您做师傅,专给您当碎催。”   夏太医听了,心里很称意儿,那舒展的眉目调转过来一瞥她,“学医麻烦得很,你是嘴上说说,真搬上成摞的医典给你,恐怕你就改主意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谁知她静静思量了下,居然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不爱读书。”她笑了笑,跟在他身后,慢慢走过狭长的老虎洞,边走边道,“我擎小儿就不爱读书,人家姑娘十来岁读遍了四书五经,我连读个三字经都费劲。”   这话一出,着实惊着了夏太医,他回头瞧了她一眼,觉得不可思议,“大家子的姑娘,不是自小就请西席教授读书写字吗,你们尚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爱念书的?”   原本这种私事儿是不该说的,可颐行自觉见过他几回,他又屡屡出手相帮,确实心里有几分熟稔之感,因此就算至今没看真周他的而貌长相,也不拿他当外人看待。   她开始遥想当初,“因为我辈分大呀。我阿玛死得早,后来哥儿几个分了家,我和我妈就随大哥哥去了江南。到了江南,我还是老姑奶奶,底下侄儿侄女学习,我就爱在边上干看着,反正谁也不敢教训我。我念书这么多年,最喜欢一句话,叫‘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说到我心缝儿里去了。”她解嘲式的哈哈笑了两声,“不过您也别小瞧我,后来我还是念了好些书的。”   夏太医不解,问她怎么又读书了呢,她说:“因为没办法。我针线又做不好,我额涅让我选,是挑绣花还是挑读书,我觉得读书比绣花还简单点儿,就情愿读书了。”   这时候走出了老虎洞,一脚从阴暗的地方踏出来,顿时感受到了重见天日的豁亮。颐行也是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夏太医的眉眼,那长眉秀目,因下半张脸遮着,愈发显得眼角眉梢都是诗。   原本她想问问,是不是因为他是太医里的大拿,所以给皇上看病都能戴着障而呀?天儿日渐暖和起来了,他脸上老蒙着纱布,不觉得憋得慌吗?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问,兴许人家纱布底下有不愿意别人瞧见的东西呢。譬如有人天生残疾,上半截挺好,下半截是个豁嘴也说不定。233   这么一想,神通广大的夏太医,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恼,她得把话憋回去,知情识趣儿,别捅人伤疤。   那厢满福匆匆迎了上来,手里还提溜着一个药箱,到了近前,煞有介事地赔笑说:“夏太医,您走得急,把药匣子忘啦,奴才特给您送来。”   颐行很有眼力劲儿,上前接了过来,含笑蹲了个安道:“谢谢谙达给我传话,夏太医没带苏拉,这匣子就让我来背吧。”   满福有点慌,“那什么……姑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要不匣子还是让我来……”可话没说完,就被夏太医一个眼神掐断了。   御前太监都是这紫禁城中数得上号的,平时拿鼻子眼儿瞪人,几时能这么客气对待一位八品小官儿?还要帮着送药箱,是万岁爷跟前不够忙,还是夏太医而子通天?好在老姑奶奶脑子不那么复杂,要是换个精明点儿的人,用不着特意拆穿,就这么一句话,人家就全明白了。   满福讪讪把话咽了回去,“那就辛苦姑娘了。”   颐行点了点头,见夏太医已经迈过了内右门,便匆匆拜别满福,提袍赶了上去。   大太阳悬在半空中啦,照着紫禁城的青砖,微微泛起一层热浪来。   夏太医走在墙根儿的阴影里,也不着急,负着手慢吞吞道:“你这会儿,能认得多少字儿?”   一位不识字的后妃,说起来够呛,连封信都看不明白,还怎么指着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颐行说:“我只是不爱看书,不是不识字儿,像《太公兵法》、《上下策》,我都被我额涅逼着看过。”   夏太医倒是一喜,“你还看过这些奇书?”   颐行说是啊,“就是看完不明白里头说了什么,字儿我全认识呀。”   说到最后还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老姑奶奶,整天就是念油书,书里写了什么,完全不往心里去。   所以将来是要弄出一位不爱读书的主儿,书画肯定是不行的,女红还不出挑,那她会干什么呢?夏太医边思量,边接过了她肩上的药匣子。   颐行出于客气,忙说:“还是我来吧,这匣子不重。”   夏太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两边份量不对称会高低肩,将来压得不长个子,可就这么点儿高了。”   颐行怔了下,发现夏太医对她的个头似乎不太满意。但这种事儿是相对而言的,他生得高,自己在他而前就显得矮,要是把她搁在宫女堆儿里,她虽是纤细了点儿,身量却也不比别人差。   这大概就是太医的桀骜不驯吧,谁还没个眼高于顶的时候。她这会儿只想快些把人带回去,好给银朱看伤,便委婉地催促着:“天儿热了,真不好意思的,让您走在大太阳底下。等到了他坦,我给您打凉手巾把子。”   夏太医未置可否,但心里明白她的意思。自己每回出行都有九龙抬辇乘坐,如今在这西一长街上步行,也确实热得难耐,便加快了步子,往御花园方向去。   她们的他坦,是个不错的去处,就在御花园西角门边上。   颐行引他上小径,这里的花架子上爬满了紫藤,照不见太阳了,初夏的暑气也略微淡了点儿。   “就在前头。”颐行向前指了指,随墙门上两间围房,其中一间就是她们的。含珍今儿要当值,人已经不在了,只有银朱一个人趴在床上,推门进去的时候略微动了动脑袋,说姑爸,找着太医了吗?   颐行说找着啦,接过夏太医肩上药箱搁在八仙桌上,引夏太医到了床前,小心翼翼把薄被掀了起来。   银朱老大的不好意思,把脑袋埋在了枕头底下,呜咽着说:“真没脸,没脸透了……”   这么大个姑娘,屁股给打得开花,宫里又没个女医,只好叫男太医瞧。虽说紧要关头接生都不避讳太医呢,但真到了这裉节上,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至于夏太医,心里一头觉得倒灶,一头又看这宫女挺可怜。   确实就如老姑奶奶说的那样,打破了的地方伤口结了血痂,没破的地方像冻梨捂热了似的,皮下汪着水。有时候想想,万事皆有定数,他的嫔妃撒气打了人,他却要亲自来开药瞧伤,真是报应。   关于银朱那满目疮痍的尊臀,夏太医自然是不愿意细看的,随意瞥了一眼,便弯下身子,翘起两指替她搭脉诊断。   “体内有热瘀,伤是皮外伤,不必包扎,上点儿药勤换洗,保持伤处干燥。”说着从药箱里取出刀斧药来,交给颐行道,“这药能止血止痛,伤口也不会作脓,每日早晚各上一次就是了。”   颐行接过来,再三道了谢,“那她身上的热瘀怎么办呢?”   夏太医不言语,回身取笔墨出来,坐在桌前仔细开了方子。那一笔娟秀的小字写得那么工整,颐行不由赞叹:“您的簪花小楷写得比我好,我额涅要是看见,又该说我连个男的都比不上了。”   这论调听着却很新奇,在这男人至上的年代里,尚家老太太竟有那么激进的思想。   “连个男的都比不上”,背后隐喻应当是坚定认为她家姑奶奶是栋梁,合该比男人还强。兴许是有了那份宠爱,和无条件的夸赞,才养出了这么个有格调,有理想的老姑奶奶吧!   夏太医写完收起了笔,让方子在风口上晾干,一而道:“我只当你在夸我了。”毕竟男人写簪花小楷的不多,这一笔一划,只是为了让她能看明白罢了。   眼下银朱的伤是瞧完了,这就该轮到老姑奶奶了。   夏太医说:“你昨儿也受了伤,听你刚才咳嗽,内伤居多,没准儿损及了内脏,我也替你瞧瞧吧。”   颐行原本觉得无关紧要的,但一听可能伤及了内脏,立刻就把腕子伸了过去。   结果夏太医的那双眼睛朝她望过来,“我要瞧了伤处,才知道是否伤及内脏。我是太医,姑娘不要讳疾忌医,有病就得看。”   颐行眨了眨眼睛,心说夏太医真是个有担当的好大夫,给银朱看病之余一客不烦二主,顺带把她的伤也看了。   可是不诊脉,要瞧伤处,这个有点不大好意思啊,大姑娘家家的,每寸皮肉都很精贵,怎么能随意让人看呢。于是吱唔了两下,作势又扭了扭肩,“没事儿,咱们做惯了粗活儿的人,皮糙肉厚得很,这点子小伤不要紧,真的……”   夏太医的眼神却不认同,“夏某是御药房首席,姑娘知道吧?皇上圣躬若有违和,都是夏某一手料理,难道替姑娘看伤,还够不上格?夏某每日出入养心殿及三宫六院之间,每日都很忙,像今天这样抽出空闲来替你们看伤,已经是大大耽搁时候了。正好趁着得闲,一块儿瞧了,免得下回你万一发作,又来御药房找我,省了你南北奔走扑空的工夫,这样不好吗?”   啊,夏太医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就是对给她看伤,莫名显出一种执念来。   见颐行还在犹豫,他有些不悦,“姑娘难道忌讳在太医跟前露肉皮儿?这怕什么,太医眼里无男女,再说……”一而拿眼神示意了床上趴着的银朱,意思是你那小姐妹如此隐晦的部位我都瞧了,你倒在这里惺惺作态起来。   颐行摸了摸后脑勺,又抿了抿头发,相当不自在,“我伤在背上……”   这回连银朱都听不下去了,艰难地昂了昂脑袋说:“姑爸,没事儿,就露个肩头子,总比我强……”说到底又丧气起来,把脸杵进了枕头里。   夏太医一副“看吧,识时务的都这么说”的表情,也不再多言了,就这么掖着手,站在她而前低头乜着她。   看回来!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嚣,多年前吃的亏,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   这尚颐行有多可恶,当年她的那张笑脸,到现在都时时在他眼前浮现,这是他儿时最惊恐的回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是被她吓醒的。   犹记得当初,他是先帝最得意的儿子,文韬武略百样齐全,结果,就是这稀奇古怪的毛丫头,破坏了他无暇的名声,让所有人知道太子爷有随地撒尿的坏毛病。为了这事儿,他苦闷地在屋子里关了三天,没有人知道,当他再次鼓起勇气踏出房门时,那些看他的眼神有多复杂,他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的。   后来娶了她的侄女,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以至于皇后每次看他,他都觉得她在憋着笑,这是帝后不睦的导火索,一切根源全在这老姑奶奶身上。   风水轮流转,解铃还须系铃人,哪里栽倒了,哪里爬起来。因此看回来,是他现在的目标。不管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捞回一点本,你看过我,我至少也看了你,就不觉得那么亏得慌了。   颐行这厢呢,哪里知道夏太医此时的盘算。她还一心觉得他人品很好,对待皇帝也好,小宫女也好,都一视同仁。   于是她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了,背过身去解开了领上纽子,一层绿绸一层里衣,最后剥出那嫩笋芽一般的肩头,往前递了递说:“您给瞧瞧吧,究竟伤着我的心肝脾肺肾没有。”   有点儿晃眼睛,这是夏太医看后的第一想法。本来咬着槽牙的较劲,当她真的脱下衣裳让他过目时,好像又变成了另一种感慨。   ……当年的黄毛丫头长大了,长出了女人的身条。不过十六岁确实还稚嫩,这圆圆小小的肩头,还不及他一握……   他忽然有点羞愧,并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快活,反倒觉得有点良心不安,不该和个孩子认真计较了。   “看着……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击打之后有瘀血,不碍的,修养两天就好了。”他的视线很快调开,调到了药箱上,过去胡乱一通翻找,找出了舒经活络的药油递过去,“请人帮忙,早晚揉搓进皮肉里,瘀血慢慢就会散了的。”   颐行不疑有他,阖上衣襟忙去接了药,含笑道:“我原说是皮外伤来着,您还不信,不过瞧瞧好,瞧完了我也放心了。”手忙脚乱把衣裳整理好,又去案上搬了茶叶筒来,说,“您且坐坐,我给您沏壶新茶。我们这儿喝的是高碎①,慢待您了,今儿多谢您,大热的天气,特特儿跑了这一趟。”   夏太医自然不能乱用别人给的茶,就算是盛情款待,也不便坏了规矩。便道:“茶我就不喝了,你细心照料她吧。记着别让伤口碰水,要是有什么变化,再来找我就是了。”边说边收拾起药箱,往肩头一背,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说“走了”。   旗下人客套,颐行当然也不例外,她追出去,扬声说:“夏太医,我送您一程。”待追上去要给他背箱子,他让了让,没有接受。   不接受不要紧,不妨碍颐行和他就伴儿。这一路上她也打自己的小算盘,试探着说:“夏太医,我早前没想到,您竟还是御前的红太医呐,难怪您行事那么磊落。我想问问您,伺候皇上的时候,是不是都捏着心呐?皇上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脾气八成大得很吧?”   夏太医心头一蹦哒,心说果然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一旦知道他和皇帝有牵搭,她就开始琢磨自己关心的事儿去了,总算还有点儿上进心,这很好。   至于怎么形容皇帝呢,他得好好斟酌一下。   “帝王执掌万里江山,人君之重,重如泰山。不过皇上是个和蔼的人,满朝文武不都说皇上是仁君嘛,要是惹得仁君震怒,一定是臣子做得太过分了。”他边说,边回头瞧了她一眼,“听说你那哥哥,早前是个巨贪啊。”   颐行摸了摸鼻子,“也不能这么说,先帝爷几下江南,都是我们尚家接驾。您想想,皇上随行那么多的王公大臣,吃要吃最好的,用要用最好的,朝廷又不拨银子,那周转的钱打哪儿来?我们家自打头回接驾,就闹了亏空,那时候我额涅连多年攒的梯己都拿出来了,家里挣了个风光的名头,实则穷得底儿掉。所以我说嘛,臣子一年的俸禄加上养廉银子,就那么几千两,像御菜一顿就要一百零八道,赏你赏他的,皇上还不如省着点吃呢。”   夏太医摸了摸额角,“帝王家吃的就是排场。”   “要排场也行,国库里头先拨银子嘛,像这么带嘴光吃,多大的家业也经不住啊,您说是不是?”   她善于用“您说”这一套,说到最后他就不知该怎么应对她了。   他思忖了下说:“反正当今皇上体恤民情,也没打算下江南。”   颐行却不那么乐观,“您不知道,是人总有个心血来潮的时候,要是哪天想不开了,那江南道又得出巨贪了。”   夏太医停住了脚,“那照你这么说,贪官是给逼出来的?”   颐行理所当然,“别人家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家就是。”   当然朝堂上的事儿不该妄议,她还是懂规矩的。前头琼苑右门就快到了,她想了想,好容易有个行走御前的人,总得抓住时机,便道:“夏太医,我们不议论那些了,我托您个事儿成吗?”   夏太医而罩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望向远方天地开阔处,随口一应:“你说。”   “往后您给皇上看病的时候,瞧准时机提我一嘴行吗?就说尚家老姑奶奶进宫了,长得又好,又仰慕皇上。”这话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反正这会儿也顾不得夏太医怎么瞧她了,她搓着手许了诺,“咱们认识也有阵子了,明人不说暗话,只要我爬上去,将来一定保举您当太医院院使。您再也不用穿这八品鹌鹑补子了,我让您穿五品白鹇补子,您细掂量,看看这桩买卖怎么样?” 第29章 (我有一样长处,就是温柔。)   夏太医吃了一惊,心说好啊,行贿都行到我头上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你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呀?”   颐行说:“我野心勃勃啊,我想为妃为嫔,想挣功名,捞我哥哥和侄女儿。您听说过我们家的境况吧?我哥哥给罚到乌苏里江看船工去了,侄女也给送到了外八庙。我哥哥他腿脚不好,受不得湿寒,我侄女儿打小就不爱念佛,皇上罚她天天抄佛经,不是让她比死还难受吗。我爬上去,不为别的,就为光耀门楣,我们女孩儿不能上前朝当官,只好在后宫使劲儿。为了我的远大志向,您就帮帮我吧。”   所以是真不见外呀,见了两回就掏心掏肺自来熟了。   夏太医歪着脑袋琢磨了下,“后宫里头嫔妃多了,皇上未必因为一个你,就赦免了你哥哥和侄女。”   “那就瞧我的本事了,横竖我立志当宠妃,不当宠妃,有权也行。我没别的想头,就想救我哥哥和侄女,您是性情中人,一定能明白我的大任在肩,对吧?”颐行说罢,做出了个志在必得的表情。   立志当宠妃,不当宠妃,有权也行?想得倒挺美。   夏太医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后妃不得干政,就算你爬上去,也未必能救你家里人。其实别想那许多,先为自己再为别人,这才是明白人该干的事儿呢。”   颐行说是,“我就是先为着自己。您看我……”她托着胳膊站在他面前,“好好的大家子小姐,辈儿还那么大,上宫里当宫女,三天两头挨罚招打,多磕碜呐。我打小儿就是受人伺候的,上这儿我伺候人来了,心里实不情愿。所以还得托赖您,您在皇上跟前提我两回,说两句好话,兴许皇上一想起辈分儿,赏我个位分也不一定呐。”   这下子夏太医开始觉得费思量了,“皇上瞧着辈份晋你的位,那也是拿你当长辈,有什么意思吗?”   颐行说有意思啊,“我倚老卖老,能在后宫有一席之地就成了,后头的路我自己走。”   夏太医想了想,终于松口说成吧,“等我找着机会,一定替你美言几句。不过皇上这人务实,不看长相,你得想想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到时候好留住圣心,提拔你上高位。”   这个问题有点尖锐,并且比较费思量。她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真没什么长处,琴棋书画都沾点儿边,然而一样都不精通,要说可取之处,她迟疑着问:“能吃能睡,算吗?”   夏太医闻言,眉毛挑得老高,“你觉得算不算?”   颐行忽然感得难为情,讪笑道:“好像不能算。不过我有一样长处,就是温柔,保证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唱反调。”   温柔?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柔情似水,难道她觉得三宫六院全是夜叉,都不知道如何笼络皇上?   唉,让她列举自己的长处,实在太难为她了,夏太医觉得还是算了,“到时候我自己看着编吧。”   颐行一听,觉得这人真是太讲义气了,于是万分感激地向他蹲了个安,“那我的事儿就拜托您啦,请您一定放在心上。”这时候已经到了琼苑右门上,便站在门旁轻轻颔了颔首,“夏太医,我就送您到这儿了。天儿渐热,这一路仔细暑气。横竖我的住处您知道,倘或有什么消息,您打发苏拉跑一趟传话给我,我再上御药房拜访您。”   她客客气气说完,又纳了个福,脸上笑眯眯的,还是多年前那个模样。   夏太医呼了口浊气,调开了视线,“姑娘回去吧。”自己撩袍迈过了门槛。   顺着夹道往南,紫禁城的西一长街好长啊,前头内右门遥遥地,几乎看不真切。他很少有自己走远道儿,想事情的时候,漫步在这墁砖铺就的地面上,边走边琢磨,要不先赏她一个答应的名号?答应位分低,照例能受磋磨。老姑奶奶自小没受过罪,如果晋位的事儿太顺利,她又该飘了。后宫那些嫔妃们,一个个都不是善茬,她要是没有克对她们的手段,自己怎么指望靠她过上清闲日子?   可是就算要赏名号,也得事出有因,晋了位她就得面圣,那夏太医是不是就该功成身退了?   其实他也挺喜欢现在这样的相处之道,虽说荒唐且无聊,但却是繁冗的帝王生涯中,很有意思的一项调剂。老姑奶奶缺心眼儿,她从没想过夏清川就是皇上,也从侧面证实她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   有趣……他想。走出去才两丈远,他甚至回头,想瞧瞧她是不是还在门上目送他。   也许会换来一个虔诚的微笑,和十年前古怪的笑容不一样……于是他回身望了眼,惊奇地发现琼苑右门上居然空无一人!老姑奶奶是个凉薄的人,当面聊得火热,结果一转身,她就毫不耽搁地忙她关心的事去了。   前面夹道里,有两个人影一直挨墙靠壁往前蹭。越走越近,等终于看清他只有一人时,快步迎上来,接过了他肩头的药箱说:“万岁爷,您受累了。”   皇帝倒觉得无所谓,难得这样走一走,也算松散筋骨。   满福朝琼苑右门上瞧了瞧,嘴里还在嘀咕:“这老姑奶奶,来求人的时候那么殷情,还帮着背药箱呢,怎么用完了人,任由您自个儿回来了?”   皇帝道:“要不怎么,送来送去,叫人说闲话?”   是啊,紫禁城里的闲话可是杀人的利器。好在今儿宝华殿有佛事,各宫都上那儿礼佛去了,要不然自有好事之人不消停,非得挖出这戴着面纱的太医是哪个不可。   皇帝一路佯佯向南,走进了遵义门,待进了养心殿,总算能卸下脸上纱布了。   怀恩绞了手巾把子来,伺候他擦脸,果真天气热起来,障面下头不透风,怪憋闷得慌的。   “找两条上好的天丝来。”皇帝吩咐下去。   门前站班儿的明海应了声“”,也没消多少时候,就将两条回疆的天蚕丝巾子敬献了上来。   皇帝拿在手里,用指腹捻了捻,比之纱布果然轻薄得多。但薄则薄矣,只怕太透,便对折了一下扎在脸上,叫左右查看,能不能辨认出他的五官来。   怀恩心道好家伙,这是打算长期扮下去了,嘴里却说好着呢,“配上那件官服,老姑奶奶指定认不出来。”   说起官服,皇帝笑了笑,那位有雄心壮志的老姑奶奶说了,只要他办事得力,将来要提拔他,让他穿白鹇补子。   不可否认,他假扮太医上瘾,也很忌惮万一被戳穿,场面不好看,便吩咐怀恩道:“上御药房知会一声,往后要是有人找夏太医,先把人拖住了,即刻回禀养心殿。”   怀恩领了命,退到檐下打发柿子过去传话,抬眼瞧瞧前殿那座西洋钟,到了进小餐的时候了。   果然,御膳房掐着点地来了,影壁后络绎出现了一列侍膳太监,搬着各色糕点盘子,盘上撑小伞,每根伞骨上缀着小银铃,一路行来啷啷声不绝于耳。   宫里主子的作息都是有定规的,哪个时辰该做什么,纹丝不能乱。   养心殿是这样,辰正进早餐,未初进小餐,餐后小憩一个时辰,申初起床,申末进正餐。这个时候各宫嫔妃就该预备预备,进围房等候皇上翻牌子了,翻中的留下侍寝,翻不中的回宫自便。其实要说宫里的生活,一日日重复着相同的流程,着实枯燥乏味得很。不过因为人多,有时候也能碰撞出各种各样奇怪的火花来。   善常在今儿打扮得很精致,一身烟翠的绿纱衬衣,外头罩盘金绣鲜桃拱寿的云肩,因晋位后还没得过恩宠,每回来都花足了心思。   她跟前的宫女石榴早早儿就出去周旋了,和顶膳牌的徐飒一副很有交情的模样,从围房门上挨出来,轻俏递了个眼色,说:“徐哥,上回您不是嫌靴子不跟脚吗,我这儿绣了双鞋垫子,手艺稀松,您千万别嫌弃。”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双喜鹊登枝的活计来,含笑塞进了徐飒手里。   徐飒哎哟了声,“姑娘有心了,还给我绣鞋垫子呐……我妈都没待我这么好过。”   石榴娇笑着,轻轻拍打了他一下,“瞧您这话说的!咱们领差事归领差事,差事之外不还有人情么,一双鞋垫子值什么,往后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只管打发人给我传话就是了。”   徐飒一听,心道这丫头怪不容易的,为主子鞠躬尽瘁到这份儿上,将来善常在要是得了圣宠,可不能亏待了她。   不过太监都是占便宜的积年,要说交情,什么交情呀,有钱有色都可成为交情。   石榴刚才那一记轻轻的抽打,像杨柳条儿拨弄在心弦上,一时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瞧瞧左右没人,手就垂下来,拿鞋垫儿在那磨盘一样饱满的大屁股上剐蹭了一下,“那我这厢,就先谢过姑娘盛情啦。”   姑娘害臊了,脸如秋分后挂在枝头的石榴般鲜红。那耳朵上细小的红玛瑙坠子映着屋里的光,在颈边荡漾出一片旖旎的水色。   “玩笑归玩笑,徐哥,别忘了盘儿上照应我们主子点儿。”石榴细声说,“主子升发了,咱们不也鸡犬升天么,将来要是有个所求,主子必定念着功劳,格外放恩典。”   这个套儿下得真够大的,将来有所求,什么所求?不就是结个对食,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徐飒咽了口唾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石榴鼓胀的大胸脯子,说:“妹妹,您是十月里的果子,熟透啦。”   石榴半遮半掩笑了笑,“那盘儿上……”   “必定显眼处。”徐飒赌咒发誓说,“妹妹您这么瞧得起我,不嫌我是个缺嘴茶壶……我还有什么说的,肝脑涂地都为您呀。”   石榴满意了,那欲说还休的笑,别提多招人喜欢了。商量定了,便不再逗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徐飒痴痴看着她的背影,有滋有味地摸着下巴颏,摸多了,仿佛那地方能生出胡髭来。   他的徒弟眼看师傅这样,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在那面银盘里寻找善常在的绿头牌,找见了,指了指道:“师傅,这儿呐。”   原以为他会把牌子挑出来,谁知徐飒的手指头拐了个弯儿,把和妃的牌子掂在手里,搁在了风水最旺的那块地方。   小徒弟不明白,问为什么呀,徐飒剔了剔牙花儿,“女人再好,能有现银子好?拿双鞋垫子贿赂我,不开眼,且排在后头吧。”说着搬起银盘顶在脑门上,迈着碎步,一路往东暖阁去了。   屋里才掌灯,天光还有残余,皇帝坐在南炕上,半边身子披挂着斜阳。   怀恩在一旁伺候进膳,见徐飒顶着牌子进来,轻声道:“主子爷,膳牌到了。”   皇帝迟迟抬起目光,进晚膳时候一向有两拨牌子,宗室王公奏事是红头牌,后宫妃嫔侍寝是绿头牌。这两种牌子统称膳牌,后者是皇帝极不乐意见的,但这也是作为帝王必要受理的政务。   当然皇帝有权叫“去”,怀恩本以为今天又是如此,却不想皇帝懒懒调过了视线,居然很赏脸地在银盘上扫视了一圈。   徐飒顿时来了精神,腰背挺得更直了,把牌子送到皇帝眼睛底下。   皇帝抬起手,那纤长洁白的手指从一面又一面写着位分名号的木牌上经过,最后停在了贵人的牌子上。   拈起来,再将牌子扣回去,他的御膳还没吃完,翻完了牌子,继续慢条斯理进他的樱桃糕。   徐飒呵了呵腰,顶着银盘却行退出来,出门就遇见明海打听,“今儿翻了没有?”   徐飒点了点头,“贵人。”说完将银盘交给徒弟,快步上后头围房去,站在门前扫袖打了个千儿,“储秀宫贵人,侍寝。”   贵人一愣,从人堆儿里站了起来,似乎不大相信,看了看身边的宫女。   宫女喜形于色,握住贵人的手蹲安,“主儿大喜。”   至于旁的没被翻中的嫔妃们,则是一脸失落的模样,还是裕贵妃最有大将之风,笑着冲贵人点了点头,只说:“好好伺候皇上。”   贵人说是,到这会儿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进宫有两年了,恩宠一直稀松,在花团锦簇之中又是个不起眼的,今儿忽然被点了卯,实则有好些人恨妒参半。   善常在是最不知遮掩的,她跺了跺脚,脸上尽是不甘。晋位有两个月了,皇上都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她不明白,是自己家世不好,还是自己不够会打扮?不都说男人馋嘴猫似的吗,天底下哪有提拔完了,干放着小老婆闲看的人!   康嫔惯会做好人,笑着安抚她,“没事儿,今儿不成还有明儿呢,万岁爷早晚会想起你的。”   善常在赌气嘟囔:“我怕是要成为六宫的笑柄了。”   和妃嗤笑了声,瞥一眼贵妃离开的背影,阴阳怪气道:“那不至于,想当初咱们贵妃娘娘,进宫半年才侍了一回寝,如今还不是宠冠六宫?这叫大器晚成,你呀,且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说罢抚了抚鬓边绒花,带着丫头一摇三晃迈出了门槛。   永常在被降了等次,每日的点卯也还是得来,她怅然把手搭在宫女的小臂上,小声说:“万岁爷有程子没翻牌子了,这回侍寝,贵人指定能怀个龙种。”   这么一说,还没走的人愈发酸了,穆嫔掖了掖鼻子道:“想是储秀宫的风水好,懋嫔还怀着身子呢,又轮着了贵人。这要是遇喜,内务府该派几个收身嬷嬷常驻储秀宫才是,也免得来回奔走,多费脚力。”   反正这种酸话,有幸被选中侍寝的人都得听一遍,一时人都散尽了,只剩贵人和贴身的宫女留在围房里,长远不侍寝的人,依稀记得该挪到燕喜堂等着,便提起袍裾迈出了围房。   结果刚踏上廊庑,就见御前伺候的满福迎面行来,到了近前堆着笑打了个千儿,说:“主儿万安,万岁爷有口谕,请主儿过东暖阁说话。”   贵人有些惶惶的,在她印象中万岁爷不是个乐意找嫔妃聊闲篇的人。这回翻了牌子,不是直去寝室等着,却让上东暖阁叙话,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好还是坏。   倘或往好了想,指不定万岁爷愿意和她交交心,自己不再是用来打发无聊,传宗接代的工具;要是往坏了想……没准儿今天的翻牌子只是空欢喜一场。万岁爷不打算临幸,只想用她堵堵别人的嘴,没的叫人说万岁爷懒政,不想生儿子,不为大英万年基业着想。 第30章 (白送的业绩。)   “依你看,万岁爷要同我说什么?”贵人一步步走向东暖阁,越想越觉得悬心,便扭过头问满福,“你们常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两天没什么闹心事儿吧?前朝……我们家……”   嫔妃最怕的,就是娘家出纰漏。宫里后妃们的阿玛兄弟,几乎无一不为朝廷效力,像前头尚皇后,就是因为受了家里的牵连,才给废到外八庙去的。   贵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胆儿小,也不出挑。事儿要是往那上头想,难免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几乎把自己给吓着了。   满福见她那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小主儿别慌,主子找您说话,未必不是叙叙家常。前朝的事儿,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妄议,不过这程子并没听见您家里有什么消息。”说着一笑,“您知道的,在朝为官,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您只管进去吧,主子爷这么温和的人,传您是您的体面,您怎么倒怕呢。”   贵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心里也就安定下来。迈进前殿后整了整仪容,站在东暖阁门前停住步子叫了声万岁爷,“奴才图佳氏,求见。”   里头皇帝的声气儿依旧温暖平和,道一声进来,门上站班的宫女向一旁掀起了门帘。   贵人吸了口气,迈进这精巧的次间,见皇帝穿一身月白云龙暗花袍子,腰间随意扣了条玉带,正站在案前翻看匣子里的奏折。书案上的料丝灯洒下柔和的光,皇帝人在其间,微微一回头,便有种家常式的温暖。   要说万岁爷其人,莫说后宫诸多的嫔妃们,就连如今统领六宫的裕贵妃,恐怕也看不透他。   说他严厉,他分明是这世上最和善的人,对待谁都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仿佛和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情。但要说他随和,其实也不是,他有人君之威,是高山是君父,是所有人赖以仰息的天。   这样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欲亲近,亲近不得的距离感。然而你见了他,又控制不住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来,大概因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引得人飞蛾扑火,也是人之常情吧。   “奴才图佳氏,给万岁爷请安。”贵人敛神,抬手向上蹲了个安。金砖地面上朦胧倒映出颀长的身影,很随意地应了声“起喀”,甚至赐了她座。   皇帝还站着呢,贵人哪里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提起了笔,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爷笔墨。”   皇帝唔了声,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御批要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顿了顿又道,“朕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后宫,今儿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来,她怀有身孕,朕也没空去瞧她,她近来怎么样?好不好?”   皇上是位温情的天子,他对后宫嫔妃们没有突出的好,但时不时也会关切一下。懋嫔如今因为有孕,已经不需再在围房里候着了,皇帝因贵人和她同住一宫,顺便向贵人打听,也不是多突兀的事儿。   贵人掖着手,仔细思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要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看着气色一向很好,只是偶尔孕吐,拿酸梅子压一压,便也缓解了。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样,说是人犯懒,想是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不便,咱们虽一个宫里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见,也不好随意登门请安。”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懋嫔这人旁的倒还不错,只是脾气急躁,你们随她而居,难免要受些委屈。”   一位帝王,能说这样体贴的话,纵是句空话,也叫人心头温暖。   贵人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可见平时没少吃懋嫔的亏,可她也不忙着诉苦,反而为永常在说了两句话。   “上回主子万寿节大宴上,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猫,被贵妃娘娘降了等次,原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懋嫔娘娘在储秀宫大闹了一通,说永常在是她宫里的人,丢了她的脸,要上请贵妃娘娘,把她遣到别的宫去。永常在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头谢罪,脑门上撞出那么大个包来,奴才瞧着,实在心酸得很。不过懋嫔娘娘想是有她的用意吧,永常在糊涂,是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这么吓一吓,往后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毕竟身怀龙种,气性太大对龙种不好。再说有孕在身的人忌讳打打杀杀,上次那个叫樱桃的小宫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开肉烂,最后竟打死了。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一条人命呢,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肚子里的龙种积点德。”   贵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如光影移过窗屉子,透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其实何尝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应该收敛些,毕竟懋嫔怀着龙种,人家如今是后宫顶金贵的人儿呢。可好些不满,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堵也堵不住。   自己是个惯会做小伏低的,在储秀宫立足也不易,更别说永常在了。年轻孩子品性单纯,受了懋嫔不知多少的气。像永常在当初封贵人时候,上头照例有赏赐,那些赏赐为了疏通,大部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实换来了一时的太平。后来永常在不得宠,除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的恩赏,再也没有别的进项,懋嫔那头没东西贿赂了,人家就不给好脸子,横眼来竖眼去的,全靠永常在心大,才凑合到今儿。   后宫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纵使娘家门庭不显赫,自小也捧凤凰一样养到这么大。到了年纪,送进宫去,被高了一级的嫔当孙子一样欺负,倘或家里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可世上就有这么没天理的事儿,恶人格外的好运,竟怀上了龙种。将来孩子落地,要是位阿哥,少不得母凭子贵再晋上一等,到时候她们这些低位的嫔妃,在储秀宫的日子恐怕更难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皇帝听了她的话,半晌未语,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会儿方问:“懋嫔多久请一次平安脉?”   贵人想了想道:“储秀宫不常请平安脉,懋嫔娘娘不信那些个,说自己身底子好,不愿意闻药味儿,也忌惮太医给各宫看病,万一带了病气,反倒传进储秀宫来。”   皇帝一哂,“可见她并不关心孩子的长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贵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的意思是横竖龙胎在肚子里,不论男女好坏都得生出来。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医,宁愿自己关起门来好好养着,说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皇帝牵了下唇角,曼声道:“看来朕是太过疏于关照后宫了,等明儿处置完了政务,朕亲自去瞧瞧她。人总在储秀宫困着不是办法,也该活动活动才好。”   贵人道是,“奴才回去,就把这个好信儿转达懋嫔娘娘。”   才说完,隔着门帘听见外头太监叫了声“回事”。皇帝回头望,怀恩从门上进来,虾着腰说:“回禀万岁爷,军机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战事的战报,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皇帝哦了声,打算移步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重又站住了脚,在贵人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回身道:“金川战事吃紧,朕要上军机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来。你别等了,让他们打发人送你回去吧。”说罢一提袍子,迈出了东暖阁。   贵人有些痴傻了,站在那里直愣神,直到跟前宫女进去搀扶她,她才醒过味儿来,“你看,这一说话,把侍寝都给说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翠喜能怎么说呢,只好宽解她,“万岁爷是怕议政时候太长,让您白等一场,倒不如早早儿歇下……主儿,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反正养心殿是不容她留下了。   满福挑来了一盏羊角灯,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储秀宫,小主儿请吧。”   于是贵人主仆跟着那盏灯笼的指引,走在望不见尽头的夹道里。仰头看看,天上一线新月细得弦丝一样,迷迷滂滂挂在东方,和她现在茫然的心境很相像。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储秀宫的,但一脚迈进宫门,就见懋嫔屋里的大宫女如意从廊庑底下走过。见她回来,有些意外,很快便转进宫门内通传了懋嫔。   贵人叹了口气,知道少不得还得应付懋嫔,眼下先向满福道了谢,说句有劳公公了。   满福垂袖打了个千儿,“小主儿早些歇着吧,奴才告退了。”说罢退出了储秀门。   在这宫里生存,孬一点儿的真没有出头之日,贵人唏嘘着,和翠喜相携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见懋嫔挺着肚子从殿门上出来,大夜里的还没卸妆,把子头上珊瑚穗子摇摆,捏着嗓子哟了声,“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翻牌子了吗,怎么才这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贵人觉得丧气,面上却不能做出来,只好堆了笑脸子道:“军机处忽然来了急报,万岁爷赶过去处置了,今儿不知忙到什么时候,我在养心殿等着也是空等,就让我先回来了。”   懋嫔听罢,忽然勾起些往日的回忆来,这种事儿自己好像也曾经历过,原本还想调侃贵人几句的,这会儿却没了兴致,摆手说算了,“想是你没造化。时候不早了,回你屋里去吧。”一面扭头吩咐宫女,“把门关上吧。”   可是贵人却站着没动,什么叫没造化,是啊,全后宫就数她懋嫔最有造化,得了个龙子,人五人六都快横着走了。   多想痛快骂她几句,出了这些年的鸟气啊,可是不能够,人家怀着免死金牌呢,非但现在骂不得,往后的年月都得继续忍着她。   懋嫔见她不挪动,这模样倒像要生反骨,便道:“怎么了,给钉在这儿了?”   贵人气血上涌,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来,重又堆起了笑脸道:“才刚我临走,听万岁爷说明儿得闲要来瞧您来着。我给您递个话,好先预备起来,不至于万岁爷驾临,一时慌了手脚。”   懋嫔本来因她梗脖子的样子要发作,但一听皇帝要来,那份喜兴立时就把心里窝的火冲散了。   “明儿真的要来?你听明白了?”   贵人说是,“还打听您肚子里的龙种呢,万岁爷很记挂您和小阿哥。”   懋嫔这才称意,心情一好态度也和软了,摸了摸肚子半带轻轻的哀怨,说:“原就该来瞧瞧的,拖到这早晚……”眼波调过来一扫贵人,“行了,你今晚上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接下来关上殿门后的那股欢喜劲儿,自是不用说了。   自打往上呈报了遇喜的消息,她的绿头牌就从银盘上撤了下来,像上养心殿围房等翻牌子这种局,就再也没有参加过。   少了面见皇上的机会,可惜,但比别人多了份底气,这是荣耀。皇帝不常走宫,这回要上她这儿来瞧她,高兴得她站不住坐不住,忙招呼跟前宫女来挑衣裳配首饰,直忙活到亥正时分,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睁眼又在等。打发小太监上养心殿探听,看万岁爷什么时候御门听政回来,可皇帝政务实在忙,上半晌在军机处又耗了两个时辰,连小食都是在军机处进的。   “今儿怕是不来了。”懋嫔怅然说,转头又恨贵人,“八成是她胡嚼舌头哄我,我竟拿她的话当了真,她背地里快要笑死了吧!”   如意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主儿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借她两个胆儿,她也不敢来诓骗您。想是万岁爷叫公务绊住了脚,暂且没法子过来,等手上的事忙完了,焉有不来瞧主儿的?”   懋嫔虽这么听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后来等得没趣了,干脆不等了,瞧时候差不多,准备上里间小憩,谁知刚要转身,门上小太监进来通传,说万岁爷打乾清宫那头过来了。   懋嫔顿时一震,忙补粉抿头,皇帝来前急急赶到廊庑上候驾。不过多会儿就见那道身影从影壁后过来,懋嫔立时笑得像花儿一样,迎上前蹲身纳福,说奴才恭迎圣驾。   “你身子重,不必多礼。”皇帝这回破天荒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朕政务巨万,不便来瞧你,你近来可好呀?”   懋嫔道:“奴才一切都好,只是如今行动不便,不能时时去给万岁爷请安。”   “请安不值什么,要紧是你的身子。”皇帝的体恤大不同于往日,一路紧握着懋嫔的手腕,一同进了里间。   懋嫔心头的小鹿在扑腾,进宫一年多,从来没得皇上这样温存过。皇帝是君,她们为臣,君臣之间大多时候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不是她们不愿意亲近,是皇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皇上啊,不拿架子,对谁都客气而疏淡,然而淡淡的最伤人,在得知她有了喜信儿之后,对她和对六宫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这份热络怪叫人受宠若惊的。   懋嫔心里一头激荡,一头又不大自在,将皇帝引到了黄云龙坐具上,轻声细语说:“主子爷,您坐。我得了两个新鲜的蜜瓜,让她们刨了瓤儿做甜碗子,您少待,这就叫她们端来。”   皇帝说不必,“朕不爱吃甜食,你自己留着用吧。不过瓜瓤不好克化,仔细引得肠胃不适,还是少吃些为好。朕今儿是往中正殿去,顺道过来瞧你,看你气色很好,朕也就放心了。”   懋嫔说是,“全赖万岁爷隆恩,小阿哥很好,太后昨儿还打发人送了新做的虎头帽来……”边说边让如意取来给皇帝过目,“您瞧瞧,是不是做得活灵活现的,比外头的可强了百倍不止。”   皇帝瞥了一眼,随意应了一声,又略坐了会儿,起身道:“成了,你好好养着吧,朕得空再来看你。”   懋嫔没想到他来去一阵风,这么快就要走,惶然站起身道:“主子才来的,怎么不多坐会儿……”可她话还没说完,皇帝充耳不闻,人已经到了前殿。   懋嫔只好送出去,扬袖蹲安说:“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负起手,沿着中路一直往前,将到影壁时回头看了看,这懋嫔撑着腰的样子,真像身怀六甲似的。   怀恩领着抬辇的太监们,在外头夹道里等候,见皇帝出来忙上前搀扶,待皇帝坐稳了,方抬手拍了拍示意动身。   抬辇稳稳上肩,怀恩在底下跟着,仰头瞧了瞧皇帝,轻声说:“万岁爷,要不要给御药房下令,隔七日给懋主儿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一肘支着九龙扶手,脸上神情淡漠,“用不着,夏太医已经替她诊完了。朕看这储秀宫里好像缺了一段人气,屋子也有空着的,再添一员也未为不可。”   怀恩迟疑了下,“主子爷的意思是……”   皇帝在辇上舒展了下手脚,华盖底下凉风透体而过,他笑了笑,“夏太医向朕保举的那个小宫女,朕看很有潜质,把她搁到储秀宫来和懋嫔就伴儿,只要她够聪明,前头好大的功勋在等着她呢。”   越想越得意,简直是白送的业绩。将来老姑奶奶明白了他的苦心,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的。 第31章 (女孩子就是麻烦。)   ——   银朱屁股上的伤,因夏太医的诊治,日渐好了起来。三天之后,颐行替她上药时,她不再撕心裂肺惨叫了,大不了“嘶”地抽口气,由头至尾都能忍耐。起先也被打没了精神头儿,人怏怏地不肯开口,等到伤处基本结了痂,她才愿意昂起脑袋,和颐行说上两句话。   “依您看,我屁股上会不会留疤?”   颐行正收拾药盒,听她这么说,回头看了一眼,说不会的。   “真不会吗?我这伤口可大,就怕掉了疤一棱一棱的,像老虎纹。虽说藏在裤子里,万一将来嫁人,女婿瞧见了不好看。”银朱说罢,圆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姑爸,您的太真红玉膏,别忘了给我抹点儿。”   颐行失笑,“你的屁股比脸还金贵呢,放心吧,早就给你用上了。只是你要使的地方大,一瓶药怕不够,横竖不要紧,今儿能领月例银子了,回头咱们有了钱,找夏太医再买一瓶。红口白牙讨要多丢人的,咱们不能老占人便宜,也得让人捞点儿油水。那夏太医,瞧着挺红,毕竟才八品的衔儿,月俸怕也不怎么高吧。”   所以大家都不容易,她们在后宫里头服役挨人欺负,夏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同僚间未必没有倾轧。要说未入流官员的俸银,应当不比她们高多少,每回有求于人光是张嘴要,人情总有淡泊的一天,只有亲兄弟明算账,许人家一点相应的好处,彼此才能客客气气处得长远。   银朱说起银子,人也显得精神起来,崴着身子问:“咱们进来都快三个月了,上月没给咱们发,这个月应当领两个月的月钱了吧?一个月一两二,两个月二两四,咱们俩凑在一块儿,能有四两八钱,积攒上半年……够拿这银子贿赂上头,等六宫再提拔大宫女的时候,就把您填上去。”   银朱总是这样,有好事儿先想着老姑奶奶,反正自己不着急,老姑奶奶出息了,一定会拉她一把。   颐行倒没急着盘算这笔钱怎么积攒,想起那酱香大肘子,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银朱,你馋不馋?”颐行挨在她床边上问,“你想吃肉吗?就那种酱肉,放在大酱大料汤里翻煮,捞起来晾凉了一切,肉丝儿里还夹着细肥油……”   银朱终于咽了口唾沫,被她描绘得馋虫肆虐。想当初在家时候不难吃着的,甚至可说是不稀罕吃的东西,如今都已经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美食,想想这宫廷啊,真是个能让人调整胃口的好地方。   可是想归想,宫女子的菜色以素居多,偶尔夹两根肉丝儿已经是开荤了,怎么能奢望大口吃肉呢。   银朱摸了摸脸,“我进来三个月,瘦啦,脸显见的小了一圈,就连这个……”她垂下眼瞧了瞧胸前,“都不累赘了,可见少吃肉还是有好处的。”   “唉……”颐行叹息,砸吧了两下嘴,“淡出鸟来,我想大鱼大肉胡吃海塞,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这造化。”   银朱说:“想辙在皇上面前露脸,您结交了夏太医,还认识了御前太监,再加把劲儿,没准哪天就在西一长街上碰见皇上了。”   颐行笑了笑,光这么听着,好像皇上就住她们隔壁,一抬脚就能见着似的,其实哪儿那么容易。这种事终究还得靠谋划,她在等待一个时机,机缘到了,没准儿一下子就撞进皇上心坎里去了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还是领银子,没有银子,在宫里办不成事儿。银朱不能下床,颐行先在他坦里照应她,等安顿完了她,时候也差不多了。   今儿是初三,内务府在延庆门内发放月银,各处宫人按份领取。颐行拿上自己和银朱的名牌,让银朱且等着,自己便出了门。   延庆殿在雨花阁东侧,能通过雨花阁东北角小门进入,每年立春时节皇帝在这儿迎春祈福,平时闲置,就作为内务府分发俸银,每季量裁宫女衣裳所用。   颐行捏着名牌,快步往雨花阁去,半道上遇见早前一道在教习处学规矩的宫人,彼此含笑打个招呼,也就错身而过了。等到了延庆门上,见人已经不多了,她算来得晚的,忙上前排在队伍之末。等列队到了长案前,内府官员隔桌垂眼坐着,一面翻看手上花名册子,一面询问:“哪处当值的?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宫的?”   颐行老老实实呈报上去,“尚颐行和焦银朱,都在尚仪局当值,今年二月里进宫的。”   内府官员听了,眼皮子仍旧没有掀一下,在花名册上逐行寻找。终于找见两个没打过钩的名字,嘴里喃喃念着:“尚颐行,焦银朱……”一手摸向边上装满银子的托盘,捡了两块碎银出来放在小戥子上这么一称,少了,又拈一块更小的放进来,这回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倒,“二两四钱,收好了。下一个……”   颐行看着这小小的三块银子,倒有些算不过账来了,犹豫了下才道:“大人,这银子是不是发放错了?咱们二月进宫,三月和四月的都没领……两个人,合该是四两八钱才对。”   这回内府官员的眼皮子抬起来了,也不和她算这笔账,只道:“没错儿,就是二两四钱,大伙儿都是这么领的。”不耐烦应付她了,又扬声传唤,“下一个。”   后面的人上来,顺势把她顶到了一旁,颐行站在那里,心里头的沮丧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宫女子太惨了,月例银子本来就不及太监高,结果到了领取的时候还要被盘剥,这么下来还剩多少?自己做宫女,一路走来真是看透了这底层的黑暗,等将来要是有了出头的一天,可得好好整顿整顿这乱象。   眼下却没法子,再磨也磨不出银子钱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于是灰心地转身朝角门上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背后有人叫了声姑娘。   她纳罕地回头,待看清了来人,忙含笑蹲了个安,“真巧,谙达也来领月银?”   来人正是那天替她传话的御前太监满福,满福迈着八字步过来,对插着袖子微微呵着腰,说:“正是呢,巧了,进门就瞧见姑娘。姑娘的银子领完了?”   颐行说是,“这会儿正要回去呢。”   满福点了点头,“我才从养心殿来……姑娘要是有空,借一步说话?”   御前的人有话,那必定是要紧话,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颐行忙道:“今儿尚仪局容我们出来领月例银子,晚点儿回去也没什么。”边说边移到个背人的地方,“谙达有什么示下,只管说吧,我听着呐。”   满福讪讪笑了笑,“我可不敢称示下,姑娘太客气了。找姑娘说话,是因着昨儿的事,昨儿万岁爷请平安脉,还是夏太医伺候的,当时我就在边上站着呢,听得真真的,夏太医和万岁爷提起了您。您猜怎么着,万岁爷果然想起您来,说‘就是万寿宴上,浇了和妃一身汤的那个?’,您瞧,你算是在万岁爷跟前露脸啦。”   可这种露脸,听上去怎么怪别扭的呢。   颐行有点惭愧,并没有受皇上垂询的欣喜,无措地摸了摸耳上坠子说:“我出的洋相,全叫皇上看见了,多丢人呐。”不过夏太医是真的仗义,那天她的托付,他居然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满福只管开解她,“这有什么的,怨还是怨和妃的猫,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不过您和夏太医的交情,八成挺深吧?夏太医在皇上跟前不住地夸赞您,说尚家老姑奶奶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好,还知进退懂分寸,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那手女红,绣的花鸟鱼虫,个个像真的一样。”   颐行半张着嘴,听得发怔,“夏太医是这么夸我的?”   满福说是啊,言罢理所当然地一笑,“您是尚家出身,尚家那样门庭,出来的小姐必定无可挑剔。万岁爷听了,对姑娘也有些好奇,只是忌讳前头皇后的事儿,不好轻易传召姑娘。不过万岁爷说了句话,说姑娘这样人才,窝在尚仪局里埋没了。”   颐行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赧然道:“我算什么人才,是夏太医缪赞了。不过皇上倒听夏太医的举荐,真叫人意想不到。”   满福龇牙笑道:“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我不是和您说过吗,夏太医是万岁爷跟前红太医,万岁爷一向最信得过他的医术。夏太医为人审慎,也从来不爱议论后宫事,这回和万岁爷提起您,万岁爷觉得新鲜,自然也对姑娘另眼相看。”   幸事从天而降,像个天大的烙饼一样,砸得颐行有点发懵。待回过神来,又觉得满福的作法令人不解。   “您是御前的人,万岁爷说过什么话,您怎么愿意告诉我呢。”   “那自然是下注呀。”满福毫不讳言,“不瞒您说,咱们做太监的,最爱琢磨主子心思,也爱在后宫娘娘里找最有出息的那位倚仗。姑娘您是尚家人,虽说家里坏了事儿,不像早前了,但您家的风水还在,保不定有翻身的机会呢。我这会儿和姑娘交交心,往后姑娘要是升发了,也栽培栽培我,就尽够了。不过有一说一,姑娘您最该谢的是夏太医,人家可为了您,说得唾沫都快干了,又说您如何好,又说您如何不易。依着我常年在御前的见识,万岁爷算是听进去了,接下来姑娘只要瞧准机会使把劲儿,制造个和万岁爷的偶遇,万岁爷一上心,这事儿可就成了。”   颐行还晕乎着,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这夏太医帮人帮到底,真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早前她顺嘴一提,虽然觉得这是最快速的手段,但可行性并不高,她实在也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夏太医如此靠谱,居然成了……成了之后应当怎么办呢,她一时却又有些彷徨了。   “谙达瞧得起我,这是我的福分,我也感激夏太医,能这么帮衬我。可偶遇这种事儿……怎么能够呢。我是后宫里头当差的,皇上在乾清宫往南这一片,两下里毫无关系啊。”   满福啧了声,“这不是有我呢吗,我把万岁爷的行踪透露给您,您到时候想个法子惊艳亮相,皇上一瞧这姑娘深得朕意,晋位这种事儿,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这么听来,好像果然如虎添翼了。但这种没来由的协助,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颐行谨慎地说:“您看我和您交情平平,您的这片盛情,我可怎么报答您呢……”   满福很局气的模样,“说报答的话就见外了,姑娘这么聪慧人儿,我帮姑娘攀上高枝儿,姑娘自然不亏待我。我呀,也是瞧着夏太医,夏太医的人品我信得过,他举荐的人,能孬么?再说您是名门之后啊,当初牌子没能到御前,已是大大的不应该了。人的运势是注定的,该是您的到天上也还是您的,这不,兜兜转转万岁爷又留意您了,您往后就擎等着步步高升吧。”   颐行听了老半天,还是觉得好运气不能这么唾手可得。   其中怎么好像有诈呢……吃了太多亏,知道步步留心的颐行,对这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大太监露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笑,“您容我再琢磨琢磨。”   满福愣了下,“还琢磨什么呀,后儿皇上要游御花园,这不是您冒尖的大好时机吗,回去预备上就成了。”   然而她这回并没听他的,反倒往后退了半步,说:“谙达是为着我,我心里头有数,可面见皇上不是小事儿,闹得不好要掉脑袋的,我不敢胡来。再说我一个大姑娘,琢磨怎么和男人偶遇,实在没脸得很,您还是容我再细想想吧,等想好了,我再求您成全。”边说边往角门上挪动,又顺势蹲了个安,“我耽搁有阵子了,得回尚仪局去了,谙达您忙吧,回见了您呐。”   满福嗳了两声,没等他说完,老姑奶奶已经穿过小角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满福有点儿纳闷,想挣功名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吗,怎么这会儿有好机会,她又不想要了呢。   满福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养心殿,把对话经过和皇帝交代了,末了儿道:“主子爷,老姑奶奶这是什么想头儿呀,是信不过奴才吗?”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信不过啊。皇帝蹙了蹙眉,“朕日理万机,哪儿来的闲工夫和她弄那些弯弯绕!你说了后儿要游园子,她听明白了吗?”   满福说是,“奴才说得清清楚楚,让老姑奶奶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好一举俘获圣心。”   皇帝面无表情,抬眸瞧了满福一眼,“她说还要琢磨琢磨?”   满福讪讪道是,“老姑奶奶分明不信,也难怪,奴才显得太热络了,让她生了戒心。”   皇帝心头有些烦躁,重又低下头写朱批,一面抱怨:“女孩子就是麻烦,不给的时候偏要,给了又推三阻四……由她去吧,实在没那个命,也怨不得朕,就让她窝在尚仪局,当一辈子小宫女得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未必真能做到不闻不问,以怀恩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觉得万岁爷最后八成会改主意的。   漫长的帝王生涯,其实很无聊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天都是江山社稷、民生大事,自己的后宫虽充盈,那些嫔妃却一个都不得圣心。好容易小时候的冤家对头进宫了,爱恨就在一瞬间。万岁爷此刻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一方面觉得老姑奶奶麻烦,给脸不要脸,一方面又舍不下苦心经营了这半天的虫局,还想推波助澜,到最后形成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格局,好让他不必整天应付那一围房的女人。   老姑奶奶既然得了消息,心里也必定有了准备,如今只差一哆嗦了,怀恩愿意当那个劝谏的良臣,让皇上有台阶可下,便道:“万岁爷,老姑奶奶受了好些刁难,宫里头恐怕只信得过银朱、含珍,还有夏太医三人。您让满福传话,哪里及夏太医亲自出马,来得令老姑奶奶放心呢。”   皇帝有些不悦,“这么说夏太医还得再跑一趟,特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   怀恩笑着说是啊,“谁让老姑奶奶最信得过Z老人家呢。”   皇帝哼了声,分明有嘲讽之意,复又低下头批阅奏疏,半天没有再说话。   殿里头安静下来,只有西洋座钟下的铁坨坨摇摆,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要入定的模样。大概过了两柱香时候吧,皇上的公务办完了,成沓的题本收进皮匣里,怀恩呵着腰上前落锁,预备原路送还内奏事处。   才搬起匣子,听见万岁爷清了清嗓子,扭头看,见那明黄的身影负着手,在南窗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定了吩咐柿子:“上御膳房弄块酱牛肉来,要大点儿的。”   柿子应了个“”,只是不明白,犹豫着问:“万岁爷,您要酱牛肉干什么?”   皇帝目光流转,望向外面碧清的长天,叹了口气道:“喂鹰。” 第32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从养蛊到熬鹰,承载了皇帝无比的厚望,和对老姑奶奶成长为后宫一霸的坚定决心。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治理后宫就像治理江山一样,须得懂得痼疾在哪里,才能对症下药,治得而而俱到。   以前的老姑奶奶狂妄而自信,比所有大家闺秀活得都要潇洒,她哪里懂得深宫中的不易。所以就得像熬鹰似的,让她经历磨难,然后从瓦砾堆儿里开出花来。   当然,要是有瓦砾压住了她的脑袋,皇帝是愿意考虑给她搬开的。毕竟成长需要扶植,他不是个那么不近情理的人。就像这酱牛肉,熬鹰初见成效的时候,可以稍稍给点犒劳,这样她才会更有干劲。要不然紫禁城内人情太冷漠,万一把她练成了铁石心肠,那也不好。   柿子很快从御膳房回来了,带了块圆溜溜的牛腱子,拿珐琅食盒装着。   皇帝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上头肥油给剔除得干干净净,御膳房的东西,向来精致无比。只是拿食盒装着不大方便,还是弄张油纸包起来更接地气。   怀恩搬来了药箱,把牛肉搁在里头,为了怕天热牛肉变质,敲来一块冰,小心在底下渥着,一而道:“万岁爷且等会子,奴才知会尚仪局给老姑奶奶派个差事,调到雨花阁这儿来,方便万岁爷相见。”   皇帝想了想,说不必了,“还是借口给那个圆脸宫女看伤,再跑一趟吧,免得让她起疑,怎么处处能遇见夏太医。”   怀恩说也对,“处处能遇上,就显得刻意了。可是中晌过后天儿热,从养心殿过去大老远的,万岁爷也要保重圣躬。奴才想着,还是准备一抬小轿吧,先悄悄抬到葆中殿,万岁爷再从那里过御花园,这么着既避人耳目,路上也凉快,不知万岁爷圣意如何?”   西一长街确实怪长的,顶着大日头步行的岁月,自打当上皇帝后就再没有过,便松了口,说:“就这么办吧。”   于是怀恩张罗了一架二人抬进养心殿,停在抱厦里头,等万岁爷亲临。抬轿的是御前抽调出来的站班太监,皇帝落座后稳稳当当上肩,一路从西二长街,抬进了葆中殿。   葆中殿离御花园不远,穿过戏台子就是。皇帝这厢御驾启程,满福就去找了刘全运,让他想辙传话吴尚仪,命老姑奶奶回他坦照看银朱去。   刘全运不明白,一头应着,打发小太监过去传话,一头扫听,“你们御前怎么关切起她来了?她不是给撂了牌子,当宫女儿去了吗。”   满福不便透露,囫囵一笑道:“她是先头皇后的姑爸,这么大的辈分儿,怎么能不叫人关切!上回不还伺候万寿宴来着吗,太后和皇上,还有六宫主儿全看着她呢。”   “那万岁爷……”   “哎呀,我想起来了,还要上御膳房传小食呢。快快快,我不和您闲聊了,得赶紧去了。”满福怕言多有失,胡乱扯了个谎,压着凉帽脚底抹油了。   刘全运看着满福的背影,摇了两下脑袋,“我就知道,一身凤骨没法子当鸡养,吴尚仪当初听人摆布,闹了这么一出,这才几个月啊,眼看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他身边的跟班儿也跟着朝满福离开的方向眺望,“师傅,您的意思是,尚家老姑奶奶入了万岁爷的眼?”   刘全运嘿了一声,“男人瞧女人,一眼就够了。选秀时候那么严,拿尺一寸一寸地量,真要是人到了眼前,兹要是胳肢窝里没味儿,脸上没麻子,谁管你胳膊有多长,鞋里是不是扁平足。”   跟班儿哦了声,“那要是老姑奶奶上了位,吴尚仪岂不是头一个叫人摁死?”   刘全运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宫里头福祸相依,三言两语说不准。不过她真要晋位,后宫那些主儿们八成坐不住,才送走一位废后,又迎来一位老姑奶奶,这老姑奶奶和太后可是一辈儿,这么下去,岂不乱了套了!”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隐约盼望起那份热闹来。   那厢颐行得了尚仪的令儿,吴尚仪说:“银朱卧床也有日子了,瞧着好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当差吧。你上他坦里再看一眼,伤势恢复了最好,恢复不了就再找太医瞧瞧。老这么养着不是事儿,我这里不说什么,底下人也要背后嚼舌头。”   颐行嗳了声,“那我这就回去瞧她。”   大辫子一甩,兴兴头头往他坦里赶,才走到琼苑右门上,就看见个戴着而巾的人从小径上过来。她一喜,站住脚叫了声夏太医,“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念叨您呢,不想在这儿遇上您啦。”   这叫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许是吧!   夏太医扬眉说:“姑娘念叨我做什么?我才刚上安乐堂去了,想起大脸……银朱姑娘的伤,特绕过来看看。”   颐行的笑容僵了僵,心道银朱姑娘前怎么还加个大脸呢,她是而若银盘,那叫饱满,结果到了夏太医嘴里,就成了大脸。   可她没法儿说什么,毕竟他给银朱治了伤,回头还打算再问他买瓶太真红玉膏呢,因此便按捺了道:“银朱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笞杖伤了经络,下地走道儿的时候,迈腿有点疼。横竖您到这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给开两幅药也成啊。”   可夏太医并没有挪步,“受了那样的伤,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看了也没药可吃,拿我上回给你的药油,早晚揉搓,使其渗入痛处就行了。”   颐行哦了声,心里又开始彷徨,不知道上半晌遇见的满福,话里有几分真假。   其实干脆向夏太医求证一番,心里的结也就打开了。她吸了口气,刚想说话,见夏太医低头打开了药箱的盖子,从里头掏挖出一个纸包来,回手递给了她。   “拿着。”   颐行迟疑了下,嘴里问着这是什么,接触到的一瞬间闻见了那股大料的香味,立刻就明白过来,眼巴巴瞧着夏太医,欣喜地发出了一声呜咽。   夏太医瞧她那模样,心里鄙视得很,觉得这丫头还如小时候一样没出息。但见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闪动着感激,也就不计较她的窝囊样子了,有些倨傲地调开视线,只拿余光轻扫她,负着手说:“不必谢我,要谢就谢皇上吧,这是御赐的,皇上赏你酱牛肉吃。”   颐行捧着那酱肉,听了他的话,有点回不过神来,“御赐牛肉?我也没立什么功啊,皇上怎么能赏我呢?”无论如何肉确实在自己手上了,便朝着养心殿的方向恭恭敬敬长揖了下去,说,“奴才尚颐行,谢皇上赏肉吃。”   一国之君赏罚分明是必要的,夏太医说:“其实也不算全赏你的,是我今儿给皇上请脉,皇上念我这阵子劳苦,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就顺便提起了你。你上回不是托我给你美言吗,我美言了,皇上还记得你,说小时候就认得你。”   颐行啊了声,“皇上是这么说的吗?说小时候就认得我?那您听他声口,话里话外咬不咬槽牙?有没有分外眼红的意思?”   夏太医心说很好,居然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自己不反问她原委,难免引她怀疑,便明知故问:“姑娘为什么这么说?你和皇上结过梁子吗?皇上为什么要冲你咬牙?”   这个不大好解释,颐行伸出拇指和食指,艰难地比划了一下,“就是……小时候有过一点小误会,我得罪过当年的太子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大人大量,想必早就忘了……”可是她又不放心,低头瞧了瞧这块酱牛肉,“是您和皇上说,我想吃酱牛肉的?这牛肉里头不会加了什么料吧?皇上会不会借着这块肉,秘密处决了我?”   夏太医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你心里,一国之君就是这样的气量?他要是想处置你,还用得着在酱牛肉里下药?你也太小看皇上了。这酱肉是我在御前讨的,御膳房里拿出来送到我手里,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再者,御前的满福和我提起,说姑娘不信我在皇上跟前说了你的好话,婉拒了后儿在皇上而前露脸的机会,是这样吗?”   颐行到这会儿才放下心来,捧着酱牛肉道:“不瞒您说,先头满福公公同我说这个,我心里是信不真,毕竟这宫里一步一个坑,我也害怕自己走不稳当掉下去。如今您亲口和我说了,您的话我没有不信的,也谢谢您,真把我的托付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我也穿厌了这鹌鹑补子,想弄个四五品官当当。”夏太医说得毫不避讳,虽然话里带着点小小的调侃意味,但绝没有恶意,“皇上游园子的机会不多,你要是想往高处爬,想捞你的家里人,就卯足了劲儿照着你的计划实施。皇上也是凡人,凡人哪儿能不动凡心呢,你不是说自己长得漂亮吗,就凭你的相貌,在皇上而前狠狠走一回过场,成不成的总要试一试,才不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初心。”   是啊,不要到了临阵的时候又退缩了。颐行原本还拿不定主意,但经夏太医这么一通推波助澜,忽然底气就壮起来。   她握着酱牛肉,豪迈地伸了伸自己的脖子,“您看我这成色,真能成?”   夏太医仔细打量了她一遍,那细脖子像牙雕做成的,上头青色的血管隐现,那么一昂扬,很有狐假虎威的味道。   “我看行。”夏太医道,“你要相信自己,来日定能站上高位,俯瞰那些曾经坑害你的人。”   为了扬眉吐气,她也得振作起来,于是颐行用力点了下头,“借您吉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能继续趴在尚仪局当碎催,我得闯出去,让那些小看我的人,将来都给我磕头来。”   夏太医很欣赏她这种志气满满的状态,颔首道:“你一定能行,过往种种都是对你的磨砺,没有哪个当权者是靠着撒娇耍赖上位的。你只有踩进泥潭,才知道水有多深,身边才会有实心跟随你的人。那后儿御花园之约,你还赴么?”   颐行说:“必赴无疑。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辜负您对我的栽培。”   夏太医说好样的,“我能不能升官,全看姑娘的了。好了,天儿热,姑娘回去避暑,吃酱肉去吧,我也该回御药房了。”   颐行对夏太医的感激,实在到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唯有一径点头。   夏太医微微长出一口气,心道不容易,终于都说妥了,于是转身向琼苑右门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听见背后的老姑奶奶给他鼓劲儿,说:“夏太医,您往后别蒙着脸了,天儿热,没的蒙出痱子来。其实容貌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您有一颗良善的心!真的,咱们不以漂亮论英雄,就算您脸上有什么不足,我也照样待见您。”   夏太医顿住了脚,并没有因她这段荡气回肠的话热血沸腾,反倒是额角上青筋直蹦,因为他发现,这老姑奶奶说话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着调。   什么叫脸上有不足?虽然全脸没露出来,至少眉眼耳朵她能看见吧!五官里头有三官已经生得这样匀停了,剩下的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恍惚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我年纪小,眼睛没长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别害臊”……现在的语气和当年多像,原来这老姑奶奶压根儿就没变过。   消消气,她的臭德行,自己不是没有领教过……   “我是怕你身上沾染了劳怯,把病气过给我,不是缺鼻子少嘴长成了怪胎,你用不着可怜我!”可惜他终究没能忍住,且很痛快地吼了回去,把小时候的怨气也一并抒发了出来。   颐行愣住了,没曾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一方而因触怒了他感到心虚,一方而也因他样样齐全感到高兴。   “那成,那成……”她笑着压了压手,“我知道您没缺鼻子没缺嘴,别喊得这么大声儿,叫别人听见了不好。”   夏太医被她气得倒仰,待要和她理论,她又是一副“我都明白,你不用说”的态度,冲他挥了挥酱牛肉,说赶紧走吧,“我就不送您啦。”   夏太医终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御花园,颐行捧着手里的牛肉,心头感觉很温暖。   甭管是谁送的,在确信这肉没毒后,她高高兴兴跑回去,进门就冲银朱宣扬:“你瞧瞧,我弄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打开油纸包儿,真是……这圆溜溜的腱子肉,边边角角都修干净了,显得那么饱满,那么富态喜人。   银朱一看,两眼直发亮,“哪儿来的呀?”   “夏太医……不对,是皇上……皇上要赏夏太医,夏太医就替我讨了块牛肉。”她捧过去,捧到银朱而前,“御膳房的手艺,不是下三处伙房的大锅菜,你闻闻,上头不上?”   银朱果然拿鼻子来嗅,一嗅之后直接栽倒在枕席间,“天爷,这也太香了!”   颐行笑起来,笑容里又透出哀伤的味道。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初在家,谁稀罕吃酱牛肉,酱牛肉色重,不及水晶肴肉白粉相间,来得干净剔透。如今进了宫,寡淡了太久太久,唯有这种重口的菜色才能解其馋。   只可惜没刀子,宫里平时不许用利器,颐行没辙,只好找了把做针线的剪子,小心翼翼洗干净暂用。“咔嚓”一剪子下去,外头的肉膜绽开了,那肉的纹路丝缕,真叫漂亮!   留一半给含珍,颐行把半块牛肉重新包起来,压在案头上。回身剪下一片肉塞进银朱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一块,和银朱一同倒在床上,边嚼肉边望着屋顶感慨:“银朱,我将来一定让你顿顿吃肉,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天一大海搁在你而前,管够。”   银朱嘿地一笑,“那您非得当上皇贵妃不可,小主们的月例银子可不够我吃的。”   颐行嗯了声,“今儿夏太医来,带了个消息给我,我能不能出头,就看后儿了。”一而把详细经过都告诉了银朱。   银朱瞠大眼睛,撑起身道:“那得好好筹备筹备,一定叫皇上一眼相中您。姑爸,您要是当上主儿,我就跟着您,忠心耿耿伺候您。将来我也不嫁人了,就在宫里做嬷嬷,您瞧那些精奇嬷嬷吆五喝六的,别提多神气。”   颐行笑她没出息,“要是能出去,当然是出去嫁人好啊,留在宫里吃这么些亏,多不上算。”   “所以就靠您了,将来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也跟着抖威风,那多痛快。”   被压制了太久的人生,需要重新振作奋力向前。颐行翻身坐了起来,盘起两腿一脸肃容。   后天皇上要游园子,好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搓了搓手,已经迫不及待,要让皇上领教她的美色了。 第33章 (她好做作啊。)   一个好汉三个帮,光有银朱为她出谋划策,是万万不够的。   含珍病体康复后重新上值,因她已经是姑姑辈儿的了,有那么多小宫女要调理,因此日里总是不得闲,颐行要找她说话,非得等入夜不可,等她回了他坦,三个人围坐在油灯下,才能好好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含珍说:“那位夏太医要是真这么上心,愿意举荐您,那是天大的好事。您想想,您在选秀上栽了跟头,要想重新得皇上赏识,就得有个人把您往前推,推到御前去。皇上多忙的人呐,哪儿记得那么老些,说起尚家老姑奶奶,他必定知道,可又有谁愿意在他跟前提起您呢。贵妃娘娘嘴上倒是照应您,可实质的事儿一样没办过,这上头她还不如夏太医。既然有这机会,无论如何得搏一搏,这世道,没有杀孩子卖妈妈的心,甭想在世上存活。后儿一早就上御花园里候着,我来替您想辙,从琴姑姑那儿借调过来,派到钦安殿里办差去。这么着皇上一来,您就瞧见了,不至于错过了时机,追悔莫及。”   含珍是一心为着颐行的,像银朱一样,有了过命的交情,那种情分,和舌尖上说出来的不一样。   颐行虽是跃跃欲试,但真到了那种关头,心里也有点儿慌。   “我一辈子没在男人面前卖弄过,说起来怪臊的。”   含珍说:“臊什么,您没瞧见那些后宫的小主儿们,她们为了爬上龙床,多羞人的事儿都做得出来。这不叫卖弄,叫挣前程,拼运气。您要不想一辈子埋没在尚仪局,就得舍出命去,逮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你们早前合计的,想花银子选进六宫当大宫女,其实这买卖我看得很清楚,阖宫除了那位把您筛下来的恭妃娘娘,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收留您。她们也怕,怕您在皇上跟前亮了相,将来爬到她们头顶上去,所以连贵妃娘娘都不松口让您进永和宫,就是这个理儿。”   颐行听含珍这么一分析,心里也明白了,除了这条道儿,确实没有其他出头之路。   后宫都是女人,女人心眼儿小,不像夏太医似的没有利害关系。她们防止她冒头都来不及,绝不会给她露脸的机会,所以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说什么臊不臊的,简直矫情。   颐行吸了口气,“那我怎么让皇上注意我呢?直愣愣走过去,怕还没到皇上跟前,就给叉下去了。”   含珍想了想问:“您会乐器不会?像笛子、埙什么的。”   颐行说那些都不会,“我会拉二胡。”   旁听的银朱懔艘簧,“二胡这乐器,一拉就让我想起瞎子。况且这深宫之中,弹琵琶还可一说,拉二胡……不大入流。”   颐行觉得乐器不分贵贱,但要论优雅,确实意味差了点儿,那就算了。   含珍又盘算了一遍,“您会唱歌不会?跳舞呢?”   “跳什么舞啊,我们尚家的小姐,不学那种取悦爷们儿的花招子。至于唱歌……”颐行绞尽脑汁,“唱水妞儿成不成?”   这回含珍和银朱不约而同撑起了额头,银朱说:“我真没想到,姑爸您什么都不会,这是您家太宠着您呀,还是您太懒,不肯习学?”   颐行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两者都有,主要是我没想到,有用得上这些本事的时候。”   可不嘛,尚家的老姑奶奶,要是家门不倒,多少青年才俊哭着喊着要娶她,让爷们儿载歌载舞取悦她还来不及,哪儿用得着她耍那些花枪。   老姑奶奶好好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如今要她蹦哒起来,确实是难为她。可她什么都不会,会的东西又那么偏门,这就让含珍感到为难了。   “要不明儿想法子攀上满福,倘或皇上能忽然口渴什么的……”   银朱说不成,“总不好让满福喂皇上吃盐吧!”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忽然发现就算人留在了御花园里,想接近皇帝也不容易。   颐行说:“要不我扑个蝴蝶吧,没蝴蝶,扑棱蛾子也行。一个年轻小姑娘,跟着蝴蝶一块儿在花丛中翩翩,皇上一看,没准儿觉得我多清纯,和后宫那些花里胡哨的娘娘们不一样,就此提拔我了,也不一定。”   其实扑闹蛾这种招数,实在俗气得很,但老姑奶奶能使的手段不多,也只好将就了。   含珍说:“到了那天别擦粉,嘴上淡淡上一层胭脂就成了。您这样的年纪,越是自然越是好看,爷们儿就喜欢我见犹怜的姑娘。”   颐行说得嘞,“你们就瞧我的吧,我别的不会,扑蝴蝶最在行,一中午能扑七八个。”   她这样自信,含珍就放心了,到了第三天一早,便找了琴姑姑,说:“今儿要派些人上钦安殿里洒扫,我跟前的小丫头子干活不利索,你手底下的几个收拾过宝华殿,把她们借我使使,成吗?”   琴姑姑虽然不大理解含珍为什么要管她借人,但彼此毕竟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自然不好推辞。因笑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珍姑姑这么会调理人的,竟说手底下人干活不利索。”   含珍为了把颐行调出来,话头上也不好呲打她,只是含糊应了,“要论调理人,谁不知道您是尚仪局一绝。现如今我是遇着难处了,您是帮我,还是不帮我呀?”   既然人家都服了软,还有什么可说的,琴姑姑扭捏了下,“那成吧,只要她们愿意,我没说的。”   小宫女们是全凭姑姑调遣的,上哪儿当值都一样,说让去钦安殿,也就列着队,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了。   进了园子,谁该干什么活儿,由含珍指派。颐行被安排在殿前廊庑下做洒扫,往南正能瞧见天一门,眼下园子里花草长得郁郁葱葱,但门上动静全在眼底。   她已经事先瞧好了地方,万春亭前面有一丛月季,那里花儿开得正热闹,蝴蝶飞得也热闹。只等皇上一出现,她就提溜上她的小蒲扇,上那儿扑蝴蝶去。年轻的女孩子多灵动的,扑啊扑,扑到万岁爷跟前,扑进万岁爷怀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等了好久,皇上还是没来,等待的工夫犹如慢刀子割肉,让人十分难耐。含珍见她频频南望,知道她着急,便轻声道:“皇上早晨要御门听政,散了朝要上太后跟前请安,听军机大臣的奏报,算算时候,得到巳时前后才得空呢。”话音才落,忽然低低轻呼了一声,“来了!”   颐行忙转头看,果然见宫门上进来几个太监,满福也在其列。太监开道后,就见一个穿着鸦青色便服,腰上束明黄缎绣活计的身影,佯佯走进了天一门。   那就是皇上?   颐行心头砰砰跳起来,之前的豪情万丈顿时像鱼鳔上扎了针眼,一瞬把气泄得干干净净。她犹豫了,艰难地看看含珍,说:“这回准备不充分,要不下回吧!”   可含珍不容她退缩,把边上蒲扇接过来,往她手里一塞道:“今儿就是最好的时机,要等下回,等到多早晚是个头?再等下去又该选秀了,皇上跟前还缺一个您?”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了花丛里。   “都进去!”含珍压着声儿,把廊庑上干活的宫女全驱赶进了殿里。原本发现皇上该跪地磕头才对,但这会儿人要是行了礼,就剩颐行一个人扑蝴蝶,恐怕皇上会觉得她缺心眼儿。所以还是把人赶进去最合适,大家都没看见皇上,那么颐行的行为就不那么出格了。   颐行那厢呢,是赶鸭子上架,没准备好就被推了出来,这时候退路是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儿有一只蝴蝶,我扑……那儿还有一只,我扑……胳膊扬起来,腰肢扭起来,脸上带着毫无灵气的笑,假装自己很快活的样子。   门上进来的皇帝果然停住了脚步,看那细胳膊细腿的身影僵硬地腾挪,原本他是做好准备,迎接老姑奶奶新鲜的惊喜的,结果……就让他看这个?   皇帝皱了皱眉,有点看不下去,“她好做作啊……”   满福熬出了一头汗,“依奴才看,老姑奶奶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确实是,一看就没练过,要是有些跳舞的功底,也不至于把扑蝴蝶演得老鹰捉小鸡似的。   怎么办,这半点美感也没有的撩拨,实在很难让皇上对她产生兴趣,进而见色起意晋封她。皇帝想,“朕是不是应该装得很陶醉,配合她的表演?”   老姑奶奶来了……带着她拙劣的演技来了……她扇动芭蕉扇,话本子里的铁扇公主都比她舞得好看。   不过那张脸,倒是为这项无聊的安排增色不少。老姑奶奶漂亮是真漂亮,这一番折腾,脸上出了一层薄汗,那粉嫩的脸颊,嫣红的唇瓣……皇帝心头微微趔趄了下,好像比夏太医看到的面庞更美三分。   满福看着老姑奶奶的动作,简直已经忍不住想叫“护驾”了。明明后宫小主儿个个身娇体软,这老姑奶奶怎么像根直撅撅的木头呢。她左奔右突,一扇子扇趴下一只蝴蝶,那只蝴蝶分明受了内伤,倒在地上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老姑奶奶愣了下,假装没看见,继续若无其事扑其他的蝴蝶。   来了……来了……越靠越近了……   皇帝心头小鹿乱撞,心想她一定是要扑进他怀里来,到时候他顺势扶一把,或者缘分就可以从这里开始了。   不嫌她动作僵硬,也不嫌她作法老套,因为扑蝴蝶的戏码皇帝至少见过七八回了,且每个人扑得都比她好看。那些笨拙的动作可以忽略不记,就等着她最后那一跳了,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可能想转个婉约的圈儿吧,结果左脚绊右脚,意外却又毫不意外地,直接趴倒在了地上,就摔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   满福听见了万岁爷的抽气声,想必把圣驾吓得不轻。不过老姑奶奶这回倒是出其不意,终于和以前那些完美收场的主儿们不一样了。   而颐行这一摔呢,把全部的信心都摔没了,她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反正这张养了十六年的脸已经丢完了,她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真是天知道啊,她为什么会在皇上面前摔个大马趴呢。这五体投地的姿势很标准,于是她灵机一动,冲着那双云缎缉米珠的龙靴泥首下去,用坚强的语调说:“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吃了一惊,吃惊过后发现老姑奶奶的脑子其实还挺好用,从摔倒到请安,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怎么办呢,是不是该暗暗感叹,这宫女的出场好特别,朕已经留意她了?   作为帝王,此时必须心静如水,于是皇帝定定神,抚平了满心的拧巴,寒声道:“免礼,起喀吧。”   满福赶紧上前搀扶,笑着打圆场:“姑娘对皇上的敬仰真如黄河涛涛,连绵不绝啊……姑娘快请起。”   颐行蹒跚站起身,脸上火烧一样,哪里敢抬眼看。   反正这回算是完了,精心谋划了两天,她觉得不光对不住自己,还辜负了银朱和含珍的殷殷期盼。自己难堪大任,这么简单的扑蝴蝶都弄得鸡飞蛋打,往后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尚仪局干洒扫吧,再也别做当皇贵妃的梦了。   气氛着实有点尴尬,连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历代君王瞧上一个宫女,最标准的反应应该是怎么样的呢……皇帝清了清嗓子,那嗓音自然要比夏太医低沉些,鬼迷心窍地说:“你很有趣……哪个值上的?”   颐行都快哭了,很有趣,说白了就是很蠢。她现在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可皇上发问她不能不答,便道:“奴才……奴才叫尚颐行,在内务府尚仪局当差。”说完连脚趾头都烫起来,深深觉得自己对不起尚家列祖列宗,也对不起那个被发往外八庙的大侄女。   “哦,尚颐行,尚家的人。”皇帝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忆起了往昔,忽然发问,“你还记得朕吗?”   颐行这时候脑子转得飞快,忙说不记得了,“奴才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儿全忘了……”   那些对皇帝来说不甚美好的记忆,该忘还是忘了吧,要说万岁爷我小时候见过你尿尿,那皇帝恐怕会有立时杀了她的心。   可她的机灵没能让皇帝满意,他微微扬起了声调,哦了声,“可是朕却记得你。”   颐行头皮一阵发麻,心想怎么的,都过去十来年的事儿了,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像春风拂过青草地,和夏太医有莫名的相似。但要说一样,却又不大一样,夏太医的语调更轻快些,不像皇帝,处处透出沉稳和老练来。   皇帝说:“按着辈分,你还是朕的长辈呢。”   颐行愈发呵下了身子,“不敢不敢,皇上跟前不敢讲辈分……”   “朕记得你有个乳名,叫槛儿。”皇帝笑了笑,“世上怎么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可见你母亲和哥哥,对给你起名的事儿不大上心啊。”   就这一来一往几句话,颐行算是看明白了,贤名在外的皇帝,其实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宽宏大量。小时候的那点过节他一直记在心上,所以现在见缝插针地,拿她的乳名取笑。   和皇帝对着干,她没那么大的胆子,只好窝囊地顺嘴说:“民间都是这样,贱名好养活。奴才的额涅说,奴才无惊无险、无病无灾长到这么大,全赖取了这个好名字。”   皇帝轻蔑地一哂,复又问:“你进宫有三个月了,起居作息可还习惯?想家不想?”   颐行道:“回皇上,奴才进宫后进益了许多,在宫里一应都能适应,并不想家。”   不想家,就是愿意长远在宫里生活下去了?他给了她退缩的余地,她放弃了,那就别怪他断了她回家的路了。   皇帝负着手,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你回值上去吧,这两日,朕会给你一道旨意。”   颐行心头哆嗦了下,暗道不会是看她太傻,法外开恩让她回家养脑子吧!真要是这样,那也没法子了,不是她不愿意救哥哥和侄女儿,是命运弄人,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   原想问问是什么旨意的,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好开口,只是呵下腰去,道了声“”。   皇帝走了,衣袍翩翩向天一门踱去,边走边想,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就凭她表现得这么差,他还能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来,要不是事先就有准备,见她这样不得吓一跳吗。   颐行也是懵头懵脑的,皇上的正脸她压根儿没敢看,到这会儿才抬起眼来,见皇上身影一闪,已经走出天一门了。   含珍从钦安殿里追出来,问她情况如何时,颐行迸出了两眼泪花儿,“满砸,我刚才在皇上面前摔了个狗吃屎,皇上说有旨意给我,怕是要把我撵出宫去了。”   含珍也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三个人在他坦里愁云惨雾,胆战心惊地等了两天。第三天上值的时候,那道旨意终于来了,是永寿宫贵妃跟前女官流苏来宣的口谕,内容寥寥,说得很简短,说尚氏聪慧伶俐,性行温良,着晋封为答应,赐居储秀宫。   末了流苏扬着笑脸,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说:“小主儿大喜,往后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奴才这儿给您道喜啦。” 第34章 (我愿意跟着您。)   这就晋位了?晋了个答应,这可能是尚家历代姑奶奶中位分最低的了吧!   无论如何,很合乎现在尚家的境况。官场上的祸事虽没有殃及后宅,但尚家败落了是不争的事实。能晋个答应,总比在尚仪局干杂务好,答应能升常在,常在能升贵人。颐行给自己制定了个计划,争取两年进一次位分,算了算,从答应到皇贵妃相隔六级,也就是需要耗费十二年光景。如果一切顺利,当上皇贵妃那年,她应该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好遥远啊,但愿哥哥命够长,能活到她有出息的那一天。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万一遇上什么高兴的大事儿,皇上下令后宫嫔妃各晋一等呢。再不济她多展示两回自己的拿手好戏,这回扑蝴蝶,下回拉二胡,只要皇上喜欢,就算学跳大神也可以。没准儿自己是员福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少花一半时间,就爬上了高位也说不定。   流苏还在地上跪着呢,颐行发过了一回懵,忙上去搀她起来,“姑姑别行这样大礼,我受不起。”   流苏说要的,“头前老皇爷跟前太监总管无礼,冲撞过后宫位分略低的主儿,老皇爷因此大发雷霆,狠狠责罚了那位总管。后来宫里就有定规,品级再高的太监女官,见了官女子以上的宫眷也得跪拜。小主儿今天晋了位,往后就是主子了,既是主子,怎么经不起奴才们叩拜呢。”   当然所谓的叩拜,也只是重大时候所行的大礼,平时还是以蹲安为主。不过这尚家老姑奶奶晋位,是皇上亲自下的口谕,这样殊荣和一般选秀随意记名不一样,里头的份量沉甸甸,连贵妃娘娘都不敢不重视。   颐行才受了提拔,自然有点不好意思,手足无措着说:“我这会子该怎么办呢,是该上永和宫去,给贵妃娘娘磕头谢恩吧?”   流苏颔首说:“原该是这样的,如今贵妃娘娘摄六宫事,连晋位的令儿都是永和宫发的,小主向贵妃娘娘谢恩,这是小主的礼数。”说罢又一笑道,“小主才晋位,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料理,奴才斗胆,向小主谏一回言。小主上永和宫谢完了恩,就该往储秀宫拜见懋嫔娘娘。懋嫔娘娘是储秀宫主位,下头随居着贵人和永常在二位小主。您一一见过了礼,请懋嫔娘娘分派屋子,回头内务府送小主日常的用度过去,小主自便就是了。”   提起永常在这个名字,颐行是记得的,不就是万寿宴上撸猫闯祸的那位吗。自己和她,也说不上结没结梁子,如今被安排同住储秀宫,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人家和她不对付,日子岂不是不好糊弄?   然而换宫是不可能的,答应只比宫女略微高一点儿罢了,要论体面,恐怕还不及各宫的管事大宫女呢。颐行只好诺诺答应,说:“我回头就按着姑姑的示下去办……”   流苏忙道:“示下万不敢当,小主往后千万别这么说,没的折了奴才的阳寿。还有一桩,按着各级宫眷的定例,尚仪局当派两名宫女为答应使唤,小主要是有合适的人选,和吴尚仪说了,请吴尚仪定夺就是。”   该说的话,流苏都已经说完了,跑这种差事是最没油水的,宫女都穷得底儿掉,也不指望这位新晋的颐答应能赏她金银瓜子儿了。   流苏又行一礼,却行退出了明间,带着随行的小宫女回永和宫复命去了。   这时候左右探头探脑的众人才敢窃窃议论起来,对于颐行的晋位,很多人表示意外,一部分人觉得是早晚的事儿,当然更有一部分人流露出不屑却眼红的情绪来,认为犯官家眷凭什么登梯上高,要照着境遇,谁冒头都不该是她才对。   一直在旁等候的吴尚仪,这会儿终于上来向颐行行礼了,她带着几个掌事姑姑叩拜下去,说:“给小主道贺,小主大喜。”   颐行早前和她是不大对付的,但自从中间有了含珍,和吴尚仪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   颐行上前虚扶了一把,“尚仪不必多礼,快请起来吧。我不过晋了个小小的答应,不敢受您这样大礼。”   “该当的,您如今是主,奴才等是奴,尊卑有别,不敢逾矩。”吴尚仪一头说着,一头转身环顾这些看热闹的小宫女们,对颐行道,“按着定规,合该挑两个宫女伺候小主,小主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带着一块儿上储秀宫去。”   结果这些人里头,似乎没有一人愿意跟随位分低微的答应,颐行的目光转到哪里,她们便像被吹低了头的草一样,避让到哪里。   看了一圈,竟是一个自告奋勇的都没有,大概人人知道,答应是断乎难以再升一等的,很多答应一辈子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母凭子贵,往嫔妃位上攀登了。   颐行有点尴尬,果然自己混得很失败,连招兵买马的资格都没有。正在这时,听见风声的银朱从外面赶回来,进门就说:“姑爸,我愿意伺候您。您要是不嫌我笨,就把我带上吧。”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听见银朱大庭广众管她叫姑爸,也有人私下取笑,这倒好,原来早就自备了奴才。   可就算有自己人充数,不还缺一个嘛,谁给点了名算谁倒霉,反正不会有人毛遂自荐的。   权衡利弊这种事儿,谁不会考量呢,留在尚仪局,将来还有进六宫伺候高位嫔妃的机会,最不济熬上三年熬出头,也是带班姑姑了。   不像跟了答应,主子位分低,身边宫女都没个人样儿,上哪儿都低人一头,挨人笑话。   颐行没辙,心说就算了吧,有银朱和她做伴,其实也尽够了。   这头正想和吴尚仪开口,门外含珍迈了进来,笑着说:“这么大好的事儿,主子都亲自挑人了,怎么没一个愿意的?你们再想想,当真不乐意?”眼睛扫视了一遍,果然个个退让,她嗯了一声,“既这么,我就不客气了。小主挑我吧,我愿意跟着您,陪您上储秀宫,往后日日伺候您。”   此话一出,不光明间内外的宫女,连吴尚仪都惊呆了。   要论含珍的人品资历,将来必定接吴尚仪的班儿,成为下一任尚仪。众人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却自己和自己找不痛快,偏要给一个小小答应做跟班儿。   吴尚仪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忙冲她使眼色,一面道:“你进宫年月长了,跟过去只怕让人说闲话。”   “谁也不能说闲话。”含珍气定神闲道,“先帝爷上谕说了,嫔以下不可挑官员世家之女为使令女子。我进宫年月虽长,却是出身包衣,给小主做宫女,没什么不合适的。”   众人哗然,颐行当然也不能坑了含珍,忙道:“你一心向着我,我心里明白,可这件事关乎你的前程……”   “跟着主儿就没有前程?”含珍一笑道,“我瞧前程大着呢,今儿不识抬举的,将来才会悔断肠子。”   就是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哪怕日后真不能有大出息,为了彼此之间的情分,也是一条道走到黑。   颐行真的感激含珍,在这样的关头给足了她面子,不至于让她刚晋位就下不来台。但事后她也劝含珍:“人前这么一解围就罢了,回头还是我和银朱上储秀宫去,你仍旧留在尚仪局。好容易熬了这么些年,千万别为我坏了道行。”   含珍垂手收拾东西,听了她的话回头望了眼,“你们攀高枝儿去了,打算把我撇下,这么办事可不厚道。我跟着主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将来主儿成了大气候,我不比窝在尚仪局风光?”说罢转过身来,唏嘘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还您过命的交情,要是没有您在安乐堂照应我,我这会子早过了望乡台了,还有命站在这里?再者,谋划在皇上跟前露脸的事儿里有我,将来主儿再有个什么计划,我也能给出出主意。说真的,您才刚晋位,位分也不高,后头的路只怕愈发难走。我在宫里这许多年,多少各处也认得几个人,万一有用得上的地方,我走走人情,总比到处请安求人的强。”   颐行还是犹豫,“留下你,对我是有百利无一害,可……”   “这就对了,甭想别的,就想着接下来怎么和那些主儿打交道,就成了。”   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颐行便也安然了,握着含珍和银朱的手道:“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挣脸,混出个人样来,给她们瞧瞧!”   只是就这么成了小主,心里又有些怅然,就像自己张罗张罗,把自己给嫁出去了,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甚至家里额涅连个消息都得不着,因为这位分实在是太低了,可能连个报喜的人都不会派出去吧!   ——   与此同时,慈宁宫里炸了庙。   皇上晋封尚家老姑奶奶为答应的事儿,一瞬传遍了东西六宫。各宫的主儿坐不住了,纷纷上太后跟前念秧儿,说不知万岁爷是怎么考虑,竟然抬举了尚家人。   “废后就在前头,这会儿不应当避讳些才好吗,这才多长时候,就晋那个老姑奶奶做了答应,位分虽不高,要紧是个态度,叫朝中官员们知道了什么想头儿?就算自己犯了事,也不耽误家中姊妹闺女的前程,将来有样学样,岂不乱了朝纲了!”   太后听了,脸上也不是颜色,“皇帝这事儿办得确实莽撞,先头不是没什么预兆吗,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牵上的线呀?”   这个问题却不大好回答了,皇帝早就托付裕贵妃照应老姑奶奶,这消息虽是六宫人尽皆知的秘密,却也是人人装得不知道,才好为难老姑奶奶,有意给贵妃难堪。   贵妃呢,心里巨大的失落没处可说,老姑奶奶的晋位,不知怎么,给她带来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宫里这两年,一直是她在主持,好容易渐渐摆脱了前皇后的阴影,在她盘算着皇上晋封她为皇贵妃,甚至皇后的时候,那个老姑奶奶横空出世,蹦到了众人面前。   又是尚家人,尚家霸揽了几朝后位,说起尚家人就给人一种感觉,继后的人选又填上来了。其实也许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可心里有这种忌惮,却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她是贤良的贵妃,一向小心翼翼不肯行差踏错,在太后跟前也好,皇上跟前也好,永远是不妒且大度的一号人物。所以即便她比众妃嫔更感觉到威胁,也不能像她们似的,满嘴酸话。   贵妃道:“万岁爷一早就记着颐答应呢,前阵子还上我宫里说起,说毕竟尚家历朝出了那么些皇后,太过慢待了,叫人说起来人走茶凉,不好听。奴才以为,这回万岁爷就算晋了颐答应位分,也是瞧着老辈儿里的情分,和旁的不相干。大伙儿先别急,不过一个小小的答应,又能掀起什么浪来呢。”   和妃向来不服贵妃,这阵子恭妃和怡妃又因上回江白喇嘛的事儿给禁了足,如今只有她一个妃位上的,能和贵妃叫板。   “这不是掀不掀得起浪的事儿,前朝和后宫几时都沾着边,我就是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家里阿玛兄弟立了功,咱们在后宫跟着长脸,受晋封,得赏赐,这是万岁爷的抬爱。如今这颐答应是怎么回事?尚福海还在乌苏里江看船工呢,她倒好,给提拔成了答应。这会子能瞧老辈儿的面子,将来呢?是不是还要酌情晋封?不是我说,贵妃娘娘既然摄六宫事,就该劝谏着皇上点儿,总不好皇上说什么,您都点头称是,这么下去,可是不大妙。”   和妃说话没轻没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贵妃听她这么呲打,心里很不称意,便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和妃道:“妹妹喜爱仗义执言,那下回万岁爷再有晋封颐答应的决定时,我立刻派人过去知会你。”见和妃脸上悻悻,她傲慢地调开了视线,有些无奈地对太后道,“奴才只是代为掌管六宫事宜,万岁爷做的决定,哪里能由奴才说了算。不过话虽如此,奴才并不觉得主子晋封颐答应,做得有什么出格之处。老佛爷想,尚家早年入宫的姑奶奶里头,就算最次一等也是嫔位往上,几时分派过答应的位分?主子爷这么做,焉知没有警醒前朝,一人犯事,满门遭殃的意思?唉,主子爷还是心软,虽对福海所作所为恨之入骨,终究念在尚家祖辈联姻的份儿上。主子爷以仁治天下,这不就是彰显主子宽厚的佐证么?”   裕贵妃向来这样,营造出个善解人意的假象来,善于笼络主子的心。在座的妃嫔个个对她嗤之以鼻,无奈太后还是愿意听她的。   太后沉思了半晌,敲着膝头说:“我听了你的话,再细思忖,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尚家衔恩,自大英开国起就频出皇后,要是往细了说,哪一辈帝王的身上没有尚家血脉呢。你们主子念旧,办事也有他的考量,横竖那尚家丫头只是个答应位分,宠幸不宠幸的尚且两说呢,就这样吧。”   太后一刹火,这件事就没什么说头了,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愉嫔道:“奴才瞧着,那颐答应只怕不是等闲之辈。老佛爷想,还没晋位时候,就已经让恭妃和怡妃两位娘娘禁了足,那将来……”   将来简直要人人自危了!   大伙儿都瞧向太后,怡妃是太后娘家人,难道太后一点儿都不上心么?   果然太后的脸色阴郁下来,那发了腮的脸颊保养得虽好,也有往下耷拉的趋势。   众人一时有些心慌,见太后不称意,也没人敢再说话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太后道:“今儿不过给了个答应的位分,你们就蛇蛇蝎蝎如临大敌,要是一气儿晋封了贵人,晋封了嫔,你们又怎么样?”一面说,一面扫了众人一眼,“心胸且开阔些,在这后宫里头活着,拈酸吃醋哪里能得长远!皇上是大家的,皇上跟前争宠各凭本事,未见得他不宠别人就宠你,打压下去一个答应,就能留住爷们儿的心了?”   这话是宫中多年,看透了活着本质的太后的教训,果真深达肌理,把她们心里的顽疾诊断了个明明白白。   于是众人都消停了,知道抗争也没用,既然放了恩典,皇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收回的。   慈宁宫里这场硝烟,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散了,翠缥搀着裕贵妃往回走,裕贵妃望着潇潇的蓝天,哼笑道:“她们也怕万岁爷,哪个不是在主子跟前装得温婉可人,哪个又敢直上御前叫板?不过背后在老佛爷跟前使劲儿,我瞧着她们,真是好笑。”   翠缥说是,“所以主儿大可不必和她们一般见识,如今管理六宫的权柄在主儿手上,只要她们不犯事,百样俱好,可要是不消停,饶是怡妃那样在太后跟前得脸的,还不是说罚就罚了。”   贵妃听了,淡然笑了笑,皇上和太后这点上确实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倒是从来没有在那些嫔妃们面前驳过她的面子。   只是这尚家老姑奶奶……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心。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想和翠缥商议,又觉得无从谈起,拿才刚自己对太后说的那些话来安慰自己,却发现其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也难怪和妃那些人反驳。   唉,难办……贵妃长长叹了口气,提袍迈过广生左门。才进夹道,就见德阳门前站着三个人,遥遥冲她蹲安。   贵妃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大老远的便伸出手,温声道:“快起来,你来得正好,本宫还没给你道喜呢。” 第35章 (水到渠成的邀宠。)   颐行赧然笑着,伸出手接了贵妃盛情,说:“奴才何以克当,多谢贵妃娘娘栽培,特来向娘娘磕头谢恩。”   贵妃场面上一向做得漂亮,携着颐行一块儿进了永和宫。   “你不必谢我,这晋位的恩旨是皇上亲自下的,原该谢皇上才是。只是皇上眼下听政还没回来,过会儿我再领你上养心殿谢恩去。”一头将人带进了正殿东次间,指了指杌子道,“坐吧,在我跟前不必拘礼,往后一同侍奉主子爷,也不必在我跟前自称奴才。”   颐行道是,却没有顺应她的话坐下,待裕贵妃在南炕上坐定,自己率着含珍和银朱在脚踏前跪了下来,也没说旁的,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这是必要的礼节,因答应的位分实在太低了,贵妃又摄六宫事,虽然两年了仍未晋皇贵妃位,但她的地位等同代后,有新晋的低等嫔妃,还是得向她行大礼。   贵妃“哎呀”了一声,忙示意翠缥和流苏将人扶起来,一壁笑道:“你也太周全了,我不是说了吗,用不着这么见外的,这里又没有外人。”   颐行抿唇笑着,说应当的,“我位分低,在这宫中立世不易,将来还有好些仰仗娘娘的地方,求娘娘顾念我。”   贵妃道:“这话不必你说,我自然看顾你。我原和主子说,让你留在永和宫,我这里有空屋子,你住下了我好照应你。可不知为什么,主子执意要让你住进储秀宫去,想是因为懋嫔遇喜,储秀宫里运势正旺,你进去了,好沾染些喜气吧,也是万岁爷的良苦用心。”   颐行被她说红了脸,吱唔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贵妃看她尴尬的模样,倒笑了,“这有什么的,后宫晋了位的,哪个不盼着得圣宠?你只管大大方方的,不必觉得害臊。只是……懋嫔这人不大好相与,你才过去,少不得听她冷言冷语,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且看她怀着龙种,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吧。”   颐行道是,“我初来乍到,受娘娘们调理,本就是应当的。”   贵妃偏过身子,揭开炕几上青铜博山炉的盖子,翘着兰花指,拿铜签子拨了拨炉灰,垂眼道:“都是皇上的嫔妃,没有谁该受谁调理一说。不过位分低的见了位分高的该守礼,位分高的也不该无故为难位分低的。”说完了一笑,“话虽如此,一样米养百样人,好些主儿生得娇贵,未必愿意听我一句劝,所以宫里常有主位刁难底下人的事儿发生,上纲上线又够不着,只好自己忍气吞声罢了。”   裕贵妃的话说得很明白,就是吃亏无可避免,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么点小事,不要妄图有人主持公道,自己忍一忍就完了。她口头上答应的拂照不过是顺嘴一说,听过了千万不要当真才好。   老姑奶奶早前真听不懂人家的话里有话,自打进了宫,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性,如今也明白人家嘴上客气,你不能顺着杆儿爬的道理。   她微微挪了下身子道是,“我以真心待人,想必人也以真心待我。”   贵妃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茬。PP   视线一转,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身上,含珍贵妃是认得的,也算尚仪局叫得上号儿的人,她会跟在老姑奶奶身后,着实让贵妃有些意外。   “含珍姑娘这是送颐小主移宫?”   含珍听见点她的卯,微微低下头,掖着手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奴才跟了我们主儿,往后就留在主身边伺候了。”   “哦……”贵妃意味深长地琢磨,最后道,“也好,你是宫里老人儿了,有你在小主身边照应,时时加以提点,你们主儿能少走好些弯路。”略顿了下,想起来和颐行拉拉家常,便问,“你进宫的时候,家里头可好不好?太福晋身子还健朗吧?”   颐行说是,“我母亲身子一向很好,还是皇上恩典,前院的祸事没有累及内宅。如今家里头有我嫂子照应,几个侄子也能当事儿了,仕途往后虽受些牵连,所幸还能着家,照应老太太。”   “那就好。”贵妃慢慢点头,脸上浮起无限的怅惘来,“要是你哥哥不犯糊涂,也不能累及前头娘娘。前头娘娘是真可怜,好好的正宫娘娘,给废到外八庙去……那地方多偏远的,她一个富贵人儿,哪里经得起那些,要是心思窄了……”后面的话不便说了,拿手绢掖了下眼窝子,很快别开了脸。   颐行没看真周,心道她是哭了?她和她大侄女儿未见得有那么深的情义吧,皇后一被废,得益最大的就数她,要是现在皇帝说把皇后接回来复位,恐怕头一个跳起来的也是她吧!   不过这些话知道在肚子里,脸上还要装得谦恭,颐行幽幽一叹:“是她没这个福分……”   贵妃未置可否,顿了会儿才又道:“不是我说,皇上也忒绝情了,终归是结发的元后,怎么说废就废了。”   这是要挑起老姑奶奶对皇帝的不满,说一千道一万,后宫那些主儿再蹦哒,也不及老姑奶奶自个儿和皇帝不对付来得治标治本。老姑奶奶对这紫禁城的恨,对皇上的恨,必然是有的,晋了位也不能忘记自己哥子和侄女儿所受的苦。就算皇上有心抬举她,万一她哪天和皇上犟了脖子,那么用不着谁动手,她自己就不得翻身了。   贵妃哀婉,轻轻拢起了眉头,颐行垂下脑袋,在思量她的用意。   以后要长心眼儿了,这是含珍对她的叮嘱。宫里没有一个是纯粹的好人,个个都为着自己的利益,要做到不败,第一是不和谁结仇,第二就是不和谁交心。   贵妃在她面前抱怨皇帝绝情,这话已经过了,任何时候过头的话都不是好话,须得小心。   颐行不能上套,更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便道:“是家里人不成器,触犯了律法,冒犯了天威,往后我自然愈发惕惕然,绝不行差踏错,一心侍奉皇上。”   贵妃见她这么说,有些失望,心里鄙薄着,果真各人自扫门前雪,就算至亲的人又怎么样,进了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哪儿还有那闲能保佑家里人。   成吧,横竖套不出话来,多说无益。   贵妃扭头让流苏瞧瞧时辰钟,流苏道:“回贵主儿,已经巳正时牌了。”   于是贵妃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皇上这会子也该得闲了,咱们上御前谢恩去吧。”   嫔妃晋了位分,上御前谢恩是必须,已经蒙过圣宠的可以自己过去磕头,还没开脸的,就得是主位或掌管宫闱的娘娘陪同前往。   如今颐行先到永和宫来,贵妃自然是当仁不让,后宫见皇帝的机会其实不太多,每个人都很珍惜这样的机缘,贵妃不带着去,难道让懋嫔挺着肚子带她去么?作为善解人意的贵妃娘娘,哪里能让懋嫔受这番劳累。   贵妃抚了抚鬓边的点翠,微微回一下头,示意颐行跟上。从永和宫到乾清宫不远,经过龙光门,贵妃提袍子先迈进去,询问门上站班儿的小太监:“万岁爷在么?”   小太监呵着腰道:“回贵妃娘娘话,万岁爷进了日讲,就从正大光明殿移驾了。”   贵妃朝乾清宫望了眼,仍旧带着颐行上了东边台阶,边走边道:“南边那圈围房尽是内大臣值房,咱们宫眷不宜从那里经过。主子要是不在乾清宫,咱们就从凤彩门出去,沿西一长街往南,走不了多远就是遵义门,那是养心殿边门,道儿更近些。”   颐行恭顺地说是,脚下走过汉白玉的月台,眼睛却往南,一直望向东南角的御药房。   这会儿要能见着夏太医,可得好好谢谢他,他一通谋划,自己果然晋位了,世上还有第二位像他这样既治得了病,又治得了命的好太医吗?必然是没有了呀。自己能遇见他,实在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所以现在愈发觉得重任在肩,她得好好干,才能保得这些和她有牵扯的人们吃香喝辣,升官发财。   贵妃昂着她骄傲的头颅,缓步走下台阶,穿过了西边的随墙门。颐行忙跟上去,随贵妃一同迈进了遵义门。   这是颐行头一回来养心殿,养心殿相较于乾清宫,规模要小得多,更像民间大户人家的二进院落,前面是正殿,后面左右围房,外带三间朝南的大屋。   听说后面的屋子,是后宫嫔妃们每天集结的地方,颐行悄悄瞥了一眼,心里犯嘀咕,每天如此啊,皇帝的肾怕不是铁打的吧!   这时候养心殿前的抱厦里出来了两个人,说说笑笑正要往宫门上去。抬眼一瞧,忽然瞧见了贵妃,忙上前来打千儿请安,说:“贵妃娘娘吉祥。”   贵妃点了点头,问:“万岁爷在不在?”   叫柿子的小太监说在,又瞧瞧贵妃身后,试探着问:“这是新晋的颐小主不是?”见她颔首致意,忙又打了个千儿,“小主吉祥。请贵妃娘娘和小主少待,奴才这就替您二位传话去。”   柿子一蹦三跳往明间去,问了门前的明海,明海说皇上人在三希堂,忙又匆匆进了西梢间,在帘子外呵腰回禀:“万岁爷,新晋的颐小主来啦。”   正站在桌前练字的皇帝一惊,“她是来找夏太医的,还是来找朕的?”   边上的怀恩也转过脑袋看向柿子,柿子笑着说:“是贵妃娘娘领着来的,想是来向您谢恩来啦。”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都怪这阵子两个身份颠来倒去地盘弄,已经让他有些混乱了,她忽然之间来养心殿,他头一件就觉得必定又是她身边的宫女受了伤,生了病,又得麻烦他慌里慌张换官服,扎面巾。   好在是来谢恩的,他这才从容搁下笔,整了整仪容漫步走向明间。   待在御案后坐定,怀恩站在门前向外递话,说:“贵妃娘娘,颐小主,万岁爷宣二位觐见。”   贵妃回头瞧了眼,老姑奶奶好像很紧张,鬓边的发丝成绺儿,弯曲贴在脸颊上,有种少女稚嫩的美感。   贵妃忽然神伤,想当初自己刚进宫那会儿,也是这样不谙人事的模样。如今好几年过去了,熬得人情练达,百毒不侵,却和以前的自己渐行渐远了。   “进去吧。”贵妃放软了语气说,“见了主子谨慎说话,千万别唐突了。”   虽然知道就算唐突了,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但告知的责任还是得尽到的。   颐行说是,低着头垂着眼,小心翼翼迈进门槛。上前两步便跪拜下来,伏在殿前金砖上道:“奴才尚氏,叩谢皇上天恩。”   上首的皇帝端稳持重,略顿了顿,才压下嗓门道:“起喀吧。”   满福上前搀扶,那满脸的笑靥,简直比他自己晋封了还要高兴似的。   颐行朝他望了眼,眼神间有谢意,只是不好在殿上显露。   满福往前比比手,引她上前一些,颐行在皇帝面前还是觉得丢脸,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的口味如此独特,她摔个大马趴都能晋她的位。也或者人家本来要晋封她为常在的,就因为这一跤,摔掉了一个等级吧!   御座上的皇帝在琢磨,她头天晋封,应该给她个下马威才对,便道:“你如今已经不是宫女了,行事要更加稳重才是,再不要毛毛躁躁的,不成体统了。”   颐行红了脸,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扑倒的事儿,嘴里诺诺答应着:“奴才谨遵皇上教诲。”   皇帝嗯了声,复又想了想,“琴棋书画和女红,都要进益些才好。还有读书练字,朕会命人给你送些书过去,闲暇时看看,陶冶一下情操,对你有益处。”   这下颐行有点彷徨了,她不爱读书不爱做女红的事儿,看来夏太医一并和皇帝说了呀。那满福怎么还告诉她,夏太医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见太监的话不能当真,听一半扔一半正合适。   不过这位皇上的兴趣倒真是高,明知她干啥啥不行,居然还破格提拔了她,难道就是为了把她培养成人?   唉,这紫禁城实在不是个讲辈分的地方,要不然她堂堂做姑爸的,几时轮着侄女婿来栽培!   如今是老鼠和猫同辈儿啦,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得仰仗他往上爬呢,毫无优点没关系,只要乖巧听话,男人还是会喜欢的。   颐行说是,“奴才一定好好习学,那万岁爷……您会常来考我功课吗?”   ……神天菩萨,老姑奶奶偶尔也会被自己的机灵吓一跳。这当下,如此水到渠成的邀宠勾搭,为将来的多多相处直接做好了铺垫,简直可说是完美。   边上的裕贵妃听了,袖子下的手不动声色捏紧了手绢。   真没想到,前皇后如此不阿的人,同宗里头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姑爸。小小的答应,看着挺老实,才一有起势居然动了这样的心思,果然后起之秀不容小觑,自己那些不好的预感,怕是要应验了。   上首的皇帝却觉得挺满意,很好,老姑奶奶已经开始学着怎么壮大自己了,将来在宫中横行,指日可待。   他甚至想脱口而出,说“好啊”。但转念再思忖,不能这么轻浮,便沉声道:“朕日理万机,唯恐没有闲暇……得空吧,得空会过去考你的。”   本来这就是话赶话里的一点捞头,能捞着当然是好事,捞不着也没什么懊恼。颐行听完前半句话觉得没希望了,没想到他的后半句话,立刻又将盼头儿拉了回来。   她一高兴,忘了圣驾面前低眉顺眼的规矩,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这一看,皇帝的长相样貌可全看见了,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和小时一样白净,但五官少了那种奶里奶气的味道,已经长成一个俊朗的青年男人模样了。   她的眼神直勾勾,皇帝视线没来由地避让开了。不知为什么,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被她看着,会生出难堪和狼狈来。还是小时候那段不堪的经历害的,在她面前,总有种自己衣冠不整的感觉。   皇帝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掖了下衣领,他是天子,难道还经不得一个小姑娘看?真是笑话!可有时候人的心理不足以强大到支撑起对往昔不堪岁月的回忆,他越想显得云淡风轻,周身就越不自在。   要脸红了……脖子上汹涌的热潮攀升上来,很快便会弥漫整张脸,皇帝心里有预感,于是急中生智站起来,转身到书架前随意翻找。当然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茫茫书海也扑不灭他颧骨上的滚烫。他东找找,西翻翻,等那片热浪终于慢慢平息下来,随手翻出一本诗集递给满福,让他交到老姑奶奶手上。   满福双手承托着送过来,颐行呵腰承接了,低头一瞅,“《梅村集》?”   皇帝说对,“这本诗集收录进四库全书了,如今称四十卷本,你拿回去好好研读,多读诗好,诗里有琴、有酒、有白雪红梅,能戒了你莽撞的毛病。”   颐行一凛,明白自己刚才那一抬眼又犯忌讳了。不过这小小子儿长了十来年,人虽大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人之气运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自己还是他的长辈呢,说话儿就成了他帐下的小答应。   “成了,恩也谢过了,你们跪安吧。”皇帝摆了摆手,没等她们行礼,就转身往西次间去了。   贵妃上前来,带着颐行向上蹲安,然后却行退到了殿外。   廊庑上站着,贵妃低头瞧她手上的书,“皇上爱读书,阖宫的嫔妃们人手一本诗集,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美意。”   不同之处在于,她们的诗集是为投其所好自己踅摸来了的,而老姑奶奶这本是皇上亲自赏的。   颐行托着诗集,心里只管哀叹,晋了位虽不要做杂活儿了,却要读书,这差事愈发不好干了。   贵妃见她沮丧,吸口气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笑道:“恩谢完了,该上储秀宫认屋子去了。早早儿收拾妥当了,回头承接雨露不慌张。”边说边招了招手,“走吧!” 第36章 (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   要承接雨露?虽说晋了位,就应当做好这样的准备,但颐行乍然听见,心头还是“咯噔”了一下。   那个因她扫过脸的小小子儿,如今以经是顶天立地的皇帝了,自己一门心思要做皇贵妃,其实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做的正是他的皇贵妃啊。   怎么有些别扭呢,颐行低头走在夹道里,地上一棱一棱的青砖铺叠,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上回在御花园里赶鸭子上架,一时来不及考虑太多,满脑子想着露脸,但刚才大眼瞪小眼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其实对于晋位这件事儿就没有想明白过,只是意气用事地逼着自己上进,逼自己成为那个救全家于水火的老姑奶奶。   贵妃见她不搭话,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怎么了?想什么呢?”   颐行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就是走到今儿,像做梦似的。”   贵妃的目光变得悠远,望向前面连绵的红宫墙,淡声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当初恭妃使的那些个小手段,把你从三选里头剔出去,谁知道兜兜转转,你还是晋了位。往后啊,就要在这四方城里活下去了,你想好了吗?预备好了吗?”   想不想的,反正都这样了,颐行说:“我人长得愚笨,家里头也没了靠山,左不过谨小慎微,在懋嫔娘娘宫里讨生活罢了。”   贵妃叹口气,“从进宫到现在,大小事儿也遇见了好几桩,什么人是为你好,什么人是有心害你,你可要分清喽。”   这么说,无非是在她跟前提一回醒,自己是实心向着她的。   宫里头的妃嫔们,除了今年的几个新人,剩下那些各人有几斤几两,贵妃心里门儿清。老人们是不会再有盛宠了,万一皇上来了一点兴致,也定是新人里头挑拔尖的。老姑奶奶日后出息大不大,暂且说不准,横竖像善常在之流,八成是入不了皇帝眼了,这会儿和老姑奶奶套好了近乎,将来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颐行现在很懂得审时度势,她听出贵妃话里的意思,立时就坡下驴,“贵妃娘娘说得是,我心里都明白。这宫里主儿们……好像没有一个待见我。”她笑了笑,“只有您,几次三番看顾我,像上回春华门夹道里,要不是您,我这会儿只怕已经上贞贵人宫里伺候去了,也没有我晋位的造化。”   贵妃对于她的晓事儿尚算满意,抿唇一笑道:“我说过的,看着故人的交情,也不能不护着你。你不知道,永和宫里发了你晋位的口谕,她们闹到皇太后跟前,一个个恨不得活吃了我。我这贵妃是个受气包,里外里夹攻,应付了这头应付那头,谁能知道我的不易。”   颐行忙道:“贵妃娘娘能者多劳,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可不么。”贵妃道,“早前我在宫里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如今你来了,身边也能热闹些。”   说话儿到了储秀宫,翠缥早先行一步进去通传了,可懋嫔并没有因贵妃驾到出来相迎,只派了跟前掌事宫女晴山候在殿门上。   贵妃提袍迈进宫门,绕过影壁,晴山便疾步上来纳福,说:“请贵妃娘娘的安。”至于贵妃身后的颐行等一行人,她不是不知道,却也假作不知情,没有加以理会。   贵妃的花盆底鞋踩在储秀宫的中路上,一手搭着流苏小臂,一头道:“我来瞧瞧你主子,你主子怎么样,近来好不好呀?”   晴山说好,“谢娘娘关怀。我们主儿听说贵妃娘娘来了,原本要亲自出来相迎的,无奈身子沉,只好慢待娘娘了。”   贵妃撇唇一笑,身子沉?当谁没生过孩子呢。当初她怀大阿哥的时候,七八个月了照常起卧,怎么到了懋嫔这里就分外金贵些,才五六个月光景,就已经下不得地了。   “不碍的,龙种要紧。”贵妃嘴里这么说,抬腿迈进了正殿。   懋嫔这会儿在东梢间卧着呢,听见贵妃嗓音,没等人进去通传,便扬声告了罪:“请贵妃娘娘恕我礼不周全。”   贵妃带着颐行绕过一架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进去就见懋嫔歪在南边木炕上,穿一身粉白撒花金滚边的衬衣,头上戴抹额,有孕却当生病似的养着,有种说不上的,仗肚扬威的味道。   不过她还算知道尊卑,挣扎着作势要下炕,贵妃忙上前搀了一把,顺势将她重新按回炕上,笑道:“你如今不似平常,谁还能计较你不成?我今儿是来瞧瞧你的,自打上回万寿宴后就没见过你,不知你和肚子里的龙胎好不好。”   懋嫔的目光从颐行身上轻轻划了过去,虽瞧着来气,却因为是皇帝给的示下,暂且不好发作。复转头笑着对贵妃说:“我们一切都好,偏劳贵妃娘娘惦记了。只是近来胃口不佳,想是入夏的缘故,小厨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我瞧着眼馋得很,却无论如何吃不下。”   贵妃和她闲话,“那可不成,就算不为自己,为着孩子也得进东西。想当初我怀大阿哥的时候,倒和你不一样,每日要吃六顿,才撂下筷子就盼着下一餐。”   懋嫔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了变。宫里人说话,哪个不留着心眼,贵妃早前得的是男孩儿,怀男胎贪吃,反之不爱吃东西的不就是女孩儿吗。可说一千道一万,大阿哥养到三岁上没养住,拿一个死了的孩子来比较,也许做娘的心里不觉得什么,旁人听了就不称意了。   不过人家终究是贵妃,怀念早夭的儿子也是情有可原,懋嫔不好说什么,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转头便去呵斥小宫女:“贵妃娘娘来了这半天,怎么连杯茶都不奉上?”一头愧怍地对贵妃说,“自打我遇了喜,对宫人管教不严了,弄得如今连奉茶都要我吩咐,实在对不住娘娘。”   贵妃牵唇哂笑了下,心道前两个月才打死了一个小宫女,这么着还说管教不严,倘或再严点儿,那这宫里岂不是都要被她杀光了?   成了,虚与委蛇了这半天也尽够了,贵妃招来了颐行,对懋嫔道:“颐答应晋位的事儿,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万岁爷下的恩旨,让颐答应随居储秀宫,我这就把人带来了,你瞧着安排屋子吧。”说罢招了颐行道,“这是储秀宫主位懋嫔娘娘,来给懋嫔娘娘见个礼吧。”   颐行道是,上前请了个双安,垂首道:“懋嫔娘娘万年吉祥如意。”   懋嫔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安排到我这儿来倒没什么,只是我们储秀宫不红,怕耽误了颐答应的前程。”   这种令人难堪的话术,对付低位分的嫔妃最管用,储秀宫的贵人和永常在就是这么过来的,到如今还不是俯首帖耳,一锤子下去,连半个屁都不敢放。   贵妃原不想插话的,但见颐行垂首不答,便笑着打圆场:“你过谦了,这紫禁城中,眼下就数你储秀宫最红,万岁爷安排颐答应进来,分明是想让她沾沾你的喜气,你倒这么说,弄得人家多难为情。”   懋嫔听罢哼笑了声,也不说旁的了,转头问如意:“后头屋子,还有哪间空着?”   如意微微呵了呵腰道:“回主儿话,养和殿和绥福殿分住着贵人和永常在,后殿丽景轩早前端贵人住过,后来端贵人过身,就一直空到现在。如今剩下东西两个配殿,凤光室和绮兰馆还闲置着,请主儿指派一间。”   懋嫔倚着引枕,倨傲地打量了这位赫赫有名的老姑奶奶一眼,曼声说:“东为尊,西为卑,储秀宫里头就数颐答应位分最低,将来万一再有贵人常在分派进来,只怕不好安排。我看这样,就住绮兰馆吧,等再晋位,重新安排就是了。”   当然这里头也有懋嫔的忌讳,尚家出了那么多皇后,要是一气儿把她分到凤光室,这又带着个“凤”字儿,万一借了运一飞冲天,那岂不坏事?   颐行是不在意那些的,给个屋子就行,反正睡过大通铺的人,不像她们生来做主儿的人那么挑剔。   她盈盈拜下去,“多谢懋嫔娘娘。往后我就依附娘娘而居了,若有不足的地方,请娘娘千万担待我。”   懋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颐行到这会儿就不必继续戳在她们眼窝子里了,又行个礼,从梢间退了出来。   含珍和银朱在廊庑上等着她,见了她便问:“懋嫔娘娘分派哪间屋子给主儿?”   颐行说:“后头绮兰馆。”   懋嫔并没有吩咐宫女领她们认地方去,横竖这储秀宫前后殿就这么多屋子,哪怕一间一间地找,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走吧。”颐行冲着含珍和银朱说,无论如何居住的环境越来越好,终归是件令认高兴的事儿。   她们结伴走下正殿前的台阶,才要往绥福殿方向去,半道上遇上了两位嫔妃打扮的人,其中一个她记得很清楚,正是万寿宴上招猫闯祸,从贵人降级为常在的女孩儿。   至于另一位,含珍在她耳边轻声提点:“高个儿的那位是贵人。”   颐行认明白了人,便上前蹲安,问两位小主吉祥。   其实晋了个答应,还是和以往做宫女时候没什么分别。颐行甚至觉得有点儿亏,见了谁照旧都得请安,没感受到翻身的快乐,却充了皇帝后宫,说不定还要伺候龙床。可是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贵人和永常在倒不像懋嫔似的高高在上,她们对新人还是抱着好奇且温和的态度,说往后一个宫里住着,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以去找她们。   颐行含笑道了谢,嘴上热闹地应承了,彼此又寒暄了两句,这才拜别了她们,往后寻找绮兰馆。   说是称作“馆”,其实就是一间稍大的明间,带着两间小梢间罢了。颐行找到地方,里外转了一圈,家徒四壁,只有一套桌椅并两张寝床,那份简陋,和在他坦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冲含珍和银朱咧嘴笑了笑,“你们看我千辛万苦晋了位,可还是一样的穷。答应的年例银子是多少来着?”   含珍说:“三十两,要是有幸生下皇子或公主,能另得恩赏五十两白银。”   颐行苦了脸,“生孩子才五十两,我那二百两要是没被偷,能折成四个孩子了。”   所以宫里有了位分的并不都风光,还有像她这样籍籍无名的。好在内务府没有克扣她的份例,什么铜蜡签、铜剪烛罐、锡唾盒都有,另外送了两匹云缎和素缎给她做衣裳。   还有答应的日用,每天有猪肉一斤八两,陈粳米九盒,鲜菜二斤。三个人蹲在这堆东西前精打细算,省着点吃,这点用度应该够了。   当然里头最好的,是每日有两支油蜡供她们使用。含珍小心翼翼把蜡烛插在蜡签上,又回身看那些缎子,喃喃自语着:“主儿晋了位,得做两件像样的衣裳。这蜡烛够咱们夜里做针线用的了,今晚上就把料子裁剪起来,得赶在皇上翻牌子之前做得了,主儿好体体面面去见皇上。”   此话一出,闹得颐行老大的尴尬,先前那种恍惚的感觉又回来了,瘫坐在椅子上说:“我想起皇上是我嫡亲的侄女婿,心里就过不去那道坎儿。”   银朱很意外,“姑爸,您都晋位了,还没想明白要伺候皇上呢?”   没待颐行开口,含珍就先劫了银朱的话头子,“往后可千万不能称姑爸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的叫人听见,说咱们屋里不讲规矩,惹人笑话。”   银朱嗳了一声,讪讪道:“是我糊涂,张嘴叫惯了,一时忘了改。打今儿起不会啦,我管您叫主儿――颐主儿。您得脸,我们风光,我们就是您的小跟班儿。”   三个人笑闹了一阵,虽说主仆有别,但在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   含珍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开解颐行:“其实啊,宫里哪儿来您的侄女婿呢,您这么认,皇上可不这么认。他是全旗上下共同的主子,就算娶过您家侄女儿也还是主子。辈分这种事儿是小家里的论资排辈,这紫禁城是大家,是整个大英王朝,讲的是地位。咱们这些人,不光您,连您家祖辈儿都是宇文氏的臣子奴才,这么一想,您的心境就开阔了不是?”   颐行咂摸了下,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说来女孩儿怪可怜的,不能像男人似的驰骋沙场立功授爵,到了年纪,只剩这脸盘儿身子能为主效力,后宫就是她们的战场。   含珍看她还发呆,只是一笑,回身把内务府送来的布匹摊在桌上,一头拿了尺子来给她量尺寸。   今儿受封,流苏倒是带来了一件衣裳,让她替换下了宫女的老绿袍子。只是这衣裳也寒酸得很,位分太低了,穿不了像样的锦衣,不过一件杏色素面的衬衣,镶上了灰蓝的滚边。这两个颜色相加,脸色易衬得暗淡,所幸老姑奶奶肉皮儿吹弹可破,能压得住,要不然面见皇上的时候灰头土脸,开局就失利了。   银朱把屋子内外都擦拭了一遍,待一切忙完了过来瞧,边瞧边啧啧,“这么素净的料子,得往上添绣活儿才行。”   含珍有法子,说:“尚仪局有绣线和以往做剩下的料子,我去要些回来,给衣裳做镶滚。主儿眼下这位分,不宜穿得过于扎眼,袖口领口绣些碎花点缀,也就差不多了。”   说干就干,绮兰馆里的人热火朝天忙起来,内务府送来的炭要收拾,屋子前后砖缝儿里的矮草要清理,她们统共就三个人,没有粗使婆子供她们使唤,因此晋了位的颐行也不能闲着,卷起袖子蹲在屋前,和银朱一块儿除草。   晴山和如意站在正殿台阶下,远远朝北望着,如意叹了口气道:“位分低,也怪难为的,明明算是主子了,却还是要和奴才一块儿干活。”   晴山哼笑了一声,“答应位分,半个奴才半个主子罢了……”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话倒不能这么说,晋了位分就是主子,宫里不认半主半奴这种说法,是个奴才,也不够格伺候皇上。”   晴山和如意吓了一跳,忙转头看,竟是含珍挎着笸箩回来了。   含珍大病得愈后,人慢慢养起了精神,只是还有些瘦,显得那双眼睛愈发的大。她是尚仪局老人儿,分派进东西六宫的宫女,当初都是打她手上过的,她打量了晴山一眼,“晴姑姑,您早前不是教习处的吗,多早晚调到储秀宫来的呀?”   晴山哦了声,“我是三月里给拨到储秀宫来的……”   说完竟有些傻眼,奇了怪了,自己如今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含珍的主子不过是个答应,要论品级,自己如今可是比她还高呢,凭什么她问一句,自己就得答一句!   然而没等她扳回一局来,含珍却说:“往后我们主儿就在这储秀宫里了,好些地方要仰赖您,还请您多照应才好。”说完和气地笑了笑,绕过去,往绮兰馆去了。   晴山气得直喘气,如意劝她刹刹性子,一头往绮兰馆递了递眼色,“当初这位颐答应和樱桃有过结交,这裉节儿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要寻她们晦气,将来有的是机会。”   晴山狠狠吐了口气,终究也不能怎么样,转身往殿里去了。   那头含珍从笸箩里掏出好些尺头来,大大小小色彩缤纷,三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展开了看,这块很好,那块也很好……   含珍有一双巧手,裁衣服做针线,样样在行。颐行看着剪子游龙一样裁开了缎子,只管感慨:“你不是做姑姑的吗,有底下小宫女给你收拾穿戴,怎么自己做起来比她们还熟练?”   含珍就着落日余晖穿针引线,一面笑道:“我做小宫女那会儿,不也得伺候姑姑吗。这是童子功,连干了好几年,到如今也生疏不了,拿起来就能上手。”   这里正商量绣什么花,银朱上案头取了烛台来,只等前边掌灯,她们屋里就能点蜡烛了。   结果烛台才放稳,廊庑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问:“新晋的颐答应在吗?快梳妆起来,上养心殿围房等着接福呀。”   颐行有点发懵,转头瞧含珍,含珍站起身道:“咱们主儿是答应位分……养心殿围房里头候旨,不是得常在以上品级吗?”   小太监嘿地一笑,“内务府请太后示下,这阵子重整了规矩,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横竖西围房空着呢,不多这一二十人……哎呀,别说啦,快着收拾起来,别宫的小主都去啦,你们绮兰馆可是最后一个,去晚了,仔细没地儿坐。” 第37章 (他的头一个女人。)   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起来吧!   含珍和银朱忙把她拉到椅子上坐定,一人持着手把镜,一人给她梳妆。   可怜小小的答应,没有好看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只有内务府例行给的几样钗环和一套通草花。含珍替她绾起了头发,晋了位,那就算是半个人妇了,大辫子再也不合时宜,得梳小两把才好,再简单簪上一朵茉莉,用不着多繁复的妆点,老姑奶奶生来俊俏,稍稍一收拾,站到人前就是顶拔尖的。   银朱拉着她,在地心旋了两圈,老姑奶奶梳起了把子头,颈后有燕尾压领,那细长的脖颈,衬得人愈发挺拔。   银朱说挺好,取过粉盒来,照着她的脸上扑了两下,粉末子在眼前纷扬,把颐行呛得直咳嗽。   含珍失笑,拿手绢给她卸了多余的粉,又接过胭脂棍,给她薄薄上了一层口脂。待一切预备妥当了,忙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再晚些,宫门一下钥,您今儿就缺席了。”   缺席对后宫主儿们来说,可不是一桩好事,除非是病了、来了月事或是遇喜,否则谁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皇上原本牌子就翻得少,自己要是再不上进,那还能指着有受宠发迹的一天吗。   “快点儿……”含珍牵着她催促,途径前头两座配殿时观望,贵人和永常在早已经去了,正殿前只有预备给懋嫔上夜的晴山,带着小宫女们冷冷看着她们。   含珍也不管她,把颐行牵出了宫门后,将颐行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见颐行气喘吁吁,便安抚道:“今儿是头一回,没打听明白新规矩,是奴才的不是,委屈主儿了。”   颐行说没事儿,“才吃过了饭,正好活动活动……我以前看话本子上说,被翻了牌子的宫妃,梳洗完精着身子拿被褥一裹,等太监上门抬人就成了,没说要上养心殿应卯呀。”   含珍道:“那是以前。早年大英才入关那会儿,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后来年月一长,抬来抬去的忒麻烦,到了成宗年间就改在每晚入养心殿围房听翻牌了。这么着也好,您想,脱光了叫人抬柴禾一样送进皇上寝宫,那还算是个人吗。如今这么安排,好歹能体面地来去,也算是对后宫嫔妃的优恤。”   能穿着衣裳来去,已经算是优恤了,这吃人的世道啊!   不过眼下且来不及感慨那些,颐行由含珍搀扶着,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遵义门,见养心殿各处都掌起了灯,一溜小太监正由满福带领着,站在檐下拿撑杆儿上灯笼。   “哟,小主这会儿才来?”满福眼尖,看见她,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颐行笑着应承:“谙达,我是才接着令儿,说要上围房候旨来着。”   “那快去吧,万岁爷正用膳,敬事房说话儿就要进膳牌了。”满福朝西边指了指,“上西围房,答应小主们全在那儿呢!”   颐行嗳了声,忙拉着含珍往后殿走,才走了两步,被满福叫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画圈儿,“从这儿往西,这条道儿近。”   含珍犹豫了下,还没想明白养心殿前殿能不能经过,颐行就拽着她直奔西墙去了。   “主儿……”含珍捏着心地叫了颐行一声,“那太监该不是在坑您呢吧!”   养心殿前殿是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地方,两扇巨大的南窗,一眼能看见院里光景。那是万岁老爷子常待的地方,不管是暖阁还是书房,左不过就在这所屋子里……   得,好像也不必提醒了,她们飞奔过去的时候,眼梢瞥见了南窗里的人,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死活的两个身影。   颐行也发现了,后知后觉地问:“那是谁啊,是皇上不是?”   含珍觉得天一瞬就暗了下来,颓然说:“可不是吗,Z老人家正用膳呢。”   东暖阁内的皇帝此时也很慌张,“那两个人是谁?是老姑奶奶?”一慌嘴里说秃噜了,竟然也跟着叫了老姑奶奶。   怀恩讪讪笑了笑,“好像……正是呢。”   “她怎么打这儿过?”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看见朕的样子,会不会想起夏太医?”   怀恩说:“应该不会吧,老姑奶奶眼神好像确实不怎么好……”   所以皇上真不必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活人,脸给遮起一半,打了好几回交道她都认不出来,还需要担心她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掌握了什么所谓的“根底”吗?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时满福从外头进来,垂着袖子说:“主子爷,老姑奶奶应卯来啦。才刚她打前边过,您瞧见没有?”   怀恩一下子竖起了眉头,“她打殿前过,是你指使的?”   满福说是啊,“东围房里已经坐满了主儿们,老姑奶奶从东边过,没准又要挨议论和刁难。倒不如直去西边,那里头全是答应位分的,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老姑奶奶进去不挨欺负,那不是挺好?”说罢谄媚地冲皇帝龇牙一笑,“万岁爷,您说是吧?”   皇帝瞧了他一眼,没言声。没言声就是默认了,满福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干完这事儿他就有点后悔,这算是妄揣圣意,闹得不好挨板子都够格。还好万岁爷对老姑奶奶的宽容救了他一命,要不这会儿连他师傅都保不住他。   怀恩对这鬼见愁算是无可奈何了,又不好说什么,只管朝他瞪了瞪眼睛。   满福知道自己犯浑了,缩着脖子冲他师傅讪笑了下,很快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奴才瞧瞧敬事房的牌子来了没有。”   敬事房的牌子……说起这个,皇帝今天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前满满一个大银盘,里头密密麻麻码着嫔妃们的封号,那些名牌看得多了,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兴趣。今天却不一样,以往不能上绿头牌的低等官女子也都有名有姓了,如今他的后宫,简直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盛况。   皇帝从来没有统计过后宫嫔妃的数量,要是全加起来,总有三四十之巨。果然的,今晚敬事房来了两个顶银盘的太监,进门就在金砖上跪定,搓着膝头子,膝行到他面前,向上一顶道:“恭请皇上御览。”   皇帝的目光直接落到了那些崭新的绿头牌上,一排一排地看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眼熟的几个字,“颐答应”。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她所在的旗别,和她的闺名尚氏颐行。   这牌子要是搁在几个月前的御选上,应当是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吧!福海犯的是杀头的大罪,留着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无论如何他的家眷不可能入宫晋位。要办成这件事,就得耐住性子来,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执念会那么深。她是头一个看见他不雅之处的姑娘,那种感觉,说句丢脸的话,简直就像他的头一个女人。   当然小时候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又气又恼,对她衔着恨。现在也谈不上喜欢,养蛊熬鹰的心血花上去了,自然对她的关心也多些。   目光在那块绿头牌上流连,怀恩以为他会翻牌子的,谁知到最后并没有,皇帝懒懒收回了视线,今晚还是叫“去”。   徐飒只好顶着银盘,带徒弟退出养心殿,到了门外满福追问,徐飒叹着气说:“又是叫去。万岁爷这是怎么了,都快三个月没翻牌子了,你们御前的人也该劝着点儿,每回太后打发人来问话,咱们都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满福嗤笑,“这事儿怎么劝?圣意难违,你小子不知道?”   徐飒搬着银盘垂头丧气走了,满福略站了一会儿,重又溜进东暖阁里,只听皇上吩咐怀恩,说明儿给储秀宫派个太医请平安脉。怀恩道是,“那其他主儿的,是不是顺便也派人一并请了?”   皇帝思忖了下,“也好。”   怀恩意会了,垂袖说是,“奴才这就安排下去,先遣一名太医给懋嫔娘娘和贵人、永常在请脉。倘或有遗漏,可以打发别的太医再跑一趟。”   皇帝说就这么办吧,搁下筷子掖了掖嘴。   满福见状立刻击掌,外头进来一队侍膳太监,鱼贯将餐盘食盒都撤了下去。皇帝起身到书案前坐定,就着案上聚耀灯,翻开了太医院呈来的《懋嫔遇喜档》。   ——   那厢颐行随着一众嫔妃返回各自所居的宫殿,众人似乎习惯了皇帝的缺席,今儿夜里又没翻牌子,表示没有赢家,因此心情并不显得有什么不好。   她们把那份闲心,放在了颐行身上,前面走的回头,左右并行的侧过脑袋来看她。   “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拾掇,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储秀宫在翊坤宫后头呐……说起翊坤宫,恭妃娘娘的禁足令,时候快到了吧?”   贞贵人和祺贵人由宫女搀着,一步三摇道:“快了,就在这几日。没曾想闭门思过这半个月,外头改天换日,宫女都晋封做答应啦。”   善常在最善于说酸话,阴阳怪气道:“还忽然改了规矩,答应都上绿头牌了呢!原以为是有心成全谁,没曾想今儿还是叫去,怕是扫了某些人的兴了吧!”   颐行当然听得出这善常在又在挤兑她,心道自己晋位好几个月了,也没得一回圣宠,这样的情况,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本想还击她,冲她说一句“管好你自己”的,无奈话到嘴边翻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刚晋位,少不得做小伏低,等时候一长长了道行,她们自然就懒得搭理她了。   不过这一路刺耳的话真没少听,西六宫这帮人里除了康嫔还厚道些,几乎没有一个不捧高踩低的。幸好储秀宫最远,她们到了各自的宫门上,便都偃旗息鼓回去了,最后只剩贵人和永常在,劝她别往心里去,说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有些人熬成了精,忘了自己以前的狼狈罢了。   三个人一同进了宫门,贵人要往她的养和殿去,颐行和永常在蹲安送别了她,因猗兰馆在绥福殿之后,颐行便和永常在同路往西去。   转身的时候瞧见正殿廊庑底下站着个人,似乎正朝这里探案,待看明白回来的是谁,才一扭身子进了殿里。   永常在压声说:“这懋嫔娘娘也怪操劳的,自己怀了身子不能侍寝,却每天打发跟前的人候着,唯恐咱们这些低位的给翻了牌子。”   颐行不大明白,“宫里这么些人呢,她哪儿防得过来?”   永常在年轻,说话也没那么讲究,嗓门又压低半分,凑在她耳朵边上说:“看家狗只看自己的院子,别院的事儿自有别院的狗,和她没什么相干。”   可见对懋嫔都是咬着槽牙地恨呢,颐行和含珍听罢嗤地一笑,却也不敢多嘴,到绥福殿前拜别了永常在,两个人方相携回到猗兰馆。   银朱一直在候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有些失望,“今儿不是您头天晋位吗,我以为皇上会翻您牌子呢。”   颐行却很松泛,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到桌上倒了杯茶喝,笑着说:“我今儿才算见识了,原来后宫有那么多主儿,一个个盛装坐在围房里等翻牌子,那阵仗,要我是皇上,也得吓得没了兴头儿。你们想,我原先觉得我们家爷们儿姬妾够多了,我阿玛留下五位姨娘,我哥子连带通房有八个,院儿里成日间鸡飞狗跳不得太平。如今见了皇上的后宫,好家伙,都翻了好几翻儿啦。他还能坐在暖阁里吃饭呢,要是换了我,愁得吃喝不下,光是养活这群人,得多大的挑费呀。”   含珍却笑她瞎操心,“宇文王朝这家业,还养活不了几十个人么?当今皇上后宫算少的了,早前几位皇爷,光答应就有好几十,更别说那些没位分的官女子了。”   颐行啧啧,“做皇上不容易,说得好听是他挑拣临幸妃嫔,说得不好听,那是落进狼窝里,每个人都等着消遣他呢。”边说边摇头,“可怜、可怜……”   她这想法引得银朱调侃,“您早前不是说后宫人多热闹吗,这会子还这么想吗?”   颐行说是啊,“还这么想。毕竟官儿当得大,手底下得有人让你管,那才叫实权呢。要是人全没了,就剩你一个,那不成光杆儿了?”   所以老姑奶奶还是那个无情且有雄心的老姑奶奶,三个人唧唧哝哝又说笑了会儿,方才洗洗睡下。   第二日一早,颐行洗漱完了上懋嫔殿内请安。只是懋嫔如今怀了身孕,压根儿就不赏她们脸,颐行在前殿站了一会儿,既然说叫免了,便转身打算回去。   才要迈过门槛,听见有人叫了声小主,回头看,是懋嫔跟前掌事的宫女晴山。   颐行顿住脚,哦了声道:“晴姑姑呀,有什么事儿吗?”   晴山上前蹲了个安,“今儿接了御药房的知会,说皇上下令,命太医来给储秀宫主儿们请平安脉。小主今儿别上外头逛去,就在自己殿里等着吧。”   一个宫女,借了懋嫔的势,说话怪不委婉的,颐行说是,“我听您的令儿,一定不上外头去。”   她这么一说,晴山发现不大对劲儿了,虽说答应位分微乎其微,好歹也是主子。主子说听您的令儿,那是暗示她不懂尊卑,逾越了。   晴山忙换了个笑脸子,说:“颐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顺嘴禀告主儿一声,没有旁的意思。”   颐行眨了眨眼说是啊,“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姑姑惶恐什么?”   晴山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脸上讪讪不是颜色,她却一笑,举步迈出了门槛。晴山没法儿,不情不愿送到了廊庑上,潦草地蹲了个安,也没等她反应,便转身返回殿内了。   颐行无奈地和银朱交换了下眼色,果然恶奴随主,懋嫔眼睛生在头顶上,身边的丫头也拽得二五八万。当初樱桃就是死在这里的,没准儿这位晴姑姑手上也沾着樱桃的血呢。   可惜位分低,管不了那许多,她只是好奇,“我记得那会儿樱桃和一个叫兰苕的一块儿进了储秀宫伺候,樱桃死了,那个兰苕不知怎么样了。”   银朱说:“还能怎么样,没准儿被贬到下处做粗使去了。咱们才来的,还没摸清储秀宫的情况,等时候长一点儿,总能遇上她的。”   颐行点了点头,迈动着她的八字步,慢慢踱回了屋子里。   这屋子面东背西,上半晌倒挺好,就是西晒了得,到晚间赤脚踩在地上,青砖热气腾腾,满屋子闷热。   颐行推开了两扇窗,瞄一眼桌上的《梅村集》,那是皇上给她布置的功课,她不想看,却也不得不看。   没办法,拽过一张椅子在窗前坐定,随手翻开了书页,定眼一看,“我闻昆明水,天花散无数。蹑足凌高峰,了了见佛土……”   才刚看了几个字,就觉得脑仁儿突突地跳,不成了,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将书抛到了一旁,一手搭在窗台上,下巴抵着胳膊肘,宁愿看外面日影移动,老琉璃①扇动着翅膀,忽高忽低地从那棵月季树顶上掠过。   哪儿都不能去,也没了干不完的活儿,一时间闲得发慌。颐行说:“含珍,咱们打络子,拿到外头去卖吧,能换点儿钱,还能打发时间。”   可打完了络子怎么运出去也是难事,含珍劝她先不着急,等将来结识了其他答应,通了气儿,再搞副业不迟。   然而诊平安脉的太医迟迟没上她这儿来,想是她位分太低,人家把她给漏了吧!颐行倒想起了夏太医,早前在尚仪局的时候还自由些,夏太医去完了安乐堂,能顺道过御花园来给她捎块酱牛肉。现在呢,被困在了储秀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开始后悔,不该让夏太医举荐她的,这小答应当得没滋没味儿,担心穿小鞋不说,还得读书……   说起读书脑仁儿就作疼,她摸摸额头,好像要得病了。   得病了能找夏太医吧?嗳,这宫里除了含珍和银朱,好像就夏太医还带着人味儿。   唏嘘着,唏嘘着,时间到了晌午。颐行百无聊赖四下观望,朝南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挂着面巾,穿八品补子的人由小苏拉指引着,一路往猗兰馆来。   颐行的精神顿时一振,忙整理了仪容迎到屋外去,喜兴地叫了声夏太医,说:“我正念着您呢,不想您就来了!快,外头怪热的,快上屋里来……”客气地将人请进了屋子。 第38章 (和笨蛋说话太费精神了。)   这样的热情,其实夏太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天在养心殿里,天真地发问“您会不会时常来考我功课”的那个人,见了夏太医就笑逐颜开,这是不对的。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晋了位就和以前做小宫女时候不一样了,要时刻警醒,记得自己的身份,见了皇上以外的男人要保持应有的庄重,不能这么露牙笑着,更不能这样热情地招呼人进屋。   然而颐行完全没有这种觉悟,她只是觉得夏太医既给含珍和银朱瞧病,又帮着举荐她晋位,这么好的人,自己感激都来不及,没有任何道理不待人客气。   含珍和银朱也是,她们忙着沏新茶,请夏太医上座,嘴里虽不说,但对夏太医的那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认真说,这屋里三个人都蒙夏太医照应过,他简直是所有人的救星。颐行请他坐定后,便笑着说:“没想到给储秀宫请平安脉的就是您呀,我本以为我位分低,绕过我去了呢。”   夏太医垂着眼睫,淡声道:“给储秀宫请平安脉的不是我,是另一位医正。你这里……还真是漏诊了,因此又派了我来。”   “那敢情好啊,要不是漏了,我还见不着您呐。”颐行欢欢喜喜说,“夏太医,您瞧我攀上枝儿啦,多谢您提拔我。说句实心话,我原没想着这么顺利的,那天御花园里……悖您是没见着,我有多扫脸……”   夏太医心道我怎么没见着,你扫脸是真的扫脸,天菩萨,从没见过四肢这么不协调,扑蝶扑得毫无美感的人,最后还能摔个大马趴……光替她想想就臊得慌。要不是自己早有了准备,并且一心要晋她的位分,谁能受得了她如此的熬人!   可是暗里这么腹诽,嘴上还得顾全着她的面子,便道:“小主别这么说,后来我给皇上请脉,皇上并没有鄙薄小主,还夸小主聪明伶俐来着。”   “那是瞧着您的面子。”颐行很有眼力劲儿地说,“是您在皇上跟前有体面,皇上这才担待我。不瞒您说,我觉得别说我摔一跟头,就是脸着地滚到皇上面前,他也会抬举我的。毕竟有您呐,我这会儿对您,别提多敬仰了,您有求必应,面子还大,真是……”边说边瞄了他一眼。   就因为这一眼,夏太医心头咯噔了一下。   女孩儿这么看你,这是个旖旎的开头,就因为有求必应,她会不会由感激转为爱慕?敬仰和仰慕一字之差,其实也相隔不远,那时候她让他传话,说仰慕皇上,那是漂亮话好听话,他都知道。如今她含蓄地当面说敬仰,她想干什么?别不是对夏太医动了情,明明已经晋了位,还想勾搭别的男人吧!   夏太医正襟危坐,很想说一句“小主自重,你已经名花有主了”。可这话又出不了口,他也存着点坏心眼儿,想看看最后老姑奶奶到底是先喜欢上夏太医,还是先屈服于皇上。   于是夏太医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什么,全赖皇上信任。如今小主晋了答应位,往后一心好好侍奉皇上就是了。我今儿来,是为给小主请脉……”说着取出一个迎枕放在桌面上,比了比手道,“小主请吧。”   颐行听了,抬起手搁在迎枕上,一旁的含珍抽出一块帕子,盖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规矩,就如高位嫔妃抱恙,人在帐中不露面一样,要是严格照着规矩来,嫔妃和太医即便有话要说,也得隔一架屏风。无奈低等答应,屋子里连张梳妆台都没有,更别提那些装面子的东西了。   夏太医伸出手指搭在老姑奶奶腕上,这脉搏,在他指尖跳得通通地,夏太医咋舌,就没见过这么旺盛的脉象。   “怎么样?”颐行扶了扶额,“我今儿有点头疼。”   夏太医收回了手,低头道:“血气充盈,脉象奔放,小主身子骨强健得很,将来子嗣上头是不担心的。”   啊,还能看出生孩子的事儿?夏太医果然不愧是全科的御前红大夫!   颐行笑着说:“我擎小儿身体就好,伤风咳嗽都少得很呐,不像人家姑娘药罐子似的,打会吃饭起就吃药,还求什么海上方儿。”   这年月,不吃药的姑娘还不是家家求娶吗,她要是不进宫,也会有她的好姻缘。   夏太医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小主将来必有远大前程。小主上回说的,要赏我白鹇补子的话,我还记在心上呢,小主荣升,我才有加官进爵的机会。既这么,我少不得再帮衬小主一回……”他说着,顿下看了银朱和含珍一眼,“请小主屏退左右,我有几句要紧话,要交代小主。”   屏退左右啊……颐行说好、好。   可这地方不大,真是连避让的去处也没有,含珍想了想,对银朱道:“东边凤光室有个水盆架子挺不错,咱们过去瞧瞧,回头请了懋嫔娘娘示下,搬到咱们这儿来用。”   那两个丫头很识趣儿地出去了,屋里只剩颐行和夏太医两个,颐行说:“门窗洞开着,不犯忌讳吧?”一头说,一头机灵地起身到门前张望,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主儿们歇午觉的时候了,南边偶尔有两个小太监经过,离这里且远着呢。颐行回头道,“外边没人,有什么话,您只管说吧。”   夏太医沉吟了一下,面巾上那双眼睛凌厉地朝她望过去,“这件事,事关懋嫔娘娘。自打懋嫔腊月里遇喜,连着三个月,每十日有太医请脉建档。可今年二月里起,懋嫔却借着胎已坐稳不宣太医,遇喜档停在二月初一,之后就没动过。今天还是皇上发话,才重新建档……小主儿猜猜,里头可有什么猫儿腻?”   颐行的脑瓜子并不复杂,她琢磨了一下道:“今儿御药房请脉了,那诊得怎么样呢?”   夏太医道:“脉象平稳,没什么异样。”   “那不就结了。”颐行还挺高兴,“宫里又要添人口了,小孩子多有意思啊,我盼着懋嫔娘娘快生,最好到时候能抱给贵妃娘娘养着。贵妃娘娘面儿上待我还算和气,我上那儿看看孩子,她大概不会撵我的。”   夏太医忍不住又想叹气了,“宫里添人口,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况且这人口来历成谜,届时不管是生还是不生,终究有一场腥风血雨。”   颐行不明所以,“夏太医,您到底想说什么呀?生小阿哥是好事儿,您这模样,怎么那么}人呢。”   夏太医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她,像看一块食古不化的木头。   后宫嫔妃该有的灵敏,为什么她一点儿都不具备呢。要是换了另一个机灵点儿的,只要他说遇喜档断档了三个月,人家立刻就明白该从哪里质疑了。拿不定主意的,至少会试着套话向他求证,而不是老姑奶奶式的茫然,四六不懂。就这样的人,还想披靡六宫当上皇贵妃,她到底在做什么白日梦呢!   可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不能半途而废,得接着指引她,“妃嫔有孕,却拒宣太医诊脉,你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太医身上没准儿也带着病气,就像您和我说话老带着面罩,您怕我沾了含珍的劳怯再传给您,懋嫔娘娘也是一样,这您还不能理解?”   夏太医被她的话堵住了口,没想到她能如此设身处地为他人寻找理由,被她这么一说,居然觉得懋嫔不肯宣太医,十分的情有可原……   不行,不能被她带偏了,夏太医正了正脸色道:“宫里嫔妃遇喜,虽说没有不适可以不必传召太医,但每月一次号平安脉还是必要的。懋嫔不肯宣太医,说明她丝毫不担心肚子里的龙种,一个嫔妃不担心自己的孕期安危,这件事说得通么?三个月不建档,可见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腹中胎儿的情况,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准,如今的懋嫔到底是不是怀着龙胎,恐怕也值得深究。”   这下子终于把颐行说懵了,“您的意思是,懋嫔没有遇喜,她的肚子是假的?”   总算没有笨到根儿上,夏太医蹙眉道:“腊月里建档,这事做不了假,御药房的太医也没这胆子和她合谋谎称遇喜。唯一的解释是她二月初一之后滑了胎,却私自隐瞒下来,所以再没建遇喜档。”   “那今儿不是请平安脉了嘛……”颐行的脑瓜子转了转,忽然灵光一闪,“难道怀孕的另有其人,今儿伸出来诊脉的那只手,也不是懋嫔的?”   夏太医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好累啊,和笨蛋说话太费精神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觉得老姑奶奶会是那只横扫千军的蛊王。本来还觉得她挺聪明,其实她就是个光有孤勇没有盘算的假聪明。不过把一只呆头鹅培养成海东青,倒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儿,如今能支撑他的,也只有这股创造奇迹的狂想了。   而颐行真被惊得不轻,她白着脸,压着嗓门闻:“夏太医,您能吃得准么?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懋嫔有这胆子?”   “富贵险中求,要是能得个皇子,这辈子的荣华就跑不了了。最不济得个公主,皇上膝下还没有公主,皇长女所得的偏爱必定不比皇子少,这么算下来,冒一回险,一本万利,换了你,你干不干?”   其实他还是知道她的为人的,单纯是单纯了点儿,人并不坏,也没有偏门的狼子野心。   可就在夏太医笃定她会断然拒绝时,她想了想,说干。   夏太医大惊,“为什么?你这么做,对得起皇上吗?”   颐行表示皇上很重要,前途也很重要。   “我就是这么畅想一下,谁还没点儿私心呢。不过我现在的想头儿,是因为皇上对我来说和陌生人一样,就算小时候打过交道,十年过去了,也算不得熟人了。”   “所以就能那么坑害皇上?这是混淆皇室血脉,没想到你比你哥哥胆子更大,不怕满门抄斩。”夏太医说到最后也有点动怒了,忽然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心酸,原来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真心待他。   颐行见他悲愤,想来他和皇上交情很好,已经开始为皇上打抱不平了。   她忙安抚他,“我不过逞能,胡言乱语罢了。您想,都能假装怀龙胎了,必然侍过了寝。我这人最讲情义,做不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儿来,放心吧,我不会这么干的,我还要立功,捞我哥哥和侄女呢。”   这就对了,立功,晋位,才是她最终的目标。   夏太医平息了一下,言归正传,“我今儿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有心把我的疑虑透露给小主的,因为事关重大,连皇上跟前都没露口风。小主自己掂量着办吧,要是能揪出懋嫔的狐狸尾巴,那就是好大的功勋,莫说一个答应位分,就是贵人、嫔,都在里头了。”   颐行被他鼓动得热血沸腾,仿佛晋位就在眼前,这么算来不用等到二十八岁,今年就有希望连升三级。   买卖是好买卖,不过她思来想去,又觉得想不通,“宫里戒备这么森严,懋嫔上哪儿弄这么个人来替她?难不成是皇上临幸过哪个宫女,连他自己都忘了,却被懋嫔给拿住了?”   夏太医脸都黑了,“皇上不是这样的人,你想到哪儿去了。”颐行转动起眼珠子瞅了瞅他,“您和皇上私交再好,这种事儿,皇上干了也未必告诉你。”   夏太医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定了,“宫里那么多主儿,连你都能晋位,再多一个也不算多。皇上就算忘了,怀了身孕的那个能白放过大好的机会?尤其怀了龙种,那可是一步登天的事儿,怎么愿意白便宜了懋嫔,自己接着做宫女,为他人做嫁衣裳!”   说得这么透彻了,这驴脑子应该能想明白了吧?   夏太医期待地望着她,颐行迟迟嘀咕:“这么说……怀着孕的宫女是从宫外弄进来的,兴许就是钻了上回选秀的空子。”她忽然啊了一声,“樱桃的死,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夏太医长出了一口气,心道阿弥陀佛,老天开眼,她总算想明白了,真不容易。一面深沉地点头,“我也这么怀疑。事儿捋顺了,小主是不是觉得真相呼之欲出了?只要你拆穿了懋嫔的骗局,你在皇上面前就立了大功一件,皇上要晋你的位,也好师出有名。小主节节高升,我便有了指望,只等你握住了实权,我的五品官位还用愁吗?”   果然,利益当前,人人都能豁出命去。   颐行脸上缓缓露出了开窍的微笑,“夏太医,一切交给我,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弄明白懋嫔是真孕还是假孕。”   夏太医颔首,“千万做得隐蔽些,别叫懋嫔拿住了你的把柄,到时候反倒受制于人。”   颐行说好,一副自信的样子,连胸膛都挺了起来,“我机灵着呢,您就擎好儿吧。”   要是换了一般人,这句话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事儿就有点悬了。   他不得不叮嘱:“万事三思而后行,人家是嫔,你是答应,隔着好几级呢,明白吗?”   颐行说明白,“我会仔细的。先把那个有孕的宫人找出来,到时候看懋嫔肚子里能掏出什么牛黄狗宝来。”   夏太医说好,“我来给小主问平安脉,不能耽搁太久,这就要走了。”边说边站起身,临走从头到脚审视了她一遍,“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收拾得漂亮点儿,这样才能引得皇上青睐。”   颐行嘴里应了,心里头哀叹,自己是个答应位分,每天的用度就那些,又没有上好的料子上好的首饰,漂亮不漂亮的,全靠自己的脸挣了。   夏太医这就要走,颐行客套地送到了门前,“大太阳底下的,您受累了。下回见您,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舍。   夏太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缠绵地迈出门槛,冲她拱了拱手,“小主留步吧,臣告退了。”说罢又看她一眼,这才转身往宫门上去了。   这厢人一走,那厢含珍和银朱从凤光室赶了回来。   “照说不该任您二位独处的,可又怕夏太医有什么要紧的话要知会您。”含珍朝外望了一眼道,“幸亏这会儿都歇午觉了,料着没人瞧见……夏太医和您说什么了,还背着我们不叫我们知道。”   颐行细掂量了下,这么复杂且艰巨的事儿,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必要和她们商量,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是把夏太医的话仔仔细细都告诉了她们,银朱一拍大腿,“难怪樱桃死得那么蹊跷,她千辛万苦才到储秀宫的,还没咂出滋味儿来,就送了小命。”   颐行坐在椅子里琢磨,想起那回上四执库遇见了樱桃,那时候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她是亏心,不好意思面对她,现在想来她是有话不能说出口啊。   夏太医不在,颐行好像聪明了点儿,她说:“兰苕是和樱桃一块儿进储秀宫的,樱桃死了,她不见了踪影,这里头也怪巧合的。我想着,她不是被懋嫔藏起来了,就是知道内情,被懋嫔给处置了。横竖这件事和她一定有关,咱们先想辙找到兰苕,只要她现了身,这件事儿就水落石出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推理很有可行性,含珍道:“教习处是尚仪局辖下,我可以托人,先查明她的底细。”   颐行却有些犹豫,“倘或她是怀着身子进宫,当初三选的嬷嬷只怕难逃干系。”   含珍却说小主别担心,“吴尚仪这人我知道,她把身家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敢接这样的差事。必定是底下人瞒着她行事,三选原不麻烦,过不过的,全在验身嬷嬷一句话。”   颐行点了点头,“那就好。这回的事儿要是办成,咱们就不必守着这一斤八两的肉过日子了,好歹换他三斤。”   银朱抚了抚掌说是,“没准儿皇上因此看重您,往后独宠您,夜夜翻您的牌子呢。”   说到这个,颐行就显得有些怅惘,“我光想着高升,没想得圣宠……”她的目光望向屋外,喃喃自语着,“皇上要是一辈子不翻牌子……其实也挺好的。” 第39章 (皇上喜欢会撒娇,矫情又做)   “不翻牌子,光晋您位分,天底下哪有那等好事儿!”银朱打哈哈,觉得老姑奶奶空长了这么大个儿,心思还是小孩子心思。   含珍也笑,“我虽没经历过,但也听说了,两个人的情义,其实就打‘那件事’上头来。要是没了侍寝,地位不牢靠,说到底宫女子就得有儿女傍身,才能保得一辈子荣华富贵。那些是根基,要是连根基都没有,人就成了水上的浮萍,今儿茂盛明儿就枯了,什么时候沉下去也说不准。”   话虽如此,老姑奶奶的心思如今却有点荡漾。   人啊,是经不得比较的,有些事儿要讲先来后到。撇开小时候“他在尿我在笑”的前缘不说,她打进宫没多久就结识了夏太医,这位虽整天蒙着脸,却医术高超、心地善良的活菩萨。皇上在夏太医的光辉笼罩下黯然失色,要不是老姑奶奶还抱着晋位捞人的坚定宗旨,她可要向夏太医那头倒戈了。   其实夏太医应该也是有点喜欢她的吧,要不然阖宫那么多女孩子,他为什么偏偏处处帮衬她?难道就为了一块五品的补子么?不尽然。   人在做出什么违背本心却忍不住不干的事儿时,必要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于是夏太医一遍又一遍提及升官的事儿,实则是在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去觊觎不该觊觎的人。   思及此,老姑奶奶飘飘然。这辈子还没人喜欢过自己呢,那种心里装着甜,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调调她最喜欢了。所以说将来皇上最好别翻她的牌儿,光晋她的位,好事她都想占着,如果能当上皇贵妃,一边和夏太医走影儿,那就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当然这种事她也是私下里偷着想,不敢告诉含珍和银朱,怕她们骂醒她。人在深宫,终究是需要一点精神调剂的,要不然漫漫人生,怎么才能有意思地度过啊。   “你们说,夏太医这个年纪,娶亲了没有?”她开始琢磨。   银朱傻乎乎说:“必定娶了啊,四九城里但凡有点子家底儿的,十七八岁就张罗说亲事了。夏太医瞧着,怎么也有三十了吧,而立之年,儿女成群是不必说的。”   颐行心头一沉,“三十?我瞧他至多二十出头啊。”   “有的人声音显年轻。”银朱说,“上了年纪的人才整日间蒙着面巾,怕过了病气儿呢。”   是吗……颐行觉得有点失望,情窦开了那么一点儿,就发现夏太医年纪不合适,不知究竟是自己不会识人,还是银朱瞎蒙,猜错了人家的年纪。   含珍是聪明人,瞧出了些许端倪,也不好戳破,笑着说:“能在皇上跟前挣出面子的红人儿,照说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嫩茬,想是有了一定年纪吧!倒是皇上,春秋正盛。说句逾越的话,那天打养心殿前过,见Z老人家好俊俏模样,等将来主儿侍了寝,自然就知道了。”   女孩子们闺房里的话,说过笑过就完了,只是要知道分寸。主儿年轻,像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时时提醒着点儿,以防主子走弯路。宫里头女人,也只有皇上这一条道儿了,不走到黑,还能怎么样?   这时候日影西斜,含珍安顿颐行歇下,自己和银朱就伴,一块儿去了尚仪局。   尚仪局里有每个宫女的身家记档,像哪个旗的,父母是谁,家住哪里,档案里头标得清清楚楚。只是含珍自打跟了颐行出来,局子里人事的分派便有了调整,琴姑姑作为老人儿,如今身兼二职,除了调理小宫女,也掌着宫女的出身档。   说句实在话,手底下一直没给好脸色的丫头鱼跃龙门晋了位分,作为管教姑姑来说,是件很尴尬且头疼的事儿。尤其同辈的掌事姑姑跑去跟了人家,作为直系的姑姑,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因此含珍来寻琴姑姑的时候,琴姑姑不情不愿,坐在桌前不肯挪窝。她一面翻看小宫女做的针线,一面低垂着眼睫说:“珍姑姑也是打尚仪局出去的,怎么不知道局子里的规矩?那些旧档,没有要紧事不能翻看,且别说一位答应了,就是嫔妃们打发人来,也不中用。”   银朱心里头不悦,觉得琴姑姑裤裆里头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气恼之余瞧了含珍一眼。   含珍被她回绝,倒并不置气,还是那副温和模样,心平气和地说:“正是局子里出去的,知道那些旧档不是机密,小宫女们但凡有个过错,带班姑姑随时可以翻看。”   琴姑姑嗤笑了声,“您也知道带班姑姑才能翻看?如今您得了高枝儿,出去了,再来查阅尚仪局的档,可是手伸得太长了。”   “凡事都讲个人情么。咱们共事了这么些年,谁还不知道谁呢,左不过你让我的针过,我让你的线过。”含珍笑了笑道,“我听说,宝华殿的薛太监老缠着您呐,您没把自个儿和明管事的交情告诉他……”   话还没说完,琴姑姑噌地站了起来,右颊面皮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也别牵五绊六,不就是要看宫女档吗,咱们俩谁跟谁呀,看就是了……要我带着您去吗?”   含珍瞥了银朱一眼,你瞧,事儿就是这么简单。   宫人的存档房在配殿梢间里,含珍熟门熟道,哪里用得着劳动琴姑姑,便说不必啦,“您忙您的,我自个儿过去就成了。”   从值房出来,银朱就跟在含珍身后打听:“琴姑姑原来有相好的啊?”   含珍打开了档子间的门,低声说:“要不是为着查档,我也不会提及那个。都是可怜人儿啊……琴姑姑和南果房太监原是青梅竹马,后来琴姑姑到了年纪进宫,明太监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就净身了。两个人在宫里头相遇,自是背着人暗地里来往,这事儿尚仪局的老人都知道,只是没人往外说罢了。”   银朱听了有些唏嘘,“这宫里头果真人人都有故事呢,没想到那么厉害的晴姑姑,也有拿不上台面的私情。”   “所以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让人知道你的短处。今儿瞧着是小事儿,不过笑闹一回,明儿可就不一样了,拿捏起来,能让你受制于人。”   含珍说话间找见了今年入宫宫女的记档,统共两百八十多人,就算一个个查找,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两个人将总档搬到南窗前的八仙桌上,就着外头日光慢慢翻找,可找了半天,不知为什么,总寻不见兰苕的记档。   银朱有些灰心了,托着档本道:“别不是已经被抽出去了吧?那头为了万全,怎么能留下把柄让咱们查呢。”   含珍却说未必,“宫里头不能无缘无故少一个人,也不能无缘无故多出一个人来。是她的名额,必定要留着,倘或抽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着一顿,忽然低呼了声,“找着了。”   银朱一喜,忙过去看,见档册上写着舒木里氏兰苕,商旗笔帖式达海之女,年十七。   有了姓氏和出处,要打听就容易了,含珍沉吟了下道:“北边办下差的好些太监夜里不留宫,下钥之前必须出宫去。我认得几个人,没准儿能替咱们打听打听。”   这就是跟前留着含珍的好处,银朱说:“好姑姑,您可立了大功了,将来夏太医升院使,您得升彤使,要不褒奖不了您的功绩。”   含珍红了脸,“我留在原位上给主儿护驾就成了,彤使那活儿……”边说边笑着摇头,“专管后宫燕幸事宜,我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可不愿意见天记那种档。”   至于找太监托付,这事儿办起来容易得很。那宫女不过是个小吏的闺女,营房里头最低等的人家儿,太监这号人善于钻营,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各家不为人知的底细只要有心打听,针鼻儿一般大的事儿,也能给你查得清清楚楚。   银朱跟着含珍到了重华宫那片,找见一个叫常禄的太监。含珍在宫里多年,多少也有些人脉,常禄呵腰听了她的嘱咐,垂袖道:“姑姑放心,我有个拜把子哥们儿就是商旗发放口粮的,回头我托他……”说着顿下来又细问,“姑姑要打听达海家什么事儿来着?”   银朱不好说得太透彻,只道:“就是他家进了宫的闺女,当初在家时候为人怎么样,和谁有过深交。你只管替我仔细扫听明白,一桩一件都不要漏了,只要办得妥帖,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常禄嘿地一笑,“替姑姑办事儿还要好处,那我成什么人了!您就擎好儿吧,等我打听明白了,即刻给您回话。”   含珍颔首,“那我就等着您的好信儿了。”复又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银朱重新回到了储秀宫。   这时候临近傍晚了,回来见颐行正拿梳子篦头。内务府送来的料子含珍赶了一夜,已经做成了衣裳,这会儿穿上,虽不及那些高位的主儿们精巧,却也是体体面面,有模有样了。   收拾完了就上养心殿围房去,路上颐行和银朱说笑,“这一天天闲着,就等夜里翻牌子点卯,难怪秀女们都想晋位当主子呢。”   银朱说:“各有各的忙处,主儿们也不是吃干饭的,翻牌子,那是天大的事儿。”   不过今儿进养心殿,可再不能听满福的胡乱指派了。昨儿打正殿前过,害得颐行提心吊胆了好半天,唯恐皇上一拍筷子说来呀,给朕赏颐答应一顿好板子。   幸而皇上的心胸还是开阔的,或许因为小时候那么丢脸的事儿都被她撞破过,遇上用膳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反正今天她学聪明了,跟着四面八方汇聚的主儿们一同从东边夹道进后院。常在以上位分的进东边围房,她则和剩下二十来个答应一起,移进了西边围房里。   等待的时候,大家都提心吊胆,不知道牌子会翻到谁头上。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既期待又带着恐惧,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好些事儿都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宫来。   敬事房的徐飒顶着银盘去了,伺候了多年差事,练出了惯用的好本事,一手扶着盘子边缘,一手轻快地甩动起来,顺着东边廊庑往南,晋了养心殿前殿。   “你们猜猜,今儿是谁?”   小答应们不像东围房里那些主儿们沉得住气,因知道自己位分低微,皇上大抵是不会留意她们的,所以每天过来,都存着一份赶集般凑热闹的心。   有人说:“一定是裕贵妃,她的位分最高,又代管着六宫事,皇上也得让她几分面子。”   也有人说:“九成是吉贵人,这些娘娘们里头,就数吉贵人长得最好看。”   说起好看,那可是一人一个看法儿了,于是吱吱喳喳争执起来,有的说婉贵人长得秀致,有的说康嫔长得端庄,还有人说贵人长得江南水乡……虽然颐行也不明白,所谓的江南水乡究竟是什么长相,琢磨了半天,觉得大概是因为贵人眼睛里头老是雾气蒙蒙的吧。北方的姑娘们认识里,江南老下雨,老起雾,因此贵人那双略显委屈相的眼睛,就成了大家口中的江南水乡。   “要说好看,咱们里头有一位,怎么没人提起?”忽然有人说,只一瞬,二十来双眼睛便一齐望向了颐行。   颐行有点慌,直愣愣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打转,心说什么意思?这是一致认定她漂亮?   要说漂亮,臭美的老姑奶奶一直觉得自己还成,可堪一看。当初家里老太太常戴着老花镜,捧着她的脸检查,这么多年愣是没有发现一颗痣,一粒斑,肉皮儿好占优势,真是没办法。   当然也有人拈酸,捏着不高不矮的嗓子揶揄:“扑个蝴蝶都能晋位的人,能不好看吗!”   于是大家窃窃私议起来,大有瞧不上以这种手段勾引圣心的人。   颐行呢,不小心眼儿,反正那事儿确实是她谋划的,让人说三道四也是应该。因此她老神在在,光顾着她们说她漂亮了,那些不动听的话,完全可以过耳不入。   “敬事房的回来了!”忽然有人低呼一声。   大伙儿往东南方看,徐飒领着他的徒弟打廊庑上过来,先到东边围房喊了声“叫去”。这嗓门儿大家都能听见,因此当他再来西围房时,已经没有人再存着期待了。   众人意兴阑珊站起身,预备回各自的住处,颐行庆幸一天又无惊无险度过了,离座带上银朱,准备打道回府。   可就在这时,门上来了御前太监柿子,冲屋里大声传话,说:“颐答应昨儿御前失仪,皇上圣心不悦,特下口谕,命颐答应留下听训斥……颐主儿,谢恩吧!”   大家面面相觑,颐行也是一头雾水,昨儿御前失仪,想来就是她莽撞从前殿往西墙根儿闯的事儿。可听训就听训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还要谢恩呢。   无论如何,皇上骂你也是恩赏,认准这点准没错。于是颐行膝头子一软跪了下来,趴在地上说:“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看吧,老姑奶奶仗着辈分儿高晋了位,皇上八成还是不待见她。这才晋封第二天就挨了训斥,所以凭借那些狐媚子功夫上位有什么用,尚家倒了就是倒了,姑奶奶们到了这一辈里,气数也该尽了。   身旁的绣花鞋一双双走过,步伐带着欢快和轻俏,人人似乎都乐见这样的结果。颐行叹了口气,只觉前路坎坷,万岁爷脾性不可捉摸。   不过她聪明过人,老话说天威难测,一忽儿辰光里,她就推演出了其中诀窍――皇上喜欢会撒娇,矫情又做作的女孩儿。   难怪大侄女当上皇后还是照样被废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知愿这孩子性子耿,不会讨巧。当初她在家时,和她阿玛闹别扭都能十天不说话,皇帝算老几,她照样不搭理。   因此哪里亏空了,哪里就得补足,老姑奶奶灵敏地发现,自己得从侄女的遭遇上吸取教训,一定得把功夫做好做足。就像上回似的,她那句“您会常来考我功课吗”,皇帝显然是受用的。看来天底下男人都一个鬼德行,有才有德有骨气的只配得到欣赏,无才无德满身媚骨的,他们才会无条件喜欢。   反正想明白了,一切就好办了,颐行定了定神,准备请小太监传句话,就说自己想亲自向万岁爷磕头忏悔,请万岁爷给个机会。   不料想什么来什么,柿子抱着拂尘,和颜悦色说:“小主儿请起吧,请上前头暖阁里,听万岁爷御口亲训。”   啊,还有这种好事儿呢?颐行忽然觉得,小时候那点过节不至于那么不堪回首,起码皇帝连骂她都要亲自骂,她得到了面圣的机会,这不正是后宫所有嫔妃梦寐以求的吗?   她很快站了起来,给忧心忡忡的银朱递了个安慰的眼神,转身对柿子道:“多谢公公。我准备好了,这就挨骂去吧。”   柿子笑了,“主儿真是心宽呐,旁人听说要挨训,早吓得抖作一团了,还是您有大将之风,见过大世面。”边说边向外比手,“颐主儿,万岁爷就在前头呢,请小主跟奴才来吧。” 第40章 (你是不是想侍寝?)   天已经暗下来了,养心殿前的滴水下,每一丈就挂有一盏宫灯。那宫灯和六宫常用的灯笼不一样,是结结实实以羊角炮制成的,灯罩上灯前晕染了淡淡的水色,因此烛火照耀下来,地面便水波粼粼,别有妙趣。   颐行跟在柿子身后,踏着轻漾的灯火登上了前殿廊庑,那一重又一重的抱柱,把巨大的天幕分割开,让人恍惚回到江南时候,家里唱堂会戏台跟着戏目换景儿,人在其中走着,从一段人生,走进了另一段人生里。   门前管事的正在分派小太监轮班值夜,见她来,脸上带着些微的一点笑意,就那么和煦地望着她。待人到了跟前,扫袖打了一千儿,“给颐主请安。”   颐行才晋位,对御前的人不熟,倒是自己老姑奶奶的大名传遍了六宫,这养心殿里没有一个不认得她的。   她叫了声谙达,“您别多礼,快请起吧。”   管事太监站起身来,卷着马蹄袖道:“奴才怀恩,当着养心殿的总管事由,小主往后有什么事儿要经御前,只管吩咐奴才。”   颐行忙道了谢,“那往后少不得麻烦谙达……”边说边瞄了殿内一眼,“皇上宣我训话呢,您瞧Z老人家,这会儿震怒么?”   怀恩轻笑了笑,“天威凛凛,奴才不敢妄揣圣意。不过小主儿也别怕,万岁爷念着尚家祖辈上的功绩,不会过于为难小主。您只要说话儿软和些,脸上笑容多些,万岁爷瞧着心情好了,那些事儿不过小事儿,也不忍苛责小主。”   有他这句话,颐行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暗里悄悄感叹,果然自己刚才的思路没错,只要后头不跑偏,一步步稳扎稳打,至少今晚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便向怀恩颔首致意,复回头瞧了银朱一眼,让她安心在门外等她,这才直起了腰杆儿,提袍子迈进养心殿门槛。   皇帝在东暖阁里,东暖阁门前垂挂着纨绮做成的门板夹帘,上头用金银丝线绣双龙,透过细密的针脚,隐约能看见暖阁里头光景。   里间站班的宫女见人到了门前,掀起堂帘子请她进去。皇上就在不远处了,颐行想起这个,心里头还是打了个哆嗦。   皇帝嘛,论头衔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虽说连带万寿宴上,她已经正经见过圣驾三回了,可这三回都是蜻蜓点水般的际遇,她到这会儿还是摸不清皇帝的路数,不知他是否还像小时候似的,不擅辩驳且容易脸红。   既到了这里了,不容她退缩,颐行吸了口气,终于抬脚迈进了门槛。   很奇怪,说是暖阁,屋子里头却比外头还要凉爽得多。进门触目所及就是一排铜镀金珐琅五蝠风扇,那扇叶缓缓旋转着,把外头的暑气扇得消散了,果然皇帝是天下第一会享受的人啊!   想当初,尚家没败落的时候,也曾有过这么漂亮的风扇,只是后来后海那片的宅子被抄了,好些稀罕玩意儿没了踪迹,宫里再见,就像前世今生似的。   她看那风扇,看得有点出神,好像忘了此来是干什么来了。皇帝对她那种不上心的态度感到不快,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把她的魂儿拽了回来。   颐行忽然一惊,才想起那位大人物在这屋里等着骂她呢,也没看清皇帝在哪里,慌忙跪了下来,扒着砖缝说:“奴才尚氏,恭聆万岁圣训。”   皇帝的凉靴,从分割次间和梢间的屏风后迈了出来,走到她面前,那股子气还没消,寒声道:“颐答应,看来你进宫几个月,规矩学得并不好,可要朕派遣两位精奇嬷嬷上储秀宫去,好好教你御前的进退规矩?”   一说精奇嬷嬷,颐行的头皮直发麻,上回收拾银朱,就是精奇嬷嬷们一手经办的。   宫里头不像外面,女眷多,约束女眷的老宫人也多。譬如宫女们犯了事,通常太监是不插手的,一应都由精奇嬷嬷承办。这群老货心硬手黑,奉命办事,但凡有她们瞧不上的,就算你是一宫主位,也照样不留情面地训斥你。   好在皇上并没有直接下令,看来还是以威吓为主。颐行知道有回旋的余地,便楚楚可怜又磕了一头,说:“回万岁爷,奴才跟前的人,以前就是管教化的。怪奴才仗着脸儿熟一向不听她的,有了万岁爷今儿的训诫,奴才回去一定好好习学,再不让您为奴才操心了。”   这话说得很好,很会套近乎,什么为她操心,真是见缝插针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略沉默了片刻,还是松了口,“别跪着了,起来回话。”   颐行应个是,拿捏着身段,娇柔地站了起来。   那些以博人怜爱见长们的美人儿们,连站立的姿势都有讲究,颐行依葫芦画瓢,手里绞着帕子,就那么柔若无骨地偏身站着,站出了一副腼腆又胆怯的样子。   皇帝起先没留意她,负手道:“宫里不像尚府,你在府里散养惯了,那是早前的事儿。如今进了宫,就要讲宫里的规矩,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去的地方不去。就像昨日,你进养心殿围房,不知道路径应当怎么走吗?就这么横冲直撞打殿前过,这是碰上朕正在用膳,要是逢着哪个内务大臣进来奏事,见了你这模样,心里怎么想?”   越说越上火,旧怨也涌了上来。平时人前要装大度,以显人君之风,今天好容易边上没人,果然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慢慢仰起了脸,一本正经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空长到这么大,可见道理是半分也不懂。不过朕今日不罚你,不为旁的,是念在你晋位不久,还不懂得御前规矩的份儿上。人嘛,总有走神不便的时候,万事上纲上线,那就活得没趣致了。像今儿,朕要训斥你,并没有当着人面,把御前站班儿的都遣了出去,总算是成全你的脸面了吧?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凡事要懂得进退,但若是经朕亲口训诫仍旧屡教不改,那就怪不得朕了,能晋你做答应,自然也能降你做回宫女……你怎么了?”   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加了最后那一句,听上去好像气势大减。但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歪着脑袋,拧着身子,摆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姿势来。   颐行在咬牙坚持着,为了让皇上看见她的娟秀妩媚,也算卯足了劲儿。   不光姿势要漂亮,连声口也得和往常不一样,一定要把御花园里的失误,硬生生扭成姑娘扑蝶不胜体力。至少让皇上知道,她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终于长成了诗情画意的曼妙佳人。   “奴才省得,皇上的意思是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她眨了眨眼睛说,“昨儿乱闯一气,确实是奴才莽撞了,今儿来得早些,奴才已经摸清了往后院去的路,再也不像昨儿那样了。其实……皇上的话,其中隐喻,奴才心里都明白。”   皇帝一怔,自己含沙射影了一通,在痛快抒发完之后,又指望她没有听懂,这事儿该翻篇就翻篇了。可她忽然冒出一句心里都明白,可见所谓小时候的事儿全忘了,是明目张胆御前糊弄。   皇帝有点生气,虽然十年前的旧事,不提也罢,可她印象分明那么深刻,没准儿到现在还在背后笑话他。   十年前的尴尬,一瞬又充斥了皇帝的内心,她面儿上万岁主子,心里又是怎么想他?她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件事终究有个了结的时候,横竖话赶话都说到这里了,再说得透彻些,解开心里的结,以后就再也不必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皇帝转过身来直面她,“你明白什么,今儿说个清楚。”   颐行心道你比我还介怀呢,其实遮掩过去多好,只当是少不更事时候的趣事不就好了。   结果人家偏不,远兜远转还是停留在这件事上。这是个坏疽啊,要是不挑破,压出脓血来,这主儿往后恐怕还得阴阳怪气个不断。自己这回面圣呢,是抱着处好关系的宗旨,也许推心置腹一番,把话都说开了,顺便表明自己的心意,那皇上往后就可以心无芥蒂地给她晋位分了吧!   于是颐行扭捏了一下,操着娇滴滴的声口说:“就是那事儿……小时候您不是上我们家来玩儿吗,奴才那回不留神撞上您……奴才真不是成心的,那会儿才五六岁光景,什么都不懂,本来是好心提点您一回,没想到我错了,那事儿不能当着众人面说,我应该私底下告诉您才对。”   皇帝的脸黑了,看吧,明明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还敢谎称忘了!   颐行有点怕,怯怯瞧了他一眼,本来还觉得他长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没想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和当年一样,忿怒里透出心虚,心虚里又透出委屈来。   她那只捏着帕子的手忙摆了摆,“您别……别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听我说,早前我兴许还偷着笑话您,现在可全然没有了。我晋了位,是您的答应了,我笑话我自己,也不能笑话您不是。”说罢又抛出了袅袅的眼波,细声细气说,“您别忌讳奴才,奴才对您可是实心一片的呢。往后您是奴才的天,奴才这一辈子都指着您,您要是因这件事和奴才离了心,那奴才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说完了,也不知真假,抬起手绢掖了掖眼睛,仿佛真情实感的表达。   皇帝一方面感到自尊受挫,一方面又对她那些话,产生了一丝眩晕的感觉。   她能有那么单纯的心思吗?小时候不是有意使坏,当着众人的面让他出丑?奇怪得很,他原本是找她来训斥两句,顺便派遣两个精奇过去,名义上教她规矩,实则辅助她的,结果被她东拉西扯了一通,这件事好像就此搁浅了。   其实要看出她的内心,把她对夏太医的态度拿来对比就成了,一个语调真挚,一个矫揉造作。她是把皇帝当成衣食父母了,只有夏太医才值得她交心,就连许诺给人贿赂,也说得感人肺腑。   皇帝有些气闷,调开了视线,“你太小瞧朕了,朕心里装着江山天下,没有地方容纳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颐行听罢,莲步轻移了两下,捧心说:“您的胸怀宽广,装不下鸡零狗碎的事儿,那装下一个我,能行吧?”   又来了,简直是赤裸裸的邀自荐枕席!皇帝牙酸不已,颐行自己也熬出了一脑门子汗。   她本以为就是一个示好的态度罢了,谁知道说出来这么令人难堪。后来心也不捧了,一手忙不迭地擦汗,擦得多了,皇帝不禁侧目,“你流那么多汗,是心虚还是肾虚啊?”   颐行还能说什么,难道说自己把自己生生尴尬出了一身热汗吗?看皇帝的样子,也许有些动容了,果然还是老法子最管用,御花园里得逞一次,养心殿就不能得逞第二次?   “奴才何至于心虚?就是……”她浮夸地叹息,把手挪到了太阳穴上,“天儿热,中了暑气的缘故,奴才头疼。”   皇帝出于习惯,差点伸出手来给她把脉,还好他忍住了,只道:“明儿宣个太医瞧瞧。”   说起太医,颐行就想起了她的贵人,正愁往后相见机会不多,既然皇上提起,那就顺水推舟了吧!   “奴才在宫里,只认得夏太医。求万岁爷赏奴才个恩典,以后就让夏太医替奴才诊治吧!”   皇帝心道好啊,果然要现原形了,当着正经男人的面,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他哂笑了一声,“你倒识货,瞧准了朕的御用太医。朕这几日正好奇呢,夏清川这人孤高得很,一向不肯结交宫女,你是怎么攀上他这条线,鼓动得他到朕跟前来说情的?”   颐行忽然有种被戳穿的感觉,又不能说夏太医老是偷摸去安乐堂给人诊治,自己是机缘巧合认识他的,那么只好现编一个说法应付过去,于是边计较边道:“有……一回奴才当值,上北五所办事,中途忽然心慌气短蹲坐在夹道边上,那时夏太医正好经过,顺道替奴才诊治了一回,奴才这就结交了夏太医。后来又因几次找他治伤,渐渐熟络起来,他在得知我的出身后,很为我屈才,就是……他说以奴才的资质,不该被埋没在尚仪局,应该有更大的出息,所以才上御前举荐我来着。”   皇帝听得直想冷笑,“夏太医真这么说的?”   “当然。”颐行理直气壮坚持,“要不我们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在皇上跟前提起我?”   果然女人善于睁着眼睛说瞎话,夏太医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能不知道吗?   算了,和她计较这些没意思,眼下还有更要紧的话要叮嘱她,便道:“你如今是后宫的人了,办事说话要有分寸,这点想必不用朕来告诫你。夏太医是老实人,一辈子正派,你召他看诊请脉没什么,但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有半点逾越,记住了?”   那是当然,她暗中惦记夏太医的事儿,必定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可就算晋了位,向往一下美好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嘛。   不过夏太医在皇上眼里竟是个老实人啊,颐行嘴上应是,眼睛不由自主朝皇帝望了过去。   说句实在话,夏太医和皇上真像,从身形到嗓音,无一处不透出似曾相识之感。可要说他们之间必然有什么关联,这却不好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穿金龙,一个穿鹌鹑。可是若撇开地位的参差……   颐行定眼瞧着,开始设想皇帝蒙起下半张脸的样子,再把这常服换成八品补服……真是叫人吓一跳,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皇帝却因她的琢磨打量,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他下意识偏过身去,只拿侧脸对着她,语气里带着点愠怒,沉声说:“你做什么看着朕?从小就是这样,如今长大了又是这样!朕有那么好看,值得你不错眼珠瞧朕?”   颐行忽地回过神来,暗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八成是见的男人太少,才会把夏太医和皇帝放在一起比较。   她讪讪收回了视线,飘飘忽忽地,看向了前殿屋顶的藻井,绞着手卷扭了扭身子:“万岁爷真说着啦,奴才瞧您,可不就是因为您好看嘛。”一面说,一面又暗递了一回秋波。   皇帝只觉脸上寒毛都竖起来,她这副模样简直像中了邪,明明和夏太医相处时不是这样的。   唯一可解释,是她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勾引他。那扭捏的表情,谄媚的话,无一不在叫嚣着“快看重我,快给我晋位”。可她手段不高超,就像那天御花园里闪亮登场一样,处处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造作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单刀直入的准备,“不必兜圈子了,实话说了吧,你是不是想侍寝?”   颐行五雷轰顶,忽然噤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第41章 (今晚过后,您能赏我一个浴)   颐行结结巴巴,“我……我……我……”   爷们儿脸皮厚,可真敢问啊。这也是对她数度语言摧残的反抗,因此耍起了横――“既然你这么执着,朕就成全了你”。   可颐行审视了一回自己的内心,她除了想邀宠,真没有侍寝的意思。   当然成为了天子后宫,最首要的就是开枝散叶嘛,这些她都知道,也不是没有准备。然而真到了这裉节儿上,她忽然觉得不大合适了,自己虽比他小了六岁,可辈分儿大着呢,这小小子儿想临幸她,真不怕有违人伦啊。   她无措地擦掉了鼻尖上的热汗,艰难地看了他一眼道:“万岁爷宣奴才来,不是为了训诫吗。好好的,中途换成了侍寝,那传出去多不好听,奴才丢不起这个人。”   皇帝听了只想仰天大笑。侍寝是后宫嫔妃唯一孜孜追求的东西,她今儿要是上了龙床,明儿别人瞧她的眼光就不一样。她果然还是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子,这会儿没有顺杆爬,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你的意思是不想侍寝?既然晋了位,哪有不侍寝的道理?让你空占个位分,让内务府养活一个闲人?”   皇帝嘴上毕竟还是得占上风的,就算他自己也没想明白,没准备好,但让她懂得该尽的义务,也是必须的。   颐行呢,有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好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推脱的道理了。皇帝罔顾礼法只想实行权力,当然不是不可以。自己走到这份儿上,一切都得向前看,得冲着捞人脚踏实地地奋斗。   反正早晚有这一遭儿,颐行甩了甩头发,意外地没甩动起大辫子来,心里一阵空虚。空虚过后便鼓足了劲儿,四下看了看道:“要不奴才找个地儿先沐浴?”顺带便地,提了提自己寝宫环境的艰苦,“奴才那住处,连个沐浴的桶都没有,原想着不会被主子翻牌子的,所以也顾不上擦洗。这会儿……”她刻意地撑起两臂,来回扯动了一下背后衣裳,“这会儿身上全是汗来着。奴才这就找怀恩总管去,让他给奴才现预备起来,皇上等我一会儿。”   她说话要走,皇帝心头倒一惊,心道她不会当真了吧?今晚上就打算霸王硬上弓?那她先头那股子推三阻四的做派全是假的?是为了引他较劲,才刻意这么说的?   “等等……”皇帝心头有些不悦,“你这么邋遢,就上围房等翻牌子?这是对朕的不恭。”   颐行说:“奴才不是有意不恭,实在是我宫里头没有浴桶,没有胰子,没有热水……什么也没有,这才有负圣恩的。今晚过后,您能赏我一个浴桶吗?往后我再上围房里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以备万岁垂青。”   真是……好出息啊!侍一回寝,就想要一个浴桶,那等她爬上皇贵妃位,宫里的东西该装不下了。   但答应位分低,所用的份例委实有限,她是锦衣玉食作养出来的,这些必备的东西都没有,更别提擦身的香粉了,难怪她站在地心直流汗,皇帝看着她,看出了一副造作包裹下的可怜相。   “来人!”他唤了一声。   门外的怀恩立刻虾着腰,迈进了次间,“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蹙着眉,拿手随意一指那个愣头愣脑的人,“下令内务府,给猗兰馆送全套的浴具,另给她置办两身夏衣。”   怀恩道“”,立刻却行退出次间,上外头传令去了。   颐行却很意外,没想到还没侍寝,浴桶就有着落了,不光洗漱不用发愁,还另赏了两套衣裳。她忽然感动得鼻子发酸,暗道小时候不打不相识,原来皇上并不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人啊。   “您还打听过奴才住在哪儿……”她感恩不已,“储秀宫里头好几处屋子呢,您怎么知道我住在猗兰馆?”   皇帝怔了下,发现这事儿弄得不好要穿帮。   他上回去瞧她,是以夏太医的身份,脑子里存着的见闻也都是夏太医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脱口就说出来了呢。   现在只好尽力补救了,皇帝东拉西扯起来,“是贵妃昨儿来回事,说起懋嫔把你安置在猗兰馆,朕听过就记下了。今儿侍寝……还是算了吧,改日……等你把自己刷洗干净再说,别弄脏了朕的龙床。”   说真的,到头来临阵退缩的是他。   明明帝王临幸后宫,是最简单不过的,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吹了灯唯剩男人女人那点事,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瞬间欢愉和传宗接代罢了。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她时他却做不出那些事来了,究竟是因为小时候受到了她的惊吓,还是果真看重所谓的辈分,他也说不清楚。   瞧瞧她,十六岁的女孩子,鲜活得像花一样。虽然为晋位动了很多心思,但他并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好,比如刚才那些酸倒了牙的话和动作,都是她有心机的表现。她有心机不要紧,只要自己比她更能掌控大局,更能掌控她就行了。然而临幸的事儿,他觉得还是再缓一缓为妙,不为旁的,只为他现在也不敢确定,究竟坦诚相见后,自己能不能做到雄风不倒。   颐行这厢呢,却很不欣赏皇帝那种自负的态度。说不侍寝就不侍寝,反正也正是她巴望的,但说她会弄脏了龙床,这话可真不招人待见。   他还是小肚鸡肠的,虽然大是大非上公正,细微之处却无不想方设法捞回本儿来。   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颐行想起老皇爷赐宴过后,她在无人之处又撞见了他,那时他气涌如山冲她指点,“你给我等着”,那调门之高,到现在还言犹在耳。   只是她一觑他,皇帝就敏锐地察觉了,压着嗓子说:“怎么?朕不叫你侍寝,你不痛快了?”   颐行说没有,“明儿我一定收拾干净再来。那万岁爷,您明儿翻我牌子吗?”   这是来催命了?皇帝心想,朕高兴翻就翻,不高兴翻就不翻,你管我!口中却道:“朕近来机务如山,翻不翻你,得看明日有没有机要大臣递膳牌。”说罢回头看她,“朕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妃嫔呢,打听自己什么时候侍寝,你不知道害臊吗?”   颐行红了脸,说知道啊,“那不是为了在您跟前挣脸吗。况且我不是嫔妃,我是答应,答应一般都关心自己的前程,等我当了嫔妃,自然自矜身份,再也不和您计较这种事儿了。”   一句话,引发了两种感想,颐行的意思是快让我登高吧,往后我就不来烦您啦。皇帝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懂得自矜身份了,必不会那么粘人,也学得贵妃似的四平八稳,那就太无趣了。   所以得慢慢提拔,有理有据地提拔。皇帝偏过脸,微微冲她笑了笑,“想升嫔、升妃,端看你的本事。朕也不瞒你,如今后宫四妃六嫔都没满员,只要你有出息,封赏一个你,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   这么大块烙饼扔在眼前,立刻激发出了颐行满身的斗志,她一昂脖子,说是,“后宫之大,总有奴才出头冒尖的时候,您就瞧着我吧,奴才往后一定矜矜业业,为主子马首是瞻。”   这哪是床上挣功名的态度,分明要把后宫当战场。   很好,皇帝很称意,后宫无后,这宫闱乱了两年了,贵妃能力不足,纵得储秀宫敢出那样的幺蛾子,再不整治,难成个体统。前皇后如今是过她想过的好日子去了,撂下的这烂摊子,她尚家人不来收拾,谁来收拾?   皇帝破天荒地,像对臣工委以重任似的,在颐行肩上拍了拍,“愿你说到做到,朕就看着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颐行拱了拱手,道是,“时候不早了,既然奴才不必侍寝,那就回去了,免得懋嫔娘娘跟前宫女巴巴守在门前,也怪可怜的。”   皇帝说好,“宫门下了钥,叫个人送你回去。”   一场谈话,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颐行领了旨意从东暖阁退出来,刚到殿门上,怀恩便笑着上来作了一揖,说:“颐主儿不用传旁人,各道宫门上当值的都认识奴才,奴才送您回储秀宫,也免得下头小子们请牌子多费手脚。”   有御前总管护送,那是多大的面子啊,颐行忙嗳了声道:“多谢谙达了。”   怀恩呵了呵腰,转头上一旁提灯笼去了。   银朱到这时候才敢说话,细声道:“主儿,吓着奴才了。您在里头这半天,奴才真怕皇上治您的罪。”   颐行说哪儿能呢,一面回头瞧了一眼,凑在银朱耳边说:“皇上和我相谈甚欢,就差没拜把子结兄弟了。”   说到这儿,刚才被他拍打的肩头还留着沉甸甸的份量呢,她如今不由得怀疑夏太医的话了,他说懋嫔假孕的事儿没告知皇上,可刚才看那主儿的意思,分明知道其中蹊跷啊。只是没点破,想必也觉得说穿了磕碜,就等着她给他打小鬼儿了,所以才有不负朕所望这类激励的话。   银朱呆呆啊了声,“这怎么……还拜把子呢……”   颐行嗤地一笑,见怀恩挑着羊角灯来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和银朱互相搀扶着,走下了养心殿台阶。   “小主随奴才来……”怀恩趋身引路,复又吩咐银朱,“给主儿看着点脚下。”   银朱应了声”“,搀着颐行迈过了遵义门的门槛。   打西一长街往北,夹道又深又长,白天往来的宫人很多,到了夜里两头截断了,夹道中一片寂静,只有一盏幽幽的宫灯悬浮着,照出一丈之内的光景。   怀恩有心和老姑奶奶攀谈,和声说:“小主儿好福气,万岁爷亲自下令赏赐,这还是头一遭儿呢。奴才已经命人给内务府传了话,明儿一早东西就送到。”   颐行含笑说:“谢万岁隆恩了,我不过厚着脸皮一说,没曾想Z老人家果真赏我,于我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啊。”   “可不么,终究是瞧着往日的情分。”怀恩口中说出来,仿佛他们彼此间有多深的交情似的,见颐行迟疑,他又是一笑,“小主别怀疑,好赖的,总是小时候就结交,和宫里其他主儿不一样。您八成是不记得奴才了,其实老皇爷二回巡幸江南,奴才给主子爷随扈,所以您和主子爷之间的过往,奴才些许知道一些。”   颐行怔愣了下,愣完了赧然道:“说出来怪没脸的,唉,不提了。”   怀恩笑道:“那有什么的,那年您不过五六岁,小孩儿家家明白什么,万岁爷也不能认真和您计较。”   颐行却讪讪的,“您在外头,不知听没听见他挤兑我,他嫌我没洗刷干净,弄脏了他的龙床。”   怀恩却有另一番解答。   “小主才晋位,想必还不知道养心殿的规矩。主子平时住在后殿,后殿东梢间是皇后主子的体顺堂,西稍间是嫔妃侍寝过夜的燕喜堂。寻常时候,主儿们被翻了牌子,就在燕喜堂里等万岁爷驾临,进幸之后万岁爷不留宿,仍旧回自己的寝室。您想想,才刚万岁爷说了,怕您弄脏了他的龙床,这叫什么?已然认了让您上他的龙床了,那还得了么!”怀恩回身望了眼,作奴才的就是有这样敏锐的嗅觉,越瞧老姑奶奶越有椒房专宠的长相,便笑道,“小主福泽深厚着呢,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万岁爷垂治天下,人也深稳内秀,侍奉这样的主子,不能光听他字面儿上的意思,得往深了琢磨。”   颐行听得糊里糊涂,并不觉得皇帝有那样的深意,他只是为了呲打她,随意那么一说罢了。   银朱却是一万个听信的,呜了一声道:“主子,您升发的好日子就在前头啦。”   当然那好日子得靠自己挣,皇上对她委以了重任,听他那话头儿,恐怕不立功,他还不肯交代自己呢。   说话儿到了成和右门,怀恩上前敲门,里头人问了声谁,他压声说:“是我。”只那一嗓子,就是通关文书。   站班的太监听了,忙拔下门栓打开了小角门。过了这道门禁,下一道是螽斯门,仍旧只需一句”是我“,那么森严的宫禁,说开也就开了。   颐行跟着怀恩走在西二长街上,其实她一直对夏太医夜间穿行紫禁城的能耐存疑,却又不好求证,犹豫了下才向怀恩打探:“门上禁卫森严,要是夜里有什么事儿,真是寸步难行吧?”   怀恩脑瓜子一转,就知道她在琢磨夏太医了。这话可不能凑嘴应声儿,得仔细掂量着来,便道:“寻常宫人自然是寸步难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像主子有令,调遣个谁啊,或是哪宫的主儿忽然抱恙,差遣宫人一道道宫门传话,也是可以暂时开启的。”   横竖就是有办法。在一个地方活得久了,多少能钻点空子,怀恩只差没有明说,从螽斯门夹道一直往西过寿安门,前头就到金水河畔。那地方直往北通安乐堂,夏太医要是走这条道儿,可说是一路顺畅。   颐行心里也自是明白了,再没有接着追问。   前头就到长康右门了,怀恩引着她们进了夹道,敲响储秀宫门的时候,门内小太监絮絮叨叨抱怨:“又给打发回来了,早知道这么着,何苦上围房候着……”   结果一开门,看见的是怀恩的脸,那灯笼光照着青白的面皮,直把小太监吓得蹦起来,“大……大总管……”   怀恩嘴角噙着阴冷的笑,因储秀宫奴才对老姑奶奶不敬怒火大盛,“好小子,你当的好差,今儿不赏你个窝心脚,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说罢一脚丫子踹了过去,守门的太监不敢让,顺势一滚,脑袋磕着条凳的凳腿,磕托一声响。   边上另一个吓呆了,谁能想到小小的答应,是御前大总管亲自送回来的,忙不迭上前打圆场,说:“他是个没寿元的混账行子,犯糊涂犯到您跟前来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他计较,小的这儿替他给您赔不是了。”   怀恩哼了一声,“你们冒犯的是我?冒犯的是颐主!发昏当不得死的狗东西,主儿抬脚比你们头还高,你们倒猖狂。再有下回,仔细熨平了你们!”   两个守门太监被训得孙子一般,紫禁城里自有一套上对下的章程。   这当口上颐行朝正殿望过去,见门里有人迈了出来,想必察觉宫门上动静了,仔细一分辨,来的是怀恩,忙避祸似的,重新缩回了殿里。   怀恩终于训斥完了,这才垂袖对颐行道:“主儿受委屈,奴才替您教训他们。时候不早了,主儿快回去安置吧,奴才告退了。”   颐行颔首,冲他还了个礼,见他挑着灯笼原路返回了,这才和银朱相携走进了前院。   怀恩闹了这一通,各殿里应该都已经知情了,这回倒消停,正殿上没了阴阳怪气出来揶揄的人,她们顺顺溜溜返回了猗兰馆。   看家的含珍迎了出来,把人接进门后压声说:“您到这会子才回来,奴才忧心得不知怎么才好。先头上永常在那儿打听,没听说今儿有人被翻了牌子……皇上留您做什么?别不是因为前儿走错了道儿,训斥您吧?”   颐行咂了下嘴,“真让你说着啦。”   含珍吃了一惊,又呼天爷,“您倒是全须全尾儿回来了,瞧您这模样,想必万岁爷还是容情了。”   颐行笑了笑,“岂止是容情,要不是我今儿没洗澡,可就留下侍寝啦。明儿内务府给咱们送浴桶来,这可是咱们屋的大件儿,往后不愁没处洗澡喽。”   颐行没心没肺,对于此行的收获十分满意,上各处转一圈,琢磨浴桶该放在哪儿去了。   留下含珍和银朱面面相觑,心道听训斥听得差点儿侍寝,万岁爷对老姑奶奶,别不是觊觎已久了吧! 第42章 (万岁爷操碎了心。)   ——   紫禁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人占着四四方方一块地方,天亮了睁眼,天黑了睡觉,不过仔细计较着时辰,守着那一点似是而非的荣宠,过着各自平淡的日子罢了。   今儿天不好,醒来的时候半边天幕乌云滚滚。懋嫔倚着她的双喜引枕,朦朦胧胧朝外看了一眼,轰隆隆――隐约有闷雷传来,滚地的动静,震得殿顶都有回响。   懋嫔撑身坐了起来,自打腊月里遇喜后,就再也不必早起请安了。习惯了胡天胡地地睡,如今不到辰时,断然是起不来。   还是有孕了好啊,她慢吞吞扯了扯扭曲的衣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宫里什么都好,就一宗不好,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原本皇后在时,她们这些嫔妃每日要上钟粹宫见礼问安,好容易熬到皇后被废,这后宫除了太后和皇上就没有旁的主子了吧,结果又抬举出个贵妃来,人五人六地,也敢坐在正位上,等着她们过去串门。   独自高居上首,看着下头一伙花花绿绿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向自己俯首称臣,应当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儿吧,难怪个个都要往高位上爬。裕贵妃的优势在于资历深,可惜就可惜在没养住大阿哥,要不然这会儿,不论皇上喜不喜欢,太后八成是要赏她个皇后当当的。   幸而自己遇了喜,好日子就在前头。   懋嫔轻轻吁了口气,伸手扯过那物件,扣在了肚子上。   多不容易的,隔一段时候就得比着大小做新的,如今天儿越来越热,腰上平白裹着一圈,真热得起疹子。好在用不了多久了,再过三个月,就可不必做戏了。   闭着眼睛缠好了肚子,床前的烟罗帘子一重重打了起来。如意站在脚踏前,操着欢愉的声口道了声“主儿吉祥”,一面搀她下床洗漱梳妆。   懋嫔腾挪着身子道:“今儿天色不好,回头上宫值传英太医来请脉。”   毕竟前头三个月断了档,眼看月份越来越大,糊弄不过去了,隔三差五的让太医来请个脉,装也得装得像样。   如意道是,“等主儿用过了吃的,就打发人过去。”   懋嫔没言声,坐在妆台前,凑近了铜镜审视自己的肉皮儿,一面问:“里头那个,今儿进得香不香?”   不必说得多明白,如意就会意了,忙道:“回主儿,进了两个小馒首,一碗粳米粥,一碟子南小菜,奴才瞧进得香。”   懋嫔嗯了声,“吃的上头不能短了,吃得越好,将来小东西越结实。”   这头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了喧闹的人声,懋嫔搁下手里的簪子往前殿看,扬声问:“外头怎么了?”   晴山打外面进来,抚膝到懋嫔跟前回话:“内务府一大早打发人来,送东西进猗兰馆。”   懋嫔一听站了起来,“送东西?什么东西?”   晴山道:“一架木桶,还有些沐浴的用度,并两套衣裳。”   懋嫔有些不悦,回身又坐了下来,拉着脸道:“还当什么好物件呢……那些东西,是皇上赏的?”   晴山说是,“奴才打听了,说是万岁爷亲下的恩典。”   “嗤――”懋嫔讥笑,“不是我说,万岁爷真抠门儿,晋封只给个答应的位分,如今又赏赐个浴桶,打发花子呢……”说完脸上神情又显得有些哀伤起来,自怨自艾地说,“可我遇喜那会儿,也只有内务府例行的赏赉,没有一样是万岁爷亲赐的。”   皇上对待后宫,算得上一碗水端平,都那么既客气又凉薄。即便你怀了他的孩子,他该给的奖励照样给,但来自他本人的关怀并不多,了不得偶尔来瞧你一回,说上两句话,屁股还没坐热,起身就走了。   所以说那个浴桶啊,听着那么好笑,又足以令人眼红哀伤。皇上亲赏,昨儿又命怀恩把人送回来,看来万岁爷对这位老姑奶奶,是真的有些不同啊。   晴山瞧出了她的落寞,转身把次间里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如意替她绾好发,晴山便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两支点翠发簪,小心翼翼替她簪在了发髻上。   “主儿如今什么也不必想,后宫里头不管谁独得圣宠,也抵不过您肚子里的龙胎。一个浴桶算什么,两件衣裳又算什么,这些东西难道还能入了主儿的眼?主儿您如今什么都不缺,只等小阿哥一落地,后宫那些人,哪个敢不高看您一眼?”   是啊,有了孩子就是最大的保障,男人的恩宠说淡就淡了,只有孩子,是你在后宫生存下去的倚仗。   然而懋嫔又心虚,摸了摸这软绵绵的肚子,里头没有孩子,所幸皇上的关怀不多,才让她有了圆谎的可能。可她也有些怕,唯恐哪里出了差错,毕竟还有三个月呢。原本贵人和永常在早被她训得服服帖帖了,如今来了位老姑奶奶,不知她能不能消停窝在她的绮兰馆里,别出来惹是生非。   可世上事儿,有时候就是那么巧合,她才想罢,那厢殿门上就有宫人通传,说颐答应来给娘娘请安了。   懋嫔原本不想兜搭她的,小小的答应,辈分再高也不过如此。可经历了才刚内务府送浴桶的事儿,懋嫔倒不这么想了,她坐在绣墩上,扭过头说:“让她进来。”   低位嫔妃每日向一宫主位问安是例行的差事,如同她们给贵妃问安,贵妃再向皇太后问安是一样的。   懋嫔站起来,慢慢挪到了南窗前的木炕上。外头雷声阵阵,终于下起雨来,就着昏暗的天色,老姑奶奶带着贴身伺候的含珍从屏风后绕过来,扬起帕子蹲了个安,“娘娘吉祥。”   懋嫔眯起眼睛来打量她的穿戴,果真是内务府送来的好东西啊,白色明绸蓝竹叶的常服袍,拿雪里金遍地锦做了镶滚,既不显得逾制,又显出年轻姑娘桃花样的绝佳气色。   “颐答应是人逢喜事,今儿看着,倒比往常利落了不少。”懋嫔有些拈酸地说,抬了抬手道,“起来吧,本宫可经不得你这份孝心。”边说边示意小宫女端了杌子来让她坐。   颐行自是讨乖得很,低眉顺眼道:“自打上回住进储秀宫,连着好几天想给娘娘请安,娘娘一直叫免,也不知是不是我做得哪里不周全。今儿原以为天色不好,娘娘要歇着呢,没曾想容我进来请安,我自要向娘娘表一表我的心。”一面说,一面瞧了含珍一眼。   含珍领了示下,上前一步,将手里托盘敬献到了懋嫔面前,“娘娘,这是我们主儿连赶了几夜做成的虎纹衣,纱料上的虎纹全是我们主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留着明年端午,给小阿哥祛邪避毒用。”   给有孕在身的人送礼,大抵往肚子上使劲,送这虎纹衣正对路数。   颐行笑着说:“我位分低,手上没什么积攒,就算有积攒,娘娘什么也不缺,拿那些俗物孝敬娘娘,反倒让娘娘笑话。这虎纹衣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娘娘别嫌针脚粗糙,好歹收下。”   懋嫔的视线懒懒移了过来,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朝托盘上一瞥,旋即便调开了,“多谢你费心。”复给晴山递了个眼色,“收下吧。”   就这样?连展开看一眼都懒?   颐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了悟,看来夏太医的话真没错,懋嫔这肚子八成是假的,否则不可能对孩子的东西如此不上心。就算往常有积怨吧,人家耗费时间特意做成的衣裳,也要说两句窝心的感激话,给还没降世的小娃娃积福。   可是显然,懋嫔对皇上那头的动静更感兴趣。她倚着竹篾引枕道:“听说今儿内务府给你送东西来了?你也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宫里,就是自己人,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和本宫说就是了,何必绕那么大个弯子惊动皇上,倒叫人说起来本宫不照应你,小小的浴桶胰子都不肯赏你似的。”   颐行腼腆地笑了笑,说娘娘误会了,“昨儿我受皇上训斥,皇上见我流了好些汗,问明了答应份例里头没有大浴桶,这才开恩命内务府赏我一个的。我原在御前不得脸,这不是仗着在家时候辈分大么,皇上也让我几分面子。既然娘娘才刚发了话,那我往后遇事儿,就要劳烦娘娘跟前两位姑姑了。”然后在晴山和如意略显鄙夷的微笑里,很快表明了立场,“自然的,我也不能不识趣儿,一味麻烦姑姑们。我既得娘娘照拂,就当为娘娘尽忠,娘娘如今身子沉,不便外出,我是两袖清风,可以到处打探。往后养心殿围房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万岁爷有什么动向,我自比别人更衷心些,一应如实禀报娘娘。”   这么说来,老姑奶奶是愿意投在她帐下,当她的耳报神了?这可真是奇了,果真围房里走了两遭见过世面,知道尺寸长短了?   懋嫔的唇角抿出了一点弧度,“这却不敢当,你不是一向和裕贵妃交好吗,我一个寻常的嫔,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呢。”   颐行听她这么推让,立刻就把想好的说辞填了上去。   “娘娘说笑了,我虽位分低,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裕贵妃如今摄六宫事,可两年了也没能晋皇后位,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好。娘娘则不一样,眼下怀着龙种,将来小阿哥一落地,可还有什么发愁的?我有现成的大树不抱,倒去依附贵妃,大没有必要。如今只求娘娘不嫌我笨,往后时时教导我,就是我的造化了。”   懋嫔听她这番话,大觉得受用起来,即便不和她交心,却也觉得她比贵人、永常在识时务多了。   忽地一阵雷鸣,闪电划过天幕,那忽现的强光,照得屋里瞬间透亮。   颐行悄悄朝梢间瞥了一眼,上回来,那间屋子就一直门扉紧闭着。懋嫔的寝床在次间,里间关得那么严实,照理说是不应当的。也许症结所在就藏于那间屋子里,可惜她没有道理要求打开那门看看。也许再等等,等含珍托付的那个太监带回了消息,再想法子求证不迟。   不过这一等,确实等出了一点意外之喜,这时候门外小太监隔槛回话,说御药房英太医来给主儿请平安脉了。   颐行精神顿时一震,和含珍交换了下眼色。走得好不如走得巧,没曾想御药房的太医这么尽职,下着大雨也赶了过来。   这回请脉,可做不了假了吧,只要她们赖着不走,懋嫔敢捋袖子让太医切脉,那就说明是夏太医杞人忧天了。   懋嫔呢,先头吩咐了一声请太医,后来彻底把这件事给忘了。因外面下着大雨,宫门上的讯息也被阻隔了,等人进来回话的时候,英太医已经到了殿前廊庑上。   晴山见状脸色微变,老姑奶奶又没有要走的打算,那就只好开口轰人了。于是向颐行微呵了下腰道:“颐主儿,我们娘娘要请平安脉了。”   颐行说没事儿,“我可以等等。这两天我总是心慌出虚汗,娘娘请完了脉,我也托太医给我看一看。”说完无赖地笑了笑。   这就不招人待见了,懋嫔别开了脸,分明已经不大称意,如意忙堆了个笑脸道:“小主儿不知道请脉的规矩,遇喜档一向不让外人瞧的,所以还请小主暂避,回头等娘娘请完了脉,再打发英太医上您的猗兰馆去。”   颐行有些失望,哦了声道:“怪我不懂规矩,耽搁了这么长时候,娘娘也乏了,那我这就告退了。”一面起身福了福,从次间退了出来。   至于里头怎么布排,颐行走到廊下回头看了眼,却什么都没看着。   她们向西行的时候,东边的太医又略站了会儿,才被请进殿里。含珍轻扯了扯颐行的袖子,彼此心照不宣,也没说一句话,到了台阶前撑起伞,走进了瓢泼的雨幕里。   “看来这懋嫔实在可疑。”颐行窜进猗兰馆后,盯着前殿的屋脊道,“她必定把人藏在了里间,这才能在太医进殿之前偷龙转凤。切个脉而已,多了不得的大事儿,这也用得着背人?还拿建档来糊弄我,欺负我没有建过遇喜档啊?”   含珍和银朱笑起来,“可不,正是欺负您没有建过遇喜档来着。主儿也争气些,早早侍了寝,看她还拿什么理由来搪塞。”   说起这个就让人难堪了,侍寝这事儿,真不是自己想干就能干的。   颐行说:“我怎么觉得,皇上希望我建功立业,在我没长行市之前,他是不会让我染指的呢。”   也许晋了位的人,想法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吧!尤其老姑奶奶这种常挨挤兑的,时候一长给挤兑出了臆想,觉得女人要不立功,就得不到这后宫唯一的男人。   这件事,就像盘儿底里放了弹珠一样,一圈一圈地旋转,总没个头。不立功,就得不到皇上,得不到皇上,晋位就晋得艰难,没法子晋位,还怎么捞人呢,所以最终的症结就在立功上。   想是老天垂怜吧,在中晌雨停之后,进来一个小太监传话,说宫门上有人找珍姑姑,请姑姑出去一趟。   含珍应了,心里料着是常绿有信儿了,便匆匆赶到宫门上。   遥遥一看,常禄正和值守的太监说笑,原来早前都是一块儿扛过扫帚的同年。   常禄见含珍来了,笑着说:“姑姑托我踅摸的泥金笺,我找着了。采买的干事还运了一批徽墨进来,要不姑姑跟着瞧瞧去,看有没有小主儿喜欢的式样?”   都是宫里作惯差事的,有的是法子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含珍说成,便随他走出了长泰门。西二长街上来往的人多,尚且不好说话,直到走出百子门,常绿方压低了嗓子道:“姑姑,我兄弟替我打探清楚了,舒木里家的那个丫头,平时寡言少语的,主意却挺大。当初进宫之前和她表哥相好,两个人还偷着私奔呢,后来被她阿玛逮了回来。要不是旗主一家一家地探访,她原是打算划花了自己的脸,好逃避进宫的,她额涅都跪下求她了,怕她这么干会给家里招祸,最后也是没法子了,才硬给送进宫来的。”   这么一说,果然对上了。   含珍长出了一口气,“舒木里家还有谁在宫里当值,你查明白了吗?”   常禄说:“有个表姑奶奶在尚仪局办事,就是调理粗使宫女的苏嬷嬷。”   含珍回过味儿来,长长哦了声,“原来是她呀……”   二月里选秀上,苏嬷嬷也是经了手的。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把个破了身子甚至怀有身孕的人悄悄放进来,要是料得不错,苏嬷嬷和懋嫔之间必然早有牵搭。   无论如何,事儿查得差不多了,心里就有根底了,不至于胡乱冲撞,当真顶撞了龙胎。   含珍冲常禄拱了拱手,“这回的事儿,您可帮了大忙了,我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还您这份恩情。”   常禄忙摆手,“姑姑说什么呢,咱们认识好几年,姑姑也不是没关照过我,这点子小事儿,您别记在心上。”   含珍点了点头,复又道:“兹事体大,我得嘱咐你,千万别往外头传,记好了么?”   常禄说自然,“咱也不是头天在宫里当值,姑姑嘱托的必定是要紧事儿,我往外头传,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姑姑放心,这事儿烂在我肚子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敢泄露半个字。”   含珍道好,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返回了储秀宫。   回来把经过告诉颐行,三个人坐在一起穷商量,这事儿打哪儿起头呢……   颐行一拍脑门有了主意,“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逼她宣太医。她能打死樱桃,总不能打死我,倘或冲撞了她的肚子,她还能囫囵掩过去,那可助涨了我的气焰了,下回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完了。”   这就是老姑奶奶神机妙算的好法子?   含珍和银朱都表示忧心,“人家是嫔,您是答应,不说旁的,她跟前当值的宫女就有六人,这要是打起来,咱们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   颐行摊了摊手,“那你们还有什么好计谋?她见天窝在寝宫里,看样子不等孩子落地绝不出门,跟前又有哼哈二将守着,除非给储秀宫放一把火逼她出来,否则她不挪窝,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要是直接面圣,上御前告发她呢?皇上是紫禁城最大的主子,只要下一道令,当面让夏太医诊脉,这事儿不就结了吗。”银朱想得很简单,所有的绕弯子都是脱裤子放屁。揭发不也是大功一件吗,推倒了懋嫔,老姑奶奶就名正言顺晋位了,到时候封个嫔掌管储秀宫,然后再让皇上一临幸,用不了两年起码混个四妃之首,再加把子劲儿,说话就能取贵妃而代之了,多好!   可是含珍却说不成,“宫里头立世不像外头,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皇上和太后都不会搭理你。如今皇上子嗣单薄,这一胎可是三年磨一剑,太后寄予了多大希望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原本下令让太医诊脉不是难事,难就难在上头不会信主儿的话,毕竟皇子的生母得抬举着,不能让个答应位分的诬告了。再说就算主儿检举了,懋嫔也当真为此获罪,一个靠背后敲缸沿上位的人,往后在宫里的口碑也坏了,将来还能指着下头人服气,号令六宫?”   银朱听得脑仁儿疼,“所以就得不经意地发现,误打误撞戳破懋嫔的伎俩?”说着抚了抚脑门子,“天爷,这也忒麻烦了,我看凭借咱们主儿的莽撞,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三个人继续围坐在八仙桌旁,继续纠结于这恼人的算盘。   雨过天未晴,午后的猗兰馆里倒有一丝清凉,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外面小太监来,在门外叫了声“回事”。   银朱忙出去看,见小太监捧了个食盒上前,说:“这是皇上赏赐,独给小主儿消闲的。”   皇上赏赐,当然得谢恩,颐行忙和含珍一起到了门前,跪在槛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万岁爷隆恩浩荡,谢万岁爷赏。”   小太监将食盒交到颐行手上,垂袖打个千儿,复顺着小径往南去了。   颐行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满满一盒子樱桃,个个闪着丰润的光,那橙红相间的色泽,别提多招人爱了。   “樱桃……”颐行盯着食盒喃喃,豁然站起了身子,“皇上说这樱桃是独赏我的吧?储秀宫旁人都没有?”   含珍和银朱点头,不得不说,皇上好像知道很多事儿,比她们想象的更多。   颐行咬着唇琢磨了片刻,最后说:“皇上是以此警醒我,别忘了樱桃的死啊。抛砖引玉给我盒樱桃,让我拿它当敲门砖,好好和懋嫔较量较量。”   说着盖上盖子,把食盒搬在了手里,昂首挺胸道:“我这就上前头去。”   含珍和银朱来不及劝她三思,她已经迈出门槛,走上了通往正殿的甬路。   银朱在她身后提心吊胆,“皇上是这个意思吗?”   颐行坚定地说是,“皇上还等着我成器呢。”   可是皇上要是真知道懋嫔假孕,还不得雷霆震怒吗,有这闲心看猫捉耗子?反正银朱是百思不得其解,再要劝她三思,颐行已经捧着食盒,登上了前殿的台阶。   殿门上站班的宫人见她来了微微俯首,请她少待,一面向内通传。   颐行站在东次间的屏风前等了等,不多会儿见如意出来了,向她蹲了个安道:“颐主儿,您怎么这会子来了?我们主儿正要歇下呢。”   颐行示意如意看她手上食盒,赔着笑脸道:“皇上差人送了一盒果子来,说懋嫔娘娘怀着龙胎,必定爱吃,命我从中挑最好的装盒,送来孝敬娘娘。”   这话其实不通得很,如意道:“才刚养心殿打发小太监过来,娘娘是知道的。既是给娘娘的,何必转一道手,先送到小主那儿?”   这不是为了换来懋嫔的接见,不得已胡扯的借口么。   颐行想了想道:“昨儿万岁爷训诫我不懂宫中规矩,也知道我随居储秀宫,少不得要惹懋嫔娘娘生气。这果子让底下人挑,只怕手上不干净,还是我亲自选了送来的好……”实在编不下去了,便道,“姑姑知道我的心意,烦请替我通传娘娘一声,我送了果子就走,绝不叨扰娘娘。”   如意原本就比晴山好说话些,老姑奶奶那份沾缠也不是没领教过,要是不通禀,没准儿她会一直等下去也不一定。   如意无奈,只好说:“那请小主略等等,奴才进去再回娘娘一声。”说罢重新退回了次间里。   颐行托着食盒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懋嫔绝不待见她,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况且皇帝两次赏东西,她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对无宠的嫔妃,不见也罢,可冲着这位眼看来前途不可限量的老姑奶奶,终归会人情留一线。   果然,如意很快回来了,欠了欠身子道:“小主,我们娘娘传您进去呢。”   颐行欢快地应了声,捧着食盒绕过了屏风。   懋嫔真是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了,连头都拆了,满头青丝随意放下,垂挂在胸前。那身素白的里衣覆盖住隆起的肚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妆点,只有手上两支赤金铜钱纹的指甲套一下下在发间穿行,有些无奈地瞥了颐行一眼,曼声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们答应的份例本就少,自己留着就是了,何苦巴巴儿送到我这里,回头赏了下人受用。”   这话是真不好听,懋嫔傲慢惯了,现在又仗着遇喜愈发娇纵,说话从来不肯留人脸面。   颐行却并不感到为难,反正又不打算和她交好,因此说的都是场面上话,“娘娘赏了下人,是娘娘体恤跟前伺候的,我给娘娘送来,是我对娘娘的一片心么。娘娘瞧瞧,好新鲜的果子呢……”一面转身让银朱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往上一敬献,说,“娘娘,吃樱桃吧。”   这声吃樱桃一语双关,惊得懋嫔一怔愣。   其实此樱桃非彼樱桃,不该有心扯到一块儿,可不知怎么,这两个字从老姑奶奶口中说出来,就针扎似的让人难受。   懋嫔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早知道这小答应存着别样心思,眼下果然应验了。   真是好笑得紧,她随居在储秀宫,自己一宫主位没难为她,她自己倒不依不饶起来。送这樱桃做什么?暗示她之前打死了她的小姐妹?那丫头吃里扒外偷了她的银子,后来落得那样下场,不正好替她解了气吗,她还较什么劲!   “我不吃,拿走!”懋嫔向后让了让。   可颐行这会儿已经送到脚踏前了,平地上左脚绊右脚都能摔一跟头的,要装模作样起来,还不是驾轻就熟。   “娘娘何不尝尝,甜得狠呐……”她脸上带着笑,愈发往前敬献。   就在这时,时机恰到好处,颐行的脚尖往脚踏上一绊,手里食盒高高抛起来,人往前一扑,又快又准地,直接扑到了懋嫔肚子上。   “啊――”   懋嫔一声尖叫,响彻云霄,掉落的樱桃纷纷砸在了她脑袋上,她也顾不得了,一下将颐行掀在了一旁。   殿里的人,谁也没想到老姑奶奶会闹这出,怔忡过后才慌乱起来,伴着懋嫔的怒斥“贱人!你这贱人”,一窝蜂涌上去,七手八脚把颐行拽开了。   晴山和如意白着脸上前查看,颤声问:“主儿,您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啊?”   懋嫔惊魂未定,这时的怒气达到顶峰,一手护着肚子,一面指着那个冒失鬼怒骂:“我就知道你没按好心!您想害我……想害我肚子里的龙胎!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懋嫔一声令下,左右的人果然摩拳擦掌要上来拿人,却被颐行高声的一句“不能”,喝得顿住了脚。   然而那句有气势的喝止之后,老姑奶奶还是服了软,战战兢兢说:“娘娘,都怪我莽撞,您别搓火,仔细动了胎气……我是有了位分的,您不好随意打死我,还是先宣个太医瞧瞧吧,龙胎要紧啊……”   懋嫔到这时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当然说乱棍打死也是一时气话,毕竟凭老姑奶奶傲视全后宫的辈分,和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不同,要是晋位没两天就死在了储秀宫,只怕上头饶不了她。可她又拿捏不准她这一扑,到底感受到了多少,万一她察觉到这肚子不对劲,又该如何是好?   宣太医……怎么能宣太医,宣了岂不是不打自招。可不宣,必定让她愈发怀疑,这时候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懋嫔被这种架在铡刀下的处境弄得火冒三丈,纵使边上人一径安抚,也赤红着眼狠狠瞪着这个魔障。   颐行呢,知道她不会请太医,心里也急切,扭头吩咐银朱:“你守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宫值请太医,上养心殿找怀恩大总管禀报!”   银朱被她一喝才回过神来,嘴里应是,刚要转身出门,却被身后的晴山连带几个大宫女拦住了去路。   “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逃窜了?”晴山一把将银朱推了个趔趄,“懋嫔娘娘不发话,你们跪下磕头,求娘娘饶命就是了,忙什么!”   上首的懋嫔捂着肚子,看她们主仆被押得跪在跟前,心头那团怒火蒸腾了半天,终于慢慢消减下来。   眼下该怎么办呢,事儿总得解决,先把这个局面圆过去才好。   “如意,去请英太医来请脉……”她咬着槽牙望向颐行,“倘或龙胎有个好歹,一百个你也不够死的!”   先前在气头上,懋嫔是想着把她关在殿内处置了,反正她们插翅也难飞。可是目光在她们身上巡视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无奈的现实,猗兰馆最得力的宫女含珍并不在跟前。   倘或她们是事先商量好了来的,这会儿消息恐怕已经到了御前,真把老姑奶奶怎么了,含珍大可以说主儿是好心给懋嫔娘娘送果子来的,最后镜落得这样了局,皇上知情后动不动怒暂且不说,势必要命人查验龙胎的安危,那事儿可就难办了。   所以眼下应该怎么处置她呢,白放过她,自己不甘心,处置又不好下重手,实在让人愤恨。   懋嫔想了一圈,寒声吩咐:“传精奇嬷嬷来,教颐答应规矩。先去领二十个手板子,再禁足猗兰馆,半个月不许她踏出门槛一步!”   银朱一听要打,急道:“娘娘,我们主儿也是有位分的,怎么能领板子呢。是奴才没伺候好我们主儿,这板子就由奴才领了吧,求娘娘开恩啊。”   懋嫔哼了一声,“正因是你主子犯的,才打她二十手板,要是换了你,你以为你这会子还能活命!我是一宫之主,有权管教她,你要是再聒噪,就打她四十,你要是不信,只管试试。”   这下子银朱再不敢吭声了,惶然看了颐行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您这又是何必呢”。   可颐行觉得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并且已经摸出端倪来了,挨二十记手板没什么,等十五天过了,她还敢这么干。   懋嫔的令儿既然已经下了,晴山便带着几个精奇嬷嬷,将人押回了猗兰馆。   精奇嬷嬷是不讲人情的,拉着鞋拔子脸说:“小主,得罪了。”扬起一尺宽的戒尺,啪的一声抽打在她手心上。   颐行起先咬牙忍着,后来疼得直迸泪花儿,数到十五十六下的时候,几乎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满手滚烫。   这当口含珍一句话也没说,待精奇打完了,忙拿冰凉的手巾包住了颐行的双手,转头对晴山道:“我们主儿伤了手,得请太医诊治,否则这么上围房伺候万岁爷,万岁爷必定要问话的。”   晴山却一哂,“你们想什么呢,既被罚禁了足,围房自是去不成了,还要被撤牌子。颐主儿,今儿算您运道高,娘娘的龙胎没什么大碍。倘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且想想,怎么向太后和皇上交代吧。”   晴山放完了话,领着精奇嬷嬷们走了,含珍和银朱到这会儿才上来查看颐行的手,问:“主儿怎么样了?疼得厉不厉害?”   颐行的心思哪在手上,她一心回味刚才那一扑,得意地说:“那是个假肚子,我敢打保票。怀着孩子的肚子肯定不是那样,里头到底装着个人呢,必定瓷实,不像她,压上去软绵绵的,活像塞了个枕头。”   所以二十手板换来一份底气,颐行觉得一点儿都不亏。   储秀宫的这点事儿,自然很快传进了养心殿。   怀恩一五一十向皇上禀报,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听得直皱眉。   “她就这么冒冒失失上懋嫔宫里撒野去了?”   怀恩垂着脑袋说是,“老姑奶奶说了,您赏的那樱桃是在给她提醒,别忘了樱桃的死,要为樱桃报仇雪恨。”   皇帝有些纳罕,仔细想了想问:“朕是那意思吗?朕是提醒她引以为戒,千万别一不小心走上那小宫女的老路,她倒好,给朕来了个适得其反。”   就这样的脑子,当真能够放心让她完成一件事吗?她怎么没有想想,万一懋嫔狗急跳墙把她整治死了,她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退一万步说,如果懋嫔自知穿帮,先发制人宣称龙胎被她撞没了,她想过到时候怎么招架吗?   皇帝扶着额,只觉头痛欲裂,不管是对夏太医也好,对他也好,她都信誓旦旦应承过的,结果怎么样?想来想去,想了这么个冒进的法子,要不是懋嫔忌讳闹大,她现在还有命活着吗?   怀恩觑了觑皇上,心知皇上眼下心力交瘁着,便道:“依奴才看,老姑奶奶纯质得很,实在不是勾心斗角的材料。主子爷,要不还是算了吧,就让她安安稳稳在宫里活着,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强。”   原以为皇上会动容,会想通的,结果并不是。   他斟酌了半天,一忽儿仰天一忽儿顿地,最后自我开解了一番,“这件事也怪朕,她小试牛刀,就让她接了这么棘手的案子,凭她的能耐,确实强人所难。不过她的思路是对的,逼懋嫔当众请御医诊脉,究竟有没有遇喜,一下就诊出来了。”   怀恩为皇上如此绞尽脑汁为老姑奶奶打圆场,感到唏嘘不已。   “事发在储秀宫,里里外外全是懋嫔的人,可惜老姑奶奶选错了地方……”   皇帝瞥了他一眼,“懋嫔如今自珍得很,轻易不肯迈出储秀宫,连每日例行的问安都已经免了,想当着后宫众人面让她请脉,断乎难以办到。老姑奶奶错就错在撞了她的肚子,那是个假肚子,对她能有什么切身的伤害!”   怀恩迟疑了下,“主子的意思是,要让懋嫔娘娘避无可避,不得不请太医?”   皇帝叹了口气,懊丧地喃喃:“真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让朕来出主意,朕这是熬她呢,还是熬朕自己?”   怀恩只好宽慰他:“老姑奶奶步子迈得大,难免有磕着绊着的时候,终究是万岁爷对她期望太高的缘故。奴才和主子爷说过,老姑奶奶这会儿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总要有人扶持才好。主子爷且耗费些精力,等将来老姑奶奶成了才,您还愁她不能独步后宫,所向披靡吗?“   可皇帝听得却想发笑,她能独步后宫,所向披靡?这事儿以前他还抱着希望,近来是愈发觉得渺茫了。   还好老姑奶奶有颗上进的心,不管她干的事儿是不是靠谱,至少人家在努力着。   能努力就好啊,皇帝的要求算是一降再降,降得几乎忘了当初提拔她的初心了。   慢腾腾站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请夏太医过去给她支支招吧,只要劲儿用对了地方,成效还是有的。”边说边颓然地摇头,“懋嫔忌讳樱桃,她偏拿樱桃过去触霉头,这不是明晃晃地和懋嫔作对吗。”   “是,”怀恩道,“老姑奶奶这招失策了。”   皇帝说不对,“她八成有自己的考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正您总有替她开脱的说头儿,怀恩缩着脖子想。男人宠女人,就打这上头来,斜的都能说成正的。自己本以为皇上记着小时候的仇,要好好整治老姑奶奶的嚣张呢,不想最后弄成了这样。万岁爷真是操碎了心啊,政务如山还不够忙的吗?这又是何苦来! 第43章 (温柔海。)   不过既说要请夏太医出马,那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时分,各宫主儿也纷纷从东西六宫赶来,上围房候旨了。今儿天色混沌,不像平常似的一场大雨过后就放晴,天灰蒙蒙的,乌云罩顶直到现在。也是巧得很,在怀恩伺候夏太医穿戴完毕之后,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点子砸在瓦楞上,噼里啪啦直响。   怀恩瞧了外头一眼,轻声道:“主子爷,这会子打伞过去正好,既有遮挡,也不需经贵人和永常在的眼。”   夏太医嗯了声,“后头围房里暂且稳住,等朕回来再让她们散了。”   这是正巧钻了个空当,人全聚集在了围房里,储秀宫只有懋嫔一个,倒也不难应付。   怀恩道是,“奴才让徐飒晚些进来,只说万岁爷正和机要大臣谈公务,先拖住主儿们。”一面说一面招来满福,“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爷过去了,让满福应付储秀宫门上当值的,奴才要是现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满福麻溜上前来,虾着腰呈上了夏太医的面巾,伺候夏太医出了养心殿,撑着黄栌伞一路护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长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的太监穿着蓑衣,从尽头的百子门上慢慢移过来,苍凉的嗓音在夹道里回荡,“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满福偏身挡住了擦身而过的打更老太监,到长泰门前呵腰引路,护着夏太医到了储秀宫宫门上。   门前站班的太监要过问,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钥了还往里闯……”   满福把伞面微微向上抬了抬,拿捏着御前太监倨傲的调门道:“奉皇上旨意,引宫值太医来给颐答应看伤。”   但凡东西六宫当差的,就算不认得自己爹妈,也不能不认得御前那几张脸,一看是养心殿二号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脸子垂袖打千儿,“是满福公公呀,给您老请安啦。”   满福随意摆了摆手,向内一比,请夏太医进门。   中路是往储秀宫正殿去的,夏太医熟门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绥福殿,再往北,就是猗兰馆了。   宫门上的动静,储秀宫里自然已经察觉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里起先有些惶恐,“这么晚了,哪里来的太医?”   别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冲撞的消息传了出去,惊动了皇上,御前派太医过来请脉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御前派来的,那可就糊弄不过去,大家的脑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这个扫把星,要是没有她,一切都顺遂得很,反正皇上那头过问得少,哪里用得着如此胆战心惊!   晴山没辙,壮了壮胆儿道:“主儿别慌,奴才上外头支应着去。倘或真是来请脉的,就说主儿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把人劝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却又发现来人从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气,“看来是往猗兰馆去的。颐答应的手还肿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宫值请来的吧。”   懋嫔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下来,然而危机一旦解除,那份刁难的劲儿又上来了,愠声道:“问问门上的,不经奏报,谁让他们放人进来的!”   话音才落,外间传话的小太监到了殿门上,隔着帘子回禀,说御前打发人来给颐答应瞧伤了,是满福亲送过来的,宫门上不敢阻拦,才让人直进了储秀宫。   懋嫔听罢了,倚着锁子锦靠垫出了会儿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冲撞了,也没见御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老姑奶奶不过打了二十记手板子,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差遣太医过来么。尚家这是怎么了,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是坟头儿上长蒿子了?怎么圣宠不断呢……”   如意见她失落,只好宽慰她,“这宫里头的主儿,哪位没得过皇上一时的温存?就算圣宠不再,您往后有阿哥爷呢,还愁什么?”   也对……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这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实意。如今老姑奶奶晋了位,多少总要赏几分颜面,等时候一长,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落得她们一样下场,枯守着寝宫打发一辈子。   那厢夏太医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经沉沉一片,储秀宫中悄无声息,只有瓦当上倾斜而下的雨,浇出了满耳热闹喧哗之声。   猗兰馆里那个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门扉关得严严的,唯剩窗口透出橘黄的光,偶尔有人影从窗屉子前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她。   满福送到门前,刚想抬手去敲,却见夏太医冲他递了个眼色,立时便会意了,将伞交到夏太医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笃笃――   门上传来叩击的声响,颐行正坐在桌前研读《梅村集》,银朱过去开门,才一见人,立刻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夏太医来了!”   里间铺床的含珍闻讯,出来蹲了个安,忙扫了桌前条凳请他坐。   因为常来常往,彼此间有了熟稔之感,颐行站起身冲他笑了笑,“含珍原说要去请您来着,前头人拦着没让。我挨打的消息传得那么快呐,这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夏太医就那么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碧海清辉,微微一漾,就让人心头一窜。   颐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和闯了祸心虚不一样,不是因为某种心情,是因为这个人。   想来有点儿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方面因劳烦人家过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见到他,心存欢喜。那种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稳缺心眼儿,还能以自己辈分高,没见过世间黑暗来搪塞。如今却因为自己鲁莽挨了打,担心夏太医会笑话她,觉得她笨,瞧不起她。   该说些什么呢……干脆自揭其短,说自己又崴泥了?颐行想搓手,谁知抬腕就是一阵胀痛,她只好难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医,请坐吧。”   夏太医并没有谢坐,视线一转,落在灯下打开的书页上,心道总算还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时候看书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挤兑她两句的,但见她上进,火气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储秀宫里的消息传进养心殿了,皇上说小主信得过臣,特命臣过来看看。”   颐行哦了声,语气很平淡,“多谢皇上隆恩,没因我冲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的罪,还派您来瞧我……”   夏太医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还疼吗?”   颐行觉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习处也挨过打……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医的手却没有收回,那青白的,骨节分明的长指向她探着,重复了一遍,“臣奉命为小主看伤,请小主不要为难臣。”   颐行没有办法,讪讪瞧了银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双手,送到了夏太医面前,“我说了不要紧的,您瞧……”   确实除了红肿,并没有破损的地方,夏太医看后点了点头,“皮肉受苦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药,无非消肿的药剂,回头上了药晾干双手再上床,没的弄脏了褥子。”   颐行嘴上诺诺应着,心里此刻却在大声感慨,夏太医的手真有力,真温暖。   原本瞧着那样骨节分明的十指,触上去应当是清冷的,谁知她料错了,他的掌心明明很柔软。一双清瘦却柔软的手,和寻常人不一样,这是颐行头一回和他指尖相触,虽然自己的指腹肿胀着,相形见绌,却不能削减她此时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红了脸,一向老神在在的老姑奶奶,在夏太医面前露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谢谢万岁爷……我这程子被禁了足,不能上围房里去了,您在Z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万别让他忘了我。”   在春心荡漾的时候,老姑奶奶依旧没忘了谋前程,夏太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人真是凉薄他妈给凉薄开门,凉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娇羞,果然和做作的讨好不一样。他想起前一晚她在养心殿的刻意逢迎,再对比眼下,现在是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肉的,她对夏太医的感情,显然和对皇上的不一样。   自己输给自己,真是件悲伤的事。   他涩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对小主也是十分关心的。”   颐行胡乱点了点头,反正刚才已经谢过恩了,接下来可以撇开皇上,谈谈正事了,便扭过头吩咐含珍和银朱:“到门上瞧着点儿,我和夏太医有话说。”   她把人遣开了,孤男寡女的,倒让夏太医心头打了个突。其实明知她不会逾越的,可还是隐隐感到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对他说些什么。   老姑奶奶那双碧清的妙目移过来,谨慎地盯住了他,“夏太医,今儿储秀宫里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吧?以您对我的了解,八成能猜出我这么做的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经很了解她了,莽撞、冒进、缺心眼儿,任何糊涂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颐行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着急,怕他误会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说的那些,我时刻记在心上,前两天含珍打发人出去查了那个兰苕,原来她在宫外时和她表哥有私情,没准儿把私货夹带进宫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让懋嫔抱着邀功。今儿我撞了懋嫔一回,发觉她的肚子果然是假的,这就印证了我的猜测,足见我今儿做对了。”   夏太医听完沉默,略顿了会儿才问:“那么小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次的教训,能让小主三思而后行了吗?”   “这次是打前锋,下次我还敢。”颐行笃定地说,“主要我人手不够,要是再多几个人,干脆冲进正殿东梢间瞧瞧去,兰苕一定被她藏在里头呢,否则太医请平安脉,她哪里来得及换人。”   这就是老姑奶奶的一腔干劲儿,不懂得借力打力,只会一味蛮干。   夏太医的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小主确定撞开了东梢间的门,一定能找到那个宫人?退一步说,就算被你找见了,储秀宫人多势众,懋嫔会不会反咬一口说你得了失心疯,以下犯上?”   他的一串反问,让颐行有点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犹豫地问:“那您给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该怎么办?”   夏太医叹了口气,“小主打算逼她宣太医,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得换个路数,强行冲撞她的肚子,万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达成一项目的,不能只靠蛮力,得使巧劲儿……”   颐行看见夏太医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来,心里不由感叹,夏太医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使起坏来却也当仁不让啊。   这回八成又有什么妙招了,颐行紧张地吸了口气,“您接着说。”   夏太医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然后屈起一根细长的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颐行问,灯火下的密谋,两个人都虎视眈眈。   夏太医说:“泽漆。”   可泽漆又是什么?对于不通药理的颐行来说,不解释清楚,难以实行。   夏太医的调门又压低了半分,“泽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肤红肿,痛痒难消。”   这下颐行彻底明白了,立刻对夏太医肃然起敬,“您果然替我想好对策了,早知如此,动手之前应该先问过您的意思,有了您从旁指导,还愁我栽跟头么,必定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啊哈哈哈哈……“   她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他的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夏太医是温和的夏太医,他平了平心绪道:“要晋位的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终须凭借自己的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前皇后被废,你哥哥遭贬,论理你应该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些拦路虎成为你脚下的泥才对,可是小主是怎么做的呢……宫里不是尚府,没有一心为你的人,所有人都在为活得好而苦苦挣扎,小主也应当自强才是。”   他虽然已经极尽温和,颐行也还是被他这通话说得羞愧不已,低头道:“没错儿,我确实不会使心机,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得反驳您。”   夏太医很意外,“小主要反驳臣什么,臣愿闻其详。”   颐行理不直气也壮,挺胸道:“没有一心为我的人,这句话不对。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为我的人,您把您自己给忘了。”   夏太医原本正因她的冥顽不灵感到气闷,结果被她这么一说,所有的失望瞬间都消散了,居然还有一丝老怀得慰的庆幸,感慨着老姑奶奶总算没有傻得不可点拨,她糊涂归糊涂,还是知道好歹的。   任何人受了恭维,态度应该都会有所缓和吧,夏太医也一样。   他显然没有受过女孩子如此不讲技巧的夸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别开了脸含糊敷衍:“我……我也是为着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的官儿。”   关于这一点,颐行总有些想不通,“您说您这么好的医术,皇上又那么器重您,为什么不把您的官位再往上调一调呢,您到如今还是个八品。”   夏太医没好说,因为他只有这一件鹌鹑补服。要是升官,得上内务府讨要新的官服,养心殿是什么地方?皇上又是什么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的行头,叫内务府的人怎么看?   因此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万事都得讲章程,臣资历浅,又是汉军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的人慢。”   颐行趁势又问:“您资历浅?我瞧着不像呀……”边说边龇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的,今年春秋几何呀?”   显然她是对夏太医本人产生兴趣了,他心里有点不大称意,却还是不得不应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的,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轮啊!   要说年岁,确实是不相当,但万事逃不开一个情字儿么,只要喜欢一个人,这点子小差距,还是可以迈过去的。   颐行只需一瞬便想开了,很庆幸地说:“您也属羊啊?咱们俩一样,真是有缘……”   她说有缘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少女羞赧的神情,那是三月里的春光,是枝头新出的嫩芽,是长风过境下颤动的细蕊,要不是夏太医心念坚定,简直要沉醉于那片温柔海里了。   她说得对,曾经向他列举自己的长处时,说自己温柔,他那时差点笑出来,就老姑奶奶这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头,也敢说自己温柔!可如今见识了,原来温柔用不着刻意表达,它无处不在,一转身、一低头,一颦一笑都是温柔。   可惜这份情义不是冲着皇上,夏太医心动之余颇感无奈,想提醒她妇道要紧,却又无从说起,只得胡乱点头,“臣比小主大了一轮,难怪和小主一见如故……原来咱们都属羊。”   看看,都是些什么胡话,夏太医一辈子从未这么没章程过。   可是颐行却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乱想,原想问一问夏太医有没有娶亲的,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便将那瓶泽漆紧紧握在手心,腼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这回我一定把事办成,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两下里越来越尴尬,就连在门前站班儿的含珍和银朱都发现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提心吊胆回头,只见老姑奶奶和夏太医站在蜡烛两侧,烛火照不见夏太医的面貌,却清楚照出了老姑奶奶酡红的脸颊。   含珍心知要坏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张罗,笑道:“夏太医来了这半日,坐下喝口茶吧。”   戴着面巾自然不好饮茶,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医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不必了,臣这就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他背上药箱转身出门,烛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后。颐行搁下药瓶相送,但又怕懋嫔跟前的人监视,不好送到外头,便紧走两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着雨呢,夏太医路上留神。”   不知为什么,似乎离别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长,他说好,迈出门槛又回头望了眼,站在檐下道:“小主伤势不重,仔细作养两天就是了,倘或有什么不适,再打发人来御药房传话。”说完复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颐行颔首,眉眼弯弯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没入了浓稠的黑暗里。   可能是做得太显眼了,连银朱那样粗枝大条的人都发现了,待颐行坐回桌前看书,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轻声问:“主儿,您是不是喜欢上夏太医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奴才看着心里直打鼓呢。”   颐行吓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的尴尬,让她心里头七上八下。   “没有的事儿,你说什么呢!”   可是真没有么?没有对着人家脸红什么?两个人含情脉脉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连年纪都打听明白了,一样属羊,老姑奶奶表示缘分妙不可言。   银朱见她不承认,直起身叹了口气,“您这会儿可不是宫女了,晋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动歪心思。”   外面雨声铺天盖地,冲击着人的耳膜,也搅乱老姑奶奶的心神。   颐行起先是不承认的,后来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过脑袋枕着臂弯问银朱,“真被你给瞧出来啦?我这模样很显眼么?”   银朱望了含珍一眼,压声道:“就差把那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颐行听了很惆怅,“我这会儿……后悔晋位了。”   人总有倦怠自私的时候,原本颐行觉得升发捞人是她下半辈子活着的全部目标,可一旦春心萌动,就生出二心来了。   当夏夫人,应该比充后宫强,她算是想明白了,觉得后宫人多热闹,那是因为她压根儿不稀罕皇上。可夏太医不一样,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兴许家里头有小桥流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药庐,每天在宫里稀松地当着值,夜里回家,枕着诗书和药香入睡……   颐行脸颊上的余温,一直盘桓着没有散尽。她扭过头来对银朱说:“你瞧夏太医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温和,和皇上可不一样。”   含珍正要把泽漆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不由低头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银朱还得规劝着她,说:“皇上不好吗?您瞧还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儿怎么能香喷喷坐在这里会见夏太医?不全是因为皇上给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吗。”   说起香粉,颐行回头瞧了案上一眼,天爷,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桶装香粉,别人的都是拿雕花银盒子装着,里头搁一个精巧的丝绒粉扑,便于一点点扑在脖子、腋下、周身。内务府可好,送来的珐琅罐子足有水井里吊水的桶那么粗壮,往案上一搁,活像个骨灰坛子。   这不是侮辱人吗,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儿,而且是好大的味儿,必须以厚厚的香粉掩盖,因此用量奇大。内务府向来是个抠门儿的衙门,要不是皇上这么吩咐,他们怎么舍得给她送来一大桶!   她懒懒收回了视线,继续窝在臂弯哀伤着,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晋位的事儿还是托付夏太医办成的呢,谁知道这么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颐行还在苦恼,含珍的开解却一针见血,“少女怀春总是有的,别说您对夏太医,咱们十五六岁时候,见哪个太监长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呢。可夏太医再好,也没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儿,和您怎么着都是顺理成章的。夏太医呢,要是听说您对他动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这话很是,毕竟和妃嫔走影儿,那可是剥皮抽筋的罪过,谁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场美梦。   颐行长吁了口气,“我就是自个儿怀个春,你们全当没瞧见,让我一个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人前人后要仔细,埋在自己心里就成了。千万不能告诉夏太医,别让人为这事儿头疼,就是对夏太医多次帮衬咱们的报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语开解人,她从不疾言厉色冲谁吆喝。在宫里这些年,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尤其知道对年轻的主子,你得捋顺了她,不能一揽子“不许、不成”。再说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嘴上感慨几句过过干瘾,真让她去和夏太医如何,她又思前想后迈不开步子了。   颐行迟疑了下,最后当然得点头应承。   人家回回帮她的忙,她不能恩将仇报啊。就是心里头悄悄地喜欢他,皇上后宫佳丽如云,自己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装着这么个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其实也挺好。   银朱呢,则是比较单纯,考虑不了那么多,瞅着老姑奶奶说:“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轮呢,照我说有什么好的。早前老辈儿里,十四五岁生儿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岁,说句打嘴的,人家都能当您阿玛了……”   结果引发了颐行的不满,跳起来便追赶她。银朱一路逃窜,窜进了次间,最后被追上了,照准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怜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的伤,这一记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银朱一径讨饶,含珍来劝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最后仰在床上,望着细纱的帐顶直喘气儿。   颐行唉了声,“我想家了,不知道家里老太太怎么样了。”   含珍翻个身道:“主儿要是怕太福晋惦念,我还去找常禄,让他帮着往府里去一趟。不过信是不能写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将来借这个生出事端来。就传口信儿吧,说您在宫里一切都好,让太福晋不必担心,您瞧怎么样?”   颐行一喜,“真的能传口信儿么?”   含珍说自然能啊,“别人家里私事儿,他们都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上您府里传句话,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怎么就不能呢。”   颐行高兴了,刚才苦恋夏太医的煎熬都抛到了脑后,一心琢磨给老太太捎什么口信儿去了。   只可惜这会儿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动,跟前伺候的也不能离开猗兰馆半步,想做的事儿暂且都得容后再议。   第二天雨终于下完了,重又晴空万里,内务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来,银朱和含珍逐一清点了归置好,接下去无事可做,三个人看书的看书,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蹲在滴水下抠砖缝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倒也难得的轻松。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颐行坐在窗前看院儿里风景,对面的凤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这时节抽条抽得兴兴隆隆。那间屋子朝向好,地势也高,将来不知会不会分派给哪位主儿。那里要是住了人,门对门的,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儿就不方便了。   正胡乱思量呢,看见窗前蹲着的银朱站了起来,朝南站着,扬着笑脸说:“姑姑怎么来了?”   颐行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原来是贵妃跟前的流苏,正从南边廊庑上过来,边走边道:“今儿天真热,太阳照在身上火烧似的,你怎么不避避暑,还蹲在这儿除草?”说罢瞧见了颐行,忙止步蹲了个安,扬声道,“颐主儿,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颐行嗳了声,“劳您记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贵妃听说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苏过来的吧!   流苏打从滴水下一路行来,银朱引她进了明间,她进门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说:“委屈小主儿了,困在这屋子里不能出去走动。昨儿的事儿,贵妃娘娘都听说了,这会子娘娘在懋主儿宫里呢,让奴才请小主过去,或者打个圆场,解了这禁令,事情就过去了。”   颐行一听能解禁令,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的,惊动了贵妃娘娘。”   流苏一笑,“贵妃娘娘帮衬小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道多这一回么。小主儿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头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气头上,今儿有人斡旋,兴许气就消了。”   能有这种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颐行重新抿了头,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当,伴着颐行一起进了储秀宫正殿。 第44章 (爱上另一个自己。)   今儿懋嫔挪到西次间来了,和贵妃一起在南炕上坐着。炕桌上绿釉狻猊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着,懋嫔的脸色不大好,贵妃和她说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裕贵妃见颐行来了,这回没给好脸子,寒声道:“颐答应,原以为你晋了位,好歹会持重些,谁知你毛脚鸡似的,竟冲撞了懋嫔娘娘。你不知道娘娘肚子里怀着龙胎么?得亏大英列祖列宗保佑,没伤着小阿哥分毫,倘或有个好歹,你怎么向太后,向皇上交代?”见她还畏惧地站在屏风前,便又一叱,“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懋嫔娘娘磕头赔罪。”   颐行听了裕贵妃招呼,在脚踏前跪了下来,这时候膝头子受点罪没什么要紧了,要紧是先解了这禁足令,后头才好施为。   “娘娘,是我莽撞了,害娘娘受惊,我回去后细思量,自己也唬得一晚上没敢阖眼。”颐行尽量把那不甚有诚意的话,说得婉转一些,搜肠刮肚道,“其实我心里头想讨好娘娘,娘娘是知道的,可我又驽钝,只会那些蠢法子。结果我笨手笨脚,弄巧成拙……娘娘,求您别恼我,我对娘娘一片赤诚,是绝没有半分坏心思的呀。”   懋嫔对她们一唱一和那套,很是瞧不上眼,老姑奶奶的说辞她是半分也不想听,只想让她快滚回她的猗兰馆,别戳在她眼窝子里惹人嫌。   裕贵妃见她傲慢地调开了视线,顺带没好气地瞥了自己一眼,就知道她嫌自己多管闲事。可有什么法儿,她原也不想来的,这不是架不住皇上早前托付过,让她照拂老姑奶奶吗。   “你瞧,她也是一片好心。”贵妃干笑了一声道,“明知你肚子里的龙胎金贵,倘或她存心使坏,怕也没这个胆子。先头我劝了妹妹这许多,不知妹妹听进去没有,一个宫里住着,牙齿总有磕着舌头的时候,彼此谦让些,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贵妃的这些话,懋嫔并不认同。   她直起了身子道:“不是我不让贵主儿而子,实在是这贱人可恨,我说了不吃,她偏送上来,若说她不是成心,我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偏袒她,那也容易,把她接到您宫里去就是了。您和她多处,就知道她是个黑了心肝的,能担待她,是贵妃娘娘的雅量,横竖我这儿容不得她,请贵妃娘娘想个两全的法子吧。”   这是明晃晃的叫板,裕贵妃被懋嫔顶撞得下不来台,一时也有些恼火了,哼笑道:“我倒是想呢,可万岁爷当初下令,就是言明了把颐答应指派进储秀宫的,我有什么法子。既然妹妹觉得颐答应随居,让你心里头不快,那就请上御前回禀,只要万岁爷发话,我即刻便将人安置进我的永和宫,还妹妹清净就是了。”   懋嫔见裕贵妃摆了脸子,终究还是有些畏惧的。一个是嫔,一个已然是贵妃,且贵妃还摄着六宫事,当真得罪了她,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可话虽如此,有时候骨子里的那分傲性难以压制,懋嫔也有些赌气,扭过身子不说话,以此作为对贵妃的反抗。   裕贵妃见她执拗,轻慢地调开了视线,“颐答应才晋位,这会子就抹了牌子,万一皇上问起,我不好应答。妹妹的龙胎虽要紧,可眼下不是好好的么,为人留一线,也是为孩子积德。倘或真有哪里不适了,传太医过来随时诊脉,或开两剂安胎的药吃了,心里也就安了,何必这样不依不饶,倒显得你这一宫主位没有肚量,专和底下人过不去似的。”   懋嫔被这话戳着了痛肋,气急败坏道:“贵妃娘娘是觉得龙胎还在,就不是大事么?她有意冲撞我,倒成了我和底下人过不去?”   裕贵妃道:“上回也有人冲撞,你不是已经打死了一个吗。因着你怀的是龙胎,上头没计较,我也替你掩过去了。要论着大英后宫的律法,妃嫔打杀宫女是什么罪过?轻则罚俸,重则降等子,你不是不知道。如今颐答应不是宫女,她是有位分的,你禁了她的足,养心殿那头等着翻牌子,倘或皇上找不见她的绿头签,就请你亲自向皇上回话,这事本宫再也不管了。”   裕贵妃说完,愤然站起了身,冲底下还跪着的颐行道:“你起来,仍旧回你的猗兰馆去吧。懋嫔娘娘做主罚你,是储秀宫的家务事,我这贵妃自是管不着的。成了,你的禁令能不能解,全看你个人的造化,万一皇上要是想起你,自会有御前的人来领你。”   贵妃说罢便下了脚踏,翠缥和流苏上来搀扶,说话儿就要往外去。   懋嫔到这会儿才真有些畏惧,她是怕事儿越闹越大,倘或当真惊动了皇上,自己要是实打实怀着龙子倒也罢了,可如今……不是空心儿的么!便忙给跟前人使眼色,让她们拦住贵妃,自己则掖着眼泪哭起来,“贵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没转过弯来么。她冲撞我,我认真和她计较了一回,现在想来是我小肚鸡肠了。罢了,既然贵妃娘娘发了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就解了颐答应的禁足令,照旧让她上牌子就成了。”   颐行在一旁听她们唇枪舌战了半天,最后终于等到这个令儿,暗里长出了一口气。可懋嫔的委屈她也瞧在眼里,这后宫的等级真是半分不能逾越,平时大家姐姐妹妹叫得欢畅,真遇着了事儿,高位就是高位,低位就是低位,裕贵妃一句话,懋嫔就算再不服气再厉害,也得乖乖照办。   横竖裕贵妃的目的达到了,脸也挣足了,而上神情才又缓和下来,复说了两句体恤的话,让懋嫔好好养胎,便带上颐行从正殿里挪了出来。   “往后可要好好警醒着点儿了,宫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你知道这回一莽撞,于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损害么?”贵妃站在廊庑底下说,并不背着人,有心让众人都听见,拖着长腔道,“懋嫔娘娘这回啊,是对你手下留情了,要是一状告到太后跟前,你这答应怕是当不成了,贬到辛者库浆洗衣裳都有时候。且在心里感激着懋嫔娘娘吧,总算今儿我来替你说一回情,人家还听我的,倘或打定了主意整治你,那就算我而子再大,人家也未必肯让。”   颐行蹲安说是,“都怪我莽撞,险些伤了懋嫔娘娘,也惊动了贵妃娘娘。”   裕贵妃道:“惊动我是小事,冒犯了懋嫔娘娘肚子里的龙胎却是大事。打今儿起沉稳些吧,夜里上围房的事也不能耽搁了。你才晋位,自己可得珍惜主子爷给的荣宠,别一不小心自断了前程,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贵妃训诫完这些话,便由左右搀扶着下了台阶。天儿热,大太阳照得地心儿都反光,翠缥打起了一把厚油绸制成的红梅白雪伞,护送着裕贵妃一直往南,登上了影壁前停着的肩舆。   窗内人一直瞧着窗外动静,见裕贵妃去了,老姑奶奶也返回了猗兰馆,一口浊气憋闷得吐不出来,直捶打炕头上的福寿方引枕。   晴山上来劝慰,说:“贵妃不过仗着当了两年家,言谈里尽是主子奶奶的M劲儿,宫里谁不在背后议论她。主儿暂且消消气,这会子且忍着,等小阿哥落了地,娘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可懋嫔却悲观得很,心里的落寞一再加深,背靠着靠垫喃喃:“生了阿哥又怎么样,皇上未必喜欢。到时候恐怕孩子还留不住,要抱去给贵妃养着,那我白忙活一场,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晴山和如意对望了一眼,其实她担心的情况大抵是会发生的,若要劝,却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劝,一时殿里静悄悄的,时间像被凝固住了一样。   隔了许久,懋嫔抚摩着这高挺的肚皮自言自语:“裕贵妃和猗兰馆那位交好,昨儿这一扑没那么简单,恐怕是她们合起伙儿来,存心想试探……难道她们已经察觉什么了?”说着瞠大眼睛,朝东梢间方向瞥了一眼,“若是哪天借口宫里遭了贼,再挑出个人来声称贼进了储秀宫,贵妃下令彻底搜查储秀宫,那该怎么办?”   她的设想,把跟前的人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主儿……”   “不成……我越想越不对劲儿。”懋嫔急喘着,好半晌才平息下来,脸上露出了惊恐过后的茫然。抚着肚子的那只手,慢慢揪紧了衣料,痛下决心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真要逼到那个份儿上,也不能怪我。舍了一个孩子,拽下一位贵妃来,皇上为安抚我,未必不晋我的位,这么着……我也值了。”   ——   解了禁足令,人就活过来了。将夜之前往浴桶里注满了温水,请老姑奶奶沐浴。   老姑奶奶头顶着纱巾,这时候是念着万岁爷的好儿的,后脖子枕着桶沿,闭着眼睛喃喃祝祷:“老天爷保佑我主耳聪目明,我吃的上头有点儿短,想吃莲花羹,还想吃灌粉肠……要是皇上他老人家听得见,保佑明儿御膳房给我送这两样吃食来……”   边上的含珍不由嗤笑,“您啊,平时心里头不挂念皇上,轮着想吃什么了,就惦记他的好了。”   颐行龇牙笑了笑,“其实在宫里头啊,就得这么活着才舒坦,你瞧那些主儿们,一个个争脸争宠,还是因为她们喜欢皇上。这么多女人呢,皇上从了哪个好?幸而有宫规约束着,要不她们该打开了瓢儿啦,真是一点儿体而也不讲。”   外间预备青盐的银朱听了,伸长脖子探进梢间来,压声道:“听说皇上长得比主儿们还漂亮呢,漂亮的爷们儿谁不爱,就算天威难测点儿,冲着那张脸也带过了。”   颐行想起皇帝让她读书的模样,就并不觉得他长得好看了。掬起水往自己脸上扑了扑,嘀咕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在世为人,人品好心性好才是头一桩。”   这是又拿夏太医来比较了,果真姑娘心里装了人,眼里就不揉沙了。   银朱打外间捧了擦身的巾帕来,帮着含珍把人伺候出了浴桶,展开架子上那件玉兰色柿蒂纹的衬衣晃了晃,“能赏这么好看的衣裳,人品心性还能不好么,主子您可真是个白眼儿狼。”   颐行鼓着腮帮子,作势举起一只手,“你再混说,看打了!”   银朱忙把衣裳交给了含珍,吐了吐舌头道:“我上外头瞧瞧去,主儿的清粥炖好了没有。”   答应的寝宫不像那些高品级的妃嫔们,宫里预备着小厨房,她们只有一盏茶炊,闲时用来熬一碗粥,泡一壶茶。   颐行夜里吃得清淡,主要还是因为预备侍寝的缘故。虽然牌子不一定翻到她头上,预备起来是必须的。不光她,各宫主儿都一样。夜里胡吃海塞,万一点卯正点着你,你身上一股子鱼腥肉膻克撞了皇上,那这辈子都甭想冒头了,抱着你的绿头牌过一辈子去吧。   一碗粥,一份小菜,颐行咂咂嘴,真是一点儿味儿也没有。没法子,将就着吧,匆匆吃完了漱口上口脂,等一应收拾停当,就可以迈出宫门,上养心殿候旨去了。233   可巧得很,今天一出长泰门,没走多远就遇上了解禁的恭妃。想是这程子而壁思过也熬人吧,恭妃白胖的脸盘儿小了一圈,穿着一件蜜蜡黄折枝牡丹的单袍,鬓边戴着白玉镶红珊瑚珠如意钗,一手让宝珠搀扶着站在宫门前,而带冷笑地望着她们。   颐行心想倒灶,这是又遇上仇家了。人和人交际就是这么的怪诞,即便自己没错,但对方因你受了惩处,再见而,自己好像也有些亏心似的。   反正这回是避不开的,颐行认命地上前纳了个福,“给恭妃娘娘请安。”   恭妃眯着眼,就那么瞧着她,忽而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颐答应啊。我这程子被贵妃娘娘禁了足,外头世道是全然不知了,没想到连你都晋了位。想是使了好手段,听说上御花园跳舞来着,看来我早前小瞧你了。”   “回娘娘,不是跳舞,是扑蝶。”颐行压根儿没把她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听进耳朵里,还有闲心纠正她的错漏。   恭妃一怔,心下鄙夷起来,扑蝶就扑蝶,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还特特儿重申一遍呢,可见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榆木脑袋。皇上竟让贵妃看顾她,别不是皇上嫌贵妃人老珠黄,有意给贵妃小鞋穿吧!   思及此,恭妃不由嗤笑,宫女承托着她的胳膊一路向南,精美的花盆底鞋,走出了花摇柳颤的味道。   “你们做答应的,见天都干些什么呀?”恭妃侧目瞥了她一眼,“这身行头倒秀致得很,全后宫的答应,恐怕没一个像你这么会打扮吧!”   颐行低眉顺眼道:“回恭妃娘娘的话,这身衣裳是皇上赏赐,既是御前赏赉,我不敢不穿。至于平常干些什么,倒也无事可做,左不过练练字,看看书罢了。”   恭妃愈发的瞧不上了,“做答应的,不得帮衬主位娘娘做些杂事么,怎么你们储秀宫倒和别人不同?想来是懋嫔遇了喜,如今要做菩萨了……这样吧,我宫里这程子正要预备太后寿诞用的万寿图,你上我翊坤宫来,帮着理理绣线吧!”   这却有意思了,恭妃虽然是翊坤宫主位,但各住不同的宫阙,怎么也轮不着她来调度别宫的人。   颐行瞧了含珍一眼,“我才晋位,不懂宫眷的规矩,恭妃娘娘要我帮着理线……这么着,等回了懋嫔娘娘一声,懋嫔娘娘若是应准了,明儿咱们就上翊坤宫去吧。”   含珍却很为难的样子,小心翼翼道:“这事儿回了懋嫔娘娘,只怕要吃挂落儿,回头懋嫔娘娘说您眼里没她,到时候可怎么好……”   恭妃听得笑起来,“也是,你昨儿才冲撞了她,这会子她必不待见你。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这事儿就作罢了吧。”   说话到了遵义门上,敬事房的人正在东侧廊庑下候着,见恭妃来,遥遥打了一千儿。   恭妃此刻自然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老姑奶奶了,架着宝珠直往北去。等着上银盘的妃嫔都这样,就算万岁爷夜夜叫去,她们也对银盘上争个好位置乐此不疲。   颐行这厢走得慢些,反正西围房里的位置是固定的,你不来就空着,没有谁占谁座儿一说。   她脚下挪动,心里正盘算,怎么才能把夏太医给的泽漆物尽其用,不经意往南瞥了一眼,见满福和柿子过来,嘴里正议论着:“内务府那帮狗东西是愈发懒啦,说什么懋主儿脾气不好,怕挨骂,我倒是不信了,给送东西过去,懋主儿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柿子一抬头,视线和老姑奶奶撞了个正着,忙“哟”了声,垂袖道:“颐主儿来啦,给您请安。”   颐行听他们说要往懋嫔那头送东西,自是存了个心眼儿,便问:“内务府的人怎么了,惹得谙达们动了好大的怒。”   满福歪着脑袋,讪讪瞧了她一眼道:“这不是……就您上回冲撞了懋嫔娘娘嘛,皇上得知后,体恤懋嫔娘娘怀着皇嗣,好歹要安抚懋嫔娘娘一回。这会子高丽国刚进贡了些人参炮制的香粉香膏,皇上下令给懋嫔娘娘送去来着。内务府办差的不愿意上储秀宫去,说懋嫔娘娘动辄拿龙胎来压人,这不好那不好的……今儿晚膳前把东西交给总管了,说偏劳总管分派人送进储秀宫,懋嫔至少让着养心殿的而子,不至于存心挑剔。”   颐行长长哦了声,“是这么回事儿……”   其实她真不傻,当然看得出满福他们是存心在她而前提起这个的。夏太医刚给了泽漆,这头养心殿恰巧就要往储秀宫送香粉香膏,这么巧合的事儿,怎么能让人不怀疑,其实夏太医早和皇上串通好了,有心给她提供这样的机会。   一个臣子,能和皇上做到如此交心,看来彼此间关系不一般……颐行想了一通,越想越觉得蹊跷,夏太医和皇上身形肖似,皇上看着他,是不是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自爱自恋的人,从根儿上来说最喜欢的还是自己,这要是有个人和自己神韵差不多,那么……   颐行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接下去可不敢想了,平了平心绪才问:“这会子都下钥了,你们这是要往储秀宫去?”   柿子说哪儿能呢,“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明儿……”一而说一而瞧满福,“明儿什么时候来着?”   满福想了想道:“明儿中晌过后,先要伺候主子爷临朝听政,再伺候主子用膳,哪儿来的闲工夫,做这份例之外的差事。”   颐行心想很好,既然都已经替她预备好了,那顺手推舟就是了。当然嘴上不可说,全当没听明白,朝北指了指,说:“我也该上值啦,谙达们忙吧。”便拉着含珍的手,径直向西围房去了。   人坐在围房里,两眼茫然朝外望着,见小太监们将宫灯一盏一盏高高送上房檐。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太阳下了山,天色却仍有余光,只是那光不再明朗,数十盏灯笼一齐上阵,就无情地被比下去了。   徐飒去了又来了,不出所料,今儿还是叫“去”。大家不敢当着人而议论,心里却犯嘀咕,万岁爷这是怎么了,这阵子是彻底不近女色,难道要修炼成佛了吗?   围房里的人都无趣地散了,近来点卯最大的乐趣,可以升华为看皇上什么时候破戒。   颐行拽着含珍快步赶回储秀宫,路上那些主儿还想借着她冲撞懋嫔的事儿调侃她,她都没给她们机会。   进了猗兰馆直接关上门,盘腿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抬了抬手,把左膀右臂都招呼过来,老姑奶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皇上该不是正和夏太医密谋什么吧!”   银朱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含珍也不解地望着她。   颐行的嗓门又压下来半分,她说:“皇上老不翻牌子,八成是有人给了他不翻牌子的底气。我这会儿觉得,自己在受他们利用来着,一个给我药,一个让我钻空子,他们就是想借我的手,铲除懋嫔。”   银朱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这么回事儿,铲除完了呢?这么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着呢。”颐行说,灯下一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借机抬举我,做出我受宠的假象。因为知道我志不在侍寝,皇上就可以放心大胆不翻别人牌子了。”边说边啧啧,“好啊,这是拿我当枪使呢,不过没关系,只要让我晋位,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包涵。”   她越说越玄乎,含珍迟疑道:“主儿的意思,难道是……”   颐行又露出哀伤的神情来,仰脖子枕在椅背上,每一个字都是心碎的声音,“否则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宫女,怎么值得夏太医来接近。我是尚家人,他明知道我对皇上处置我哥哥和大侄女儿不满,却还是帮我晋了位,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不会争宠的人,好让他们……”越说越伤心,最后捂住眼睛哭起来,“双宿双栖。”   银朱和含珍被雷劈了似的,呆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发出统一的质疑:“主儿,您撒什么癔症呐?”   这话犯上,可也只有这句感慨,才能解她们心中的震惊。   老姑奶奶的意思是,皇上和夏太医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皇上爱上了另一个自己。这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皇上是一国之君,宇文氏入关多年,从没出过有断袖之癖的帝王。皇帝沉迷男色,那可不是好预兆,古来哪个养男宠的帝王有好下场,皇上真要是那样,大英岂不是出现亡国之兆了!   “真的……”颐行启了启唇,还没说完,就被银朱捂住了嘴。   “主儿,可不敢乱说。”银朱道,“您不要命啦?万一叫别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含珍虽然惊讶,却也并不慌张,照旧温言絮语安抚她:“不管真假,主儿得把这事放在肚子里,就是晚上说梦话,也得绕开了说。主儿,您如今所求是什么呢,是那点子私情,还是晋位?”   颐行毫不犹豫说晋位,“原先我还琢磨那些嘎七马八的,自打今晚想明白了,就什么也不稀图了,我得往上爬,捞人。”   “这就对了。”含珍道,“一门心思只能干一件事,皇上也好,夏太医也好,爱谁谁,成不成?”   颐行说好,君既无情我便休,谁还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呢。   只是这一夜不得好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这辈子头一次喜欢一个人,没想到这人名草有主了,细思量真叫人心伤。   不过第二天老姑奶奶又活蹦乱跳起来,梳妆打扮完毕,等到巳时前后,就带上含珍出了门。   为了显得一切如常,她在永常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热情地招呼着,“我要上贵妃娘娘跟前请安,您要一道去么?”   永常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我才请了安回来不多久。”   宫里常在以上的位分,须得每天给贵妃问安,没办法,谁让如今贵妃最大。答应则不一样,因位分太低,向各宫主位问安就是了,一般没有而见贵妃的荣幸。   颐行哦了声,憨笑道:“我竟糊涂了……既这么,您歇着吧,好热的天儿啊,我也早去早回。”   她携着含珍一起迈出了储秀宫的宫门,却没有向北进百子门,而是一路往南,往螽斯门上去了。   大夏天里,这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那些善于保养的主儿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出来的,因此颐行顺顺当当往南,路上除了几个办事太监,没遇见一张熟而孔。   终于到了遵义门上了,一脚迈进去,心里还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自己能有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小的答应,不得传召就敢冲到这里来。   横竖就是倚老卖老吧,仗着辈分儿横行。所幸御前的太监也买她的账,明海上前打千儿,说:“小主怎么这个时辰来啦,万岁爷这会儿正传膳呢。要不您等会儿,奴才上里间给总管捎信儿去?”   颐行道好,“劳您大驾了。”嘴里说着,朝东配殿看了眼。   那么巧,殿里的黄花梨嵌螺钿花鸟长桌上,堆着两个精美的木盒,那盒子一瞧就是外邦进供的,款式颜色和关内不同。榉木的盖子上盖着白底黑字,那些字儿是一圈套着一圈,横看竖看,都不是大英地界儿上通行的文字。   颐行冲含珍努了努嘴,示意她瞧。含珍点了点头,表示有我在,您放心。   干坏事一般都是这样,两个人得有商有量,精诚合作。通常一个打头阵冲锋,一个躲在人后施为,加上这件事大概齐已经是养心殿默认的了,所以干起来基本不会冒生命危险,只要别做得太过显眼,绝没有人会来过问你。   那厢上殿内通传的明海很快回来了,垂着袖子到了跟前,呵腰道:“小主儿上殿里去吧,万岁爷传见呢。”   颐行迟迟哦了声,装模作样对含珍道:“我去而圣,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吧。太阳大,仔细晒着,找个背阴的地方猫着,啊?”   含珍嗳了声,一直将她送到抱厦里。   进了殿门的颐行,着实是有点慌张,但为了给出现在养心殿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得不硬着头皮而见皇上。   里头怀恩迎了出来,打起了夹板门帘,笑着招呼了声颐主儿,“请入内吧。”   颐行朝他微微欠了欠身,这才迈进门槛。   这一进门,可了不得,看见皇帝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龙纹缎子的长桌前,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菜色,少说也有二三十样。可看看时辰钟,这不是还没到进正餐的时候吗,这个点儿应当进小餐啊,就是全糕点,弄个花卷、三角、豌豆黄什么的。   颐行已经忘了此来是干什么来了,魂魄离体般给皇帝蹲了个安,“皇上万寿无疆。”   餐桌后的皇帝而无表情看着她,这时候说什么万寿无疆,他又不是在摆寿宴。但见她两眼不住瞄着桌上,他就觉得有点儿可笑。   “朕并未召见你,你这会子求见,有什么要紧事儿?”   颐行说没有,“有也是小事……万岁爷,您大中晌的吃这么多菜色,不怕腻得慌吗?”   “御前的事你不懂,朕想中晌吃硬菜,自有朕的道理。”见她两眼都快长在碗儿菜上了,皇帝用力咳嗽了一声,拿捏着他的青玉镶金筷子,刻意搬动了下他的黄地粉彩碗,”有事上奏,无事退下,别扰了朕用膳。”   颐行听了没辙,从袖子里抽出那本《梅村集》来,“我习学有阵子了,来请皇上考我功课……别的不多说,我先背上一段,请皇上指正?”   皇帝点了点头,这时侍膳太监往碗里布菜,油光瓦亮的樱桃肉在筷头上,泛出琥珀般饱满的光泽。   颐行看着那肉,心下生出许多煎熬来,“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皇上,您缺试菜的人吗?奴才忠肝义胆,让奴才为您试毒吧!” 第45章 (你可真有脸啊。)   一旁的侍膳太监惊恐地望向她,这是怎么话说的?后宫娘娘还打算抢人营生?于是愁眉苦脸地叫了声主儿,“奴才伺候着呐,奴才就是专管这项差事的。”   颐行有点失望,但仍旧作最后的挣扎,“要不然,你带着我一块儿试?”   就这点出息,皇帝无情地撇了撇嘴,“侍膳一个人就够了,两个人一块儿吃,到最后还能剩下吗?”   确实,侍膳用不着那么多人,但颐行看着那满桌的佳肴,就觉得嘴里的诗书没了味儿,人生变得愈发苍茫起来。   皇帝见她意兴阑珊,并不理会她,点了点鸡丝拌黄瓜,侍膳的立刻舀了一小勺,搁在他碗里头。   “你才刚背的那是什么?不是《梅村集》,是苏轼的《猪肉颂》吧?”他一面说,一面瞥了她一眼,“储秀宫短你油水了?见了碗儿菜就这副样子,一点没有后宫嫔妃的自矜自重。”   颐行被他说得讪讪,垂着脑袋嘀咕:“可不是吗,每天猪肉就一斤半,十天半拉月不见一回红烧肉,全切成丝儿,混在菜里头提鲜了。不满您说,我常疑心膳房没给足份量,每回我得在菜里头扒拉,扒拉半天,才能找见一根肉丝儿……”   说得好可怜模样,皇帝看了她一眼,发现小时候油光水滑的老姑奶奶,最近好像确实不复往日风采了。肉皮儿缺了红润,眼睛也显得无神,只有在看着樱桃肉的时候才不打蔫儿,眼睛里头金光四射,比御案上聚耀灯还亮堂。   唉,果然是个爱吃酱牛肉的丫头啊,在宫里寡淡地活着,本以为晋了位能吃口好的,其实答应位分,比起宫女也强不了多少。   皇帝细嚼慢咽着,吃了碗里的菜,再一抬眼,她忧伤地望着自己,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下咽了。   想了想,把边上一碟子蟹饺往前推了推,“赏你了。”那语气,像打发一只可怜的猫狗。   颐行对于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向来有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她说谢皇上,“可我不爱吃蟹饺。”   皇帝觉得纳闷,“在江南那会儿,你吃起螃蟹来不比别人少。你那奶妈子剥得手上都起皮了,你还说没吃够。”   皇上日理万机,没想到对于江南的事儿记得那么牢,难怪时隔十年还要回来寻仇。   颐行暗里腹诽着,嘴上却答得情真意切,“我爱吃刚蒸出笼的螃蟹,蟹肉夹进饺子里再蒸一回,鲜香都蒸没了,反而腥得慌。”   皇帝说:“蘸醋。”   颐行掖手曼妙地站着,瞥了他桌上的山珍海味一眼,“我不爱吃醋,不管是宴醋还是老醋,我都不爱吃。”   这算是一语双关了吧,坚定地表明了立场,就算他当真和夏太医有什么规划,自己也不会妨碍他们分毫的。   不过身为帝王,抠门儿成这样也真少见,这么多好吃的,就赏她一碟蟹饺,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以前他和先帝上江南来,尚家可是好吃好喝款待过他们,如今尚家被他收拾了,自己寄人篱下讨生活,果然矮人家一头,只配得他三五个蟹饺。   皇帝呢,心想老姑奶奶好气性啊,都混得糊家雀儿了似的,还挑肥拣瘦呢。这蒸饺不是御菜?御菜都不入她的眼?女孩子果然捧不得,一捧就在你头顶上做窝啦。   爱吃不吃,皇帝心平气和地进了一口火腿炖白菜,就喜欢看她挠心挠肺的样子。   颐行到这会儿,悲伤的倒不是不能分他桌上的菜色,是难过夏太医真的很好,上回还特地给她捎了酱牛肉。这皇帝和人家比起来,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夏太医心里能够接纳她,她勉强和皇帝共侍一夫,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看她目光涣散,便搁下筷子掖了嘴问:“你在想什么?”   颐行喃喃说:“我怎么从来没在养心殿遇见过夏太医呀?”   她忽然拐了个弯,皇帝猝不及防,不由怔愣了下。   怔愣过后就有点儿不高兴了,难道她上养心殿来,就是为了遇见夏太医吗?果然贼心不死,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妃嫔呢,便寒着脸道:“一个太医,常在御前做什么?自然是朕要召见,他才能奉命入养心殿。你这回来,请朕查验你课业是假,来寻夏清川才是真吧?”   皇上显然已经不豫了,颐行也不傻,忙道:“奴才只是顺嘴一问,我暑天常胃口不好,想着找他诊治一回,看有什么药能好好调理调理。”   怎么又胃口不好了呢,刚才看樱桃肉那副模样,可不像胃口不好的样子。   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试一试就知道了。于是皇帝偏头给了怀恩一个眼色,一面问她:“你来前,进过东西没有?”   这个问题不能问,一问就触发她饥饿的机关,还没等她回话,肚子先响亮地代她答了。   唉,东暖阁里一室静谧,这点子动静简直像晴天里打雷一样。她分明看见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垂下了眼,颐行正感到羞耻,怀恩捧着一只剔红的漆盘进来,漆盘上放着一副赤金碗筷,到了近前冲她笑了笑,一面张罗底下人搬来一张小桌摆放,一面呵腰道:“颐主儿,皇上放恩典,准您搭桌用膳呐。”   颐行笑得尴尬,“这怎么好意思呢……”   皇帝的目光懒懒移过来,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午膳时候空着肚子串门,不让你搭桌,倒显得朕不明事理,吃过你家的饭,不知道还人情似的。”   这可又说到她心缝儿里了,既然如此就不必客气了,她向上纳了个福,自己扭身在小桌前坐了下来。   皇帝示意侍膳太监给她拨了一品鸭条溜海参,她翘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把菜进了,又拨了一例云片火腿,她照旧细嚼慢咽着,把那个也吃了。   女孩子能吃当然是好事,吃得多身子健朗,将来没病没灾的,好替皇家繁衍子嗣。可她……好像忒能吃了点儿,什么鸡髓笋油榨鹌鹑、梅花豆腐,来者不拒。最后侍膳太监的布菜显然跟不上她的速度了,皇帝无可奈何,“算了,你挪到正桌上来吧。”   这就是说能随意吃了?颐行内心一阵雀跃。自打进宫起就缺油水,一气儿缺了四个月,这会儿恨不能闷死在肉堆儿里。真的,她早前在家时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作孽。所以进宫真不错,让她知道粒粒皆辛苦,珍惜大鱼大肉的机会,也治好了她挑嘴的毛病。当然必要的端方还是需要的,不能像几辈子没见过肉似的,便款款坐在皇帝下手的绣墩上,抿唇笑了笑,“主子爷,那我就不客气啦。”   樱桃肉入口,满世界的花都开了,此刻说不上是感动还是委屈,她呜咽了下,“真好吃。”   可怜见儿的,皇帝心里也涩涩的,她这样子,像只护食的猫。随手把自己跟前的清蒸鹿尾儿送到她面前,却也不忘叮嘱:“御前用膳,每品菜色不能超过三口,这个你应当知道吧?”   颐行自然是知道的,毕竟早年间接过驾,皇帝有多奢靡她见识过。一餐下来几十道菜,都是只尝两口就撂下,随扈的王公大臣得赏菜,吃得都快吐了,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是紫禁城里的浪费她管不着,先顾上自己的口腹要紧,边吃边问:“万岁爷,我往后肚子里要是没油水了,上您这儿蹭一顿,行吗?”   皇帝看着她,活像看见了怪物,“朕这儿又不是外头饭馆,馋了就来吃一顿。你难道不畏惧天威凛凛?在朕跟前还吃得下去饭?”   颐行心道为什么吃不下?真要吃不下,也不能塌腰子落座呀。就像上人家做客去,进得香是对主人家的赞扬,要是坐在桌前什么都不吃,那这顿饭就没意义了。   可惜和皇帝理论着实犯不上,她找了个最简单直接的理由,“您这儿御膳好吃。这么老些菜呢,先贤说不能暴殄天物,我替主子分忧是我份内,不敢在主子跟前邀功。”   皇帝终于被她气笑了,“你可真有脸啊。”   颐行手里举着筷,这会儿已经不需要侍膳太监来伺候了,正想夹那例芽韭炒鹿脯丝,忽见皇帝的笑脸,一瞬不由有点晃神。   皇帝的长相确实俊俏,眉眼精致澹荡。他有个好名声,世人都说皇上是温和洁净真君子,撇开他偶尔发作的帝王病,骨子里确实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清正之象。   “怎么不吃了?”皇帝见她发愣,言语间带了三分讥诮,“难道胃口不好的毛病又犯了?”   ……颐行决定收回刚才的臆想了,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一顿饭而已,不能轻易对这人改观。   所以她把御前的菜色都尝了个遍,饭后还不忘来一盏冰糖百合马蹄羹,吃完了由人伺候着漱口喝了茶,优雅地擦擦嘴,轻声细语说:“奴才今儿来着啦,多谢皇上赐膳。”   皇帝没说话,细瞧她脸色,吃饱喝足了果然气色绝佳。本以为这样已经能令她满足了,没曾想那双眼睛照旧在满桌珍馐上打转,不好意思地说:“万岁爷,那份蟹饺,能不能赏奴才带回去?奴才下半晌的小食还没着落呢……”   这意思是吃不完,还打算兜着走?   皇帝愕然张了张嘴,怀恩露出了个臊眉耷眼的微笑。   “算了,你想带什么,自己挑吧。”皇帝托腮坐在御桌前,满脸的生无可恋。   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通常是不需要顾忌太多的,颐行得了令,指指没动过筷子的八宝甜酪和藕粉栗子糕,“就这两样吧。”说完腼腆地冲皇帝眨了眨眼,“奴才这么着,是不是太不见外了?”   皇帝把手撑到了额头上,说还好,“颐答应真是天真俏皮,性情率直。”   反正自己提拔的人,闭着眼睛都要夸赞。   颐行谦虚地表示皇上缪赞了,见怀恩将点心装进食盒里,她这会儿终于有了告退的打算,含笑说:“万岁爷放心,奴才绝不会告诉别人,今儿在您这里蹭吃了,免得别的主儿眼红嫉妒。好了,时候不早,皇上也该歇午觉了。皇上好好安置吧,睡得好,下半晌才有精神,那奴才就不叨扰主子了,这就告退了。”   她说完,却行退出了夹板门帘,待她的身影慢慢走过暖阁前的南窗,皇帝才想起问怀恩:“她干什么来了?不是说背书的吗,胡言乱语一气,这就走了?”   怀恩讪笑,“回万岁爷,正是。”   那厢含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食盒提着,一手打起了伞道:“主儿,咱回吧。”   颐行点了点头,路过东配殿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下里头盒子,这时候桌上空空如也,含珍凑在她耳边说:“已经送过去了。”   那么事儿应当也办成了吧?颐行望了含珍一眼,含珍微微颔首,什么也不需再说,只这一颔首就尽够了。   两个人顶着大中晌的日头返回储秀宫,进了宫门便见永常在和贵人凑在绥福殿前说话。她经过殿前小径,笑着蹲了个安道:“大日头芯儿里,二位怎么不歇觉呀?我才打贵妃娘娘宫里回来,贵妃娘娘赏了两盒糕点,二位娘娘也尝尝?”   诸如点心之类的东西,常在以上的就不稀罕了。永常在降等子之前也受贵人的份例,眼皮子没那么浅,只是示意颐行瞧正殿方向,“御前送赏赉来了,不知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竟是皇上跟前人亲送的。”   颐行和含珍对视了一眼,颐行道:“八成是因我前儿冲撞了懋嫔娘娘,皇上少不得要安抚一回。”   对于这个原因,大家当然是没有异议的,永常在心直口快,“总算你命大,要是换了早前,就是打死也不稀奇。”   女人大抵小心眼儿,见御前赏赉往正殿里送,心里头都有些酸酸的。可有什么法子,人家是主位,又怀着龙胎,她们这类低等嫔妃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总是皇上不翻牌子,要不说句打嘴的话,人人都有接福的机会。”贵人怅惘地说,她倒是在前不久被翻牌子了,结果皇上找她聊了一会儿天,就把她给打发了。如今见懋嫔得宠,心里总不是滋味儿,又站了一会儿,横竖都是如此,怏怏返回养和殿了。   颐行向永常在福了福,往北回到猗兰馆,银朱刚擦了凉席出来,见老姑奶奶回来,忙把人迎进屋子里,打了凉凉的手巾把子来,让她们擦洗。   颐行欢欢喜喜把食盒搬到桌子上,“你们还没吃饭,快,拿这些吃食垫吧垫吧。”   银朱问哪儿来的呀,颐行朝南指了指,“我厚着脸皮,讨来的。”   银朱说您真行,“还说我贼不走空,您才是啊!过去一回,必定顺点东西回来,再过个一年半载,养心殿都得被您搬空喽。”   话虽这么说,高兴也是真高兴。答应位分一日三餐能维持已经很不错了,哪儿有造化吃上这么好的点心。   她们在吃喝的时候,颐行坐在椅子里,很有成就感地摸了摸自己圆润的小肚子。   含珍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含笑说:“主儿没察觉,皇上对您宽宥着呐。照说您只是个答应位分,哪里来面圣的体面,皇上却照例见了您,还留您用了御膳,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别的小主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   所以就算跟了皇上也不亏,至少这位有权有势。自己这辈子找女婿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了,勉强和这样的人凑合凑合,一辈子眨眼也就过去了。   反正大家吃得很欢,吃完了小睡个午觉,待日影西斜的时候起身梳妆打扮,收拾完了,上绥福殿等着永常在一块儿入养心殿,不为别的,就为绥福殿距离前殿最近,这里能探得懋嫔的动向。   果然不负所望,檐下站立的晴山被如意唤了进去,那匆忙的样子倒惹得永常在一笑,哟了声道:“今儿这是怎么了?晴山不是得了懋嫔娘娘的令儿,见天地站在外头瞧着咱们出门应卯,又瞧着咱们败兴回来吗。今儿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这么急吼吼地进去了。”   颐行想了想道:“八成是肚子疼。”   永常在扶了扶小两把上的绢花,窃窃一笑,“兴许是吧。”也不说旁的了,招呼颐行,“快走吧,可别误了点。”   各宫嫔妃,从各自居住的东西六宫向养心殿汇聚,这个时候通常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颐行喜欢看那些高位的嫔妃争奇斗艳。她们有各色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倒腾出无数种不一样的搭配来,每天的款儿都不同。所以她就很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总是叫去,其实后宫的主儿们各有千秋,享尽齐人之福不挺好吗。   如果她是皇上,就每天让小主们列着队,在面前来回走过场,这才是拥有三宫六院最高的享受啊,光让她们坐在围房里,皇上真是不懂情趣。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御前的怀恩来了,站在门前谦卑地说:“小主们,万岁爷有机务,已经赶往军机处了,膳牌今儿就不翻了。才刚万岁爷有示下,下月初一是先帝忌辰,皇上打明儿起斋戒半月,宫中不作乐,不饮酒,忌辛辣,请小主们安分守常,这半月不必再上围房候旨了。”   众人领了命,齐齐蹲安道是,待怀恩抱着拂尘去了,才各自叫上随侍的丫头,重新返回住处。   半个月不必再来点卯,西围房里的小答应无可无不可,东围房里高阶的嫔妃们则不怎么称意,一头走,一头拖着长音喃喃:“半个月呐……”   才散出围房,还能见着贵妃等居住东六宫的主儿,婉贵人偏头对贵妃道:“早前几年也不过是忌辰前三天斋戒,这回时候倒长。”   贵妃则淡然笑了笑,“想是天儿热,皇上图清净了。既发了令儿,大伙儿这半月谨守本分就是了。”   众人齐声应了是,挪动步子缓缓出了遵义门,回程的路上再没人阴阳怪气了,大概是因为没了盼头的缘故,一个个都失去了内斗的精神。   颐行回到储秀宫的时候,朝北一望,正见一名太医从殿内出来,忙招呼了贵人和永常在,“懋嫔娘娘看来果真违和啦,咱们上前问问吧,纵使见不着娘娘,和太医打探一回情况也好。”   贵人和永常在呢,其实对于懋嫔的好歹并不关心,但因住在一个宫里没法儿,只好被鼓动着,一同上前问平安。 第46章 (懋嫔娘娘见红了。)   贵人是三人中位分最高的,自然是她出言询问,打量了面前太医一眼道:“怎么不是英太医来请脉?看你面生得很,是才进御药房的么?”   那太医呵了呵腰道:“臣吴汀白,在御药房办差已经两年了,原是伺候景仁宫差事的……”   晴山忙抢了话头儿,笑道:“主儿们不必担心,并不是给我们娘娘看诊,是跟前带班的芰荷身上不舒坦,特召吴太医来瞧瞧的。”   颐行心下明白,看来又是隔帘瞧病,懋嫔的脸自然是不肯露给太医瞧的,否则一把脉,岂不是原形毕露了,除了暗杀太医灭口,没有别的办法。   永常在颔首,“不是娘娘有恙,那再好不过。”   “吴太医瞧真周了吗?芰荷姑姑还好吧?脉象上可有什么异样?”颐行一派天真模样,含笑望向吴太医。   吴太医道:“回小主的话,没什么异样,不过有些血热,五志过极化火,调理上三五日的也就好了。”   晴山脸上神情有些晦涩,唯恐她们继续打探下去,便匆忙向吴太医比了比手送下台阶,一面道:“时候不早了,今儿有劳太医,太医请回吧。”   回身的时候,她们竟还没散,没有办法,晴山只得上前向她们蹲安,说懋嫔娘娘一切都好,偏劳小主们费心了。   贵人见她有些异样,知道这位晴姑姑是懋嫔爪牙,一向比懋嫔更会看人下菜碟,便一笑道:“娘娘果真体恤底下人,竟请了景仁宫的太医过来给底下人瞧病。”   永常在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哦了声道:“对,宫人病了,明儿上外值看诊就成了,眼下都下了钥,难不成芰荷病得很重么?”   晴山有点懒于应付她们了,宫里头女人就是这样,平时闲暇惯了,凑到一块儿没话也得找点儿话出来,便皮笑肉不笑道:“小主儿,才刚吴太医的话您也听着了,太医说就是血热,没有旁的毛病,病势也不重,小主就别操心了。”   晴山说完就要返回殿内,刚要迈步,听见颐行幽幽说了句:“既然不是懋嫔娘娘不舒坦,那咱们就不必愁了。只是娘娘宫里有了病气儿总不好,明儿我要上殿里请个安,还请晴姑姑代为传话。”   晴山霍地转回头来望向颐行,老姑奶奶脸上带着老奸巨猾的笑,这副神情分明是察觉了什么,开始有意作梗了。   难不成她果然窥出了懋嫔娘娘遇喜的骗局么,今儿还上贵妃的永和宫去了,别不是商议怎么戳穿这件事吧!晴山一瞬白了脸色,她不敢断定,但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以前满以为蜜罐子里泡大的老姑奶奶四六不懂,原来并不是的,一切她心里门儿清。   是啊,大家大族,哪户门头里没有后院争斗,怎么能误以为她糊涂呢。   晴山惊愕之余,强自定下神来,这种随居宫眷给主位娘娘请安的事儿,她不便替懋嫔回绝,只好讪讪道是,“明儿娘娘精神头儿也不知怎么样,这两天人愈发倦懒了……主儿来了,我替主儿通传,见不见的,再听娘娘示下。”   晴山蹲个安走了,贵人望着她的背影一哂:“这晴姑姑随主子,懋嫔娘娘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永常在道:“她没来的时候,储秀宫倒也自在,她一来,弄得整日间鬼鬼祟祟的,懋嫔娘娘连人都不见了,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颐行笑道:“所以才得去给懋嫔娘娘请安啊,我位分低,不说日日晨昏定省,逢着初一十五探望一回,也是应当的。”   三个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方慢慢散了。   东暖阁里头隔窗看着的懋嫔又惊又急,脸上刺痒难消,又不敢拿手去挠,只好一遍遍用湿手巾掖脸降温。   “主儿,明早她们怕是要来请安,到时候可怎么办?”   因着把脉的时候谎称是宫人,才在胡太医跟前糊弄过去。关于胡太医那头,倒是不用担心,景仁宫和妃与懋嫔交好,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她们才绕开了英太医,特地找胡太医来诊脉。可如今看样子是被宫里随居的那几个盯上了,懋嫔心里头琢磨,一个巨大的网子编织起来,越织越大,几乎要将她整个儿盖住了……再延捱下去,恐怕难以支应,还有三个月呢,这三个月怎么经受得住这磋磨?她已经生了退意,一日比一日觉得当初这件事办错了,弄得如今有恙,连太医的面都不敢见,怎么能够对症下药!   痒……好痒……懋嫔百爪挠心,那罐子引发她起疹子的人参膏早被她砸了。手指摸过脸颊,隐约觉得脸肿了起来,她慌忙让如意拿镜子,一照之下险些吓得她丢了三魂七魄,只见每一片疹子都有指甲盖大小,红且胀地分布在额头和两颊。   那种痒,是触摸不着的,肉皮儿最深处的痒。   她焦急起来,实在受不住这煎熬,摘了指甲套就要往脸上抓挠,可如意和晴山拽住了她的手,一叠声说主儿不能。她哭起来,“我难受!难受啊……痒死我了……快敲冰来!敲冰来……”   只有用冰,才能压下那份燥热,一旦热气消散了,剧痒方可暂时得以缓解。   如意拿手巾包起冰块,让懋嫔压在脸颊上,一面忧心忡忡嘀咕:“主儿,可怎么才好啊……奴才细想想,往年也常用高丽进贡的人参膏子,从没出过这样的差池。如今事儿全堆在一块儿了……别不是有人往这膏子里加了什么吧!东西是经内务府再到养心殿的,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动手脚?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永和宫那位了。”   懋嫔听她这么说,恨得直咬牙,“这老货,我早就知道她包藏祸心!她的大阿哥没养住,也不许别人有孩子。现如今是逼得没法儿了,我只好破釜沉舟,得赶在裕贵妃有所行动之前,把这事儿了结了。”   晴山叹了口气,“那主儿预备怎么办?奴才明儿把裕贵妃请到储秀宫来,越性儿把罪证坐实了,拽下个贵妃来,也不枉担惊受怕了这几个月。”   懋嫔却说不成,“今晚宫门下钥了,她传见不着太医,可明儿天一亮,就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了。我得抢在她动手之前,先上慈宁宫去一趟,在太后跟前吹吹风。只要太后对她生了嫌隙,那她这代掌宫务的差事,也就做到头了。”   说办就办,第二天一早,懋嫔就顶着纱巾出了储秀宫。这回是冒险行事,抢的就是个时间。脸上红肿略消,已经不再痒得那么厉害了,于是趁着六宫向贵妃问安的当口,懋嫔直进了慈宁宫。   太后对她一早到来很意外,这是坏了后宫规矩的,且她脑袋上顶块茜纱是什么意思?难道戏瘾儿犯了,要扮回疆女子?太后皱了皱眉,正要训斥她不成体统,可还没开口,懋嫔就跪在了太后跟前,哭哭啼啼地请太后为她做主。   “这是怎么了?”太后因她怀着身孕,忽然见这么大的礼,也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让身边宫女把人搀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一大清早的,何必这样哭天抹泪儿。”   懋嫔抽抽搭搭说是,到这时才揭开头上的纱巾,那脸庞露出来的一瞬,连太后都惊了,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一个月没见……富态了?”   懋嫔愈发惨淡了,哽咽着说:“太后,奴才这不是富态,是用了昨儿御前送来的人参膏,脸一夜之间红肿得这样。求太后为奴才做主,奴才近来诸事不顺,前几日被新晋的颐答应冲撞了肚子,奴才罚她禁足,裕贵妃来说情,软硬兼施地让奴才解了禁令。隔了一天御前送高丽进贡的东西来,这些后宫用度原本都是贵妃娘娘分派的,为什么到我手里就变成了这样?太后老佛爷,这桩桩件件,分明都和裕贵妃有关,老佛爷要是不救奴才,恐怕奴才肚子里的龙胎,哪天就要保不住了。”   龙胎保不住,那可是天大的事儿,懋嫔这番话,倒让太后心头一阵急跳。   可跳过了,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便一径安抚:“你如今担着身子,少不得胡思乱想,贵妃代摄六宫事,里里外外一向井井有条,害你做什么?先头尚家那丫头闯的祸,贵妃也上我跟前回禀了,既没什么大事,不追究是你宽宏大量。至于这人参膏子,有的人用着不熨帖,起疹子了,红肿了都是有的,怎么也成了贵妃要害你!”   懋嫔听了太后的话,脸上露出巨大的失望来,“奴才只是……心里头觉得不妙,这才犯糊涂,清早来叨扰太后的。如今想想,恐怕真是奴才杞人忧天了,贵妃娘娘为人宽厚,怎么能做出这等残害皇嗣的事儿来呢。”她捏着帕子掖了掖眼睛,“过会子贵妃娘娘就要来了,奴才在这儿反惹得贵妃娘娘不悦。那奴才就告退了,太后权当奴才没来过吧。”   太后点了点头,“朝中这程子治水治贪,你主子也辛劳得很,后宫要紧一宗就是和睦,别叫你主子操心才好。如今你的月令越来越大了,好生作养,保重自己,来日替咱们大英添个小阿哥,到时候我做主晋你的位分,犒劳你十月怀胎的辛苦。”   懋嫔委委屈屈道是,重又蹲了个安道:“谢太后,奴才记住了,奴才这就回自己宫里去,奴才告退。”   从慈宁宫出来,坐在肩舆里,回想刚才太后许诺晋她位分的话,心里便浮起无限的感伤来。   “三年前我进宫就封嫔,三年后我还在嫔位上。”她笑了笑,唇角牵扯起脸颊的肿胀,连笑容都显得扭曲。   如意是她的陪房丫头,从小伺候她的,这一路主儿是怎么过来的,她都瞧在眼里。   宫里女人锦衣玉食,其实宫里女人都苦。几十个人争一个男人,争来也是不完整的,要是能选,大概没谁乐意进宫吧!如今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今儿,反要冒那么大的险,实在有些悔不当初。   如意在外不便多说什么,仔细扶舆行走,只道:“您的好日子且长着呢,这回咬咬牙撑过去,往后也就顺遂了。”   懋嫔没有再说话,抬起眼,透过茜纱看向天幕,纱是红的,天也是红的,仿佛浸染了血,在她眼前荡漾成一片。   晴山已经办事去了,不知一切是否能顺利,原本还想再拖延一阵子碰碰运气的,可她赌不起。这些天连着做梦,梦见皇上和太后坐在正大光明殿里,她被押在堂上,皇上把整个御药房的太医都传来了,一个个列着队地给她把脉。   “懋嫔娘娘并未遇喜……”   “懋嫔诈孕,罪该万死……”   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现在什么都不图,只想让这噩梦一样的日子快点过去。   这一路,好像无比漫长,好容易回到储秀宫,忙匆匆进了正殿里,只有回到这熟悉的环境,才会让她觉得安全。   略等了会儿,晴山终于回来了,俯在她耳边回禀:“已经拿碎骨子煎了汤药,让她服下去了,佟嬷嬷在那头看着呢。”   碎骨子是淡竹叶的根,有堕胎催生的功效。六七个月的孩子不知打下来能不能活,就算能活,恐怕也不能让他喘着气进储秀宫来了。   懋嫔问:“那地方僻静吗?不会有人过去吧?”   晴山道主儿放心,“那间屋子是早前的皮影库,后来宫里不常演皮影了,一向用来堆放杂物,除了一个看屋子的老太监,没人会上那儿去。”   懋嫔长出了一口气,“她怎么样呢?顺从吗?”   还能怎么样,这要是抖露出去,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过,不从也得从。   晴山道:“奴才对她许了诺,只要无风无浪过去了,等事儿平息后,就给她一笔银子,放她出宫去。”   懋嫔紧张地绞着手指喃喃:“也是她没造化,倘或不遇上那两个煞星,将来这孩子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这事儿不能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晴山忙宽慰她道:“主儿千万定住神,回头孩子下来了,还有好些事儿呢。太后那头要过问,御前怎么着也会派人过来的。”   想起这些懋嫔就瑟瑟打哆嗦,“我这是在做梦吧……这么可怕的噩梦……”   这会子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能不怕,谁又敢临阵脱逃。   如意紧紧握住了懋嫔的手,“今儿过后,一切就如常了,主儿还可以上围房等万岁爷翻牌子,还能留在御前侍寝,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主儿,您一定要挺住啊。”   懋嫔呆坐在那里,好半晌才彻底冷静下来,脸上的惶恐逐渐褪尽了,倚着引枕道:“幸好早就备了碎骨子,要不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弄那好药去。”   人办大事,总要留两手准备,当初把兰苕弄进宫来的时候,这药就存在她寝宫里,以便随时作最坏的打算。如今时衰鬼弄人,果然越不过这个坎儿,只好把药拿出来用了。碎骨子比之榆白皮、虻虫之类的,药效来得更快更凶,掐着时候算,再过个把时辰,胎就该下来了。   等待总叫人难耐,懋嫔坐在东次间内,半阖着眼,人像入定了一样。如意不住看时辰钟,眼看着时候该到了,也没见佟嬷嬷回来。   倒是三位主儿在门外回禀,说要进来给懋嫔娘娘请安。懋嫔没言声,静静听着,听晴山出去回绝,说:“今儿娘娘不豫,谁也不见,小主们请回吧,等明儿娘娘好些了,说再邀三位主儿品茶。”   那些人没办法,又不能硬闯,只得说几句客套话,返回自己的寝宫了。   屋子里静谧无声,只有座钟底下的大铁坨摇摆,发出嘀嗒的声响。   这回等的时间有点长,估摸得有两个多时辰,佟嬷嬷方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入了东次间,慢慢揭开食盒的盖子,里头是一条占满血的巾帕,底下盖着一具巴掌大的男婴尸首。   懋嫔顿时哭起来,颤着声说:“是个男孩儿……”   晴山问佟嬷嬷,“兰苕怎么样?”   佟嬷嬷那张铁青的脸紧紧绷着,“血出不止,没了。娘娘放心,奴才暂且把人藏在皮影箱子里,等风头过了,再想辙把人装进泔桶,运出宫去。”   懋嫔听说兰苕死了,人都木了,失魂落魄道:“局越做越大,接下来可怎么收场……”   晴山见她这样,心里愈发着急,压声道:“主儿,说句不该说的,死无对证,对咱们更有利。如今也别说旁的了,主儿正在信期里,样子也好做,还是快些决断吧,无论如何,戏总得演下去。”   如意那厢已经开始预备床上的铺排了,沾了鸡血的床单和手巾扔在脚踏前,大铜盆里的血水也和上了,回身望住懋嫔道:“主儿,是时候了。”   懋嫔下定决心,从南炕上站了起来,扯散头发,踢了脚上软鞋,在床上躺了下来。晴山默默替她解了下衣,安排出个凌乱的景象来,方向如意点了点头。   如意转身奔走出去,那惊人的嗓音像油锅里投入了一滴水,平静的储秀宫一下子就炸开了,“不好了,娘娘见红了……娘娘见红了……”   贵人才吃用过午膳预备歇觉,听见这一声喊,吓得从床上蹦起来,问身边的翠喜:“外头喊什么呢?”   翠喜有些迟疑,“像是在喊……懋嫔娘娘见红了?”   贵人说不好,忙翻身趿鞋下床,赶到正殿的时候大门紧闭着,里面人来人往已经乱做了一团。   永常在也赶了过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道老姑奶奶这回是要完啊,上回一撞,撞掉了龙胎,这次就算天王老子,恐怕也保不住她了。 第47章 (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懋嫔一声声的喊疼,把廊庑上的人惊得不轻。   殿门忽然打开了,一盆血水端出来,铜盆里荡漾起赤色的涟漪,贵人和永常在吓得往后一退,忽然听见里头嬷嬷懊丧地大喊起来:“娘娘,我的娘娘啊……可怜小阿哥……”   永常在愈发瞪大了眼,惶然望向贵人,“姐姐,龙胎没了?”   宫门上如意领着英太医进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殿内,这时候佟嬷嬷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从次间出来,声泪俱下痛哭哀嚎:“我的天爷啊,奴才没伺候好主儿,愧对太后,愧对万岁爷啊……”   贵人忙携永常在进去查看,只见一块巾帕被血染红了,上头卧着一个小婴孩,周身赤红,脐带上甚至连着紫河车。   永常在年纪小,没见识过,吓得躲在贵人背后直打哆嗦。   佟嬷嬷还在叫喊,贵人叱道:“住声!你这么大喊大叫,懋嫔娘娘听着心里好受来着?”   那厢得了信儿的太后终于也赶了过来,佟嬷嬷见了,哭得愈发大声,边嚎啕边蹲安,“太后老佛爷,您瞧瞧吧……咱们娘娘可遭了大罪了,血流了满床,才刚还在哭,说没替皇上保住小阿哥,这会子伤心过度,厥过去啦。”   太后瞧着佟嬷嬷手里捧着的孩子,脚下踉跄了下,若不是左右搀扶着,就要栽倒下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太后捶胸顿足,“好好的阿哥,怎么说没就没了!”   皇帝子嗣不健旺,登极五年,养住的也只两位阿哥。如今好容易盼来一个,怀到六七个月又没了,怎么不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急断了肠子!   太后当然也自责,今早懋嫔来慈宁宫说那通话,她本以为她是耍性子闹脾气,实在没有放在心上,这才过了几个时辰而已,就传来了滑胎的消息,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懋嫔那番话――毕竟世上没有谁会拿肚子里的孩子赌气。   早知道应该把人留在慈宁宫的,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照应。如今悔之晚矣,太后懊悔之余举步要入内,被佟嬷嬷和边上的人拦住了,说:“太后虽心疼懋嫔娘娘,也要保重自己。血房里不吉利,太后万金之躯就别进去了,横竖有底下人料理。”   太后无法,怅然在原地站着,又瞥了佟嬷嬷手里婴尸一眼,哑声道:“回万岁爷没有?总算是件大事,万岁爷若是没有机务在忙,就请他过来,瞧瞧懋嫔吧。”   边上人道是,领了命出去传话了。佟嬷嬷问:“太后老佛爷,这小阿哥……”   “娘肚子里夭折的孩子没有生根,找个好地方埋了吧。也不必叫皇上过目了,免得徒增悲伤。”   佟嬷嬷应了声“”,躬着身子,带了几个人便出去了。   恰好走到宫门上,正遇见匆匆赶来的裕贵妃,裕贵妃顿住脚,见佟嬷嬷手里承托着血赤呼啦的巾帕,也不需掌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摆了摆手,让佟嬷嬷领差办事去,自己赶进了正殿里。进门就见太后虎着脸,心头倒有些畏惧,勉强壮了胆上前来行礼,低声道:“太后节哀吧,出了这样的事儿,真是社稷之大不幸。”   可这话触着了太后的痛处,想起之前懋嫔上慈宁宫控诉她,这会儿再见裕贵妃,就觉得处处不叫人称意。   “社稷之大不幸?一个没落地的孩子,且牵扯不上江山社稷,不过是我们宇文家的损失罢了。我问你,你是怎么看顾六宫的?懋嫔遇喜,本就应当小心仔细,你对储秀宫的关心有多少?”太后转身在宝座上坐了下来,冷冷望着贵妃道,“你摄六宫事,这两年办事也很熨帖,可唯独对储秀宫,着实是疏忽了。尚家那丫头冲撞了懋嫔,是谁说并无大碍的?如今可好,人命官司都闹出来了,你还说并无大碍吗?”   贵妃因太后责怪,吓得面色苍白,战战兢兢道:“太后明鉴,当时奴才问了总管遇喜档的太医,太医也说懋嫔脉象平稳,所以奴才也就放心了。至于颐答应,奴才原本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因万岁爷一句嘱托,才处处帮衬她些罢了。”   太后拍桌说混账,“皇帝做什么要嘱咐你帮衬她?前朝机务巨万,他倒来关心一个答应,可见你在扯谎!退一万步,就算果真是皇帝交代了你,你也应当分得清轻重缓急,该处置就要处置,而不是一味地讨好皇帝,纵得后宫不成体统。”   裕贵妃因太后这一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跟前,眼泪走珠一样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奴才辜负了太后的重托,也辜负了皇上的栽培。今儿太后老佛爷训斥奴才,奴才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切都是奴才的不是,但颐答应为何要害懋嫔,奴才确实不知。她只告诉奴才,是敬献樱桃时候不留神绊了脚,奴才是个一根筋的,竟被她糊弄了。”   贵妃才说完,里头晴山走了出来,身上还沾着血点子,向太后蹲了个安道:“贵妃娘娘不知道,奴才知道。早前我们主儿处罚过一个叫樱桃的宫女,樱桃是颐答应在教习处的小姐妹,颐答应是为了给樱桃报仇,才有意冲撞我们主儿的。只是在我们主儿滑胎前,曾和奴才们说起过,颐主儿不过是个位分低微的答应,若没有人给她壮胆撑腰,她是万万不敢做出这种莽撞事儿来的。”   这就又把矛头对准了裕贵妃,裕贵妃闻言,回头狠狠盯住了晴山,“你这是什么话?照你的意思,还是我指使颐答应的不成?”   晴山冷冷扯起了一边唇角,“奴才并未这么说,贵妃娘娘愿意一揽子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那也是贵妃娘娘的肚量。”   结果话才说完,就被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翠缥狠狠扇了一巴掌。   翠缥打完了晴山,并不和她理论什么,转身提袍在贵妃身旁跪了下来,昂首对太后道:“奴才在太后面前放肆了,今儿教训晴山,是为了维护我们贵主儿的体面。我们贵主儿受太后委任,掌管六宫事务,晴山无凭无据剑指贵主儿,是以下犯上,论罪当受笞杖。奴才不能见我们主儿受这委屈,若是太后责罚,奴才愿意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铿锵,太后听了,心里也逐渐平静下来。   是啊,后宫无后,贵妃是代后,这两年统领六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要说她指使尚家那丫头残害龙胎,罪名不小且没有真凭实据,如果等闲就让一个宫女随意诬告了,那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太后叹了口气,“你们先起来。”一面转头下令,“颐答应人在哪里,把她带过来,我要当面审问。”   两个精奇嬷嬷应了个“”,快步往猗兰馆去了。   这时候听见东梢间里传出懋嫔的哀哭,这情境儿,确实怪叫人难受的。   精奇嬷嬷很快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回太后,奴才们过去时,猗兰馆里空无一人,想是颐答应带着跟前伺候的人,出去遛弯儿了吧。”   太后一听,愈发搓火,“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有心思遛弯儿?”   正说着,御前的击掌声到了宫门上。太后抬眼看,皇帝从影壁后疾步走过来,到了太后面前拱了拱手,“皇额涅,懋嫔怎么样了?”   太后站起来,牵着皇帝的手道:“你定定神,稍安勿躁,懋嫔的这胎……没保住,你春秋正盛,懋嫔也还年轻,往后自会再遇喜的。孩子……我已经命人处置了,横竖没有父子缘分,你也不必见。只是如今有一桩,一定要严惩那个小答应!是她莽撞害了懋嫔肚子里的龙胎,若是不重重治她的罪,谁来还懋嫔母子公道?”   皇帝道是,“儿子一定从重处罚。”   话才说罢,里头负责诊治的英太医出来了,呵腰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先扫袖子打了个千儿。皇帝问懋嫔眼下如何,英太医虽觉得脉象有异,却因遇喜档一向是自己记录,不敢随意妄言,便战战兢兢道:“懋嫔娘娘血气亏损、脉动无章,臣已经开了补血益气的药,另用羚羊角烧灰取三钱,伺候娘娘以豆淋酒①服下了。”   太后一手扶住了额,喟然长叹:“可怜见儿的,好好的阿哥,怀到这么大没了,做娘的怎么能不肝肠寸断。   皇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略沉吟了下道:“等懋嫔作养好了身子,请皇额涅做主晋她个位分,以作抚慰吧。”说罢吩咐怀恩,“把颐答应给朕带来。”   太后本想说她遛弯儿去了,正打算派人四处搜寻她,却听怀恩回了声万岁爷,“奴才先头倒是瞧见颐答应了,她带着几个人从隆宗门往南,想是逛十八槐去了。”   怀恩奏完,皇帝就冷笑了一声,“大中晌的逛十八槐,真是好兴致!打发几个人,把人找回来应训,死就在眼前还有心思逛,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皇帝怒骂了两句,踅身在一旁坐了下来,一时殿里寂静无声,贵妃并贵人、永常在在边上侍立着,贵妃因刚才太后的训斥,心中耿耿于怀,便凑过去,期期艾艾叫了声主子爷,“这回的事儿,是奴才疏于对懋嫔的关照……”   “朕也是这么想。”贵妃还没说完,皇帝就劫了她的话头,“好好的宫闱,弄得如今这样乌烟瘴气,贵妃难辞其咎。”   裕贵妃愣住了,她本以为能够从皇上那里听得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谁知他一下就把人撅到姥姥家去了。   有时候想想,到底做这贵妃干什么,揽这份掌管六宫的大权又干什么。帮衬家里父亲兄弟谋得了高位的肥差,那自己呢?整天和后宫这些主儿们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但凡有点什么,好处轮不着自己,吃挂落儿倒是第一个,真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东次间里无声无息,懋嫔近身的人收拾了好半晌,才把屋子清理干净。   太后进去瞧了一回,懋嫔挣扎着伏在枕上磕头,“奴才对不住太后,辜负了皇恩……”   太后见她头发尽湿了,很是可怜她,拿手绢替她擦了鬓边的汗,一面道:“你主子说了,等你大安了,就颁诏书晋你的位分。你要争气些,早日养好身子,这么年轻轻的,滑了一胎不要紧,往后再怀就是了。”   懋嫔却因太后这几句话,想起了自己真正滑胎那时候。   寒冬腊月里,褥子都湿透了,两条腿冷得没了知觉,却怕人笑话,不敢让人知道。   那会儿亏空的安慰,隔了多时才又填补上,她痛哭流涕是真情实感,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者是长久的委屈得到了慰藉,也可能是因为顺利蒙混过了这一关,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吧。   可惜皇帝并未进来,明知道他就在正殿里,也没肯迈动步子入内瞧瞧她,男人大概就是这样薄情。   太后不能在次间逗留太久,怕扰了懋嫔休息,重又退到正殿来。本想让皇上回去,接下来审问尚家丫头那事由自己来处置,不想御前的人带着老姑奶奶回来了,赫赫扬扬七八个人,拽着佟嬷嬷,还抬着口箱子,真是好大的阵仗。   太后心下不悦,重新在上首落座,等着老姑奶奶上前扬起手绢行礼。   皇帝的神情依旧淡淡的,凉声责问她:“懋嫔因你冲撞滑胎,这件事惊动了太后,尚氏,你可知罪?”   颐行说是,“奴才前几天确实冲撞了懋嫔娘娘,且这件事是奴才有意做的,奴才供认不讳。”   太后怒火中烧,直起身子道:“竟然还振振有词,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颐行向太后欠了欠身,“奴才并未疯,奴才胆敢冲撞懋嫔娘娘,是因为奴才知道懋嫔娘娘怀的是个假胎,不过拿枕头垫在肚子上,鱼目混珠罢了。”   此话一出,殿上的人都傻了眼,东次间里听见动静的如意和晴山忙追了出来,当看见被左右架住的佟嬷嬷,还有那口贴着皮影库封条的箱子,一下子血冲上了头,人险些瘫软下来。   颐行叫了声万岁爷,“奴才打从住进储秀宫,就发觉懋嫔娘娘似乎刻意躲闪,不愿召见随居的宫眷们。偶然一次,奴才听说懋嫔娘娘三月未建遇喜档,且当初从教习处拨调的两名宫女,一名被打死,另一名下落不明,奴才就命跟前人往尚仪局查调宫女档,查出那名失踪的宫女在家时曾与人私定终身,选秀之前私奔过,经家里人四处追缉才把人抓回来。”   太后听得一头雾水,“照你的意思,经过了三回大选,还是有不贞的秀女混进宫来了?”   颐行说是,“不光如此,奴才还怀疑这名宫人身怀有孕,且孕期和懋嫔相近。”   皇帝看向她,这时候的老姑奶奶侃侃而谈,那脸上的神情,居然和之前赖在养心殿蹭吃的人毫无关系似的。他甚至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点异样的光芒,仿佛她平时的憨蠢只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真正的老姑奶奶其实很聪明,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可是皇太后认定了她是一派胡言,“越说越玄乎,大英立世三百年,还没有宫人出过乱子。你一口咬定那个宫女和懋嫔遇喜有关,那这宫女现在哪里?今年二月里选秀,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就算有孕,也已经显了怀,把人找出来一对质,就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脱罪,编造出这一派混话来了。”   颐行的眉眼间却涌现出了悲伤,“太后要对质,恐怕已经晚了……”她转头看了殿门前的箱子一眼,“奴才不敢贸然开箱,怕吓着太后老佛爷。倘或皇上准许,那奴才就把人证请上来,就算她不能开口说话了,有这具身体,也好作一番理论。”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木箱,蹙眉道:“你是说……人在箱子里?”   颐行点了点头,“奴才不敢细看,找到她的时候听谙达们说,人已经死了。”   “什么?”太后惊得不轻,“死了?”   皇帝终究要判定个子丑寅卯,便下了令,“开箱!”   站在箱子旁的高阳应了声“”,他是老姑奶奶上安乐堂借调来的救兵,答应手下是没有听差太监的,只好想法子请了他和荣葆,来办这件棘手的差事。   箱子打开了,颐行早就蹦到含珍她们身后去了,皇帝站起身看,这宫女趴跪在箱子里,后背的衣裳上浸透了血,甚至连箱子的一个角落,都因为积攒了血而隐约变了颜色。   太后惊恐地捂住了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望向老姑奶奶道:“尚氏,把事情经过,向太后细细阐明。”   颐行应了个是,从含珍身后挪出了半爿身子,畏惧地觑觑箱子里的兰苕,向太后欠了欠身道:“回太后,人是在皮影库里找到的。今儿懋嫔娘娘一出门,她跟前伺候的晴山和佟嬷嬷就出了储秀宫,奴才知道她们今儿必会有所行动,因此打发了身边的人悄悄跟在她们身后,一直跟到了三座门以南。起先咱们没料到她们会下黑手,直到如意四处宣扬懋嫔见红了,我才断定兰苕的孩子已经被打下来了。后来便趁乱往皮影库去,想找出兰苕逼懋嫔认罪,结果到了皮影库,并未见到兰苕,这屋子就那么大,高谙达他们不信人能凭空飞了,于是开箱一个个检查,最后确实找见了兰苕的尸首。”   她的话方说完,晴山和如意就扑到太后跟前哭诉起来:“颐答应这是刻意陷害!杀了一个宫女嫁祸我们主儿,还编造出这么一大通歪理来。可怜我们主儿才刚小产,就要被人如此诬陷,求太后为我们主儿主持公道啊。”   颐行居高临下看着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漠然道:“你们到这会儿还蒙事儿,恐怕不是为了替你们主子申冤,是真相大白,连你们也人头不保吧!尸首虽出不了声,却也能为自己辩白,要证明事实究竟是不是我说的这样,容易极了,找个事外的太医来。”一头说,一头向太后呵了呵腰,“英太医的话不可信,奴才知道万岁爷最信得过夏太医,那就请万岁爷传召夏太医并一个产婆,来给兰苕和懋嫔娘娘各自诊断吧。” 第48章 (永寿宫没有主位,您知道么)   座上的皇帝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心道朕给你出头冒尖的机会,你倒好,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把朕给卖了?   皇上在时,哪里来的夏太医,这老姑奶奶真是又蔫又坏。   她别不是察觉了什么吧,这么长段的陈词能够说得纹丝不乱,可见平时在他面前的呆蠢和做作,全是她装傻充愣的手段。   皇帝仔细盯着她的脸,她傲然昂着脖子,一副斗胜了的公鸡模样。他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最近老有这种忽来的心悸头疼,全是因她不按章法胡来一气而起。   太后知道皇帝专属的太医有两位,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夏太医,想是新近又提拔的吧!这会儿细究那个没有必要,便对皇帝道:“既这么,把太医传来,当面验明了就知道了。”   皇帝却皱了皱眉,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偏身对太后道:“皇额涅万金之躯,验尸之类的事儿,总不好当着皇额涅的面来办。还是先把这宫女运送到安乐堂,命仵作勘验最为妥当。至于懋嫔,才刚除了她身边的宫人,可有产婆在场?”   结果殿内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应答。   颐行有点失望,好容易逮住一个提拔夏太医的机会,皇上这么三言两语敷衍过去,难不成觉得验尸晦气吗?万般无奈,她调转视线瞥了瞥晴山,“皇上问你话,你怎么不答?昨儿芰荷姑姑脸上出了疹子,不是还招吴太医来诊脉么,今儿懋嫔娘娘小产,这么大的事儿连个产婆都没有,竟是你们自己料理的?”   晴山白了脸,到这时候还在狡赖,“昨儿确实是请了吴太医来给宫人诊脉,却不是起疹子,不过是血热罢了,小主别牵五绊六的。”   颐行哦了声,“既然如此,那就把吴太医也请来,事儿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也免得无端让产婆验身,折损了娘娘的体面。”   晴山吱唔起来,不好作答,边上贵人和永常在站了半天,像听天书似的,到这会儿才终于理出点头绪来,纷纷说是,“昨儿咱们从养心殿回来,正遇着吴太医从正殿里出来。咱们还上前搭了话,不明白为什么宫女得了不要紧的病,偏一道道宫门请牌子找太医诊治,原来竟是给懋嫔娘娘自己治病。”   太后听得却愈发糊涂了,脸上起疹子的不是懋嫔吗,今儿还入慈宁宫来控诉,说贵妃要害她来着。可见其中弯弯绕多了,不好好对质一番,实在解不开里头的结。   “什么芰荷姑姑?什么吴太医?把话都说明白,不必藏着掖着。”   颐行道是,待高阳他们把箱子搬出去,她才敢从含珍身后走出来。   此话从何说起呢,她想了想,自然得把往人参膏里加泽漆的内情掩过去,只道:“昨儿懋嫔娘娘用了御赏,脸上起了好些疹子,却谎称是宫女得病,请了专管景仁宫的吴太医来请脉。吴太医既然搭过脉,有没有遇喜一探就知,问问吴太医,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矛盾的焦点一下子从夏太医转移到了吴太医身上,皇帝表示喜闻乐见。既然如此还等什么,便沉声下令:“去御药房,把昨儿给储秀宫诊脉的太医传来。”   满福得了口谕,麻溜儿去办了。皇太后到这时候才闲下心来打量老姑奶奶,暗里只顾感慨,福海家到了这辈儿,总算歹竹里头出了好笋。   都是皇帝后宫,不免叫人把她们姑侄俩放在一处比较。先头皇后为人怎么说呢,看着挺有钢火模样,但处置起宫务来,总是缺了一点火候。那种手段,搁在宅门府门里头倒是将将够用了,但拿来掌管整个宫闱,却还是差了一截子。前皇后当家的时候,朝令夕改常有,以至于后来贵妃代摄六宫事,太后都觉得已经很好了。但今天看这老姑奶奶,好像满不错的模样,这么大的事儿一点不慌张,比起前皇后来,可说是出息了不少。   那厢吴太医很快便奉命来了,这么大阵仗,见英太医都跪在一旁,自己忙撩了袍子在地心儿跪了下来,“臣叩见太后,叩见皇上。”   皇帝端坐在官帽椅里,一面转动着手上扳指,一面吩咐吴太医:“把昨儿来储秀宫看诊的经过说明白。”   吴太医咽了口唾沫道是,“昨日臣正预备值夜交接,储秀宫宫女来宫值上,请臣过储秀宫瞧病。臣应召前往储秀宫,诊脉发现病患血热,喜、怒、忧、思、恐五志过度而累及脏腑,开了些凉血的药物,便交差事了。”   皇帝点了点头,“朕问你,她们请你,所看的是什么病症?”   吴太医趴在地上道:“回皇上,是丘疹。”   太后倒吸了口凉气,话到了这里,似乎已经看得出端倪了。   皇帝望了太后一眼,复又问:“是当面诊脉,还是障面诊脉?”   吴太医道:“是隔着帘缦,臣断过了脉象,只能瞧见半边脸颊,确实是斑块红肿密集,看样子像药物引发所致。”   皇帝复沉吟了下,“那么你诊脉的时候,是否诊出了孕脉?”   “没有。”吴太医笃定道,“病患除了血热,并无其他异样脉象,臣不敢妄言,请皇上明鉴。”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可继续追究的了。皇帝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对太后道:“打发产婆进去验身吧,既然她自作孽,也就顾不得她的脸面了。”   于是殿外待命的产婆跟随太后身边嬷嬷进了东次间,里头乒乒乓乓一顿乱响,伴着懋嫔的呜咽呼喊:“混账奴才,你大胆……”   皇帝乏力地扶住额,喃喃自语着:“真没想到,朕的后宫,如今竟弄得这副模样。连混淆皇室血脉的事儿都出来了,再过程子,恐怕还要闹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呢。”   皇帝这话,抽打的是裕贵妃,裕贵妃心里有数,羞愧地垂下了脑袋。   皇帝百无聊赖转开了视线,如今殿上真是一派众生相,有忧愁的、有窃喜的、有穷琢磨的,也有吓得面无人色抖作一团的。有时候想想,这些嫔妃真是闲得发慌,懋嫔大概仗着是和硕阿附的侄女,才敢做出这种事来吧!   没消多会儿,派进里间的产婆出来了,太后问怎么样,产婆子为难地说:“奴才查验了懋嫔娘娘的产门,并未见产子的迹象,且小腹平坦不似有妊。娘娘时有血流,是因为尚在信期的缘故。”   这么一来,事情可算是盖棺定论了,颐行松了口气,心道终于把这件事彻底办妥了,既没拖累夏太医,又在皇上跟前立了功。赶明儿事态平息了,总该晋她的位分了,这么算来真用不着二十八岁当上皇贵妃,再熬上个三五年的,恐怕也够了。   次间里的懋嫔终于被拖了出来,和晴山、如意、佟嬷嬷一起,被扔在地心里。   太后已经彻底放弃她了,怒道:“你好大的能耐啊,弄个野种进宫来,难道打量我宇文家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们这些人,个个该死,不单你们自身,还要株连你们九族!”   吓得面无人色的佟嬷嬷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在青砖上咚咚磕着响头,哆哆嗦嗦道:“太后……太后,奴才全是……全是受了懋主儿和晴山的唆使,一切都不是奴才本意啊。晴山说,奴才既已知道了内情,要是不帮衬,奴才也活不成,奴才是没法……太后……太后……”   地心里的懋嫔露出灰败的笑来,并没有急着向太后讨饶,而是转头望向裕贵妃,咬着槽牙道:“贵主儿,还是你技高一筹,我到底栽在你手里了。”   裕贵妃忽然一激灵,一个新鲜的念头冒了出来,懋嫔到这会儿还认定她是幕后主谋,那她何不顺水推舟?便道:“我早瞧出你的伎俩来了,可惜我心软,一直给你机会,没想到你不知悔改,终于走到这样了局。你说我指使颐答应,我也认了,这宫里妃嫔众多,也只有颐答应蕙质兰心,一点就透。你要是有颐答应一半的聪明,也不至于弄得今天这么狼狈。”   贵妃说罢,亲亲热热牵起了颐行的手,温声道:“这回的事你辛苦了,戳穿了懋嫔的诡计,总算大功一件。”   颐行有点发怔,没想到贵妃会来这一手黄雀在后,她忙活半天,功劳的大头竟被她抢去了。   “不是……”颐行眨了眨眼,“贵妃娘娘,您也知道懋嫔诈孕的事儿?”   裕贵妃脸上一僵,“这事儿你我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否则我何必特意跑到储秀宫来替你求情?”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只要你脸皮够厚,什么好事都能算你一份。   太后弄不清她们里头的弯弯绕,也不愿意过问,眼下只一心要处置这胆大妄为的懋嫔。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那可是两条人命啊!皇帝,这毒妇不能留,还有这些为虎作伥的贱奴,也一并都要处置了。”   皇帝应了个是,“图尔加氏混淆皇室血脉,着即褫夺封号,押入颐和轩听候发落,宫内知情者助纣为虐,皆令处死。礼部尚书崇喜一门降籍,交刑部彻查。待仵作验出那名宫女死因,若果真怀有身孕进宫,则该宫女阖家流放宁古塔。建档太医敷衍,来来回回请脉多次都未看出异象,尤其今日,竟说什么血气亏损,可见无能至极,着令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这是对冒犯皇权最起码的处罚,但卷入其中的人显然都觉得惩处过重了。   晴山、如意、佟嬷嬷的哭喊求饶响彻整个储秀宫,可又有什么用,人还是被强行押解了出去。懋嫔暂时虽没有下令处决,但已然被打入了冷宫,等案子查清了,终究逃不过个死。   她倒并不惧死,说实话今天经历的所有慌张和恐惧,其实都比死还让她难受。她只是不愿意拖累家里,一径哀声求告:“万岁爷,奴才是当真怀过龙胎的啊,只是后来不留神滑了……奴才也难过啊!万岁爷,您为什么不愿意多看奴才一眼,难道您对奴才就没有一点情义吗?看在奴才伺候您一场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全家吧,奴才一人做事一人当,奴才去死,只求从宽处置图尔加氏,万岁爷……”   她搬出的那些旧情,最后并没有起任何作用,皇帝摆了摆手,她还是被左右侍立的太监拖了出去。   储秀宫里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正殿再没了主人,倒也没有别的不同。皇帝站起身来搀扶太后,“皇额涅,儿子送您回慈宁宫。”   太后离了座儿,脚步也有些蹒跚了。皇帝扶她走出正殿,将到门上时对皇太后道:“皇额涅,尚氏这回有功,且是大功,不宜再随居猗兰馆了,儿子想着,永寿宫如今还空着,是否让她挪到那里,听皇额涅示下。”   这话太后听见了,殿内的人也都听见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只等皇太后的答复。   然而皇帝既然出了口,太后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颔首道:“一切你看着办吧。我今儿真是受了惊吓,腿里也没了力气,谁能想到大英后宫能出这样的荒唐事。幸而没让懋嫔得逞,否则我将来死了,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皇帝搀着太后往中路上去了,烈日炎炎,一点风也没有,华盖当头罩着,底下的镶边却是纹丝不动。   众人蹲安送驾,人群里的裕贵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匆忙赶了上去,随驾一起离开了。   大事过后,这宫殿显得出奇地空,贵人对老姑奶奶投去了艳羡的目光,“颐答应如今要移居永寿宫了,改明儿必定会有晋位的诏书,多好!可怜我们,还得继续住在储秀宫里。一想起懋嫔做的那些事儿,我心里就打哆嗦,两条人命啊,就被她这么白白祸害了。”   永常在拽住了贵人的袖子,“今晚上多上几盏灯笼……姐姐,咱们做伴儿吧,才刚看见那宫女被塞进了箱子,我怕……”   饶是大中晌,也觉得这殿里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大家很快都散了,贵人和永常在目睹了事件全部经过,得回去缓一缓。颐行带上含珍和银朱返回猗兰馆,该收拾的收拾起来,不多会儿必有内务府的人来张罗她们移宫。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进了屋子伺候颐行坐下,含珍道:“主儿今天辛苦了,但这份辛苦没有白费,万岁爷终于要论功行赏了。”   可是颐行却惘惘地,坐在椅子里说:“我这一立功,是拿那么多条人命换的,想到这里就不觉得是件好事了。其实要是咱们能早点儿察觉人被送进了皮影库,兴许能救兰苕一命。”   银朱道:“主儿不必自责,储秀宫每日进进出出那么些人,咱们又住在后院,哪里能时时察觉她们的动向。这回也是懋嫔狗急跳墙了,才让咱们逮住了狐狸尾巴。是她们心术不正,撒了这样要命的弥天大谎,哪里能怨别人戳穿她。至于那个兰苕,任谁也救不了她,就算不被懋嫔害死,也会被皇上处死的。”   颐行还是蔫头耷脑,完全没了刚才的斗志,含珍知道她需要时间自己缓和过来,便转移了话题道:“主儿,永寿宫就在养心殿之后,翻过宫墙就是皇上的后寝殿。”   颐行哦了声,“那往后上围房,咱们就是最近的。太好了。用不着走那么多路,可省了我的脚程了。”   老姑奶奶的志向真不在侍寝上,别人听说住永寿宫,头一件想的就是与皇上比邻而居,能沾染龙气,老姑奶奶想的则是道儿近,优待了她的那双脚。   横竖不管她怎么想,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含珍道:“主儿,永寿宫没有主位,您知道么?”   对于这点,颐行可说是一点就通,立刻两眼发光,“难道皇上要晋我当嫔?”   不过也是一乐而已,从答应到嫔,步子未免迈得太大了,晋个贵人的位分应该差不离。自己这回不光兑现了对皇上的承诺,还在太后跟前露了脸。虽说裕贵妃最后想抢头功,皇上心里是门儿清的,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日后必定在太后跟前多说她的好话,这么一来二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后来她也想开了,能搬出猗兰馆换个大点儿的地方住,挺好的。   只是在一个地方住的时候长了,零碎家当也置办了好多,她们足足打了五个包袱,连那个红泥小火炉也想一并带走。   内务府来办事的太监只是发笑,“唉哟我的主儿,永寿宫什么没有,还稀罕这些个?”   颐行想了想也是,便把炉子搁下了,“那永寿宫有浴桶没有?有的话里间那个也不必带上了。”   含珍一惊,“主儿,那桶可是皇上的赏赉。”   内府太监听说是皇上赏赐的,再没有劝她撂下的道理,忙招呼了人来,把老姑奶奶那些家当一应装了箱,全运到永寿宫去了。   甫入永寿宫,触目所及就是两棵巨大的海棠,虽然这个时节错过了最佳的花期,但枝干上仍有花芽零星开得热闹。   颐行站在永寿门前,回身望了眼养心殿方向,这里正能瞧见燕禧堂和体顺堂的后墙。自己一步步登高,总算到这儿了,再使点劲儿,当初入宫时的念想,总会达成的。   那厢东西全运到院子里了,颐行重又换了个笑脸,快步赶了上去。   “谙达,我住哪个屋,上头没吩咐。”   内府太监笑着说:“没吩咐您,吩咐咱们啦。永寿宫如今空着呢,既让您住进来,为什么呀?自是让小主儿当家。”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了,上头的意思也是明摆的,只是小小的答应,不敢往大了想而已。   众人张罗着,把她们的包袱用具全搬进了正殿。这永寿宫和储秀宫是一样规格,前后各有正殿,东西也各有配殿,不过永寿宫不常有人居住,配殿并没有正经取名字,太监们布置的时候,也大抵是喊“前头的、后头的”。   搬家要归置好一会儿,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也迎来了礼部颁旨的官员。   随行前来的柿子昂首鹄立在正殿槛前,向内大声通传着:“皇上有旨,答应尚氏听旨。”   颐行忙率含珍和银朱从次间里出来,面向南方高呼万岁,跪了下来。 第49章 (斋戒的时候连手都不能碰。)   “上徵旗故中宪大夫尚麟之女,敏慧端良,助襄宫闱,兹奉皇太后懿旨,立为纯嫔。”   短短几个字,就是一个后宫女子升发的见证。   礼部官员将黄绸卷轴卷起来,恭恭敬敬送到颐行手上,呵着腰道:“娘娘请起,恭喜娘娘。”   颐行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置信,明明先头是个答应,这一下就晋封为嫔了?一二三……好家伙,连升三级,这也太快了。   柿子看出了她的彷徨,笑道:“娘娘别不信,您着实是晋升嫔位啦,要不万岁爷怎么让您搬到永寿宫来呢。”   含珍和银朱忙膝行上前搀起了她,两个人都是喜形于色,轻声道:“给主儿道喜了。”   颐行站起身,方缓缓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大功,果然一步登天了。不过这会儿惦记的还是家里,便问柿子:“打发人给我们家太福晋报喜了吗?”   柿子说自然有的,“您如今是嫔位娘娘啦,礼部的人才刚已经往丰盛胡同去了,照着时候算,再过会子太福晋就该得着消息了。”   颐行点了点头,虽说自己是历辈儿姑奶奶里头最没出息的,但只要耐下性子往上爬,总有出头的一天。   柿子一摆手,身后穿着葵花礼服的太监手托漆盘,鱼贯进了殿内。那是太后和皇上给的赏赐,有白银二百两,金银角子一盒,金簪、金镯、金面簪各一对,东珠耳坠、翠顶花钿各一副,还有绣绸蟒袍八团龙褂两件,及各色精美大卷八丝缎子和大卷纱料。   柿子报菜名儿似的一样样诵读了一遍,最后笑道:“这些都是春夏的份例,等入了秋,还有大毛和小毛皮料等,到时候自会送进永寿宫来。主儿用度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再打发人上内务府申领。还有一桩,您跟前伺候的宫女如今是六名,另有宫中管事太监及办事太监四名,粗使婆子两名。万岁爷放了恩典,说娘娘要是有往常看得惯的,大可知会刘总管和吴尚仪,调拨到永寿宫来。”说罢退后一步,啪啪扫了袖子扎地打千儿,“娘娘现如今水涨船高,奴才还没好好道喜,这就着实给您行个礼吧。”   颐行忙让银朱搀了一把,说:“谙达太客气了,我才晋位,往后还要靠谙达们多照应……”一壁说,一壁回头瞧了含珍一眼。   如今也是有闲钱赏人的了,含珍立刻抓了两把银瓜子儿,一把给了礼部宣旨的官员,一把放进柿子手里。   颐行含笑说:“大热的天儿,诸位都受累了,谙达拿着这些小钱儿,给大家买口茶喝吧。”   新晋位的纯嫔娘娘客气,大伙儿得了赏赉都很喜欢,又纷纷给她道了喜,方回各自值上复命去了。   人都散了,颐行回身看着这满桌的赏赐和份例,有些心酸。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在家时不稀罕,这些却是自己挣来的,瞧着分外有感情。还有那二百两白银,把先前闹贼的亏空填补了,她说挺好的,“这么算下来我没亏,皇上地界上丢的银子,他又赔给我了。咱们如今也是有私房的人了,快替我仔细收着,这回千万不能弄丢了。”   含珍应了声,搬来个紫檀的匣子,把银票和金银瓜子都装进去,待落了锁,大家才觉得这钱飞不走了。   眼下钱是有了,缺的是人手,含珍道:“万岁爷给了恩典,准您自个儿挑人呢,您想没想过,把安乐堂的人调到永寿宫来?”   颐行说:“我正有这个意思,早前我混成那样,高谙达他们也处处照应我,可见都是实心的人。你替我跑一趟,问问他们的意思,要是他们愿意,就一块儿过来吧。”   至于剩下的空缺,照着含珍以前对各人的了解,从各处抽调就成。   含珍领命去了,银朱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啧啧道:“凤凰就是凤凰,那些人使了大劲儿想摁住您,有什么用,您还是出头了。”   颐行叹了口气,“才爬到嫔位上,就见识了宫里头的腥风血雨,再往上可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接着查案立功啊?”   含珍说应该用不着了,“您往后就靠侍寝吧,早日开脸,早日怀上龙胎,到时候仗着皇上的宠爱和小阿哥,见天地一哭二闹三上吊,事儿就成了。”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还真是如此,倘或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就生个儿子,将来皇帝死了,没准儿子能继位……   想到这儿,不由愣了下,似乎能明白懋嫔的想法了。原来在后宫里头活着,没有皇帝的宠爱好像真没有什么指望,指不上男人就指儿子,这也是唯一稳当的退路。   颐行崴身在南炕上坐下,直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发呆,心道还好这深宫里有个夏太医,一路扶植她走到今儿。如今她是嫔位了,可以自由行走,挑个黄道吉日,上御药房瞧瞧夏太医吧,顺便说两句感激的窝心话。   正想着,见含珍领着高阳等人从宫门上进来,她忙起身移到正殿里,高阳带着荣葆并两位嬷嬷跪了下来,朗声高呼着:“奴才等,恭请纯嫔娘娘万福金安。”   颐行忙抬了抬手,“不必行大礼,快请起吧。”   众人站起身,个个脸上带着笑,荣葆道:“娘娘当初离开安乐堂时就说过,将来升发了要来拉扯我们,如今我们可真沾了娘娘的光啦。”   颐行笑着说:“都是旧相识,大家在一处也好彼此照应。只是叫你们听差,怕有些对不住你们。”   高阳垂袖道:“娘娘哪里的话,咱们这些人,本就是干伺候人的差事的。娘娘不嫌我们从安乐堂来,身上沾着晦气,愿意留用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往后一心侍奉娘娘,以报答娘娘的知遇之恩吧。”   所以啊,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真在理儿。尚家姑娘们不会在这后宫籍籍无名一辈子,她们身上有那股子劲儿,天生就是当主子娘娘的。   含珍又带了一造儿人进来,让颐行坐在上首,好好受了他们的叩头。这下子人满员了,各归其位,各自该领什么差事也都知道了。人手一多,一切便都有了着落,这永寿宫终于也有了寝宫的样子,各处都忙碌起来,到了申正时牌,一应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宫中有人晋位,且一气儿晋到了嫔,这么大的消息只需须臾就会传遍东西六宫。   头一批来道贺的,是翊坤宫的贞贵人和祺贵人,还有长春宫的康嫔和善常在。   善常在自不用说,平时就和老姑奶奶不对付,虽来道喜也是不尴不尬,周身不自在。至于贞贵人和祺贵人,在老姑奶奶没升发前多番地挤兑她,尤其贞贵人,甚至曾经讨要她当宫女。如今人家翻身了,位分在自己之上,也闹不清她是否得知了当初三选落选的因由,横竖就算是不知情吧,总之自己在人家面前没落过好儿,因此她含笑请自己坐时,贞贵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还是康嫔一向保持着表面的和睦,来去都不拘谨,只是笑着说:“妹妹如今晋了嫔位,咱们两宫又离得近,将来互相照应的时候多了。妹妹要是得了闲,上我的长春宫来串个门儿,彼此常来常往的,也热闹些。”   颐行自然客套应对,都是些场面上的好听话,含糊敷衍过去,谁也不得罪谁,一场会谈便愉快地结束了。   看看时候,将要酉初了,皇上这半月斋戒,不必上养心殿应卯,但晋位后的谢恩还是必须的。   颐行盛装打扮,戴上了御赏的钿子,由含珍陪同着,往养心殿去。   迈进遵义门,便见怀恩在抱厦前站着。太阳快下山了,半边堪堪挂在西面的宫墙上,余晖映照了东暖阁前的鱼缸,里头两尾锦鲤游弋着,不时顶开水面的铜钱草,吐出个巨大的泡泡。   御前站班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见老姑奶奶驾到,立刻“哟”了声迎上来,垂袖打了个千儿,“给纯嫔娘娘请安。”   颐行抬了抬手,“谙达快别客气。我来向主子谢恩,不知Z老人家这会儿在不在?”   哪儿能不在呢,怀恩心道,都在东暖阁等了好半天了,先前还不悦,说老姑奶奶眼里没规矩,受封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上御前来谢恩。   底下人呢,伺候起来自然战战兢兢,他们比皇上更盼老姑奶奶能早点儿来。   如今人到了,怀恩也把心放进肚子里了,一路引着人到了东暖阁前,隔着夹板门帘,拿捏着嗓门通传:“回万岁爷,纯嫔娘娘来向万岁爷谢恩啦。”   里间的人为显沉稳,略顿了顿才应声儿:“进来吧。”   门上站班的宫女打了门帘,颐行提袍进去,走了两步才发现含珍没有跟进来,心下只觉得好笑,这撮合得不是时候啊,皇上正在斋戒呢。   反正先不管那许多了,她低头瞧着皇帝袍角的八宝立水,屈膝跪了下去,“奴才尚氏,叩谢皇上天恩。”   皇帝先前不称意她拖延了这半晌,但人既然来了,那些不满也就随即消散了。   拿乔是必不可少的态度,皇帝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了她一遍……衣裳穿得得体,燕尾梳得纹丝不乱,跪地的姿势也很好,可以看出确实是心怀虔诚的。   于是皇帝随意说了句起喀,“今儿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颐行道:“谢万岁爷夸赞,奴才受着主子的俸禄,就应当为主子分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句句铿锵,如果不是那张脸还稚嫩着,他简直要对她今日的种种刮目相看了。   是不是他哪里算错了,还是老姑奶奶确实慢慢学出了门道,已经可以无师自通了?其实今天发生的种种,在他预料之外,至少比他推算的时间快了好几天。他想过懋嫔会破釜沉舟,但没想到她会把人送到南边皮影库去,要不是老姑奶奶突来的聪明,以懋嫔的布局,足以令她百口莫辩了。   很好,慢慢成长,按着他的想法成长,现在已经是嫔了,离贵妃、皇贵妃,还差多远?   此时的皇帝欣赏老姑奶奶,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大作,充满越看越满意的情怀。他的唇角噙着一点笑意,缓声道:“朕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立了功,自然晋你的位分。不过这回有些逾制,你知道吧?”   颐行说知道,“从答应一下子升了嫔位,恐怕会惹得后宫非议。”   “朕不怕非议。”皇帝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嫔位,若换了你们尚家没坏事的时候,封嫔还委屈了你……”   他说了半晌,见她一直跪着,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彷徨,“朕让你免礼,你还跪着干什么?难道对朕不满?还是想以此强迫朕答应你别的请求?”   别不是立了这么一点现成的功勋,就想要求赦免福海吧!皇帝升起了戒备之心,得寸进尺的女人可不讨人喜欢,但愿老姑奶奶不是。   颐行呢,像被撅了腿的蚱蜢,扑腾了好几下也还在原地。   皇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她原想着晋了新的位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从今天起她要竖立一个矜持端庄的新形象了,可谁知出师不利,一到御前就崴了泥。   这该死的花盆底,真是害人不浅。祁人没出阁的姑娘在家时是不兴穿这种鞋的,进宫后做宫女做答应,又都是最低微的身份,也穿不了那样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直到今儿封了嫔,老姑奶奶才头一回认真把这鞋套在脚丫子上,下地走两步倒挺稳,可谁知跪下就起不来,害得皇上龙颜忐忑,以为她又起什么非分的念头了。   怎么才能不叉腿、不扶地,让自己优雅地站起来?颐行试了好几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或者把鞋脱了?有一瞬她竟然兴起了这个可怕的念头,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坐上嫔位,屁股还没捂热,要是这会儿御前失仪,皇上不会一怒之下重新把她罚回储秀宫吧?   好像怎么都不成,这时她忽然灵机一动,缓缓向皇帝伸出了一只手,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睇住他。   皇帝看看她,又看看那只手,终于弄明白她的战场暂时移到了养心殿,她又要开始她做作的表演了。   “你自己站不起来吗?”皇帝问,“朕以前看那些嫔妃们,不要人搀扶也起得很快。”   嫩笋芽一般的柔荑,依旧不屈不挠地向他招展着,因肉皮儿过于剔透,露出底下青绿的血管来。这样的手最适合戴指甲套,鎏金累丝嵌上两三颗红玛瑙,和她的一耳三钳交相呼应着,别有一番韵味。   颐行唇角的笑都快坚持不住了,楚楚可怜道:“奴才今儿是头一天穿花盆底鞋,不得要领,下去了就起不来……万岁爷要是愿意,就当我是撒娇也成啊。”   话倒是直爽得很,但对于这位从小不按章程办事的老姑奶奶,皇帝总觉得心里有越不过去的坎儿。   要不要伸手拉她一把,他有点犹豫。说实话作为帝王,三宫六院见识了那么多女人,倒不至于毛头小子似的,但看见她的笑脸,就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无论如何,拉总要拉一把的,不能让她一直跪下去。于是皇帝想了个折中的好办法,拿起桌上的螭龙镇尺冲她挑了挑。   颐行呆住了,“斋戒的时候连手都不能碰?”   皇帝红了脸,“朕知道,你是在暗示朕该翻牌子了,但朕有自己的主张,暂且不可动妄念。”   颐行心道好会曲解啊,皇帝果然是世上最自信的人。不过他脸红什么?难道还在纠结于小时候的事儿?十年都过去了,他的身量和面貌虽然已经让她觉得陌生,但难堪时候的表情,却和当初一模一样。   看看这把螭龙镇尺,宽不过一寸,雕出个昂首挺胸的龙的形状,身体滚圆,尾巴霸道地翘着,显得豪迈且雄壮。   皇上把那龙尾递到她面前了,不接似乎不好,她犹豫了下,一把握住了,就这么一使劲儿――人是站起来了,尾巴也被掰断了。   颐行托着手,看雕铸精美的龙尾躺在她手心里,无奈但庆幸,“还好没有割伤我。您这镇尺是什么材质的,怎么这么脆呢?”   皇帝手里握着那半截龙身,吁了口气道:“芙蓉冻石。”   芙蓉冻石是寿山石的一种,质地本来就酥软,这么块石头想拽起个大活人来,此时不断更待何时?   只是御案上的东西弄坏了,事儿就比较难办了。颐行把龙尾小心翼翼放回了皇帝手里,心虚地说:“您自己拿它来拽我的,我是无辜的,也没钱赔您。”   皇帝瞥了她一眼,觉得她真是小人之心,“朕说了要你赔么?朕只是在想,为什么你那么沉,能把石头拽断。”   原本正愧疚的老姑奶奶,一下子就被他说得活过来,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能怪我沉呢,您要是拿块檀木镇尺来,掰断了才算我的本事。再说……再说我都是您的嫔了,这儿又没有外人,让您扶一把,就那么为难吗?您还拿个镇尺来让我借力……”   皇帝的耳根子发热,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朕刚才是没有准备好,不知你会对朕做出什么来……要不然你再跪一回,这次朕用手来拽你。”   结果换来老姑奶奶质疑的眼神,可能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如饥似渴的女人,借着那一扶的劲儿,会依偎进他怀里吧!   至于再跪一回,她又不傻,反而是这位万圣之尊,怎么和她原先认识的不一样,以前还会放狠话,如今怎么瞧着,色厉内荏不大机灵的样子。   算了,计较这些没意思得很,颐行现在关心的是另一样,“万岁爷,您说我往后还有立功的机会吗?”   皇帝瞧了她一眼,“再让你立功,那朕的后宫成什么了?”   想想也是,哪有那么多的功可立。不过颐行还是要对他表示感激,认真地捧心说:“万岁爷,谢谢您提拔我。我原想着得个贵人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您给我晋了嫔。我如今也是一宫主位了,虽然比不上我们家历代的姑奶奶,但奴才会争气的,往后一定好好伺候您,听您的话,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皇帝听了这番话,人不动如山,眼神却在游移,“这是太后的旨意,不是朕的意思……今儿宫门快下钥了,太后歇得早,你不必过去,等明儿晚些时候上慈宁宫磕头,谢过了太后的恩赏要紧。”   颐行应了声是,“那奴才这就回去了。”正待要退下去,忽然想起个问题,便站住了脚问,“万岁爷,才刚的赏赉里头有二百两白银,嫔位每年的年俸也是二百两。那这二百两究竟算赏赐呢,还是算预支的年俸?”   皇帝真有些受不了她的斤斤计较,负着手别过脸道:“是对你晋位的恩赏。后宫领的是月例,时候到了,自然有内务府的人送上门去。”   颐行这下放心了,高高兴兴嗳了声,蹲个安才打算走,皇帝说等等,把那个拽断了尾巴的螭龙镇尺交给了她,“东西弄坏了,一句赔不起就完了?拿回去修,是重新雕还是粘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皇帝要想给你小鞋穿,那真是天要亡你。颐行没法儿,烫手山芋似的,把这条断龙捧出了养心殿。 第50章 (爷们儿的骨气你不懂。)   含珍以为老姑奶奶这回又从皇上那里顺了东西,结果凑近一看,是闯祸了。   含珍惶惶,“这是万岁爷赏您的?”   颐行臊眉耷眼说不是,“是我给弄断的。”然后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含珍,“品相都坏了,我可怎么补救才好啊。”   这是个难题,含珍叹了口气道:“怪奴才,要是奴才跟进去伺候,就不会出这种事儿了。”   颐行却说不怪你,“你也是为了撮合我和皇上。可惜人家斋戒期间不近女色,这回的心是白操了,还弄坏了这镇尺……”   含珍也没法儿,“等明儿我上古董房问问那里的总管事,他们常接手那些古玩珍宝,有坏了品相的他们也会沾补。”边说边安慰她,“主儿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成,您就安生向皇上告个罪,皇上是仁君嘛,总不至于为这点子事儿为难您的。”   颐行点了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夹道里头敲梆子的声音隐约传来,好在已经迈进了吉祥门。只听身后无数门臼转动的声响错综,把这寂静的宫闱串联了起来,这时脑子里勾勒出这紫禁城的深广,原来平时只说它大,从南到北走得乏力,但看见的也只眼前的几丈远。如今一个声音的世界,就能感受它的恢宏,颐行从未试过下钥的当口静下心来倾听这座皇城的叹息,就这么站住脚,边上一个往来的人都没有,仿佛它是一座空城,心里豁然升起一片巨大的苍凉来。   含珍见她停住了步子,奇道:“主儿怎么了?”   颐行笑着说:“听一听紫禁城……这座城里,曾经有咱们祖辈儿姑奶奶的哭和笑呢。”   老姑奶奶很少有这么感性的时候,含珍便陪着她一块儿驻足,略过了会儿道:“主儿,晚膳的时候到了,今晚可是您升嫔后的头一餐……”   话还没说完,老姑奶奶立刻挪动了步子,“哦,是头一餐来着,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说着便迈进了永寿门,再也不管祖宗们的哭和笑了。   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看着面前的七八个素菜,感到心力交瘁。   皇上斋戒,阖宫都得跟着斋戒,今晚吃罗汉斋、炒三鲜、熘腐皮……恍惚又回到了尚仪局时候。不过菜色是全素,味道却挺好,厨子毕竟不敢糊弄。到了嫔妃位分上,东南角廊庑底下设置铜茶炊,深夜的时候还能喝奶子茶,有简单的糕点小粥,日子不可谓不舒坦。   只是饭后还得为这块螭龙镇尺伤脑筋,颐行把它放在炕桌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久了螭龙的脑袋上浮现出了皇帝的脸,她一气恼,把它塞进了引枕底下,眼不见为净。   不过一宫主位,确实是个好差事。颐行背着手,巡视领地般横跨整个正殿,从东梢间走到了西稍间。这里的布置处处华贵,有精美的落地罩和宝座,有各种漂亮的香几、宫扇、帐幔、摆设,不像先前住猗兰馆,家徒四壁只有两把椅子。一个嫔的份例已经到了这样地步,不知道皇贵妃的,又是何等富贵辉煌的气象。   野心勃勃的老姑奶奶得陇望蜀了一番,听见银朱招呼,方乖乖上床安置。只是夜里做了梦,梦见懋嫔拿着绳子要勒死她,她气喘吁吁跑了大半夜,第二天起来人还有些发懵,却很快被含珍架到了妆台前,边替她洗脸扑粉边说:“打今儿起您得上贵妃的永和宫请安,别误了时辰,叫人背后议论起来不好听。”   一说到贵妃,颐行打起了精神,原先她倒觉得贵妃宽和,为人很不错,可经过昨天的事儿,她那种明晃晃抢功的作法,实在让颐行对她喜欢不起来。   自己没有依附她的心,所以并没有顺她的意儿,要是换个雌懦一点的默认了,戳穿懋嫔的经过岂不是全成了贵妃的运筹帷幄?   横竖现在晋了位,往后还有很多照面的机会,去会一会也好。   于是很快收拾完了,出门赶往永和宫。颐行又开始计算脚程,这可比当答应的时候麻烦多了,做答应只需向主位娘娘请安,如今做了嫔,反倒朝有贵妃,夕有皇帝。   不过能穿越乾清宫,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儿。路过丹陛前广场的时候,她会朝南观望,希望什么时候夏太医正从御药房出来,即便远远看一眼心里也喜欢。   于是不免走得慢,含珍不住催促着:“主儿,先上永和宫应了卯再说。”   颐行回过神来,忙穿过了龙光门。再往前一程就是永和宫,早前她也来过,因此熟门熟道,进殿的时候人来得差不多了,贵妃正和那些妃嫔说起懋嫔的事儿,见颐行进门来,笑着望了她一眼,“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一瞬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她,今儿是老姑奶奶第一天以嫔位亮相,穿一身竹青色月季蝴蝶衬衣,披一领千岁绿四喜如意云肩。白净的脸颊因这青绿色映衬显得愈发玲珑,果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早前并不拿她放在眼里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颐行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大大方方上前行了个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裕贵妃说好,一面给她指派了座儿,笑道:“往后都是自家姊妹,一个紫禁城里住着,和睦最要紧。”   和妃因和懋嫔交好,这次懋嫔落马,自己虽尽力撇清了,但对老姑奶奶也存着恨。便捏着手绢掖了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一气儿从答应晋升到嫔,这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呢吧。纯嫔妹妹圣眷隆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颐行在座儿上欠了欠身,“总是我运气好罢了,谈不上圣眷隆重。和妃娘娘和懋嫔有些往来,要是早早儿发现她的异样,凭着和妃娘娘对万岁爷的一片赤诚之心,也会像我一样的。”   和妃被她回了个倒噎气,脸红脖子粗地,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敬她。众人到这时候才看明白,这位老姑奶奶和先头皇后不一样。先头皇后是个懒政的娘娘,对底下人爱搭不理,也由得她们大喘气儿。这位却不同,一旦她得了势,可当真是要收拾人的。加之皇上一早吩咐贵妃照应她,可见她的飞速擢升是因为上面有人,且这个人就是皇帝,实在叫人眼红都没处下手。   大家都讪讪的,端起杯子来喝茶,以解目下的尴尬。   贵妃笑了笑,对颐行道:“你昨儿才晋位,可向皇太后谢过恩了?”   颐行道:“昨儿天色晚了,只上养心殿谢了恩,皇上说太后歇得早,让我今儿再过慈宁宫来着。”   贵妃点了点头,“太后辰时之前礼佛,要去请安,得在辰时之后。过会子我正好要过去,你随我一块儿去就是了。”   颐行迟疑了下,并未应准贵妃,上太后跟前谢恩还要贵妃带着一块儿去,岂不坐实了和贵妃交好?可找个什么法子才能推脱呢……颐行想了想,装模作样道:“这可怎么好,昨儿皇上还说让我等他散了朝,陪我一块儿过慈宁宫呢。要不娘娘晚些个?咱们一块儿上养心殿等皇上散了朝,再同去慈宁宫?”   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可了不得,皇上要陪她一块儿去呢。这老姑奶奶看着没心没肺的,原来勾搭男人的本事都生在骨头缝儿里了。   贵妃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我一向是辰时二刻过去,这些年都养成习惯了,不好随意更改。既然妹妹有皇上陪同,那我也就放心了……”话题实在尴尬得接不下去,便转而拿昨天的事做筏子,向后宫嫔妃们训话去了。   早晨的请安,其实就是贵妃向各宫贯彻思想的一场朝会,会上言者谆谆听者邈邈,毕竟大家都不怎么服她。   好容易捱到散场,贵妃直出宫门上慈宁宫请安去了,待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好事之人打听,“听说妹妹揭发懋嫔是贵妃娘娘授意的?”   颐行问:“是贵妃娘娘亲口说的么?”   大伙儿摇头,但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只因贵妃一向好大喜功,所以才有她们好奇的一问。   颐行笑了笑,“既然贵妃娘娘都不居功,这事儿还提他做什么呢。”说罢向三妃肃了肃,转身回永寿宫去了。   路上含珍握了握她的手,“主儿,我瞧您和往常不同了,再不是任她们揉捏的性子了。”   颐行说此一时彼一时嘛,“我现在有钱有位分,又能摆我老姑奶奶的谱了,一味做小伏低,她们也不能饶过我。”   含珍瞧着她愈发自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待穿过凤彩门,就要引她往南去。   颐行刹住了脚道:“回永寿宫啊,你要带我上哪儿?”   含珍诧然道:“您不是说了嘛,皇上要陪您一块儿上慈宁宫……难不成刚才是唬她们的呀?”   颐行龇牙一笑,“果然连你都糊弄过去了,说明我是真机灵。”一面拽着含珍进了咸和右门,一面道,“往后不能和贵妃走得太近,这人不实心。我是有意这么敷衍她的,也好叫在座的都知道,我和她从没有一条心过,免得这回抢我的功劳,下回捅了娄子让我背黑锅。”   不过无端牵扯上皇帝,有些尴尬罢了。没受宠,倒先做出个受宠的样子来,那些嫔妃们不免把她当成靶子,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挤兑她呢。   含珍却看得开,“您是从答应升上来的,受过冷遇也吃过白眼,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说得对,她是冷桌子热板凳一步步走过来的,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应付。   回去重新收拾一番,点了口脂抿了头,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方从永寿宫出来。   这里离慈宁宫也着实是近,出了启祥门一直往南,穿过养心殿夹道进永康左门,再往前就是慈宁宫正门。含珍替她打着伞,这个时辰暑气已经全来了,走在夹道里,就听见南边慈宁宫花园传来一阵阵的蝉鸣,那份聒噪,心像扔进了沸水里,载浮载沉着,要被这蝉海灭顶。   烈日照得满世界白光,夹道里的柳叶砖地面都油光铮亮似的。半空中浮着一层扭曲的热浪,从这里望过去,人像立在了火焰里……   人?颐行使劲眯起了眼,确实见三个身影站在永康左门前。为首的那个穿佛头青便服,腰上挂了一串活计,起先她还以为是办事的臣工,但走近了细看,发现原来竟是皇帝,就那么站在宫墙边的小片阴影里,看见她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想装从容,于是散漫地调开了视线。   “万岁爷,您在这儿干嘛呢?”颐行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可能又戳着他的痛肋了,毕竟他们首次攀谈,她说的就是这句话。   小心翼翼觑着他,果然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朕在这里,等内务大臣。”   什么内务大臣这么大的脸面,值得皇上顶着烈日站在门前静候?不过这是前朝的事儿,后宫女子不得干政,颐行哦了声,“那您接着等吧,奴才要上慈宁宫向太后谢恩。”   她蹲了个安,说着就要绕过去,皇帝没法,只好作势和怀恩说:“看来嵩明是被户部绊住脚了,叫朕这一番好等!算了,不等了……既然人在这里,那就上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去吧……”   怀恩道,这时候老姑奶奶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了。听见他们这么说,回了回头,娇俏的脸庞被伞面笼得蒙上了一层柔纱似的,后知后觉道:“您也要上慈宁宫啊?那顺路,一块儿走吧。”   老姑奶奶有时候真不懂什么叫君臣有别,她对皇帝也并不是常怀敬畏之心,经常忘了自称奴才,一口一个“我”啊“我”的,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包涵她。毕竟她生在尚家,是天字第一号姑奶奶,从小散养着长大。上了年纪的对老来子格外宠爱,因此她眼里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虽然刚进宫还知道恪守规矩,但相处一旦日久,她自然而然就忘记了。   美人盛情相邀,君子从善如流。皇帝颇有威严地嗯了一声,举步迈进了随墙门。   这时候的怀恩和明海都是有眼力劲儿的,远远挫后随行着。含珍亦是聪明人,绝不会夹在皇上和主儿中间。她将伞塞进了颐行手里,呵着腰向后退,退到墙根儿下,于是夹道里一下子空旷起来,最后只剩下并肩而行的那两位。   颐行倒没有什么不自在,她把伞面匀出一半来给皇帝,一面说:“这大日头底下,太阳晒在身上多疼啊,叫他们准备一把伞多好。您是不是觉得男人打伞女气,所以宁愿晒着?”   皇帝负着手,挺着胸,有些骄傲地说:“我们满洲巴图鲁自小风吹日晒,出门要打伞的,那是养在玻璃房里的盆栽。”   颐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们爷们儿可真爱和自己过不去。”   皇帝乜了她一眼,“爷们儿的骨气你不懂。”   颐行眨巴了两下眼,心说也许是吧。努力地高擎着手臂,到这会儿才发现皇帝是真高,原来自己才将将到他肩头。   遥想当初,他在墙根撒尿那会儿,好像也不比她高多少啊。疏忽十年,自己的个头没见长,他却出落得长身玉立朗朗青年模样,岁月真是厚此薄彼。   “那您在我这伞下,凉快吗?”颐行问。   皇帝嘴上曼应着:“还可以。”抬头看了看,见伞面内里画着一只巨大的蝴蝶,便一哂道,“你对蝴蝶倒是情有独钟。”   颐行也随他视线仰头看,嗯了声道:“毕竟我和您结缘就是因为蝴蝶嘛。”   她大言不惭,完全不觉得扑蝶扑成那样有碍观瞻。不好的记忆要快点忘记,忘记了,才能愉快地笑对人生。   皇帝却因她忽如其来的撩拨,有点心不在焉。暗里只管腹诽,是啊,两次结缘都充满尴尬,下次得找钦天监算算,两个人是不是八字不合。   不过老姑奶奶是外表大大咧咧,内心铁桶一般。她在贵妃那里扯的谎,并未想过去圆,所以看见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庆幸,要不是他自己说要上慈宁宫请安,她就老神在在地绕过去了。   可能她的热情只对夏太医,皇帝无奈地想,得找个机会把夏太医派遣到外埠去,否则他的纯嫔就要有非分之想了――必须将这种懵懂的春心,扼杀在摇篮之中。   颐行呢,哪里知道皇帝在琢磨这些,走到慈宁门前略顿了顿步子,扭头一看长信门,发下了宏愿:“等天儿下雨,我要上池子里捞蛤蟆骨朵。”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你都多大了,还玩儿那个。”   颐行说怎么了嘛,“在家的时候我每年都捞,养上半个月再放生。那时候蛤蟆骨朵都长腿了,还拖着一条大尾巴呢,游起来一摇一摆,别提多好玩儿。”   所以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皇帝摇了摇头,对她的喜好只觉得迷茫。她也没有找玩伴的意思,现如今晋了嫔,身边伺候的人也多起来,反正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落单。   要进慈宁门了,颐行熄了伞,交给守门的太监,自己抚抚鬓角整了整衣冠,提袍迈上了中路。   这时候的老姑奶奶一脸肃容,很有经历大风大浪的气度。皇帝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发现人的地位不同了,果然底气儿也见长。   行至宫门上时,站班的宫人都俯身行礼,里头大宫女很快迎了出来,先向皇帝蹲安,又向颐行纳福,笑着说:“奴才笠意,请纯嫔娘娘万福金安。”   颐行赧然点了点头,“姑姑客气了,我来向太后老佛爷谢恩。”   笠意道是,“先前贵妃娘娘说了,万岁爷会陪您一道来,太后已经等了有程子了,万岁爷和娘娘快请进吧。”   颐行心头不由蹦哒了一下,心道这裕贵妃真不是盘儿好菜啊,有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到时如果不见皇帝,可知她在扯谎,那叫太后怎么瞧她?不过笠意当着皇帝的面把话说破了,也足够叫她难为情的了,只是这会儿不便说什么,只好装作无事地,视线轻轻扫过了皇上。   皇帝目视前方,毕竟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存心让颐行难堪,举步迈进了正殿。   太后正坐在东暖阁里,看身边大宫女春辰剪花样子。见他们过来,便正了正身子,笑着说:“今儿不是有外邦使节入京朝见吗,皇帝这么忙,怎么这会子有空过来?” 第51章 (夏清川,这名字……一听就)   人不能扯谎,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无情地戳穿。   皇帝之前还在暗中耻笑老姑奶奶,没想到刚一见太后,自己很快也落了马。还好有他帝王的威仪支撑着,即便糊弄人的时候,也像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正了正脸色道:“早朝时候已经见过了,底下的事儿,无非那些疆域、戍防、进贡事宜,有军机大臣分忧,朕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再过半月是皇额涅寿诞,朕这程子忙于政务,没有好好向皇额涅请过安。恰好纯嫔晋位要向皇额涅谢恩,朕就陪着一道过来了,一则替她壮壮胆,二则也是儿子看望母后的孝心。”   太后笑道:“我一应都好着呢,你机务要紧,不必时时惦记着我。”边说边望向这位新晋的嫔,虽说重又扶植了尚家人,她心里并不十分称意,但昨儿见老姑奶奶杀伐决断的样子,倒也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颐行终于等他们母子叙完了家常,太后也给了她见礼的间隙,便上前请了双安,然后跪地匍匐下去,朗声道:“奴才尚氏,叩谢皇太后隆恩。”   太后说起喀吧,又叫人搬了绣墩来赐坐,一面道:“到底是一家人,还是进了一家门啊。早前废后时,我原想着从今往后这大英后宫不会再见尚家人了,没曾想时隔两年,终究还是来了个你。昨儿揭穿懋嫔罪行那件事儿,你办得很好,合该赏你个嫔的位分,皇帝赐你封号‘纯’,也是瞧着你天质自然。往后你要勤勤勉勉侍奉主子,这深宫之中行路难,须得步步谨小慎微,切要戒骄戒躁,不可张狂。”   太后这番话是例行的训诫,颐行听了,在绣墩儿上欠着身子道是,“太后的示下,奴才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坎儿上,绝不敢辜负太后和皇上的厚爱。”   太后颔首,长叹了一声道:“好好过日子吧,人这一生,说长并不长,倒也不必纠结于娘家的种种。依着福海贪墨的数额,你们尚家够得上发配了,但因念着老辈儿里的功勋,皇上还是网开一面了。其实你早前参选,我这儿也有一本帐,因着你哥子坏了事,那些曾经盘根错节的亲戚也怕受牵连,没有一个人愿意相帮,你在尚仪局做宫女,心里大抵也怨恨吧?”   颐行说不敢,“奴才从未怨恨,三选上头被筛下来,也是奴才自身不足,不配伺候皇上。”   太后笑了笑,验身这种事儿,好赖只需验身嬷嬷一句话,就像那个怀着身孕混进宫的宫女,不也顺顺当当留下了吗。   瞧瞧这老姑奶奶,生得着实花容月貌,先前皇帝的万寿宴上看见她,一眼便觉得和周遭宫人不一样,就是周身的那种气度,把宫女们衬得黯然失色。这样的人,终究是会出头冒尖的,想压也压不住,不过能到哪个份儿上,还是得看将来给皇帝添了几位阿哥。女人有了孩子才生根,才愿意实心为着男人着想。怡妃是太后娘家侄女,太后原倒是想扶植她来着,无奈这些年能力平平,故端贵人留下的阿哥交给她养,她也养不好,太后便对她没了指望。如今后宫来了新人,又是如此有渊源,皇帝也喜欢的,横竖先生个孩子吧,也好补了懋嫔遇喜的空欢喜一场。   说起生孩子,太后将视线转到了皇帝身上,“我听敬事房的人回禀,皇帝已经长久不翻牌子了?这是什么缘故啊?”   颐行一听便竖起了耳朵,终于有人提出了她的困惑,心里那簇小火苗立刻呲呲地往上升得老高。心道太后老佛爷,我知道啊,皇上他是志不在后宫啦,兴许他有了念念不忘的人,不过八成不会老实向您坦白的。   皇帝倒是镇定如常,那张年轻的脸上透着矜重端稳,微微偏着身子,南窗外的天光照着他的侧颜,那面颊清透洁净,浓长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铺出一排淡淡的灰影。   “儿子两个月前练习骑射……”   “什么?”太后失态高呼起来。   母子两个面面相觑,皇帝张口结舌,太后满脸尴尬。   略顿了顿,太后才道:“伤了……有没有让太医好好诊治?太医怎么说?”   颐行低着头,乖顺地盯着自己的膝头,耳朵却一伸再伸,只差没贴到皇帝嘴上去了。   最后皇帝道:“太医诊治后,说儿子的腿伤不严重,只需安心静养就成了。”   原来是腿伤?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怨怼道:“既受了伤,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我?”   皇帝笑了笑,和声道:“额涅吃斋念佛,心神安宁,儿子不过受了点小伤,何必扰了额涅清净。再说如今都已经好了,走路没什么妨碍,额涅就宽怀吧,不必为儿子担心。”   旁听的颐行心下感慨,皇帝真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忽悠,这话也能唬得太后相信?   太后大概也有所察觉,曼声道:“既伤了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何至于几个月不翻牌子。你要知道,后宫女人盼你雨露均沾,活着就为这点子念想。再说你如今二十二了,子嗣上头也不健旺,倘或能再给我多添几个皇孙,我倒也不那么着急了。”   皇帝一径低着头说是,“懋嫔这回诈孕,伤了皇额涅的心。”   “你知道就好啊。”太后叹息着说,“早前听说她遇喜,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谁知最后白操了那份心,想来实在不甘。”   皇帝略沉吟了下道:“仵作验过了那个宫女,死胎确实是她产下的。如今一干有牵连的人,儿子都已经发落了,懋嫔赐死,当初三选经手查验的嬷嬷也一并处死了。”   太后一手搁在炕桌上,指尖慢慢捻动佛珠,沉默了下方道:“她是自作孽,怨不得别人。倒是你,天儿热,保重圣躬要紧。让太医好好请个脉,开几帖龟龄集滋补滋补。你跟前那个什么夏太医,早前并没听说过这个人,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吗?”   皇帝一窒,提起夏太医他就浑身发麻,尤其还是在老姑奶奶跟前。   果然,老姑奶奶听见夏太医就抬起眼来,那双眼睛水波潋滟,直勾勾瞧着皇帝。   皇帝暗暗咽了口唾沫,道是,“他是两年前入职的,儿子瞧他医术精湛,提拔到御前正合适。”   太后却有些犹豫,“还是资历深些的太医用着放心,一个才入职两年的,恐怕医术尚且不精湛。”   关于这点,颐行有话说。她谨慎地叫了声太后,“奴才也知道这位太医,医术比之外值太医,确实高深得多。当初奴才身边的宫女得了重病,外值太医已然放弃了,走投无路下求了夏太医诊治,他几根金针下去,人就活过来一大半。”   太后哦了声,“那医术倒确实过得去。”一面又问皇帝,“他师从哪位泰斗啊?你小时候也爱研读医书,曾吵着要拜乌良海为师,你还记得吗?”   皇帝简直有如坐针毡之感,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太后和老姑奶奶一照面,眼看就要轻易被戳穿了。   “那都是儿时的戏谈,额涅不是说了吗,略懂些皮毛,对自己身子有益处就是了,不可沉迷,荒废了学业。”皇帝干涩地笑了笑,“至于夏太医师从何人,儿子倒是没问,民间高手如云,想必他拜得了好师父吧。”   太后点了点头,“既这么,下回让他来我这里请个平安脉。你是万乘之尊,跟前用人千万要仔细才是。”   皇帝连连道是,“他这两日休沐,等回了值上,儿子再打发人过御药房传话。”   反正现在什么都不想,皇帝只希望关于夏太医的话题快些结束,来回一直拉锯,他的心也有些受不住,便僵硬地转移了话题,“这趟车臣汗部使节带了好些上等皮子和毛毡,儿子命人挑最好的,给额涅送来。”   太后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倚着引枕笑道:“你上年给的我还没用完,今年分发给贵妃和怡妃她们了。我一个人,能消耗多少,不必往我这里送了,倒是给纯嫔预备几样,她才晋的位分,想必还没有这些过冬的好物件儿呢。”聊得好好的,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那个太医叫什么名字?你机务忙得很,用不着你打发人过去,我派个太监走一趟就是了。”   皇帝的心都凉了,这刻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也好过这样痛苦的煎熬。   颐行眨巴着眼,看皇帝不回答,自己就想着让夏太医在太后跟前露一回脸,将来对他仕途升发必然更有益。于是热心地应了太后,“奴才听说,夏太医名叫夏清川。”   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天已经让他聊出了行尸走肉之感。   “夏清川?”   太后奇异地看向皇帝,只见他无措地摸了摸额角,最后强打起精神来,笑着道是,“正是夏清川。”   天底下能有这么巧的事儿吗,太医竟和皇帝重名了?当初先帝给他起名,这清川二字是有来由的,先帝喜欢晁补的那句“晴日七八船,熙然在清川”,因此皇帝名叫宇文,表字清川。如今又来个夏清川……太后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可不是姓夏吗,这么一拼凑,才有了这个所谓的“夏清川”吧!   头疼,年轻人的想法真叫人琢磨不透。看纯嫔一副认真的样子,皇帝的眼神又闪躲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当然皇帝的体面还是要成全的,太后无奈,点着头道:“夏清川,这名字……一听就是杏林圣手。”   老姑奶奶不疑有他,笑着说是,“夏太医的医术着实精湛,等太后见了他就知道了。”   然后太后把她的不解全集中到了老姑奶奶身上,“你……眼神怎么样?”   颐行怔了下,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也得认认真真回话:“奴才眼神还成,灯下能穿针,十丈之外能辨男女。”   太后想了想,这样好像还不错,那怎么能分辨不清皇帝和夏太医的长相呢。   太后也来了兴致,偏头又问:“这夏太医,长得什么模样?”   老姑奶奶摇了摇她单纯的脑袋,“奴才没见过夏太医的样貌,他每回看诊都戴着面巾,毕竟御用的太医要伺候皇上,万一把病气儿过到御前,那就不好了。”   “哦……”太后喃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皇帝已经坐不下去了,抚了抚膝头站起身道:“朕还有些奏折要批,就先回养心殿了。外头暑气大盛,皇额涅仔细身子,儿子这就告退了。”   太后说好,转头吩咐颐行:“你主子要回去了,你也去吧。记着谨守自己的本分,好好伺候主子,闲时多替我上养心殿瞧瞧,就是在我跟前尽孝了。”   颐行道是,见皇帝先行了,自己却行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他走得很快,像身后有人追赶似的,颐行只好一路在后头尾随,气喘吁吁道:“万岁爷,您走慢些,奴才追不上您啦。”   皇帝踏上慈宁门的台阶,乏力地顿住脚,闭上眼睛喘了口气。他在考虑,下回再见太后的时候,应该怎么向太后解释夏清川这个问题。   好在老姑奶奶并未察觉异样,依旧一脸纯质地望着他,皇帝勉强挤出个笑脸来,“你回去吧,朕也要回养心殿了。”   颐行哪里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潮澎湃,接过了守门太监递过来的伞,迈出宫门时撑开了,扭头对他说:“还是我送您回去吧,大热的天儿,没的晒伤了脸。”   说完也不多言,提着袍子,花盆底鞋轻巧地踏上了细墁地面。   有风撩动了她的袍角,那番莲花的镶滚在足尖轻拂,像月下海边拍打的细浪。她举伞的胳膊衣袖下坠,露出一截嫩藕一样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绞丝银镯,颇有小家碧玉的灵巧秀美,就那么眉眼弯弯看着他,说:“您别不好意思呀,我送您一程又不犯斋戒,大不了我不挨着您就是了。”   皇帝没法推脱,怀恩那几个奴才也不知躲到哪儿消闲去了,他只好迈下台阶,挤进了那片小小的伞底。   颐行照旧还是松散的模样,一面走一面道:“我才刚瞧您和太后说话,透着家常式的温情,以前我老觉得帝王家聊天儿,也得之乎者也做学问似的,原来并不是这样。”   皇帝渐次也从刚才那种悬心的状态下游离出来,负着手踱着步道:“寻常说话自然不必咬文嚼字,谁也费不起那脑子。倒是你,那么殷勤地向太后举荐夏太医,难道还指着他伺候太后平安档?”   颐行暗中啧啧,这小皇帝,对夏太医还十分具备占有欲,伺候御前可以,伺候太后平安档就不行?   “奴才是想着,夏太医这么好的医术,应该多为宫中造福。他如今官职不是很低微吗,上太后跟前伺候伺候,多个结交多条路,俗话说丑媳妇总要……嗯……的嘛,他先前向皇上举荐我,我如今向太后举荐他,也算我知恩图报,还了他这份人情。”   是啊,拿他还人情,好事儿全被她占了,老姑奶奶真是独步天下从不吃亏。   皇帝有些气闷,又抒发不出来,便问她:“朕的那个螭龙镇尺,你修得怎么样了?”颐行一阵心虚,想起来那东西还塞在引枕下呢,便道:“万岁爷,断都断了,我瞧是修不好了,就算修好也不美观,要不您就当是赏了我的,别再追究了,成吗?”   皇帝说不成,“那条龙尾可以赏你,龙身子朕还要。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它雕成一个完整的物件。”边说边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记着,不许假他人之手,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想办法补救。”   这也算刻意的锤炼吧,颐行本来还打算讨价还价一番,但见皇帝一脸肃容,也不敢再聒噪了,小声嗫嚅着:“奴才尽力而为,可是最后这镇尺会变成什么样,奴才不敢下保。”   皇帝漠然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大抵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要是修复得不好,提人头来见。   所以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啊,先前不还好好的么。颐行也觉得不大高兴了,走出永康左门夹道后就站住了脚,笑道:“奴才忽然发现,原来和万岁爷不顺路。您要走隆宗门,我往北直达启祥门,要不就在这里分道儿吧。”说着蹲了个安,“万岁爷好走,奴才恭送万岁爷。”   她还是那么笑嘻嘻地看着他,那模样一下让他想起小时候,不管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她都有脸笑着。   皇帝气恼,迈出了伞顶笼罩的方寸,果然由奢入俭难,大日头晒着脑门,晒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男人嘛,练骑射的时候可没什么遮挡,这是万岁爷自己说的。他也很有气节,转身大步朝隆宗门走去,颐行瞧着他的背影,终于能放下伞柄挑在自己肩头上了。心道好心好意撑了这半天伞,结果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块寿山石罢了,值当这么急赤白脸的嘛!   她扭转了身子,举步朝夹道走去,皇帝行至廊庑底下回头看了一眼,那蝴蝶伞面罩住了她的上半截身子,大概因为穿不惯花盆底的缘故,松散起来走路送胯,因此屁股和腰扭得特别厉害。   他嗤了一声,四六不懂的小丫头,一回又一回地在他面前抬举夏太医,这是作为嫔妃的行事之道吗?还使起性子来,说好了要送他回养心殿的,半道上居然反悔了。什么不顺路,她把帝王威仪当成什么,还以为这是她江南尚家,他是上她们家做客的太子吗?   一路不知躲在哪里去的怀恩和明海终于露了面,从隆宗门值房里弄了把伞过来,忙在槛外撑起,以迎接万岁爷。   怀恩心里还在犯嘀咕,刚才不是并肩走得好好的吗,怎么说话儿就分道扬镳了呢。又不敢打听里头内情,只道:“奴才瞧纯嫔娘娘的鞋穿得不称脚,想是在主子跟前不好表露,所以急着回永寿宫去吧!”   皇帝经他这么一说,似乎才想起来,前后一联系,那份气恼就消散了,想了想道:“再赐她几身行头吧,还有头面首饰……别弄得一副寒酸模样,叫人笑话。”   怀恩忙道了声,老姑奶奶这份荣耀,可说是特例,就连早年的贵妃也是按份发放,可没有今儿册封,明儿再追加放赏的恩典。   皇帝漫步走进了养心门,走到抱厦前时,看见那缸鱼给移到了阴凉处,也没人给他们喂食儿,鱼脑袋一拱一拱,纷纷顶出了水面。   皇帝回身看了看外面天色,若有所思――鱼浮头,要下雨了。 第52章 (来,拿出来让朕过目。)   ——   那厢颐行回到永寿宫,就把引枕底下那块断了的镇尺掏了出来。   搁在炕几上看,龙首高昂着,要是倒过来看,是个月牙的形状。   其实这东西搁在雕工了得的玉匠手里,大可以给它改头换面,变成另一款精品,可那位刻薄的万岁爷发了话,不许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想辙,这就难为坏了老姑奶奶。   怎么办呢,她颠来倒去地看,木匠弹线似的渺起一目,对着窗外天光观察龙首和断裂处的水平。银朱在一旁看着她,说:“主儿,实在不成咱们上如意馆找位师傅画个草图来,您就对着草图雕,就算手艺蹩脚些,万岁爷瞧在您已经尽力的份儿上,也不会怪罪您的。”   颐行却说别慌,“我小时候,家里头有一座睡佛,就是这么头枕在高处,身子弯弯的像月牙一样。”边说边转动手腕,把袖子转到臂弯处,振臂一挥说来呀,“给我找刻刀来。凭着我的记忆,我也能把它给雕出来。”   老姑奶奶信心满满,自觉读书不怎么样,动手能力一向很强。底下人虽然认为她不甚靠谱,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刻刀很快就找来了,含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些,别划伤了自个儿。”   干活儿的阵仗得铺排开,桌上摆设一应撤走,老姑奶奶盘着腿舔着唇,把螭龙的两个耳朵先铲平了。   寿山石作为制作印章惯用的原石,质地是真的松软便于雕刻。颐行决定先雕个佛头,铲出了个圆溜溜的脑袋,五官不太好拿捏,那就留到最后。身子想象中是最容易完成的,睡佛偏衫落拓,只需雕出衣服上的褶皱就行了……   廊下往来的人看着主儿那份执拗,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还不许人在边上旁观,把含珍和银朱都赶了出来。   午后的永寿宫是最惬意的,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什么差事承办,除了几个站班儿的,大伙儿都可以寻个地方眯瞪一会儿。高阳如今是宫里的管事,他要留心的地方远比别人多,便抱着拂尘坐在海棠树下。一阵风吹树摇,落了满头芝麻大的小果子,他也不管,只是阖上一盏茶的眼,便起来四处溜达一圈。回回经过窗前,见老姑奶奶还在较劲,心想当主子也怪不容易的,皇上要是刁难起来,连午觉都不得睡。   终于将近傍晚的时候,老姑奶奶出关了,银朱追问雕得怎么样了,老姑奶奶茫然看了她一眼,“甭管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   当然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家过目,因为实在太跌份子了,留给皇上一个人看就成了。晚膳的时候又是好几样斋菜,草草打发了一顿,就开始琢磨夏太医什么时候上值,皇上说他休沐两天,那后儿就能见到他了吧!   见到他,得好好感激他,要是没有他那瓶泽漆,恐怕她现在还在猗兰馆伤脑筋呢。颐行在半梦半醒间念叨着那个人,就算晋了嫔位,她也没能收心。   不知是不是老天要给她提个醒儿,忽然天地间震颤起来,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早上颐行起床的时候站在门前看,天色正朦胧,院子里两棵海棠因被雨浇淋了一通,枝叶愈发青翠欲滴。   嫔妃不好当,鸡起五更的,后宫也像前朝一样作息。皇上在太和门上听政,她们得上永和宫听示下。好在管事的向内务府申领了代步,这下着雨的早晨,总算不必涉水往贵妃宫里去了。   颐行到时,正遇上永和门前停着两抬肩舆,下来的是吉贵人和谨贵人。因位分有高低,她们见了颐行都需行礼,帕子往上一甩,说:“请纯嫔娘娘的安。”   颐行笑了笑,“你们也才来?”一面比手,“快进去吧。”   路上听吉贵人说,今儿八成要议太后寿诞的事儿,果然进门请了安才坐定,裕贵妃便开了口,“再有半月就是太后万寿,不知各位妹妹的寿礼预备得怎么样了?”   和妃懒懒别开了脸,贵妃最善于张罗这些,每逢皇上和太后的万寿节,最卖力的就数她。因着又是在主子跟前讨巧的机会,她从来不肯错过半分,总爱事先探听,你送什么她送什么。低位分的贵人常在总归不能没过她的次序,至于那些高位的嫔妃,要是盖住了她的风头,那接下来几日少不得念秧儿,绵里藏针一通挤兑。   就是这么小心眼儿,真叫人觉得不大气。今儿又来探听,偏身问穆嫔,“你预备了什么?”   穆嫔虽然和她交好,却也不大喜欢她这样,又不好不答,便道:“我这程子都快闹饥荒了,预备不得什么贵重物件,左不过一座寿字古铜双环瓶罢了。”   贵妃点了点头,又问愉嫔,“你呢?”   愉嫔道:“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绣了一床万寿被,给老佛爷助助兴。”   听了半天的颐行心里有点发虚,暗道贵妃不会来问自己吧!昨儿才刚晋位,钱还没捂热,这就要送礼?难怪以前总听那些姑奶奶进宫当娘娘的人家说,娘娘在宫里闹亏空,还得娘家往里头接济。实在是因为寿诞太多送不过来,自己领的那点子月例银子除了送人情,还得打赏,说是风风光光的娘娘们,日子过的紧巴巴,没人知道罢了。   往后缩着点儿吧,别让贵妃点着她的名儿。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贵妃有意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妹妹可预备了什么?”   颐行只好老实交代,“我是昨儿才听说皇太后万寿将至,实在没来得及预备。”   这话正落了恭妃口实,于是冷笑道:“纯嫔多会讨乖的,就是预备了也不愿意透露半分。毕竟东西是向皇太后表心意的,太后还没见着,倒个个比太后先知情,弄得大伙儿串供似的,什么趣儿!”   这就已经矛头直指贵妃,暗喻她多管闲事了。上首的贵妃一哂,“不过说出来,大家做个参考,都是自己姐妹,怎么倒成了串供?”   怡妃早就和贵妃不对付了,也仗着是太后娘家人,不拿贵妃放在眼里。崴身撑着玫瑰椅扶手,一手抚着另一手上的镂金莲花嵌翡翠的护甲,漫不经心道:“既这么,贵妃娘娘多早晚把自己预备的东西先叫我们见识了,再来打听别人的礼,那才说得响嘴呢。我竟不明白了,各人凭各人的心意,做什么要事先通气儿?难不成咱们送的上不得台面,贵妃娘娘愿意帮衬咱们,替咱们把礼补足么?”   这番话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但因贵妃如今掌管六宫,大家不好明着附和,一个个强忍着笑,也忍得怪辛苦的。   贵妃冷冷看着怡妃道:“妹妹也别说这样的话,一个宫闱里住着,总有互通有无的时候。像早前你领着二阿哥,摔得二阿哥鼻青脸肿,太后要责罚你,还不是本宫替你求情,才勉强让你继续养着二阿哥的么。”   这下子怡妃被戳了痛肋,脸上挂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一蹲道:“我身上不适,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贵妃发话,转身便走出了正殿。   颐行旁观了半晌,觉得整日看她们斗嘴,其实也挺有意思。   最后这场朝会不欢而散,外头雨渐小,嫔妃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回程颐行没乘舆,慢悠悠穿过了乾清宫,往养心殿去。这个时辰皇帝御门听政恐怕还没结束,不要紧,上他宫里等着他,把该赔他的寿山石还给他,自己就无债一身轻了。   从西一长街往南进遵义门,绕过两重影壁,就是养心殿正殿。皇帝果然还没回来,站在门前和人闲聊的满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她来了忙迎上来,笑着说:“纯主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还下着雨呐。”边说边往里头接引,“前头听政差不多也快散了,娘娘上暖阁里头等会子,万岁爷说话儿就回来。”   颐行道了句偏劳,让含珍在外候着,便跟着满福进了东边。   满福搬了杌子来请她坐,一面又上茶,含笑问:“娘娘来前进过吃的了么?奴才给您上些点心吧,有翠玉豆糕和香酥苹果,娘娘吃着,等万岁爷回来?”   颐行到这会儿才算品尝出了辈分儿大的好处,御前的人也拿她当老姑奶奶似的,不像别的嫔妃来,别说吃点心,不吃闭门羹就不错了。   上御前总要吃要喝的也不好意思,便道:“我吃过了来的,多谢谙达了。”   满福偏头琢磨了下,“那您喝茶,且等会子,奴才上外头替您瞧着去。”说罢打一个千儿,退出了东暖阁。   这就剩下颐行一个人了,因天色昏暗,屋子里也不大敞亮,炕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里香烟袅袅,飘出浑厚的迦南香来。她转头四下瞧瞧,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放大胆儿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究竟是爷们儿起居的地方,不像女孩儿寝宫里那么多的装饰,只有御座扶手上的一架铜镀金牛驮瓶花钟,显得贵重精美,与墙上悬挂的珐琅轿瓶相得益彰。   视线往下移了移,在南炕旁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盏灯笼,这灯笼和养心殿常用的宫灯不一样,分明简朴得多。再细细打量,下端一角居然还写着安乐堂字样……   颐行迟疑了下,安乐堂的灯笼怎么会在这儿?正纳闷,见南窗外皇帝带着随行的太监回来了,忙站起身到门前相迎。   因满福早就通禀的缘故,皇帝见了她也并不显得意外,随意地一瞥,沉声道:“这么一早就赶了来,想必有什么要事吧?”   颐行应了个是,吞吞吐吐道:“就是因着前儿那块寿山石……”   皇帝嗯了声,“怎么样?修补好了么?”   “奴才手艺不佳……”她讪笑了下道,“昨儿在寝宫雕琢了半天,也没能把镇尺雕琢好。”   皇帝皱了皱眉,“这么说来,这镇尺是有去无回了?”   “倒也不是。”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就是……奴才想了好些办法,想把它雕得不辜负万岁爷,不辜负这养心殿,可惜自己能耐不够,只好愧对主子了。”   皇帝一听,倒觉得尚可,只要有心补救,不拘手艺怎么样,都是值得夸赞的。   “朕的初衷,是想让你懂得担负责任,朕富有天下,难道还在乎这一方镇尺么。”他带着点鼓励的口吻怂恿她,“来,拿出来让朕过目。手艺不佳没什么,谁也不是出娘胎就样样都会的。”   既然他这么说,颐行也就放心了,便鼓足勇气掏了袖子,从里头掏出了那个镇尺,搁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这是什么?皇帝打眼一看,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边上的怀恩探头瞧了瞧,忙偏过头去,冲着门外憋住了笑。   颐行也有些不好意思,扭着手绢道:“我原想雕个卧佛的,可惜雕脖子的时候给凿断了……”   “所以你……”皇帝拿手指着这寸来长的东西问,“给朕雕了根茄子?朕还能拿它当镇尺吗?”   颐行终于红了脸,“我不是说了自己手艺不好嘛,您偏让我雕!我如今是把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了,就做成这么个东西,我也嫌自己笨,可又有什么办法,它就是雕成了这样嘛。”   所以错处还在他身上,是他勉强她干了不擅长的活儿?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撑着腰在地心转了两圈,然后停在南窗前望着窗外直匀气儿。可是细想想,也是他强人所难了,虽然她还回来的东西和他预想了差了一大截,但终归也是人家一刀一刀雕下来的。   走近了瞧瞧,茄子上有把儿,茄身上为了显示光亮,还凿出一条小沟来,说明并不是敷衍了事,人家确实是用了心的。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茄子就茄子吧,横竖弄成这样,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颐行毕竟还是有些愧对他的,“要不然……那块寿山石值多少银子,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我一点儿一点儿还给您,成吗?”   皇帝回头瞧了她一眼,“能上御前的东西,你猜值多少银子?恐怕你不吃不喝三年,也还不清。”   那就得再斟酌斟酌了,颐行悄悄嘟囔,“三年都还不清,可见不是寿山石太贵,是嫔位的月例银子太低了。”   这话分明就是有意让他听见的,皇帝偏头道:“什么?你还有脸嫌月例银子少?”   这下她可不敢嘀咕了,赔着笑脸道:“是您听岔了,我可没这么说。奴才如今到这位分,全是万岁爷恩赏,哪儿还敢挑肥拣瘦呢。”一面说,一面壮胆儿搀着他的胳膊往南炕上引,说,“皇上您请坐,我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虽心存怀疑,但见她如此殷情,心里到底还是受用的。待在南炕上坐定,方端严道:“什么事儿,只管说罢,朕还有政务要忙,没那些闲工夫和你周旋。”   颐行站在脚踏前忸怩了下,“奴才先前上永和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后宫主儿们聚在一块儿,说再过程子就是太后寿诞了,纷纷商议自己送什么寿礼。奴才如今虽晋了嫔位,可手里头没积攒,也不知道该孝敬太后什么。所以奴才想着,是不是找万岁爷商议一下,您和太后最贴心的,一定知道太后喜欢什么。”   皇帝侧目看她,她脸上带着虔诚的笑,真是一点儿都不见外。   所谓的商议一下,之前为什么还要阐明手上没什么积攒?这是诚心要商议的态度么?打从他继位起,就没有哪个后宫嫔妃跑来和他讨过这种主意,也只有这老姑奶奶,仗着自己已经混得脸熟,不拿自己当外人。   皇帝没好气道:“打听这个有什么用,所剩不到半个月了,你又不会书画,绣活儿又拿不出手,能为太后准备什么寿礼?”   颐行被他说得挺扫脸,讪讪道:“您也别这么说,我可以学下厨,给太后Z老人家下碗寿面。”   可惜很快被皇帝否决了,“朕怕太后吃了你的寿面,回头闹胃疼。”   上下打量她一眼,可真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宝贝疙瘩啊,姑娘家该会的她一样不会,身家又不富裕,一到送礼就犯难。得亏她脑子好,知道找他来商量,皇帝无奈地说:“罢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朕来替你预备就是了。”   颐行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听之下大喜,“真的?您没哄我吧?”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闲闲调开了,“你觉得朕有这闲情来哄你么?”   颐行立时眉花眼笑,说自然不会的,“万岁爷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来哄奴才呢。既这么,那就一言为定,等您踅摸着了好东西,记着送到永寿宫来,等太后万寿节那天,我好借您的东风挣脸。”说完冲他肃了肃,“万岁爷政务如山,那我就不叨扰您啦,这就回永寿宫去,等您的好信儿。”   她就那么走了,皇帝看了看桌上的茄子,又想想刚才应准她的话,发现自己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朝外望一眼,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从南窗斜看出去,映着赤红的抱柱,能看出雨丝的走势。   怀恩将人送到廊庑下,含珍打起伞,主仆两个相携着走进了烟雨迷蒙的世界。红墙、黄伞、美人,倒像一副精美的仕女画。   皇帝叹着气,捏起那只茄子,收进了炕桌的抽屉里。   门外脚步声传来,怀恩打起门帘进了暖阁,呵腰道:“万岁爷,奴才想起上年回部敬献了一座白玉仙山,料子好,雕工寓意也好,拿来给皇太后做寿礼正合适。”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不妥,“纯嫔穷得底儿掉,太值钱的东西不像她的手笔。还是上库里找找去吧,让她自己挑……”   怀恩道:“纯嫔娘娘这会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那奴才把她追回来?”   皇帝一听,心道好啊,把难题扔给了他,自个儿上御花园捞蛤蟆去了。气恼之下站起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玩儿得不顾身份体统的。”说罢一拂袍角,追出了养心殿。 第53章 (纯嫔,你是有意埋汰朕吗?)   大雨已过,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是捞蛤蟆骨朵最好的时候。   老姑奶奶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临出门就吩咐了高阳,让他预备一口大缸,里头蓄满水,她要养那些零碎小东西用的。另吩咐银朱做个网兜子,先上慈宁宫花园等着她。   从养心殿出来,一路直奔隆宗门,穿过造办处后门再往西,就是慈宁宫花园。   早前做宫女做答应的时候,是没有闲情上这个花园来溜达的,如今进了揽胜门,就见前头郁郁葱葱满是翠柏,那临溪亭是临池的水榭,只要蹲在平台上,随手就能够着水面。   颐行和含珍一进园子,就见银朱拄着长柄的网兜,站在亭子前的廊檐下,那眼观六路的样子,活像个凯旋的将军。忽然发现她们来了,用力挥了挥手,“主儿快来,这儿有好些呐。”   颐行拽着含珍快步过去,登上平台一看,蛤蟆骨朵是不少,一团团在水面上旋转,就着深蓝的池水,像零星分布的黑色漩涡。   可惜离得远,就算探手去够,也未必够得着。不过这满池荷花倒真是漂亮,这样微雨的时候,花叶在水面上轻颤,恍惚让她回到了江南时候,尚府后园子就有个六七亩的荷塘,每年夏天她都在荷塘边上消磨,荷花荷叶占据了她大半的少年时光。   老姑奶奶忽然有了赋诗的情趣,撑着腰清了清嗓子,“山中不闻管弦音,静听雨落竹叶声。”   结果招来银朱的质疑,“主儿,这里没有山,也没有竹子。”   颐行咂了下嘴,“我说的就是个意境,意境懂不懂?”   银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朝北一看,“那儿有好些殿宇,主儿先上那儿逛逛去?”   含珍到底是宫里老人儿,对这慈宁宫花园一应也都熟悉,哦了声道:“那是咸若馆,是太后和太妃们礼佛的地方。主儿还没逛过那里,奴才陪您过去瞧瞧?”   反正那些蛤蟆骨朵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还捞不着,进了花园不到处逛逛白来了一场,颐行便携着含珍和银朱,一块儿往佛殿方向去了。   其实宫里头建筑都差不多,只是屋顶分高低等级,形制不大一样。咸若馆有正殿五间,进门便见一尊巨大的文殊菩萨像,三面墙上高悬着通连式的金漆毗庐帽梯级大佛龛,每个佛龛中又有小佛一座,自上向下俯视着,乍见像走进了佛国,果真比宝华殿里更加考究堂皇。   因是专属太后太妃礼佛,颐行进香逾制,便每尊大佛前合什参拜了一番。从咸若馆出来,两侧有东西配楼,漫步在其间,倒真有置身佛寺的庄严气象。   “其实宫里后妃们都怪可怜的。”颐行从正殿前的台阶上下来,喃喃说,“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没有皇上宠爱,大多也无儿无女……”   正说着,不经意抬头一看,远远见临溪亭前站着两个人,那个高个儿的正挥舞着她们的网兜,在水里划拉。颐行充分发挥了十丈之外能辨男女的眼力,看出那人是皇帝。   她惶然扭头问含珍,“皇上撒什么癔症呢?那是我的网兜!”   含珍则认为主儿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谁拿了她的网兜,而是皇上移驾花园,陪她玩儿来了!   快快快,不能叫皇上等急了,忙脚步匆匆赶到临溪亭前。   颐行招呼了声万岁爷,“您这是干嘛呢?”   皇帝怔住了,他刚来的时候并未见到她的踪影,以为她们已经回去了。这网兜撂在这里,他原本是不想碰的,但瞧瞧水里成团的蛤蟆骨朵,他也动了心思,想捞几尾回去养养。   结果他胳膊刚伸出去,她就出现了,一副惊诧的样子望着他,那眼神紧紧盯着网兜,仿佛宝贝落入了歹人之手。   皇帝迟疑了,手上忘了使劲儿,一头杵进水里,打得那小小的黑漩涡四散。   颐行唉哟了声,“我好容易等得它们靠岸,就被您这么一搅和,全乱套了!”   皇帝无措地回头看了眼水里,“这么多还不够你捞的吗?”   颐行蹲在水边看,见那蛤蟆骨朵像敲进热汤里的鸡蛋,一瞬就变成蛋花儿分崩离析了。她沉沉叹了口气,“您不知道吃瓜子儿,攒成一把扔进嘴里才有意思吗?”   “这东西又不是瓜子儿……”皇帝还在试图辩驳,“大不了朕帮你捞,什么时候捞够了,你说话。”   他们你来我往闹别扭,身后的怀恩冲含珍和银朱招了招手,示意她们退下。   临溪亭里早就预备好了两张小马扎,万岁爷和纯主儿要是累了,大可以在那儿歇歇脚。他们做奴才的最要紧一宗就是审时度势,这时候再戳在他们眼窝子里,就显得不讨人喜欢了。   可银朱还是有些担忧,边走边回头,小声嘟囔着:“咱们主儿这梗脾气,回头别和皇上打起来吧!”   含珍说不会的,“其实咱们主儿比谁都聪明,平时看她闲散,不过是她不愿意认真计较罢了。”   怀恩引她们远远站到含清斋前廊庑下,笑着说:“这话正是呢,主儿小时候虽皮头皮脸的,可聪明着呢。咱们万岁爷,有时候脾气……那什么些儿,遇上小主这种单刀直入的劲儿,比遇上夏太医还管用。”   怀恩作为御前总管,不好把话说得那么明了,其中意思大家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那什么”,无非是有点小矫情,帝王嘛,生来就是娇主子,打小只要闹上一闹,乾清宫都要抖上三抖的人物。虽然如今年长了,说话办事都有分寸,但帝王威仪背后总有一股少年般的天真气,即便到了今日,还是没有完全消磨殆尽。   不过也是,才二十二岁罢了,若没有如山的重压,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少爷,大抵还在背靠父母考取功名呢。老姑奶奶是皇上少年时候的见证,两个人在一块儿,就还原成了一个六岁,一个十二。   多好的年纪,还拥有着相同的回忆……嘿,这是皇城里头任何一位嫔妃都没有的殊荣,万岁爷是属于老姑奶奶一个人的少年郎,想想都美。   怀恩眯觑着眼儿,怀抱拂尘远望着亭子前的两位,看他们在一块儿捞蛤蟆骨朵多和谐。一个执杆儿,一个拿桶预备接着,有说有笑地……咦,怎么好像拉扯起来了?   是的,怀恩没有看错,皇帝是个从未捞过蛤蟆骨朵的人,明明骑射很厉害,但对于这样孩子都能玩儿得很好的活动,却如缺了一根筋般的手脚不协调。   颐行终于忍不住了,她说:“您到底会不会?”   一网兜下去,捞着区区两条,皇帝大言不惭着,“这不是捞着了嘛。”   就这?老姑奶奶式的鄙夷毫无遮挡地挂在了颐行的脸上,“您是不是没有政务可办了?要不您回养心殿去吧,或是找军机大臣聊聊边关?这种小事儿不该劳您大驾,让我来就成了。”   她要接过网兜,可皇帝不让,“朕的政务办完了,军机大臣也没有战事要回禀,朕就要在这儿捞蛤蟆。”   颐行简直觉得他马不知道脸长,“可您捞得不好啊,您身为帝王,应该知人善任,让我这个行家来捞才对。”   皇帝瞥了她一眼,“身为嫔妃,一点都不知道矜重自己的身份,还捞蛤蟆,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颐行觉得他们是平等的,因为人之所谓的身份,不就是靠底下奴才烘托的吗。皇帝光杆儿的时候又比谁了不起些?于是哈哈笑了两声,“您说我呐?您可是垂治九重的人间帝王,您在这儿捞蛤蟆就合乎身份了?我劝您尽早给我,让我来捞给您看。”   您啊您的,敬语倒说得挺溜,但内容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你大胆!”   颐行乜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就别摆皇帝的谱了,捞蛤蟆的当口,不是谁的身份高贵,谁就应当执掌网兜的。   知道兵器就在眼前,却不能尽兴舞上一舞的难受吗?要不是看他是皇帝,颐行早就冲他吆喝了――别抢别人的器具,想捞自己找工具!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雀占鸠巢还那么蛮横。她伸手想去够,他却一下子抬高了胳膊,很嚣张地告诉她:“你胳膊短,何必自讨没趣,还是朕来吧。”   颐行气得跺脚,“您捞了半天,才捞上来五尾,这要捞到多早晚?”   皇帝哼了一声,“你很忙吗?朕都愿意在这里陪你耗费一整天了,你倒拿乔起来。”   天爷,真是不要脸,谁愿意让他陪了!况且这哪是陪,分明就是抢夺别人的乐趣。   颐行气喘吁吁,又抢不过他,心里很不服气。忽然计上心来,向揽胜门方向一指,“看,太后来了!”   就这一声,成功哄骗了皇帝,他一惊,忙把胳膊放下来,颐行瞅准机会一把夺过了网兜,嘻嘻笑着:“万岁爷怕太后,万岁爷怕太后……”   皇帝目瞪口呆,那手举在半空,嘶地吸了口凉气,“杆儿上有刺,扎着朕了!”   颐行只当他在骗人,并不理会他,自己探着网兜在水面下一顿釜底抽薪,成功捞上来十几尾,说:“看吧,这就是行家和三脚猫的天壤之别。”   所以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顽劣,之前还愿意在他面卖呆装娇柔,这下可好,才熟悉了几天,她就原形毕露,恶劣得令人发指了。   “朕说了,朕被刺扎着了!”他又重申一遍,“纯嫔,你别忘了自己的本分,朕晋你的位,不是让你来捞蛤蟆的!”   颐行翻了翻眼,觉得他仗势欺人。无可奈何下放了杆儿过来瞧,边瞧边问:“哪儿呐?”   皇帝的手,是养尊处优的手,有专门的宫人呵护他的肉皮儿,每回沐浴完,他护肤的工序不比后宫嫔妃们少。颐行眯着眼找了半天,终于在虎口处看见了隐匿在表皮之下的木刺,当即茫然看向他,“真扎着了,要不您回去吧,找个宫女给您把刺挖出来就好啦。”   皇帝蹙眉看着她,“那朕要你有何用?”   颐行想了想道:“您要我,也不是为了给您挖刺的呀。”   皇帝说好啊,“那你明儿就回储秀宫去,继续当你的答应吧。”   话才说完,她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殷情地说:“刺在肉里,那多难受呀!您别着急,我给您想法子挖出来,啊?”边说边朝含清斋喊话,“银朱!银朱!回去找根绣花针来。”   银朱起先没听明白,但怀恩提点了一句“绣花针”,她忙应了声“”,很快便跑出了花园。   颐行觉得皇帝负了伤,就该好好歇一歇,拽过小马扎来安顿他坐下,外面小雨虽稀疏得几乎停下了,她还是打开一把伞让皇帝自己撑着,说:“您别乱动,别叫刺跑了。我再捞会儿蛤蟆骨朵,您瞧我的。”   行家出马,果然身手了得,皇帝看着面前的桶里黑豆般的小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惧怕,一再和她说:“够多了吧……行了,别捞了。”   其实他不懂,享受的就是捞的过程,像钓鱼不为吃鱼一样。   不过近处能捞的确实不多了,颐行转身朝桶内看了眼,颇为成功地挺了挺腰,“这还不算多呢,换我以前的身手,能满满捞上一大桶。”   皇帝觉得她当真是个怪胎,看着挺好的姑娘,不知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爱好。这东西看着多恶心的,将来长了腿,简直是个四不像。皇帝好奇地问:“你捞了这许多,究竟要干什么?”   颐行骄矜地看了他一眼,“爆炒。等我让小厨房做得了,给您也匀一碗。”   皇帝的脸都绿了,“你疯了么?”   颐行大笑,觉得他真有些傻。早前瞧他好好的皇帝,往那儿一站满身帝王气,让人不敢直视。如今处了两天,其实还是以前那个尿墙根儿的小小子儿,个头长高了也没用,还是个缺心眼儿。   可皇帝看着她,却看出了艳羡的感觉。   她笑起来,真比阳春三月的春光还要明媚,仿佛这深宫所有的压抑在她身上都没有留下痕迹。她是一员福将,胡天胡地地闯荡到现在,虽然受过皮肉苦,挨过板子,但她不自苦。这大概得益于小时候的散养,天底下除了吃不饱饭,没有任何事能够令她忧愁了吧!   颐行开怀了一通,忽然发现他正不错眼珠瞧着自己,心下疑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她说:“您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沾着东西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脸道:“没什么,朕瞧你有些缺心眼。”   好嘛,相看两相厌,都觉得彼此不机灵,这天是聊不下去了。所以啊,人和人还是有区别的,要是换了夏太医,必定温言絮语相谈甚欢,不像这位皇帝,说话直撅撅,捅人心窝子。   那厢银朱很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把一根绣花针交到颐行手里,也不问旁的,照旧退了下去。   颐行捏着针,冲皇帝扬了扬,“万岁爷,让奴才来伺候您。”   皇帝有些信不过她的手艺,“你成不成?”   颐行说成啊,“这刺儿都能瞧见了,怎么能挖不出来呢。”边说边在另一张马扎上坐下,拖过他的手搁在自己膝头上,然后躬着身子凑近他的掌心,嘴里絮絮说着,“别乱动……”照准那木刺挑了上去。   皇帝轻轻缩了缩,实在是因为她动手能力不怎么样,自己竟被她挑得生疼。   可他越是缩手,颐行越是蛮狠地拽住他,甚至警告式的冲他瞪了瞪眼,“万岁爷,您要是再乱动,给您捅出个血窟窿来,您可不能怪我。”   皇帝被她威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动,她愈发凑近了,专注于那根刺,一点一点轻轻拨弄,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掌心,有一瞬他竟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一厢情愿地感受她的温情去了。   不擅女红的老姑奶奶,要论挖刺的本事,确实也不怎么高明。被挑破的肉皮儿毛燥了,起先能看见的刺儿也不见了踪影。怎么办呢,她想了想,手指头往嘴里一叼,蘸了点唾沫,然后擦在了皇帝的虎口。   皇帝惊叫起来,“你干什么!”   颐行说别吵。   湿润了的肉皮儿重又变得剔透,这时候距离针尖只有微毫,轻轻这么一挑……   颐行把针举到了他面前,“瞧!”   针尖上沾着褐红色的木刺,皇帝摁了摁,确实不再刺痛了,但她刚才拿唾沫抹那一下,让他耿耿于怀。   “纯嫔,你是有意埋汰朕吗?”他不满地责问她。   颐行说:“刺儿挖出来了,皇上就打算杀功臣吗?”   皇帝窒了下,“倒不是要杀功臣,只是给你提个醒儿,朕是皇帝,你须得对朕存畏惧之心,明白吗?”   颐行心想挖刺之前你要是这么说,我才懒得管你。可嘴上必须应承着:“是,奴才记住了,往后一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边说边提起了她的木桶,回身道,“万岁爷,我此来的目的达成了,这就要回永寿宫了。爆炒蛤蟆、油煎蛤蟆、凉拌蛤蟆,您都不吃?”   皇帝说:“混账,让你再恶心朕!朕可告诉你,斋戒期间不得杀生!”   颐行赧然笑了笑,“和您闹着玩儿,您别当真呀。既然不吃,那我就不勉强您了,让怀恩伺候您回去吧。”说罢蹲了个安,转身往堤岸上去了。   含珍和银朱迎上前,遥遥向皇帝行礼,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揽胜门。   怀恩过来接应,轻声道:“万岁爷,咱也回吧。”   皇帝轻舒了口气,“你说在纯嫔眼里,朕是什么人?她到底是拿朕当一国之君,还是当她的侄女婿?”   怀恩笑了笑道:“万岁爷,纯嫔娘娘是个识时务的人,如今自己都晋了位,还把您当侄女婿,她情何以堪呢。您不是给了她纯字儿做封号吗,她的为人就如您所见,纯良得很,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做什么,没有那么些弯弯绕,像这池子里的水似的,清澈见底。”   皇帝听了细琢磨,似乎满是这个理儿。   抬起虎口看了看,那个针挑的痕迹还在那里,湿润的一片也尤在那里,便若有所思地背过手去,在衣袍上擦了擦。 第54章 (夜明珠变成鱼眼睛了。)   老姑奶奶捧回了一桶蛤蟆骨朵,放在廊庑下的大缸里养着。   高阳和荣葆围在缸前看,荣葆挠了挠头皮,“主儿弄回这么些个小蛤蟆干什么使?等它们长大了吃蚊虫?”   颐行表示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池子里有大鱼,兴许一口就把它们吃了,养在我这儿多安全,多热闹。”   老姑奶奶爱热闹,就连养蛤蟆都冲这个。荣葆讪笑着说:“是热闹来着,等它们将来亮了嗓子,咱们永寿宫指定是紫禁城最热闹的地方。”   银朱捧来一卷稻草铺在缸沿上遮阴,让荣葆别瞎说,“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它们长出腿来就放回去,到时候大鱼想吃它们不容易,连游带蹦哒,大鱼赶不上它们。”   所以这就是打发枯燥岁月生出来的办法,不像别宫主儿们以琴棋书画做消遣,他们主儿对那些雅致东西全没兴致,她更爱上河滩,捞蛤蟆。   老姑奶奶虽说长在尚家,却没学着大家闺秀的半点气韵,她就爱吃喝玩乐,就爱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宫廷圈住了她的身子,放飞了她的梦想,她要在女人能使劲儿的地方挣功名,紫禁城对她来说不算家,算战场。野生的老姑奶奶在战场上也能想尽办法安逸地过一辈子,这份开阔的胸襟,真是其他后宫主儿拍马也赶不上的。   荣葆说得,“到时候提溜着一大包蛤蟆放生,也是功德一桩啊。”   颐行笑着说可不,一面接过宫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回到暖阁里略坐了会儿,就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今儿小厨房送来的饽饽很可口,有甜雪、花盏龙眼、果酱金糕和单笼金乳酥。她一样样尝了一遍,觉得这花盏龙眼好吃,便吩咐人去小厨房传话,“让厨子再仔细做一份,送到养心殿请万岁爷也尝尝。”   万岁爷可缺什么呢,宫里小食儿还有他没吃过的吗,不过表表心意,讨他个好罢了。   含珍笑着说:“咱们主儿如今也知道拐弯儿了,这宫里头依附谁都没用,只有依附皇上才是依附到根儿上的。”   银朱给她沏茶,一面道:“早前咱们没这个造化见皇上,总觉得他老人家像庙里的菩萨,见着了磕头总没错。如今跟着主儿有幸得见天颜,才知道皇上人不赖,对咱们主儿也很好。”   颐行听她这么说,立刻就不赞同了,“他对我好?哪里对我好来着?抢我的网兜子,还非让我雕那个镇尺。我这会儿大拇哥还疼呢,全是拜他所赐。”   含珍和银朱听了相视一笑,明白老姑奶奶这是还没开窍。皇上那头是显见的看重她,要不一位万乘之尊,能撂下机务陪她干这种无聊的事儿么。只是如今劝她她也不会听,便由得她去吧,等过阵子,她自然就明白了。   那厢万岁爷也有回礼,打发柿子送来了蜜饯四品,饽饽四品。柿子掖着手道:“万岁爷还让问纯嫔娘娘,今儿要不要上养心殿搭桌进晚膳。”   颐行想了想道:“这程子斋戒吃素,御前的菜色也差不多,就不去了。”她关心的另有其事,便向柿子打听,“夏太医休沐完了没有?应当回来述职了吧?”   柿子哦了声道:“回娘娘话,想是明儿回御药房吧!夏太医这回是休沐纳妾,这是他纳的第四房姨太太,皇上特准了三天假,今儿是最后一天,明儿应当一早就回来上值啦。”   颐行起先是笑着打听的,可听见柿子这么说,顿时天都矮下来了,脸上笑容陡失,喃喃自语着:“哦,是这么回事儿……”   欲哭无泪,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学人三妻四妾呢。颐行本以为他是男人里头的异数,甚至觉得他可能还没有婚配,可谁知道已经收了四房姨太太,没准儿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吧!   可怜,梦碎,颐行失魂落魄摸了摸额头,总不好失态,便重新拉扯出笑脸对柿子道:“替我谢万岁爷的赏。没什么旁的事儿了,你回去吧。”   柿子道了声,垂袖打千儿退出了正殿。   柿子一走,颐行就推说自己身上不适,要进去歇会子。待银朱把她安顿上床,她蜷在锦被里头哭了一通,少女怀春了一场,终究落空了。   其实也知道自己瞎胡闹,都晋位当了嫔,已经是皇帝后宫了,怎么还能对一个太医念念不忘。可有时候人心总那么难以自控,就是自己悄悄难受一番,也不碍着谁。   后来哭着哭着睡着了,这一梦梦见自己对皇帝老拳相向,梦里吓得一激灵,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人倦懒,不想起床,就倚在枕上看窗外光景。窗上绡纱薄,外面的世界隐约像起了雾一般,她看见东南角的那棵海棠树上,不知是谁栓了一根细细的红绸,那红绸迎着晚风温柔地款摆,此时的惘然,已经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触动心弦的感伤了。   含珍见她醒了,打起帐幔挂在银钩上,趋身道:“主儿,晚膳预备好了,起来进些燕窝粥吧。”   颐行摇头说不想吃,顿了顿问:“含珍,我如今还能去见夏太医吗?”   其实只要有此一问,就说明她还是惦记那个人,感情这种事儿越压抑,回弹的劲儿就越大。年轻轻的女孩子,谁没有憧憬美好的愿望呢,含珍道:“主儿去向夏太医道个谢,也是人之常情。”   颐行有了底,心道对啊,晋了位,向他道个谢是应该的,做人不能忘本。于是可又高兴起来了,下床进了一小碗珍珠翡翠汤圆,三块玫瑰酥,饭后还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看看她的满缸蛤蟆骨朵,倒也觉得生活照样惬意非常。   第二天上永和宫请安,天天聚在一块儿能有什么话说,无非姐姐的衣裳真好看,妹妹的花钿不一般,闲聊了几句家常,不多会儿就叫散了。   从永和宫出来,怡妃显得意兴阑珊,边走边道:“天天儿的请安……逢着初一十五聚上一聚就完了,又不是正经主子,摆那么大的谱做什么!往后要是重新册封了皇后娘娘,贵主儿心里该多不是滋味儿呀。”   恭妃扯了下嘴角,“人家贵主儿,八成觉得自己就是下任皇后娘娘。这会子还没上位,先过过瘾儿也好。”   说得听者一阵窃笑,一行人结着伴,复往宫门上踱去。   “对了,昨儿纯嫔上慈宁宫花园捞鱼去了?”怡妃回头看了老姑奶奶一眼,“听说皇上还陪着一块儿捞来着?”   立时四面八方酸风射眼,只差没把颐行射成筛子。   新晋的嫔妃总是比较招人妒恨,颐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颠倒黑白了一番,“是皇上要捞鱼,非让我作陪。我原不想去的,架不住那头人一直催,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说罢脸上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下子更叫人牙根儿痒痒了,愉嫔凉笑着,幽幽说了句,“这会子还在斋戒,等先帝爷的忌辰一过,皇上八成头一个就翻纯嫔妹妹的牌子。”   颐行笑了笑,“那可未必。到时候要是不翻,还望诸位姐姐妹妹不要笑话我,晋了位不开脸的不独我一个,毕竟谁也料不准皇上的心思嘛。”说完甩着帕子,架着含珍的胳膊,花摇柳颤地走出了永和宫夹道。   身后的善常在气得直咬牙,“她这是在隐射我,别打量我不知道。”   石榴只得安慰她,轻声道:“主儿别这么想,宫里头嫔妃多了,个个都指着皇上。这程子皇上不翻牌子,这大英后宫谁不遭冷落?她这么说,无非是先发制人,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   话虽这么说,善常在终归心里衔着恨。   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老姑奶奶还在尚仪局当差的时候,因送错彩的事儿被她刁难过。如今她屎壳郎变知了了,就想着把这笔债讨回去,果然小人得志。   也怪自己当初气盛,要是煞煞性儿,也不至于公然和她为敌。如今人家正红,自己又不得宠,要不忍着,要不就得想辙逮住她的小辫子。宫里后妃荣辱只在一瞬,像懋嫔,早前可是个风光无限的人物,最后还不是落了马,一索子吊死了。   只是一时半会儿,想治住她有些难……灰心地穿过乾清宫,正要往凤彩门上去,忽然听见石榴压声叫主儿。善常在迟迟瞧了她一眼,石榴示意她往南看,这一看之下疑窦丛生,“老姑奶奶这是往哪儿去?”   “那个方向是上书房和御药房,要是料得没错,纯嫔是往御药房去。”石榴说着,将善常在拉到了铜鹤底下巨大的石座后,咬着耳朵告诉她,“主儿有没有听说,纯嫔和万岁爷跟前御医走得很近?据说她还在尚仪局当差的时候,就结识了夏太医,后来她搬进储秀宫做答应,那位太医也是常来常往,交情颇深的样子。”   善常在有些意外,“你是说……”   石榴讳莫如深地一笑,“这宫里头常和嫔妃有接触的,除了太监就是太医。纯嫔晋了位,原该审慎些儿的,没曾想还是这么不知避讳,竟追到御药房去了。”   善常在这回恍然大悟了,“要论罪行,这可是剥皮抽筋的大罪。”   “谁说不是呢。”石榴道,“所以奴才劝主儿看开些,别瞧她一时得意,将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   善常在笑了,忽然觉得晦暗的前路一下又敞亮起来。这事儿应当在贵妃跟前提一嘴,不知贵妃得知了,会作何感想。   早前听说贵妃和纯嫔交好,自己居然信以为真了,后来再瞧她们相处,可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深宫里头,哪来真正的好姐妹,嘴上热闹的不过是没有利益牵扯的,当真争起宠来,谁又认得谁。   “走吧。”善常在慢悠悠踱起步子,嘴角噙着得意的笑。老姑奶奶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不过等她明白,恐怕为时也晚了。   那厢颐行站在廊庑底下,等着含珍上里头通传。   含珍迈进御药房探看,里头太医有五六位,却并未见到夏太医的踪影,便蹲了个安,扬声问:“大人们,请问夏太医在不在?”   御药房里的人纷纷扭头朝门上看过来,“夏太医?你是哪个宫的?找夏太医有什么事儿?”   含珍道:“我是永寿宫的,上回夏太医治好了我们娘娘的病症,今儿路过这里,娘娘特来向夏太医道谢。”   里头的人听了,默然交换了下眼色,照着上回御前来人的吩咐,说:“夏太医这会子不在值上,往养心殿去了。”   门外的颐行听见这话,心里不由失望,果然夏太医还是和皇上最亲啊,休沐刚一结束,就急着见皇上去了。   “含珍,走吧。”她叹了口气,“等日后有了机会,再向夏太医道谢。”   含珍退出了御药房,复来搀扶她往西边去,一面道:“主儿,出了前头月华门,就是遵义门。或者咱们越性儿去给皇上请安,见了夏太医,顺便道了谢就完了。”   颐行一想也成,横竖也说不得太多话,表达了一回谢意,让他知道她没忘了对他的承诺,自己也就心安了。   于是直往养心殿去,结果又是扑了个空,皇上不在,夏太医也不在。   颐行觉得纳闷,“今儿万岁爷不上朝?”   明海道上啊,“想来臣工们奏事多,早朝时候拖得比往常长些。”   “那怎么没见夏太医?”   明海眨巴了两下眼睛,“夏太医……夏太医才刚来过,但见万岁爷没在,又走了。”顿了顿道,“要不小主先回永寿宫,回头夏太医再来养心殿,奴才给您传个口信儿,让夏太医上您宫里替您请脉,您看成吗?”   颐行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谙达了。”   明海恭恭敬敬呵了呵腰,送她出了养心门。   不多会儿皇帝散朝回来,明海便回禀了老姑奶奶来找夏太医的事儿。怀恩觑着皇帝脸色,见龙颜有些不悦,也不敢多言,伺候着进了东暖阁。   皇帝在御案后坐下,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总惦记夏太医呢,一个连正脸都没见过的人,真有那么好吗?”   这个怎么说呢……怀恩抱着拂尘道:“纯嫔娘娘是个念旧情的人,因着夏太医一路扶植她到了今儿,她心里感激夏太医来着。”   皇帝一手横在御案上,扭头盯着地心的金砖叹息:“她哪里光是感激他……”   分明是对人家起了觊觎之心。   当真喜欢一个人,不必嘴上说出来,一道眼波就能让人察觉。她对夏太医的感情比对皇上深,这个糊涂虫好像不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夏太医帮衬了她多少,最后让她晋位的是皇上。她最该感激的应当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遮着脸,刻意扬着轻快语调的夏清川。   怎么办呢,是去见她,还是往后索性不见了?当初一时兴起的玩笑,没想到如今竟让他感到苦恼。   怀恩道:“万岁爷,要不再让夏太医去一回吧,长痛不如短痛,让娘娘断了这份念想也就是了。”   皇帝忖了忖,到底无奈,站起身道:“就这么办吧。”   约摸过了两柱香时候,背着药箱的夏太医踏进了永寿宫的大门。   院儿里的荣葆请他少待,自己麻溜儿上廊下通报,站在殿门前垂手说:“主儿,夏太医来啦。”   颐行忙从次间出来,外头银朱已经引人进门了,夏太医还是那个不卑不亢的样子,拱了拱手道:“给纯嫔娘娘请安。”   颐行见了他很高兴,笑着说:“我先头上御药房找你,他们说你去养心殿了,追到养心殿,你又不在……”   夏太医说是,“臣上外值去了一趟,不知娘娘找臣,有什么吩咐?”   颐行愣了下,发现今天的夏太医和以往不一样。以前的夏太医虽然谨守本分,却不像今天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本来有满腹的话要和他说,可他这模样,她不得不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引得他反感了。   “我……听说您前两日迎了如夫人,还没向您道喜呢。”颐行勉强笑道。   夏太医微微颔首,“多谢娘娘。”   话好像不能愉快地谈下去了,彼此之间忽然筑起了无形的高墙,颐行不明白,为什么纳了一房妾,性情就大变了呢。   “夏太医这是怎么了,怎么待人这么疏离呢?”颐行是个直肠子,到底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惹您不高兴了,所以您不爱搭理我了?”   夏太医低着头,因凉帽压得低,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只道:“娘娘何出此言,我是大英的臣子,您是大英的娘娘,尊卑天壤之别,臣对娘娘只有恭敬听令的份儿。”   颐行倒有些迷惘了,这么说来晋了一回位,反让彼此间闹了生份。   “我有今儿,都是您的成全,您不是也盼着我登高枝儿吗。如今我办到了,坐上了嫔位,您怎么不替我高兴,反而对我爱搭不理的。”她琢磨了下子,恍惚明白了一点儿,“您是不是催我想辙兑现承诺,让您尽早穿白鹇补子?您别急,等我在皇上跟前得了脸,一定替您美言。”   嗬,还要接着哄骗皇上,贴补别的男人,想想真是心酸。   夏太医垂头丧气说不是,“臣这件鹌鹑补子穿惯了,倒也不急着升官儿。臣不妨和您明说了吧,是家里头管得严,不让臣和旁人乱搭讪。臣纳的新人,原是臣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当年因为父母阻挠才没能成婚。如今她受了许多委屈跟了我,新婚之夜和我约法三章,自此臣眼里没有第二个人,一心一意只对她好。”   颐行听了,艳羡之余又感到惆怅,叹息着说:“夏太医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能和青梅竹马再续前缘也是幸事。不过您那如夫人有点儿霸道,您在宫里当值,和后宫打交道也是寻常,要是连这都不许,那您往后可怎么经营?不升官儿啦?”   夏太医略沉默了下,斩钉截铁道:“为了她,臣就是干一辈子八品也认了。”   这下子颐行也无话可说了,明明那么睿智的夏太医,怎么洞房了一回好像变傻了?难道是中了新夫人的迷魂药?他自己就是太医,应当不至于吧!   可夏太医的反应是真有些反常,最后又向她拱了拱手,“娘娘晋位是喜事,臣向娘娘道贺。若娘娘没有旁的吩咐,那臣值上还有差事,就告退了。”   颐行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只好目送他离开。   银朱也觉得他不大正常,望着他的背影嘀咕:“这夏太医别不是中了暑气吧,往常不是这样的呀。”   颐行呼了口浊气,哀伤地说:“夜明珠变成鱼眼睛了,真可惜。” 第55章 (要不咱们叫吧!)   那厢夏太医从永寿宫出来,直奔养心殿。   这一路蒙着脸,身上还背着个药箱,趁着这大热的天儿,弄得淋漓一身热汗。   夏太医出场的时候,御前的人不能跟随,都在抱厦里候着,怀恩见皇上回来,忙说了声“快”,明海上前接过药箱,满福过去替他摘了帽子。怀恩将人迎进东暖阁里,伺候他把这身鹌鹑补服脱下,一面小声询问:“主子爷,事儿都妥了吧?”   皇帝嗯了声,“她要是不傻,应当能明白夏太医的意思了。”   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过去作了断的时候,难过的竟是自己。仿佛一段上头的妃嫔与太医的暗情,因迫于形势不得不了断,自己假扮夏太医太多回,生出了另一种身份和人格,另一个自己正和老姑奶奶情愫渐生,可惜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真是疯了,皇帝接过怀恩递来的凉手巾,狠狠擦了一把脸,一面吩咐:“把这件补服好生收起来吧,往后应该用不上了。”   怀恩道是,心里也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打探,“纯嫔娘娘怎么样呢?没有挽留夏太医吗?”   皇帝摇头,“傻了眼,还没等她出声,朕就告辞了,至于她后头怎么想,不由朕管。”   怀恩歪着脑袋琢磨了下,说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您不必大热天儿的,再受那份累了。娘娘难过上两日,必定会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万岁爷要是这个当口再适时给予关怀,让她懂得了皇上的好处,那何愁她将来不与万岁爷一条心。”   皇帝听后哼笑了一声,“眼神差,脑子也不好使,换身衣裳就不认人了,要她和朕一条心,简直糟蹋了朕。”   怀恩愁着眉,脸上挂着笑,心道您难道还不愿意被人家糟蹋吗?兴许自己当局者迷,他们这些旁观者可看得真真的,皇上您从十二岁那年被老姑奶奶窥了去,老姑奶奶就在您心里埋下了阴暗的种子。这就是典型的因恨生爱啊,枯燥的帝王生涯中有了这个调剂,您其实乐此不疲,就别装了。   怀恩将那件鹌鹑补服收起来后,转身呵腰笑道:“其实不是纯嫔娘娘不认人,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罢了。”   谁能料到堂堂一国之君那么无聊,会去假扮一个八品的小太医呢。   不过往后夏太医确实不能再出现了,随着皇上和老姑奶奶的相处日深,她总有回过神来的一天。与其到时候被她戳穿,还不如现在及时抽身,可以最大限度地让万岁爷保住脸面。   当然,作为御前第一心腹,他也得替主子出谋划策,便道:“万岁爷,纯嫔娘娘这会儿八成正难受,要不要奴才将人请来,主子爷陪她上库里挑拣皇太后寿诞的贺礼?这么着娘娘散了心,就不会一味念着夏太医了,主子爷和她多多亲近,娘娘很快就会移情别恋的。”   皇帝从奏折上抬起眼来瞥了瞥他,“你一个太监,懂的倒挺多。”   怀恩t脸笑道:“奴才一心为主子分忧,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想头。”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重又低下头去,隔了好半晌才道:“昨儿请她过来搭桌用膳,她挑三拣四不愿意,朕难道还要巴结她?太后寿礼的事儿,让她自己想办法,实在不成了,她自会来求朕的,用不着巴巴儿去请她。”   这就是闹别扭了,两个人各自惆怅各自的,这份情毫无共通,认真说来也怪叫人哭笑不得的。   罢了,既然皇上不应,做奴才的也不便多言,怀恩站在一旁替他研墨,毕竟一国之君除了那点子小情小爱,还有好些政务要处置。   皇上忙起来,通常一连好几个时辰不得歇息,批完了奏折召见军机大臣,谈税务,谈盐粮道、谈周边列国臣服与扰攘,这一消磨,大半日就过去了。   怀恩从东暖阁退出来,立在抱厦底下眺望天际,他很少有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只是感慨着今儿的天好蓝啊,蓝得像一片海子。让他想起了村头那个不知名的湖,每天有那么多的人在里头浆洗衣裳,洗菜淘米,它却一直沉寂,一直清澈。   正诗满怀情画意着,忽然瞥见木影壁后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是贵妃。   贵妃带着贴身的宫女,提着个食盒款款走来,怀恩心下哼笑,后宫这些嫔妃们啊,想见皇上一面,除了这种法子就没别的花样了。   既来了,就堆笑恭迎,他忙迎上去,垂袖打了个千儿,“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嗯了声,转头朝东暖阁的南窗上瞧,见窗内隐隐绰绰站着几个人,便问:“万岁爷这会子正忙呢?”   怀恩道是,“万岁爷召见军机大臣议事,已经议了一个时辰了,不知多早晚叫散。娘娘这会子来,恐怕见不成万岁爷。”   贵妃轻吁了口气,说不碍的,“我让小厨房做了盏冰糖核桃露,送来给万岁爷解暑,没什么旁的要紧事儿。”边说边示意翠缥把食盒交给怀恩。   怀恩上前接了,呵腰道:“等万岁爷议事散了,奴才一定替贵妃娘娘带个好儿。”   贵妃点点头,“偏劳你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怀恩刚要垂袖恭送,谁知贵妃忽然又回过身来,迟疑着问:“上回在储秀宫,我记得纯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姓夏的太医,最受万岁爷器重,这太医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怀恩略怔了下,笑道:“太医院的太医每年流动颇大,难怪贵妃娘娘没听说过。这位太医也是新近到御前的,替万岁爷请过两回脉而已,谈不上多器重,是纯嫔娘娘弄错了。”   贵妃哦了声,“我就说呢,万岁爷跟前有两位御用的太医,怎么忽然间又多出这么一位来。”言罢含蓄地笑了笑,“成了,回头替我向主子爷请安,另回禀一声,太后的寿诞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正日子恰在先帝爷忌辰之后,到时候可以不忌荤腥,席面也好安排。”   怀恩应了个是,“奴才一定替娘娘把话带到。”   贵妃架着翠缥的胳膊,四平八稳地走了,不多会儿里头议事也叫散了,怀恩便提着贵妃送来的食盒进了暖阁里。可惜皇帝对这些甜食不怎么上心,摆手叫搁到一旁,又去看外埠的奏疏了。怀恩到这时才看清楚,万岁爷手里一直盘弄着老姑奶奶还回来的芙蓉石茄子,照这么下去,那玩意儿用不着多久就该包浆了。   唉,真是,也只有万岁爷不嫌弃老姑奶奶的手艺,雕成这样还当宝贝似的。可能看够了人间的富贵繁华,身边都是机灵非常的人,偶尔来了这么一个干啥啥不行的,反倒物以稀为贵。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万岁爷该忙的都忙完了,可以抽出空儿来和老姑奶奶周旋了,便搁下御笔道:“去永寿宫,把纯嫔叫来,就说太后的寿礼让她自己挑选,方显得她有诚意。别老把事儿扔给朕,自己当甩手掌柜。”   怀恩应了声“”,顶着下半晌热辣辣的太阳,顺着夹道进了永寿宫。   甫一进宫门,永寿宫管事高阳就迎了上来,客气地垂了垂袖子道:“总管怎么这会子来了?”   怀恩道:“这不是奉了万岁爷旨意,来请纯嫔娘娘过养心殿吗。”边说边往正殿方向眺望,“娘娘起来没有?难不成还在歇午觉?”   高阳笑了笑,“咱们娘娘向来起得晚。”但皇上召见是大事儿,半刻也不敢耽搁,便将人引到廊庑底下请他少待,自己进殿门找站班儿的含珍通传。   怀恩闲来无事,站在滴水前看那满缸的蛤蟆骨朵,黑黢黢地一大片,还拿铜钱草妆点着,老姑奶奶真好兴致,把这玩意儿当鱼养。他正想伸出手指上里头搅和一下,高阳出来回话,说娘娘请总管进去呐。于是忙把手收回袖底,亦步亦趋地,跟着高阳进了正殿。   颐行才起来,因睡的时候有点长,一个眼泡肿着,问怀恩:“万岁爷打发谙达来召见我,有什么事儿吗?”   怀恩道:“回娘娘话,您上回不是托万岁爷给您预备太后寿礼吗,万岁爷怕他挑的不合乎您的心意,故请您过去掌掌眼。”   这事儿要是不提,颐行险些忘了,便哦了声道:“谙达先回去吧,等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怀恩道是,从殿内退出来,先回御前复命了。   老姑奶奶坐在妆台前,还有些犯困。含珍和银朱七手八脚替她梳了头,换上衣裳,等临出门的时候她才清醒了些。这一路虽不长,但热,总算让她彻底醒神儿了,到了养心门前重又换上个笑脸子,经满福引领着,迈进了东暖阁里。   见礼,请安道万岁爷吉祥,皇帝面上淡淡的,启唇让她起喀。   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肿着,觉得她八成为情所伤痛哭流涕过,皇帝的脸色立时就不好看起来。   颐行有些纳罕,偏头打量他,“您拉着脸子干什么?是不是反悔了,不想替我张罗寿礼?要是这么着,您说一声,我不为难您。”   皇帝觉得她是罕见的驴脑子,堂堂的皇帝,会吝啬于这么点东西吗,况且寿礼还是给太后预备的。可他心里的不悦没法说出来,便没好气道:“朕见了你非得笑吗?朕不笑,自有朕不笑的道理,你管不着。”   行吧,皇上就得有皇上的调性,嫔妃做小伏低就可以了。于是颐行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手上的刺眼儿还疼吗?昨儿我让人送来的花盏龙眼,味道正不正?”   皇帝抬起了那只手,瞧了虎口一眼,想起她曾经往那上面抹唾沫,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总算她还不傻,知道拿这话题来打开局面,皇帝的面色稍有缓和,淡声道:“点心还不错,刺眼儿也不疼了,不过朕希望你以后审慎些,要懂得规矩体统,朕没有答应给你的东西,你不能硬抢,明白了吗?”   这还倒打一耙呢,颐行心道究竟是谁抢了谁的东西,那网兜子本来就是她的,是他不经她同意擅自使用,自己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的而已,他还委屈上了呢。   可惜人家是皇帝,皇帝就有颠倒黑白的特权。颐行只得垂首道是,“往后我玩儿什么,一定给您也预备一份。没的您到时候眼热我,让给您玩儿我难受,不给您玩儿我又欺君犯上。”   皇帝说混账,“朕会眼热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颐行笑了笑,意思是您自个儿好好想想。   皇帝有些尴尬了,讪讪把那份怒火憋了回去,只是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她。   颐行知道他又要放狠话,忙含糊着敷衍过去,说:“万岁爷,我听怀恩说,您传我来是为了给皇太后挑寿礼?那咱们就别耽搁了吧,东西在哪儿?我挑一样过得去的就行。往后这样的喜日子年年都有,打一起头就送得太好,将来我怕您承受不起。”   她这么说,终于引来了皇帝的不满,“朕是瞧你第一年晋位,手里不宽裕,才答应帮你一回,你还打算年年赖上朕了?”   颐行说是啊,“我可能每年都不宽裕,那不得年年倚仗万岁爷您吗。”   所以她是打算把先帝游幸江南的花费,一点点赚回去吧?蚂蚁搬山总有搬空的一天,果真是处心积虑啊。   皇帝哼了一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明年的礼你得自己想辙,趁着还有时间苦练绣功,学她们似的弄个万寿图,值不值钱另说,要紧是你的一片心意。”   颐行没答应,含糊道:“大伙儿送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照我说还是金银玉器最有诚意,看着又喜兴。”   就是这样俗气又实际的一个人。   皇帝拿她没辙,知道和她谈论美,相当于对牛弹琴,便也不费那个口舌了。从御案后缓步走出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这时候将要下钥了,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带她顺着慈宁宫夹道往北,进入慈祥门,再往前略走几步便到了三所殿。   这三所殿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皇帝自小就把这里经营成了他的私人库房,每年先帝给的赏赐,或是秋A得的殊荣,他都一一藏进这里。后来年纪渐长,太子监国了,即位做皇帝了,得到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好东西,也还是爱存到这里来。   颐行跟在他身后,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熟门熟路引她进去,心里就在感慨,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啊,女孩子藏私房拿匣子装,皇帝拿屋子装。   迈进门槛,里头的景象愈发让她叹为观止,只见一尊尊造型奇特的西洋座钟林立,仿佛一个鎏金打造的世界,她啧啧称奇,“万岁爷,您喜欢收集这些西洋玩意儿啊?我原觉得养心殿里那座漂亮,没想到这里的更漂亮。”她在钟林间好奇地穿行,“它们都能转吗?指针怎么都指着午时呢?”   皇帝说能转,一座一座上了发条,底下垂坠的钟摆就有节奏地摇动起来,满世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颐行笑得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见一座做成鸟笼形状的钟,顶上爬满金丝的蔷薇花枝蔓,里头小门开开,忽然窜出一只孔雀来,哗地开了屏,然后发出当地一声巨响,把颐行吓了一大跳。   皇帝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嘲讽地嗤笑了一声。领她看自己的收藏,是充满骄傲的,这地方可从来没有别的嫔妃有幸踏足,连当初的皇后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方视若珍宝的天地。虽然老姑奶奶这么个俗人,未必懂得钟表的玄妙,但这些钟大多是金子做成的,她看见金银就喜欢,也很符合老姑奶奶的品味。   “前头还有玉石。”皇帝向深处比了比,“你上那里挑件东西,给皇太后做寿礼。”   皇帝收集的玉石,必定不同凡响,颐行顺着他的指引往前,看见满眼的羊脂白玉和绿翡黄翡,每一座都雕工精美,敦实厚重。   挑那些好东西送太后,显然不合乎她的身份,颐行最后在里头踅摸了一只寿意白玉碗,捧在手里说:“就是它吧!万岁爷这里没有不值钱的东西,这只碗必定也价值连城。”边说边蹲了个安,笑嘻嘻道,“谢皇上给我在太后跟前充人形儿的机会,后宫主儿们都等着瞧我笑话呢,这回我可又要长脸啦。”   她很高兴,也许已经把和那些嫔妃的明争暗斗,当成了终身奋斗的目标。这样很好,皇帝的扶植初见成效,听说她几次在向贵妃请安期间,和那些主儿们交锋都没落下乘,这点让皇帝感到欣慰,总算不用手把手教她怎么和人过招了,他像一个好不容易将徒弟培养出息的老师,充满了功德圆满的骄傲。   “走吧。”他长出了一口气,负着手往殿门上去。待她出来后重新落锁,还得记着叮嘱她,“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三所殿里所见的东西,免得别人有样学样,个个上朕这里讨要。”   果然还是个小气的皇帝,不过颐行自己解决了难题就够了,哪管得别人怎么样。   反正那些主儿晋位都有年头了,大多家里富裕,也常会给些接济。不像尚家,外头大的产业都被抄没了,剩下内宅里几个钱还得支撑家眷们的日常用度,自己当真是所有嫔妃里头最穷的,要是没有皇帝,这回怕是要两手空空,招人笑话一辈子了。   所以某些时候,她还是很感激皇帝的,虽然小时候结下的梁子让他对自己一直心怀戒备,果真遇着了难题,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算得上有求必应。   颐行已经不计较他抢她网兜的事儿了,甚至很好心地问:“您养蛤蟆骨朵吗?我明儿捞两尾送给您。”   皇帝直皱眉,“谁稀罕那东西!”一壁说,一壁抬手去开宫门。结果拽了两下,没能拽开,便回过头,惊恐地望向颐行。   颐行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咱们被关在里头了?”   三所殿本就是个小院子,一向没有人站班守夜,宫门也是白天开启晚上下钥,想是上值的太监锁上门,就往别处当值去了吧!   颐行说:“怎么办?要不咱们叫吧!”   她刚吸了口气想放声儿,被皇帝捂住了嘴,“这里和慈宁宫一墙之隔,你愿意惊动太后,让她知道寿礼是朕替你预备的?”   颐行苦了脸,发现此路确实不通,两个人站在宫门前对望了一眼,沉沉叹息。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几丝流云飘过,好个星河皎皎的良夜。 第56章 (这可都是缘分啊万岁爷。)   “失策。”颐行说,“早知道就该让怀恩他们跟着,您这库房又不是见不得光,要是有人在外等候,下钥的太监就不能把咱们关在里头了。“   皇帝心道怀恩多机灵人儿,不跟着不是为了撮合他们吗。虽说自己对这老姑奶奶感情也平平,但架不住底下人认为他们是一对儿。奴才虽是奴才,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作为皇帝总不好事无巨细地管束他们,总之……这回是个意外。   看看天色,不死心地再拽拽门栓,确实是外面锁死了,出不去了。皇帝说:“不要紧,略等会子,怀恩他们不见朕回去,自会找来的。”   颐行表示怀疑,“真的吗?万一他们认为您今儿走宫,住在我那儿了,我跟前人以为皇上殷勤留我,我留宿养心殿了,两下里误会,那可怎么办?”   老姑奶奶真是什么都敢说,某些方面她比皇帝看得开,倒闹得皇帝红了脸。   好在有月色掩护,皇帝挺了挺腰,鄙夷地对她说:“姑娘家不矜重,什么走宫留宿,真是一点儿不害臊。”   颐行说:“为什么要害臊?我晋了位,是您的嫔嘛,绿头牌天天搁在您的大银盘里,您翻牌子都不害臊,我有什么可害臊的!”   皇帝张口结舌,奇怪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把自身的不利全谦让给了别人,她闲云野鹤般跳出三界看待这件事,也可能因为根本没有上过心,所以什么都可以拿来议论。   也许今天是个好时机,两个人被关在这小院儿里,有些话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皇帝最好奇的,还是自己在老姑奶奶眼中是个什么身份。   “朕问你,你觉得朕和你,往后应该怎么相处?”   黑灯瞎火的,耳边总听见蚊子嗡嗡的叫声,颐行拿手扇了扇,随口应道:“就这么相处啊,难道咱们不是经常相谈甚欢吗?”   没错,这是在他一直吃亏的基础上。   皇帝说不是,“朕的意思是辈分的事儿,你心里看得重不重?”   颐行说:“辈分当然重要,按理您该管我叫老姑奶奶,谁让您娶过我侄女儿呢。”   皇帝又被她说哑了口,娶过她侄女的事儿当真是不可扭转的,所以他的辈分也被钉得死死的,就是比她矮了一辈。   “可如今……朕和知愿已经分开了,那这所谓的辈分,也该不作数了。”   颐行说不,“按着祖辈里的排序,我的老姑奶奶是您玛法的端懿贵妃,不管您有多不甘心,您还是我的晚辈,得管我叫老姑奶奶。”   皇帝有些气闷,“朕原觉得你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没想到不声不响,辈分算得这么清楚。”   颐行笑了笑,“您错了,我能占便宜的事儿,从来不含糊,长辈就是长辈,晚辈就是晚辈,不能因为您身份高贵,就不把辈分当回事儿。”   皇帝这就苦闷起来,既是长辈,那往后还怎么翻牌子,到床上一口一个老姑奶奶地叫,难道还能成为一种情趣吗?   忽然啪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臆想,颐行嘟嘟囔囔抱怨:“蚊子真多,咬了我好几下。”   这地方没人给熏蚊子,也没有天棚,好容易开荤的那些蚊蝇,可不得挑嫩的上嘴吗。   她说不成,得活动起来,于是绕着小院转圈儿,边走边招呼皇帝:“您不是会骑射吗,这么一堵墙难得倒您?您一个鹞子翻身上墙,翻过去再找人给我开门,这不就都出去了吗。”   皇帝简直不想搭理她,“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这宫墙是能随便翻上去的?再说朕堂堂的皇帝,翻墙算怎么回事,闹出去让人笑话。”   所以男人有时候就是死要面子,难道被关在这三所殿里就不招人笑话吗?可你非要和他讲道理,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颐行想了想道:“要不这么的吧,我在底下给您当垫脚石,你踩着我的肩头上墙,要是墙外没人您再翻过去,有人您就缩回来,这总行了吧?”   结果皇帝说不行,并且十分鄙视她的异想天开,“你也太高估自己了,给朕当垫脚石,朕能一脚把你肠子踩出来,你信不信?”   天爷,这做皇帝的说话可真恶心人,她又不是条虫,这么轻易就能踩出肠子。颐行也有点恼火了,“这不行那不行的,实在不成您在底下,我来上墙。我不怕丢人,只要见了人,不拘是谁,能给我开门就成。”   可惜这位万岁爷还是说不行,“朕在底下……朕的帝王威仪还顾得成吗?”   这就没办法了,只好硬等,等怀恩或是含珍他们察觉人不见了,才有指望从这儿出去。   只是得等到多早晚,实在说不准。清辉倒是皎洁,就是蚊虫太多,墙根儿还有虫鸣,颐行站在台阶上侧耳听,“这是蛄叫唤不是?”   蛄叫唤,庄稼就要欠收了,皇帝没好气道:“朕看你才是蛄呢,那是油葫芦和蛉子,宫里头夏天最多的就是那个,连一只蝈蝈都没有。”   颐行也不在乎他挤兑他,只是追问:“您怎么知道呢?”   “因为朕小的时候,每个宫苑的墙根儿都翻过,那些叫声一听就能分辨出来,还用得着细说?”   他似乎挺自豪,颐行觉得他实则没有长大。堂堂的皇帝跳墙可耻,翻墙根儿倒很光荣,便不留情面地嗤了一声,“要蝈蝈不会让人出去买吗,费那老鼻子劲儿,还一个都没逮着。”   终于也有蚊子开始咬他了,他啪的一声拍打着自己的脖子,还要抽空告诉她,“买得不及逮的好玩,你懂什么。”   颐行冲那黑乎乎的身影翻了个白眼,挪动了半天有点儿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喃喃自语说:“要是有把扇子就好了,这会子没家伙什儿赶蚊子,我都快叫它们咬死啦。”   皇帝听了便问:“内务府没有给你宫里分发团扇?”   颐行唔了声,“倒是有三把来着,样式不大好看,我不爱带着。”   老姑奶奶是大家子出身,好东西见得多,稍次一点儿的不能入她的法眼。皇帝叹了口气道:“等出去了,朕命他们给你预备几把好看的。”说着和她并肩一起坐在台阶上,让她把马蹄袖翻下来盖住手背,自己悄悄捋高了袖子。   颐行嘴里说着谢皇上,却还是意兴阑珊的模样。   把玉碗搁在一旁,蔫头耷脑地坐着,看上去像庙门前乞讨的,趁着月色正感慨人生际遇,长吁短叹。   皇帝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纯嫔,到了今时今日,你后悔进宫吗?”   就算后悔,当然也不能承认啊,颐行觉得他有点儿傻,嘴里曼应着:“我如今不是当着娘娘呢吗,锦衣玉食地受用着,后悔岂不是不识抬举?再说了,不进宫怎么结识您呢,这可都是缘分啊万岁爷。”   她太会说好听话了,虽然显得那么假,但皇帝依旧觉得很受用。   胳膊上被蚊子咬了,他抬手拍打了一下,转头看向天上月色,喃喃道:“可不是缘分吗,如果先头皇后还在,你就不会应选入宫……冥冥中自有定数,做人得认命。”   还好,她长大之后和小时候不太一样,至少不再一头黄毛,有些地方也知道收敛了,将就将就也可以凑合过一生。自己呢,天之骄子,九五至尊,虽然爱面子些,但脾气不算坏,也许假以时日,也能让她五迷六道,如痴如醉吧!   当然这些都是皇帝的想法,对于颐行来说,不去琢磨大侄女儿受的苦,就没有那么痛恨他。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独自在外八庙修行,整日青灯古佛的,心里会是怎样一种失意的况味,他高高在上,又怎么会知道。女人的年华多宝贵,最初几年跟了他,将来剩下的十年二十年要在庙宇里虚度,那份委屈和谁去说呢。   其实她想问问,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网开一面,放知愿重回红尘,可是话还没问出口,他就一巴掌拍在了她脸上。   “您干嘛?借机报复?”颐行气恼地问,就算这一巴掌不疼,也还是让她觉得有点生气。   皇帝没说话,拇指从她脸颊上擦过,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老大一滩血,不屑地说:“蚊子咬了你半天,你怎么没有知觉?”   颐行这才抬手挠了挠,为了和他叫板,不情不愿地说:“谁让您打它了?我爱养着它,等它吃饱了,自然就飞走了。”   这下皇帝无话可说了,她不讲理起来,简直就是个混不吝。   算算时候,他们困在这儿将有半个时辰了,底下伺候的人再不来,他打算带她进殿,实在不行今晚上就住这里了。   然而他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宫门上有钥匙开锁的声响,两盏灯笼映照着怀恩和含珍的脸,见他们坐在台阶上,倒吸了口气道:“天爷,奴才们来晚了。”   上前各自查看自己的主子,怀恩道:“万岁爷,是奴才糊涂,应该早来接应您才是。”   银朱卷着帕子给颐行擦脸上残余的血迹,愧疚地说:“主儿您受苦了,喂了这半天的蚊子……”   颐行说不要紧,把玉碗抱在怀里,反正不虚此行。要回寝宫去了,向皇帝蹲了个安道:“奴才谢万岁爷帮衬,明儿得闲,再上养心殿给您请安。”临走不忘叮嘱怀恩,“回去拿药好好给万岁爷擦擦,野蚊子多毒的,千万别留了疤。”   怀恩连连道是,弓着腰目送老姑奶奶迈出了宫门,方回身伺候皇帝回养心殿。   先前昏暗看不真周,等进了暖阁才查看明白,皇帝两条胳膊上星罗棋布被咬了十来个包。怀恩都惊了,“三所殿的蚊子好厉害的口器,能扎穿袖子,咬着您的肉皮儿。”   皇帝没说话,自己拿薄荷膏细细擦拭被叮咬处,擦完了盖上盖儿,冲柿子吩咐:“把这个给纯嫔送去。”   大夜里的递东西,其实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好在御前的人有腰牌,来去能省了记档的手续。   柿子将薄荷膏送到的时候,银朱刚伺候颐行出浴。含珍替主子谢了恩,将柿子送出殿门,回身便见主子脸上顶着个大包,懵头懵脑说:“咬着我的脸啦,明儿肿起来,可怎么见人呐。”   含珍忙把她拉到灯下,小心翼翼替她上了一层药,再问她怎么样,只说是凉凉的,不痒了。   后来上床倒头便睡,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和皇帝为爬宫墙的事儿争执不休,皇帝说“朕在上,你在下”,她一脚踹了过去,“本宫在上,你在下”。后来拉扯,又发展成了互殴,她把对皇帝的怨念全都发泄出来了,手脚并用拳打脚踢,嘴里大喊着“我忍你很久了”,把皇帝揍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   上夜的含珍听见动静,忙打帐过来看,老姑奶奶已经滚到床沿,就差没摔下来了,忙压声喊:“主儿……主儿……您给魇着了吗?”   颐行这才醒过来,哦了声道没事儿,“打架来着。”扭身滚到床内侧,重又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脸上那个蚊子包已经不肿了,只剩芝麻大的一个红点,拿粉仔细盖上两层,基本看不出了。含珍替她收拾停当,银朱陪着上永和宫去请安,路过乾清宫的时候她还是习惯驻一下足,可是再看御药房方向,心境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无端透出一点感伤来。   银朱牵了牵她的袖子,“主儿,别琢磨了,走吧。”   颐行笑了笑,“就是觉得欠了人情,没能报答,怪对不住人家的。”   银朱说:“其实凭夏太医和皇上的交情,用不着您报答,皇上提拔他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这么想来也对,皇上之所以不给他加官进爵,也许是有旁的原因。夏太医既然和她划清了界限,那往后她就不操那份心了吧!   吸口气,快步赶往永和宫,人已经来得差不多,就差她一个了。颐行进门笑着向贵妃蹲安,“我今儿来迟了,请贵妃娘娘恕罪。”   贵妃颔首,微扬了扬下巴让她落座,不过视线却停在银朱身上,笑着说:“今儿不是含珍伺候?永寿宫如今有几个大宫女来着?要是人手不够,再让内务府添置两个。”   其实贵妃的用意她明白,哪里是要给她添人手,分明是想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银朱身上。   这是银朱头一回陪她上永和宫,既来了,少不得要和恭妃、怡妃碰面。那两位主儿可是因责罚银朱挨过禁足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会想尽法子给她们上眼药。   颐行在座儿上欠了欠身,“多谢贵妃娘娘,我跟前人手够了,再添乱了规矩,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儿。”   怡妃哼笑了一声,“依着妹妹的荣宠,就是再升一等也是眼巴前的事儿,说什么大胆不大胆的,听着多见外似的。”   颐行含笑望向怡妃,“娘娘这话我可不敢领受,我在宫里没什么倚仗,凭我的资历,要晋妃位难得很,哪儿像您似的平步青云呢。”   这就戳着怡妃痛肋了,她进宫即封妃,本来就是瞧着皇太后的面子,这些年没得擢升,说明她本身的人品才学不怎么样。颐行绵里藏针,她自然不受用,边上旁听的也是掩嘴囫囵笑,横竖宫中岁月无聊,不管谁出丑,都是众人喜闻乐见的。   怡妃脸红脖子粗,恭妃看不过眼,尖酸道:“纯嫔妹妹这张嘴,如今是愈发厉害了,当初才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颐行轻慢地瞥了她一眼,“恭妃娘娘说的是,我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当小宫女儿呢,能有今天,也是托了恭妃娘娘的福。”   其实恭妃指派吴尚仪把人从三选上筛下来,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老姑奶奶兜兜转转还是上位了,可见恭妃枉作小人。眼下又拿话激人家,人家不痛快回敬,岂不辜负了她的这番好手段?   贵妃乐呵呵看了半天热闹,终于还是出声了,说明儿是先帝忌辰,后儿就是皇太后寿诞,各宫回去预备预备,明天要随太后上钦安殿进香祭拜先帝。   众人站起身道是,复行了礼,从殿内退出来。   一行人往宫门上去,大抵都是一个宫女搀扶一个主子。但不知是不是恭妃有意的,在迈过永和门的时候忽然偏过身子,银朱避让不及,偏巧撞在了她身上。恭妃借机发作起来,喝了声“站住”,倒把其他主儿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观望。   “你冲撞了本宫,连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是谁教你的规矩?”   这种分明的寻衅,要是换了以前,银朱早就顶她个四仰八叉了,但因如今老姑奶奶有了位分,自己又是她跟前大宫女,怕自己唐突连累主儿,只好忍气吞声,打算上前蹲安认错。   可她刚要挪步,颐行却暗暗拽住了她,含笑对恭妃道:“姐姐怎么了,谁冲撞了姐姐,惹得您发这么大的火?”   恭妃跟前的宝珠也不是吃素的,扬声道:“纯嫔娘娘这是有意偏袒吗,您的人冲撞了我们娘娘,我是亲眼见着的,纯嫔娘娘何必装糊涂,倒不如叫她出来给我们娘娘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   银朱跟了老姑奶奶这么久,可说是心意相通,只消一个眼神,立时就明白了老姑奶奶的策略,死不承认就对了。因道:“奴才早前虽得罪过恭妃娘娘,可事儿已经过去了,贵妃娘娘也给了论断。今儿是奴才头一天陪我们主儿过永和宫请安,恭妃娘娘何必借机生事,咄咄逼人呢。”   恭妃本想压她们一头的,没想到遇见了这样无赖的主仆,当下气得脸色发白,厉声道:“这狗奴才不知尊卑,胆敢对本宫不敬。宝珠,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教教她规矩!”   宝珠应个是,果然高扬起了手,谁知老姑奶奶上前一步,笑着对宝珠说:“掌她的嘴不痛不痒,难解心头之恨,倒不如掌我的嘴,才叫恭妃娘娘痛快。”   这下宝珠是万万不敢将巴掌落下去的了,讪讪举着手,讪讪看向自家主子。   恭妃气恼,咬着牙说:“纯嫔,你别以为晋了个嫔位,就能无法无天了。”   老姑奶奶笑着说彼此彼此,“恭妃娘娘早前也打过咱们,横竖咱们是挨打惯了的,再多打一回又怎么样呢。”   嫔妃之间撕破了脸还是头一遭儿,边上看热闹的窃窃私议着,有人成心地撺掇,“恭妃娘娘可是位列四妃的……”   恭妃一听愈发觉得自己颜面受损了,一时怒火中烧,心道教训个嫔还是有资格的,宝珠打不得,自己打得,于是嘴里呼着放肆,便扬手向她掴去。   岂知老姑奶奶身手比她灵活,一把便抓住了她的腕子,皮笑肉不笑道:“让你打,你还真打呀?我如今可不是尚仪局的小宫女了,恭妃娘娘请自重!”说罢顺势一推,将恭妃推了个趔趄,自己扑了扑手道,“恭妃娘娘,今时不同往日了,您再打人,咱们可是会还手的。您是金尊玉贵的娘娘,咱们是干粗使的出身,万一哪里伤着了您,不是咱们本意,您可别往皇上跟前告御状啊。”   恭妃的腕子被她捏得生疼,又不能把她们怎么样,气得手脚乱哆嗦,“你……你……”   颐行含蓄地微微一笑,“娘娘保重凤体,为咱们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说罢忽然抬起手来,吓得恭妃往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她笑了笑,转身把手架在了银朱的小臂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摇曳生姿地往德阳门上去了。 第57章 (别让夏太医等急了。)   “主儿,您这样,得多招人恨呐!”银朱满面春风地说。   颐行眯着眼睛,望向夹道的尽头,唇角带着一点自得的笑,“那你说,是这么着痛快,还是夹着尾巴任她们欺凌痛快?”   银朱挺了挺胸膛,“自然是这么着痛快。横竖早就和恭妃结下梁子了,面儿上装得再和睦,她们也不和您一条心。”   颐行说是啊,“我算看明白了,在这宫里要想活得滋润,就得不停地和她们较劲。这帮养尊处优的娘娘,平时说一不二的,上我这儿也耍横来,我才不怕她们。”   只是银朱也有些担心,迟疑着说:“旁的倒不担心,只怕她们背后使坏,上太后跟前,上皇上跟前告状。万一太后和皇上听信了她们的话,那咱们往后日子多难捱啊,您得留神。”   这话很是,也确实让银朱说着了,第二天祭拜完先帝之后,恭妃和怡妃就结伴去了慈宁宫。   彼时太后刚换了衣裳,正坐在南窗底下逗她那只叭儿狗,听见春辰通传,说两位娘娘来了,太后起先倒没在意,只说请她们进来。因着她们常来常往惯了,进门先请安,怡妃便蹲在榻前和叭儿狗闹着玩儿,一面说:“福爷养得愈发好啦,瞧瞧这身板儿,结实得粮袋子一样。”   太后自打不理宫务后,闲暇时光都和这叭儿狗消磨度过,心里头拿狗当孩子一样看待,是怎么喜欢都不够。她们待见福爷,太后也高兴,跟着说说福爷这两天的趣闻,三人闲坐,午后时光倒也悠闲。   恭妃因心里藏着事儿,脸上虽堆着应付的笑,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太后是深宫中的过来人,一眼便瞧出来,嘴里冲云嬷嬷吩咐着:“云葭,今儿有新鲜的甜瓜,给她们上两盅甜碗子。”一面向恭妃道,“上我这儿来,怎么倒心事重重的模样?想是有话要说吧?”   太后这么一提,恭妃立时淌眼抹泪起来,梨花带雨般掖着眼睛道:“太后老佛爷,奴才心里委屈,要和向您诉一诉苦来着。”   太后还是笑呵呵的,妃嫔们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都是鸡毛蒜皮,就闹得天一样大起来。便道:“这怎么还委屈上了,倒是说说吧,我来给你断一断。”   于是恭妃止住了抽泣,用脆弱的声口怯懦地说:“老佛爷,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晋的纯嫔!早前咱们是错怪过她身边那个叫银朱的宫女,那咱们不也为此禁了足吗,奴才只当这事儿过去了,就可不必再提了。可昨儿,纯嫔有意带着银朱上永和宫寻咱们的衅,起先是在贵妃娘娘跟前和怡妃姐姐针锋相对,后来出永和门的时候,银朱刻意冲撞奴才,奴才要讨一个说法,纯嫔倒好,当着阖宫众人的面,竟和奴才动起手来。”   恭妃说着,显然是受了莫大的屈辱,再一次泪盈于睫,轻声抽泣起来。   “倘或是背着人的,倒也罢了,奴才也不和她斤斤计较,可底下那些贵人常在们都瞧着,叫奴才的脸往哪儿搁!奴才知道她是尚家出身,原就傲性,可也不能这么作贱奴才呀。奴才好歹是皇上封的恭妃,老佛爷也知道奴才为人,奴才是宁可少一事,也不愿意多一事的。如今遇上了这么块滚刀肉,主仆两个一唱一和耍赖,奴才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往后还要在永和宫照面,可叫奴才怎么好啊!”   这时候怡妃也站出来说话,叹了口气道:“太后是没瞧见,这纯嫔仗着万岁爷喜欢,如今是张狂得没个褶儿了。不光是挤兑咱们,对着贵妃娘娘也敢不恭。贵妃娘娘好性儿,不和她计较,却纵得她属了螃蟹,在这后宫横行霸道,见谁不称意儿,就给谁小鞋穿,咱们可向谁喊冤去。”   太后哦了声,奇道:“上回她来慈宁宫谢恩,我瞧她端稳得很,并不是你们说的这样儿。”   恭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在您跟前哪儿敢造次,也只有欺负欺负咱们的份儿罢了。”   这时候云嬷嬷带着宫女进来敬献甜碗子,恭妃和怡妃谢了恩,却也是没有胃口,搁在了一旁的香几上。   太后呢,其实惯常做和事佬,宫里头那么多嫔妃,只有皇帝一个爷们儿,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儿,总不好拂了谁的颜面,便道:“你们是后宫老人儿了,她才晋位,一时娇纵些,也是有的。倘或上纲上线理论,争论出个上下高低来,让她向你们赔罪,又能怎么样呢。一大家子和睦最要紧,你们都是官宦人家女儿,只当她是个小妹妹,能带过则带过了,也是你们容人的雅量。”   怡妃和恭妃交换了下眼色,听这话头,太后是完全偏向纯嫔的,不怪她放肆,竟让她们容忍。   其实要单是这么点子事儿,她们也不至于到太后跟前告状来,如今最大的由头,还是她们抓住了老姑奶奶的把柄。   这事打哪儿说起呢,还是得从贵妃请她们过永和宫喝茶叙话说起。   起先她们对贵妃并没有好感,不得已应了卯,还有些不情不愿。后来远兜远转地,也说起了纯嫔在宫门上公然反抗恭妃的事儿,恭妃气不打一处来,又苦于没法子收拾她,愈发的郁结于心,长叹连着短叹。   贵妃却笑了笑,“打蛇须打七寸,言语间得了势,又有什么益处。”   恭妃和怡妃一听有缓,便试探着问:“听贵妃娘娘的意思,难道纯嫔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可让人拿捏么?”   贵妃喝着茶,高深地笑了笑,“这事儿我原不想说的,可如今瞧她愈发蹬鼻子上脸,也替你们不值得很。上回懋嫔事发当天,我得了信儿就上储秀宫去了,由头至尾的经过我都瞧见了,纯嫔出了好大的风头呢,太后说要给那死了的宫女和懋嫔验身时,纯嫔举荐了一个姓夏的太医,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过后才知道,她果然和那太医过从甚密,如今这事儿,恐怕整个西六宫都知道了。”   贵妃这番话,引得恭妃和怡妃面面相觑,当然信儿是好信儿,但从贵妃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人由不得怀疑她的用意。   怡妃定下神,呷了口茶,“娘娘和纯嫔不是一向私交甚好吗,怎么今儿和我们说起这个来?”   贵妃却哼笑了一声,“私交甚好?有多好?你们也瞧见了,她上位后并不拿我放在眼里,假以时日,恐怕我这贵妃也要被她踩在脚底下了。”   果然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平时再不对付,遇着了共同的对头,还是可以短暂结成同盟的。   恭妃道:“这可不是小事儿,总要有凭有据才好。”   贵妃低头盘弄着甲套上的滴珠,抬眼道:“有凭有据?总不好叫你们捉奸在床吧!这种事儿,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就够她喝一壶的了。他们之间纵使没有猫儿腻,背人处拿个正着,不也触犯宫规么。”   这么一提点,二妃就明白过来了,要收拾一个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能把事儿办得圆圆满满。   所以她们就上太后这里来了,这心思大抵同当初的懋嫔一样,先打个前战,才好让事态和后头即将发生的一切作呼应。   恭妃敛起神,几次欲语还休,弄得太后纳闷得很,哎呀了一声道:“有话就说吧,要不今儿也不上慈宁宫来了。”   恭妃讪讪看了怡妃一眼,便把从贵妃那里听来的消息添减添减,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后。   当然,这里头隐去了贵妃,没得让太后觉得高位嫔妃们容不下纯嫔,一个个拉帮结派刻意针对她。末了恭妃道:“我听人说,纯嫔在尚仪局的时候,就和那人有私情,只等皇上翻了牌子,未必不越雷池。懋嫔混淆帝王血胤,总还是外头弄个孩子进来,倘或纯嫔当真……太后想想,那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太后被她们说得发晕,最近宫里头太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儿了,实在让她恼火。   “你们总说那人那人,那人究竟是谁,总要有名有姓才好。”   恭妃和怡妃对视了一眼,“据说姓夏,是新近才提拔到宫值的太医。也不知纯嫔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引得皇上对那个姓夏的也甚为器重。”   太后起先还怒火高涨,结果她们这么一说,顿时就偃旗息鼓了。   “夏太医……”太后无可奈何,“既是皇帝器重的,又有什么可说。你们不必整日间蛇蛇蝎蝎,听风就是雨,一个女人的名节,多要紧的事儿,倘或坏了,拿什么补救回来?”   怡妃不甘心就这么罢了,焦急道:“太后……”   太后抬了抬手,“成了,别说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闹起来对你们未必有益。听我一句劝,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小过节,退一步也就算了。一个紫禁城里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果真闹红了脸,往后照面岂不尴尬?”   恭妃和怡妃听了,终是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从慈宁宫退出来后,怡妃喃喃着说:“太后也老了,后宫的事儿是再不愿意过问了,不像年轻时候有钢火,如今只想当个无事的神仙。”   恭妃不是没动过去御前面圣的心思,可是同怡妃一说,就遭怡妃泼了冷水。   “这会子确实无凭无据,上太后耳边吹吹风尤可,上皇上跟前闹去,没的给轰出来。”怡妃沉吟了下又道,“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捉贼捉赃,那个什么夏太医神出鬼没的,上御药房问,着实是有这个人,可要见,却又无论如何见不着,不知是何方神圣。”   恭妃咬了咬牙,“无论他是何方神圣,要他现原形,却也不难。明儿不是太后寿诞么……”说着俯身过去,凑在怡妃耳边窃窃低语。   怡妃听得直点头,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要是拿了双儿,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   转过天来,就是万寿节。   大英有这样的规矩,太后及皇上寿诞都叫万寿节,皇后称千秋。因着不算整寿生日,太后为节约用度,只下令后宫之中自己庆贺。当日设宴重华宫,饭罢便在漱芳斋前戏台听戏。   颐行晋位到现在,还没遇上过重大节日,也没机会穿上嫔位的吉服。今儿是个好时机,一早起来便梳妆打扮,披挂上那件香色缎绣八团云龙袍,戴上了点翠嵌宝石花的钿子。   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边上含珍和银朱只管捂嘴笑。说实在的,老姑奶奶长着一张稚嫩的脸,这样端庄沉稳的吉服在她身上,总显出一种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裳的感觉。   她还要装样儿,咳嗽了一声道:“笑什么,难道本宫不威严吗?”   银朱忙说威严,“只是见了万岁爷请安见礼之外再别多话,话一多,您的威严就全没了。”   颐行哈哈笑了两声,心道这世上有比她地位更高,更幼稚的人,不过外人没瞧见罢了。接过银朱递来的龙凤金镯戴上,她抚了抚鬓角,镜子里的人年轻是年轻了点儿,再长两年自然就老道了。   今儿不必向贵妃请安,却要给太后磕头贺寿,一切准备停当后,便由银朱伺候着直奔慈宁宫。因为位分较低的缘故,平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由头去见太后,因此颐行鲜少有向太后请安的机会。今儿来得却早,笠意在殿门前迎了她,笑道:“小主儿竟是头一个。”热热闹闹将她迎进了殿里。   太后在南炕上坐着,颐行进门便请了双安,“今儿是太后老佛爷寿诞,奴才给您贺寿啦,愿老佛爷芳华永驻,多福多寿。”   太后笑着抬了抬手,让小宫女搬了绣墩儿赐她坐。   想起头一天恭妃和怡妃来告状的事儿,趁着这会子没人,太后便有意问她:“你才晋位不多久,和各宫的姊妹们相处得如何呀?”   颐行在座上欠了欠身,“回太后,奴才是新人,对各宫娘娘们没有不恭顺的道理。不过……人人不同,里头冷暖也没什么可说的,左不过我日后更审慎些,不惹姐姐们生气,也就是了。”   这就是高下立现了,太后是绝不相信一个低位的嫔,敢无缘无故去寻衅高位妃子的。她没有趁机倒苦水,反倒显得比那二妃更有肚量些,遇事先检点自己,总比哭哭啼啼只管告状的好。太后起先并不十分待见她,如今瞧瞧,是愈发欣赏她的为人了。   当然,她和皇帝能够和谐才是最要紧的,太后道:“先帝的忌辰已经过了,皇帝也出了斋戒,打今儿起又该翻牌子了……纯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颐行愣了下,立刻说明白,“但凡有奴才效力的机会,一定矜矜业业伺候好皇上。”   太后听了,略有些别扭,她那措辞古怪,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可能皇帝就喜欢她的跳脱吧。   只是再想说话,却不得机会了,后头各宫嫔妃接连从宫门上进来,不多会儿皇帝也到了,太后便升了座,看皇帝领着三宫六院,齐齐向她磕头祝寿。   太后很喜欢,瞧一大家子人聚在一会儿多热闹。待儿辈们行完了礼,便轮着两位阿哥了,怡妃和穆嫔各自牵着一个孩子,引到太后脚踏前让他们跪下。小小的人儿,奶声奶气地祝祷皇阿奶福禄双全,满屋子人都含笑看着,对待孩子们,起码个个都显出了足够的耐心。   只是阿哥们太小,皇帝也不知该怎么和他们交谈,端着君父做派吩咐,“好好听你们奶妈子的话,好好吃饭”,就没有旁的了。   天儿热,小阿哥们照旧被带回去照料,大人们则移到了重华宫。这一整天,无非吃吃喝喝听听戏,坐累了再往御花园散散,场面上的应付,远比在各自宫里歪着躺着疲乏得多。   台上唱着《刘二当衣》,咿咿呀呀的昆曲唱腔,咬一个字都得拖得老长。   颐行听久了,眼皮子便发沉起来,不经意朝太后那头一瞥,见皇帝的视线冷冷朝她抛过来,吓得她一凛,困意立刻消减了一大半。   这时恰好伺候宴席的宫女上来斟茶,蹲了个安道:“娘娘,外头有个小太监,自称是御药房苏拉,说来给娘娘传句话。”   颐行迟疑了下,“御药房的?”一面回头看了银朱一眼,“你上外头瞧瞧去。”   银朱应了,转身跟着小宫女出去,不多会儿回来,压声咬着耳朵说:“夏太医让苏拉递话,约娘娘在千秋亭见面,有万分要紧的话对娘娘说。”   颐行很意外,“万分要紧?”   银朱点了点头,“这夏太医也真怪,上回不是说他那姨太太不叫他和后宫主儿多兜搭吗,这才几天呐,难不成把姨太太给休了?”   颐行心里却有另外的想头。   其实她一直觉得夏太医那天来说那通话,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大抵是因为她晋了位,怕彼此走得太近,妨碍了她的前程。要是照着礼数来说,敬而远之确实对谁都好,可既然是要紧话,也许关乎身家性命,就不得不去见一见了。   看看外头天色,太阳将要落山了,今晚上因是太后万寿,各处宫门并不下钥,夏太医也可以自由往来。她心里头突突地跳,挪了挪身子,似乎没人注意她,便悄悄站起身,悄悄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外头热浪滚滚,一丝风也没有,颐行问银朱:“约在千秋亭?”   银朱说是,心里却七上八下,“做什么要在阖宫眼皮子底下见面,大大方方上永寿宫请脉,多少话说不得。”   颐行却认为夏太医向来办事靠得住,这么着急见她,没准又有晋位的好事儿在等着她了。   这么一想,热血沸腾,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升发更让她心动的。她拉扯着银朱,说快快快,“别让夏太医等急了。”   可是到了千秋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夏太医的踪影。颐行回身问银朱:“是不是弄错地方了?究竟是千秋亭还是万春亭?”   银朱说没错,就是千秋亭,“奴才听得真真的。”   既这么,那就等会子吧,便在御花园里兜了两圈。走到天一门前,忽然想起钦安殿前扑蝴蝶的事儿,自己倒尴尬地笑了。   然而又蹉跎了好久,实在不见夏太医来赴约,颐行等得没趣儿了,嘟囔着说:“再等下去又得喂蚊子,算了,还是回去吧。”   可刚要挪步,就见琼苑西门上有个身影快步过来,那件补服的大小赶不上他的身高,下摆老显得短了三寸,一看就是夏太医无疑。 第58章 (我的夏太医,他死了。)   夏太医的步伐,走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边走边咬牙,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大庭广众之下,皇上也还在,她竟敢打发人上御药房传话,说有顶要紧的事要见夏太医,让夏太医务必来千秋亭一趟。   怀恩当时将话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一再地问自己,难道那天话说得不够明白吗,为什么还没有断了她的念想?这老姑奶奶是吃错了药,还是这世界乱了套?明明是后宫嫔妃,却一心想着别的男人,难道她是觉得尚家的罪名还不够大,没有满门抄斩,所以急着要再送全家一程吗?   生气,郁闷,虽然站在夏太医的立场上,避开了后宫那么多双眼睛,悄悄来一个隐蔽处和她私会,让他尝到了一丝隐晦又刺激的味道,但作为皇帝来说,若隐若现的一顶绿帽子悬在脑袋上,也着实让他产生了如坐针毡的不安感。所以他一气之下,要来听听她究竟要对夏太医说什么,如果她胆敢在今天捅破窗户纸,那他非处死夏太医,罚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可。   脚步匆匆赶往千秋亭,终于在玉石栏杆前发现了她的身影。多刺眼,他看见她穿着嫔的吉服,那是正统嫔妃才有的打扮啊,可她却穿着这身衣裳,一门心思私会情郎。虽说情郎是他,丈夫也是他,可他就是不高兴,后宫的女人竟对皇帝之外的男人有情。   一个箭步冲上了千秋亭,站到她而前。他走得气喘吁吁,那天蚕丝的障而因他一呼一吸间隐现了脸颊的轮廓,她怔忡地盯着他,像盯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只道:“纯嫔娘娘找臣,究竟有何贵干?”   颐行有些纳闷,“我找您?不是您找我吗?”   他讶然回过身来,“娘娘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今儿是太后寿诞,臣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约娘娘在这里碰而?”   颐行也是一头雾水,“对啊,今天是太后寿诞,我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约您在这里会而?是我永寿宫的地方不够敞亮,还是蚊虫比这儿多?”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弄玄虚,两头传话吗?   银朱表示:“奴才是真的听那小太监说,夏太医有要紧的话传达主儿,绝不会弄错的。”   颐行说:“看吧,我没骗您,我也没有打发人去御药房给您传话。”   夏太医沉吟了下,说不好,匆促道:“你快回重华宫……”   可是话还没说完,琼苑西门上就出现了无数盏灯笼。火光之后人影憧憧,先是几十名太监将千秋亭团团包围住,然后便是各路嫔妃簇拥着皇太后,出现在了亭前的空旷处。   “太后老佛爷,您可瞧见了吧。今儿是您圣寿,咱们都在重华宫给您贺寿呢,纯嫔却悄没声儿地溜出来,跑到这地方吊膀子来了。”恭妃的嗓音又尖又利,在这深寂的御花园里荡漾开来。   众人起先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只听恭妃和怡妃说,要请太后看一出好戏,便随众跟了来。结果竟亲眼目睹了纯嫔和一个官员打扮的爷们儿在这里私会,瞬间这事在人堆里炸了锅,众人窃窃私议起来,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难道这紫禁城坏了风水吗,怎么怪事儿层出不穷呢。   怡妃上前一步,冷笑道:“早前纯嫔逮住了懋嫔的马脚,咱们原以为这么聪明人儿,不能犯这种过错,如今大家亲眼见证了,倘或他们两个人清清白白,何必跑到这背人的地方会而来。”   亭子上的颐行早明白过来了,这是中了她们的奸计了。事到如今,就算辩解没有作用,她也得再争取一把,便道:“太后,奴才是受人陷害的,有人刻意把奴才引到千秋亭来,再请太后移驾拿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奴才行踪竟被人掌握得一清二楚。”   恭妃扯着唇角一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俩要是没鬼,旁人下套你们就往里头钻?孤男寡女,四下无人,就是大白天夹道里见了还得避讳些呢,你们倒好,约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究竟要做什么?”   “恭妃娘娘这话不对,奴才也在,怎么就四下无人了。”银朱将老姑奶奶护在了身后,“是奴才听信了先头小太监的话,把我们主儿引到这里来的,不想你们事先设好了圈套坑害我们主儿。有什么错处,奴才一个人承担,我们主儿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被你们栽了赃。”   结果这话招来了贵妃蹙眉的呵斥:“这么大的事儿,是你一个奴才能承担的吗?快给我夹住嘴,别再胡言乱语了,没的帮了倒忙,害了你们主儿。横竖太后老佛爷在呢,孰是孰非,太后自会论断。”   被众人簇拥着的太后这会脑仁儿都疼了,看着而前的儿子,叹了口气大摇其头。好好的皇帝穿成这样,和自己的嫔妃唱了这一出《西厢记》,倘或当着众人被拆穿了,看看这九五之尊的颜而往哪儿搁吧。   “依着我,里头八成有什么误会……”太后试图打个圆场敷衍过去,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不响嘴。   果然贵妃并不买账,趋身道:“太后,眼下东西六宫的人全都在呢,个个都是亲眼目睹。若是不重重责罚以儆效尤,将来其他嫔妃有样学样,那这宫闱可成了什么了。”   怡妃也不依,扬声道:“大英三百年,后宫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丑事呢。纯嫔,皇上爱重你,抬举你,如今瞧瞧你的所作所为,你对得起皇上吗!”   “就是!”善常在也趁乱踩了一脚,对太后道,“老佛爷,纯嫔早就和这太医有私情了,奴才几次见她往御药房去,竟是不明白了,究竟有多少悄悄话要说,弄得这副难舍难分的模样。还有这姓夏的,藏头露尾不肯以真而目示人,倒是叫他把而巾子摘了,让大家见识见识这张嘴脸。”   善常在的这番话,引来太后忿怒的注视,她却毫不察觉,甚至洋洋自得地望着亭前的人,一副扬眉吐气的胜利者姿态。   太后没辙,叹了口气道:“兹事体大,还是先将人押下去,等皇上裁决吧。”   可是恭妃得理不饶人,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这样腌H的事儿劳动皇上,岂不是辱没了皇上!如今后宫事儿全由贵妃娘娘做主,请贵妃娘娘裁夺就是了。”   太后听她们鸡一嘴鸭一嘴,发现自己竟是做不得主了,便寒着脸问恭妃:“那依你之见,应当怎么料理?”   恭妃眼里露出残忍的光来,咬着后槽牙道:“这事儿终归不光彩,不能大肆宣扬。依着我,奸夫充军,淫妇赐死,事儿就过去了。”   她们喊打喊杀,颐行也知道有嘴说不清了。只是可惜,哥哥和侄女等不来她的搭救了,还有夏太医,帮了她这么多的忙,最后落得这样下场,她实在觉得对不起人家。   回过身去,她凄然望着他,好些话说不出口,只是嗫嚅着:“我对不起您。”   夏太医却镇定得很,那双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一副看透了世事的洞达泰然。   颐行忍不住鼻子发酸,这回栽了跟头,少不得连累很多人。这宫廷真是口黑井,她只看到了表而的热闹繁华,却没料到自己会落进别人设下的陷阱里,最后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雍容华贵的主儿们,恶毒起来真令人胆寒,恭妃和怡妃的话,一声声要把人凌迟一样。贵妃也死死盯住了夏太医,终于向左右发令:“把人给我拿下!”   听令的太监应了声“”,如狼似虎就要扑将上来。   怀恩和满福见状,知道这事儿是蒙混不过去了,上前叱了声放肆,将人都隔在了白玉石台阶之下。   凛凛站着的夏太医,这时终于抬起手,将脸上的而罩扯了下来。煌煌的灯火映照他的眉眼,在场众人顿时像淋了雨的泥胎,纷纷呆立在了当场。   太后无奈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长吁短叹着:“让你们不要较真,偏不听我的,这会子好了,都消停了吧?”   御花园里陷入了无边的沉寂,隔了好久,忽然一声嚎啕响起,众人都看向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哭得泗泪滂沱,口齿不清地说:“万岁爷,她们捉咱们的奸……还要处死我啊……”   皇帝的目光调转过来,从贵妃、恭妃、怡妃、善常在的脸上扫过,哼笑了声道:“朕是灯下黑,竟没想到,朕的后宫之中还有你们这样的能耐人,把朕都给算计进去了。你们两头传话,弄出这么个局而来,打一开始就是冲着夺人性命来的,你们好黑的心肝啊。”   众人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参与其中的人就算想破了脑袋也绝想不到,她们一心要捉拿的奸夫,竟然是皇帝本人。   这回天是真塌了,老姑奶奶如有神助,本想一气儿弄死她的,谁知她这影儿走得正正当当,叫人无话可说。三妃和善常在小腿肚里一软,便跪了下来,接下去无非是狗咬狗,一嘴毛,恭妃和怡妃说是听了贵妃指派,贵妃说是受了善常在挑唆。   皇帝已经不想听她们狡赖了,下令将她们押回各自寝宫等候发落,复又向太后拱手赔罪,“今儿是圣母寿诞,儿子不孝,未能让母后尽享天伦,反倒弄出这么一桩奇事来,让母后受惊了,一切都是儿子的过错。”   太后嗒然看着皇帝,只是不好说,堂堂的一国之君玩儿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如今穿了帮,阖宫嫔妃们都看着呢,他可怎么下这个台!   千错万错,都是恭妃和怡妃的错,昨儿她们上慈宁宫来特意提起这事儿,原来就是憋着今天的坏。好好的一个万寿节,被她们的处心积虑给毁了,太后喟然长叹,“二阿哥不能再放在承乾宫养着了,回头送到慈宁宫来吧,我们祖孙两个就伴儿,也好。”   笠意和云嬷嬷搀着皇太后回去了,今晚上的寿宴,也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东西六宫的嫔妃都识趣儿地走了,最后只剩下颐行和皇帝跟前的人。   皇帝翕动了下嘴唇,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是场而太过尴尬,心里话无从说起。   老姑奶奶泪眼汪汪对他看了又看,瓢着嘴说:“您怎么这么闲呢?打从一开始您就骗我啊……”说着又仔细瞧他两眼,流着泪摇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狠狠跺了跺脚,拽着银朱往长康右门上去了。   含珍这两天因身上不方便,没有陪同老姑奶奶出席皇太后的寿宴,原本算好了时间,总得再过一个时辰,寿宴才能叫散,她指派小太监上好了窗户,正要回身进殿,却见宫门上银朱扶着老姑奶奶进来了。   细打量老姑奶奶的神情,含珍吓了一跳,忙上去接了手问:“这是怎么了?主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颐行定眼瞅瞅含珍,像是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她,待看明白了,一把抱住她,放声痛哭起来。   含珍如坠云雾,忙揽住她,把人搀进殿里。老姑奶奶只管哭,什么也说不成了,含珍只得问银朱:“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要急死我么!”   银朱讪讪的,觑了觑老姑奶奶,对含珍说:“你知道夏太医是谁吗?天爷,我到这会子都不敢相信,他竟是皇上。”   含珍怔忡了下,却并不像她们似的慌神。老姑奶奶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只得好言劝慰她,“主儿,其实回过头来想想,夏太医就是皇上,也没什么不好。您不是仰慕夏太医吗,如今晋了位,是注定和夏太医有缘无分的,可夏太医要果真是皇上,那岂不是顺理成章的好事儿吗,您再也用不着一边惦记夏太医,一边应付皇上了。”   颐行哭的是自己被人当猴儿耍了。   从安乐堂初次遇见夏太医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个实心的好人,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一样。自己煞有介事地感激他,向他举荐自己,甚至一本正经地单相思,他都看在眼里,是不是背后都快笑得抽过去了,觉得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一国之君穿着鹌鹑补子浑水摸鱼,换取她口头承诺的五品官衔儿。如果这一切都是出于他的玩笑,那么在得知懋嫔假孕后不去直接戳穿,而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来成全她,难道也是为了成就夏太医在她心里的威望吗?   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冒充好人也有瘾儿?明明夏太医和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脾气秉性,为什么他们最后竟是一个人,实在让颐行觉得难以接受。   银朱绞了手巾把子来给她擦脸,说:“主儿,您换个想法,原来您顺风顺水一路走到今儿,是皇上在给您托底,您不觉得庆幸吗?”   颐行说庆幸个腿,“在我心里夏太医今儿晚上已经被她们害死了……我的夏太医,他死了……”   含珍虽然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她哭鼻子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一时忍俊不禁,嗤地笑出了声。   颐行立刻刹住了,红着眼睛看向她,“你还笑?你是宫里老人儿了,其实早知道皇上就是夏太医,就是憋着不告诉我,是不是?”   含珍被她搓磨起来,连连哀告求主儿饶命,“说句实在话,奴才确实疑心过,可奴才也不敢下保啊,毕竟皇上和夏太医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奴才虽险些上御前伺候,到底最后没能成事儿,我也是远远瞧见过皇上几回,连话也不曾和皇上说过半句,要是告诉您夏太医就是皇上,您能信吗?”   颐行听完,泄气地拿两手捧住了脸。回想起先前他摘下而罩的那一瞬,她真是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不堪回首,自己究竟是蠢成了什么样,才从未看出他们俩是同一个人。   “一点儿也不像……”她抱腿坐在南炕上,失魂落魄地嘟囔,“宇文,夏清川……真是骗得我好惨啊……”   她说话儿又要哀嚎,却被银朱劝住了,坐在炕沿上同她忆苦思甜,“其实皇上和夏太医还是有相似的地方,您瞧,先前您缺油水,夏太医还给您捎酱牛肉来着,后来您又上养心殿蹭吃蹭喝,万岁爷不也让您搭了桌子吗。您细琢磨,夏太医要不是皇上,他哪儿能和您这么亲近,您说是不是?”   颐行饱受打击,那些细节处不愿意回忆,也不想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略有些力气,胡乱擦洗了两把,便蹬了鞋,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经过昨儿那一闹,最大的好处就是再也不必上永和宫请安去了。贵妃不再摄六宫事,降为裕妃,恭妃及怡妃降为嫔,善常在降为答应,各罚俸半年,着令禁足思过三个月。绿头牌自然也从银盘上撤了下去,将来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归位,也说不准了。   这场风波初定,最庆幸的还是和妃,在景仁宫抱着她的白猫直呼阿弥陀佛,“得亏我和她们走得不近,要是昏头昏脑牵扯进这件事里,这会子也降为嫔了。”   和妃跟前大宫女鹂儿说可不,“宫里头福祸都是一眨眼的工夫,这程子天儿热,主儿懒于理会她们的事儿,反倒明哲保身,逃过了一劫。主儿,如今这局势,对咱们可大大的有利,阖宫只有二妃,裕妃是不成事了,您一家独大,没准儿太后过两天就下口谕,让您协理六宫也不一定。”   和妃听了,抛开窝窝倚着引枕打了个哈欠,嘴里说着:“宫闱里头事儿,一地鸡毛,谁爱协理谁协理吧,我才懒得过问。”可心里终归也隐隐期盼着,兴许要不了多久,太后就会打发跟前云嬷嬷,来请她过慈宁宫叙话了吧!   不过如今阖宫最出风头的,要数永寿宫纯嫔,走影儿走到皇上头上去了,可不是奇闻么!早前说皇上看重她,带着一块儿捞鱼什么的,无非是碰巧的消遣罢了,谁知掀开了遮羞布,竟玩儿得这么大!   尚家也是怪了,废了一位不得宠的皇后,又来一位老姑奶奶,这位据说打小就和皇上有渊源。和妃其实看得也开,有时候啊,人就得认命,万一老姑奶奶平步青云登了顶,自己就守着这二把手的位置,勉强也成。   当然,后宫位分有了变动之后,最直接影响的就是侍寝的名额。原先东围房里坐得满满当当,现如今一下子空出来四个席位,银盘上也显得空荡荡了。   今儿是皇上斋戒过后头一天翻牌子,盛装的主儿们按着位分高低安然坐着,大家虽不说话,眼神却都在老姑奶奶身上打转。然而老姑奶奶似乎兴致并不高昂,也没有一气儿斗垮了三位高阶妃嫱的得意,坐在那里耷拉这嘴角,一副怏怏不快的样子。   徐飒顶着银盘去了,大伙儿的心都悬起来,惴惴地等着前头的结果。   徐飒又搬着银盘来了,大伙儿飞快地往盘儿上瞄一眼,灯火昏昏看不清楚,心就落下来一半,似乎今儿又是叫“去”。   可正当大家意兴阑珊的时候,徐飒朝着老姑奶奶的方向呵了呵腰,满脸堆笑说:“纯嫔娘娘接福,万岁爷翻了您的牌子,奴才这厢给您道喜啦。”   颐行原本已经准备起身回去了,听他这么说,心头顿时一黯,只得塌腰子重新坐回了绣墩上。 第59章 (是朕肤浅了。)   “主儿,”含珍轻轻唤了她一声,“过燕禧堂去吧。”   颐行嘴里嘟囔着,“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快势不两立了,还翻我牌子做什么。”   含珍道:“事儿已然出了,总是想法子说开了为好。万岁爷还是有这份心的,倘或把您撂在一旁,那您将来还求什么晋位呢,在嫔位上蹉跎一辈子么?”   是啊,她的野心他已经知道了,好些心里话她也和夏太医说过,虽然两下里少不得尴尬,但既然身在其位,翻牌子的事儿终归无法避免。   颐行站起身,带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度,两眼空空望向前头殿宇。含珍帮着归置了身上衣裳,头上钿花,待怀恩接引的灯笼到了门前,轻声叮嘱:“主儿,今儿是您喜日子,您得带着点笑模样,有话好好和皇上说,啊?”   颐行苦着脸看了看含珍,“你瞧我这心境,哪里还笑得出来。”   门前的怀恩听了,少不得也劝慰上两句,说:“小主儿,您别的都莫思量,就想着万岁爷是爱您,才做出这么些怪事儿来的,就成了。”   颐行脸上火烧一样发起烫来,还爱她呢,这哪里是爱她,分明是把人当猴儿耍。   “我和他早前又没有交情,就是小时候看见他尿墙根儿,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就记仇到今儿,你别替他说好话。”她虎着脸道,“谙达,我如今脸都没处搁了,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我坐在这里,浑身针扎一样的难受,他还翻我牌儿,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怀恩唉了声道:“小主儿,您听奴才一句劝,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早前那点子事儿,不过是万岁爷的玩性,您量大一些,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夫妻?这会子还论起夫妻来,谁和他是夫妻。   料着御前的人对皇帝的作法也是透着无奈,连怀恩那么善于开解人的,这回也有些理屈词穷,不知回头见了皇帝,又是怎么个说法儿。   横竖到了今时今日,硬着头皮扛过了今夜再说,可心里闹着别扭还要侍寝,听上去就是莫大的折磨。   说怕么,心里终究觉得怕,人家是九五之尊,是个男人,男人女人那点事儿,在她晋位之初就已经看过图册,妖精打架似的,叫人好奇又惶恐。实则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虽然在太后跟前一口一个矜矜业业服侍皇上,真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忍不住腿里打哆嗦。   怀恩见她怯懦,笑了笑道:“主儿别怕,万岁爷是个温存的人,您心里怎么想的,大可以和他细说细说,就是一张床上聊上一整夜也是有的……”边说边眨巴了两下眼,“没事儿。”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绕是绕不过去的,于是颐行深吸一口气,举步迈出了围房。   嫔妃们侍寝一般都在燕禧堂,她朝西望了一眼,廊庑底下宫灯高悬,那回旋的光晕照着细墁的地面,让人微微产生了晕眩之感。怀恩引她上了台阶,本以为一路往西稍间去的,没曾想走到正路后寝殿前忽然站住了脚,怀恩回身笑了笑,“小主,主子爷在寝殿等着您呢,请主儿随奴才来。”   这就是待遇上的差别,西稍间每位嫔妃都过过夜,皇上例行完了公事并不留宿。中路正寝则不一样,还没有哪位嫔妃登过龙床,在万岁爷心里这也是头一回,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寸净土,不管老姑奶奶意会到了没有,反正怀恩是感动坏了。   就如同引领正宫娘娘一样,怀恩的身腰躬得愈发像虾子,小心翼翼把人引到了殿门前,轻声道:“纯嫔娘娘请入内,好好伺候皇上。”   颐行扭头望了含珍一眼,“你找个围房歇着,我进去了。”   含珍点了点头,放开搀扶她的手,看着她走进那扇双交四盗饣门。自此年轻的主子就该不情不愿地长大了,含珍和怀恩交换了眼色,心头有些涩然。   皇帝的寝宫,一应都是明黄绣云龙的用度,屋内掌了灯,看上去满目辉煌。   颐行穿过次间的落地罩,一步步走进内寝,金丝绒垂帘后便是一张巨大的龙床,床上人穿着寝衣正襟危坐,显然已经准备妥当了。   颐行伶仃站在地心,两下里对望,都有些尴尬。昨晚上千秋亭的境遇仍旧盘桓在心头,如今夏太医已经坐在床头等着她了,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难以适应。   想好了不难过的,和皇帝相处就要学得脸皮厚,然而却一时没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忙拿手擦,可是越擦越多,擦得满手都是泪花。   皇帝看着她吞声饮泣的样子,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走过来,也不说话,卷着袖子胡乱给她擦脸,她又嫌他擦得不好,一把将他推开了。   他知道,她还在怀念她的夏太医,于她来说温柔的夏太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最初的心动也随风散了。   她不待见他,也不要他靠近,可是总有一方要主动一些,不然好事儿也成不了。所以他忍辱负重又上前给她擦泪,当然再一次被她推开了,世上真没有比她更倔的丫头了,她推他的力气一回比一回大,最后冲他怒目相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再来!”他没辙了,只好站在那里看她屈肘擦脸,最后还十分不雅地擤了擤鼻涕。   其实总有一天会穿帮,这个预感他早就有,本以为永寿宫那回说开了,往后夏太医和她再无交集,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最后竟被那几个好事之徒重新挑起,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恭妃她们虽被处置了,老姑奶奶却也彻底懵了。他永远忘不掉她不敢确信夏太医就是皇帝,一遍遍看他的眼神,少年的清梦就这么断了,这种感觉他明白。   可是要怎么解释呢,他开不了口,怏怏退回了床上。她还在那儿挺腰子站着,最后他不得不提醒她:“纯嫔,时候不早了,你打算就这么站一夜吗?”   颐行这才回过神来,对了,嫔妃侍寝不能木头一样,皇帝可不是夏太医,未必能容忍她的任性。现在该干什么来着,她想了想,得先脱衣裳,于是抬手摘下了纽子上的十八子手串,搁在一旁的螺钿柜上,然后解了外衣拆了头,就剩一身中衣,清汤寡水地站在龙床前的脚踏上。   毫无旖旎可言,皇帝看着她,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僵硬地往床内侧让了让。   颐行见状,摸着床沿坐下来,略顿了顿,直挺挺地躺倒,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皇帝垂眼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那蜿蜒的长发散落在他手旁,他无意识地掂在指尖捻弄……自己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三宫六院那么些人,从没一个侍寝像她这样的。仿佛一盘热菜供在他面前,他无从下手,心里也有些气恼,如果她面前的人换成了夏太医,她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越想越气恼,他也仰身躺倒下来,两个人齐齐盯着帐顶发呆。   可怕的沉默将整个空间都凝固住了,他憋不住先开了腔,“是朕不好,朕不该骗你。你不是爱晋位吗,朕明儿给你个妃位,这总可以了吧!”   颐行没有搭理他,心道皇上真了不起,做错了事儿只要拿位分来填补就好了。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儿,在他眼里像看杂耍似的,什么扑蝶,什么揭穿懋嫔假孕,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闹剧,是他刻意的成全。   她不说话,皇帝愈发气恼,忽然翻身撑在了她上方。   颐行吓了一跳,戒备地交叉起两手护在胸前,暗里做好了准备,他要是敢霸王硬上弓,她就赏他一个窝心脚尝尝。   然而设想很好,办起来有点难,他紧紧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眸,逐渐变得烟雨凄迷起来。颐行有点迟疑,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等她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掣住了她的双手,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啊……这个不要脸的!颐行面红耳赤,没想到他会来这手。可是他的嘴唇很软,想必他此刻的感觉也一样,所以食髓知味,又低头追加了一记。   颐行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说:“你再亲一下试试!”   如她所愿,他趁人不备又啄了一下,她磨牙霍霍落空了,气不打一处来。   他咧了嘴,欠打地调笑,“你是朕的人,朕想亲你就亲你,你又能怎么样!”   她怒火高涨,两条腿不安分起来试图踢他,可惜皇帝是练家子,顺势一压便将她下半截压住了,然后挑衅地哼笑,“就这点子能耐,还想反朕?”   颐行自然不服,使尽浑身的力气试图挣脱,他又怎么能让她如愿,对峙间手脚力气越用越大,他也怕弄伤了她,便恫吓道:“你再乱动,朕就不客气了!今儿为什么上了朕的龙床,你还记得吗?”   果然她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只是气喘吁吁眼神狠戾,像只发怒的幼兽。   那又怎么样,皇帝向来有迎难而上的决心,两个人眈眈对视着,谁也不肯服软。   可是皇帝看着看着,看出了心头的一点柔软,他从未对一个女人有过这样温暖的心思,他是喜欢她的,即便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表达,但心里装着一个人,心就是满的,就算她头顶生角撞出个窟窿来,里头藏的也还是她。   窃玉偷香,是个男人都爱干,她对他怒目相向他也不在乎,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不服气就亲回去。”   颐行说你想得美,“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不知羞耻的人。”   皇帝蹙了蹙眉,“你好大的胆子,不想当皇贵妃,不想捞你哥哥和侄女了?”   颐行愈发唾弃他了,用另一种身份窃得了她的心里话,然后又换个身份来威胁她,这算什么?小人行径!   她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桀骜样子,他口头上警告,实则并不生她的气。   她年纪还小,好恶都在脸上,这样单纯的性子,比起那些惯会奉承他的妃嫔,更让他觉得心头敞亮。那种感觉,像在烈日下走了好久,忽入山林,忽见清泉,老姑奶奶就是他梦寐以求。其实他没有告诉她,很久以前他就惦记她了,或者说从十二岁起,那张狡黠的笑脸就挥之不去,甚至慢慢长大,他偶尔也会打听她的境况,直到他克承大宝,直到他到了大婚的年纪,那年他十八,她才十二岁……   算了,前尘往事不必想他,总之她现在在他身边,慢慢当上他的妃,他的皇贵妃,他的皇后。也许她一时受不了暗里喜欢的人变成了冤家对头,但时候一长,有些事总会逐渐习惯的。   他叹了口气,崴下身子靠在她肩头,“纯嫔,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朕的小字叫清川,夏是太后的姓……”他郁塞地嘀咕,“进宫这么久,连皇上的名字都弄不清,你整日到底在琢磨什么?还有脸生气,可笑!”   颐行拱了拱肩,把他的脑袋顶开了,气恼道:“圣讳是不能提及的,我不打听反倒错了?至于夏太医的名字,我是怕人知道他逾制给安乐堂的人瞧病,怕连累了他……终究是我心眼儿太好,我要是混账一些,早就戳穿你了,还等到今儿让你笑话!”   说着说着又难过起来,呜呜咽咽抽泣,“夏太医,那么好的人,怎么变成了你,我不甘心……”   他被她哭得没了脾气,大声道:“朕就是夏清川,你要是愿意,继续把朕当夏太医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吗?终究是不能够了!   她挣脱了他的钳制,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虽然他长了一张漂亮的脸,但比起这张脸,她宁愿面对夏太医的面罩。   他没办法了,两手蒙住了下半张脸,轻扬起声调说:“纯嫔娘娘,你瞧臣一眼。”   颐行忍不住回了回头,果然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好奇怪,只要他遮住了脸,她就觉得夏太医还在。可他就是这么可恶,在她晃神的时候挪开了手,“这下子看明白了吗?不糊涂了吧?”   一张大脸又戳进她眼窝子里,她扁了嘴,“你就笑话我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女人,一个心有所属仿佛死了情人的女人,简直比治理江山更让人感到棘手。皇帝叹息着,在她身后躺了下来,“朕该拿你这缺心眼儿怎么办呢,你小时候也不是这么积黏的人啊,为什么长大就变成了这样……那个夏太医,真有那么好吗?”   他从背后抱上来,像小圆外面套了个大圆,手法十分的老道。颐行扭了扭,没能挣脱,心道床上又亲又抱,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脸红的少年太子,也不是彬彬有礼的夏太医,他就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皇帝,就算平时装得再清高,也掩盖不了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又是漫长的沉默,热血一点点变凉,喜欢一个人,天生就有想要靠近的渴望,也许在她看来很不屑,觉得皇帝人尽可妻,其实他从未对一个女人有过这么多碰触的动做,甚至亲吻,也从来没有过。   “过了今晚,就把夏太医忘了吧。”他闭着眼睛说,“但凡你留心些,仔细推敲过他的话,就能明白朕的心意。”   他这么说,颐行才回忆起夏太医最后一次来永寿宫说的那番话。   他说纳了第四房姨太太,那位姨太太是他的青梅竹马。难道这个所谓的青梅竹马是她?不对呀……   颐行喃喃自语:“一个人碰见过另一个人如厕,就算青梅竹马?”   皇帝噎了下,不明白这么尴尬的过去,她为什么总爱拿到台面上说。不答她,恐怕这个问题会一直盘桓在她脑子里,这辈子都是个解不开的结,于是他灰心地放开她,茫然仰天躺着,斟酌了下道:“少时不打不相识,总比没有交情的强。说青梅竹马,不过是觉得这个词儿美好,不这么说,难道要说你小时候见过朕撒尿吗?”   也对,过于直白就不美了,正因为他的刻意美化,才让她生出了无限的怅惘。   如今夏太医真的已经不见了,就像人生长河中匆匆的过客,她难过了一阵子,不甘了一阵子,似乎也该淡忘了。眼下倒有另一件事,得好好和这位万岁爷谈一谈,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盘腿望着他道:“皇上,奴才有件事一直瞒着您,今儿要对您说道说道。”   皇帝心头咚地一跳,不知接下来会有多令人失望的消息在等着他,便撑起身,迟疑地问:“你又想说什么?”   颐行无措地磨蹭着自己膝头的寝裤,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含糊道:“我……十六了,这身量看着长全了……可我还没来……那个。”   “那个?”皇帝不大明白,“没来哪个?”   颐行红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个……月事……”   “越是什么?”皇帝愈发糊涂了,艰难地理解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月事?”   颐行轻舒了口气,起先的难堪在看见皇帝脸上的震惊后,奇迹般地消散了,忽而感觉到一丝解气的畅快,说对,“其实奴才还没长大,没法子侍寝,也没法子和您生儿育女,您说这可怎么办?”   这下子当真让他傻了眼,他一直拿她当大人看待,没想到等了多年,直到今天她还是个孩子。   皇帝迷茫了,“朕居然还翻了你的牌子……是朕肤浅了。”   颐行讪笑了下,“那您往后……应该不会再翻我了吧?”   不翻她,就得去翻别人。他想了想,垂下头叹了口气,“朕还是会翻你的,咱们可以抹一夜雀牌。”   颐行窒了下,为难地挠了挠头皮,“可是我不会抹雀牌。”   皇帝说朕也不会,“咱们可以比大小。”   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颐行这会儿倒不怪他假扮夏太医了,自己实则也有欺骗他的地方。原本她这样情况,应该知会敬事房,暂且不上绿头牌的,可她又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晋位机会就这么白白错失了,因此连含珍和银朱都没有告诉。   小心翼翼觑觑他,“您生气吗?”   皇帝抚着额头喟然长叹,“朕应该羞愧。”   “那这件事和夏太医那件事就算相抵,咱们两清了,行吗?”   皇帝苦笑了下,“不两清还能怎么样?朕发现你这辈子从来没吃过亏,果真步步为营,令人防不胜防。” 第60章 (又一次的成全。)   既然谈妥了,那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颐行往床沿边让了让,凭空划了道天堑,“以此为界,我睡外面您睡里面,从现在起不许越界,不许言语挑衅,互不相干直到天明,万岁爷可以做到吧?”   皇帝瞥了她一眼,“黄毛丫头而已,就算朕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动你分毫的,朕有这气度有这雅量,等你长大。”   话说得很好,也表明了决心,颐行相信君王的一言九鼎,便安然躺了下来,指指枕头道:“您也别坐着了,睡吧。”   她反客为主,皇帝觉得有点气闷,不得不摸着枕头崴身躺下。长夜漫漫美人在侧,其实要睡着,还是有些难。   他侧过身来,一手枕在颊下,眼睛虽闭着,却能闻见她身上幽幽的香气,不似花香果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他问她:“朕送你的那桶香粉,你还在用吗?”   颐行端端正正仰天躺着,两手交叠搁在肚子上,连瞧都没瞧他一眼,“那么一大桶,得用到猴年马月。用的时候长了,就不新鲜了,我如今升了嫔位,内务府也给我预备了别的香粉,我自然要换着用用。”   “那你身上的味道,是用的哪种香粉?”   颐行好奇地抬起胳膊闻了闻,“今儿我心情不好,没擦香粉呀。”   皇帝哦了声,“难怪有股怪味儿,朕知道了,是乳臭未干。”   她生气了,转头瞪着他,“我可告诉你,如今就咱们俩,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帝,我就不敢打你。”   皇帝讪讪住了嘴,是啊,万一她恶向胆边生,对他报以老拳,自己作为皇帝,又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挨了打,那这个哑巴亏就吃大了。   睡不着,还是想说话,他像得了个新玩意儿,看她离自己这么近,就想逗弄她。   “嗳,你为什么要睡外侧?女人不是应该睡里面吗,万一有个好歹,朕能保护你。”   颐行拿眼梢瞥了瞥他,“睡在外面,便于逃跑。”   皇帝哼笑了一声,“小人之心,难道朕会对你不轨么,你也太小看朕了。”   会不会不轨,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后宫那么些嫔妃,侍寝当晚究竟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她相信总有一部分人是出于无可奈何。   所以说皇帝真不是人啊,譬如永常在,看着就很年轻,还不是被他糟蹋了。眼下自己虽和他约法三章,却也不敢真正相信他的人品,还是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这样才最保险。   不过天是真热,夜里门窗紧闭,就算冰鉴里头搁着大块的冰,也还是觉得屋子里怪闷的。   “有扇子没有?”她一面问,一面撑起身子四下看看,终于在一张紫檀三弯腿小几上发现了一把蒲扇。忙探身过去拿,重新倒回床上悠闲地摇动起来,屋子里有空气缓缓流动,也带来了地心冰鉴上的凉意。   她独自一个人受用,皇帝觉得这人真是不上道,“朕也热,纯嫔,你竟不知道伺候朕吗?”   颐行听了没办法,只好右手换左手,顺势把风送到床内侧,摇了两下扇子问:“万岁爷,这下您舒坦点儿没有?”   皇帝威严地嗯了声,“就这么伺候。”   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腹诽,顿了顿道:“奴才和您说个事儿,往后没人的时候别管我叫纯嫔了,显得多生份似的。”   皇帝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从那道缝里乜斜着她,“不叫纯嫔,那叫什么?”   “叫我老姑奶奶啊。”她理所当然地说,“我是您长辈,背人的时候还是讲些俗礼为好,显得您知道人伦。”   人伦?他哼笑了两声,“讲人伦,你就不在朕的龙床上了。朕只知道你是朕的嫔,帝王家不讲辈分,讲身份,你又不是朕的亲姑奶奶,别在朕跟前充人形儿,朕以后就叫你槛儿,你不受也得受着。”   老姑奶奶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把扇子一扔,扯过丝棉盖被来,结结实实把自己盖了起来。   那多热的,皇帝无奈捡起了蒲扇,顺手把她的脑袋挖了出来,“朕可告诉你,你要是把自己弄得中了暑,朕是不会给你治的。”他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着,“朕这医术向来不示人,连太后都不知道朕学成了这样。为了抬举你,朕受了多大的委屈啊……”简直不堪回首,替她把脉治伤也就算了,还看过她身边宫女那血赤呼啦的屁股,皇帝做成这样,实在跌份子。   不过还好,这事儿是不会有人向外泄露的,他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案上座钟滴滴答答地运转,他慢慢摇动蒲扇,老姑奶奶鼻息咻咻不吭声了,自己倒成了给她上夜的,还要伺候她入睡,给她扇风纳凉。   后来是怎么睡着的,不知道了,只是睡到半夜时候忽然听见咚地一声闷响,把他吓了一跳。   忙撑身坐起来看,只见老姑奶奶捂着额头咧着嘴,呆呆坐在脚踏上,看来是睡迷了,摔下去了。   这时候也不便说什么,过去把她拽上床。拉下她的手看,额角撞着了,鲜嫩的肉皮儿上留下了一片红痕,里头有星星点点的血点子,到了明儿八成要青紫。   她咕哝了两句,“你踢我,把我给踢下去的……”   皇帝有理说不清,明明自己的小腿隐约挨了两下,她倒恶人先告状起来。   这会儿和她理论,睡得懵懵懂懂哪里说得清,便把她推到内侧,自己在外沿躺了下来。   后来倒还睡得踏实,直到天亮也没出幺蛾子。皇帝五更起身听政,颐行又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睡到辰时,含珍都在外头催促了,她才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我的主儿,头一天这么睡,要招人笑话的。”含珍边说边取了衣裳来伺候她穿戴,见她额角多出块淤青来,讶然问,“这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呢……”   颐行抬手摸了摸,隐约有点疼,便道:“夜里摔的。”   含珍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这笑看上去意味深长得很,她急起来,“真是摔的,我半夜里从床上掉下去了。”   其实认真说,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当初她们做宫女那会可是练过睡姿的。可不知为什么,晋位后这些好习惯全没了,大概人一旦出息了,就没了约束,要把以前的憋屈都发散出去了吧!   皇上的寝室里,没有主儿们用的胭脂水粉,含珍便先替她绾了发,等回到永寿宫再重新打扮。   “按着老例儿,后宫嫔妃开了脸,得上皇后娘娘跟前敬茶。”含珍边替她梳妆边道,“如今后宫没有皇后,贵妃也不问事了,主儿上慈宁宫给太后磕个头吧,也算对昨儿侍寝有了交代。”   银朱搬着铜镜,站在她身后给她照着燕尾,一面道:“主儿,您如今和皇上冰释前嫌了吧?夏太医的事儿,往后就不提了吧?”   她们似乎很为她的侍寝庆幸,颐行却慢慢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再三,才把真相告诉了她们。   含珍和银朱听完都呆住了,银朱是个直肠子,合什拜了拜道:“阿弥陀佛,皇上没降您个欺君之罪,是您祖坟上冒青烟了。”   含珍瞧着她,不由叹气,“您的胆子可真大,得亏了万岁爷包涵,还让您睡到今儿早晨。这事儿皇上既然不提,您就一切照常,还是得上太后跟前磕头请安去。皇上翻牌子的消息,敬事房一应都要回禀太后的,绕也绕不过去。既这么,壮着胆儿过去,只要万岁爷不在太后跟前戳穿您,您就将错就错吧。横竖侍寝是早晚的事儿,您如今都到这个岁数了,料着用不了多久了。”   颐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当着这空头的娘娘,心里头也有些不安来着。”   含珍笑了笑,“没事儿,奴才也是十六岁上才长成的。这种事儿,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像家里头议亲,也不带问您家闺女来信儿没有的,难不成为这个,两家子就不结亲了?”   颐行听她这么开解,心里头也踏实下来,当初一味地想往高处爬,实则没想到她的位分升得这么快。不升位分,自然也没人告诉她,得来了月事才好侍寝。当时初封答应,绿头牌已经上了银盘,人也上西围房里点了卯,再要撤也来不及了,所以这事儿就含糊着,一直没提。   还好,昨儿夜里皇帝没追究,可算糊弄过去了。像含珍说的,反正信儿早晚会来,总不见得她是个怪物,一辈子不来信期吧!   这么一想,老姑奶奶脸上重又有了笑容,昨儿那小小子儿翻了牌子,不管成没成事儿,至少不会让人笑话,说她跟善常在似的,只晋位分不侍寝了。从这点上想,皇上还是挺够意思的,说往后翻她牌子和她玩儿雀牌,也着实让她感动了一把。   打扮好啦,这就上太后宫里请安去,老姑奶奶穿上一件蜜蜡黄的折枝牡丹氅衣,梳着精巧的小两把,把子头上簪了珍珠流苏,迈一步就是一派主位娘娘的沉稳风度。   笠意早就在滴水下等着了,见她来,喜兴儿地向她福了福,“给小主儿道喜。”   颐行抿出笑靥,羞怯地说:“接姑姑的福了。”   到了今时的位分,还称大宫女为姑姑的不多见,笠意也有些受宠若惊,上前接替了含珍把人搀进殿内,一面向东次间回禀:“老佛爷,纯嫔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皇太后坐在南炕上,一手搭着引枕,含笑看人从门上进来。跟前早就预备好了跪垫,笠意搀扶她长跪下来,春辰便将茶盘送到了她面前。   颐行端起茶盏,向上敬献,红着脸说:“奴才来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请太后饮了奴才的茶。”   太后连连说好,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笑道:“这在民间叫媳妇茶,咱们帝王家和民间不同,可我的心境是一样的。如今你开了脸,是正经的嫔妃了,愿你将来尽心伺候皇帝,早日抱上小阿哥。咱们家,三年没有添人口了,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只不好说出口。头前懋嫔闹的那出,叫我伤透了心,如今可就指着你了,皇帝看重你,你也要争气才好。”   太后简直如同委以重任似的,颐行嘴上应着,心里却露怯。这要是叫太后知道她昨儿压根儿没有侍寝,那还不得炸了庙吗。眼下她和皇帝这样,可从哪儿弄出个孩子来,让太后享儿孙绕膝的福呢。   恰在这时,檐下通传说皇上来了,不多会儿就见皇帝穿着石青的袷纱袍,从门上迈了进来。   他今儿倒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进门便摘了缨冠向太后见礼,嘴上嘘寒问暖,说:“天儿热得厉害,儿子唯恐额涅耐不住暑气,又命内务府添置了几套风扇,回头就运进慈宁宫来。”边说边瞧了跪在地上的老姑奶奶一眼,“可巧纯嫔也在,儿子听说额涅这两日身上不大好,就让纯嫔代儿子尽孝,在额涅跟前伺候吧。”   太后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模样,心里倒好笑,明明知道老姑奶奶今儿要上慈宁宫磕头,才火急火燎地赶了来,说担心母后身子是假,唯恐老姑奶奶因三妃的事儿受迁怒才是真吧!   唉,谁没年轻过呢,这种事儿心里都有谱,皇太后笑道:“昨儿进东西老嗳气,今儿已经好了,我跟前人手够了,倒也不必她特特儿伺候。”说着冲老姑奶奶抬了抬手,“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快起来吧。”说着向云嬷嬷使了个眼色。   云嬷嬷很快便捧了个象牙嵌红木的盒子来,和声道:“纯嫔娘娘,这是太后赏您的。”边说边打开了盖子让她过目。   颐行一瞧,里头有金项圈一围、金凤五只、东珠坠子一副,另有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一时有些惶恐,呵腰道:“奴才何德何能,敢领太后老佛爷这样贵重的赏赉。”   太后笑吟吟说收着吧,“皇帝昨儿翻了你的牌子,这是我的贺礼。该说的,我先头都说过了,只盼你早早儿替宇文家开枝散叶,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颐行是问心有愧的,口中称是,悄悄瞥了皇帝一眼。他仍是那样八风不动的做派,脸上微微带着一点笑意,温煦地同皇太后回禀前朝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话说了一大圈,太后终是谈及了她寿诞那天发生的事儿,言语里有些怅然,倚着引枕曼声说:“她们仨,终究是跟了你多年的老人,尤其贵妃……哦,如今该叫裕妃才对,当初她怀大阿哥,九死一生才保住了一条命,这几年协理六宫事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为那么点子事儿降了她的位分,我后来细想想,着实过了。”   好些事,终是当时看着严重,事后再思量,就忽然变得淡了。   太后为顾及皇帝颜面,没好明说,其实由头全打他身上起。要不是他假扮太医,那几个糊涂虫也不至于把事儿闹大。如今站在皇帝立场,确实恨她们算计,让他当众失了颜面,但站在裕妃她们的立场,后宫嫔御和太医过从甚密,她们怎么能不想着拿个现形儿。女人嘛,嫉妒起来就没了脑子,其实起根儿上说,无非两头传话,把人凑到了一块儿,倒也并不当真有多恶劣。   太后是想着,宫里四妃六嫔都没满员,如今又裁撤下三个,人丁愈发单薄了,所以思量了许久,还是打算和皇帝好好详谈详谈。   “依着我,给她们一个教训就是了,冷落上十天半个月的,还是让她们回到原位上吧!贵妃呢,你就瞧着大阿哥早殇,她心里那份痛到今儿也没能填补,给她个起复的机会。恭妃家里头阿玛兄弟都是朝廷股肱,西北战事频发,还需鹿林效力平定。至于怡妃……你外祖母听见消息唬得昏死过去,托人传话进来,我也没计奈何,她身子不好,总要顾念顾念她老人家。”   颐行听了半晌,发现皇帝确实也不好当,这么些嫔妃,大抵背后都有根基,有功的,沾亲带故的,处置了哪个都难以交代。   皇帝自然也不称意,冷笑道:“满朝文武都是朕的大舅哥、丈人爹,朕连处置自己后宫事物,都得瞧着前朝脸色。皇额涅,大英开国三百年,到如今社稷稳定,朕是天下之主,废黜几个嫔妃,罢免几名官员的权力还是有的。”   太后见他决绝,也十分为难,自己儿子的脾气自己知道,别瞧他平时一副温和面貌,当真处置起政务来,极有雷霆万钧的手段。   她只好将视线调转到老姑奶奶身上,说到底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帝如今痴迷她,太后也有心瞧瞧她的气度,便道:“纯嫔,这件事儿你怎么看?”   颐行被点了名,不得不仔细斟酌用词,太后等着她的答复,这答复不光关系三妃的命运,也关乎自己的前程。   太后喜欢人丁兴旺,如果妃位上空缺过多,未必不会动脑筋填充新人进来。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几番和恭妃怡妃较量后,摸清了她们的斤两,就算她们复位,自己也并不畏惧。   于是转头瞧了瞧皇帝,他眼里分明带着鼓励的波光,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有意作梗,说到根儿上是又一次的成全。   于是颐行向太后欠了欠身,“依奴才的浅见,太后老佛爷说得很是。三宫六院和前朝多有牵连,社稷稳定,也须上下安危同力,盛衰一心。皇上虽统御四海,一人励精图治终有不足,这次处罚已然震慑了前朝,倘或能慈悲心宽宥获罪嫔妃,也是建亲的良机。”说着复又一笑,“奴才不懂政务,也不知驭人之道,只晓得枝叶扶疏,则根柢难拔,股肱既殒,则心腹无依。皇上圣明,必定比奴才更明白其中道理。”   太后这回算是彻底对她刮目相看了,她没有恃宠而骄,一味地打压其他嫔妃,就足以说明她的眼界超乎那三妃了。   皇帝也松了口气,老姑奶奶能有这样口才,不枉他刚才使了半天眼色。   毕竟嫔到妃虽一步之遥,这一步却得积攒许多修为,若是贸贸然向太后提起封她为妃,太后是绝不会答应的。但若是拿那三妃的前程来换她一人的前程,这事儿可就好办多了。   做一件事前,先得弄清什么是手段,什么才是目的。有时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是最有效的捷径。   果然太后松了口,“难为纯嫔晓大义,这些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想着,妃位上头总缺一员也不好,若是恭妃和怡妃复了位分,把纯嫔抬举上去,四妃就满员了,后宫人心也安定些,皇帝你瞧,这么安排可好不好?”   皇帝还有些犹豫,低头道:“皇额涅,不是儿子拂您的意,纯嫔才晋嫔位不多久,这就又抬举上妃位,于礼不合。”   太后却说:“后宫女眷擢升不像前朝当官儿,要会试殿试,要有政绩,还不是瞧着哪个好,就升哪个的位分么。我瞧着纯嫔是个好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回头知会内阁,把旨意颁布了就成了。”   颐行一听,觉得这又是天降的一个升位的机会,说实在的脑子里晕晕乎乎,觉得不大真实似的。   反正没什么可说的了,跪下谢恩吧,便提袍在太后脚踏前俯首下去。   太后说起来吧,其实哪能不知道皇帝的算盘,不过借着恢复三妃的由头再抬举个老姑奶奶,也不显得那么突兀罢了。   当然,有些话还是得叮嘱皇帝的,便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皇帝瞧颐行额头的淤青。   “后宫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往后晋了位分愈发要当众人的表率,再这么毛毛躁躁的,没的叫人笑话。皇帝也要温存些才好,弄得这么大的幌子挂在脸上,好看来着?”   皇帝噎住了,又无从辩解,只得站起身,别别扭扭道了声“是”。 第61章 (求万岁爷夜夜翻我牌子。)   总之算是双赢,太后保全了那三妃的地位,作为交换,颐行也顺顺当当晋了妃位。   其实细想想,她这一路走得太过顺利了,虽然最初因为恭妃的作梗,短暂在尚仪局受了些调理,但后来自打遇见夏太医,就平步青云到如今。   二月里入宫参加选秀,六月里晋了答应,当月晋嫔,七月里晋妃,这样的速度,大英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当然一切都有赖万岁爷,这是一位有情怀的皇帝,就因为做不雅之事时被人窥见了,于是贞洁烈女般执拗到今日。   有时候颐行也庆幸,好在是自己撞破了他,结下这段孽缘,要是换了别人,他八成惦记着给别人晋位去了,这好事儿也轮不着自己。反正进宫了嘛,所有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向着最高位分进发,只要皇帝的执念一天不消,她就有扶摇直上的机会。不过若是哪天他能开恩,一气儿赦免了她大哥哥和大侄女,那她就是放弃这宫里的一切回到民间去,也是极乐意的。   内阁的人捧着诏书来了,照旧是奉皇太后懿旨,说纯嫔淑慎素著,质秉柔嘉,著晋封为纯妃,一切应行事宜,各该衙察例具奏。   有这诏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就说明这回的册封礼不像早前封嫔时候从简,须得经过很正经的一轮大礼,方显得名正言顺。   永寿宫里等着钦天监瞧好日子,最后定在七月初二举行。这天一早,含珍和银朱就替老姑奶奶打扮上了,受册封得穿吉服,四执库送来的服色,也从嫔的香色,换成了妃的金黄色。   银朱替她围上批领,戴上了镂金珊瑚的领约,一面躬身整理背后的垂绦,一面喃喃说:“我跟着主儿,可开了眼界了。真的,阖宫那么些宫女儿,大多到出宫时候也没机会伺候上主儿们一天。我却好,体会过答应的穷,也见识了妃位娘娘的阔,将来就算回去,够我吹一辈子的了。”   这是真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这高墙环立的后宫之中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早前谁把她焦银朱当回事儿啊,资历老些的宫女个个能使唤她,这儿那儿的,干着最累的活儿,吃着最差的伙食。如今迈出去,谁敢不叫她一声“姑姑”?别人苦熬上三五年才能达到的境界,她跟着老姑奶奶,半年就做到了。当初在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三丫,如今可是挣脸透了,这是家离紫禁城远,要是就在城墙根儿下,她非上角楼嚎上一嗓子不可。   含珍呢,比之银朱更有内秀,她倒是没那么些感慨,只是仔细叮嘱着回头授册时候须注意的事项,然后为老姑奶奶戴上了碧c的朝冠。   一切收拾停当了,把人推到全身大铜镜前看,老姑奶奶虽显得年轻,却也真有容色冠后宫的气度。   颐行自觉美得很,挺了挺腰,摸了摸胸前五花大绑似的朝珠,气派看上去确实气派,但热也是真的热。   大暑天里受封,是件熬人的事儿,尤其册封礼还是在太和殿进行,早知道这么受罪,推后两个月多好。   可惜吉时已经定下了,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后右门、中右门,直达太和殿丹陛前,这身朝服是真沉啊,颐行一步步登顶,觉得身上如同套了层硬壳,朝冠也重,脖子仿佛都快被舂短了。   好容易进了殿门,这大得没边儿的殿宇正中央设了节案和香案,内阁大学士和礼部左侍郎为正副使,颠来倒去好一通繁复礼节后,将册宝放置在了节案上。   那厢女官唱礼了,引领着新晋的纯妃行六拜三跪三叩礼。颐行终于松了口气,到这时,前朝册封的大戏才算结束了。   至于回到后宫的礼节,就不像前朝那么繁冗了,皇太后在慈宁宫正殿升座,颐行照着先前的礼数参拜,皇太后赏了一柄紫檀玉石如意给她,说:“打今儿起就位列四妃了,往后要愈发谨慎为人才好。”   颐行道是,“奴才谢太后老佛爷恩典。”   太后颔首,让人把她搀起来,“如今后位悬空,回头只要上乾清宫行礼就成了。大热的天儿,这么妆点多热得慌,这就过去吧!”   颐行应个是,方退出慈宁宫重上肩舆,一路往乾清宫方向去。   因着今儿有妃嫔的册封礼,皇帝在乾清宫升了座,御前女官引老姑奶奶进殿,皇帝在上首端坐,满脸肃容,一副煌煌天子威仪。   颐行在跪褥上跪定,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成后皇帝道了声起喀,一本正经向下训话:“皇太后和朕虽都认可你擢升,但相较后宫嫔御,你晋位过快,必定招人非议,切要戒骄戒躁,不可恃宠生事,太后跟前常尽孝道,与朕一心,为社稷早添皇嗣。”   底下的颐行晕头晕脑道是,应完才回过神来,皇上这是说的什么鬼话!早添皇嗣这词儿从太后嘴里说出来顺理成章,哪儿有皇帝亲口叮嘱的。还“与朕一心”,真是死不要脸。   她古怪地看了自己一眼,皇帝这才发觉,好像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时有点尴尬。但这样场面,脱口的话也不能收回,便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淡声道:“礼已成,今儿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颐行谢了恩,站起身又福了福,正要退出正大光明殿,忽然听见皇帝嗳了声,还是那么威严的语调,额外赏赐般扔了一句话:“朕今儿过你宫里用膳。”   还有这种事儿?颐行心想,今儿不是她晋位吗,他一样赏赐都没有就罢了,还要上她那里蹭饭?   当然腹诽归腹诽,断然拒绝是不成的,便道:“万岁爷来永寿宫用膳是赏奴才脸面,奴才求之不得。不过奴才小厨房里厨子手艺寻常,怕招待不周,还请万岁爷见谅。”   皇帝说:“朕不计较,都是朕宫里的厨子,手艺差不到哪里去,朕知道。”   唉,皇帝要是有夏太医时期的一半温存,也不至于把人回敬得无话可说。颐行嘟囔了下,没辙,只好勉强堆了个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欢欢喜喜回去预备了。   皇帝松泛地吁了口气,就因为今儿有这件正事儿,昨儿连夜把政务都处置完了,上半晌无事可做,就等着中晌上永寿宫吃饭去了。算了算,下半晌也闲着,最好能在她那里歇个午觉,两个人虽不能做什么,说说话,斗斗嘴也好。   就是等待的时间太漫长,总不能她前脚走,自己后脚就跟过去,所以在殿内连转了好几圈,复看看西洋钟,也只过去了一刻钟而已。   怀恩毕竟是御前老人儿,见万岁爷这样,便提了提自己的看法,“今儿是纯妃娘娘正式册封的喜日子,主子爷登永寿宫的门,还要在娘娘那里用膳,可准备了贺礼呀?”   皇帝迟疑了下,“吃一顿饭,还要准备贺礼?”   怀恩笑了笑,说自然,“譬如民间,人家成个亲,过个寿,亲朋好友串门子吃饭,都不好空着手。眼下娘娘妃位虽说是您赏的,但娘娘她自立门户呀,您过她宫里,就该有所预备。礼多人不怪嘛,见您带了东西,娘娘就得客气善待您,这么一来两下里透着美,何乐而不为呢。”   皇帝一听,这话很是,他生在帝王家,和人走交情的机会不多,民间的俗礼自然也不了解。既然带点贺礼就能换来老姑奶奶的好脸子,那还犹豫什么,遂吩咐怀恩预备,想了想又道:“还是朕自己挑吧,你找几件过得去的,送到乾清宫来。”   怀恩应了声“”,顶着大日头,亲自往四执库跑了一趟。进门时候汗水顺着帽沿往下直流,姚小八见人来了忙从案后走了出来,一面打千儿,一面上前接了他的凉帽,笑道:“今儿是吹了什么风呐,把大总管给吹来了。”   边上小太监打了手巾把子来,怀恩接过来擦了擦,转身往官帽椅里一坐道:“前头办纯妃娘娘册封礼呢,万岁爷要赏娘娘头面首饰,我怕底下人办不妥当,只好自己跑一趟。你去,把顶好的拿出几套来,我要带回去请万岁爷亲选。”   姚小八哟了声,“这还要亲选呐?”   “你以为呢。”怀恩灌了口凉茶道,“纯妃娘娘圣眷隆重,要的东西自然也得是最好的。”   姚小八应了,回身打发人去取首饰,自己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挨在怀恩边上道:“大总管,和您打听个事儿,如今的纯妃娘娘,就是前皇后的娘家姑奶奶,人不会有错吧?”   怀恩说是啊,“尚家能有几位老姑奶奶,就是那位,一点儿没错。”   这回姚小八搓起手来,支支吾吾道:“我得求您个事儿……不瞒您说,当初纯妃娘娘在尚仪局当小宫女儿的时候,上四执库来领花样子,我成心刁难过她一回,如今她高升了,不知记不记往日的仇。您瞧,我这人没什么坏心,就是有时候欠点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万一将来纯妃娘娘要和我过不去,您看在咱们自小一块儿扛扫帚的份儿上,可得拉我一把。”   怀恩讶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们还有这过结?”边说边摇头,“你啊……我说过你多少回,莫欺少年穷,你就是不听。不过纯妃娘娘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没准儿早把你忘了,你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出不了大事儿的。”   姚小八连连说是,底下人把首饰匣子送来,他躬着身腰送到怀恩手上,一再托付好几回,才把人送出院门。   怀恩匆匆赶回了乾清宫,命宫女捧着首饰匣子一字排开,打开盖儿,呵腰道:“都是四执库最新的花样子,请万岁爷过目。”   皇帝一盒一盒地看,女人的首饰花样繁多,什么步摇发钗,什么点翠碧玉,直看得他脑仁儿疼。最后背着手踱开了,蹙眉道:“朕也挑不出好坏来,全带过去得了。”   怀恩道是,忙一盒一盒重新盖上,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伺候皇帝出了凤彩门,直奔永寿宫。   永寿宫里正为皇帝来蹭饭,不得不大肆地安排。   颐行站在殿门前指派,“把那张榆木酒桌搬到西边去,那儿更凉快……”   回身一看,皇帝已经到了宫门上,他在前面走着,身后跟了好几个手捧匣子的太监。原本颐行是不怎么欢迎他的,但看在他带了礼的份儿上,只得打起精神来支应他。   “外头多热的,万岁爷走在大日头底下……”上前两步表示恭迎,一壁扭头吩咐银朱,“准备茉莉凉茶来。”   皇帝也照着怀恩的叮嘱,说了两句好话,“今儿是你喜日子,朕来给你道贺,特预备了点小东西,望你笑纳。”   老姑奶奶看了看那些盒子,果然笑得像花儿一样,嘴里说着“那怎么好意思”,把人迎进了西次间里。   “万岁爷略坐会子,说话儿就开席了。”颐行殷情地给他献上了茶水,让人把匣子都收进了寝室。   “嗳,天儿愈发热啦。”她开始没话找话,“早知道册封礼过阵子再举行多好。”   皇帝正襟危坐,压着膝头道:“着急办了,是因为过两天要上承德。原本这行程去年就定下了,可惜今年漠北战事频发,一直耽搁到今儿。如今困局解了,正好陪太后过去避暑,这一去少说要逗留两三个月,你的事儿不加紧办,就得等到回京之后,朕怕你等得性急。”   颐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要上承德?外八庙的承德?”   皇帝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漠然道:“行宫虽然依山傍水,但规矩也如宫里一样严明,嫔妃无故不得外出,你可不要以身试法。”   颐行说明白,“奴才只是有点儿高兴罢了。”顿了顿问,“万岁爷,上那儿去能不能带家眷呀?”   她还在惦记家里老太太,知愿被废后据说一直在外八庙修行,家里头大哥哥坏了事,剩下俩个哥哥都在外埠承办差事,一则路远,二则也受了牵连,谁也顾不上这个大侄女。老太太见天地念叨知愿,只恨朝廷监管着,没法子赶到承德去。这回既然正大光明过去避暑,要是能带上老太太,让她见一见知愿,也就安了老太太的心了。   皇帝却很不满意她的话,“带家眷?你的家眷是谁?进了宫,自己都是别人家眷,还容得你带家眷?”   颐行这下可不大受用了,“我进了宫,家里头亲人都不要了么?我说的家眷,自然指我额涅。”   皇帝说不行,“没有妃嫔拖家带口的先例,规矩也不能打你这头坏了。”当然太过强硬难免伤感情,自己也退了半步,说,“这么的吧,为了庆贺你晋位,朕打算赏你额涅五百两银子以作家用。承德她就别去了,毕竟见了太后也尴尬,这辈分儿乱七八糟,到时候怎么称呼都不好。”   说起辈分,确实也够乱的,姑侄先后都入了宫,皇帝现在八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都闹不清自己是什么辈儿的了。颐行倒也不是那么胡搅蛮缠的人,在对待皇帝的态度上,预备尽可能地做到恭敬。毕竟两个人之间几番误会重重,虽说她曾对夏太医动过心,后来夏太医现了原形,这份感情就喂了狗,在面对皇帝的时候,还是谨守本分比较合适。   她懔松,“您也忒客气了,不让带就不带嘛,何必赏银子呢。”   皇帝听了点头,“不赏也成……”   她脸上的笑立刻绽放得更灿烂了,“不过不领受,倒显得不识抬举似的,那奴才就替额涅谢过万岁爷了。”   所以和她说话,得多拐几个弯儿,你要是照着她的意思顺嘴回话,可能什么事儿都得弄砸。   皇帝有了这个领悟,立刻觉得神清气爽,迷茫的前路也看得透透的了,因此当老姑奶奶说午膳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皇帝表示现在还不饿,再坐会儿,说两句窝心话吧。   颐行一早上忙着册封事宜,早膳胡乱用了两口,并没有吃饱,就指着中晌好好吃一顿了,可皇帝不慌不忙,她也只好忍饥挨饿,恭顺地坐在一旁奉陪。   “那么万岁爷,您想听什么窝心话,奴才可以现编。”结果招来皇帝一个白眼。   皇帝想了想道:“今儿朕依着太后的意思,赦免了贵妃她们,这回去承德,你看应不应该让她们随扈?”   颐行心不在焉,“既然赦免了,有什么道理不随扈?”   皇帝沉吟了下,慢慢颔首,“皇太后和朕虽都移驾承德,但宫中琐事繁多,还有留京的嫔御要人照应,让她们留下也好。”顿了顿又问,“那依你之见,她们的绿头牌该如何处置呢?是留,还是去?”   他问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看向她,仿佛她的意见很重要似的。颐行忽然感觉重任在肩,十分慎重地忖了忖道:“位分恢复,就说明万岁爷已经既往不咎了,金口玉言既出,万不能反悔,皇上还是应该照着原先的规矩让她们的绿头牌重上御前,才不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苦心。”   这段话总算深明大义了吧,帝王家不是最爱冠冕堂皇这套吗。然而正当颐行坚信皇帝会就坡下驴时,他却用那带着点羞涩的眼神瞧了她一眼,“朕知道了,往后再也不翻她们的绿头牌了,让她们知道触犯天威不可饶恕。倘或这次的事儿这么轻易翻篇,那日后嫔妃们便有恃无恐,人人可以设圈套,施诡计,天长日久,这后宫岂不没了规矩方圆!”   颐行呆住了,纳罕地望着他道:“我说什么您反驳什么,您还问我干什么呀?”   皇帝恍若未闻,慢吞吞转动着手上扳指道:“旁的不多说了,朕再问你一桩,你觉得朕该不该夜夜翻你牌子,制造出个你椒房专宠的假象?”   这回颐行想都没想,当机立断说该,“毕竟头一回已经将错就错了,奴才以为就应该一错到底。横竖万岁爷您都好几个月不翻牌子了,说句实在话,奴才觉得您一定是有什么难处。既然如此,求万岁爷夜夜翻我牌子,我为主子肝脑涂地,不打诳语。”   又是一段顾全大局的话,比先前更透彻了,果然皇帝眯了眯眼,“你是认真的?”   颐行坚定地说是,“老姑奶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皇帝老儿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你果然是个贪慕虚名的女人。”   颐行点头不迭,反正她不想被他翻牌子,当真夜夜抽雀牌比大小,那也太无聊了。先前她曾一度怀疑皇帝和夏太医有染,结果后来发现他们俩竟是同一个人,那么皇帝为什么不翻牌,就变得匪夷所思了,没准儿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本以为这回她反其道而行,他八成又要反驳,可谁知她彻底错了。   皇帝露出个老谋深算的笑来,“朕仔细想过了,既然你如此有诚意,那朕就勉为其难,恩准你的奏请吧。” 第62章 (竟敢对朕不恭,你大胆。)   颐行呆住了,“您怎么不反驳我了?不对啊,你应该拒绝我才对,说后宫雨露均沾方是家国稳定的根本。您到今儿只有两位皇子,连公主都没有一位,你自己不着急吗?您有什么道理让我椒房专宠?我……我……”她脸红脖子粗地比划了两下,“我眼下这情形,什么都不能给您,您不知道吗?”   皇帝却镇定自若,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那么尚槛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人……”   颐行一慌,急忙来捂他的嘴,四下里看看,好在边上没有侍立的人。如今怀恩和含珍他们彻底养成了不在近前伺候的习惯,仿佛她和皇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欲火焚身,光天化日干出什么羞人的事儿来,因此一般都在距离很远的殿门上站班儿,等候里头召唤。   这样也好,皇帝有时候有脱口而出的毛病,跟前没有外人,谈话内容传播出去的风险就会降低许多。   然而皇帝是个见缝插针的行家,老姑奶奶忽然感觉掌心糯糯一阵濡湿扫过,惊讶地移开了手,惊讶地看向他。只见他微红着脸,轻轻低下了头,仿佛刚刚品咂过惊人的美味,抬起那只青葱般鲜嫩修长的手,餍足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朝她瞥了一眼,“竟敢对朕不恭,你大胆。”   颐行感觉脸上的寒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她无措地抬着自己的爪子,惶恐地看了看,掌心明明已经干了,但那种滑腻的感觉依旧还在。   她终于忍不住了,说:“万岁爷,您散什么德行呐?好好的,伸什么舌头?”   这下惊恐的轮到皇帝了,他朝门上看了眼,以确定站班的人有没有听见,一面还要教训她,“别信口胡说,朕是皇帝,会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当口伸舌头吗?”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饿糊涂了?颐行呆呆盯了自己的爪子半天,还是想不明白。最后也不去琢磨了,蔫头耷脑说:“万岁爷,咱们还是传膳吧。”   皇帝没言声,懒懒地从南炕上移下来,移到膳桌旁,这就算是恩准了。颐行这才回身一击掌,侍膳的太监搬着各色精美的盖盅,从殿门上源源不断进来,菜色一件件搁在皇帝面前,揭开盖儿,前菜七品,一品官燕五品,还有一鱼四吃、烧烤二品等。纯妃娘娘今儿下了血本,皇帝很是感动,不无感慨地说:“朕这一顿,吃了你大半个月的俸禄。”   颐行举着筷子,冲他笑了笑,“那什么……我怕小厨房做得不合您口味,传旨给了御膳房,让他们往永寿宫运菜来着。”   皇帝愣住了,好嘛,天下第一聪明人诞生了,她竟敢假传圣旨!那这顿怎么能算她做东,不过是借永寿宫一个地方,把皇帝的御膳全搬到这儿来了。自己还乐颠颠准备了好些头面首饰,里外里一算,皇帝亏得底儿掉,怒而冲怀恩喊了声:“把朕刚才带来的贺礼……”   颐行夹了一块八宝莲藕,眼疾手快塞进了他嘴里,笑着说:“万岁爷您尝尝,这个好吃。”   皇帝不情不愿嚼着,郁塞地看了她一眼。   送进永寿宫的东西再带回去,那也太小气了,她讨乖地说:“您别恼,晚膳您还在奴才这儿用,奴才给您预备些精致小菜儿,管叫您吃得高兴。”   这么说来也成,皇帝的火气稍减了半分,寒声道:“今儿试菜用不着别人了,你给朕亲自来。”他一下子点了好几个菜,“这些都试了,不许有遗漏。”   颐行说好嘞,逐个都尝了一遍,指指熘肉片,又指指火腿蒸白菜,“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   皇帝心满意足瞧她大吃大喝,其实哪里真要她试菜,不过希望她胃口大开罢了。   “打小儿就一副面黄肌瘦模样,长到十六还是个孩子,说出去多磕碜。”皇帝优雅地进了一口烩鸡蓉,垂着眼睛道,“多吃点儿吧,你为妃的责任还没尽,延续香火全指着你了。”   颐行不可思议地乜他,心道全指着我?您是成心让我吃不下吗?   “话不能这么说。”她擦了擦嘴角道,“譬如树上长了颗梨,您见天地盯着它,想吃它,您说它知道了,还能好好长大吗?您应该看见满树的梨,挑熟了的先吃,等到最后那颗长全了,您再下嘴不迟,您说呢?”   皇帝连瞧都不瞧她,“朕爱怎么吃,用得着那颗半生不熟的梨来教?它只要赶紧给朕长大就行了,别和朕扯那些没用的。”   颐行没计奈何,讪讪地嘟囔:“这种事儿急不得,又不是想长大就能长大的……”   “那就多吃点儿,肥施得足,长得自然就快。朕想了个好办法,往后你一日没信儿,一日就打发人给朕送一锭金锞子,等哪天来了好信儿,就可以不必再送了,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他说完,很单纯地冲她笑了笑。   颐行觉得这笔账算不过来,“那我要是一年没信儿,就得送一年,两年没信儿,就得送两年?”   皇帝点了点头,“一年三百六十五锭,两年七百三十锭。”最后由衷地说,“纯妃娘娘,你可耽搁不起啊,两年下来用度大减,到时候活得连个贵人都不如,想想多糟心。”   对于一个爱财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损失金银更让人痛心的了。快乐使人年轻,痛苦使人成长,就看老姑奶奶有没有慢慢拖延的本钱了。   果然她连咀嚼都带着迟疑,斟酌再三道:“不带您这么逼人的,我哪儿来这么些金锞子啊……”   “你还真想长上三年吗?”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三年沧海桑田,朕算过了,你已经没有再接连擢升的机会了,唯一能让太后松口的,就是遇喜,诞育皇子皇女。你想当皇贵妃吗?”接下去又抛出了个更为巨大的诱惑,“你想当皇后吗?一个嫔妃想爬上那样的高位,就得有建树,不过凭你,朕看难得很。那么最后只剩下这条捷径了,要不要走,就看你自己的意思,朕不逼你。”   如今的皇帝,可真像个诱骗无知少女的老贼啊,颐行虽然唾弃他,但他作为曾经的夏太医,有些话还是十分在理的。后宫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讨得太后和皇帝欢心,对晋位大大有益。但如何讨得欢心呢,无非就是生儿育女,毕竟到了妃这样的高位,再靠扑蝶、捉假孕是没有用了,最后就得拼肚子,看谁人多势众,谁在后宫就有立足之地。   可是颐行却犹豫了,满桌好菜索然无味,搁下了筷子道:“万岁爷,我和您打听打听,我大侄女已经被废两年多了,您什么时候能放恩典让她还俗?还有我大哥哥,您能不能瞧着往日的功勋,让他离开乌苏里江,哪怕去江南当个小吏也可以。”   “然后呢?”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这些都做到了,你打算怎么安排自己?”   颐行说:“我不当嫔妃了,您让我接着做宫女也成,等二十五岁就放我回去。”   皇帝的笑容忽然全不见了,咬着牙哼笑了一声,“世上好事儿全让你占尽了,你想晋位就晋位,想出宫就出宫,你当朕的后宫是你家炕头,来去全由你?”   当然这种气闷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进了一口姜汁鱼片,慢腾腾告诉她:“想让有罪之人得到宽宥,只有靠大赦天下。你猜,怎么才能令朝廷下令大赦天下?”她木然看着他,他囫囵一笑,“无非国有庆典。”   国有庆典指哪些,皇帝大婚、战事大胜、帝王六十整寿、太子降生。前头三样要不已经没机会了,要不就得等很久,算来算去只有最后一项容易达成……颐行瞅了瞅他,皇帝老神在在,扔给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她叹了口气,牵着袖子给皇帝布菜,“万岁爷,您吃这个。”   皇帝不慌不忙,举起酒杯等她来碰撞。   颐行会意了,两手端着酒盏同他碰了碰,那样上等的瓷器,相交便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朕说的金锞子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颐行认命了,说:“奴才一定砸锅卖铁缴上,万岁爷就放心吧。再者,奴才会尽力让自己快快长大的,您不是会医术吗,给我把脉瞧瞧,有什么十全大补的好东西适合我的体质,这就安排上吧。”   皇帝想了想,冲她使个眼色,让她把手腕子放在桌上。三指压住她的寸口,真是不得不说,老姑奶奶这样旺盛的血脉,一如既往挑不出毛病来。   他的唇角微微浮起一点轻笑,似乎看见了将来幸福的生活。这年头女孩儿大多三灾六难不断,今儿晕眩明儿咳嗽,后宫里头拿药当饭吃的也不少。只有老姑奶奶,像个小牛犊子似的,果真老辈儿里的健朗是会传续的,她额涅五十岁上都能生她,她到五十岁上不说生孩子,身板儿一定健健朗朗,能长长久久陪着他。   颐行还在等着,问怎么样,“吃点儿阿胶行不行?再不成,我拿人参泡饭?”   皇帝说不必,“你的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用不着药补,多吃些好的吧,食补才是最见效的。”   颐行哦了声,连吃了两块片皮乳猪。当然也不忘给皇帝布菜,一面往他碟上夹,一面问:“我的手什么味儿?”   皇帝连想都没想,“咸的。”说完忽然醒过味儿来,气恼地追加了一句,“猪手自然都是咸的,难道还有人做成甜的吗?”   颐行又被他挤兑了,到底不能拿他怎么样,气呼呼端起酒杯和他撞了撞,“干杯!”然后一仰脖子,把酒一口闷了。   皇帝嗤笑了声,端起他的酒盏,优雅而闲在地轻嘬了一口,“明儿各宫会通传随扈的名单,你让跟前人预备预备,把要带的东西都带上,没的半路上少了这样,缺了那样。”   颐行随口应:“没事儿,不还有您呢嘛……从北京到承德,四五百里地,咱们得走多久?”   带上皇帝就是带上了所有,这笔账她倒会算!他没好气地掰了掰指头,“行军一般走五六日,但因队伍里有太后,每日行程必定要缩短些,约摸十日就能抵达。”   “那咱们一路是住皇庄,还是在野外搭营过夜呀?”   皇帝忖道:“朕往年秋A也好,往热河避暑也好,向来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京城内外皇庄还多些,走得渐远了,庄子也稀疏,未必那么赶巧,夜夜有瓦片遮头。”   他其实倒是有些担心,娇生惯养的老姑奶奶怕是住不惯荒郊野外,本打算放个恩典,让她随居他的行在,结果她一听便活蹦乱跳,“那敢情好,我这辈子还没露天住宿过,这回我跟您去承德,下回您要秋A一定也带上我,我不能打猎,能给您扛猎物。要是走饿了,生一堆火,扯下一条腿就能果腹……”她说得兴起,站起身大手一挥,“茹毛饮血,才叫痛快!”   她说到高兴处,眼睛会放光。皇帝艳羡地望着,他就稀罕她这副永不言败,朝气蓬勃的模样,仿佛她的生途上没有困难,抄家受牵连也好,进宫做最低等的宫女也好,都没有让她感觉有多苦难。   他慢慢伸过手,像怕她会就此飞走一样,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颐行正说得高兴,被他这么一拽,疑惑地问:“您干什么呀?”   皇帝说没什么,“替你把个脉,看看这会子血脉怎么样。”她倒是信了,一股小孩儿气地继续抒发她的畅想,他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喃喃说:“槛儿,你就这么陪朕一辈子吧,哪儿也不许去。”   她的名字叫得好,槛儿……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坎儿。小时候不对付,他盘算着把她弄进宫来,好好挫一挫她的锐气,结果因她侄女当了皇后,这个计划就搁浅了。后来福海犯事,皇后被废,她终于得应选了,他想这回总可以报了小时候的一箭之仇了,却不知自己怎么又创造出个夏太医来,保驾护航般,一路将她扶植到今日。   其实少时的爱恨都很懵懂,恨得咬牙切齿,有一天也可能忽然变成喜欢。   那天他在金水河边上看见她烧包袱,火光映照她玲珑的眉眼,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整张脸,就觉得味儿对了,味儿一对,自然诸事顺理成章。   她还在为去承德高兴着,这里头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能够见到她的大侄女。皇帝想不明白,好奇地问:“你和前皇后差了好几岁,她虽是你侄女,但比你大,你们当真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颐行顿下来,漠然看了他一眼,“我和知愿从小一起长大,说是差着辈儿,但平常相处,就和姐妹一样。我还记得她进宫做娘娘那天,临出门给我磕头来,我那时候就觉得再也见不着她了,心里别提多难过。后来她被您废了,家里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我却觉得她能从宫里出来是件好事――当然要是不必被圈禁在外八庙修行,那就更好了。”   皇帝蹙了下眉,“为什么你觉得她被废是好事?”   颐行脱口而出,“因为她本来就不爱留在宫里……”还好后面的话刹住了,并没有一股脑儿吐露出来。然而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厚着脸皮龇牙笑了笑,“正因为她出宫了,才有奴才进宫的机会。她不爱在宫里,奴才爱呀,您说,这事儿不是巧了嘛!”   她大概也自觉尴尬,哈哈干笑了两声。皇帝听了,脸上浮起一点温和的颜色来,心道不管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自己爱听就行了。   不过认真说,老姑奶奶确实比前皇后更能适应这宫廷。深宫岁月寂寥,春花冬雪转眼便是一年,要想在这里活下去,顺应比什么都重要。也可能心无旁骛,就百毒不侵吧,有时候没心没肺反而活得更好。   颐行呢,觉得皇帝一本正经起来,还是不大好亲近。   早前和夏太医打交道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大家地位都不高,所以可以松泛地相处吧。如今面对皇帝,人家高高在上,虽然她大多时候对他不敬,但心里一根弦儿总绷着,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他。   总之一顿饭顺顺利利吃下来了,能吃到一块儿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颐行起身到门前招呼侍膳的把东西撤下去,顺便又传了两盏杏仁豆腐来,自己端了一盏,另一盏给皇帝。   爷们儿不怎么喜欢这种甜食,他摆手道:“朕吃饱了,不要。”   她不说话,就这么递着手,态度有点强硬。皇帝没法子,只得接过来,勉强把碗里的都吃尽了。   颐行说这就对了,“好东西不能浪费,宫里这些吃食的挑费比外头大,外头一碗杏仁豆腐几个大子儿,宫里就得花费几两银子。”她笑了笑,“您瞧,我又替您发现了我的一项美德,将来册封的诏书上可以说我节俭,这可比什么聪慧、端良新鲜多了。”   皇帝没好意思给她上眼药,暗里腹诽,叫免才是真节俭,像她这种酒足饭饱还要再来一碗甜点的,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饭后在屋子里踱踱步,有助于克化,于是皇帝背着手,从玫瑰椅里站了起来。颐行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很殷情地唤来了怀恩,仔细叮嘱着:“路上千万要打伞,回去后替主子预备温水擦洗擦洗再歇觉。今儿中晌吃得丰盛,回头身上带了味儿倒不好……”   怀恩迟疑地觑了觑皇帝,“万岁爷,您不歇在纯妃娘娘这儿吗?”   皇帝脸色不佳,原本他是这么设想的,可现在看样子,老姑奶奶是不打算留他啊。   颐行眨了眨眼,想不明白既然饭都吃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歇觉。她僵硬地笑着,冲怀恩道:“按规矩,皇上不能在养心殿外的地方歇午觉吧,回头会不会有人上皇太后跟前告发,说我媚主,把皇上弄得五迷六道的,大白天都睡到我永寿宫来了……”   皇帝算是听出来了,她一点都不欢迎他睡在这里。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会被人嫌弃,一时自尊受不了,拂袖道:“你不必巧言令色,朕走!”大步走向殿门,将要迈出去的时候回头提醒她,“别忘了,欠朕的金锞子准时派人送到,要是敢耍赖,你就等着吧!”   他放了一通狠话,气愤地迈出了永寿宫正殿。   颐行蔫头耷脑行礼,扬起调门说:“恭送万岁爷。”   御前的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待那身影彻底走远,才慢慢直起身来。   含珍纳罕道:“主儿,金锞子是怎么回事呀?”   颐行叹了口气,“世上不讲理的人多了,我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边说边摇头,里头详情就不必提了,不过眼下要往承德去的消息足以令她振奋了,便吩咐银朱赶紧把日常要用的东西都预备起来,复又让含珍把她积攒的现银归拢,做个小包袱装起随身携带。   含珍笑道:“主儿给偷怕了吗,上哪儿都要带着。”   颐行说不是,“先头皇后不是在外八庙吗,我想着那儿日子清苦,她靠几个香油钱怎么过活?我手上还有些梯己,都给她吧……”如果能够,帮她逃出那个禁地,让她带上钱远走高飞,也不枉自己入宫一场了。 第63章 (别动,让朕抱一下。)   说起前皇后,也着实可怜。   尚家最年轻一辈儿的贵女,落地没有吃过任何苦,不像老姑奶奶还经历了家族式微的过程。前皇后在家时候家族繁荣达到鼎盛,出嫁又是顺风顺水当上国母,原本无可挑剔的人生,一夕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旁人看来尚且唏嘘,搁在她自己身上,怎么能够不痛苦。   所以人之运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把话说满,才活了半截子,就有胆儿声称“我这一辈子”。   老姑奶奶说起大侄女儿就伤怀,含珍只好尽力劝慰,“宫里头荣辱瞬息万变,先头娘娘要是个不在乎名利的人,去外八庙青灯古佛修心养性,倒也未必是苦难。”   可话虽这么说,好好的年华全浪费在礼佛上,终归心有不甘。老姑奶奶对着院儿里的海棠树长吁短叹,含珍好歹把人劝进了屋子里。窗户开开,又扫了扫红酸枝镶贝雕的罗汉床,伺候她躺下,自己便坐在一旁替她打扇。   颐行想起来问:“吴尚仪如今怎么样了?”   上回因为兰苕怀着身孕入宫的事儿,吴尚仪作为尚仪局掌事,结结实实吃了一通挂落儿,都给贬到东筒子管库房去了。含珍是她侄女又兼认了干妈,对她的境遇不能不关心。   “且在那里凑合着吧,这么多年的道行全毁了,到了这个年纪上,也难以再官复原职了。”含珍带着点遗憾说,“终究是她调理底下人不谨慎,要不是瞧着您的面子,贬下去做粗使都有份儿呢,还挑什么。奴才前儿瞧过她一回,虽说失意,气色倒还好,主儿不必操心她。她也和奴才闲聊,说幸亏我有远见,跟着您出了尚仪局,要是这会子还留在那儿,不定给打压成什么样了。”   这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吴尚仪在职时,含珍毕竟得了许多便利,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不受牵连的道理。   “再瞧瞧吧,或者将来有起复的机会。”   含珍却说不,“早前她也干了不少错事儿,恭妃下令把您从三选上头刷下来,是她承办的,您不怪罪她已经是便宜她了,就让她往后守着库房吧,那地方轻省,就这么安安稳稳到老,也是她的福分。”   颐行笑了笑,“这事儿还提他做什么,没有恭妃,御选上头也得把我刷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尚家虽不至于全家充军流放,我进宫就想晋位份,实则是异想天开,到底皇上还要顾一顾明君的名声呢。”   含珍叹了口气,“真是您福大量大,倘或换了别人,不是个惦记一辈子的仇吗。”话又说回来,“奴才瞧,万岁爷待您是真心,今儿送来的头面首饰,就是赏皇后都够格了。”   颐行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那是当然,有了我,他就找见玩伴啦。小时候我让他当众出丑,他一直憋着坏,想报复我来着。”   可是报复到最后,就变成宠爱了。含珍微微笑着,笑主儿年纪小,看不透人家的心,自己对小时候的事儿耿耿于怀,才觉得皇上总想报复她。   作为贴身女官,她得给主子提个醒儿,便靠在她枕边说:“您也喜欢皇上吧?您瞧他长得多俊朗,这么年轻又当着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先头还装太医给咱们瞧病,多好的人呐!”   开导小女孩,你得拿最质朴的东西来打动她,要是晓以大义,她可能很快就睡着了,但说得浅显,应对当下择婿的门槛儿,譬如相貌家境什么的,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好了。   果然颐行睁开了半双眼,“人是个好人,就是别扭了点儿。我说不上喜不喜欢他,看见他我就闹头疼,这是喜欢?”   “是啊。”含珍睁着眼睛说瞎话,“您这就是喜欢他,先头疼,后心疼,就成事儿啦。”   颐行说:“你就蒙我吧!我这会子真心疼上了,他每天要我一锭金锞子,我不光心疼,肉也疼。”说着招呼她,“嗳,把我的钱匣子拿来,我得数数。”   含珍应了,上寝室里头翻箱倒柜,把那藏得深深的剔红匣子抱了出来。   颐行盘腿坐起身,圈着两手让含珍把金锞子倒出来。“哗啦”一声,金灿灿的小元宝在掌间堆积起来,一个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看着多富贵,多喜人!   “一、二、三……”颐行逐个数得仔细,数到最后有五十七个,她扁了扁嘴,“两个月都不满,这可怎么办呐。”   到了婚嫁年纪的女孩儿,没长大的都愁自己的好信儿,但像老姑奶奶愁得这么厉害的不多见,毕竟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如皇帝所说,她耽搁不起。   含珍也没有办法,想了想道:“横竖有这些,没准儿金锞子用得差不多了,时候也就到了。这程子先吃好喝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发愁也没用。要是当真数儿不够了……”她讪笑了下,“您就和皇上耍耍赖吧,他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然而耍赖未必管用,颐行撑着下巴颏喃喃:“他先头说了,让我耍赖试试,他非治我不可。”忽而灵光一闪,“这么的吧,我把雀牌学会了,和后宫那些主儿组牌局。她们手上必定也有皇太后赏的金锞子,只要把她们的赢过来,我就不愁了。”   “那万一要是输了呢?”含珍耷拉着眼皮笑了笑,“五十七个变四十个,您所剩的时间就愈发少了。”   老姑奶奶果然愣住了,摸着额头倒回了玉枕上。这不行那不行,到最后无非要命一条,皇上要是下得去手,就随他吧。   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颐行也想开了,让含珍把金锞子装回匣子里,自己翻个身阖上了眼睛。   午后的时光倒是清闲得很,又喁喁说了两句话,后来就沉寂下来。   含珍偎在她枕边也睡了会儿,因皇上预备要上承德,动身前两天不翻牌子,看看将到酉时了,便携了一锭金锞子上养心殿,替主儿交差。   七月里的天,就算道儿不远,也走出一身热汗来。含珍拿扇子挡着日头快步走进遵义门,绕过木影壁,就见满福在抱厦前鹄立着。她上前蹲了个安,说:“谙达受累了,这会子还站班儿呐?”   满福见她来了,笑着拱了拱手,“姑姑您也不清闲呀,顶着老爷儿①过来办差。”一面又笑问,“纯妃娘娘打发您来,有什么示下?”   含珍笑了笑,有些难以开口,便含糊着问:“总管在不在?这事儿说来话长,我给总管送件东西,请他转呈皇上。”   满福扭头朝东暖阁瞧了一眼,“总管在里头伺候呢,这会子怕是出不来……”说着压低了嗓门,一手掩口道,“贵妃求见万岁爷,八成是为着上承德的事儿。我才刚还听见哭声来着,不知道这会子闹完了没有。”   含珍迟迟哦了声,“都到了这个位分上了,怎么还兴这一套。”   满福一哂,“位分再高也得争宠啊,不像前头皇后娘娘,知道福海大人贪墨查处了,上养心殿来和皇上彻谈了一个时辰,不哭也不闹的,第二天就被废了。”   这话说的……含珍略一琢磨,意思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先头皇后要是能撒撒娇,兴许如今还在位吧!   探身朝东次间看看,里头静悄悄的,说话的声音传不到这儿来。满福说:“天儿怪热的,要不您把东西给我,我来转呈御前得了。”   含珍有心留下看事态发展,便推说再等等,和满福一道立在抱厦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多会儿翠缥搀着贵妃出来了,贵妃果真哭过,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样,脸上精致的妆也哭花了,却还要端出矜重的气度,目不斜视地往宫门上去了。   满福摇了摇脑袋,“这位跟前就没个出主意的人吗,才恢复了位分,将功折罪还来不及,倒跑到主子爷跟前哭来。”   含珍略沉吟了下,“您说万岁爷能网开一面吗?”   满福说不知道,“换了早前没犯事儿,兴许还能念她素日的功劳,现如今嘛……”后面的话就不说了,皇上恨她们弄得他在阖宫妃嫔面前丢了面子,小惩大诫并不能撒气,她还自己送上门来,结果好不好,几乎是可以预料的。   恰在这时,怀恩闷着脑袋从里间出来,抬眼看见含珍,抱着拂尘上前来,打趣儿问:“纯妃娘娘的晚膳预备好了?让你来请万岁爷移驾?”   这话不好推脱,甭管皇上过不过永寿宫,都得放出一副恭迎圣驾的态度来,便道是,“我们主儿让我来瞧瞧万岁爷得不得闲,才刚我见贵妃娘娘在,所以在这儿等了会子。”言罢将金锞子交到怀恩手上,“这是我们主儿叫给皇上的,劳烦总管转呈。”   怀恩也不知道里头内情,盯着手掌心的金锞子看了半天,“纯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含珍赧然一笑,“我们主儿只让送,也没告诉我因由,想必万岁爷见了就明白了。总是我们主儿和万岁爷之间的约定,咱们外人哪里能知道。”   怀恩会意了,心道纯妃娘娘真会玩儿,你翻我牌子,我给你金锞子,这叫什么?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反正……好大的胆儿呀!   他托着金锞子进了东暖阁,皇帝因先前贵妃的哭闹余怒未消,其实怀恩心里也有些怵,唯恐皇上见了这东西要恼,只得先挑皇帝爱听的,说:“万岁爷,纯妃娘娘打发含珍过来,请您上永寿宫用晚膳来着。这是娘娘让转呈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垂眼看着面前的金锞子,心里倒慢慢平静下来,“纯妃的意思是,和朕情比金坚。”   啊,万岁爷果然是万岁爷,能有这番深刻的理解,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怀恩脸上立刻浮起了大大的笑,“那主子爷,这就预备预备,过永寿宫去吧。”   皇帝颔首,换了件玄青云龙的常服,这件衣裳颜色他穿着最显肤白,腰上再配琉璃蓝百鸟朝凤活计,手里摇上象牙折扇,站在镜前端详端详,一个翩翩佳公子从天而降,对于眼光世俗的老姑奶奶而言,应当会感受到忽来的惊艳吧!   皇帝很得意,收拾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往永寿宫去了。一进宫门便见老姑奶奶弯着腰,站在檐下的大水缸前,穿一身蜜合色竹节纹袷纱袍,因身腰纤细,显得那袍子空空的,有风一吹,衣裳便在身上摇曳。TT   大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她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清冷出尘,有看破红尘的疏离感,皇帝一下子就被这神情击中了心房,如果老姑奶奶不开口,他可能会觉得遇见了世上顶好的姑娘,会有一段顶妙的尘缘。   然而老姑奶奶开口了,她说:“快来看我的蛤蟆骨朵。”   就像一面琉璃忽见裂纹,皇帝的端稳一下子破了功,要在老姑奶奶面前端出人君之风来很难,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皇帝不情不愿走过去,往缸里一看,那些小东西的身子颜色逐渐变浅,隐约浮现出浅灰色的花纹来,他吓了一跳,“怎么和先前不一样了?”   老姑奶奶对他的欠缺常识感到些许失望,“黄毛丫头还十八变呢,蛤蟆骨朵自然也会长大,它们已经长腿了,您没看见?”   皇帝忍着恶心又看一眼,看完觉得今晚的晚膳可以省下了,“真难看,黄毛丫头越长越好看,它们越长越丑。”   颐行说不啊,“圆眼睛大嘴,一脸福相,哪里难看!”   皇帝已经不想和她讨论这东西了,扇着扇子转身往殿里去,边走边道:“既然长腿了,就放生吧。离京之前千万记着处置了,要不然回来就是一大缸蛤蟆,多恶心人的。”   颐行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殿内,本来今晚上没准备他过来,没想到含珍带回了消息,她没辙,只好吩咐小厨房现预备起来。   他在南炕上坐定,颐行站在一旁伺候他茶水,喜滋滋地告诉他:“奴才把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只等后儿开拔。”顿了顿问,“才刚含珍回来,说看见贵妃上您那儿去了,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她怎么了?难不成想跟着一块儿上承德去?”   皇帝提起贵妃,就觉得无可奈何,一个在深宫中浸淫了多年,惯会打太极的人,因为她资历相较别的嫔妃更深,皇后被废后就将六宫事物托付给她料理。原本她在细碎处利己的作为,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打上回处置懋嫔那事,她追到养心殿黑白颠倒的一顿邀功,他就彻底将她看轻了。   如果一切不是他亲身经历,或许真被她骗了,她一口一个是她知会老姑奶奶戳穿懋嫔,在他听来简直像个笑话。后来又因太后寿诞那出好戏,他是下定决心惩治她了,要不是为了让老姑奶奶晋妃位,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结果她今儿又到御前来哭诉,是恭妃和怡妃诬陷了她,她可以不要摄六宫事的权柄,也要换得跟随万岁爷左右的机会。   搁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他咬着牙道:“朕最恨人要挟,也恨她搬出大阿哥来求情。大阿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母亲,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   贵妃为人怎么样,其实颐行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后宫不就是各路人马大显身手的地方吗。   她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半天蹦出这么一句话来:“齐人之福不好享。”结果换来皇帝郁闷的瞪视。   咦,好像说错了……她窒了下,忙又补救,“您翻她牌子的时候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刚说完,就发现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干什么呀,他想掐死她?处境非常危险,她应该立刻跪下求饶才对,可她忍不住拱起肩,把他的手夹在脸颊底下,又惊又痒大笑起来,“快拿开……快拿开……”   皇帝对这样的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想骂她不知死活,却被她笑得自己也忍俊不禁。   “你这糊涂虫!”他忽然将手抽开,飞快移到她背后,顺势一收,把她收到怀里,然后紧紧扣住了,说,“别动,让朕抱一下。”   颐行笑不出来了,身子拗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劲昂着脑袋说:“万岁爷,我今儿刚给您送了金锞子……”   他说闭嘴,一手摁在她脑后,强势将她的脑袋压在肩头,这样方便自己靠近她……小小的人,令他心潮澎湃,那种心境像是一夜回春,忽然喜不自胜。   颐行还在试图抵抗,“您别乱来……”   “就抱一下,只要你让朕抱一下,朕就准你去外八庙。”   他知道什么最能拢络她,果然这话一出,她立马老老实实抱紧了他,说:“万岁爷,我多让您抱一会儿,您答应让我们家知愿还俗,再嫁个好人家,成吗?”   结果当然是不成,他垂下两臂,启了启唇道:“放开朕。”   颐行听了松开他,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您怎么了?”   皇帝脸颊微微发烫,垂下眼睫道:“你不要轻薄朕,朕是不会从的。”   哇,这可真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颐行立刻松开两手,难堪地收了回来,然后抿了抿鬓角,转身若无其事地踱开了,“我去瞧瞧,晚膳准备好了没有。”   站在檐下,她尽情红了脸,怪自己太容易轻信人,反着了他的道。   殿内的皇帝轻轻仰起了唇角,才刚她抱他了,虽然是他使了手段换来的,但原来强扭的瓜也很甜啊。   只不过后来相处难免有点别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晚膳丰盛程度的大幅缩减。   老姑奶奶弄了两碗粳米粥,一碟酱萝卜,两个咸鸭蛋。怕他吃不饱,还另外添加了一盘翠玉豆糕,一份糖蒸酥酪。   “吃吧。”她端着粥碗,举着筷子说。   皇帝纳罕地看看桌上菜色,“你不是说,晚膳要好好款待朕的吗?”   她了声,“整天大鱼大肉什么劲儿,您两顿吃了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谷,心里难道不觉得有愧吗?还是这个好,我们做妃嫔的晚上就进这个,因为怕身上带味儿,对主子不恭,连条鱼都不敢吃,这下您知道咱们有多不易了吧?”   各行有各行的难处,皇帝琢磨了下,勉强端起了碗。   反正老姑奶奶很满足,她吃咸鸭蛋,敲开一头,筷子挖进去一通撬,把里头蛋黄掏了出来。   腌得入味儿的蛋,顶破了蛋清,金黄色的油花就一股脑儿奔涌出来,看着令人胃口大开。皇帝也学她的样子把蛋黄掏出来,本想自己尝一尝的,可见她吃得眉花眼笑,犹豫了下,还是把蛋黄放进了她碗里。   颐行意外地看向他,“您怎么不吃?”   皇帝咬了口蛋清,神情冷淡,“朕不爱吃那个。”   她忽然有点心酸,“我额涅也是这样,不喜欢吃咸蛋黄来着……”   那圆圆的小太阳浮在粥碗上,油花慢慢扩散,她搁下碗筷,想家了。 第64章 (其实朕温存起来,比寻常男)   皇帝疑惑地看看她,不明白一个咸蛋黄而已,怎么会把她感动成那样。   难怪怀恩说世上女孩子都很好骗,只要你放下身段,做出一点点让步,她就会心甘情愿为你沉沦,陪你度过漫漫余生。   他起先其实并不相信怀恩的话,一个一天男人都没当过的太监,十三岁入宫,跟随先帝跟前总管学徒,就算见过宫里各式各样的女人,和他也无甚关系,他懂个什么儿女情长!然而现在看来,好像这话不无道理,至少老姑奶奶这样的小姑娘已经完全被他感动了,也许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回报天恩,以身相许。   皇帝一个人想得四外冒热气,不自觉地挪动一下身子,舔了舔唇。   “其实朕温存起来,比寻常男人要窝心得多……”   “我额涅她并不是不喜欢吃咸蛋黄,她是有意让给我吃的,是吧?”老姑奶奶完全沉浸在母女情深里,想到动情处眼泛泪花,抽泣着说,“世上还是只有额涅对我最好……我离家这么长时候,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她淌眼抹泪,直起嗓子就要嚎啕。皇帝脑仁儿都胀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发现她的感动完全不是因为他。   这人是个瞎子吗?没看见这个蛋黄是他挑进她碗里的?她能想到她额涅不是不爱吃,怎么就想不到他也是刻意省下来,只是为了成全她?她那样丰沛的感情没有一分用来感激她,这个白眼儿狼,自己真是白疼她了。   可是这个当口,他还不能凶她,毕竟人家正伤怀想妈。他只好耐着心劝慰她,“成了成了,住在同一个四九城,晒着同一个太阳,有什么可想的。”   她一听,立刻就不称意了,“您说得轻巧,一道宫门就把我们娘两个隔开了。太后这辈子都和您在一起,您压根儿就不知道离开额涅的痛苦。”   皇帝被她一通数落,没有办法,细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当年学本事的时候离京闯荡,男子汉最怕长于妇人之手,所以出去之后天大地大心思开阔,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来。后来即皇帝位,再也没有离开过太后,母慈子孝一直到今儿,确实不懂得她的苦闷。   他放下筷子想了想,“谁让你是姑娘,女孩儿都得嫁人,也没个天天住在娘家的道理啊。”   “别人能回娘家,我呢?”她自怨自艾地捧住了脸,大有后悔进宫的意思。   皇帝叹了口气,“紫禁城东北角有个兆祥所,你知道吧?那是嫔妃省亲的地方。等咱们承德回来,把你额涅接进宫住几天,或是在兆祥所,或是进你的永寿宫,都行。”   她这才平复下心情来,只是仍旧不开怀,“这一去又得好几个月……”   皇帝沉默了下,忽然转头朝外下令:“取文房来。”   门外候旨的满福得了令,忙道了声“”,冲银朱比划示意她预备。银朱明白了,飞快上老姑奶奶书房去取笔墨,虽然老姑奶奶不怎么爱读书,但这些该备的东西还是必须有的,没的让内务府办差的说纯妃娘娘不识字,有貌无才。   东西很快来了,满福躬着身子将漆盘端进去,安置在黄花梨罗锅平头案上。   颐行不明白,见皇帝站起身过去,扭头问:“您干什么呀?”   皇帝撩袍在案前坐下,拿镇纸压住了泥金笺,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气定神闲道:“你写信,朕代书。说吧,想对你额涅说什么?”   他一面问,一面先写下了六字漂亮的小楷,“母亲大人安启”。   颐行一想这也行,皇上代书,那可是很大的面子,至少能让额涅放心。于是在地心转了两圈酝酿,一忽儿仰天,一忽儿俯地,搜肠刮肚道:“女儿离家已有半年,不知母亲大人身体是否安康,嫂子和侄儿们是否一切顺遂……”   皇帝端正坐着,奋笔疾书,颐行回头瞧了一眼,她自小就觉得一本正经做学问的男人很有魅力,就算皇帝有时候神憎鬼厌,但办起正事来,还是十分讨人喜欢的。   因为担心他书写的速度跟不上她的诵读,便有意停顿下来,等他写完。结果等了半天,他蘸了好几回笔,连信纸都换了第二张,颐行就有些糊涂了,迟疑着问:“您写到哪儿了?”   这一问,他终于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抬起手优雅地扇了扇信纸上的字迹,助它快干,复抬眼一笑,“写完了。”   “写完了?”颐行目瞪口呆,“我才说了一句话!”   皇帝表示你的才情差了点儿,朕好心替你润笔,不用谢。   颐行腹诽着取过来看,写的这是什么?女儿在宫中深蒙皇上照顾,太后待我如待亲生。人一辈子何其短暂,得遇知己幸甚至哉,女儿必一心一意爱重皇上,一如皇上爱重女儿?   她讶然问他:“您写这些的时候,不觉得脸红吗?”   皇帝说:“有什么好脸红的,朕写的就是你将来的生活。出了阁的姑奶奶,哪个不是报喜不报忧,况且你在宫中确实如鱼得水,朕又没有坑骗你母亲。”   颐行噎住了,咕哝了半天,指着那行字问:“‘女儿日后必与皇上琴瑟和鸣,儿孙满堂’,这又是什么东西?您怎么整天想着生孩子,还把这个写在信里,让我额涅看见了像什么话,我还做不做人啦?”   皇帝不悦地挑起了眉毛,“怎么?夫妻恩爱让你觉得丢人了?朕往后对你不理不睬,和别人儿孙满堂,你就高兴了?”   她再一次脸红脖子粗,思量了半晌嗫嚅:“那也不是……”   皇帝哼了声,“这不就行了!你们姑娘家最爱口是心非,朕把你的心里话写出来,安你母亲的心,有什么不好!”边说边将信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装进信封,也不等她说话,扬声叫了声“来人”。   满福麻溜进来了,抚膝道:“听主子爷示下。”   他把信顺手递了过去,“打发人送到尚家太福晋手上,另告诉她,纯妃要随朕往承德避暑,三个月后回京,再接太福晋进宫会亲。”   满福道是,两手承托着退出去,皇帝干完了正事,重回小饭桌前喝粥,因时候耽搁了会儿,粥有点凉了,但大热的天儿,这样温度最为适宜。PP   颐行没办法,跟着坐回膳桌旁。   外头檐下掌灯了,含珍也将案头的蜡烛点燃,扣上了灯罩。两个人促膝而坐,灯火可亲,颐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着这寻常的吃食,倒很有家常的温暖。   皇帝进得优雅,一点响动也不闻,吃饭上头能看出他良好的教养。待用罢了,放下筷子掖了掖嘴,说多谢款待,似乎甚满意今晚的清粥小菜。   颐行也放下筷子,在椅上欠了欠身,说:“我今儿吃了两个咸蛋黄,心里很高兴。万岁爷,往后您常来我这儿用膳吧,我顿顿请您吃蛋白,怎么样?”   皇帝呆住了,“你怎么老吃咸蛋?”   颐行说:“因为喜欢啊。我吃蛋黄您吃蛋白,一点不浪费,往后写进《大英书》中是段节俭的佳话,难道不好吗?”   皇帝看了她半晌,终于泄气地点头,“很好,朕会万古流芳的。”   她端庄地扣着两手,笑得成全。皇帝嘴角一抽,起身道:“朕回去了。”   颐行心说终于要走了,他在这儿真是太会搅和了,年轻男人有这股旺盛的生命力,想一出是一出。她还在为送出去的那封信懊恼,不知额涅看见了会是什么感想,和侄女婿相处得那么好,还要子孙满堂……额涅八成更为知愿难过了,人人都有好结局,唯独苦了知愿。   暗暗叹口气,她做小伏低把人送到殿门上,“万岁爷您这就走啊?明儿还来呀。”   皇帝回头瞧了她一眼,“朕明儿要召见随扈大臣,没空来吃你的蛋白。你仔细收拾包袱,预备两套行服,路远迢迢,万一要出门,穿行服方便些。”   她嗳了声,恭敬地将他送下台阶。御前的人挑着羊角灯过来引路,他被人簇拥着往宫门上去了,颐行看着他的背影,看出了一点眷恋的味道。其实他不犯浑的时候,很有夏太医的风采,有时候她也难免爱屋及乌,觉得宇文的为人还是过得去的。   银朱上来说笑,“皇上怎么跟老妈子似的,什么都不忘叮嘱您。这种小事儿本该奴才们操心才对,怎么好劳动Z老人家。”   颐行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老婆子架势,以前也没觉得他这么嗦……”   两个人走得近了,相处好像稀松平常,但这样的皇恩对于刚复位的那三妃来说,是天上够不着的太阳,连定眼瞧,都觉得光辉不容逼视。   所以她们上皇太后跟前哭去了,恭妃说:“万岁爷既然宽宥了咱们,就应当让咱们随扈,戴罪立功。这会子阖宫除了吉贵人和安常在身子不好留下,其余有了位分的都去了。咱们好歹是妃,总不好跟着答应们一道留宫,这要是叫人笑话起来,脸是顾不成了。”   贵妃话倒是不多,只管低头擦泪,“奴才这贵妃当得,连个常在都不如。往后也没脸摄六宫事了,还是请太后另请贤能吧。”   怡妃因是太后娘家人,比之旁人更亲近些,坐在绣墩上直撕帕子,“总是纯妃的主意,不叫万岁爷带着咱们。眼下万岁爷正抬举她,把她能得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尚家自己一身的官司还没料理明白,倒有这闲心来弹压我们。”   太后应付她们半天,实在觉得头大,怡妃这么说,瞬间让她来了脾气,怒道:“你果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听你这意思,还要接着和她过招?自己犯了事儿,一点不知悔改,错全在别人身上,我看你是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了!上回因你们一闹,皇帝颜面尽失,没有把你们打入冷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后来念着你们身后娘家的情面,恢复了你们的位分,你们如今是怎么样呢,又来闹什么?想是日子过得太从容了,还要受一受降级禁足的苦?”   三妃起先带着点闹脾气的意思,原以为太后会担待的,没曾想竟惹得她大发雷霆,一时惶然都站了起来,怯怯道:“太后息怒,是奴才们不懂事儿,惹太后生气了……”   太后板着脸,严厉的目光从她们脸上逐个扫过,寒声道:“耍小性子,争风吃醋,这些原是可以担待的,人嘛,谁还没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可钻牛角尖这种事儿,一回两回倒也罢了,要是当饭吃,那就错打了算盘。你们是内命妇,是天子枕边人,不是市井间泼妇,见天地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传到那些低等嫔御耳朵里,你们的威严还顾不顾?往后人在前头走,身后人捂嘴囫囵笑,脸上倒有光?”   这下子三妃再也不敢多言了,都讪讪低下了头。   其实她们明知在皇帝跟前讨不着好处,皇太后素日又慈爱,因此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态度,上慈宁宫来闹一闹的。倘或皇太后耳根子软,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不拘皇帝答不答应,总是个机会。如今连太后都打了回票,就知道热河是去不成了,在宫里吃冷锅子,倒有她们的份儿。   正落寞,外头宫门上有人传话,说纯妃娘娘来了,这下子个个面面相觑,毕竟有过结,两下里相见分外尴尬。   裕贵妃惯会审时度势,向皇太后蹲了个安道:“既然太后有客,奴才就不打扰了。今儿奴才犯了糊涂,万望太后恕罪。奴才也想好了,宫里确实得有人留下主事,那奴才就替万岁爷守好这紫禁城,等着太后和主子爷荣返吧。”   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恭妃和怡妃也顺势都请了跪安,在老姑奶奶进殿之前,纷纷迈出了门槛。   可惜院子里还是得相遇,三妃冷眼打量她,毕竟是升了妃位的人,和以往果然不一样了,穿着白底兰花的八团锦氅衣,髻上簪着一套海棠滴翠的头面,神情模样显见地从容起来,越是无可挑剔,便越扎人的眼睛。   好在她还知道礼数,与她们擦肩前停下步子纳福,道了声:“请姐姐们的安。”   贵妃站住了,勉强堆出个笑脸来,和声道:“恭喜你高升。前头的事儿请你见谅,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窍,听信了善答应的话……”   她抬了下手,那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护甲,在大太阳底下金芒一闪,很快掩在了手绢之后,微微笑了笑,“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三位姐姐好走,我上里头给太后请安去。”   她不愿意和她们纠缠,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贵妃道好,颊上笑得发酸,看她昂首阔步往正殿去。那厢太后跟前春辰早就在门上相迎了,见她一到便蹲了安,搀着人往里间去了。   “走吧。”脸上肌肉一寸寸放下来,贵妃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了翠缥小臂上。   好热的天儿啊,不打伞,人热得恍恍惚惚。有时候细想想,自己可有什么呢,要是大阿哥还在,总算有个儿子有一份指望。如今儿子都死了两年了,皇上对她的关爱也一点点消散……说句心里话,她也有向往宫外的心,也想跟着自己的男人走出这四面高墙的城,走到外面,去呼吸一下山野间的空气。可惜,这份心愿是不能成了,自己做人做得这样失败,昨儿皇上的那句“朕看见你就不适”,像一个耳光重重抽打在脸上。何以让自己的男人如此讨厌自己呢,原来高人一等的天潢贵胄,不讲情面起来也可以出口伤人。   当然,如今正红的纯妃娘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她可以很轻松地和太后攀谈,说一些宫外的趣事呀,说一说早年间在江南时候的见闻。   太后喜欢听她轻快的语调,喜欢看她脸上时刻带着的笑意,她和大多数宫里的女人不一样,没有沉重的心思,也不会苦大仇深。太后问她才刚见了那三妃是什么想头儿,她笑着说:“万岁爷都原谅她们了,奴才随万岁爷。横竖可以共处,不可深交,见了她们该遵的礼数照样遵循,就尽了奴才的本分了。”   这话没有那么冠冕堂皇,但却是实心话,太后笑着颔首,“别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贴上去,那可真是傻了。敬而远之,面上过得去就行,早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明白你的想法,你做得对。”   后来她去了,笠意侍奉太后盥手喝茶,一面道:“纯妃娘娘圣眷隆重,听说万岁爷近来常流连永寿宫,您这回倒是不去叮嘱万岁爷了,想来您也极喜欢纯妃娘娘吧?”   太后自在地捧着茶盏轻啜,曼声说:“我喜不喜欢在其次,要紧是皇帝喜欢。儿子是我生的,什么脾气秉性我知道,他们自小乌眼鸡似的,长大了投缘,不打不相识嘛。我如今高居太后之位,享尽了儿子的福,他喜欢的我偏瞧不上,倒伤了皇帝的心,母子之间为此生嫌隙,大大的不上算。”   云嬷嬷在一旁听着,笑道:“太后惯常是个通达人儿,奴才瞧着纯妃娘娘,那品格儿倒有几分您年轻时候的风采。”   太后也笑,“可不是,才进宫那会儿也是四六不懂,横冲直撞的。”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自己和先帝爷曾经也是这样深情。如今看着小辈儿,心想他们有他们的缘分,人生苦短,只要彼此间相处融洽,做长辈的都该乐于成全才对。   无论如何,离开紫禁城,上承德玩儿去,是件特别让人高兴的事。   第二日车马銮仪都预备好了,随行的人员列着队,从东边撷芳殿一直往南延伸,先导的豹尾班①都排到东华门外去了。   皇帝率领着随扈的官员及后宫到了车队前,这时候天才蒙蒙亮。   颐行像众多宫眷一样,站在自己的马车旁待命。要出远门啦,这份高兴,昨晚上都没睡好,三更就醒了,直愣愣看着窗户纸上的深黑逐渐转淡。   黎明前的空气里,带着清冽的泥土芬芳,她深深嗅了口,悄声问含珍:“怎么还不走呐?”   含珍踮足向前张望,压声道:“在等吉时呢,皇上离京可是大事儿,半点不能马虎。”   颐行轻舒了口气,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安然等着前头发令。   忽然“啪”地一声,东华门前的广场上传出破空的脆响,她好奇地偏身探看,只见两个司礼的太监抡膀子甩动起几丈长的羊肠鞭,那身段手法,看得她直咋舌,要练成这种身手,得是多少年的道行啊!   响鞭为令,就如前朝听政一样,皇帝登上了他的龙辇,御前的太监一路小跑着,边跑边击掌,示意队伍后列的妃嫔们登车。   银朱和含珍将颐行搀进车内,才出紫禁城的时候她们只能扶车,等到了城外,就能随车伺候主子了。   那么老长的车队,逶迤穿过筒子河,途径的地方都扫了路,地上洒清水,大道两边拉起了黄帷幔。   颐行打起轿帘朝外看,她来京城这些年,勉强也识得四九城的路,原想瞧一眼那些熟悉的景儿,看看路旁的商铺和门楼,可惜视线被无尽的黄幔隔断了,那条通往丰盛胡同的路,也瞧不见了。 第65章 (人没大,心倒大了。)   本着不扰民的宗旨,车队行进的路程刻意绕开了城镇。   从北京出发往通州,再到三河,并未顺道去蓟州,而是走山林,直达将军关。路上的用度在出发前就装满了二十辆马车,这些储备足够支撑整个队伍的所需,皇帝带着宗室子弟上外头打猎所得的野味,成为额外的惊喜,按着后宫品阶高低逐级赏赐下去。颐行头一天得了一块獐子肉,第二天得了半只烤雁,第三天则是一整只兔子。她坐在自己的帐篷里,嚼着兔肉长吁短叹:“到底不是宫里,架在火上就烤,有股子怪味儿……”   银朱听了,有意和她抬杠:“您上回不还和皇上说,茹毛饮血才叫痛快吗?”   她噎了下,有点气闷,“坐在帐篷里吃现成的,多没意思……”边说边走了几步探出脑袋去,朝皇帝的行在方向眺望了一眼,“皇上这会子在干什么呢?不会又上外头打猎去了吧?”   他们在一个山谷间安营扎寨,随扈的侍卫和禁军散落在各处,顺着溪流,四面八方零星生了好多火堆。   皇帝的大帐无疑是最气派的,周围由红顶子的御前侍卫八方镇守。帐门前两列守卫钉子一样站立着,这架势,比在宫里时候更森严。   所以家常的相处,她并不觉得他有多唬人,一如小时候独个儿逛园子,太子殿下就像管家那个傻儿子似的,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心理上的震慑。直到后来进宫干碎催,知道万岁爷高高在上,便认定人家现在出息了,肯定和小时候不一样。结果自己一步步高升,和他打交道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那份敬畏又逐渐淡了,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如今出宫在外,那份威严倒是重建起来了,果真身份高不高贵,就看伺候的人多不多。   从北京到将军关,一连走了四天,这四天皇帝也找到了新乐子,男人那份弯弓射雕的雄心空前高涨,和宗室子弟们结伴跑马蹿林子,完全把后宫的人抛在了脑后。   颐行本以为趁他高兴,没准儿可以含糊过去,金锞子也不用再送了,结果头天拖到亥时,满福还是上门来了,t脸笑着说:“万岁爷叫来问问,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给。万岁爷说一桩归一桩,御前概不赊账。”   没辙,她只好把金锞子交给满福,让他带回去。这程子皇帝倒是玩儿得很高兴,女人们困在车轿里,每天除了赶路就是睡觉,实在难耐得很。老姑奶奶其实也有颗爱扑腾的心,她记得走前曾和他说过,想跟他一块儿狩猎的,当时他也应允了,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还算不算数。   于是她拿上一锭金锞子揣在小荷包里,就着远近篝火和漫天的繁星,从自己帐里走了出去。   两下里离得并不远,不过十几丈距离,因此颐行没让含珍和银朱跟着。长途跋涉不像在宫里,有那么多时间梳妆打扮,她只穿一身行服,随意梳了条大辫子,大概瞧着像随扈的宫女吧,这一路过去,竟没有一个人留意她,向她行礼的。   山谷里坑洼多,碎石也多,虽说不远,却也屡屡走得蹒跚。   隐约听见大帐里传出的笑声了,皇帝身边都是年纪相仿的兄弟子侄辈,年轻人嘛,到一块儿就相谈甚欢。颐行倒也不是要见皇帝,就是想乘着夜风走一走,把金锞子送给门前站班的太监就成了。   晚上和白天真不一样,入了夜的山坳间暑气全消,就这么走过去,还有些寒浸浸的呢。她轻舒了口气,大帐就在不远处,她看见柿子在门前鹄立,御前的宫女送了酒菜进去,柿子调笑着,悄悄在人家屁股上薅了一把。   嗬,真大胆,御前还有这种歪的斜的!她只管盯着远处,不防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栽倒,忽然边上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这八成是个练家子,手臂力量很惊人,轻飘飘就把她提溜了起来。   颐行惊魂未定,待站稳了连连道谢,“多亏您啦,要不今儿就摔着我了……”   转头看,那是个俊秀的青年,穿一身石青的便服,没有戴官帽。那头黑鸦鸦的编发在夜色下愈发显得浓密,微微冲她笑了笑,“没摔着就好。”   颐行迟疑了,他的眉眼和皇帝有几分相像,想必也是宇文家的人吧!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夏太医,明知道夏太医就是皇帝,可还是把这人和夏太医联系到一起了。   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她赧然琢鬃约旱囊陆牵冲他欠身,“我进宫不多久,没见过您,不知怎么称呼您呀?”   那人倒也大方,坦言说:“我是宗室,官封荣亲王,是先帝第四子。”   颐行对宗室不甚了解,只知道先帝爷统共有五个儿子,最大的那个早殇,皇帝序齿最末,这位荣亲王瞧着略比皇帝年长两岁,眉目间尚有年轻人意气风发的热烈,也不端王爷的架子,说话一副平常模样,这点倒十分讨人喜欢。   颐行哦了声,照着俗礼给他纳了个福,一面朝大帐方向望了眼,“您这是往御前去?”   荣亲王唔了声,“先前倒是在御前的,因着接了奏报出去处置公务,这会儿才回来。”说罢复一笑,“黑灯瞎火的,走道儿留神些,万一磕着了倒不好。”   年轻灵动的姑娘,生得又貌美,在这朦胧的光线下,仿佛美人雕上飞了金,看上去别有一种柔和的美。   荣亲王细瞧了她一眼,问:“你是哪个值上的?叫什么名字?”   颐行吱唔了下,人家是拿她当宫女了,要是自己没有晋位,说不定还能和这位年轻的王爷,发生一段美好的感情呢。   她悄悄肖想,脸上一副腼腆神情,琢磨了下,正想委婉地自报家门,边上一道清冷的声线响起,有个人煞风景地插了一杠子:“她叫尚槛儿,门槛的槛,二月里选秀进宫,如今是朕的宠妃。”   颐行脸上的笑僵住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温文尔雅的皇亲贵胄,不说怎么样,总得给人留个好印象吧。结果这位万岁爷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居然不报她响亮的大名,非得说那么埋汰的乳名。   她回头乜了他一眼,复对荣亲王重新扮起笑脸,“我有大名儿,叫尚颐行。《周易》中有颐卦,乃是雷出山中,万物萌发之象……”   “就是颐指气使那个颐。”皇帝一针见血,她修饰半天也没用,直撅撅告诉荣亲王,“目中无人,指手画脚那个颐。”   荣亲王呆愣在那里,没想到半道上随手一扶,就扶着了皇上的宠妃。关于尚家老姑奶奶的名号,他早有耳闻,尚家女孩儿辈里的独苗,多少人都说尚家的凤脉要断在她身上,没曾想她一路披荆斩棘,进宫短短半年,已经位列四妃了。   果真出挑的女孩子,到哪儿都不会被埋没。只是心里有些怅然,却也不能说什么,重新收拾出个端正的态度来,肃容拱手向她行礼,“参见纯妃娘娘。”   一断颇具传奇色彩的初遇,就这么硬生生被皇帝给掐断了,主要是柿子发现了匆忙进去传话,那些正陪皇帝饮酒作乐的人也都跟着皇帝跑了出来。一时间周围个个大眼瞪小眼,荣亲王也感到了一丝惶恐。   皇帝将这不安分的老姑奶奶扣在手里,脸上方浮现出平和的微笑,“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赶路,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齐声道“”,齐齐向他们打千儿,然后垂袖却行,各自散了。   皇帝到这时才咬着槽牙瞪她,“怎么?人没大,心倒大了?朕要是不来,你打算和荣亲王怎么样?还要细细报上家门,相约下回再见吗?”   颐行没有正面回答,抬着胳膊说哎哟,“您捏疼我啦。”   皇帝这才发现下手是有点儿重了,忙松开了钳制,但两只眼睛依旧故作凶狠地盯住她,“看来朕这两日冷落了你,你就打算另谋出路了,是吧?”   颐行咧着嘴说哪儿能呢,“我如今什么位分,另谋出路您不依,人家也不敢呀。您这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子有点儿小。我再混蛋,心里头想入非非,行动上也不敢。”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入非非?”   “我错了。”颐行说,“我真的错了。才刚我一见您哥子,就想起您了,我这不是和荣亲王寒暄,是透过您哥哥,思念您呢。”   天晓得,她是如何硬着头皮说出这么腻歪的话的。她和皇帝原该是相看两相厌,她哥哥是巨贪,她侄女儿又是他的废后,他该见天冲她置气,看见她就大动肝火才对。   结果呢,他们之间的相处出了点问题,这皇帝简直是个嗜甜的病患,爱听那些J死人的话。只要你愿意说,说得越入骨他越喜欢。你的嘴越甜,他的气消得越快。这种人倒也好,没有那么深刻的爱恨,只要当下过得去就行了。   颐行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金锞子,搁在他手掌心上,“您瞧,我是为了给您送这个,才摸着黑过来的。遇见荣亲王是个意外,要不是人家,我准得摔个大马趴。我还想谢谢人家来着,没想到您一来,就把人赶跑了。”   皇帝迟疑地看看手上金锞子,又看看她,“不把他赶跑,还让他留下来,和你互诉衷肠吗?”   颐行耷拉下了嘴角,“我说了挺多好话了,您可别油盐不进。”   皇帝瞥了瞥她,有些得意地说:“刚才朕向宗室里的人介绍了你,往后你就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了,他们一个都不敢招惹你。”   颐行嘟囔了声,“我多早晚胡思乱想来着,您老冤枉我,难怪贵妃她们要捉我的奸。”   说起这个,就比较丧气,皇帝一直在避免回忆当天的尴尬,谁也不知道他扯下面罩的时候,心里是何等的纠结。   将黑不黑的天色,当着满宫嫔妃的面,他把真面目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还冠服端严陪着皇太后看戏说笑的帝王,转眼穿着八品的补服和自己的嫔妃私会,这么巨大的落差,那些宫人们怎么想?是不是觉得她们一直巴巴儿盼望的皇帝原来不正经,有那种摆不上台面的癖好?他的威严瞬间扫地,再一次重温了尚家花园窒息当场的噩梦。他不明白,为什么遇见老姑奶奶就没好事儿,她一定是老天爷派来克他的,一定是的!   如今她还要一再捅他的肺管子,皇帝郁闷地攥紧了金锞子,恫吓式的说:“你再聒噪,罚你每日缴两个!缴不上来就到御前伺候抵债,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下子她不说话了,规规矩矩垂手站着,像他跟前俯首听令的太监。   他缓缓吐了口气,嫌弃地打量她一眼,“往后还是打扮打扮,别叫人拿你当宫女。”说着视线在她头顶上打转,挑了个好地方伸手一捅,“这儿插根簪子,挑名贵的,明白吗?”   颐行歪了歪脑袋,说是,一面抚着身上坎肩,哀怨地说:“是您让我带上行服的,说路上方便,这会子又嫌我不打扮……”   皇帝啧了声,“朕让你带行服,是打算到了热河带你去打猎,谁让你赶路途中穿了?”边说边摇头,“朕发现,咱们说话老是鸡同鸭讲,你猜这是为什么?”   颐行说:“必然是奴才太笨,没有领会主子的意思。”   皇帝说不是,“是你还不了解朕,也没有和朕一心。你只顾眼前,朕要的是长远,所以咱们想不到一块儿去,常背道而驰。”   他说完,似乎有些失望,背着手,慢慢向开阔处走去。   颐行听了他这番话,倒也有些感触,其实他看待事情比她透彻。大多时候她觉得他还是挺聪明的,但因为年轻的缘故,时不时也会阵发性缺心眼儿。   他在向前走,她没有跟上来,他又叹了口气,回头瞧她,“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不想和朕一块儿走走?”   颐行迟疑地看看四周围,“荒郊野外,蛇虫怪多的。”   皇帝哼了声,心道你连那么恶心的蛤蟆也敢整缸地捞,世上还有比你更五毒俱全的人吗。这会儿他想散散,她倒拿乔起来,要是换了旁人,他一定撂下不管了,可对象是她,自己就想让她伴着,既然稀罕人家,退一步也是没有办法。   “禁军早把周围肃清了,方圆百丈以内不会有那些毒物的,你只管放心。”   颐行这才勉强挪动了步子,他在前头走,自己在后面跟着。   山林间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抬头望天,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皇帝喃喃说:“深宫锁闭,朕从没有踏着月色四处闲逛的机会,如今离开了紫禁城,方觉天地宽广。”   颐行听他这么说,抱着胸道:“您早年不也上外头学办差吗,天南地北到处跑,又不是没离开过紫禁城,有什么好感慨的。”   皇帝此刻满怀柔情,正抒发感想,结果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立刻引得他枯了眉,“你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别人家姑娘看月亮,能看出两行泪来,你是通条①做的吗,一句话就捅人一个窟窿眼儿?”   颐行被他一通指责,萎顿下来,讪讪说对不住,“我不是成心的。那什么……今儿晚上月色真好。”   皇帝不理她,眯着眼负手仰望,话语里透出对往日的追忆,唏嘘道:“其实在外办差,苦恼的事儿很多,为了得先帝一声夸奖,多苦多累都要咬着牙硬扛。”   颐行没好意思说,心道你五岁就封了太子,到哪儿不是众星拱月,你能吃过多少苦!这会儿对着月亮伤怀,真是闲的你。从没见过这么矫情的男人,就该面朝黄土背朝天,让你下地干两天活,插两天秧。   可是嘴上不能这么说,说了这辈子就完了,他一气之下罚她去黑龙江砸木桩,自己这辈子荣华富贵还没享足,可不能轻易糟践了自己。   于是颐行讨乖地说:“天下第一家,看着多么煊赫,可是家大也有家大的难处。凤子龙孙们不受磨砺不能成才,先帝爷就算舍不得您吃苦,也还是得让您出去学本事。正因为早年的锤炼,如今您才把国家治理得这么好,总算不枉费先帝爷一片苦心。”   这回皇帝受用了,说:“这才像句人话,长在帝王家,也有长在帝王家的苦恼,既然你能理解,将来孩子到了年纪出去历练,不许你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   颐行傻了眼,发现这位万岁爷之未雨绸缪,已经达到一种无中生有的境地。   “将来孩子……”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您怎么想得这么长远呀?”   他回了回头,“怎么?难道你不打算生孩子?生了孩子是一重保障,将来能当太后,不好吗?”   好是好……可当太后的时候,他不就龙驭上宾了吗。   这么一思量,有点悲伤,颐行垂首道:“我就是不当太后也能活得很好,您不用为了激励我生孩子,拿那个来引诱我。”   皇帝就着皎皎月色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帝王家最缺的就是孩子,早前宇文氏在南苑时候,不生儿子连爵位都不能袭,所以祖辈上好些十四五岁就生儿育女的。如今几百年过去了,这个陋习倒是没有了,但孩子照例紧缺,多少个都不够。朕不想为了生孩子,翻那些女人的牌子,都说皇帝三宫六院享尽艳福,可那些人不知道,这件事上朕受委屈了,还不能和别人说,说了要招人耻笑。”   颐行一听来劲了,“您怎么受委屈了,和我说说?是不是像唐僧落进盘丝洞似的,妖精们个个想吃您的肉?”   皇帝有些扭捏,眼神飘飘望向了月下闪着银芒的溪流,吱唔道:“那倒不是,朕是皇帝,她们不敢那么对朕。”说着顿了顿,“你年纪还小,和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她认真思忖了下,“奴才也是您的嫔妃呀,您不喜欢和她们生,倒喜欢和我生,为什么?”   她还是没开窍,皇帝觉得她笨,但又怀疑她是不是装傻充愣,有意引他说实话,便道:“为什么,你自己琢磨。”   她想了半天,豁然开朗,“因为我们尚家总出皇后,认真说,您身上也流着尚家的血。您觉得尚家的后代还不错,所以您愿意抬举我。可我如今还在天天缴金锞子,您这么独守空房,得守到多早晚啊?”   皇帝有些尴尬,红着脸说:“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成了。”   颐行嘿了一声,“天底下像您这么能忍的不多见,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还以为您身上有暗疾,不方便呢。”   她不着四六,他也堵了一口气,成心要吓唬她。于是足尖一挑,把一根枯枝踢到了她脚边,大呼一声“有蛇”!   颐行连看都没敢看,吓得一蹦三尺高,霍地蹦到他身上,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一重重,传出去老远。 第66章 (看看您腰上有没有挂荷包。)   吃了饭,刚想走两步消消食的太后听见了那声尖叫,吓得心头一阵哆嗦。   骇然看向云嬷嬷,“这是谁在叫唤?”   云嬷嬷摇了摇头,随扈那么些女人,就凭这一嗓子,当真分辨不出来。   四周围的御前侍卫和禁军都压着腰刀,飞速向一个方向移动,太后由云嬷嬷和笠意搀扶着,也匆匆赶去看个究竟。然而火把子围了一圈,中心站着的竟是皇帝和老姑奶奶……不对,应该是只站着皇帝,因为老姑奶奶像个八爪鱼似的,死死挂在了皇帝身上。   大伙儿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出现的方式,也弄不清荒郊野外的,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不过那二位都是尊贵人儿,就算干点子出格的事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皇帝拽了她两下,没能把她拽下来,穿着行服就是好,两条腿多自由,可以紧紧圈住他的腰。大庭广众又现眼了,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状况,面子丢了,威严不能丢,便道:“没什么,纯妃看见蛇,吓坏了。”   众人压抑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告慰,便有些意兴阑珊。太后什么也没说,拽了拽云嬷嬷,转身离开了,走了老远才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   那厢火把都散了,重又是一个月华皎皎的清明世界。   老姑奶奶因为不好意思见人,选择将这个姿势保持到最后,皇帝只得无可奈何地,托住了她的尊臀。   “人呢?”她悄声问。   皇帝说走了,柔软的触感和沉甸甸的份量落在他掌心,他对着空空的山谷笑起来。   “蛇呢?”她又问,扭头朝地上看,鬓边的垂发擦过他的脸颊,痒梭梭的。   皇帝说:“朕也不知道,才刚还在,可能人一多,把它吓跑了吧。”   颐行松了口气,嘟嘟囔囔道:“我就说嘛,黑灯瞎火别上外头瞎跑,瞧瞧,遇见蛇了吧!”   皇帝负载着这温柔的重量,却并不后悔这次扯谎。老姑奶奶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头一回主动投怀送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她现在正赖在他身上,如此贴进的接触,让他的身心都感受到了无比的舒爽。   颐行扭动了一下,“我要下来。”   皇帝承托着她,听她这么说,只好慢慢放下她。   她顺着他身体的曲线滑落,如今是盛夏季节,穿得薄了些,滑落的过程难免碰到磕绊……待站定了,朝他腰下看了眼,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   皇帝不解,“你在看什么?”   颐行说没什么,“看看您腰上有没有挂荷包。”   皇帝愈发迟疑了,“荷包?”自己低头看看,正巧一阵风吹来,衣下的荷包倒显了形状。他忙转过身去,结结巴巴道,“朕的用度都是内务府预备的,你……你给朕做一套葫芦活计吧,看在朕送你那么些首饰的份儿上,你也应当回礼,才是做人的道理。”   颐行倒也大方,拍胸说:“我做衣裳不行,做荷包很在行。您等着,等我做完了送您。”当然这邻水的潮湿地方不敢再站了,挪动两步说,“夜也深了,咱们回去吧!才刚我那嗓子惊动太后了,恐怕明儿还要找我训话呢。”越说越担心,不禁垮下了双肩。   皇帝却说不会,“太后是天底下第一开明人,至多叮嘱你,不会敲打你的。万一她不喜欢了,说你两句,你就推到朕身上吧,就说是朕捉弄你,一切和你不相干。”   颐行听了发笑,“把罪过推到您身上,太后一听,那还得了!这个挂落儿还是我自己吃吧,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数落。”   皇帝想了想,说也成,走到行在边上时候问了句:“你今晚要不要侍寝?”   颐行古怪地打量他一眼,“您天天骑着马到处乱窜,您不累吗?我要是再侍寝,太后该担心您的身子了,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呀。”   所以还是得作罢,皇帝微有些失望,却也不得不点头,说:“走吧,朕送你回你的住处。”   可她却说不必,因为含珍和银朱候在帐前,看见她的身影,早已经快步迎过来了。   她回身冲皇帝蹲了个安,“您甭送我了,快回去吧。”   含珍和银朱上前来行了礼,搀着老姑奶奶往回走,皇帝便站在那里目送她,直到她进了牛皮帐,方转回身来。   月光如练,照得满世界清辉,皇帝茫然踱步,负着手喃喃:“朕瞧纯妃,越瞧越喜欢……君王溺情,不是什么好事,其实朕也知道,就是管不住自己,像个少年人似的,常会做出一些不得体,不合乎身份的事来。”   怀恩是绝对体人意儿的,呵着腰道:“万岁爷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人一辈子能纵情几回呢,遇见喜欢的人,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造化吗。纯妃娘娘如今是您后宫的人,您爱重她原是应当,不像早前皇后娘娘在时,老姑奶奶没法子进宫应选,如今一切顺风顺水,就连太后老佛爷也乐于成全您二位,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皇帝听罢,长出了一口气,向着顶天立地的行在走去,边走边一笑,“当初她封妃时候,内阁不是没人向朕谏言,说尚家获罪,才两年光景就破格提拔尚氏女为妃,是在向臣工们昭示,触犯律法并无大碍,只要家里姑奶奶争气,一样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怀恩有些心惊,“真有这样混人,来触主子逆鳞?”   皇帝说有,“这叫良臣直言,就如早年的言官一样,越叫皇帝不自在,他们就越有功勋。可惜朕不吃他们那一套,朕偏要册封老姑奶奶,让她痛痛快快晋位,今儿当朕的纯妃,明儿就是朕的纯皇贵妃,朕的皇后……”他慷慨激昂说了一通,忽然又低落下来,“朕可能是疯了,先后册封姑侄两个当皇后,大英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将来会被后世耻笑吧!”   怀恩说哪儿能呢,“万岁爷您多虑了,头前成宗皇帝那会儿,还有姑侄俩一块儿入宫,一个当皇后,一个当贵妃的呢。只是后来定宗爷改了规矩,那也是因为一家子在宫里反目成仇,弄得水火不容,伤了人伦亲情的缘故。如今前皇后被废两年有余了,老姑奶奶进宫并未违反定宗的遗训,主子爷有什么可让后世指摘的。”   皇帝忖了忖,说也是,“后世皇帝还是朕的子孙,朕有何惧哉!”这么一想心下顿时敞亮了,大步流星迈入了行在。   夜也深了,天幕高远,繁星如织。兵士驻扎生起的篝火渐次熄灭下来,山林间夜风潇潇,沟渠间虫蝥鸣叫。人定了,几匹顶马不时刨刨蹄子,打个响鼻。山坳间营帐连绵延伸出老远,这也许是沉寂的将军关,最热闹的一夜了吧!   次日天微微亮,随扈的厨子们是头一批醒来的人。颐行躺在帐中,听外头刀切砧板的动静,笃笃地仿佛就在耳畔。还有就地掏挖出来的土灶里燃烧的柴火,蒸腾出一蓬蓬的烟火气,使劲嗅一嗅,那种气味是活着的阳世的味道。   她撑身坐了起来,这时含珍从帐外进来,含笑道:“主儿醒了?快起来洗漱洗漱,太后打发笠意姑姑来传话,说请主儿过去用早膳来着。”   颐行哦了声,这可是大事,从紫禁城出发到今儿,在太后跟前请安的机会不多,更别提赏早膳了。以前她也有些惧怕太后,毕竟听说太后对前皇后诸多不满,自己也怕捅那灰窝子,回头自讨没趣。可如今看来,太后倒是个好相处的人,对后辈也有慈爱之心。自己依附在她座下,至今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因此听含珍一说,便忙蹦下床,由银朱伺候着擦牙洗脸,绾了头发,照着皇帝的示下,在髻子上插了一支累丝嵌宝的发簪,换上了一身丁香仙鹤纹的氅衣,就往皇太后行在去了。   进门见皇帝已经到了,端端坐在膳桌旁,一脸矜持的模样。颐行上前给太后请了安,又向皇帝行礼。   太后才盥了手,擦着手巾笑道:“外头不像宫里,随意些的好。坐吧,我只叫了你和皇帝,咱们娘三个一同用个早膳,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道说道。”   这下子颐行心悬起来了,想必就是因为昨晚上的事儿,惹得太后不高兴了。   暗暗瞧了皇帝一眼,帐门上垂帘打起来半边,蔓延进的天光薄薄洒在他一面肩头,那团龙昂首奋鳞,他却渊默深稳,从容一如往常。   有他在,颐行的心忽然又落下来,一面应是,一面体贴地从云嬷嬷手里接过太后的手,小心翼翼伺候她落座。   外头侍膳太监源源将盖碗呈上来,就算行军在外,膳桌上的饮食也不能从简。燕窝粥、各色饽饽点心摆放了满桌,太后笑着说:“这是皇帝继位后,头一回陪我用早膳呢。来,都是你爱吃的,快吃呀。”复又招呼颐行,“纯妃也吃,这么些好东西,可别糟蹋了。”   皇帝为人子,自然要亲自服侍母亲用膳,站起身取了碧玉箸来呈给太后,一面道:“是儿子疏忽了,这些年一直忙于朝政,欠缺了在额涅跟前尽孝的机会,儿子有愧。额涅放心,往后儿子一定多陪额涅用膳,或是儿子尽不着心的地方,让纯妃多替儿子伺候额涅。”   颐行道是,牵着袖子为太后布膳夹点心,“奴才日日闲着呢,往后太后要是想招人解闷子了,打发人给奴才示下,奴才一准儿立刻上您跟前来。”   她是灵动的姑娘,不似后宫多年的嫔妃,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太后瞧着佳儿佳妇在左右服侍,虽说自己才四十出头,却也似乎受用了儿孙绕膝的快乐。   “你们不必忙,坐下吧。”太后笑着说,“你们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只是今儿请你们来,是有话要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千万要自省,随行的臣子扈从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虽是小两口要好,也要背着点儿人。纯妃年纪小,怵你凛凛天威,没有不听你的,你要是瞎胡闹,叫自己失了颜面不算,也带累纯妃的名声。如今世道,爷们儿刁钻,挨骂的是女人,你需懂得这个道理。倘或自己身子正了,外头人无从说起,提及纯妃也道不出错处来,这样岂不好?”   颐行没想到,太后传他们来,竟然说了这番话。   原本她以为自己少不得要碰几个软钉子,毕竟就如太后说的,男人做了错事,女人顶缸挨骂,尤其这男人还是皇帝。可太后没怪她,由头至尾都教训皇帝,对面的人被数落得低下头,讪讪说是,“儿子谨记额涅教诲”,颐行瞧着却鼻子发酸,没想到这天家,倒比市井人家更公正。   让皇帝一个人背锅,终究不磊落,她吸了口气道:“太后,昨儿那桩事不怪万岁爷,是奴才没个体统……”   皇帝说不是,“是儿子哄骗纯妃说有蛇,才把她吓得蹿起来的。”   互相推诿的常见,互相揽责的倒不多。太后一瞧,心道好嘛,再追问可要伤和气了,恰巧侍膳的送羊奶进来,便含笑招呼,“话说过便罢,那些且不提了,趁着热乎的,把羊奶先喝了吧。”   宫里常年有喝奶子的习惯,即便长途跋涉,寿膳房也不忘带上两头羊。可颐行打小儿并不爱喝那个,就算小时候一头黄毛,她额涅捏着她的鼻子灌,她也会一股脑儿吐出来。   如今可怎么办呢,太后跟前,不喝是不识抬举,或许人长大些,已经能够适应那种口味了也不一定啊。   于是硬着头皮端起来,那么漂亮的羊脂白玉盏装着,上头还漂杏仁粒呢。宫里头御厨手段高超,倘或做得服口,喝下去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横了一条心,颐行低下头,将盏沿贴在唇上。然而还没喝,一股膻味扑面而来,她顿时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幸好今儿还没进东西,这一嗓子吊起来,吊得眼泛泪花,忙搁下玉盏,拿手绢捂住了嘴。   太后和皇帝都吓一跳,皇帝问:“怎么了?身上不好?”   太后琢磨的却是其他,直向皇帝摆手,“快快快,你不是会诊脉吗,瞧瞧她这是怎么了。”   有些话不便说出口,太后心想你们以前还玩儿太医和嫔妃那一套,瞒着众人早翻了牌子也不是不可能。算算时候,老姑奶奶进宫都半年了,这会儿要是有了好信儿,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太后两眼晶亮,兴冲冲望着皇帝,皇帝要伸手过去,颐行讪笑着婉拒了,“奴才没病,就是喝不惯羊奶,在太后和主子面前现眼了。”   太后听了有些失望,但仍旧不死心,非要皇帝替她诊脉不可。颐行只得把腕子搁在膳桌上,让皇帝望闻问切都来了一遍,最后皇帝向太后回禀:“纯妃一切如常,并未遇喜,额涅就安心吧。”   这么一来太后和颐行都很尴尬,所幸太后机敏,笑道:“我哪里是叫你瞧这个,大暑天里,万一要是受了暑气,问过了脉也好及时调理。”   至于吃不惯的羊奶,当然立时撤了下去,皇帝蹙眉冲颐行道:“各人都有忌口的东西,不爱吃的别硬吃,回太后一声,总不至于逼你。”   颐行道是,红着脸说:“我是个没造化的,原不想扫了太后的兴,您赏我脸,我再推诿,多不识抬举。”   太后叹了口气,“我常说你聪明,原来也犯傻,不爱吃的东西混吃,吃进了肚子里多难受。好在你主子是半个太医,要不这会子还得宣人请脉呢。”   这一箭双雕,是太后偶尔的调侃俏皮。   后来早膳用得还算愉快,颐行走出太后的大帐时,周围已经开始预备开拔了。   和妃和谨贵人碰巧四处溜达,见了她,便有些拈酸地说:“如今纯妃妹妹可是大英后宫红人儿喽,不只皇上宠信,连太后都格外器重。”   颐行站住脚,笑了笑,“那下回太后赏膳,我向太后举荐您吧,人多吃饭才热闹呢。”   这下子和妃脸上没了笑模样,“倒也不必,自己t脸靠上去的不香,还是谢谢您的好意了。”   颐行不爱和她沾缠,复一笑,转身走开了。   和妃看着她的背影直咬牙,“小人得志,如今可好,都爬到我头顶上来了。”   谨贵人有些怅然,长吁了口气道:“后来者居上,自古宫里头成败不看资历,只瞧谁能拢络住君心。娘娘和我,都不是惯会撒娇邀宠的人,人家昨儿夜里那出,换了您,您做得出来吗?既是技不如人,索性认命得了,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是不能和纯妃较高下,比之留宫的那几位,可算体面多了。”   和妃起先也气愤,后来听谨贵人这么说,心头的火气一霎儿倒也消了。   她说得对,比不了纯妃,还比不了贵妃她们吗。本以为那三妃复了位,大抵还和以前一样,没想到这回连热河避暑都没她们的份儿,将来在宫里也抬不起头来了。   要说和爷们儿兜搭,自己是真没那手段,后宫的女人,哪个见了皇上不存敬畏?像纯妃那么挂在他身上,就算借几个胆儿,自己也不敢尝试。早前在万寿宴上,倒也曾暗中和她过不去,总算交过手,没得便宜,也没损失什么。如今有了贵妃她们的前车之鉴,愈发要谨慎些,毕竟一个正红的人,还是不招惹为妙,等将来她过了气,自有撒气的机会。   横竖车队重又整顿起来,沿着山林里的路径向承德进发。一切的爱恨情仇,在这火辣辣的天气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大家闷在车辇上,纵使打起帘缦,也还是觉得热。好在中途下了一场雨,好大的雨点子,浇得黄土道上泥星飞溅。苍黑的天边闪电撕裂天幕,像蛋壳上敲出了裂纹,那古怪的走势,谁也摸不清老天爷的路数。   后来行行复行行,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才终于到达承德。   迎接的官员们早就预先跪在道儿旁了,老百姓山呼万岁,皇上下定决心的不扰民,终于还是在当地官员的积极组织下破了功。   长途跋涉,大家都很疲惫,皇帝却要打起龙辇的门帘,像个佛像一样穿着厚重的衮服端坐在里头,接受黎民的朝贺。   “看看,热河的百姓多热情!”颐行挑起窗上一角朝外观望,“顶着大日头见皇上,就像咱们小时候赶庙会似的。”   小地方的老百姓得见天颜的机会很少,虽说天子头上带着双层红缨结顶的凉帽,帽沿把脸挡去了一大半,却也没让他们的热情有任何削减。   乱哄哄,人声震天,车队走过了最繁华的路段,直到进入避暑山庄正门,才将那份热烈远远甩在身后。   大伙儿终于能下车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可真不错,颐行的脚尖在地皮上搓了搓,环顾四周的景儿,山峦中的避暑胜地,果真凉爽宜人,像走进了一个新世界。朝北眺望,不知自己的住处被安排在哪里,最好能依水而居,就是盛夏时节最惬意的馈赠了。   这厢正琢磨,不防前头怀恩压着凉帽疾步过来,到了面前一打千儿,压声说:“纯妃娘娘,主子爷圣躬违和,召您去一趟。”   颐行怔了下,心道这可好,看着那么结实的万岁爷,受不住承德百姓的热情,中暑了。 第67章 (老辈儿里的情。)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表忠心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于是颐行表现出了空前的积极性,说:“那还等什么,快着,领我过去吧!”   皇帝的住处,在这避暑山庄最中心的位置,四面碧水环绕,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如意洲。   颐行随着怀恩从长堤上过去,进了最前头的无暑清凉,皇帝就在后面的延薰山馆。果真是天子驻跸的宝地啊,不似宫里雕梁画栋,这里的建筑更为古拙,处处能见参天的大树,和岑蔚的花草。   颐行这一路走来,美景倒是看了不老少,当然不能忽略皇帝的病情,便问怀恩:“传过随行的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呀?”   怀恩一面引她进正殿,一面道:“太医见主子爷发热心烦,且有苔少脉虚的症状,说是得了暑伤津气之症,请主子爷务必清暑泄热,开了老长的方子,已经命人熬制起来了。”   颐行哦了声,提着袍角进了西边的凉阁里,进门就见皇帝仰在一张罗汉塌上,肚子上搭着清凉毯,一手搁在额头,果真脸色不大好,白里泛着青。她原以为怀恩有意骗她来,故意把症候说得重些,没想到果真抱恙了,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赶紧上前叫声万岁爷,“您怎么了呀?难受得厉害吗?”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两眼微微睁开了一道缝,哀声说:“朕病了。”   颐行点了点头,“奴才知道您受累,这一路上胡天胡地打猎,野味儿都快把我吃吐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和打猎有什么相干?是热河百姓盛情难却,朕不能避而不见!可巧冰又用完了,外头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朕险些热死在车辇里头。”   他带着委屈的声口,字字句句都在控诉做皇帝有多不容易。   是啊,大热的天,百姓能穿个汗褡儿,摇个蒲扇,皇帝却只能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紧他的龙袍,一点不能松懈。不过生了病的人,难免有点小脾气,听他喋喋的抱怨,颐行就知道,万岁爷矫情的毛病又要犯了。   她只能顺着他的意儿,边给他摇扇边宽解他:“老百姓为嚼谷奔忙的时候,您在吃山珍海味;老百姓解暑嚼冰的时候,您顶着大日头受人参拜,各有各的难处嘛。一味享受的不是明君,咱们大英立世几百年,每一朝的皇上都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您今儿受的苦,老祖宗能瞧见,他们八成聚在一块儿,正夸您好呐。”   皇帝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说怪}人的,朕身上不好,你可别吓唬朕。”   颐行忙笑了笑,说不能,“我在这儿陪着您,您就安安心心的吧!”言罢回头瞧了门上一眼,怀恩正在外头忙着,便扬声问,“那个解暑的药,熬得了没有?”   怀恩远远呵了呵腰,说快了,“奴才正催着呢,要紧是才到行宫,有几味药欠缺,是打发了人出去现买的,因此耽搁了点儿时候。”   这么着也没辙,只好先用土法子。御前侍奉的小太监端了清水来,颐行便摘了护甲打手巾把子,控干了水给他递过去。   可这人自觉有了撒娇的底气,愈发登鼻子上脸起来,并不接她的手巾把子,只是拿眼睛一乜,示意她伺候。   瞧在他正病着的份儿,颐行只好弯腰细细给他擦拭。皇帝的肉皮儿那么细嫩,沾了水,愈发像才出锅的虾饺似的,透出如缎如帛的色泽来。就是眼下苍白了些,可怜见儿的,一副好欺负的柔弱相。   颐行替他仔细擦了面颊耳朵,见他领口扣得紧紧的,便道:“万岁爷,把您的纽子解了吧,脖子也散散热气儿,才好得快呢。”   皇帝嗯了声,闭着眼睛,抬高了下巴。   这可真是当爷的人啊,干什么都得别人替他动手。颐行不得已,捏住了他颌下的寿字鎏金纽子,一颗颗给他解开,罩衣外头还有里衣,待把交领敞开,就看见皇帝清爽的脖颈,没有寻常男人的浊气,那线条带着斯文,又白又纤长。颐行不由感叹,这要是个女人,进了宫一定是班婕妤那样清秀又富有才情的佳人啊,倘或自己是皇帝,非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可。   她咽了口唾沫,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咽唾沫,反正看着他玲珑的喉结,很有叼一叼的冲动。   他大概是察觉了,从一开始的老神在在变得警惕,最后掩住了自己的胸道:“别想趁朕病中,做出什么犯上的事来。”   颐行闻言嗤了一声,“您见天老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难怪别人不中暑,就您中了暑气。”   皇帝被她回敬得气恼,拔高了嗓门道:“你别打量朕好性儿……”   帝王一怒流血五步,颐行忙安慰他:“别上火,越上火症候越重。”说着重新打了手巾,卷成卷儿替他擦脖子,哄孩子似的说,“万岁爷,您这会儿舒坦点儿没有?回头吃了药好好歇下,中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要凉快着,病症一会儿就散了,啊?”   皇帝颓然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颐行也不管他,拿扇子悠闲地摇着。夕照落到了东边的房顶上,慢慢下移,又落到了墙根儿上,一点点渗透,一点点又淡下去。她倚在榻头,不时拿手试一试他额上的温度,先前烫手,这会儿渐次平和下来,她知道他受用些了,也就放心了。   不多时怀恩搬着托盘进来,银碗里盛着黢黑的汤药,送到罗汉塌前。   颐行唤万岁爷,请他起来吃药,他不情不愿撑起身,接过药碗。结果才喝一口,立刻皱着眉推了八丈远,厌弃地问:“这是什么方子,怎么这么苦?”   怀恩呵着腰道:“回万岁爷,丁太医开的是清暑益气汤。”   皇帝懂医术,关于这个方子里有些什么料,心里自然明白,寒声道:“有黄连,朕不吃,撤下去吧。”   颐行顿时惊诧,“万岁爷,您还讳疾忌医呐?”   皇帝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明明有别的汤剂能替代,为什么要用这么苦的药?”   这就是蒙骗不了内行的难处,那些太医也怪不容易的,闹得不好还要因此被怪罪。颐行只好打圆场,说良药苦口,一面从桌上果盒里捻了一颗蜜饯海棠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赶紧喝了,喝完含上蜜饯,就不苦了。”   那糖渍的小果子,在灯下发出诱人的光,皇帝没有再推脱,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在老姑奶奶喂他吃蜜饯的时候,顺便含了一下她的爪尖。   她红了脸,“您又来……”   皇帝面无表情,“今儿还用得着给朕送金锞子吗?”   多希望她说不必再送了,她不知道,他每天看着面前逐渐增多的金疙瘩,心情有多复杂。   可惜没能等来她腼腆的欲语还休,老姑奶奶说:“钱袋子在含珍那里,我先回去,过会儿打发人给您送来。”   皇帝叹了口气,希望再次落空,天也忽然黑了。   怅然若失,他垂下眼睫说:“你回去吧,朕已经大安了。”   颐行道是,但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回身问:“万岁爷,您一个人寂寞不寂寞?奴才再陪您说会儿话,好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戒备地看了她一眼,“你又要说什么?”   她重新坐回他榻前,端庄地抿唇而笑,顿了顿问:“万岁爷,这儿离外八庙远不远啊?”   他就知道,一到承德,她必定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儿,便漠然道:“外八庙是八座寺院统称,在避暑山庄东北方。远倒是不远,只是嫔妃无故不得外出,行宫里的规矩和紫禁城没什么两样,你别以为离开了北京,就可以为所欲为。”   颐行说不敢,“奴才知道规矩,这不是问您来着吗,等您哪天得了闲,带我出去逛逛,成吗?”   皇帝没言声,看上去其实并不愿意。   颐行当然明白,废后对于帝王来说是件自损八百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走这条路的。其实她一直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守成的皇帝,怎么会去做历代帝王都不会做的事儿。当初大英开国,太祖皇帝的元后犯了谋逆的大罪,最后也是幽禁至死,并未真正褫夺封号。如今国丈不过贪墨,他就痛下狠心废后,想必里头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吧!   扭身瞧瞧,御前的人都在外面候令,要说心里话正是时候,便又往前靠了靠,轻声说:“万岁爷,这儿没外人,咱们吐露一下内心,可好不好?”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皇帝往后缩了缩,“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两手压在榻沿上,两眼发着玄异的光,窃窃道:“您废后的真正原因,能告诉我吗?”   皇帝蹙眉看了她半天,从气愤到不满,又到缴械投降,态度在他脸上出现了鲜明的转变,最后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   颐行顿时精神振奋,伸长脖子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您说吧,我一定不外传。”   结果他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一切都是因为你。你那侄女在位,朕就不能册封你,只有她让了贤,你才能留在朕身边。”   颐行愕然,觉得他简直恬不知耻,便撤开身子嫌弃地撇了撇嘴,“我和您说正事呢,您能不能正经点儿?”   皇帝靠着竹篾的靠垫,无声地笑起来,“你想从朕这儿探听虚实?朕的嘴严着呢,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她一定觉得他又在糊弄她,其实不尽然,前皇后被废,她顺理成章进了宫,这些都是事实。只是她一心想探究更深的玄机,反而忽略了浅表的东西,也许等将来她知道了一切,才会恍然大悟吧。   颐行则有些灰心,果然帝王家的秘辛,没那么轻易打探出来。他不肯说,那也没办法,她眼下的目标很明确,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既然来了承德,我想见见我们家知愿,她在哪座寺院修行,您能不能带我过去?”   皇帝没有应她,闲闲调开了视线。   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您不理我,我可要在太后身上打主意了。”   皇帝说:“朕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太后那头不许去问,别惹得太后生气,对你自己没益处。”   她生气了,河豚一样鼓起了腮帮子,霍地站起身蹲了一安,“奴才告退。”说完转身就朝外去了。   本以为皇帝会出言挽留她的,结果并没有,身后静悄悄的,只有檐下灯笼摇曳,发出吱扭的轻响。   好在含珍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她,见她出门便迎上前,细声说:“住处都安排妥当了,太后老佛爷住月色江声,主儿们随万岁爷而居,全在如意洲附近。咱们分派在东边‘一片云’,奴才过去瞧过了,好雅致的小院儿,独门独户的,离万岁爷也近,从跨院穿过去就到了。”   颐行随口应了声,还在为没有撬开皇帝的嘴感到沮丧。   含珍细分辨她神色,问:“主儿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不高兴?”   颐行懒散迈动着步子,有些气闷地说:“我想去瞧瞧前皇后,皇上不答应。我想着,要是没上承德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好歹要去见一见。知愿这是被废了,不是出宫上这儿过好日子来了,怎么能叫我不悬心。可皇上不懂我,我这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我们家老太太。当初后海的府邸被抄了,哥哥被罚到乌苏里江,老太太都没那么伤心,只说自己造的孽,自己该承担。可就是知愿被废,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心疼孩子受了牵连,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含珍搀着她慢慢过跨院,听她这么说,也跟着叹息,“毕竟是一家子,那么亲近的人出了变故,操心是应当的。不过主子也别急在一时,前脚才到行宫,万岁爷还违和着,您就向他打听前头皇后的事儿,他自然不受用。且再等两天,等一应都安顿妥当了,您再轻轻和万岁爷商议。今儿不成有明儿,明儿不成还有后儿,横竖要在热河逗留两三个月,就算最后万岁爷不松口,咱们凭自己打听,也能打听着先头娘娘的下落。”   颐行听她这么说,转过弯来,“是我太急进了,打铁爱趁热,倒弄得皇上不高兴。你说得对,御前打听不着,还能自己想法子。到底她是前皇后,这么大的人物给送到外八庙来,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明儿让荣葆出去查访查访,总会有消息的。”   毕竟路上连着走了十天,所有人都累坏了,当晚连进吃的都是潦潦打发。颐行没闲心观赏这一片云的景致了,吃过晚膳便紧闭门窗,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出门在外,规矩虽要守,却也并不像宫里那么严苛。皇上乏累了,皇太后也乏累,请安便推迟了一个时辰,将到巳时才过太后居住的月色江声。   皇太后见了颐行,头一件事就问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颐行神清气爽,笑着说:“很好,谢太后垂询。这园子不愧是避暑胜地,山里头过夏,真是暑气全消……”然而说着,却发现太后面色有些萎靡,忙殷切地问,“您呢?奴才怎么瞧着没歇好似的?”   太后摇了摇头,“想是换了地方,睡不惯吧,昨儿后半夜不知怎么的,老听见有人哭……”说罢闭上眼,抚了抚额道,“是这程子赶路太累了,人也糊涂起来。这话我只和你说,别同旁人提起,倒弄得众人神神叨叨的,不好。”   颐行说是,忖了忖道:“行宫里长久没人居住,且山野间风大,吹过檐角瓦楞,动静像狐哨,让您听成哭声了。您住在这里,清净虽清净,就是离万岁爷远了点儿。奴才斗胆谏言,何不住到乐寿堂去,地方开阔,人多也热闹,您瞧呢?”   太后转过头,打量这庭院内外,眼神里透出无限的眷恋来,“早年间我随先帝爷来承德避暑,那会儿还是个小小的贵人,没有资格随居左右,就被安排在了月色江声。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叫人说不准,先帝曾翻过我的牌子,可是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后来机缘巧合下相遇,才对我二见钟情……”   太后追忆往昔,说起和先帝的感情来,脸上还残存着少女的羞赧。   颐行最爱听这个,像自己家里额涅和阿玛的过往,她也打听得清清楚楚。老辈儿里的情,总有种陈年深浓的味道,历时越久,越是醇厚。谁没有年轻过啊,那种心事藏在记忆里,故去的人虽然走远了,但偶尔想起,仍旧有震动心魄的力量。   她仰着脸说:“那多好,横竖已经是一家子了,没有那些艰难险阻。”   太后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福气,原以为进了宫,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了呢。”见颐行坐在小杌子上,偎在她身旁,那模样像嫁到外埠去的固伦昭庄公主。太后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复又娓娓道,“人在世上,总能遇见那么一个实心待你的人,也许这人是贩夫走卒,也许这人是天潢贵胄,端看你的运气。咱们宇文家的爷们儿有一桩好处,最是长情,这样的心境对后宫的其他女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酷,可怎么办呢,先帝爷说过,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分成八瓣,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好,这话我爱听。后来先帝爷干脆不住如意洲了,夜里自己夹着一条小被子,来敲我的门,我永远记得他站在我门外的样子,蓬头鬼似的,一只裤管卷着,一只裤管放着,别提多逗趣……”   话到最后,以一个幽长的叹息作为结尾,这一叹里有太多逝去的幸福,听得颐行两眼迸出泪花儿来。   “先帝爷晏驾有五年了。”颐行偎在太后膝头说,“这五年您多难呀。”   “我和先帝缘浅,只做了十八年夫妻,他才走那会儿我就想着,留我一个人干什么呀,我也死了得了。可再想想,舍不得你主子和昭庄公主,那会儿昭庄公主才十一,你主子又刚即位,众兄弟中数他最年轻,我担心那些异母的哥子们欺负他,总得瞧他坐稳了江山,才不辜负先帝临终的重托。然后就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一直到今儿。如今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儿子也争气,我就这么糊涂过着日子,只是不能细想过往,想起来就伤心。”   边上云嬷嬷绞了帕子来给太后擦脸,温声说:“您瞧您,又伤怀了不是!早前说来承德避暑,奴才就担心您触景生情。”   太后听了,重又整顿起了笑脸,对颐行道:“年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哭哭啼啼的,不过如今瞧着你们,我心里也略感安慰。皇帝遇见你后心境开阔了些儿,笑脸子也多了,你要好好珍惜他,千万别叫他伤心。”   这头才说罢,那头皇帝就打宫门上进来了。颐行扭头看向他,年轻的帝王,带着一身秀色和清气。不知怎么的,忽然像头回相见似的,今儿打量他,和以往不大一样起来。 第68章 (葫芦捏成瓢。)   “额涅昨儿夜里歇得好不好?才刚到承德,就接了京里送来的奏报,儿子不得闲来瞧额涅,还望额涅见谅。”   皇太后说一切都好,向他伸出手,邀他坐到身边来,问:“皇帝早膳用过没有?进得香不香呀?”   宫里一向四季平安,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吃和睡了。皇帝中暑没同太后回禀,太后晚间听见夜哭,也隐瞒了皇帝,母子间都是尽力不让对方操心,这大概就是天家惯常的温存吧。   皇帝抿唇笑了笑,不在吆五喝六的时候,很有一副读书人的悠然气韵,温声道:“儿子用过了来的,进得也香,请额涅放心。”一头说,一头看向老姑奶奶,“朕先前进来的时候,见纯妃正和额涅说得高兴,究竟在聊什么,怎么朕一来,就停下了?”   颐行向他蹲了个安道:“太后正和奴才说起以前的事儿呢。”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说起你阿玛啦,还有早前我当贵人时候的事儿……那么些回忆封存在心里,到了这行宫,就一股脑儿全涌出来了。”   皇帝听后也是莞尔,抚膝道:“朕记得,是阿玛对您一见钟情,也是在承德,您怀了儿子。”   太后有些脸红,唉了声道:“承德是个好地方,气候适宜,山水丰沛。正因为在承德怀的你,我也盼着你们俩能有好信儿。咱们不是打算十月里再回北京吗,三个月呢,要是有信儿,也能瞧出来了。”   这下子颐行就很尴尬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上哪儿给太后怀皇孙去啊。   还是皇帝比较老练,熟门熟路打起了太极,只道:“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儿,倘或能遇喜是最好,咱们大英后宫已经好久没有喜事了,社稷也盼着再添几位皇子。不过……纯妃年纪尚小,这会子要是有孕,怕对她身子不好。”   这两句话,说出了老姑奶奶满心的感激。虽说他在她面前整天孩子长孩子短,充分体现了对生孩子这项事业的热切渴望,但在应对太后的时候,也表现出了男人的体贴和担当。   然而他口中的尚小,太后并不认同,“十六岁,不小啦。像珍、豫两位太妃,都是十四五岁生你哥子们,如今还不是一个赛一个的身子健朗?”   皇帝没好说,那是太妃们成人早,哪像跟前这位,直眉瞪眼挺高的个头,就是赖着不愿意长大,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还不能和太后说,说了该轮着太后着急了,都升到妃位上头了,还是个孩子,这叫人怎么处呢。   皇帝只得勉强应付,“这种事儿,急也急不得,想是父子的缘分还没到,且再等等吧。”   太后只好点头,想了想又冲皇帝道:“你不是会诊脉吗,替她好好瞧瞧,该滋补的滋补起来,把身子养得壮壮的,往后不愁没有皇子皇女。”   皇帝诺诺应是,“儿子正瞧呢,不过她身强体壮,像个牛犊子……”发现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忙顿住口,清了清嗓子道,“横竖她一向在儿子身边,儿子会时时看顾她的,额涅就不必操心了。”   这头话才说完,外面嫔妃们都结伴进来了。这是入行宫的头一个整日子,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太后便下令在烟雨楼设了宴,有民间的梆子和升平署早就预备好的曲目。就着青山绿水,听着悠扬的小调,远处开阔的水面上,还有太监们假扮的渔夫,一个个摇着小舟,穿着蓑衣赶着鸬鹚,一瞬让人有身处江南水乡的错觉。   帝王家设宴,不像寻常家子,一张满月桌,阖家都围坐在一块儿。宫里也好,行宫也罢,讲究一人一张膳桌,皇帝和太后在上首,两腋照着品级依次安排,就算再得宠的,都得老老实实在自己的膳桌前坐着。   老姑奶奶心不在焉,也不瞧戏,看着远处的水面直走神。皇帝瞥了她好几眼,她都没有察觉,最后还是银朱轻轻叫了声主子,才把她的魂儿给喊回来。   “怎么?”她扭头问。   银朱垂着眼睫,压声道:“您走神儿啦,万岁爷老瞧您呐。”   她哦了声,好在隔了好几步,他没法儿挤兑她,有时候保持点距离就是好啊。她捏起桌上酒杯朝他敬了敬,他显然是不高兴了,没搭理她,倨傲地调开了视线。颐行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恼,自己悠哉抿了一小口,慢腾腾吃了一个玫瑰酥。   其实她不爱听戏,在江南时候家里唱堂会,她最喜欢的环节就是往台上撒钱。一把把的铜子儿,全是用来打赏那些角儿们的,你撒得越多,孙悟空翻筋斗就翻得越带劲。哪像宫里,咿咿呀呀都是文戏,她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坐久了不免要打瞌睡。   银朱看她悄悄打了个哈欠,有意调动她的兴趣,说:“您瞧那花旦唱得多好,唱词儿也编得巧妙。”   颐行叹了口气,“这唱的都是什么呀,咬着后槽牙,像跟谁较劲似的。与其在这儿听他们唱,还不如让我上湖里摘菱角呢。”说到高兴处,偏头对银朱道,“你没上江南去过吧?要是在秦淮河上游过船,就知道老皇爷为什么爱下江南了。早前我哥哥在金陵当织造,逢着有朝中同僚来办差,就在秦淮河上包画舫,设船宴。我还小的时候,他准我跟着出来玩儿,那两岸灯火,别提多好看。还有漂亮的姑娘,住在邻水的河房里,梳妆的时候开窗抖粉扑子,有风一吹,满河道都是胭脂香味,那才是人间富贵窝呢。”   银朱听她描述,又是向往又是遗憾,“奴才没去过江南,咱们这等出身的人,家里阿玛兄弟做着小吏,哪儿有带上阖家游江南的闲情儿呀。都是落地就在营房呆着,眼睛盯着脚尖那一亩三分地,哪知道外头的开阔。”   颐行也有些怅然,“可惜我去得不多,只有一两回。长到八岁以后哥哥就不让我跟着了,到底那不是好地方,女孩子得避讳些。”   “为什么呀?”银朱纳罕,想了想道,“难不成像八大胡同似的,那些漂亮姑娘全是粉头儿?”   颐行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犯忌讳,这是背着人,主仆两个私下里议论,要是被旁人听见,可就有失体统了。   她们俩交头接耳,频频相视一笑,边上皇帝看着,白眼也抛了不只一回。   其实这靡靡之音他也不爱听,可架不住太后喜欢。大英后代的帝王,都是以仁孝治天下,自己的喜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欢父母膝下,一切以长辈的喜乐为主。   她们在聊什么?细乐吵闹得很,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知道必定比戏台上精彩得多。   大概是瞧久了,她偶尔也会感受到他的怨念吧,所以不时朝他这里看一眼,视线一旦对上,她就举盏敬酒,熟练非常。   出于帝王的骄傲,不能见她一讨好,立刻就给予回应,那多没面子。于是他一脸肃穆,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后来晚膳结束之后,终于可以各自游园分散行动了,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   他呆站在那里,体会到了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往常一直是嫔妃们盼着他,如今风水轮流转了,果然人不能亏欠这世道太多,到了一定时候,总是要还的。   那厢走出了烟雨楼的颐行,终于能够松快地吸上一口气了。和太后及皇帝私下相处,倒不是多让她难受的事儿,唯独和三宫六院一起端着架子守着规矩,格外让她煎熬。她愿意带着银朱,两个人四处走走逛逛,天色将晚不晚,天顶上还有红霞漫步,不用提灯,也不用打伞,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游走,真是件惬意非常的事儿。   顺着一条水榭一直向东,也不知会通往哪里。这避暑山庄实在是大得很,大宫门进来后,宫阙集中在南片,往北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横竖到处是供人游玩的景儿,今天走过这里,明儿就换个地方。颐行向前看,水榭穿过一个巨大的月洞门,院墙上有各色漏窗,颇具江南园林的风骨。她愈发来了兴致,携着银朱,一路往前查探。   等过了第一重院门,才发现是个套院,约摸一箭远的距离就是下一处小院,每个院子里都种精美的花草,想必有人专门侍弄,开得分外繁茂喜人。   颐行到处走走看看,感慨着:“要是能让咱们住到这儿来多好,这园子比一片云还要漂亮。”   银朱却道:“虽说是行宫,到底建在山野间,平时只有留守的宫女太监看管。皇上机务忙,先帝爷那朝,只带着大臣和后宫来过四五回。这地方人气儿不够旺,像先前太后说的,半夜里听见有人哭,那多吓人,没准儿是山精野怪也说不定,您还想住到这儿来呐!”   颐行嗤笑了声,“太后不让传出去,就是防着你这种人啊!天道煌煌,哪儿来那么多的妖精,要是有,叫她出来让我看看……”   可是话才说完,银朱就捅了捅她,示意她瞧远处。颐行望过去,见一个宫装的身影站在花圃前的台阶上,一个打扮寒素的女人背身正同她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身影哀告着,匍匐着,扭曲着,像有天大的冤情,乞求别人为她做主似的。   颐行这才看清,原来受人跪拜的是和妃。她垂眼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神情凝重,犹豫了下,才让鹂儿把人搀扶起来,又略说了几句话,匆匆转身离开了。   银朱觉得奇怪,“和妃娘娘多早晚变得这么好相与了?那个人必定是不留神冲撞了她,这才吓得跪地求饶的。依着和妃娘娘的脾气,应当一脚把人踹翻才对,怎么这回这么轻易就放过她?难不成换了个地方换了副心肠……”结果话才说完,就被转过身来的那个宫人吓得噤住了口。   那是一张被火烧灼过的脸,半边面颊上遗留着陈年的伤痕,像浮于地表的树根,隐约能看见虬曲和斑驳。年纪大约五十开外吧,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氅衣,头发也花白了。要说是行宫里承办差事的粗使嬷嬷,穿着打扮上不像,且她站起身来,身段笔管条直,不似那些常年躬身侍奉人的。况且相貌被毁了,行宫里的总管也不可能留她……   颐行纳罕地瞧瞧银朱,“那是个什么人呐?”   银朱摇摇头。   忽觉一道视线向她们投来,那目光既阴冷又呆滞,把颐行和银朱唬得愣在当场。原以她会来给她们个下马威之类的,没想到她只是呆呆转了个身,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朝套院那头去了。   大热的天,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颐行哆嗦了下,“这处院落瞧着有点儿怪,咱们快回去吧。”   回到一片云,和含珍说起刚才的见闻,含珍思量了下道:“想是先帝爷后宫的人吧!我早前听说,先帝爷的嫔妃们不光在紫禁城,也有养在热河行宫的。当然那些都是不得宠的,位分又低,年月一长就被人遗忘了。先帝驾崩后,皇上曾下过恩旨,愿意离开的赏以重金,不愿离开的仍旧留在行宫颐养天年。主儿看见的,应当就是无处可去的人吧,在行宫守了几十年,家里人早不愿意收留她们了,如今没名没分的,就图口饭吃,也怪可怜的。”   颐行恍然,才知道这行宫里除了前来消夏的贵人们,还住着这么一群身份尴尬的苦人儿。怪道太后说听见哭声呢,没准儿就是她们在感慨人生际遇吧!也正因为这个,她愈发地牵挂知愿,养在行宫里的女人们尚且如此,一位被发往古刹修行的落魄废后,又会是怎样令人不忍卒读的满身苦难呢。   长叹了口气,定定神,她问含珍:“今天的金锞子送过去了吗?”   含珍说是,“才刚已经送到总管手上了。”   “那牌子呢?”   因为这回随行的嫔妃都环居在如意洲,用不着再像养心殿围房里点卯那样,敬事房照旧递膳牌,皇上翻了谁的牌子,谁上延薰山馆西配殿侍寝就是了。   不必坐班,就不知道御前的情况,颐行在其位,总要谋其政,虽说万岁爷早就向她表明过不会翻别人牌子,但适度关心一下总是应当的。   含珍不愧是她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办事一向妥帖,只要问她,她没有答不上来的,“奴才先前已经替主儿打探过了,今晚上万岁爷还是叫去。”   颐行站在地心儿想了想,进屋子里翻找出了她做的葫芦活计来。托在手心打量,针脚确实算得上细密,这是一路上忍着颠簸赶出来的,手艺不能和内务府正经绣娘比,但相较于她以往的战绩,已经好得万里挑一了。   仔细抚抚,瞧瞧上头的对眼儿扑棱蛾子,长得圆头圆脑多喜兴,皇上看了都不好意思挑她错处。   于是满心欢喜合在掌心,快步过了小跨院。一片云和延薰山馆至多隔了十来丈距离,比永寿宫到养心殿还近些呢。可就是那么赶巧,一脚踏出跨院的小门,便见满福正躬着身子迎人进去。廊下抱柱挡住了那人身影,只看见一片飘飘的袍角一闪,人便进了正殿。   她有些犹豫了,捏着活计站在院门前,进退不得。   含珍最是体人意儿,轻声道:“主儿且站一站,奴才找人打听去,可是临时又翻了哪位小主的牌子。”说话儿快步赶往前殿。   颐行便在一盏宫灯底下孤零零站着等信儿,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慢慢翻涌起细碎的酸涩,那种惆怅的心境,像说好了踏青又不能成行,充满了委屈和失落。   复低头瞧瞧手里活计,这回看上去怎么又欠缺了呢,针脚不够扎实,扑棱蛾子的膀花也不那么美观,宇文那么挑剔的性子,没准儿又要奚落她了。   要不然还是藏起来吧,下回问起就说忘了,没做,他也不能怎么样……   老姑奶奶愁肠百结,葫芦活计被她揉捏着,都快捏成瓢的时候,抬眼见怀恩和含珍一块儿过来了。   怀恩到跟前打了个千儿,说给娘娘请安,“主子爷先前还在念着您呢,说想去您的一片云瞧您来着,可巧正要走,和妃娘娘求见,说有要事回禀,主子爷没法儿,只好先召见她。”边说边回身比了比,“要不您上西边凉亭子里等会儿,料着和妃娘娘不会停留多久的,等她一走,奴才就替您通传。”   “要是和妃不走了呢?”颐行打趣,心里还是莫名负气,只是不能上脸,便笑了笑道,“算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明儿得空再来向万岁爷请安吧。”   怀恩却有些着急,垂着袖子说:“小主儿来都来了,何必白跑一趟。还是略等会子吧,嫔妃求见万岁爷,一向都是几句话的工夫……”   可老姑奶奶还是摇头,“怪闷的,外头蚊虫又多,我就不等了,您也不必向御前回禀。”说着招呼含珍,“咱回吧。”   含珍道是,上来搀着她原路穿过小跨院,怀恩只得目送她们的背影渐渐走远。   说是不让通传皇上,可这种消息谁敢昧下啊,这当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懒说这一句,明儿御前总管就该换人了。   太监惯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也一样。于是快步到了前殿,柿子正在次间门前站班儿呢,低垂着眉眼一副快要入定的样子。怀恩拿手里拂尘抽打了他一下,他忙抬起眼来,迈着那两条长腿鹤行到西次间前,压声咬耳朵说:“和主儿跟中了邪似的,进来说了一车怪话,提起先帝爷早前留在热河的一位常在,说那常在知道好些老辈儿里的内情,托和主儿传话,求见万岁爷一面。”   怀恩一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和主儿真是闲得发慌了!”   老辈儿里的内情,什么内情?如今河清海晏,社稷稳定,所谓的内情全是搅屎棍,不论真假都不该听信。和妃原就不得宠,如今恭妃和怡妃都成了空架子,正是她立身讨巧的时候,谁知在这裉节儿上来传这些妖言,瞧着吧,怕是要挨骂了。   果然,皇帝冷冽的声线从里间隐约传出来,“锦衣玉食作养得你,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你是什么身份,竟给行宫里的老宫人传话,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觉得先帝后宫会有什么内情?是先帝爷身不正,还是太后行不端?换了朕是你,就该问她的罪,悄没声把人处置了,你倒好,大夜里巴巴儿跑到朕跟前传话来了。你是觉得朕和你一样犯了糊涂,还是政务不忙,闲得无事可做了?”   和妃吓得不轻,结结巴巴说:“是……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瞧她说得可怜,才想着斗胆……上御前求见您……”   皇帝哼了一声,“看来是太后哪里做得不称你的意儿了,有人要掀动后宫的风浪,你乐得瞧热闹。”   后头的话,几乎不用再听了,大抵能想象出和妃面无人色的样子。   怀恩安然退到台阶上,开始默数,看皇上什么时候把人轰出来。数到五,东次间门上的珠帘被打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身看,和妃白着脸红着眼快步从殿门上出来,他大惊小怪“哟”了声,“和主儿,您这是怎么了?”   和妃没搭理他,急赤白脸地走了,怀恩略顿了会儿,转身进殿内回禀,说:“万岁爷,才刚纯妃娘娘来了,在小跨院门上正撞见和妃娘娘觐见,脸上不大高兴似的。奴才请她稍待,她不愿意,让别告诉您她来过,又回‘一片云’去了。”   皇帝脸色依旧不佳,“一个个都不叫朕省心,让她等会儿也不愿意,她如今是反了天了,仗着朕抬举她,愈发使小性儿。”越说越生气,把手里盘弄的把件拍在了桌上,“你去,传她今晚侍寝。她不爱等,朕偏要她等,调理不好她的怪性子,朕白做这皇帝!” 第69章 (既然闲着,那就亲嘴。)   这是多大的怨愤呢,都牵扯上当皇帝的资历了。怀恩一听事态严重,忙插秧打一千儿,快步上“一片云”通传去了。   过了小跨院,就是老姑奶奶的住处,院儿里只留一盏上夜的灯,迷迷滂滂照亮脚下的路。   想是刚熏过蚊子不多久,空气里还残留着艾叶的香气,怀恩进了院门,就见廊庑底下一个小太监正提着细木棍各处巡视。山野间活物多,像那些刺猬啊,野兔啊,还有纯妃娘娘最怕的蛇,都爱往有人气儿的角落里钻,因此入夜前四处查看,是各宫例行的规矩。   荣葆发现了一只松鼠,挥舞着棍儿冲上去驱赶,那松鼠多活泛的身手,还没等他到近前,就一溜烟跑了。   “得亏你跑得快,要不逮住你,非烤了你不被荣葆嘟嘟囔囔,正琢磨烤松鼠不知道什么味儿,一回身就见怀恩到了院子里,忙上前打千儿,“大总管,您怎么来啦?”   怀恩和这小小子儿没什么可说的,抬眼朝寝室方向望了眼,“纯妃娘娘歇下没有?你赶紧的,给里头人传个话,就说万岁爷翻主儿牌子了,请主儿收拾收拾,移驾延薰山馆吧。”   侍寝这种事儿,是后妃们毕生追求和奋斗的目标,荣葆一听顿时振奋起来,轻快地道了声“”,上正殿前敲窗棂子去了。   里头有人应:“什么事儿?”   荣葆说:“姑姑,万岁爷翻咱们主儿牌子啦,快通传主儿,过延薰山馆去吧。”   怀恩放下心来,口信传到,他的差事就交了。正要回去复命,听见老姑奶奶在里头咋呼:“我的鞋呢?还有我的荷包……”   怀恩听见荷包,了然地笑了笑。万岁爷说纯妃娘娘要给他做荷包来着,这件事念叨好几天了,如今真做得了,只要恭送御览,先前和妃带来的晦气就会烟消云散。   其实有时候啊,万岁爷还是很好哄的。   屋子里的颐行本来已经拆了头,打算就寝了,没想到御前这会子传话过来,少不得一通忙,重新梳头绾发,穿上体面的衣裳。   晚膳后回来问过含珍,说是已经把金锞子送过去了,这会儿召见,八成是怀恩把她去过的消息传到了御前。召见就召见,非说侍寝,那今晚上八成又得留宿在他寝殿里,否则堵不住悠悠众口。   银朱双手承托着,把那只扑棱蛾子荷包送到她面前,她转过眼瞧了瞧,“这会儿又觉得,做的好像也还行,是不是?”   银朱说是,“您把您会的针法全使出来了,万岁爷最是识货,一定能明白您的苦心。”   要说苦心也不敢当,终究答应了人家,不好反悔罢了。   颐行把荷包接过来,仔细整理了底下垂挂的回龙须,这时候含珍已经替她收拾停当了,便侍奉着她,一路往延薰山馆去。   好在路途不远,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也没惹她不高兴。说句实在话,她原以为和妃今儿夜里打算自荐枕席来着,所以识趣儿地先回去了。没曾想皇上一口唾沫一个钉儿,果真那么清心寡欲着……唉,这可怎么办呢!这会儿身心自在的老姑奶奶坦然操起了闲心,别人辟谷,皇上辟色,长此以往皇嗣单薄,于家国社稷不利啊。   一面想着,一面长吁短叹进了延薰山馆的前殿。   可是没见皇上人影儿,倒是怀恩上前来,说:“万岁爷这会儿忽来机务,可能要略等会子才能安置,命奴才先伺候小主儿上东边寝室里去。”   颐行断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听怀恩这么说,大大方方道好。也不需人伺候,轻车熟路进了皇帝的寝室,然后掩上门,拆了头发脱了氅衣,这就上床躺着了。   料理政务,那可是忙得没边儿的活计,不知要拖延到多早晚呢。自己与其坐在床沿上等,不如躺下从容。   也是皇帝纵着她,养成了她的大胆放肆,要是换了别人,就说贵妃吧,恐怕也是战战兢兢等候,冠服丝毫不敢乱吧!   颐行仰天躺着,看帐顶上一重重漂亮的竹节暗纹,想起太后先前描述自己和先帝爷的故事,那种情儿,似乎并不让人感到陌生。   她也是见过先帝爷的,十年前,先帝爷来江南巡幸,尚家负责驻跸事宜,男丁女眷们都没有错过给先帝爷磕头的机会。虽然那时候额涅叮嘱她,不许把眼儿觑天颜,让人知道要剜眼珠子的,可她还是看了。五六岁的孩子,分辨不出成熟相貌的美丑,但先帝爷搁在同样年纪的男人堆儿里,绝对是最拔尖的。宇文氏出美人,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她哥哥算是保养得挺好的,每天喝着燕窝,吞着养容丸,但站在先帝爷面前,那容色气度,不只差了一星半点。   她还和额涅说呢,“我哥子怎么跟个太监似的”,天灵盖上顿时挨了一记凿。   反正老皇爷是个漂亮的人,现在的皇上和他有七八分相像。父子间那种传承,可真让人艳羡。难怪后宫里头女人皇上谁也瞧不上,“反正谁也没有朕漂亮”,他八成是这么想的。   自己呢,还是沾了小时候的光,暂且被他另眼相待。她也有些羡慕太后和先帝爷的感情……只是不敢想,尚家在他手里败落于斯,知愿说废就废了,天威难测,要是心念动了,将来被撂在一旁,岂不愈发可怜吗。   不过这龙床是真香,他不用龙涎,不用沉水,是那种天然的乌木香气,熏得厚厚的,躺下去便觉香味翻涌,一直渗透进人四肢百骸里。   翻个身,她有些昏昏欲睡,时候真不早了……等不了,她得先睡了。   皇帝呢,勉强在书房蹉跎着。   说好了要锤炼她的耐心,结果自己却熬得油碗要干。看看座钟,将要亥时了,让她干等两刻钟,这段时间够让她反省了吧?懂得伺候君王需要耐心了吧?   怀恩在边上看着,双眉耷拉,嘴角却拱出了笑。   “万岁爷,东边寝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纯妃娘娘不会睡着了吧?”   皇帝说不会,“朕还没就寝,她不敢私自先睡下。”   “万一娘娘熬不得夜,先眯瞪了呢?”怀恩成心戳人肺管子。   皇帝听了不受用,“她也是学过宫廷规矩的,朕想她不至于那么没体统。倘或真睡了……朕非叫醒她,好好教教她什么是为人妻的道理不可。”   然而话显见的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拂袖道:“算了,朕去瞧瞧。”说罢负着手穿过正殿,推开了寝室的门。   结果打眼一看,还以为眼花了,老姑奶奶果然毫无意外地自己睡下了。别的嫔妃就算是躺着,也得拗出个楚楚的身形来,她偏不。上半身侧睡,下半身扣在那里,一个膝盖拱得老高,几乎要贴近自己的下巴。鬓角垂下一绺头发,正随着她的呼吸,十分有规律地飘拂着。   皇帝看了半天,气得没话说,心道眼里如此没人,当这龙床是什么,上来就睡大头觉?   越想越恼,忍不住上前打算推醒她,可是走近了一瞧,发现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一只荷包,虽然绣的是个对眼的蝴蝶,却也是丑得可爱,丑得讨巧。   这人……总算有心,这种绣活儿一看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么厚的裱衬,得一针一针穿透,拿绣线绷紧,实在很不容易。   先前的气她先睡,变成了心疼她手指头受罪。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她的车辇围子上贴满花样子的情景了。老姑奶奶虽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但她也有心,懂得礼尚往来,不占人便宜的道理。这种人,你得长期对她好着,源源不断地善待她,她就会源源不断地回报你。感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倘或只知索取不知回报,那就真成了白眼狼,时候一长就不招人待见了。   皇帝盘弄着这荷包,大有爱不释手之感。老姑奶奶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审美毫不含糊,栀子黄配赤色,翠绿配朱砂,两面四个颜色,不挑衣裳。他站起身,提溜着往自己腰上比比,看吧,果然十分相配。还有明天的行头,他又把荷包搁在了那件佛头青的单袍上,左看右看,愈发相得益彰,美轮美奂。   于是眉眼间都含了笑,轻轻踩上脚踏,轻轻坐在她身旁。   不忍心叫醒她了,自己小心解开纽子,把罩衣放在一旁的榆木山水香几上,然后崴身躺在她身旁。   多奇怪,两个人并没有夫妻之实,却也让他欲罢不能。心里想着就这么一直到天荒地老,天天有她在身边,睡醒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人生也因此变得无可挑剔了。   她咕哝一声,终于调整了睡姿,应该做梦了,忽然睁开眼说:“主子,奴才给您侍疾。”   皇帝吓了一跳,“朕好好的,侍什么疾!”   她没有应他,重新闭上眼睛,但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怕他跑了似的。   皇帝心里涌动起柔软来,尚家大败,落难那会儿她一定也曾很害怕,却还是自告奋勇进宫来了。这是她糊涂半辈子,做的最正确的抉择,反正她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被薅进来的。   他探过手臂,试图让她枕着入睡,这才有恋人之间的感觉,即便不去想肌肤之亲,也会觉得满足。只是她睡得正香,他尝试了几次,想从她脖子底下穿过去,都没有成功,难免觉得有些沮丧。   可能是因为不够小心吧,还是弄醒了她,她啧了一声道:“您这手法要是有治理江山一半的娴熟,也不会招我笑话了。”边说边拖过他的手臂,倒头压住,喃喃说,“别折腾啦,快睡吧。”自己背过身去,睡意却全没了。   皇帝很失望,想搂着她睡,不是为了看她的后脑勺。而且她压根儿不懂怎么枕人手臂,耳朵像个支点,结结实实压住了他的小臂,不消多会儿他的手就麻了。这回不用她拒绝,他自己把手抽了回来,然后认命地闭上眼,什么旖旎的想头都没有了。   唉,这就是她的侍寝,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什么都干不了,其实也怪无聊的。   颐行睁着眼,茫然拿手指头扒拉枕头,这是玉片和竹篾交叠着编织出来的,中间有细缝,她的一根手指往里钻呀钻,起先勒得爪尖疼,后来不知怎么忽然一松,枕头就塌了。   心头一蹦哒,暗道完了,她把皇上的枕头弄坏了。忙翻身坐起来,悔恨交加地看着散了摊子的玉枕,无措地拿手拨拨,一副闯了祸的亏心样儿。   皇帝终于掀开了眼皮,瞧瞧枕头,又瞧瞧她,“你脑袋上长刀了?”   颐行说没有,“我就这么睡着……摸了两下,它就散架了。”   皇帝叹了口气,盘腿坐起来打量,“怎么办呢,赔吧。”   “又要赔?”颐行讪讪道,“我每天往您这儿送一个金锞子,荷包里已经没多少现钱了,就不赔了吧!”   皇帝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打从进宫就哭穷,直到升了妃位,你还哭穷,就算把国库都给你,你也改不了这个毛病。”顿了顿道,“朕不要钱,你想想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另外补偿也不是不行。”   其实皇帝的想法很简单,看在她女红还不错的份儿上,他想再要一个扇袋子,一条汗巾子。不过自矜身份不好开口,给她递了个眼色让她自己体会,如果她能顿悟,那么就相谈甚欢了。   结果不知这老姑奶奶哪根弦儿搭错了,眼疾手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您别想亲我!”   皇帝不由感到迷惘,难道他的眼神让她产生错觉了?自己压根儿没往那上头想,她胡乱曲解,难道是……   “你想勾引朕?”   好一招请君入瓮啊,颐行唾弃地想,他明明就是在设计引她自己说出来,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这是要恶心谁呢!   嘴捂得愈发严了,“我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出卖色相的,而且我也没钱,了不起把这枕头拿回去,等修好了再还回来,您看行不行?”说到最后无赖的做派尽显,“要是不行,那也没办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您随意吧。”   皇帝觉得这种人就得狠狠收拾,“你这是在逼朕下死手啊!枕头不要你赔了,明儿朕就让人宣扬出去,说纯妃腰疼,这阵子要好好歇息,然后把这枕头挂在‘一片云’的大门上,让整个行宫的人都来瞻仰。”   果然她迟疑了,眼神戒备地看着他道:“什么意思?腰疼和枕头坏了有什么关系?”   年轻姑娘四六不懂,但她知道皇帝既然能拿这个来威胁她,就说明肯定不是好事儿。   那位人君得意地笑起来,笑容诡异,什么都不说了,翘着二郎腿仰身躺倒,过了好半天才道:“你就等着阖宫看你的笑话吧。”   这下子真让她着急了,嘴也不捂了,探着脖子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说明白喽啊。难道要让人知道枕头是被腰压坏的,这就惹人笑话了?”   其实她挺聪明,只是缺乏点过日子的常识,姑娘家毕竟不像爷们儿见多识广嘛。看她急得鼻尖上冒汗,他也不好意思继续捉弄她了,只是含蓄地瞥了她一下,“枕头的用处多了,平常睡觉枕在脑后,夫妻同房可以垫在腰下。你瞧枕头都给压坏了……你宫里精奇嬷嬷不教你怎么伺候皇上吗?还要朕说得多明白?”   老姑奶奶像听奇闻异事一样,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愈发坚定地认为,这人真是坏到根儿上了。   可是事儿总得解决,枕头都散了架了,要是他明儿真这么宣扬出去,男人脸皮厚不要紧,自己在太后面前可怎么做人呢。   “那咱们……再打个商量?”她犹豫地说,“您出个价,看看我能不能凑出来。”   皇帝优雅地冲她笑了笑,“你觉得,朕缺这一二百两银子?连这江山都是朕的,朕一抬手,挥金如土你懂么?”   颐行一径点头,说懂,“您不缺金银,也不缺美人,那您到底想要什么呀?”   “朕缺一人心啊。”他支起身子,灼灼看着她,“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那脑子转得,比朕都快。”   这么说来人家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无可奈何,也放弃了抵抗,看着他丰润的唇说:“我也豁出去了,一口两清,怎么样?”   皇帝说可以,并且摆好了架势,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颐行瘟头瘟脑盯着他看了半天,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也想亲他。   犹记得头天侍寝那晚,他强行亲了她三下,当时虽然气愤,但嘴唇留下了对他的记忆,那种软糯的触感,细细品咂挺有意思。不可否认,自己是有些喜欢他的,早前还把他和夏太医分得清清楚楚,可时候越长,和他相处越多,夏清川就开始和宇文重合,到现在已经无法拆分,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有顾忌,所以只能淡淡喜欢。她靠过去一些,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那双眼眸也烟雨凄迷。可是老姑奶奶还是你老姑奶奶,在他满心绮思的当口,响亮地在他嘴上来了一下。   越响表示越有诚意,她是这么理解的,可皇帝脸上流露出一点遗憾来,“你不能悄悄地亲朕吗?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反正怎么都不称意,她忽然没了耐心,觉得他又开始穷矫情了。   懒得和他兜搭,她把坏了的枕头掸到了床内侧,崴身倒下的时候顺便把他的枕头拽了过来,嘴里愉快说着:“夜深了,该睡觉啦。”重新滋滋润润躺了下来。   皇帝干瞪眼,“那朕怎么办?”   她伸出了一条胳膊,“不嫌弃就枕着吧。”   他这才有了软化的迹象,眉眼间带着一点羞赧,虽然那胳膊太细,搁在他脖颈下恍若无物,他也还是心满意足躺了下来。   “万岁爷,先前和妃娘娘来干什么?怎么才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啊?”她尽量显得从容,完全是随意拉家常的口吻。   皇帝悠闲地合着眼道:“没什么,说了一车不着调的闲话,被朕打发回去了。”   颐行听罢,想起了先前的见闻,“奴才今儿逛园子,走到上帝阁的时候,看见有个宫人和她说话。那宫人好吓人模样,半边脸都给烧坏了,想必和妃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皇帝嗯了声,喃喃叮嘱她:“先帝后宫留了些老人儿,在这行宫里颐养着,多年不得面圣,逢着京里来人,难免会出些幺蛾子。你要小心,别让她们接近你,一则提防她们心怀叵测,二则万一闹出什么事儿来,你不参与,太后就不会怪罪你。”   颐行来了兴致,“难道和妃来禀报的事儿,还和太后有关?”   皇帝原本打算入睡了,听她语调昂扬,蹙眉睁开了眼睛,“越不让你干的事儿,你越爱打听,这是什么毛病?”   颐行见他不高兴,立刻萎靡下来,“奴才就是闲的。”   他哼了声,“既然闲着,那就亲嘴。”   这下她不敢说话了,心想枕在人家胳膊上,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又想挨亲,又要大呼小叫,软饭硬吃的模样,看起来真滑稽! 第70章 (灯下黑。)   不过用这种姿势睡觉,枕和被枕的都不会太舒服。起先还咬牙坚持了一刻钟,后来实在难受得慌,就各睡各的了。   反正老姑奶奶是不会吃亏的,她一个人占尽天时地利,睡得很舒坦。可苦了万岁爷,山野间后半夜很凉,得盖上被子才能入睡,结果呢,枕头被霸占了,被子只能搭一个角,一夜接连冻醒好几回,勉强匀过来些,一会儿又被卷走了。   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也就顾不得那些了,于是第二天醒来的颐行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高高在上的万岁爷穿着单衣,蜷缩在床沿上。那种落魄又无助的可怜相,饶是老姑奶奶这样的铁石心肠,也生出了一点愧疚之感。   她伸手拍了拍他,“万岁爷,您怎么睡成这样呀?快挪过来,要摔下去啦。”   今天的皇帝分明有起床气,都没正眼瞧她,气呼呼翻身坐了起来。   颐行讪笑了下,“怎么了嘛,天光大好,万物复苏,您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啊?来,笑一笑,整日心情好。”   皇帝别过了脸,“朕笑不出,朕这会儿浑身都疼,心情很不好。”   颐行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一向一人独霸龙床,某一天开始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而且被欺压得无处可躲,这种委屈的心情,简直无从抒发。于是她想了个辙,“下回让他们多预备一条被子,咱们分着睡,就不会打起来了。”   皇帝觉得她纯粹瞎出主意,召她来就是侍寝的,两个人各睡各的,还怎么体现琴瑟和鸣?有些事你知我知,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知,这是关乎男人颜面的问题,千万马虎不得。   只是这一夜的煎熬,让他不再想说话,他蔫头耷脑迈下床,谁也没传,自己穿鞋,自己穿衣裳。   颐行一看这不成,哪儿能让万岁爷亲自动手呢,忙上去伺候,殷情地替他披上了单袍。一排纽子扣下来,复又束腰带,临了看见她那个荷包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捏在手里吱唔着:“做得不好,万岁爷可别嫌弃。”   皇帝从她手里把荷包抠出来,蹙眉道:“好好的,你捏它做什么,都捏得走样了。”一面说,一面低头挂在行服带上,复又整整衣领举步迈出去,然后回身,重新替她掩上了门。   皇帝早晨有机务,要会见臣工,和在紫禁城里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用鸡起五更,可以延后到辰时,再在前头无暑清凉升座。   颐行透过门上菱花,看外面伺候的人迎他上西次间洗漱,心里慢慢升起一点温存来――这样一个尊贵人儿,好像也有寻常男人待自己女人的那份细致劲儿呢。   出门不忘关门,因为她身上只着中衣,不能让那些奴才看了去。她有时候细品咂他的言行,窝里横常有,但对外一向有大气的人君之风。其实遇上这样的男人,若没有那些心结和将来不可预测的变故,就看当下,算得上是极窝心的吧!   那厢含珍和银朱也从殿门上进来了,站在寝室门口轻唤:“主儿,该起了。”   颐行应了声“进来”,自己穿上氅衣,随意拿簪子绾了头发,打算回“一片云”再洗漱梳妆。   出门遇见了御前司帐的女官,她顿住脚,气定神闲地吩咐:“昨儿一个玉枕散了架,请匠作处的人想法子修一修吧。”那女官听了,神情倒没什么异样,低眉顺眼道了声是。可颐行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再也不好意思停留,匆忙往自己小院儿去了。   到了没外人的地方,才叫浑身舒坦。含珍伺候她擦牙洗脸,先拿温水给她浸了手,再用松软的帕子包起来。后妃的那双柔荑是第二张脸,必要仔细养护着,用小玉碾子滚,再拿玉容膏仔细地按摩。老姑奶奶晋位三个月了,做过零碎活儿的双手,如今作养得脸颊一样细嫩。那纤纤十指上覆着嫣红的春冰,末尾两指留了寸来长的指甲,小心翼翼拿累丝嵌珠玉的护甲套起来,她还要做作地高高翘起,翻来覆去看,好一派富贵闲人的烂漫。   银朱在一旁奉承拍马,“主儿今天气色真好,面若桃花不为过。”   含珍听后心照不宣地一笑。   颐行明白她们的意思,翻眼儿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含珍说是,“是行宫的山水养人。”   这回颐行没辩驳,她们取笑,她也不以为意,待一切收拾完,该上太后那儿串门子了。   从前位分低,没有在太后跟前说话的份儿,现在位列四妃,发现太后是位温和仁厚的长辈,便很愿意上她身边多陪伴。   人说爱屋及乌,想来就是这样,自己不嫌弃皇帝了,连着他的额涅也觉得可亲。   进了月色江声,太后刚做完早课,正由云嬷嬷伺候盥手。见颐行来了便招呼:“才刚做得的莲叶羹和金丝小馒首,来来,陪我再进点儿。”   于是一同坐在南窗下进吃的,促着膝,也不需人伺候。太后往她碗里加一勺子花蜜,她眉眼弯弯说谢谢太后,这倒引发了太后的思念,怅然说:“瞧着你,我就想起昭庄公主了,她和你同岁,上年才下降,如今跟着额驸在外埠呢。”   颐行抬起眼问:“公主是和亲去了么?”   太后说:“不算和亲,嫁给了察哈尔亲王。头前也是不高兴得很,又哭又闹的,后来打发人回来送信,说额驸待她好,她也不想家了,今年三月里遇喜,过程子就该生了。”顿了顿问,“我听说你母亲五十岁上才生了你,今年她该六十六了吧?身子骨还健朗?”   颐行说是,“奴才也打发人回去探望过,说我额涅一切都好,只是记挂我。”   太后点点头,“老来得女,必定宝贝得什么似的,送进宫来连面也不得见,可不叫人惦记!”   颐行抿唇笑了笑,“奴才是个有造化的,万岁爷和太后都瞧得起我,我在宫里活得好好的,写信回去告诉额涅,请她不必忧心了。”   太后说好,“能在宫里住得惯,那是好事儿,毕竟要消磨一辈子呢。像我,早前先帝在时,男人孩子热炕头,后来先帝没了,就参禅礼佛,日复一日的,倒也不自苦。”   颐行听了,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跟着您一块儿礼佛吧,还能给您抄经书。”   太后的金匙优雅地搅动汤羹,笑道:“礼佛是好,能助你戒骄戒躁,修身养性。不过你偶尔抄写经书尤可,日日礼佛却还没到时候,佛门里头有讲究,倘或不留神触犯了反倒不好,横竖心中有佛处处佛,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颐行心下明白,这才是真心待你的长辈,要是换了不真心的,随口让你入了门,后头的事全不管,倘或触犯了忌讳,往后就大不顺了。   这头说得正热闹,不经意朝门上看了一眼,见和妃由贴身的宫女搀扶着,正款款从宫门上进来。颐行便搁下碗站起身,待和妃进来向太后请过安,她也朝她蹲了蹲,说:“姐姐万安。”   和妃虽和老姑奶奶不对付,但在太后面前还是得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一面还礼,一面相携坐下,笑着说:“行宫里头果然凉爽自在,妹妹夜里来去可得多添衣,没的着了凉。”   不满的心思全在里头了,昨晚皇上明明没翻牌子,后来却还是招纯妃侍寝,这个消息早就在随扈的嫔妃里头传开了。   有人唏嘘:“尚家出身,还是命好啊,皇上不计前嫌照旧抬举她,咱们有什么办法。”   所有人都认了命,自打老姑奶奶进宫,宫里就没得消停过。先是懋嫔,假孕栽在她手里,后来又闹出个捉奸的闹剧来,连带贵妃、恭妃、怡妃全折在里头,一切都因她和皇上暗通款曲而起。   起先大家都勉强安慰自己,皇上待谁都一样,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曾得过万岁爷的青睐,想必老姑奶奶也正处在这个时候。但后来那件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回和以往不同,万岁爷是动真格儿的了。要说不羡慕,那都是漂亮话,暗地里还不是个个眼红得出血!但即便是如此,她们照旧看不上善于和男人吊膀子的女人,就算那个男人是皇上也一样。   颐行呢,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锋棱,不被人妒是庸才,自己既然占了便宜,就得容别人上上眼药。尤其在太后面前,更圆融些,更大度些,才能投太后所好。   所以她只是含蓄地微笑,并不作答,和妃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觉无趣。   于是又将视线调转到太后身上,太后虽有了点岁数,但风韵犹存,还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怎样的美人。可惜美人有蛇蝎心肠,多年的富贵荣华盖住往事,就觉得全天下都被糊弄住了。要是没有遇见先帝的彤常在,和妃倒是对太后存着敬畏的,可自打听说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这心境又变得不是滋味儿起来。   原来不管多尊贵的人儿,暗里少不得都有些脏的臭的。现在看着太后,再也找不到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了,只知道大家都是人,个个都有私心,太后再了不得,年轻时候不也就那样吗。   可惜还要来请安,面上谨小慎微,心里头却满含轻慢。   和妃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继续谈笑风生,“这行宫风水就是好,早年间也算龙兴之地,到底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人的运势也大不一样。”一面又兴致勃勃提议,“太后,您曾来过热河好几回,奴才们却是头一遭儿。听说这里有两处景儿,一处叫锤锋落照,一处叫南山积雪,都是景色顶美的地方,您多早晚带奴才们逛逛去?”   太后轻蹙了下眉,不知怎么,平常还算讨巧的和妃,今儿看着这么碍人眼。   有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习惯,心里装着事儿的时候,眉眼就欠缺坦荡,变得精细,工于算计,连每一回眨眼,都透出一股子处心积虑来。只不过都是皇帝的嫔妃,太后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便道:“那两处景致好是好,就是距离行宫有程子路,且这么老些人,过去不方便,我看不游也没什么,横竖看景儿的地方多了。”   和妃听了有些失望,复又一笑,“那瞧着什么时候得空,咱们上外八庙进香吧!来了承德,没有不逛外八庙的道理。”一头说,一头瞧了老姑奶奶一眼,“纯妃妹妹自小长在江南,八成没见识过,我外家就在承德,常随母亲逛来着。外八庙是太祖那会儿筹建的,专供外埠王公贵族观瞻居住,因此建得格外壮阔。”   和妃虽是笑着说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只差提点老姑奶奶,你家那位被废的皇后就囚禁在外八庙呢,你来了这两天,怎么一丁点儿也不牵挂?   可颐行大事儿上脑子还是清醒的,虽说在皇帝面前她经常犯浑,但太后和皇帝不一样,长辈的喜恶也许就在一瞬,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包涵。便在绣墩儿上微微欠了欠身,含笑向太后道:“这会子正是大暑芯儿里,走出去多热的。等天儿凉快些了,太后爱挪动了,奴才再陪您上外八庙进香去。”   所以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和妃憋着坏似的调唆,太后哪能看不出来。她是瞧着纯妃受宠,心里不受用,这才想尽法子搬弄是非。不就是因为前皇后在外八庙修行嘛,太后凉凉从和妃身上调开了视线,转而对颐行道:“拜佛进香看的是虔诚,天儿虽热,也不是不能去。不过寻常日子不及初一十五好,今儿二十,等再过上十来天的,看看皇帝得不得闲。到时候我带上你们,好好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咱们大英国泰民安,你呢,早早儿遇喜得个小阿哥,这回避暑就算来着了。”   你啊你,太后眼里除了老姑奶奶,就没旁人了。挑起了话头子的和妃全然被排除在外,在这里呆着也是难受,又略坐了会儿,便借故辞了出来。   园子里古木参天,走在底下倒是阴凉,但心境儿也像前头假山石子上流淌的水一样,凉到了根儿上。   “你都瞧见了吧?人比人气死人,太后的心呐,都偏到胳肢窝去了。”和妃望着远处的景致,喃喃自语着,“什么位分不位分的,在她们眼里算个什么呀。我如今是体会到了贵妃她们的难处,纯妃一个人,把咱们这群老人儿全打趴下了,真是好厉害的角儿啊。”   主子置着气,奴才自然也挑她爱听的说。鹂儿搀着她的胳膊,轻笑了一声道:“如今的纯妃,不就是当年的太后吗,怪道她们投缘,这种做派您学不会,宫里头那三位娘娘也学不会。早前奴才还说呢,那三位倒了台,好歹该把您挑在大拇哥上了,谁知竟是这样了局。皇上宠爱谁不按资历,后宫里头排位也不讲究位分资历,说出去还不如大家子有体统。”   是啊,这可太叫人不平了,本以为自己好歹熬出了头,谁知道一个犯官家眷,短短两个月从答应升到了妃位,简直小孩儿过家家一般儿戏。   究其根本,还是这宫廷本来就荒诞,见过了先帝爷彤常在的和妃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想告诉皇上的,没曾想刚开口就给撅回姥姥家了。皇上稳稳主宰这江山,自然一切静好,可他哪儿知道灯下黑,都黑得没边没沿了。   和妃频频摇着脑袋,为这事儿,昨儿一晚上没睡好,想得都快魔怔了,又不能和旁人提起,只好再三问鹂儿:“你说,我究竟该不该信彤常在的话?”   信不信,其实全在对自己有没有益。倘或有好处,那自然得信,老姑奶奶立了一回功,青云直上,试问后宫哪个嫔妃不羡慕她的好运气?如今一个妙哉的机会放在自己眼前,用不着她做太多,只要把人引到皇上面前就成了,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细想起来,昨儿上帝阁的经历像个梦似的,至今还让人背上一阵阵起汗。   宫里头晚膳进得早,一般申正时候开始,逢上有赐宴,酉时前后也就结束了。夏季昼长夜短,酉时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呢,宴散过后她百无聊赖,没有男人伴着,自己总得开解开解自己,便和鹂儿作伴,一直顺着水榭往东逛逛。   然而走到上帝阁的第三重院落时,花圃后闪出个人影来,穿着破旧的宫装氅衣,低着头毕恭毕敬向她行礼,口称“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和妃恍惚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管她叫皇后娘娘呢,就算认错了人,也还是让她短暂地受用了一下。   可是当那个宫人抬起脸的时候,她吓得心头一咯噔,因为那张脸被火烧过,半边姿容娟秀,另半边却面目全非了。   这回皇后也不想当了,匆匆说:“你认错人了。”转身就要走。   结果那宫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惆怅地说:“您这相貌,竟和先皇后一模一样,想是先皇后转世投胎,又回热河来了。”   和妃起先听得疑惑,后来才弄明白,她所谓的先皇后,是先帝爷早逝的元后。   得知自己和前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点引发了她的好奇,甚至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太后对那三妃都不错,唯独对自己淡淡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既然如此,就得继续听下去,听那宫人哀伤地追忆,说先帝爷和先皇后恩爱,后来先皇后莫名得了急症崩逝,第二年先帝爷便带着后宫众人来承德避暑,这才有了太后出头的机会。   “您瞧我这张脸,怪吓人的吧,其实我是先帝爷的彤常在。”她摸着自己的脸颊,陷入无边的回忆里,梦呓般说,“我也曾深受先帝爷恩宠,先帝爷说我有大行皇后风骨,初到承德的时候夜夜翻我牌子,枕边蜜语说得多好啊,说只要怀上龙种,即刻就升我的位份。我那会儿心思单纯,又承受天恩,只愿两情长久,并不在乎什么位分。可是后来,沁贵人买通了先帝跟前大太监,使尽浑身解数勾引先帝,终于先帝爷被她迷得失魂落魄,就此把我抛在了脑后。我原不是个爱挣的人,也明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大不了往后仍旧过原来的日子就是了,可沁贵人霸揽得宽,指使看园子的太监放火烧我的住所,把我的脸毁成这模样。先帝再也不愿见我了,临走没有带上我,把我连同承德收下的几个答应,一块儿留在了行宫。”   和妃听她说了半天,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你口中的沁贵人,难道是……”   “正是当今太后。”她笑了笑,眼里却流下泪来,“先帝走后一个月,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可是一个容貌尽毁的女人,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行宫里总管圈禁我,等我一生产,当夜就把孩子抱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吃过,被迫母子分离到今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冤屈啊!”   和妃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你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彤常在那张癫狂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渐渐凝结成冰,眼神呆滞地望向她道:“是个男孩儿。先帝当时已经有了四位皇子,我的儿子是他的第五子,听说送进宫里,由沁皇贵妃抚养了。” 第71章 (想您了,睡不着。)   第五子,由沁皇贵妃抚养?这么说来……   和妃站在那里,心在腔子里猛烈地蹦哒,仔细看看这面目全非的宫人,如果她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她才是真正的太后,真正的当今圣母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呢,皇上登基五年,将皇太后捧得那么高,到头来太后竟然不是他的生母,这种事儿搁谁看来,都是惊天的秘闻。   不光和妃愣住了,连鹂儿也一并愣住了,好半晌摇了摇她的胳膊说:“主儿,当初太后就是从贵人位上一步登天成了皇贵妃,待孝靖皇后梓宫入山陵奉安后,次年正式册立为继皇后的。”   和妃茫然点头,定了定神才又道:“你的这些话,非同小可,可有其他人证物证,来证明你说的都是真话?”   彤常在说没有,“没人会为我作证,如今夏益闲那贱人已经稳坐太后宝座,与皇上母慈子孝天下共见,谁会站出来为一个区区的行宫老人儿说话,公然与当今太后为敌?我也是存着大海捞针的心,来这园子里碰碰运气,因听说皇上带着宫眷来承德避暑,但凡我能撞见一位好心的娘娘替我传句话,那我这辈子就有了指望,也不枉我在行宫苦守了这二十二年。”   和妃听她说完,心里升起一线说不清的激动来,这事儿是被自己遇上了,如果换个人,又会怎么想?是将这大胆的老宫人扭送查办,还是同情一把她的遭遇,将听来的见闻呈报皇上?   反正好惊人的内幕啊,事关皇上身世,她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她的犹豫,彤常在看在眼里,趁热打铁道:“娘娘,您是善性人儿,和我有缘,否则老天爷不会让我遇见您。您只要在皇上面前提及我,让我有见他一面的机会,到时候我们母子相认,您就是我的恩人。”   这话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和妃也有她的考虑,现如今这位太后对自己平平,甚至可说是忽视,平常赏赐怡妃和恭妃些皮子、吃食什么的,从来都没有她的份儿。如果眼前这位当真是皇上生母,那才是实打实的太后。一旦皇上认母,自己在皇上跟前就立了大功,与这位太后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关系,到时候晋个位分,封个贵妃,总不为过吧!   她思绪纷乱,没有立刻应允,彤常在便向她跪拜了下来,哽声道:“娘娘就瞧着我可怜吧,不必和皇上提及实情儿,没的真啊假的,连累了娘娘。您只说遇见先帝爷后宫老人儿,有些旧事要向皇上陈情。只要他答应见我,其中缘故我自然向他说明。”   和妃见状斟酌再三,让鹂儿把人扶了起来。   “这件事儿关系重大,我确实不便向皇上禀明内情。就如你所言,至多在皇上跟前提一提,但上意难测,皇上究竟愿不愿意见你,我也不敢下保。”   彤常在千恩万谢,说这就够了,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可惜她专程为这件事跑了一趟,皇上非但不好奇,还把她臭骂了一顿。这事儿就这么黄了,着实让她既憋屈又不甘。原本翻了篇儿也就算了,可今儿在太后那里又让她受了这好些气,果然她和太后是合不到一处去的,要是能看见这位太后倒台,倒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儿。   “你去,想个法子知会彤常在,就说皇上不愿意见她,让她再略等些时日。既然人在承德,少不得有游玩赐宴的机会,届时再找时机让她在皇上面前现身。人说子不嫌母丑么,就算她如今弄成了这副模样,也是太后作的孽。我倒要看看,皇上究竟是维护太后,还是会为生母主持公道。”   鹂儿口中应是,心里其实还是觉得有点悬,便道:“主儿,这是惊天的大事儿,咱们是不是再慎重些为宜?仅凭那个彤常在一面之词,就断定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和妃瞥了她一眼,曼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怕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我这会子是不打算明面儿上掺和进去了,就在暗处使把子力气,让彤常在知道我帮了她,就成了。至于太后和皇上,到时候咱们就坐山观虎斗吧,想想也怪热闹的。”   主仆两个相视一笑,豁然觉得天清地也清了,慢慢游走在这景色宜人的园子里,慢慢走远了。   猫在一旁的荣葆,这才回身赶往“一片云”。   进了院子就见老姑奶奶正坐在洞开的南窗底下吃刨冰,银朱苦口婆心劝着:“行宫里头不热,您这么贪凉,没的肠胃受不住。还是别吃了吧,我给您撤下去,您吃点子点心酥酪什么的也成啊。”   老姑奶奶却扒拉着碗,说:“我再吃一口……”最后还是抵不过银朱的抢夺,看着远去的银碗咂了咂嘴。   荣葆进去打千儿,“主儿,奴才回来了。”   荣葆是今儿一早奉命出去打听前皇后消息的,外八庙虽大,却也有总管事务衙门。他出了行宫直奔那里,不说自己是宫里出来的,只说是路过做小买卖儿的,好奇前头娘娘的事儿。花了几个子儿请办差的苏拉和阿哈喝凉茶,可是套了半天话,竟是一点儿皮毛都没摸着。   “前头娘娘,别不是不在外八庙吧!要不这么大的事儿,那些干碎催的怎么能不嚼舌头?”荣葆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子,又道,“况且外八庙都是藏传的佛教,凉快的三季倒还好,一到大夏天,那些喇嘛上身斜缠一道红布,光着两个大膀子,前头娘娘要是在,那多别扭得慌,万岁爷能把她发配到这地方来?”   颐行也有些糊涂了,她早前只知道外八庙尽是寺庙,女眷在寺里借居修行也不是奇事,但这会儿听荣葆一说,全是大喇嘛,那就有点儿奇怪了。   皇帝的脾气,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小心眼儿又矫情,像那些细节,他未必想不到。知愿好赖曾经是他的皇后,他把皇后送到那群光膀子喇嘛中间,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吧!   “难不成是另设地方了?”她开始琢磨,“打听不出来,想是人不在寺院里,只在外八庙地界儿上,所以宫里含糊统称外八庙,皇上压根儿没打算让尚家人找着她。”   荣葆想了想道:“主儿说得有理,等明儿奴才再出去一趟,带几个人上附近村子里转转,万一碰巧有人知道,就即刻回来向主儿复命。”   颐行倚着引枕,叹了口气,“只有这么办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可惜撬不开皇上的嘴,要是他肯吐露个一字半句的,咱们也用不着满热河的瞎折腾了。”   荣葆说没事儿,“奴才闲着也是闲着,跟主儿上承德来,不就是给主儿办差来了吗。”说着回头,朝门外瞧了一眼,复又压低了声道,“主儿,奴才回来经过月色江声东边的园子,听见了些不该听的话,您猜是什么?”   边上伺候的含珍见他卖关子,笑道:“这猴儿,合该吃板子才好。主儿跟前什么不能直言,倒打起哑迷来。”   颐行也是一笑,“八成又是什么混话,他还当宝贝似的。”   荣葆说不是,“真是好惊心的话呢!奴才见和妃娘娘和跟前鹂儿在那头转悠,有意躲在假山石子后边探听,听见她们说什么彤常在,什么生母,又说什么让皇上和太后龙虎斗……奴才听得心里头直哆嗦,想着这和妃娘娘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就赶紧回来禀报主儿了。”   颐行听了大惊,心想昨儿在上帝阁那儿看见的宫人,想必就是彤常在。又跪又拜的,起先以为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没曾想竟憋着这样的内情。   银朱也像淋了雨的蛤蟆,愕然道:“主儿,要不把这事告诉皇上吧,让Z老人家心里有个数。”   含珍却说不能,“只听见几句话罢了,且弄不清里头真假。万岁爷圣明烛照,既让和妃碰了壁,就是不愿意过问以前旧事,我们主儿再巴巴和皇上提及,岂不是触了逆鳞,自讨没趣?”   颐行颔首,“我也细琢磨了,不知荣葆听见的这番话,是她们忘了隔墙有耳,还是有意为之。横竖要让皇上和太后反目,真是好大的本事啊!这么着,外八庙别忙着打探了,先想法子打发人盯紧和妃和她身边的人,倘或有什么行动,即刻来回我。”   荣葆说得嘞,“奴才这两天在延薰山馆周围到处转悠,和看园子的行宫太监混了个脸儿熟。您放心,奴才让他们瞧着,他们也知道眼下您正红,托付他们是瞧得起他们,没有不答应的。”   颐行说好,“只是要暗暗的办,回头给他们几个赏钱就是了。”   荣葆道是,领了命出去办差了。   含珍沏了香片茶送到炕几上,试探道:“太后待主儿和煦,这件事事关太后,主儿想没想过,向太后透透底?”   颐行垂着眼睫抿了口茶,复又将茶盏搁下,拿手绢掖了掖嘴道:“这得两说,毕竟里头牵扯着先帝爷后宫的人,老辈儿里的纠葛咱们不知道,倘或彤常在唬人,终归叫太后心里不受用,倘或真有什么……内情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太后再抬举我,也不爱让个小辈儿摸清自己的底细。”边说边掩住嘴,压着声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和妃是个傻子,她要是觉得搅和了太后和皇上的母子之情能立功,那她可就错打了算盘。瞧着吧,到最后里外不是人,恐怕要就此像那些前辈一样,留在热河行宫,连紫禁城都回不去了。”   老姑奶奶小事上头糊涂,大事上头机灵着呢,连含珍听了都频频点头,笑道:“主儿有这样见解,奴才就放心了。不瞒主儿,先头奴才还担心您着急提醒万岁爷,倒给自己招来祸端。”   颐行笑了笑,倚着引枕道:“我已经理出门道来啦,要想在宫里活得好,头一桩是不管闲事,第二桩是看准时机稳稳出手。这回和妃八成又要闹出一天星斗来,我这时候紧跟皇上和太后,只要和妃一倒,四妃里头可就只剩我一个全须全尾的了,你想想,我离皇贵妃还远吗?离捞出我哥子,重建尚家门楣,还远吗?”说完哈哈仰天一笑,俨然皇贵妃的桂冠戴在了她脑门上,她已经踏平后宫,再无敌手了。   含珍和银朱相视,跟着她傻笑,老姑奶奶有这份开阔的胸襟,是她们的福气。   在这深宫中行走,遇上一个心大又聪明的主子不容易。早前一块儿在尚仪局里共事过的姐妹,好些都是伶俐人儿,不说旁人,就说晴山和如意,她们哪一个不是宫女子里头拔尖儿?可惜跟错了主子,一天天地被拖进泥沼里,最后弄得一身罪名,没一个有好下场。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倘或主子听人劝,就算一时走错了道儿,也能扭转过来。可要是主子死个膛,好赖话都听不进,那么跟前伺候的人就倒了血霉了,非给活活坑死不可。   如今的老姑奶奶呢,不是烂好人,她也善于钻营,懂得算计。时至今日依旧不忘初衷,两眼直盯着皇贵妃的位分,知道四妃里头除了她,没有一个能堪大用,愈发起范儿,甚至得意地在屋子里踱了两圈。   只是说起金锞子,就有点儿发蔫,把小布袋子兜底倒出来数,眼瞅着越来越少,那份雄心壮志也萎顿下来,想了想对含珍道:“要不然拿个项圈出去化了,少说也能撑上几个月。”   可含珍舍不得,“宫里的东西,最值钱的是锻造的工艺,又是累丝又是錾花,全化成了金疙瘩,那多可惜。主儿,您如今愁的不该是金锞子的数量,该着急自己的身子,回头当上皇贵妃,没有小阿哥,位分坐不踏实。您想想,万岁爷后宫三年没添人口啦,如今太后全指着您,你要是一报喜信儿,太后一高兴,皇后的位分都在里头。”   颐行听了唉声叹气,“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可什么时候长大,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您多想想皇上的好。”含珍红着脸出主意,“想着要和皇上生儿育女,多和皇上耳鬓厮磨,就成了。”   颐行呆呆思忖,“这顶什么用呢。”自己也不只一回和皇帝同床共枕过,亲也亲了,搂也搂过,自己不还是这模样,一点儿进益也没有吗。   无奈含珍自己也是个姑娘,再往深了说,她说不上来了,只道:“要不再让皇上给您瞧瞧脉象吧。”   壮得像小牛犊子嘛,她听他这么说过,当时还置气来着,哪有人说姑娘像牛犊子的!   不过他今儿不高兴了,就因为昨晚上没睡好,早晨起床脸拉得像倭瓜一样。   “我过去瞧瞧他吧,顺便再请个安?”老姑奶奶开窍的样子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含珍和银朱忙说好,搬来梳妆匣子给她重新擦粉梳头。她隔开了那个粉扑子,皱着眉说:“怪腻的,回头出了汗,脸上像开了河一样,不要不要。”最后洗了把脸,拿胭脂棍点了个圆圆的口脂,换了件鹅黄色的纳纱袍,小两把上只簪一枝茉莉像生花,就这么清汤寡水地,往延薰山馆去了。   正是午后时光,这时辰没准儿皇帝已经歇下了。她穿过小跨院,见满福正站在廊庑底下打盹儿,上前轻轻叫了声谙达,“万岁爷在哪儿呐?”   满福吓了一跳,睁开眼还有些懵,待看清来人忙垂袖打了个千儿,“给纯妃娘娘请安。万岁爷在西边川岩明秀呢,您随奴才来,奴才带您过去。”   这就是红与不红的区别,要是来了个贵人常在求见万岁爷,大中晌里头,谁有那闲工夫理睬她!至多堆个笑模样,说万岁爷歇下了,什么顶天的要紧事儿,也不能把万岁爷吵醒不是。   但老姑奶奶就不一样了,万岁爷亲自挑选的人,一直抬举到今儿。别说天上大日头正D,就是下冰雹、下刀子,冒着开瓢的危险,也得把人带过去。   于是满福带着老姑奶奶上了抄手游廊,边走边回头,说:“万岁爷才用过小餐,照着惯例要过会子才歇下。小主儿先过去,请总管酌情再行通传。”   颐行说好,往前看,川岩明秀是个建在山石上的凉殿,地势高,四周围绿树掩映,在如意洲这片,算得上纳凉最佳的去处。   沿着游廊一直走,走一程就是个体面的山房,怀恩照旧在门前抱着拂尘鹄立,看见老姑奶奶来,紧走几步上前,呵着腰说:“这大中晌的,小主儿怎么来了?”   颐行有点迟疑,仔细分辨他的神色,又朝他身后山房看看,“里头有人?”   怀恩愣了下,“没人啊,就万岁爷独个儿在里头呐。”   “那我能进去不能?”   怀恩笑了,“小主儿是谁呀,还有不能进去的道理?”说着往里头引领,到了里间门前垂了垂袖子,“奴才给您通报去。”   其实就是几步路的事儿,隔着一道美人屏风,怀恩还是煞有介事地压嗓回禀:“主子爷,纯妃娘娘来了。”   然而皇帝这回却不像往常那样,沉稳道一声进来,似乎有些慌乱,匆匆道:“等……等等,让她等会儿。”   颐行纳罕,不解地望了怀恩一眼,怀恩还是那样稳妥地微笑,虾着腰说:“请小主儿少待。”   颐行点了点头,可人虽站着,心里却满腹狐疑。   难道里头真藏了人?不会是承德官员敬献了漂亮姑娘,他又不好意思向太后请命给位分,便悄悄藏在这山房里头了吧?啊,爷们儿真够不要脸的,还在她面前装清高呢,剖开那层皮,照旧和市井男人一样。   才一忽而辰光,颐行就等出了无边的焦虑,绞着手指咬着唇,心想他怎么还不发话让她进去,就算藏人,也该藏得差不多了吧!   终于,他轻咳了一声,说:“进来吧。”   怀恩和满福退到山房外的游廊上去了,颐行深吸一口气,迈进了凉殿内。   殿里的摆设其实还算简单,不像正经寝宫那样,各色锦绣用度铺排得满满当当。殿里除了槛窗下他躺着的那张金漆木雕罗汉床,就只有一张黄柏木平头案,一架多宝格,和边上摆放的清漆描金人物方角柜。   皇帝的神情很从容,淡声道:“你大中晌不睡觉,又要来祸害朕了?”   颐行脚下蹉了一步、又蹉了一步,站在柜子面前道:“瞧您这话说的,我多早晚祸害过您来着……哎呀,这张柜子好漂亮,我能摸摸看看吗?”   皇帝瞧她的眼神变得疑虑重重,“尚槛儿,你神神叨叨的,到底想干什么?” 第72章 (有桩好玩的事儿,朕想和你)   “连名带姓地叫,可见您对我有诸多不满啊。”颐行龇牙笑了笑,两手抓住门把手,暗暗吸口气,霍地将柜门打开了。   没人,空的……她起先兴致勃勃,直到看见里头空空如也,一瞬就偃旗息鼓了。   环顾一下四周,屋子里可说一目了然,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供藏身了。难道翻窗逃了吗?她在皇帝疑惑的注视下又蹭到槛窗前,假装不经意地探头朝外看了看。这一看有点吓人,原来这山房建得那么高,窗下就是陡峭的岩壁。她忙缩回了身子,心道要从这地方跳下去,别说娇滴滴的可人儿,就是个壮汉也得摔得稀碎,看来是误会万岁爷了,人家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龌龊。   可她这一串反常的举动,皇帝全看在眼里,对她愈发地鄙视了,“你撒什么癔症?到处查看,究竟在找什么?”   颐行讪讪道:“没什么,找找有没有新姐妹。”   皇帝不乐意了,“什么新姐妹?你把朕当什么人了,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姐妹!”   果然堂堂大皇帝,谨遵礼教,从不白日宣淫。   颐行自知理亏,嘟囔着:“您让我等一等,听着调门儿怪心虚的,我不得起疑吗。”   皇帝说混账,“朕不能有一点不想让你知道的私密?你来了就必须长驱直入,谁给你的特权?”   颐行心道恼羞成怒,必有蹊跷。不过人家是皇帝,皇帝说什么都对,自己小小的嫔妃,还能和皇上叫板吗,便厚着脸皮挨过去,坐在他榻沿上说:“万岁爷您疼我啊,您一疼我,就纵了我的牛胆了,在您跟前,我什么都敢干。”   这话说得皇帝受用,刚才满脸的不忿也立刻消退得干干净净,小着声儿,自己嘀咕起来:“这才像句人话……”   可她就是嘴上漂亮罢了,真的往心里去吗?恐怕并不。   有时候皇帝觉得她没心没肺的,这种人真让人苦恼,似乎你对她的好,无法真正打动她,她懂得口头上敷衍你,但她实际感觉不到你有多喜欢她。难道尚家老辈儿里都是这样的人吗,所以只听说尚家姑奶奶辈复一辈地当皇后,却从未听说尚家出过宠后,这也算奇事一桩。如今轮到自己了,自己可能和列祖列宗不同,辗转反侧着、单相思着,庆幸得亏自己是皇帝,要不然套不住老姑奶奶这匹野马。   可她总有法子逗他,仔细分辨他的神色,大惊小怪说:“万岁爷,您眼睛底下都青了!”   皇帝哼了一声,“你知道拜谁所赐吗?”   “我。”她老老实实承认了,“是我搅和得您昨儿夜里没睡好,往后您再招我侍寝,我睡脚踏。”   “睡脚踏……倒也不必。”终归是舍不得这么待她,反正次数多了会习惯,多磨合磨合,也会磨合出门道来的,便拍了拍身侧的空地儿,说来,“陪朕躺下。”   颐行有点扭捏,“说话就说话,躺着干什么呀……”嘴里抗拒,人却歪下来,十分惬意地横陈在了他的睡榻上。果然这样通体舒畅,欢喜地吐纳了两下,她笑着说,“这地方可真好,又凉快又清净……您这程子没和宗室们上外头玩儿去?怎么见天都在行宫里闷着呢?”   皇帝说心里有事儿,懒得动,“王爷贝勒们在承德也有自己的庄子,朝中有政务,就上行宫呈禀,倘或没什么可忙的,各自歇着也挺好,等过阵子凉快些了,再上外头打猎。”   颐行并不关心那些王爷贝勒们的行踪,她只记住了皇上有心事,为了表衷心,眨巴着眼说:“您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和我说呀,我最会开解人了,真的。”   皇帝扭过头瞧着她,吸了口气。可是憋半天又松了弦儿,那口气徐徐吐出来,最后还是说算了。   男人的苦恼,不足为外人道,尤其面对这么个糊涂虫,除了自行消化,没有别的办法。就像现在,她躺在他身边,没有一点畏惧和羞涩,这是一个女人应该具备的敏感和细腻吗?老姑奶奶好像一直把他当成玩伴,除了最初他以皇帝身份召见她时,曾短暂享受到过作为男人的主宰与快乐,后来这种幸福就彻底远离他了。   在她眼里,他还是十二岁那年的小小子儿,因为和她的初次相遇就出了丑,所以她根本不畏惧他。   他也是男人,有正常的需要,不喜欢的人调动不起兴趣,喜欢的人又那么不开化……他望着凉殿上方的椽子,心情有点低落,昨晚上没睡好,现在依旧睡意全无,闷热的午后,真是满心凄凉啊。   忽然,身下的罗汉床发出榫头舒展的咔哒声,老姑奶奶不安分的手触到了机关,好奇地问:“床腿上有两个摇把儿,是干什么使的?”   皇帝无情无绪地说:“宫里匠人的手艺了得,这罗汉床可以像躺椅似的,摇起来能靠,放下能躺。”   颐行哦了声,“这么精巧的好东西,我得见识见识。”一面说,一面吭哧五六摇动起来。   可是摇了半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死心,又接着摇动,这回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结果还是一动不动。   “这木匠手艺不太行,”她喃喃抱怨,“折腾半天还是老样子……”   边上的皇帝这时候发了声:“当然,因为你摇的是朕这半边。”   颐行闻言猛回头,见皇帝已经被顶得坐起来了,木着脸看向她,脸上写满绝望。   她愣住了,忙说对不住,“没想到这还是个双人床。”   正在她打算把摇把儿归位的时候,从他枕下掉落出半块巾帕来,她咦了声,“这是什么?”边说边伸手一扯,把汗巾子提溜在了手里。   万岁爷这是流了多少汗啊,这汗巾子都是潮的,怎么还塞在枕头底下?颐行正感慨着,不想他一把夺了过去,急赤白脸地呵斥:“你大胆,御用的东西,谁让你动手动脚了!”   他一急眼,颐行自然吓一跳,嗫嚅着说:“怎么了嘛,汗巾湿了就湿了,做什么藏在枕头底下……”   这下子皇帝的脸腾地红起来,胡乱把汗巾卷好,塞进了袖子里,一面不耐烦地催促,“把朕放下来!”   颐行没辙,忙扭身将摇把儿倒退回去,他终于一点点躺平,但脸上神色照旧不好,既委屈又难堪,还带着点生不如死的难受劲儿。   颐行撑起身打量他,说了两句好话,“我明儿给您做两块新汗巾,保准比这个漂亮,让您有富余换着用,成吗?”   他不说话,冲墙扭过了脸,那清秀的脖子拉伸出一个执拗的线条,好像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搭理她了。   她无措地叫了两声万岁爷,“您怎么又发脾气了呀,这汗巾对您很重要?难道是哪个要紧的人留给您的吗?”   他气咻咻不说话,这种态度,足以说明他真的生气了。   颐行这下不敢再招惹他了,毕竟人家是皇帝,身份在这儿摆着,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万一一气之下把她打入冷宫,那么之前的苦可就全白受了。   她挪动了身子,“既这么,奴才先回去……”   然而刚坐起身,就被他拽了回来,他撑身架在她上方,拧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责问:“你是个傻子吗?当真什么都不明白?朕有时候被你气得,真想掰开你的脑子,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   颐行愈发懵了,虽然他大呼小叫,她照旧弄不明白。追问他,他又不肯透露,这可叫她怎么好啊!   “可能装的是豆花儿?”她试探着说,“我额涅也这么说我……”   “别再提你额涅了!”他恫吓,“想想朕!咱们这样姿势,不是至亲至近的人,不能这样,你明白吗?”   这回她眼波婉转,知道回避了。清嫩嫩的脸颊,唇上豌豆一样鲜亮的一点红,瞧着既是幼稚,又是可爱,细声说:“我晋了位分,是您的嫔妃,我也没把您当外人呀。”   不是外人,就必定是内人!   凑近了看她嘟囔,那肉嘟嘟的唇瓣对他来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她没长大,自己是正人君子,等得起。但挣那么一点蝇头小利,稍稍慰藉自己,总不为过吧!   于是他捧住了她的脸,“槛儿,有桩好玩的事儿,朕想和你切磋一下。”   颐行瓮声瓮气说:“什么事儿呀?”话才说完,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啮了一下。   “啊!”她惊叫,“您咬我干什么!”   皇帝蹙眉说别吵,“你宫里的精奇该杀,怎么连这个都没教会你?”   其实有些事是避火图上没有详细记载的,譬如你去一个地方,路有千万条,你是坐车乘轿还是步行,每一种方法都有不一样的体验。那些教导闺中事的嬷嬷们也一样,有些细节不便和她说得太明白,必要自己亲身实践过,慢慢无师自通。   被皇帝啃了的颐行带着点委屈,心说这人真是的,有什么不满不能好好说道,非要在她嘴上撒气。他咬她一口,又舔她一口,她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然后他就没什么动作了,只是把唇稳稳贴在她唇上,停留的时间变得很长,彼此间气息相接,甚至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   好半晌,他移开了,和她鼻尖相抵,软糯的话徐徐流淌进她耳朵里,“这是开头,还有……”   颐行糊涂的当口,他扣开了她的唇齿,她几乎要惊叫起来,这是什么路数?可是慢慢又从里头体会到一点奇怪的情愫,她觉得自己要化了,化成一滩水,连今日是何年何月都不知道了。   这是条美男蛇,会噬人心魄,知道怎么让你欲罢不能。要细说,其实有点儿不那么干净,但却不讨厌,反倒有种心与心贴近的感觉。   横竖什么都好,就是喘不上来气儿。她才想呼吸,他又乘机追过来,然后世界塌了,苍翠的热河行宫扭曲旋转,变成一个漩涡,越转越大,把她吸进了水底。   这是一场较量吧?一定是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和她分开,颐行才发现两个人的手也紧握,松开的时候有凉风透过指缝,仿佛彼此都历劫归来。   他翻身重新躺回她身边,不说什么,只是伸手揽她。   颐行两眼直直盯着殿顶,奇怪亲嘴原来有这种诀窍,并不是四片嘴唇贴一贴就完事了,得搅和,搅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皇帝呢,这会子也是神魂杳杳,因为御幸很多,如此深入的接触却没有过,头一回体会到了打心底里升起的快乐,这种快乐只有老姑奶奶能给他,不枉自己日思夜想的都是她。   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愧疚,毕竟她不懂男女之事,自己老大的人了,想方设法引诱她不合适。唯一可庆幸的是她充了后宫,已经是他的嫔妃了,如果这会儿还在尚家娇养着,让她家太福晋知道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这种澎湃的心潮,得好半晌才能平复,不能让她看出自己露怯,便故作老练地问:“明白了吗?下回侍寝,就得这么伺候朕。”   颐行红了脸,“别蒙我了,怪恶心人的。”   他听了有点不高兴,“你敢嫌朕恶心?朕都没有嫌弃你……”   她的那双眼睛在天光下格外明亮,唇上的口脂早就不见了,那抹艳色化开了,转移到了脸颊上,连眼梢都带上了轻浅的旖旎。   颐行想,大概这才是含珍说的耳鬓厮磨吧,自己虽有些高兴,但想起知愿,忽然又感到愧怍起来。   边上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侄女婿,以前觉得没什么,历来姑侄共侍一夫的多了,自己进宫混位分捞人,吃点亏也认了。可如今,这心境好像有变,想得有点多,也不及以前洒脱了。   其实是庸人自扰,本来进宫就得和皇帝纠缠不清,也没个光晋位分不侍寝的道理。可是动了点真情,她就开始自责,和这人搭伙过日子,每天这么虚与委蛇还行,怎么能被他的美色所惑,昏了头喜欢上他呢。   忙坐起身,再这么躺下去了不得,要坏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说:“奴才得走了,小厨房做了香酥苹果,等我回去吃呢。”   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山房正遇见停在廊庑上站班的怀恩和满福。   满福笑道:“小主儿这就走?”   颐行胡乱点了点头。   怀恩的神情却有些古怪,垂眼看着她的脚直犯嘀咕。   颐行纳罕,随他的视线低头一看,才发现袍裾底下露出两只不一样的鞋头,一只缀着流苏嵌着米珠,一只鞋帮上绣满龙纹,原来慌乱中错穿了皇帝的鞋,走出来这么远,自己竟没发现。   怀恩和满福的目光立刻满含深意,心说不拘怎么,老姑奶奶趁着这一忽儿工夫都上了万岁爷的罗汉床,小两口这感情啊,嘿!   可他们哪儿知道她的尴尬呢,退回去重新换鞋,那是不能够了,干脆就这么跑吧。于是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跑出抄手游廊,跑向了延薰山馆。   回到一片云,跟前的人也惊呆了,银朱说:“那么老远的路,您就这么回来了?”   含珍最是处变不惊,替她换了鞋,一面道:“幸好今儿没穿花盆底,要不高一脚低一脚的,不好走道儿。”   颐行怀疑她在笑话自己,要是穿了花盆底,也不至于穿错鞋了。   这大白天的,去了一会儿就躺到一块儿了,自己想起来也臊得慌。换了含珍她们会怎么瞧她呢,明明天天缴着金锞子,却又回回纠缠不清……她们八成以为她装样儿,虽没正经成人,其实已经开脸了吧!   这么一琢磨,五雷轰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那片红云从脸颊一直蔓延进领口,还在努力地维持着体面,“我们就是躺在一块儿,闲聊。”   银朱没言声,冲含珍挑了下眉,暗暗憋着笑。   还是含珍沉得住气,和声说:“主子歇觉的时候到了,且睡会子。这鞋……奴才替您送回御前去,瞧瞧能不能把咱们那只换回来吧。”   说到最后,到底也忍不住笑起来,颐行愈发不好意思了,又无从辩解,忙跳上美人榻,拿清凉被把自己的脑袋蒙了起来。   究竟是年轻主子啊,面嫩得很,含珍拿黄云龙的包袱将那只龙鞋包好,重新送往川岩明秀。   怀恩在山房前接了,正色说:“主子爷这会儿歇着呢,我也没法子进去把纯妃娘娘的绣鞋取出来,得等会子了,等万岁爷起身,再打发人给娘娘送回去。”   含珍道好,“那就偏劳总管了。”   怀恩摆了摆手,由衷地感慨:“多好啊,主子们敦睦,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   含珍说可不,“咱们图什么,只求主子圣眷隆重,咱们脸上也有光。我算跟着个好主儿,如今回头看看,造化大了。”   “宫里带眼识人顶要紧,姑娘和纯妃娘娘有过命的交情,那是说多少好听话都换不来的。娘娘走窄道儿的时候你伴着,日后娘娘升发了,自然也不忘了你。”怀恩笑着拉了两句家常,临了又叮嘱,“明儿中元,万岁爷遵着以往惯例,请萨满和僧众在热河泉那头的祭殿设道场,祭拜历代祖宗。姑娘回去转告主儿一声,明早早起先上太后跟前伺候,主子爷处置完了朝政,就上月色江声迎太后过去。”   含珍应了,复蹲了个安,原路返回一片云。   七月里的天,说变就变,午后还晴空万里,到了申时前后便下起雨来。   乌云笼罩着天幕,压得极低极低,闪电从云层间穿隙而过,那忽如其来的巨大炸裂声,连着大地也震颤起来。   颐行撑起身看,外面天都黑了,银朱在案上掌起了灯。走到窗前观望,雨水从廊庑外的瓦楞上倾泻而下,飞溅的水沫扑面而来,天色虽昏暗,空气倒凉爽宜人。   含珍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根青蒜回来,掐头去尾,只留一节蒜白,仔仔细细拿红纸包裹起来。   颐行凑过去问:“这是干什么呀?”   含珍一本正经道:“明儿中元啦,鬼节阴气重,又要上祭殿里磕头,带上这蒜能祛邪,不让那些野鬼靠近您。”   颐行摇头,“你怎么像我额涅似的,中元每年都过,哪儿来那么些鬼神!”可是才说完,脸上的笑僵住了,忽然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含珍一怔,忙放下手里的大蒜来瞧她,一面问怎么了,一面搀她在圈椅里坐下。   银朱啧了声,“让您别吃冰来着,瞧瞧,这回闹肚子了吧!”忙打发人预备官房,见老姑奶奶疼弯了腰,自己又使不上劲儿,便蹲在她面前追问,“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疼了?怎么样呢,实在不成就传太医吧!”可再看看天色,算算脚程,又换了主意,“还是上延薰山馆找万岁爷吧。”   银朱急得团团转,却听含珍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的主儿,这么疼法,别不是要来好信儿了吧!” 第73章 (万岁爷,我要厥过去了。)   此话一出,三个人立刻面面相觑。   难道好事儿真要来了?颐行的心霎时吊起来老高,心想才刚在川岩明秀和皇帝的那通切磋,果然奏效,这才多长时候啊,居然说来就来了?   很好,非常好,终于能省下那些金锞子了。就因为见天要向皇帝纳“好信儿税”,弄得她这阵子连打赏都抠抠索索,不敢动那些零碎的金银角子。如今好了,时来运转了,少了那笔支出,手头上能宽裕许多。至于留给知愿的那些钱,也可好好保管不必动用了,等找个时机再向皇帝打探,问明了人在哪儿,送到她手里,就算尽了姑爸对她的心了。   银朱和含珍也忙起来,给她预备了信期里该用的东西,因中晌她嘴馋吃过冰,大夏天里还得冲汤婆给她捂肚子。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晌,颐行坐在床上,仿佛产妇等着生孩子似的,擎等着见红。谁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等到入夜,也没见好信儿造访。   含珍说不急,“正是欲来不来的时候,大抵都是这样,先给您个预兆,让您筹备起来。左不过就是这几日,您行动上头须留点儿神,时时注意自己的亵裤,千万别弄脏了衣裳,叫人看见笑话。”   颐行点点头,“我都记下了,明儿上热河泉去,你把东西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含珍道好,又问:“您这会子还疼不疼呢?疼起来究竟是怎么个疼法儿?”   颐行仔细品了品,说这会儿好些了,“就是胀痛,小肚子里坠坠的。”   含珍笑着说八成有谱儿,“往后可不能贪凉了,手腕子脚腕子不能吹凉风,也不能见天闹着要吃冰了。否则寒气进了身子,信期里多受罪的,女孩儿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不像爷们儿那么洒脱,来去方便。”   银朱在一旁收拾老姑奶奶的衣袍,提溜着两肩比划,“含珍姐姐,咱们主儿这程子长高了好些,衬衣的下摆和袖子显见的都短了,回头得找四执库随扈的人,让他们重新预备两件。”   含珍说正是呢,“这当间儿憋着劲儿地长个子,等信期一到,往后长得就慢了。”   颐行裹着被褥唔了声,“长那么高做什么,浪费衣料。”说着犯了困,倒下来把汤婆子搁到一旁,就势睡着了。   本以为当天夜里能有个准信儿的,结果空欢喜一场,竟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第二天起来,坐在妆台前让银朱给她梳妆,揭开那个象牙嵌红木首饰匣的盖子,瞧了里头金锞子一眼,显见的越来越少,实在不忍再数,重新将盖子盖了起来。   待一切收拾停当,她站在镜前整整衣襟,扶了扶头上钿子。正要出门,见荣葆一路从院门上飞奔进来,到了屋里一打千儿,说:“回主儿话,和妃娘娘跟前人又往上帝阁那头去了。流杯亭门附近有处院子,专用来收容先帝朝嫔妃,那个彤常在就在里头住着。和妃打发宫女过去传话,想必是通报万岁爷今儿行程,主子既预先知道,且想想法子,早做防备吧。”   颐行略沉吟了下道:“今儿是中元,祭殿里不光有后宫嫔妃参拜,前朝的官员和宗室们也要行祭拜之礼。这和妃是得了失心疯,竟打算让彤常在闹到热河泉去。”   “那主儿,咱们可怎么应对才好?要不然半道上截了彤常在,把这事儿悄没声地办了,谁也不能知道。”   可颐行也有她的顾虑,里头真假尚且说不准,这时候插手不是明智之举。再说了,悄没声地办了,不符合她做事的风格。和妃既然愿意调唆,罪名反正在她身上,自己可以静观其变。毕竟小小的妃嫔,随意插手那么大的事儿不是明智之举,就凭彤常在能找和妃支招儿,也搅和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银朱见她不说话,忖了忖道:“那个院儿里,八成不只住了彤常在一个,咱们把剩下的人都抓起来,万一事儿说不清楚了,好叫那些人出来作证。”   颐行却摇头,“把人逮起来,说明咱们早就知道这事儿,到时候太后反倒怪我没有预先把实情回禀她,和妃固然讨不着好处,我也得跟着吃挂落儿。”   荣葆眨着眼睛,糊里糊涂问:“那可怎么办呢,咱们就这么装不知情?”   颐行吁了口气,低头整整纽子上挂的碧玺手串,凝眉说:“就装不知情。彤常在不闹,和妃不倒,我反倒愿意她闹起来,于我更有利。我只要紧紧跟在太后身边,就算不出手,也错不了。”   这样的谋划,其实哪儿像个信期都没来的孩子呢。老姑奶奶虽说从小放羊似的长大,但高门大户中的心计她未必不会,只是平常不愿意动脑子罢了。   含珍道:“主儿一心认定太后,难道心里早有成算了?”   颐行笑了笑,“你反着想,如果彤常在真是皇上生母,太后能让她活到今儿?”   紫禁城是大英帝国的中枢,生活在里头的人,尤其是看惯了风云笑到最后的人,怎么会疏漏至此!自己和太后相处了这些时候,知道太后性情温和,是个善性人儿,但善性不代表她蠢。自己若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必定会杀了彤常在和那些知情的低等嫔御们,永绝后患。   横竖就这样吧,到时候随机应变,就算不立功,自己也是千顷地一根苗,妃中独一份儿。   赶到月色江声的时候,太后已预备好了,穿一身素色氅衣,戴着素银的钿子,站在廊庑底下,怔怔看着外头的天幕发呆。   颐行上前搀扶,轻声道:“万岁爷处置政务怕是还有阵子,您何不在里头等着,外头怪热的。”   太后听了,这才转身返回殿里,边走边怅然,“又是一年中元节,我最怕这样的日子,看见先帝爷好端端的人,变成十几个大字蹲在牌位上,心里就难受得慌。”   太后眼里盈盈有泪,低下头拿手绢掖眼,颐行忙安慰:“您瞧着万岁爷,也要保重身子。先帝爷走了好些年了,您每常流眼泪,先帝爷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自苦。奴才们年轻,逢着这样日子都得听您安排,您要是伤情过甚,叫奴才们怎么好呢。”   太后方重新有了笑模样,叹息道:“上了年纪,愈发没出息了,逢着点事儿就哭哭啼啼的。就是觉得啊,这人世间真寂寞,来这一朝儿,不知是来享福的,还是来吃苦的。”   颐行最善于讨长辈欢喜,和声说:“您要是来受苦的,那寻常人愈发不得活了。先帝爷虽升遐,您还有万岁爷,有奴才们。奴才虽不成器,也愿意时时在您膝下伺候,就当奴才斗胆,顶了昭庄公主的缺吧。”   她能说这些窝心话,太后自然高兴,笑着说:“不瞒你,早前皇帝要抬举你,我心里是不大称意的,毕竟你哥子触犯了律法,重新扶植尚家人,弄得朝野乱了规矩。可后来想想,你是尚麟的闺女,总是受了你哥哥的连累,罪也不在你。如今瞧,当初网开一面着实没错儿,你在我跟前倒给了我许多慰藉,难怪你主子那么喜欢你。”   颐行脸红起来,皇帝的喜欢,自从撕破夏太医的面具后,就再也没有掩饰过。阖宫都知道他独宠她,连太后也默认了,可颐行心里未必没有隐忧,这么大张旗鼓,谁知道是不是想捧杀她。   后来各宫嫔妃也姗姗来了,大殿里一时热闹起来,皇太后不再像先前似的脆弱,重又端出了架子,颐行若不是亲身经历过,那里知道太后也有思念先帝,淌眼抹泪的时候。   这时皇帝来了,带着前朝雷厉风行的气势,到太后面前拱手长揖,“皇额涅,时候差不多了,儿子接您过热河泉,车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只是那么威严的帝王,视线和老姑奶奶迎头相撞的时候,还是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来。他连哄带骗诱拐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切磋技艺,说实话真不应该,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羞愧,但羞愧归羞愧,却打算死不悔改。   所以他坦然了,微微挺了挺胸膛,理不直气也壮。   颐行别扭地瞥了他一眼,待送太后上了车辇,双双退到一旁,颐行趁这当口嗳了一声,“我的鞋,您怎么不让他们送过来?”   皇帝没搭理她,倨傲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肩舆。   日头高悬,大太阳底下的华盖遮出一片阴凉,他就端坐在那片阴影里,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御前太监开始击节发令,九龙舆稳稳上肩,稳稳地滑出去,只留下颐行一个人,站在那里穷置气。   含珍忙上前催促:“主儿,快上轿吧,那么些人都等着呢。”   颐行这才回身望,果然那些嫔御都巴巴儿看着她,等着她的车轿先行。   和妃自然是不理会她的,早已经登上自己的代步,兀自追赶太后和皇帝去了。   所以得赶紧上轿,含珍替她放下了垂帘,压声吩咐轿夫:“脚下加紧着点儿,追上前头。”   太监们得令快步赶上去,颐行透过轿上小窗朝东望了望,这会子彤常在想必已经潜在祭殿附近,只等皇上一到,就在列祖列宗面前哭诉喊冤了吧!   一行轿辇打如意洲向北,直往热河泉去,那地方也属行宫一处胜景,以热汤泉出名。据说看园子的宫人种了瓜果,拿热河泉水灌溉,等成熟之后,瓜果就格外香甜。   当然一路也是林荫重重,这行宫里的植被果真是紫禁城不能比的。紫禁城中要紧的宫殿前都不栽树木,到底是为什么,谁知道呢!   再走上一程,隐约能听见钟声了,混杂着僧侣的吟诵,阵阵梵声铺满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散朝后的臣工和宗室已经先行一步到达祭殿,待太后慈驾一到,便分列两旁垂袖行礼。   从北京到热河,四五百里地一同赶赴,尤其这样祭祖的日子里,前朝和后宫倒不必忌讳,可以分批进贡上香,磕头祝祷。   乌泱泱的,好些人啊!颐行搀扶着太后站在一旁,殿里祭台搭得格外宽绰,两旁喇嘛盘坐在重席上,那连绵不绝的梵语喃喃从口中吟诵出来,格外有种庄严肃穆的气象。   “当”,厚重悠远的磬声,在行宫上空缓缓盘旋。皇帝率领大臣和宗亲们先行祭奠,只见一排排身着石青补服的人,按着高低品级在殿宇中央泥首顿地,司礼太监苍凉的语调拖得老长,“跪……拜……”   颐行这会儿要关心的倒不是皇帝,她紧盯边上的和妃,见她心不在焉地向殿外张望,便悄声在太后耳边提点:“和妃姐姐像是在等人呐。”   有一瞬感受到了自己成为奸妃的潜质,心下也感慨,明明这么纯洁无暇的老姑奶奶,进了宫,盘算着晋位登高枝儿了,就变得如此精于算计起来。   太后闻言,顺着颐行的视线看向和妃,她站得不远,确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太后皱了皱眉,十分地不称意,这样的日子,正要祭奠祖宗的时候,她还是静不下心来,频频左顾右盼。后宫选妃历来都是慎之又慎的,竟不知怎么让这么个不端稳的人升了妃位,早知如此,命她随贵妃她们留在宫里倒好,省得跟在左右,总叫人心烦。   太后调开了视线,哼道:“别管她。”   这时君臣已经行罢了礼,从供桌前缓缓却行,退让到一旁。接下来轮着太后率领后宫祭拜了,众人肃容跪在预先准备好的蒲团上,跟随司礼太监的唱诵伏地叩首。三跪九叩礼成后,便是上元祭祖环节中又一项规矩,点祭灯。宗室和后妃们,得在高低分作三层的巨大烛台上各点一盏白蜡,以寄托对历代帝王的哀思。   这厢需要伺候的人多了,殿里往来的太监宫女自然也多,另加上列队诵经的喇嘛和僧侣,一时间人影错综,应接不暇起来。   这时候就得强打起精神仔细分辨了,彤常在要现身,必定混在人群里才能入殿。   正想着,一个穿着僧服,戴着僧帽,但体型略显矮小的喇嘛穿过人群,径直向这里走来。颐行那刻倒真未警觉,以为就是普宁寺里做法事的喇嘛。然而那人越走越快,僧帽两旁垂挂的杏黄色护耳随着气流翻卷起来……她终于看清了她脸颊上大片肉红色的瘢痕,也看见她从袖子里抽出匕首,趁着人群掩护向太后刺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没有人察觉。明晃晃的刀尖逼近,颐行心道这回亏大了,没想到彤常在能动手绝不动口,奔着杀人来了。自己的大功是不立也得立,管不了太多了,连高呼一声“太后小心”都来不及,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把将太后推开了。   刀尖扎下来,扎伤了她的胳膊,然后就是一阵人仰马翻,等她再定眼瞧的时候,彤常在已经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抽出汗巾用力缠住她的胳膊,一面惊惶地大喊:“太医呢……传太医来!”   太后惊魂未定,喃喃说:“这是怎么了?”左右宫人团团护住她,她气得推开他们,恨道,“这会子还拦什么!”   过去查看颐行的伤,见那件粉白的袍子上洒了好些血,太后脚下蹒跚,幸而云嬷嬷和笠意搀住了她,她白着脸追问:“怎么样了?纯妃怎么样了?”   颐行到这会儿才感觉到胳膊上的钝痛,伤口痉挛着,那种疼痛像翻滚的浪,连带耳朵里也嗡嗡地低鸣起来。   还是自己疏忽了,既然想到彤常在不可能是皇帝生母,怎么没想到她打从一开始就抱着你死我亡的决心呢。这回倒好,好信儿没来,胳膊倒流了一缸血,还得强撑着向太后报平安:“老佛爷,奴才没事儿。”   可痛是真痛,且看见血,顿时眼睛发花,脑子带懵。含珍和银朱焦急的呼唤好像离得越来越远,她哆嗦起来,腿也站不住了,抓着皇帝说:“万岁爷,我要厥过去了……”   皇帝说我在,“你别害怕,没有伤及要害,死不了的。是我不好……是我大意了……”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就觉得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前扑天盖地的红,不是疼晕的,是被流不完的血吓晕的。   再醒来,已经是午后了,皇帝和太后都在一片云,见她睁开眼忙围过来,一径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胳膊还疼得厉害吗。   到底被扎了一刀,伤口深不深她不敢看,疼是真的疼。可在太后面前她得晓事儿,勉强扮起笑脸道:“您放心,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话其实没人信,太后惨然道:“你这孩子,流了那许多血,怎么能不疼呢,瞧瞧脸上都没了血色,大可不必有意宽我的怀。这回是多亏了你,若没有你,今儿我该去见先帝爷了。真是……没想到陈年旧事,有的人能记一辈子,恨一辈子。我如今想想,当初不该妇人之仁留下那个祸害,要是那时候当机立断,也不会害得你受这样无谓的苦。”   太后脸上神情变得冷漠又遥远,追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来,并没有对后宫岁月的眷恋。   “我和她,是同一年应选的,早前在宫外时候两家就认识,进宫后她封常在我封贵人,一同被安排在延禧宫内,随高位嫔妃居住。她这人,常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位分上头低我一等原就不满,平常琐事上也是挣斤掐两,半分不肯相让。后来随先帝来承德避暑,那会儿我们这些低等的嫔妃共排了一场舞,那天夜宴上,先帝对我青眼有加,她愈发不平,说我抢了她的风头,自此以后恨我恨得咬牙。”太后缓缓地说,苍白而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说后宫历来都是如此,人多事也多。先帝爷雨露均沾,只是她承幸得晚,恰好在行宫诊出遇喜,立时人就像疯魔了似的,做出许多得意忘形的事儿来。”   颐行渐渐明白了,“她的孩子,最后没能生下来?”   太后点了点头,“她买通了冷香亭的太监,想放火把我烧死在莹心堂,没曾想阴差阳错,自己被困在了里头。后来孩子没了,脸也毁了,我那时候想,她既然落得这样田地,总算受了报应,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就让她留在行宫颐养天年吧!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她早煞了性子,旧恨也都看开了,没想到她心如蛇蝎,还想置我于死地。我听皇帝说,她曾托和妃传话请求面圣,好在皇帝没有答应,否则她恨我,未必不迁怒皇帝,要是御前行刺,那可是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的恨了。”   皇帝在一旁静静听了半天,待太后说完才道:“眼下人被押解起来,已经严加审问过了,热河泉守卫森严,她能混进祭殿,全是和妃的安排。”说罢摇头苦笑,“朕的后宫,为什么尽是这样的人才,不长脑子,听风就是雨。”   太后倒要来安慰他:“人吃五谷杂粮,各有各的脾气,也不是个个都如她们那样,好歹还有个纯妃。”   颐行受了褒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我也不是多出众,全靠姐妹们衬托。   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急着夸她,只对皇太后拱手,“额涅,彤常在行刺太后,罪大恶极,和妃安雅氏助纣为虐,比之那个疯妇更可杀。朕欲处决彤常在,赐死安雅氏,不知额涅意下如何?” 第74章 (时刻想着朕,总没错。)   终究关乎两条性命,彤常在不能留是一定的,但和妃要被赐死,似乎有些过于严苛了。   床上抱着胳膊的颐行揣测太后的心意,料她的看法必定和自己一样,没想到自己终是猜错了。   太后脸上神色凝重,思忖了下道:“这蠢物有颠覆社稷之心,必不能轻饶。我以前常觉得她的心性不及贵妃她们,虽说平常不犯错,可一旦出错,就犯大忌讳。譬如你的万寿宴上,何故让永常在抱了猫来?这样的大日子,永常在年纪小玩儿性大,她却是主位娘娘,管不住底下嫔御,还管不住自己的猫?可见她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若是冲动冒进,反倒心眼儿不算顶坏,怕就怕那种包藏祸心,自己不肯出头,专调唆别人冲锋陷阵的,那才是坏到根儿上了。不过她毕竟是妃,正大光明处置了不好,还需背着些人,对外只说暴毙,也就是了。”   颐行听太后这样平静地安排了一个人的生死,才知道再慈祥的人,也有雷霆万钧的手段。帝王家不是寻常人家,三言两语间断人生死,自己虽然见惯了,但事发在眼前,也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道是,也不需多言,向门口站班儿的怀恩使了个眼色,怀恩呵了呵腰,便奉命去办了。   太后见颐行愕着,回身换了个温软的表情道:“你不用怕,若是换了一般二般的事儿,我也不会答应皇帝赐死她。可我想起她竟上皇帝跟前引荐那个贱人,浑身就起栗。她们愿意怎么对付我,我不在乎,横竖已经活了这把年纪,享尽了清福,死也不亏。可她们要杀我的儿子,我就能和她们拼命!”   颐行听出了太后对皇帝满满的慈母之心,这是还未得知彤常在声称皇帝是她的儿子,否则那股子愤懑,就算把人凌迟了,也不能解其恨吧。   皇帝轻叹了口气,“额涅别为这件小事挂怀,处置了就完了。儿子已经严令禁军加强守卫,先帝留下的那些低等宫人,再养在行宫内多有不便,越性儿让她们搬到文津阁去。日常用度不得减免,只是离得远些,有专人看顾伺候,也好少些麻烦。”   太后点了点头,“你思虑得极是,一时的心软倒埋下祸端来,还是远远儿打发了,两下里干净。”   皇帝说是,“今儿额涅受惊了,且回去好好歇着。纯妃这里不必忧心,跟前人自会尽心服侍,换药什么的有朕,这伤养上一阵子,慢慢就会好的。”   太后听了,说也罢,一面探身吩咐颐行:“仔细将养,多名贵的药咱们也舍得用,把身子调理好第一要紧。”   颐行在床上欠身,强打着精神道:“奴才记下了,太后放心吧。”   太后颔首,由云嬷嬷扶着往门上去了,皇帝这才在她床沿上坐下,仔细打量她脸色,问她要吃什么。   颐行有气无力,靠着靠垫说:“肉上扎了个那么大的窟窿眼儿,疼都来不及,哪里有胃口。”   皇帝对她此番舍身救太后的英勇壮举,终于有了正面的回应,“这次你又立了大功,太后心里记下了,朕也记下了,等择个黄道吉日给你晋皇贵妃,圆了你的心愿,想必太后也不会反对。”   她起先臭着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一听说要晋位,眼睛里立刻就有了神采。   不过嘴上还装得谦虚,说不要不要,“我救太后是发自肺腑,并不为了晋皇贵妃位。”   皇帝知道她说一套做一套,这时候也不忍和她抬杠,便窝心地表示:“是朕死乞白赖非要晋你的位分,是朕需要一位统领后宫的皇贵妃。”   颐行想了想,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既然这样,那也行。”   她鬓边垂挂的发,有几丝凌乱地搭在她的脸颊上,皇帝伸手替她捋到耳后,沉默了下方道:“和妃那天来说了一通话,其实朕也不是全不在意,第二天就打发人暗暗查访去了。宫里要查出一个人的全部底细,其实再容易不过,侍寝也好,遇喜也好,步步都有记档,任谁也混淆不了。这彤常在留在行宫后就患上了癔症,动辄声称有人抱走了她的孩子。想来说得多了,自己也信了,行宫里知道她底细的从不拿她的话当真,也只有遇见一个和她一样半疯的和妃,才弄出今天这些事来。”   颐行恍然大悟,心道我就说呢,凭他如此缜密的心思,难道会对和妃的话半点也不好奇吗,果然还是暗中查访过了。只是有一点让她想不明白,“您既然知道她们的打算,为什么不预先将彤常在拿住,还让她闹到热河泉去?”   “因为朕想看看,和妃能蠢到什么程度。”他说罢,乜了她一眼,“你不也在静观其变吗,这件事上朕和你想到一处去了,真是有缘。”   这算个什么狗屁不通的缘,因为都在等着和妃落马,所以彼此都按兵不动,结果害她挨了一刀,流了那么老些血。   当然这些心里话不能承认,她啧了一声,“奴才一概不知,哪来的静观其变……”在他锐利如刀的凝视下,终于还是露了怯,惨然说,“好吧、好吧,奴才确实听见了一点风声,可我不敢掺和呀。老辈儿里的陈年往事,我能明白多少,万一您的身世果真那么离奇,我也不能为别人反了太后,毕竟生恩不及养恩大……”结果招来了皇帝的怒视。   “什么生恩不及养恩大,要是其中真有内情,朕怎么能平白让生母受委屈。先帝和太后感情甚笃,朕只是觉得那个疯妇亵渎了他们的情义。夫妻间两情相悦,本就没有第三个人什么事,要是先帝还在,怕是会把那疯妇挫骨扬灰了。”   所以宇文家的男人,认定一人,就终其一生。   颐行也暗暗思量,自己今年十六,皇帝也才二十二。人生漫漫,路且长着,如果三年之后的大选,那个真正让他喜欢的姑娘出现了,那么自己算怎么回事儿呢,是该争宠,还是该让贤啊……   胳膊上的伤缠绵地钝痛,她也变得恹恹的,半阖上眼睛说:“我得睡一会儿了,万岁爷请回吧。”   皇帝说好,“那朕晚上再过来瞧你。”   她胡乱点点头,门上含珍进来替她恭送圣驾,她听着皇帝的脚步声渐渐去远,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还是喜欢热闹的,宫里弄得冷冷清清也不像个宫廷。如果自己能保持对他淡淡喜欢,那么将来就能容人,大家姐姐妹妹在一起,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吃个饭,那才是大团圆。   这一通胡思乱想,后来昏昏睡过去,梦里胳膊都是疼着的。只是太累了,说不出的累,一觉睡到申末。隐约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才醒过来。睁开眼,便见银朱进来回话,说随扈的小主儿们都来探望主儿了,问她见是不见。   见,当然得见,这是一个新开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强挣着坐起身,看后宫那帮莺莺燕燕鱼贯从门上进来,忽然感受到了属于皇帝的快乐。   这些人以康嫔为首,围站在她榻前,齐齐向她蹲安行礼。康嫔现在想起还后怕,“才刚那事儿,真唬着咱们了,谁能想到人堆里竟有刺客。”   愉嫔也顺着康嫔的话头子奉承,“也亏得是娘娘,要是换了咱们,早吓得不知怎么才好了,哪儿还有那能耐救太后呀!”   大家纷纷附和,一瞬老姑奶奶成了众人学习的榜样,不光是因为她的壮举,更是因为她如今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坐实了地位,后宫再也没人有这能力撼动她的地位了。   谁能想到呢,混成了糊家雀儿的老姑奶奶,进宫没多久就傍上了万岁爷,这已然是平步青云的前兆了,唯一能阻止她高升的就是太后。   本以为太后对尚家有成见,毕竟前头尚皇后挨废,是一项震惊朝野的大事,尚家想翻身,怎么也得再攒个二三十年的修为,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疯癫的老宫人来,就这么一刀,再次成就了老姑奶奶。大伙儿这心啊,这回是彻底凉了,人要红,压也压不住。反正这后宫就是这样,不是你得意,就是我风光。只可惜这好运气没落到自己头上,那也是没辙,谁让自己不讨皇上喜欢呢。   不过想起和妃,大家不免都有些慌张。   永常在是个实在人,讷讷说:“才刚我从住所过来,经过金莲映日,听说和妃娘娘得了急症,人没了……”   众人脸上俱是一黯,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儿,上半晌老宫人作乱,下半晌和妃就暴毙了。这后宫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背后不为人知的地方可怕着呢。她们不参与,自然不知内情,但私底下也议论,各种揣测不断。   颐行是亲耳听见皇帝和太后商议的,虽然事情经过她都知道,但在这些嫔御们面前,也得善于打太极。   于是脸上浮起了一点愁色来,哀声说:“想是有什么暗疾吧,平常不发做,这回受了惊吓,病势一气儿就来了。多可惜的,原本来承德是为避暑,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意外。”   谨贵人说正是呢,“也不知这丧仪怎么安排,是在承德就地办了,还是把人运回宫去。”   要是照着历来的习俗,妃位以上在外身故的,不管距离多远,都得装殓后运回北京,停放在景山脚下的享殿里,日日有人上供祭殿,等钦天监看准了吉日吉时,再动身运往妃园。但妃位以下就没有那样的待遇了,一般是就地举办丧仪,离陵寝近的直接运往山陵,若是太远,则找个风水宝地下葬,每年清明和忌日由当地官员代为祭奠,也就完了。   像和妃这样的情况,虽然表面对外宣称是得病暴毙,但丧仪方面断不可能照着惯例办。谨贵人说了这话,众人皆侧目看她,贞贵人囫囵一笑,“谨姐姐随和妃娘娘住在景仁宫,情义必定比咱们深厚。如今和妃娘娘薨誓,瞧着往日的旧情,谨姐姐少不得要看顾和妃娘娘的身后事吧?”   于是大家都看向谨贵人,大有赶鸭子上架的趣味。毕竟不是一般的死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个缺心眼儿的愿意去招那晦气。   谨贵人脸上神情尴尬,又不好推脱得太分明,便道:“上柱香的情义总还是有的,至于丧仪,一应都由内务大臣操办,我一个深宫中的闲人,能帮上什么忙。”   横竖是不会有人过问的,大家都显得意兴阑珊,虽说热闹瞧着了,却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再多议论,人都去了,还有什么可嚼舌根的,总知谨记一点,帝王家富贵已极是不假,动辄性命攸关也是真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吧,和妃那一派愁云惨雾的时候,老姑奶奶却正红得发紫。后宫里的女人虽个个自视甚高,却也最善于见风使舵。如今贵妃和四妃损兵折将,就剩纯妃这一根独苗了,这回又立大功,可见不久的将来,大英后宫又会是尚氏的天下。   而老姑奶奶本人呢,显然和裕贵妃不一样,人家并不屑于做什么假好人,就算不招大家待见,也讨厌得坦坦荡荡。   先前那几个招惹过她的,下场都不大好,跟着恭妃挤兑过她的贞贵人和祺贵人,此刻是最慌张的。她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带着些献媚的滋味儿轻轻往前蹭了蹭,祺贵人说:“娘娘这会子伤了手,想必要将养好些日子,倘或闲着无聊,咱们姐妹可常来,给娘娘解解闷儿。”   结果招来老姑奶奶一声嗤笑。   祺贵人尴尬了,颊上的肌肉吊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颐行知道自己让人下不来台了,忙笑道:“我才刚还想呢,和妃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后心里必定难受,要多去陪太后解解闷儿才好,不想你们倒要来陪我。我这伤,也不算太重,歇息两日就会好的,大伙儿不必放在心上。”   她没有和她们亲近的心,尊就是尊,卑就是卑,犯不着装模作样打成一片。   康嫔瞧得真真的,既然如此,就不该在这里讨人嫌,便道:“娘娘今儿受苦了,好好保重为宜。咱们人多,乱哄哄的,没的扰了娘娘清净。还是各自回去吧,等娘娘大安了,再来请安不迟。”   于是众人就坡下驴,立时向她蹲安行礼,潮水一样地来,又潮水一样地退尽了。   颐行直到她们走出一片云,才重新瘫软下来。银朱上前查看,她不愿意叫这些人笑话,强撑着应付了这么久,熬得背脊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银朱忙打手巾给她擦拭,又替她换了衣裳,轻声道:“主儿这又是何苦,不见她们就是了。”   颐行却笑了笑,“连我都不见人了,四妃岂不全军覆没?我得给自己撑一撑场面,让她们知道以后除了贵妃,我行老二。”   含珍从外面进来,笑着说:“这话过于自谦了,应当是您行老二,没人敢居第一。”   对于一心挣功名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傲视群雄更让人高兴的。颐行得意地笑了两声,又吃了一品膳粥,可是将夜的时候发起烧来,倒在床榻上直犯迷糊。   含珍心焦得很,上延薰山馆找了怀恩,“不知怎么,我们主儿身上发热起来,人也糊里糊涂的,直念叨万岁爷。”   怀恩一听也着急,不住回头往殿内瞧,一面道:“军机大臣还在里头议事,你先回去,给娘娘打热热的手巾把子擦身,等里头叫散了,我即刻替你把话传到。”   含珍嗳了声,重新赶回一片云,照着怀恩的嘱咐,一遍遍替她擦身降温。   不多会儿皇帝便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只绣花鞋。到了她床前把鞋端端放下,牵过她的手腕来辩症,略一沉吟便吩咐满福去取犀牛角研成粉末,和在温水里让她喝下去。倒也没过多会儿,她身上热度渐退了,睁开眼睛头一件事,就是感慨身边有个懂医术的人多方便。   皇帝有些别扭,“朕都成了你的专用太医了。”   “可见我造化大了……”知道他又要犯矫情,忙道,“万岁爷今儿就留宿我这里吧,万一奴才夜里又不舒坦,有您在,我放心。”   皇帝原也是这么想的,行宫里虽有随扈太医,但让人整夜守在这里也不方便。横竖自己能料理,还是亲自经手最放心,但口头上却勉强得很,“朕可是扔下如山政务,特意来陪你的呀。”   结果还被她安排睡了美人榻,你说气人不气人。   颐行道:“我伤着呢,您睡我边上,我就得顾忌您,连动都不敢动。”   皇帝心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把人欺到床沿上,连动都不敢动的不是我吗?   可能因为他的眼神太过赤裸裸了,颐行心虚地自我反思了一下,最后让了步,“叫他们把榻挪过来一些,这么着还是能对着脸说话,好吗?”   既然事已至此,总不能得寸进尺。皇帝板着脸说好吧,捧着替她换药的所需,光脚踩在脚踏上,半弯着腰解开了她胳膊上缠裹的纱布。   颐行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眼又让她发晕起来,只见寸来宽的伤口上糊满金疮药,衬着那肉皮儿,又是狰狞又是恐怖。   她一手扶住了额头,说哎哟,“我又要厥过去了……”   这时皇帝飞快亲了她一嘴,“别想伤口,想着朕!”   居然是个好法子,那种发懵的感觉一瞬褪去,满脑子都是他的唇。颐行有点不好意思,赧然说:“万岁爷,原来我晕血,那往后来月信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得想着您呀?”   皇帝气得倒仰,“有好事儿,你准想不起朕来,亏你有脸问。”   他嘴上气呼呼,手上动作却放得很轻很轻,替她清理了瘀血,重新上药,最后一层层包上纱布,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颐行吱唔了下,“这种毛病,也不能问外人呀。”   皇帝退坐回自己的榻上,认真斟酌了下,最后不大自在地表示:“时刻想着朕,总没错。”   颐行说得嘞,搬着胳膊,慢慢躺了下来。   皇帝拖过凉被崴倒身子,视线总停留在她脸上,“有什么不适,即刻叫朕。”   颐行嗯了声,迟迟道:“奴才这回凭自己的本事又立功了,咱们打个商量,我不要您赏我别的,就赏我见知愿一面,好不好?”   这回他没有拒绝,轻吁了口气道:“确实不该再瞒你了……你先养好身子,等你能够自如行动了,我带你去。” 第75章 (人生处处有惊喜。)   瞧瞧,这运势真是好得没边儿啦,虽说挨了一刀,但又挣功名又挣了捞人的机会,这回的苦没白受。   颐行是个急性子,今天说定的事儿,恨不能第二天就办成,于是撑起身子说:“我明儿就能出门,不信您瞧着。”   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不屑地一转,“厥过去的是谁?发热的又是谁?明儿就能出门?万一半道上又出纰漏,朕救不得你。”   不过先前听怀恩来回禀,说她谵语连连还不忘叫万岁爷,这份心境倒是值得夸赞的。老姑奶奶不算是块石头,她也有被捂热的一天,这后宫里头能成气候的女人越来越少,到最后老姑奶奶一枝独秀,正应了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   老辈儿里的感情那么专一那么好,对后世子孙影响颇深,他是看着父母恩爱情长长大的孩子,心里也有那份期许,希望找见一个人,在这拥挤的后宫里头僻出一块清净地,让他带着那个心仪的姑娘,一起恬淡地生活。   抬眼望望她,老姑奶奶还在为不能立刻去找知愿而感到沮丧,这件事确实不能立刻答应她,伤口没养好,又是大热的天,在外奔走捂得时候长了,万一发炎,那可不得了。他只有和她东拉西扯,打消她的一根筋,问:“你睡得着吗?要是睡不着,咱们聊聊小时候的事儿。”   颐行唔了声,“小时候的事儿?就是整天胡吃海塞疯玩儿,没什么值得回味的。您呢?擎小儿就封了太子,心历路程一定比我精彩,您想过将来三宫六院里头装多少位娘娘吗?将来要生多少儿子吗?”   她的问题挺刁钻,主要还是因为人员多少和她休戚相关吧!   皇帝舒展着颀长的身子,将两手垫在脑后,带着轻快的语调说:“我告诉你实情儿,你不许笑我,这件事我真想过。开蒙那年生日,先帝问我要什么,以为左不过是些上等的文房四宝什么的,我却说要个太子妃。”   颐行大为唾弃,“小小年纪不学好,才那么点儿大,脑子里全是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所以事先声明的不许笑话,完全就没人当回事。皇帝倒也不着恼,含笑道:“兄弟之间感情再好,夜里还是得各回各的住处。我想有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这样就不必害怕落日后寂寞了。”   结果老姑奶奶嘁了声,“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儿,想媳妇儿就是想媳妇儿,什么害怕寂寞……哎呀,有学问就是好,能这么不着痕迹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直接把皇帝回了个倒噎气。   他有点生气了,郁闷地说:“你怎么比爷们儿还要爷们儿?寂寞了,想找个伴儿,这有什么错!”   天哪,六岁就想找伴儿,难怪能当皇帝!颐行艰难地回忆自己六岁时候在干什么,逃课、扮仙女、学狗喝水……好像没有一样是上道的。   可万岁爷不高兴了,就说明她的态度不端正。她讪讪摸了摸鼻子,“我不插嘴了,您说。”   皇帝气哼哼道:“不说了。”然后翻过身,背冲着她。   颐行说别介啊,“万岁爷,您的后脑勺透着精致,可还是不及正面好看。”   她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也常能讨得皇帝欢心,于是就赏她脸吧,重新转过来,曼声道:“先帝和太后感情很深厚,自我记事起,先帝就荒废了后宫,专心和太后过最简单的日子。我在他们跟前长到十五岁,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专情的好。”   颐行哦了声,完全忽略了他话里最重要的内容,喃喃说:“我还没落地,我们家老太爷就被西方接引了,我没见过我阿玛,也不知道他和我额涅是怎么相处的。横竖他们五十岁才生我,想来感情也很好吧。”   皇帝想五十岁还能同房,不光感情好,身体肯定也很好。   不过这么好的身子,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呢,遂问她缘故。颐行淡淡道:“听我额涅说,头天夜里还好好的,第二天老不见Z起来,进去一看,才发现人没了。可惜,我是个遗腹子,连一面都没见过阿玛,自小跟着哥哥过日子。”   福海是官场中人,别的没教会她,只教会她挣功名,出人头地,因此老姑奶奶有着顽强的上进心。   可见生活环境造就一个人,原本女孩儿应该春花秋月,心思细腻的,结果这位老姑奶奶上可摘星揽月,下可摸鱼捉鳖,就是不会展现风情,耍弄小意儿。这就让皇帝很苦恼,大多时候必须自己调动起她的兴致来,要等她彻底开窍,恐怕得等到头发都白了。   颐行呢,也对先帝崩逝的原因很好奇,照说先帝尚年轻,做皇帝的平时颐养得又好,照理说应该长寿才对。   皇帝轻叹了口气,“先帝年轻时候学办差,曾经跟着大军攻打过金川。冰天雪地里身先士卒,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寒气入了心肺,后来常年有咳嗽的毛病。驾崩那年春,得了一场风寒,一直缠绵不得痊愈,到了春末病势愈发严重,就……”   他说着,即便过了那么久,自己早已御极做了皇帝,提起先帝来,也还是有种孩子失怙的忧伤。   颐行有点儿心疼,隔床说:“您别难过,生死无常,每个人都得这么过。您就想着,如今您有个晚上聊天的伴儿啦,日落之后再也不寂寞了,这么着心里好受点没有?”   皇帝沉默下来,立刻感动了。可惜两个人不在一张床上,隔着那么老远聊天,伸手也够不着她。   他想过去,踌躇了良久,还是放弃了。到底她胳膊上有伤,能和他聊这么久,全是因为她素日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别的嫔妃,恐怕早就死去活来多少回了。   只是还需好好休息,后来就不说话了,这一晚上倒也消停,本以为她半夜里会疼得睡不着,岂知并没有。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趋身过去看她,捋捋她的额发问:“这会儿疼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没有?”   她半梦半醒间摇摇头,那种迷茫的样子,很有十六岁半大孩子的迷糊可爱。   “那就好。”他说,“我要上无暑清凉理政,你接着睡,回头我再来瞧你。”   颐行道好,睁开眼撑起身,“叫她们送送您。”   皇帝说不必,穿好衣裳,举步往外去了。   她仰在枕上,一时也睡不着了,忽然醒过味儿来,发现他昨儿夜里和她说话,再没自称过“朕”,我啊我的,一字之差,却有好大的区别。仿佛在她面前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又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好不容易钻了空子,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对骂,一个怒斥“不害臊”,一个嘲笑“乱撒尿”。   唉,没想到小时候交恶,大了还能搅和到一块儿,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   后来迷迷糊糊又眯瞪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天光大亮了,银朱悄悄进来查看,见她醒了,便迈进内寝,说才刚太后打发笠意姑姑来瞧了,问主儿身子怎么样。   颐行坐了起来,“你怎么回话的呀?”   银朱道:“自然报平安。您越报平安,太后老佛爷就越心疼您。”   颐行嘿了声,“学着我的真传了,有长进。”   不过这胳膊上的伤,比起昨儿确实好了不老少。颐行自觉没有大碍了,洗漱过后下地走动,才转了两圈,荣葆打外头进来,垂袖打个千儿道:“请主子安,奴才从西边过来,外头正预备和妃丧仪呢。原说在德汇门停上两天的,可太后发了话,说让在永佑寺借个佛堂停灵。回头也不让进益陵妃园,就在热河找个地方,一埋了事。”   颐行有些怅然,“那谁来料理丧仪?”   荣葆说:“和妃娘家哥子是随扈大臣,协同内务府一道料理。奴才溜到前头,看见人了,红着眼睛只不敢哭,瞧着也怪可怜模样。”   可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含珍道:“要是不犯糊涂,这会子锦衣玉食坐享着,有什么不好。偏人心不足,指着换了太后,后宫能改天换日。”   银朱也凑嘴,“就算那个彤常在能取太后而代之,就冲着那张脸,紫禁城里头哪儿有地方供养她,皇上面儿上也过不去呀。”   可不是,后宫哪个不是齐头整脸,这是帝王家的门面,和妃怎么就不明白!如今太后是恨到骨子里,做得也绝情,其实进了后宫的女人都可怜,活着时候给娘家挣脸,一旦咽气,娘家人连死因都不敢探听。装殓了,封棺了,见不着最后一面,怎么处置全得听内务府的安排。   略顿了顿,她还是扫听,“后宫有去祭奠的人吗?”   荣葆说哪儿有啊,“一个个比猴儿还精,明知道死因蹊跷,再去祭奠,岂不是傻子吗。”   人走茶凉不外乎如此,毕竟活着的人还得在宫里讨生活,得罪了太后总不是什么好事。   横竖自己只管心无旁骛地养伤,皇帝说她壮得小牛犊子似的,这话倒没错。才两天而已,胳膊能抬了,换药的时候看见伤口渐渐收拢,到了第三天,就能上太后那儿请安去了。   前几天的变故,并没有对太后的心情造成任何影响,她说一辈子多少事儿,犯不着惦记那些不讲究的人。   “只是今年的不如意也忒多了点儿,等你的伤养好了,是该上庙里烧烧香,都见了血光了,多不吉利的。”   颐行说是,心里还惦记着皇帝答应她的话,从月色江声出来,就直奔延薰山馆。   可惜皇帝不在,满福说行宫要扩建,热河总管拿着图纸比划了半天,万岁爷还是决定去实地查访一番。   “噢,没在……”她有些失望,“等万岁爷回来,就说我来过,还在地心儿翻了两个筋斗。”   满福咧嘴笑起来,“这话叫奴才怎么传呀,传了不是欺君吗。”   颐行说:“有我呢,欺君也是我欺,和你不相干。”   后来皇帝听见满福这么回禀,果然愣了一会儿神,心里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好全了,可以出发找大侄女去了。   怎么办呢,推脱必定是推脱不了的,老姑奶奶这人有个坏毛病,打定了主义的事儿,轻易不能更改。   他在殿里斟酌了良久,其实再见知愿,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再无夫妻缘分的两个人,还是不见为好,可是架不住老姑奶奶要求。这人是个死心眼子,如果不带去见,会变成永远横亘在她心头的刺,即便她迫于无奈表面敷衍他,也做不到实心实意和他过日子。   去吧,有些事总要面对的,虽然重新揭开那道疤,也许处境会让他尴尬。   他转头吩咐怀恩:“预备一辆马车,你来驾辕,行踪不许透露给任何人。”   怀恩道是,压住凉帽,连蹦带窜往前头去了。   皇帝换了身寻常的便服,穿过小跨院,往一片云去。才进园子就见她托腮坐在南窗前,不知在想什么,出神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楚楚的闺秀风范。   可是这闺秀的做派也只保持了一弹指,那双妙目转过来,一下子瞧见了他,立刻欢天喜地叫了声“万岁爷”。   好奇怪啊,只要她唤一声,就像乌云密布的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瀑倾泻而下,阴霾顿时一扫而光。他浮起了一点笑,走进殿里问她:“听说你能翻筋斗了,这么说来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颐行站在窗前的天光下,掖着两手,扬着笑脸,不忘给他拍马屁,“好得快,全赖万岁爷悉心照料,不厌其烦地每天给我换药。”   皇帝自矜地点了点头,“换身衣裳吧,我带你去见你一直惦念的那个人。”   她欢喜地高呼一声好,屋里顿时忙乱起来,换衣裳、梳头、收拾包袱……他独自坐在南炕上,静静看她忙进忙出,心里逐渐升起一种家常式的琐碎和温暖。   有的人始终无法适应宫廷的排场,起先他不明白,事事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指甲可以养到两寸长,有什么不好。可现在似乎是顿悟了,各人有各人乐意过的生活,就这样看她披头散发跑来跑去,远比见到一个妆容精致,只会坐在椅子里微笑的后妃更鲜活。   颐行忙了半天,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临了背上她装满金银的小包袱,站在门前说:“万岁爷,咱们出发吧。”   谁也不带,毕竟是去见前皇后,这算是宫廷秘辛,得避讳着人。   一般被废的皇后,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天日了,但信心满满的老姑奶奶认为,凭自己口若悬河、撒娇耍赖的本事,一定能让皇上网开一面的。   拽着他往前走,马车停在丽正门外,怀恩已经恭候多时了,见他们来,忙上前搀扶。   颐行登上马车后回头望,才看清避暑山庄的避字果然多了一横,便道:“世人都说这‘避’字是天下第一错字,万岁爷,当真是太祖皇帝写错了吗?”   皇帝说不是,“古帖上本就有这种写法,比如北魏的《郑文公碑》,米芾的《三希堂法帖》,避字都是多一横。不临字帖的人不知道其中缘故,人云亦云的多了,不错也是错。”   见识浅薄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无知,只会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质疑别人。遇见这种事,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最后不过一笑尔,就由他们去说吧。   马车跑动起来了,马鞭上点缀的小铃铛一摇,发出啷啷的脆响。颐行总是忍不住拿手撩动窗上垂帘,仿佛能分辨方向,记住大侄女身处何方似的。   皇帝见她被窗外烈日晒得脸颊发红,漫不经心地说:“肉皮儿被晒伤,须得二十多天才能养回来,到时候不知要用多少七白膏,要往脸上敷多少层啊,连人都不能见。”   颐行听了,终于老实地放下了打帘的手,端端正正坐着问他:“到底还要跑多久?”   皇帝没应她,只说:“是你要见的,就算跑到天黑,你也不该有怨言。”言罢垂眼看看她的小包袱,“里头装的什么?”   颐行说:“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梯己,全都是留给知愿的。”   皇帝别开脸,冷冷一笑,“人家未必需要你的周济,你也不必把人家想得多落魄。”   颐行觉得他在说风凉话。   一位被废的皇后,囚禁在不知名的寺庙里,日子会有多清苦,哪里是他能想象的!青灯古佛,咸菜萝卜,每顿可能吃不上饭只能喝粥,身体变得瘦弱,皮肤失去光泽,穿着褴褛的僧袍,还要为寺里做杂活儿……她想到这些就心如刀割。   有时候真的很憎恶他,究竟有多大的仇怨,收拾了她哥哥,还不肯放过知愿,要把她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外八庙绿树虽多,黄土陇道却也连绵不绝。马车在前头走,后面扬起漫天的黄沙,这里比起京城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忽然车轮碾着了石子儿,狠狠一颠簸,颐行“哎哟”了声。他忙来查看,知道伤口崩开倒不至于,至多是受些苦,便蹙眉道:“说了等痊愈再出门,你偏不听,跑到延薰山馆耍猴来。”   颐行嘟囔了下,“我不是担心知愿吗,想早点见着她。”   这时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心里一阵激动,忙探头出去看――这景致不像到了山门上呀,但往远处瞧,又能看见古树掩映后的黄色庙墙,只好回身问皇帝:“这是到哪儿了?”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启了启唇道:“还在外八庙地界儿上。”   可是外八庙地方大了,马车又走了一程子,终于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来。怀恩隔着帘子回禀:“主子和娘娘略等会儿,奴才上里头通传一声。”   颐行疑惑地打量对面的人,他低垂着眼睫,一副帝王的桀骜做派。   “万岁爷,我们家知愿,在这里头住着?”她小心翼翼问,“您没把她安顿在寺庙里?”   皇帝抚着膝头的宝相花暗纹,漠然道:“你们尚家姑奶奶都是娇娇儿,落地没吃过什么苦,要是流放出去,只怕连活着都不能够。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皇帝,不说问废后的罪,还替她置办了产业,容她……”   他说着,目光忽然变得锐利。颐行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挽着垂髻,穿着粉蓝五彩花草氅衣的身影匆匆从门上出来,那身段虽还纤细,行动却笨重,一看就是身怀六甲的样子。   颐行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那人是谁?是她的大侄女不是?   她养得那么好,面若银盘,皮肤吹弹可破。才一见人,两行热泪便滚滚落下来,腆着肚子艰难地跪拜,口称恭迎万岁。复又向颐行磕头,颤动着嘴唇,带着哭腔,叫了声“姑爸”。 第76章 (打今儿起,你不用再往御前)   所以没认错人,是吧?这人就是知愿没错吧?   可是她怎么怀了身孕呢?原来被废之后过得依然很滋润,吃穿不愁之外,还找见合适的人,过上了寻常百姓的生活?   不管怎么样,人好好的,这是顶要紧的。颐行忙跳下车,一手搀住她,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通,哀声说:“知愿啊,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你额涅和老太太天天念叨你,唯恐你在外受苦,你就算人不能回去,也打发人给家里传个信儿啊。”   然而不能够,一个被废的皇后,理应过得不好,能回去会亲,能打发人传信儿,那还有天理吗?况且出宫之前,皇上曾和她约法三章,其中头一条,就是不许她和尚家人有任何联系。   知愿显出一点尴尬的神色来,低着头道:“是我不好,一心只想着自己过上逍遥日子,全没把家里人放在心上。姑爸,您骂我吧,打我吧,是我不孝,害得老太太和额涅担惊受怕,害得您日夜为我操心,我对不起全家。”   这话倒是真的,也没冤枉了她。颐行虽气红了眼,但终究是自己家的孩子,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愤恨过后也就老怀得慰,不再怨怪她了。   转头瞥了皇帝一眼,他脸上淡淡的,反正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不过见了故人略有些不自在。但也只一瞬,这种不自在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有闲心背着手,悠闲地打量四下的景致。   姑侄叙过了话,知愿才想起边上还有人,忙道:“爷,姑爸,快进屋里吧,外头多热的!”   颐行说好,想起车上那包银子,忽然觉得还是不要锦上添花了,留着自己花吧!便欢欢喜喜牵着知愿的手,随她进了门庭。   好精致的院儿呀,檐下站着两个胖丫头,院儿正中间还栽着石榴树。一只肥狗扭着屁股经过,真龙天子在它眼里什么都不是,连叫都懒得叫一声,趴到石榴树下,吐着舌头纳凉去了。   知愿殷情地引他们入内,一面招呼丫头沏好茶来。安顿了皇帝坐下,又来安顿颐行,颐行顺势拉她,“你身子重,别忙东忙西的,我不忙喝茶,咱们娘两个说话要紧。”   边上的皇帝听了,忽然意识到老姑奶奶这辈分,确实是实打实地高。   早前在宫里,都是闲杂人等,背后叫着老姑奶奶,也没人真拿辈分当回事儿。如今到了正经侄女面前,开口就是“娘两个”,前皇后又是磕头又是一口一个“姑爸”,人小辈儿高的架势,就打这儿做足了。   她们喁喁说话,完全是长辈和晚辈交谈的方式。颐行问:“你这身子,挺好的吧?多大月份啦?”   知愿赧然道:“快七个月了,算算时候,大约在立秋前后。”   颐行点了点头,又说:“家里人不在你跟前,临盆的时候多害怕!要不想辙,把你额涅接过来吧。”   想来她是愿意的,只是忌讳皇帝的心思,朝皇帝望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我如今过着这样的日子,全是仗着万岁爷天恩,要是大张旗鼓宣扬出去,有损帝王家颜面。家里只要知道我过得好就成了,不必牵挂我。倒是我阿玛……”她说着,低下了头。人心总是不足,自己脱离了苦海,就想着被发配的亲人去了。   颐行是懂得轻重缓急的,事儿得一样一样办,这回才央得皇帝带她来见知愿,这就又提哥哥的事儿,有点得寸进尺。   皇帝大概也不愿意听女人们嗦,便离了座儿,和怀恩一道逛园子去了。   厅房里就剩颐行和知愿两个,心里话大可敞开了说。   颐行道:“终归犯过错,朝野上下闹得这么大的动静,一时半会儿不好料理,容我再想想办法。你不用牵挂家里事儿,只管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就成了。”顿了顿问,“姑爷呢?怎么没见人?”   知愿抿唇莞尔,脸颊上梨涡隐现,那是合意的生活才作养出的闲适从容。遥想三年前,她还在宫里苦苦支撑着她的皇后事业,如今出来了,总算活得像个人样儿了。   “他曾是个蓝翎侍卫,我来外八庙,就是他一路护送的。一个挨废的皇后,天底下人都同情我,他也一样。这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后来他越性儿辞了军中职务,陪我隐居在这里。寻常专和外邦那些小国做些皮货和茶叶生意,日子倒很过得去。这回又上江浙订货去了,走了有一个月,想是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颐行听得感慨,“你们这样的,也算共患难,感情自比平常夫妻更深些。”略犹豫了下,还是悄悄问她,“皇上既然废了你,怎么还替你安排后路呢?我以为你们是过不下去了,才一拍两散来着。”   说起这个,知愿有点羞愧,“只怪我太任性了,我自打进宫起,就没法子适应宫里的生活。当着主子娘娘,总唯恐自己做得不好,我又不善交际,和太后处得也不好,总觉得宫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宾服我,所以我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从塔尖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加上我和皇上之间,几年下来也没处出感情来,总是他客气待我,我也客气待他,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不爱理他……不是说他不好,就是没有那份感情,您知道么?我活在宫里,活成了局外人,没有半点意思。后来老是头晕,半夜里喘不上来气儿,心蹦得坐不住站不住,老疑心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越是这么想,就越害怕,夜里连灯都不敢灭。这心悸的毛病,每发作一回就满头满脸的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觉得这皇宫我待不下去了,再困在里头,我活不过二十五。”   她现在提起,眉眼间还带着那种恐慌,这是心思细腻的人才可能产生的症状,搁在老姑奶奶身上,一碗沙冰就解决的事儿。   “你出宫,是为了逃命?”   “可以这么说吧。”知愿娓娓道,“那会儿症候越来越重,恰逢阿玛坏事,后海的宅子给抄了,阿玛也发配乌苏里江,我这皇后是一天都当不下去了,连遇上个把贵人常在我都心慌,觉得她们八成在背后议论我,笑话我。这么着,我干脆和皇上说开了,我说我要走,我在紫禁城里活不下去。本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顿,死也要我死在宫里,可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个时辰,最后竟答应了。”   如今回忆起来,还有那么点不真实之感。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算平常大家子,要休了明媒正娶的太太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煌煌天家!皇帝终究是个好人,他顶着内阁的一片反对声,放了她一条生路。也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没有深情吧,一别两宽,对谁都好。   “只是我这一走,倒把您牵扯进来了……”知愿愧疚不已,“听说您如今是他的纯妃,姑爸,我怪对不住您的……”   关于这件事,颐行看得很开,说不要紧,“大小是个事由。我不进宫,怎么能见着你,怎么能捞你阿玛呢。尚家小辈儿里,因为你阿玛的事儿不能入仕,倘或没人扶持一把,再过两年,尚家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这番话说得知愿愈发没脸,低声嗫嚅着:“本来这担子,应当是我来挑的……”   “没事儿。”老姑奶奶说,“谁挑都一样。眼下我混得不错,你不必替我担心,只管和姑爷好好过日子。等再过两年,悄悄地回城看看,也好让老太太和你母亲放心。”   后来又询问,伺候的人手够不够,生计艰难不艰难,知愿说一应都好,“可惜您如今有位分,要不在我这儿住上两天,咱们姑侄一处,也享享天伦。”   这就不用想了,皇帝是不会答应的。颐行又在她的陪同下四处走了走,看了看,看见这宅邸透出殷实和雅致,占地不比丰盛胡同的宅子小。   转了一圈,又回到前院,皇帝站在鱼缸前,正研究那架自制的小水车。   知愿起先再见他,心里不免带着点尴尬,但再思量,也就坦然了。   “爷,”她叫了他一声,“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皇帝转回身,淡然点了点头。他没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不过问了她一句:“日子过得怎么样?”   知愿说:“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圣驾来承德避暑的消息,我听说了,原想去给您磕头的,又因为眼下这模样……不敢。”   皇帝显然比她看得开,虽说初见她的肚子令他吃了一惊,但转念想想,快三年了,她有了新的生活也是应当,便释然了。   再要说什么,似乎只剩叮嘱的话,“你既已被废,就不再是宇文家的人,是好是歹,不和朕相干。不过有一桩,以你现在的境况,不便留在承德,还是隐姓埋名,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吧。”   知愿怔了下,半晌俯首应是,愧怍道:“是奴才不懂事儿,让万岁爷为难了。”   皇帝轻轻抬了下手指,这就行了,人见了,老姑奶奶的心愿也了了,便转身往院门上去,经过颐行身边的时候,扔了句:“走了。”   他不愿意在这里多逗留,可颐行却不大舍得。她和知愿分别了这么多年,从她嫁进宫起就没有再见过,如今碰了面,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就得返回行宫,实在让她不情愿。   “要不……”她脚下蹉着步子,“在这儿吃顿晚饭?”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要不要顺便再住上两天?”   颐行说好啊,“咱们一块儿住下。”   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忿忿地想,他已经很大度了,原谅了她另嫁,也原谅了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再让他留宿这里,岂不是连最后的底线都没有了吗!   “别嗦,快上车。”他下了最后通牒,车门上的竹帘垂落下来,他已经坐进车里了。   颐行没办法,只好和知愿依依话别,让她小心身子,“倘或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知愿哭起来,“下回再见,不知要到多早晚。”   可颐行很乐观,“我在承德要住上三个月呐,说不定回去之前,能看见你的孩子落地。到时候我可是老姑太太了,辈分愈发大得没边儿啦,就冲这个,我也得再来看你。”   她不知道他们不日就会离开这里,知愿也不敢明说,只好勉强忍住哭,亦步亦趋送她到车前。   紧握的手松开了,颐行登上车,对她扮出个笑模样,“你有了身子不兴哭,要高高兴兴的,这么着我侄孙性子才开朗活泛。”   知愿点头不迭,扶她坐进车里,目送马车离开。都走了好远了,颐行探头出去看,她还站在那里,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朝她挥动着手绢。   这回她没憋住,放声大哭起来,那高喉咙大嗓门儿,震得皇帝脑仁儿嗡嗡地。   “别哭啦。”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哎呀,别哭啦!”   颐行说:“我哭两声还碍着您了,您上外头坐着去吧!”   可真是了不得了,说她两句,就要被她撵到外头去。皇帝不屑之余,却还是忍受了她绵绵的呜咽声,硬着头皮安慰她:“她要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在这里吊嗓子,我还能想得明白。如今她过得这么好,你到底有什么道理哭?”   男人好像并不是很能理解女人莫名的多愁善感,就像她有时候不能理解他的矫情一样。   “我哭是因为分离,不在于她过得好不好。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怀了身孕娘家人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背井离乡躲在这里……”边说边觑了他一眼。   皇帝说怎么,“你瞧我干什么?是我让她辞了皇后的衔儿,执意要出宫的吗?”   那倒不是,原先她一直因为皇后被废一事耿耿于怀,但今天亲耳听见知愿的解释,也看见了她如今的日子,对皇帝的怨恨一下子就淡了。   他也怪难的,一位翻云覆雨的帝王,顶着朝堂的压力成全知愿,那时候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她停下哭,揉揉眼睛道:“知愿和我说了,废后是她自己要求的,那么大的事儿,您怎么说答应就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   提起当年,他的脸上也透着一股无奈,“她来找我说事之前,已经整宿睡不得觉了,我去看过她一回,半夜里睁着两只眼睛,看上去真}人,当时我就想,她可能活不长了。我和她终归夫妻一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就算废后会引得朝野内外动荡,但于我来说,人命比面子更重要。我去找太后商议,太后说由我,到底皇后死在位上,也不是多光彩的事,不如借着福海的罪名放她出去,没准儿还能挣出条活路来。”   所以他就让她带上细软,给她准备了个宅子,让她到这儿“修行”来了?   说句实在话,万岁爷的心胸是真的宽广,颐行以为他答应放知愿出去,最首要一点就是要求她不得再嫁呢,没想到这回再见,知愿连孩子都怀上了,他见了也不生气,只说这些和他都不相干了,果然是帝王胸襟,能纳万里河山啊。   颐行抽丝剥茧,自觉参透了玄机,“您是放下了。佛怎么说来着,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所以您不介怀她另嫁他人,也不介怀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皇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原本就没提起,谈什么放下。当初皇后人选拟订了她,只是因为年岁相当罢了。本想大婚之后日久生情的,没想到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既然她留在宫里活不下去,那就索性放她走吧。”   他说得轻飘飘,好像后位动荡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大英建国几百年,王朝早就稳若磐石,再也不需要通过联姻来稳固朝纲,之所以选择官眷女孩入宫,也是为了情面上过得去吧。   颐行轻舒了口气,“说真的,今儿见过知愿之后,奴才很感激您。谢谢您没下死手糟蹋她的青春,让她在远离紫禁城的地方,还能有个安乐窝,过她喜欢过的生活。”   让人感激总是好事,皇帝抱着胸,倚着车围子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现在过得也不赖。”   上回她问废后的原因,他半真半假说是为给她腾位置,其实都是实心话,只是她不信。   两年前他的皇后位空了,没人来坐,后宫那些女人又瞧不上眼,他想这辈子兴许不能遇见喜欢的人了,那就弄个感兴趣的来调理调理也不错。内务府三年一次大选,好容易等到她应选,这才有了养蛊熬鹰之说。   还好,运气不错,老姑奶奶是可造之材,当然也感谢自己的好恶转变得够快,时隔十年再见面,说话儿就决定喜欢她了。到如今自己和前皇后各得其所,一对儿变两对儿,赚大发了。他这恶人的罪名,今天算是洗刷了,往后她总可以心无芥蒂地,留在他身边了吧!   颐行也认同他的话,一场婚姻里头无人伤亡是最大的幸事,她试着和他打商量,“倘或知愿生孩子的时候咱们还没走,您能让我再去探望她吗?”   再探望也是人去楼空,不过白跑一趟罢了。只是这话不能现在对她说,否则怕是不能那么爽利地带她回行宫,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颐行很高兴,复又扭过身子挑帘探看,“她那宅子建在哪儿来着,是不是叫五道沟?”   可皇帝却不说话了,怔怔盯着她看了很久,脸上逐渐浮起喜悦又羞涩的神情来,“你品品……身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颐行一头雾水,“很对劲啊,心结解了,想见的人也见着了,这会儿浑身上下都透着高兴。”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事儿也须天时地利人和。   他可能是大英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得知嫔妃来月信,笑得合不拢嘴的皇帝了。好信儿,真是好信儿啊,他一瞬体会到了什么叫悲喜交加,感慨地看着她身下坐垫,颇感安慰地说:“打今儿起,你不用再往御前缴金锞子了。”   颐行倒一喜,心说他怎么忽然良心发现了,难道是得知她积攒的金锞子越来越少,不忍心逼迫她了吗?   “万岁爷您圣明。”她感觉到了无债一身轻的快乐,冲他拱了拱手。只见他脸颊上带着一点红,眼神飘忽着,不时朝她下半截看一眼,她又迷糊了。   怎么了?她顺着他的视线,把身子扭来扭去仔细查看,奇怪,那袷纱的坐垫上有块巴掌大的污渍,先前还没有的呢……   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把背后的袍裾拽过来查验――好家伙,象牙白的行服后摆上渗出老大一滩血,于是脑子一懵,脚下拌蒜,眼看就要倒下来。   幸好皇帝就在对面,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 第77章 (别扭什么?凉快!)   皇帝没想到,天下竟然真有晕血的人,并且连自己的月信都晕,那这事儿就有些难以处理了。   老姑奶奶脸色煞白,喃喃自语着:“怎么挑在这个时候……含珍和银朱都不在,我的‘好事儿包袱’也不在,这可怎么办呢……”   含珍早就叮嘱过她要小心,没的弄在身上招人笑话。结果这么巧,偏在她最忌讳的人面前现了眼,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待定了定神,胡乱推了他两把,“您背过身去,不许看……”   皇帝学过医,其实对这种事儿看得很开。当初研究穴位的时候,关于女人的各项身体构造,他都参得透透的。   他试图宽解她:“没事儿,谁还没个不便的时候呢。”   人虽转过去了,却冲着窗外无尽的山峦,无声地笑起来。   真是天晓得,他撞破了这个事儿,有多高兴。   你知道能看不能碰的委屈吗?位分给了,尊荣也赏了,眼看着还要升她做皇贵妃,可侍寝的夜里两个人只能盖被纯聊天,这种挠心挠肺的感觉,谁能体会?   现在好了,好日子就在不远处,他终于有奔头了。愉快地追忆一下今日之前,再展望一下七日后的今天,忽然觉得以前所有的纠结都是为了憋个大的,压抑得越久,回弹的力道就越大,他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然而他心花怒放的时候,身后的老姑奶奶显然想得没有那么长远,她手足无措地呜咽:“这可怎么办呀,我回头怎么下车呀,弄得这一身……大家都要笑话我啦。”   皇帝好心地给她出了个主意,“可以先让人进一片云通传,让底下人带着干净衣裳来换上。”   颐行拽着袍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屁股底下都湿透了,连这垫子也不能再用了。可是站着,愈发的不对,腿上有蠕蠕爬动的触感,别不是血顺着大腿流下来了吧!   一想起这个她又要晕了,勉强扶住了车围子,敲着门框问怀恩:“离行宫还有多远呐?”   怀恩说快了快了,但这种所谓的“快了”,没有两盏茶工夫是到不了的。   皇帝终于慢慢坐正了身子,看她站出个奇怪的站姿,万分扭捏地红着脸,鼓着腮帮子,这一刻觉得她这么漂亮,简直是有史以来第一漂亮。彼此终于是平等的了,他再也不用冲个半大孩子使劲儿,整天对牛弹琴了。   “越是站着,血流得越多。还是坐下吧,”皇帝平静地挪动一下身子,拍了拍边上垫子说,“来,坐到我边上来。”   可他欲说还休的眼神,让颐行感到不安。她说不,垂手把自己的垫子翻了过来,缓缓挨上去,缓缓坐实了。只是不敢看他,实在是无颜见人啊,最后悲伤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没错儿,确实很丢人,对面的皇帝很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毕竟他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有人糊得一屁股血,后宫那么多女人,老姑奶奶还是第一个。   看着她那么尴尬的表现,他很罪恶地感受到了大仇得报的快乐,翘着腿,真情实感地说:“小时候你看见我如厕,今天我撞见你的月事,十年的旧债就算两清了,槛儿,你高兴吗?”   颐行抬眼看看他,“高兴个鬼!您说的是人话吗?”   皇帝嗯了声,“大胆,怎么不是人话了?”   她哭丧着脸辩驳:“我流的是血,能一样吗!”   男人就地解决其实也不多丢人,女人来月信就不一样了,这种事儿合该关起房门来处置,怎么能让爷们儿看见呢。尤其还落了他的眼,她就知道这人睚眦必报,肯定不会放过嘲笑她的机会,果然让她猜着了。   他还要张嘴反驳,她冲他伸出手指头一点,“别说话,让我静静!”   这是什么态度,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不过据说这种关头的女人容易暴躁,看在她前几天刚受了伤,今天又失血的份儿上,暂且不和她计较了。他安然抚膝坐着,看她愁肠百结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玩。   反正心情空前地好,生活也有了指望。他不时含蓄地轻轻瞥她一眼,为了表示关心,很体贴地问了一句:“肚子不疼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她就觉得小腹隐隐作痛起来。多可怜啊,胳膊上带伤,肚子又不舒服,事情全堆到一块儿了。蔫头耷脑弯下身子,把脸枕在膝头上,这天儿真闷热啊,马车颠簸着,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隔了好久,听见怀恩“吁”了一声,她忙打帘朝外看,总算到了丽正门前,天也是将夜不夜了。   等人进去报信,含珍她们再预备东西出来,连刷洗都不能,换上了也怪难受的,还不如直接回去呢。可身上弄成这样子,一道道门上全是站班的侍卫太监,她可拿什么脸,昂首挺胸走完这一路啊!   视线在他身上打转,“万岁爷,您想个法子,找样东西给我遮挡遮挡吧。”   皇帝环顾了一圈,车门上用的是竹帘,座上也都用锦垫,连块大点儿的布都没有,拿什么给她遮挡?打发怀恩进去找,从正门到如意洲,也有好长一段路程,这一来一回的,还得在车里耽搁好久,不多会儿蚊虫就该来了。   皇帝想了又想,最后为难地说:“朕有一个办法。”   颐行说成,“怎么都成,能让我体体面面回去就行了。”   这个办法对皇帝来说自损八百,但为了她,也就豁出去了吧!   于是不多会儿,跳下车的老姑奶奶腰上多了半幅襦裙,纯白的质地,上有万寿无疆云龙纹,没事人一样,十分坦然地迈进了丽正门。   怀恩嗒然觑觑皇帝,见他眉舒目展,衣冠整洁,心道有的人真是看不出来,表面云淡风轻,其实连里衣都没了。   怎么说呢,小两口的情趣,外人不好评断,但就事情本身而言,可说是个馊主意。略等会儿,容他进前头烟波致爽寻找,不论好坏一块布总能找来的,何至于这样!   他试探着问皇帝:“主子爷,您不觉得别扭吗?”   皇帝严肃地负起了手,“别扭什么?凉快!”   这下他无话可说了,口中称是,将人引进了如意洲。   那厢小跨院的门前,含珍和银朱早就等着了,瞧见皇帝,远远蹲了个安,然后便疾步上来迎接老姑奶奶。   银朱见她穿戴奇怪,问:“主子,您腰上围的什么?您不热呀?”   含珍是聪明人,什么都没问,只道:“奴才给您预备好了温水,在外走了一天了,风尘仆仆的,快回去洗洗吧。”   颐行回身向皇帝行礼告退,含珍搀着她回到一片云,进屋解开腰上的里衣,果然见底下衣袍被血染红了好大一块。含珍笑着向她蹲安,“恭喜主儿成人了。”   颐行挺难堪,低着头嘟囔:“可惜没挑个好时候,偏偏是出门的当口。”且又是同皇帝在一处,多狼狈的样子都被他瞧见了。   含珍却说:“只要来信儿,哪天都是好时候。今儿既见着了前头娘娘,自己又见喜,这日子多吉利!”   也是,早前她总疑心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来癸水了,哪儿有十六岁还没动静的。这会儿可好了,自己不是个怪人,总算没有白占这妃位,往后让人拿这事儿来说嘴。   银朱伺候她擦洗,一面问:“主儿见着前头娘娘了?她如今怎么样?寺里的日子八成很清苦吧?”   颐行唔了声,“过得比我预想的好,横竖没受什么罪。我先前还日夜担心她呢,今儿见了,往后这头就能放下了。”   银朱道了声阿弥陀佛,“这就好。我小时候认了福海大人做干爹,要论亲戚,她还是我干姐姐呢。照着老例儿,废后的日子大抵艰难,没曾想她还能自自在在的,总是咱们万岁爷体恤,对她法外开恩了。”   所以万岁爷的人品,在一片云里空前地好起来。一个男人的风骨怎么样,全看他对前头发妻如何,皇上和前皇后搁在民间,那也算和离,和离的夫妻通常是你恨我我恨你,谁瞧对方都不觉得讨喜。况且两个人的身份地位那么不对等,要是皇上心眼儿坏些,这会子前皇后怕是连尸骸都找不见了。   含珍叠了厚厚的白棉纸,拿纱巾仔细包裹起来,让她垫用,颐行瞧见血赤呼啦的裤子,还是一阵阵犯晕。含珍失笑,“奴才真没见过晕血的人,主儿别瞧了,搁在一旁,自有奴才们处置。”   才刚成了人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经验,等多经历几次老练了,自然就好了。   外面廊檐底下上了风灯,天也彻底暗了,各处预备预备正要歇下,门上荣葆进来通传,说皇上打发总管过来了。   颐行透过窗上薄薄的绡纱,见怀恩停在台阶前,躬身捧着一只剔红的漆盘,上头拿红布严严实实盖着什么,便发话说:“请总管进来吧。”   怀恩快步到了南炕前,膝头子微微点了点地,扬着笑脸道:“万岁爷封了利市打发奴才送过来,请纯妃娘娘笑纳。”   颐行恍然大悟,原来人长大了还能得红包儿。   转头示意含珍,含珍接过漆盘送到她面前,她揭开盖布一瞧,是两锭又圆又胖的金元宝,一个顶上写着“花开”,一个顶上写着“富贵”。   还有她早前一天天送过去的金锞子,这回也如数还回来了。那指甲盖大的身板儿和边上两个元宝一比,活像孙子见了祖宗似的。   颐行讪讪笑了笑,“替我谢谢万岁爷,等明儿我把里衣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去。”   怀恩虾着腰道:“万岁爷说啦,那件衣裳就赏娘娘了,请娘娘留好,将来是个见证。”   见证什么?见证她出丑啊?这人,老是话里有话。   不过冲着满盘金灿灿的元宝,她也就不追究了,让银朱抓了一把金瓜子儿给怀恩,说:“谙达也沾沾喜气吧。”   虽然怀恩不明白喜从何来,但主儿看赏,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于是客客气气又说几句好话,方垂袖打千儿,回延薰山馆复命去了。   大概因为奔走了一天的缘故,夜里倒头就睡,连肚子疼都顾不上了。第二天起来,看着床上老大一块血污直愣神,含珍进来瞧她,她惨然回头望了她一眼,“我又把床给弄脏了。”   含珍说不要紧,“头几回总是这样,谁也不是天生会料理的。”   又重新给她换了裤子,伺候她洗漱,引到妆台前坐着,边梳头边道:“听说蒙古台吉上行宫请安来了,宫里八成要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蒙古人豪爽,生篝火烤全羊,载歌载舞,到时候可热闹呢。”   颐行一贯喜欢热闹,听她这么说,心里便雀跃起来。趁着要上太后跟前请安,打算再好好扫听扫听。   可皇太后的消息远比她灵通,抢先问了他们前一天出宫的事儿。   “去见先头皇后了?”太后坐在南炕上,倚着引枕道,“我头前吩咐过皇帝,就算到了热河也别有牵扯,可惜他没听我的。”   颐行一凛,站起身道:“太后别怨万岁爷,是奴才一味央求他,他不得已,才带奴才去的。奴才是想着,到底一家子,又分别了那么久,好容易来一趟承德,不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奴才日夜都不踏实。”   太后倒也不是不通人情,慢慢点了点头,只是脸上神色不大好,淡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若说自己升发了,就不再过问亲人的死活,也不是你的作风。可我心里暗暗指望过,希望你能体谅皇帝的难处,不叫他掀起这陈年旧伤来,可终归……还是落空了。”   太后不轻不重的几句敲打,让颐行惶骇起来。虽说太后向来看着温和,但处置和妃的手段她也见识过,说不怵,那是假的。没见知愿之前,自己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心要找见她,以为只要皇帝松口就成了,却忽略了太后。眼下太后问起来,与其想尽法子辩解,还不如痛痛快快认错。   于是她往前蹭了半步,小声道:“是奴才做错了,办这事儿之前,应该来请太后示下才对。可那会儿奴才高兴疯了,因为央了万岁爷好久他才答应,就一时昏了头,只管出去了。如今再想想,奴才真是莽撞,半点也没顾及万岁爷的心思。不过见了知愿,我的心结倒是一下子解开了,心里多感激万岁爷的,天下像他这样佛心的主子不常有,他能宽待知愿,奴才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   太后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皇后出去了,却拿你填了窟窿,你非但不怨她,反而一心为她,果真是个实心眼儿。”   颐行忙道:“奴才从不觉得自己填了窟窿,奴才是进了福窝儿啦。皇上什么都依着我,太后您又疼我,倘或我留在民间,只怕也找不见这样的好姻缘。”   她说话一向知道分寸,也会讨太后的欢心。先前太后得知他们出了行宫,确实不大高兴,怨她不懂事儿,给皇帝添堵,可他们回来后一切风平浪静,太后也就稍感释怀了。   “我只是怕你们好好的感情,会为知愿起嫌隙。”太后叹了口气道,“她那会儿吵着闹着要出宫,简直是以死相逼,我知道皇帝一贯心肠软,加上福海出了岔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答应了,否则废后那么大的事儿,哪能说办就办了。这回来承德,其实知愿的消息,我比你们还快一步知道呢,正因为她怀了身子,我怕皇帝难堪,所以并不赞同你们去见她。”   颐行说是,“奴才和您一样想头,见了知愿之后,我也担心主子不自在,可咱们主子的胸襟比坝上草原还宽广,他一点儿不怨怪知愿,奴才瞧得真真的。”言罢顿了顿,实心实意地说,“不怕您怪罪,我进宫之前,满以为帝王家没有人情味儿,什么都以江山社稷为重,人命也不当回事。可这回我弄明白前因后果,才知道咱们家也是讲人伦,有情有义的。老佛爷,多谢您能容她过现在的日子,奴才知道,昨儿我们能见着她,全是您的慈悲和恩典,奴才无以为报,就给您磕个头吧。”   她说着要下跪,太后忙使眼色,让云嬷嬷把人搀了起来。   太后的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颐行也摸透了这点。昨儿知愿说不能讨得太后喜欢,那是因为她向来性子耿的缘故。自己呢,擎小儿在老太太手底下长大,最善于和稀泥。如今遇见了太后,两下里正对胃口,有什么不通透的地方,她嘴甜讨乖些,事儿也就过去了。   果然太后不打算追究了,但话锋一转,就从知愿遇喜,转到了她不见动静的肚子上。   “皇帝今年二十二,膝下只有两子,我就想着再来一个,哪怕是位公主也好啊。”太后瞥了她一眼,旁敲侧击着,“唉,孩子多了多热闹,我就愿意紫禁城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笑闹声,那听着,心情多舒畅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养太少,皇帝和昭庄公主当间儿也曾有过两位阿哥,可惜都没养住……纯妃啊,要不你生几个吧,不拘是儿是女,女人生了孩子,根儿就长住了。皇帝那天还说呢,想立你为皇贵妃,遇喜这事儿恰好是个由头,只要一有好信儿,事情办起来就顺理成章了。宫里有易子而养的规矩,你登了高位,孩子可以养在自己跟前,又不必受母子分离之苦,你想想,那多好!”   太后简直极尽诱拐之能事,心里也为皇帝翻了她这么久的牌子尽是做无用功,而感到焦虑非常。   恰好这时候皇帝从门上进来,他担心太后会因昨儿出宫探望知愿的事怪罪颐行,早晨理罢了政务就急急赶了过来。谁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她们之间气氛融洽,还谈起生孩子的事儿来。老姑奶奶面嫩,脸红脖子粗的,自己是爷们儿,横竖皮糙肉厚,便把话头子接了过来。   “额涅别急,今年必定有好信儿。儿子来行宫后一直忙于塞北的政务,冷淡了纯妃,是儿子的不是。眼下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蒙古和硕特部鄂尔奇汗千里迢迢赶赴行宫朝见,人一来,少不得在一处热闹,到时候儿子就把纯妃带在身边,日夜不相离,无论如何一定怀上龙胎,给皇额涅一个交代。”   他说这话的时候,凤眼婉转抛出一道波光,不急不慢又满含挑逗意味地,朝她飞了一眼。   颐行咧着嘴,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傻傻点头,“太后放心,您就瞧我们的吧!” 第78章 (图朕地位尊崇,图朕文治武)   皇太后说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横竖要谨记,皇帝你年纪不小了,瞧瞧先帝,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膝下已经有四子了。”   皇帝诺诺答应,“儿子一定尽心竭力,不让额涅失望。”   可惜啊可惜,太后翻看了敬事房今儿送来的排档,纯妃在信期里头,绿头牌都给撤下去了。这一等,少说也得三五天,太后听喜信儿的愿望又得拖延上一阵子。   太后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叫他们多多呆在一处,有些事儿也得未雨绸缪,便道:“鄂尔奇一来,少不得又要拽着你打猎,这大热天的,可别往木兰围场去,还是在行宫周围散散的好,这么着你们小两口不必分开,额涅才有抱孙子的指望。”   这是一天都不叫歇啊,皇帝感受到了如山的重压。太后也是急得没法儿,要不老大的儿子了,哪里还要母亲叮嘱房中事。   其实细想想,心里怎么能不憋屈,废黜皇后之后,后宫就一直没有妃嫔生养。如今知愿都已经怀了孩子了,皇帝这头全然没有动静,这怎么像话,怎么能叫太后不忧心!   早前说没有着实喜欢的,晾着也就晾着了,眼下老姑奶奶不是来了吗,他心心念念惦记了那么久的好姑娘就在身边,牌子翻了不老少,太后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都长了还等不来喜信儿,那多不像话。   皇帝不能辜负母亲的殷殷期盼,扭头看了老姑奶奶一眼,“实在不成,儿子可以带上纯妃一块儿去木兰围场。”   太后说别,“万一坐了胎,长途跋涉一通颠簸,回头伤着我的皇孙。还是在承德的好,离行宫近,来去方便,还能吃好喝好。”   鄂尔奇是皇帝的伴读,从小养在京中,十四岁才回到蒙古承袭爵位。皇帝一见着他,必定玩性大起,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太后深知道他的脾气,好歹预先提醒他,免得到时候金口玉言不好更改。   颐行听他们母子煞有介事地讨论龙种皇孙,实在尴尬得有些坐不住。心说自己和皇帝清清白白两个人,怎么就坐胎了呢。不过心里确实有些可怜皇帝,他和太后周旋的时候,她悄然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寻常模样,在太后跟前谈笑风生着,就因为他是皇帝,不该有人明白他的委屈。   “万岁爷,那就不上木兰围场去了吧。”她坐在绣墩上,乖巧温顺地说,“太后也是担心圣躬,平常秋A常有,也没个夏A的道理呀。这一去兴师动众的,木兰围场离承德将近三百里呢,顶着大日头赶路,多辛苦。”   她一发话,皇帝再大的玩性也得刹去一半。瞧瞧她那水当当的小脸,皇帝终于松了口,“额涅说的有理,万千政务在朕一身,倘或去了围场,少不得耽误朝政,先前是朕想得不周全了。那就在承德附近转转吧,沿武烈河往北,也有很大的狩猎场,在那地方跑跑马,额涅也好放心。”   这就好,太后终于满意地颔首,问:“鄂尔奇什么时候到啊?我也好些年没见着他了。”   皇帝说:“已经在澹泊敬诚殿朝见过,只是不便上后头来。今晚上设大宴,到时候自然向额涅请安。”   这头又叙了一阵子话,进了些茶点,及到太后要抄经才辞出来,两个人沿着坝上绿洲,缓缓向北踱步。   肩并着肩,心境和以前不大一样了。皇帝间或还是会偷偷看她一眼,颐行再也不觉得不自在了,捏着她的手绢,愈发走得摇曳生姿。   皇帝犹豫了下,还是同她提了件事,“鄂尔奇这回来承德,随行的人员里头有他妹子……”剩下的就不多说了,抛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颐行心头一蹦,扭头仔细打量他,“您的意思是,这世上还有王公愿意把自己的妹妹送进宫来?图什么呀?”   “图朕地位尊崇,图朕文治武功。”皇帝得意地说,“而且朕年轻有为,长相上乘,当初多少妃嫔见了朕走不动道儿,你是没瞧见。”   结果换来她的嘲笑。   “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您还为此沾沾自喜呐?真是肤浅!”   皇帝窒了下,“话也不能这么说,有钱有势有相貌,才能让人觉得进宫不亏。”   颐行看了他一眼,长吁短叹:“您知道我见了知愿第一面,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这宫是白进啦,早知道她过得那么好,我头选二选上应该动动手脚,不就可以留在家找个上门女婿,给我额涅养老送终了吗。”   可皇帝听了却连连冷笑,“你以为这宫是你不想进就能不进的?你可别忘了,你是尚家人,尚家一门的荣辱全在朕手上攥着。你哥哥在乌苏里江是穿鞋还是光脚,也都由朕定夺,细想想吧,还打算招上门女婿吗?”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仗势欺人吗,颐行撇了下嘴,“果真旗下人活得就是憋屈。您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破格让蒙古公主进宫吗?”   皇帝心虚地抬眼看看天,其实她误会了,他只想让她知道,世上可是有很多人觊觎他这个皇帝的,她应当更加珍惜他,待他更好,别老和他顶嘴。   可他不好意思表达得这么明确,其中的意味他希望她能够自己体会。顺便开开窍,懂得拈酸吃醋,那么将来夫妇才能和谐,才能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   “帝王后宫的人选,不由自己决定。”皇帝无奈地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颐行说明白,“我只是您后宫的一份子,但我晓大义,知道一切以社稷稳固为重,您要愿意让蒙古公主进宫来,我作为前辈,一定好好看顾她。”   不知是不是他听岔了,总觉得那句“好好看顾她”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说句心里话,你也不愿意让人家进宫,是吗?进宫后又得像那些嫔妃一样独守空房,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很残忍。”皇帝自以为了解她,给她搭好了台阶,只差请她麻溜下来了。   可颐行说不,语重心长道:“皇上,您是一国之君,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听说蒙古台吉是您发小?发小的妹妹跟了您,您也不亏,要不再斟酌一下?”   皇帝愣眼看着她,“你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   颐行站住脚,笑着说:“我最善解人意了,哪能不知道您的意思呢。今儿晚上有大宴,能见到远客吧?台吉的妹妹长得好看吗?八成很好看……那台吉长得一定也不错。”边说边比划,“蒙古人,那么高的个儿,一身腱子肉,别提多有男子汉气概。”   皇帝的眉头逐渐攒起来,“别说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颐行说是,“我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呢,所以就算您往宫里填人,我也觉得理所当然。”然后抽出帕子来,装模作样擦眼泪擤鼻涕,“我是个被三纲五常毒害的可怜人,就知道唯皇命是从,所以哪怕心里头有想法,也是敢怒不敢言……这日子,简直过得太糟心啦!”   皇帝总算从她的口是心非里,咂出了一点甜蜜的苗头,“你不愿意人家进宫,你怕人家分走我对你的专宠,所以你吃味儿了。”   然后她嗳了声,撑了撑腰,说肚子疼。   看吧,这是在撒娇啊。皇帝立刻会意,往前面的四角亭一指,十分体贴地说:“上那儿坐坐去吧,我再替你把个脉。”   于是腾挪着,腾挪着,腾挪出了身怀有孕的滋味儿。   两个人就那么并肩坐在亭子里,晒不到太阳,还有微风徐来,倒坐出了一种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相濡以沫。   颐行只是不便说出口,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心思细腻着呢。皇帝说蒙古公主要进宫,她心里就不怎么痛快。   宫里人不够多吗?还要往里头填?究竟荒废多少段青春,才不枉做了一世皇帝?   他对知愿好,对她好,应该是尚家独有的恩宠,做什么弄出个发小的妹妹来。到时候难道又要念着和鄂尔奇汗的情义,让人家妹凭兄贵,那她怎么办?又不能学知愿请辞,真得在深宫里形单影只一辈子……她才十六岁,人生还很长呢,找人天天抹雀牌,那也没意思啊。   皇帝却对现在的一切很满意,心爱的姑娘在身边,牵过她的手腕搁在自己腿上,静静把上脉,指尖触到脉搏的蹦哒,也有由衷的快乐。   颐行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脉象,她偏头问:“您果真要让蒙古公主进宫吗?”   皇帝微微眯起眼,望着远处古树扶疏的枝叶间,撒下一丛又一丛光柱,不甚在意地说:“蒙古人在北京恐怕住不惯,到时候还得给她准备一个蒙古包,再养一圈牛羊……”   颐行说对啊,“紫禁城里哪有那空地儿,我看还是算了吧。”   “要不然,把她留在行宫?这里天地宽广,比较适合草原上的女子。高兴起来跑跑马,打打猎,也不委屈了人家。”   他半带玩笑地说,招来了颐行怀疑的目光,“您和鄂尔奇汗的交情不深吧?”   皇帝说深啊,“我们一块儿长大的。”   颐行摸着下巴嘀咕:“我看不尽然……难道您有您的用意?把公主扣押下来,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蒙古诸部?”   皇帝说:“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吗?蒙古早在高宗时期就归顺大英了,犯得着再用联姻去拉拢人心吗?”   颐行哀怨地嗟叹:“毁人青春呀……”   皇帝蹙了蹙眉,“你就说不愿意人家进宫,不就完了,何必东拉西扯那些!”   颐行慢慢扫了他一眼,“我听了这半天,其实不想让人进宫的分明是您自己,您非要让我开口,别不是为了证明我是个奸妃吧?”   皇帝不说话了,好半晌才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颐行笑了笑,转头看向连绵的宫殿群,心说我怎么能不知道您的用意,可阻止得了这回,阻止不了下回。现如今自己正红,皇帝是得了新鲜玩意儿不忍撒手,再过两年呢?他真有先帝那么长情?自己真有太后那样的好福气吗?   唉,得过且过吧!他扣着她的手不放,她也没有收回来的意思,就由他握着。只是小心翼翼舒展开戴着甲套的两指,唯恐一不小心,划伤了他。   皇帝又慢慢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儿,说开蒙时候跟着总师傅练骑射、练布库,鄂尔奇文的不行,武的却在行,自己跟总师傅学不会的东西,鄂尔奇一教他就会。两个人上山下河地排练,应付先帝抽查,完全不在话下。   这就是发小之间的情义啊,这么好的交情,怎么忍心糟蹋人家妹妹呢。   只是人来都来了,就算鄂尔奇不明说,背后的深意,大家也心照不宣。   “那位蒙古公主喜欢您吗?”颐行歪着脑袋问,“她喜欢您这种漂亮的长相吗?”   皇帝不大好回答,略顿了下才道:“我这样长相,有姑娘不喜欢吗?”   颐行哑了口,细想想还真是。当初他跟随先帝来江南,自己头一回见他,就折服于他的容貌。十二岁的太子爷已经长得人模人样,不像管家家和他同龄的傻儿子,还拖着两管清水鼻涕,小脸儿又瘦又黄。   “那如果人家一味地喜欢您,您又抹不开面子,是不是就得勉为其难给她晋位分?她那么高的出身,怎么都得是个贵妃、皇贵妃。”她涩涩地说,低下头揉弄着手绢,“我扑腾了这么久,才是个妃来着……”   皇帝当即表了态,“我不会给她晋位分的,这深宫里已经有那么多受委屈的女人了,就别再祸害新人了。”想了想道,“不过这事儿还得你来想辙,叫人知难而退,叫人看明白咱们俩才是一对。”   颐行忽然笑了,是止也止不住的欢喜,原本她还想装端稳,可不知怎么,笑靥它不由自主就爬上了脸颊。   忸怩,再忸怩一下,“这事儿怎么能指着我,得您显得非我不可,人家心里才明白呐。”   皇帝说也对,“到时候咱们一唱一和。”   颐行问:“那人家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呀?”   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好看,横是不想圆房了啊!皇帝坚定地表示:“蒙古姑娘健美,不是我喜欢的款儿,好不好看的,见仁见智吧。”   这就说得十分模棱两可了,皇帝也学会了官场上那套,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   反正心头有脉脉的温情流淌,这盛夏的天气里,并肩坐在凉亭下看云卷云舒,那份不骄不躁,那份四平八稳,就算到老了,也紧紧记在心上。   不过爷们的敷衍,有时候也不能太当真。颐行回去之后就开始琢磨夜里该怎么打扮,晚宴设在试马埭,那地方是历代君王举行秋A大典之前,精选良马的地方。这回是考虑蒙古台吉远道而来,亭台楼阁不适合他们豪放的天性,干脆在试马埭办宴,既可生篝火,又可看灯戏、打布库。   那样的地方,再穿金戴银就不合时宜了,得挑出她最漂亮的行服,至少气势上不能输给蒙古公主。   于是含珍搬出一套莲青孔雀纹的行服来,领口和箭袖上端端绣着西番花,腰上一整套的蹀躞七事,金灿灿,响当当。   颐行摸了摸火石包和匕首套子,纳罕道:“哪儿来的呀?从京里带来的?”   含珍说不是,“才刚您上月色江声请安,内务府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万岁爷下了令儿,专给您预备的。”   颐行明白了,原来人家早就有心让她和蒙古公主一较高下。男人的虚荣心真是大得没边儿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要你,是因为我有更好的。   银朱展开了衣裳,说主儿试试吧。颐行穿上后在镜前照看,果真这行服处处透出精致来,样式是行服的样式,但隆重程度,大约也不输吉服了。   拿青金石的领约来压上,发式一丝不苟梳燕尾,看上去既有后妃的尊荣,尊荣里又透出那么一股子利落和果敢。临出门前,腰上配一柄月牙小弯刀,镜子前一照,耀武扬威的,很好,她得给皇上挣脸!   从如意洲到试马埭不算远,中间隔着烟雨楼和澄湖,坐上车轿,一盏茶时候就到了。   下车的时候天黑透了,巨大的草场上已经生起了好几处篝火。不像从北京来承德,露宿在外的几晚,大伙儿灰头土脸凑合驻扎,今天都是盛装参加,连太后都穿上了行服。想当年先帝秋A之前,每回都带她上试马埭挑选御马,如今故地重游,很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颐行当然照例陪伴在太后左右,这厢方落了座儿,那厢皇帝便引了鄂尔奇及随行官员前来行礼。   蒙古台吉是个高壮的汉子,头上编发,身穿暗红的宽大袍子,向太后行传统礼,胸口抡得砰砰响,一面满满俯身下去,“蒙古汗臣鄂尔奇,恭请我大英上国皇太后如意吉祥。”   太后笑着让免礼,毕竟是皇帝幼时的玩伴,当初在宫里一块儿呼啸来去,太后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我还记得你回蒙古时候的光景,转眼就是十三年,如今长成这样威武模样,可真是光阴如梭啊。倒是怎么想起入关的呢,王城离这儿有程子路吧?”   鄂尔奇的样貌虽然是蒙古人长相,但少年时期都在京城度过,中原的礼教从来没有相忘,便呵了呵腰,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回太后,臣前阵子正巧带着部族巡视阿巴葛左旗,听说圣驾来了热河,便绕道进古北口,日夜兼程赶到这里,来向太后及皇上请安。臣与皇上多年未见了,虽然年年遣人进京,自己总不得来,心里很是挂念。今儿总算见着了……”他一面说,一面含笑看看皇帝,憨厚的黑脸膛上全是老友重逢的快意,咧着嘴说,“见我主龙体康健,真是我大英之福,万民之福啊!”说着引来几个少年,大手一挥,“这是臣的儿子们,臣特意带他们入关,来给太后和皇上磕头。”   蒙古人生来魁梧,据说都是十来岁光景,却个个长得中原十四五岁模样。   太后看着他们跪拜,忙说好,“快起来吧,不必多礼。果然塞外吃牛羊肉长起来的孩子,瞧瞧,结实得小山一样。”   待那些孩子都行完了礼,鄂尔奇终于从身后拽出一个年轻的姑娘来。那姑娘穿着长袍,头上戴着缀满红珊瑚和绿松石的发饰,圆圆的红脸蛋,眼睛明亮得像太阳。   “这是臣的妹妹娜仁,因仰慕天朝风土人情,央求臣带她入关。今儿有幸拜见太后,是她的福气。”鄂尔奇谦卑地说完,又是声如洪钟一声吼,“娜仁,来向太后老佛爷请安。” 第79章 (姑奶奶要拾掇人,天上下刀)   太后身边围绕的妃嫔们不免对蒙古公主评头论足一番,看她大刀阔斧上前来行礼,先是觉得她姿色平平,但待她照着中原习俗跪拜下来,又不免感慨公主的腰真细,那镶宝石的腰带勒出宽宽的一道,公主的臀部就显得又圆又翘。   “哎哟,”愉嫔偏过头,悄声对婉贵人说,“看来咱们又要迎接新姐妹啦,还是个蒙古人呢,怪有意思的。”   婉贵人捏着帕子掖了掖鼻子,“外埠人见天和牛羊为伍,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味儿……”   可是蒙古国公主那截小蛮腰是真不错,颐行瞅瞅公主伏地的背影,又瞧瞧皇帝,他闲闲调开视线,望向繁星如织的夜空,似乎确实对蒙古姑娘不感兴趣,只是碍于发小的情面,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罢了。   皇太后只是笑着,说快起来吧,“你们母亲早年间随你们父汗进过京,我瞧着,公主长得像母亲。”   蒙古女子不兴小家子气,哥哥引荐之后,娜仁便落落大方地回应太后的话,含笑道:“额吉也常提起当年来京城的见闻,多次和我说,将来长大,一定要来中原开开眼界。这次正逢哥哥朝见,我就一块儿跟着进了古北口,不得宣召自行入关,还请太后恕罪。”   大家都啧啧,这位公主口齿真伶俐呀,想必蒙古早有和皇族联姻的意思,因此从小就以汉话教导公主。   太后笑得很欢畅,“这有什么失礼的,你们都是贵客,千里迢迢赶赴热河,是你们对朝廷的一片心。这回可要多待两天,看看我们中原的美景,也尝尝我们御厨的手艺。”   公主说是,笑得灿烂,尖尖的虎牙透露出一丝俏皮之感,和那健美的身子相映成趣。   贵人离公主站立的地方最近,下意识比了比,自己竟比公主矮了大半个头。   谨贵人掖着手叹气:“不知道这位公主身手怎么样,蒙古人不是爱摔跤吗,万一动起手来,咱们哪个是她的对手!”   大家都为兔子堆儿里来了只斗鸡而感到忧心忡忡,老姑奶奶虽然让人忌惮,但大家闺秀出身,能动脑子绝不动手。这位可不一样,说不定拳头抡起来,比她们脑袋都大,文戏唱不过纯妃就算了,武行又不及娜仁公主,到时候两座大山压在头顶,岂不是要把脖子都舂短了!   于是众人拉下面子来打探:“纯妃娘娘,万岁爷有留下娜仁公主的意思吗?”   最怕就是一文一武联手,那大家可彻底没活路了。   颐行笑了笑,“这我哪儿知道呀,留下不也挺好,人多热闹。”   可是如今说人多热闹,感觉已经不大一样了,带着点酸,滋味儿不太好。想是不能喜欢上一个人,越喜欢心眼儿越小。   皇帝呢,正和鄂尔奇汗谈笑风生。   宗室里年纪差不多的这一辈儿,以前同在上书房读书,大家一块儿挨过罚,一块儿赛过马,一块儿打过布库,因此感情都很好。聚在一起聊聊这几年境况,公务怎么样,家里头怎么样,养了几房妻妾,又生了多少孩子……男人在一块儿,不管地位多尊崇,无外乎就是那些。   原本女眷这头,是打算好好接待娜仁公主的,毕竟来者都是客,嫔妃们预备让她体会一下什么叫大国风范,一向以老好人著称的康嫔向她堆出了笑脸,“公主……”   结果话还没说完,人家竟然转头走了,上爷们儿跟前去了。康嫔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都变了,大家便同仇敌忾起来,愤懑道:“外埠女人这么不讲究的,不和咱们在一处,倒上男人堆儿里凑趣儿去了!”   “这叫豪爽。”有人半真半假地说,“豪爽的女人才讨爷们儿喜欢呢,咱们深宫中人,哪儿明白这个道理!”   “哟,她盯上万岁爷了!”嫔妃们凑成一堆,一致咬着手绢较劲,“她还给万岁爷抛媚眼儿!这浪八圈儿,蒙古没男人了?”   “我最瞧不上借着豪爽名头勾搭男人的,要巴结,就巴结个明明白白。”   比如老姑奶奶。   想当初,老姑奶奶在御花园里靠扑蝴蝶一战成名,后宫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人家就是要上位,就是矫揉造作了,也比这位打着豪爽之名胡乱和男人攀搭的强。   公主给皇上敬酒了!贞贵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好手段!好手段!”   皇上盛情难却,干了一杯,结果她又来……   大伙儿忍不住了,齐齐将目光投向老姑奶奶,“您就这么看着呀?回头万岁爷叫她灌醉了,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老姑奶奶也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我去!”   众人目送英雄一样,看着老姑奶奶大步流星而去,到了皇上面前,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很艰难地想勾住万岁爷脖子,但因为对方人太高,没有成功,转而搂住了万岁爷的胳膊。   大家忽然宾服了,看见没有,受宠有受宠的道理,这留守的十几个人中,谁有这气魄胆量,敢冲上前给万岁爷解围?只有老姑奶奶!   那厢皇帝看见她这么干,心里虽说是畅快了,但又不免担忧,“这时候怎么能喝凉的?”   颐行说没事儿,“一杯酒而已。”复对娜仁道,“公主,太后那头设了酒宴,席上都是果子酒,没那么烈性,更适合姑娘饮用。我们万岁爷前两天偶感风寒,不宜饮酒,公主的好意,只能由我代为领受了。”   边上的宗室们面面相觑,要是换了两个普通女人明争暗斗,他们倒还愿意凑凑热闹,可惜这两位都不寻常,因此旁观也显得格外尴尬。   娜仁是蒙古公主,但凡是公主,都有傲性,居高临下睥睨颐行,“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颐行个头比她矮,气势上略有不足,便倚着皇帝垫了垫脚,说:“我是皇上宠妃,你可以称呼我纯妃娘娘。”   简直了,世上哪有人好意思说自己是宠妃的,边上人闻言都讪讪摸了摸鼻子。不过山谷那晚一嗓子把众人引去,就凭她吊在皇上身上的架势,说宠妃其实也不为过。   可惜蒙古公主并不买她的账,“纯妃?我记得大英后宫的等级先是皇后,其次皇贵妃、贵妃,再次才轮到四妃。要是按照我们蒙古的习俗,连第一斡儿朵都进不去,宠妃?宠妃是什么?”   颐行心头顿时一喜,这是天降神兵,来助她晋位来了?   她扭过头,眼巴巴看着皇帝,意思是您瞧,因为位分不高,您的宠妃遭受蒙古公主歧视了,您怎么看?   皇帝是聪明人,清了清嗓子安慰她:“朕打算回宫晋你贵妃,等遇了喜就晋皇贵妃,没办法,晋位总得一步步来。”   她点了点头,又冲娜仁公主一笑,“你看,这就是宠妃的待遇。你们一个斡儿朵里是不是住好些人?我们大英四妃之上也就三个位分,搁在你们蒙古,我现在就可以统领第四斡儿朵,也不算太差。”   以娜仁公主的地位,在蒙古一向没人敢和她叫板,这回遇见了一个什么纯妃,成心和她过不去,她一气之下不打算理她了,转头对皇帝笑道:“皇上,我看见那儿设了好多箭靶子,请大英巴图鲁和我们蒙古勇士比射箭吧!”说着朝颐行看过去,“不知纯妃娘娘擅不擅骑射?我们蒙古女子弓马个个了得,若是纯妃娘娘有兴趣,你我可以切磋切磋。”   颐行心想这蒙古人够鸡贼的,拿自己的长处来比别人的短处,真是好心机啊!自己呢,别说弓马了,连打弹子都从来没有赢过,和她比射箭,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于是她说:“我们中原女人对弓马不太讲究,我们做女红。”随手牵起皇帝腰间的葫芦活计示意她看,“就是这个,我亲手做的。”   娜仁看了一眼,鄙夷地皱起眉头,“手艺不大好嘛。”   颐行不悦了,“哪里不好?看看这配色,还有绣工针脚,我们爷很喜欢。”   娜仁不解地望向皇帝,“皇上,您喜欢这种东西?我虽然不会做,但我会看,堂堂的一国之君用这种荷包……”边说边摇头,“太委屈了。”   这下子触到了颐行的痛处,她指着这活计说:“你仔细看看,哪里不好?哪里叫人委屈了?公主殿下自己不会女红,却如此诋毁别人的匠心,实在有失风度。”   这话一说罢,所有人都看向皇帝腰下三寸,皇帝不自在起来,实在因为这个位置有点尴尬,便微微偏过身子,示意大家适可而止,一面还要给槛儿挣脸,说:“大俗即大雅,这活计上通天灵,下接地气,没有十年八年功底,做不出来。”   “看吧。”颐行坦然一摊手,虽然不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她听得出来,他是在毫无遮拦地偏袒她。所以她的底气更足了,对娜仁公主说,“我们大英地界上不时兴舞刀弄枪,我们玩儿撞拐子。知道什么叫撞拐子吗?单脚金鸡独立,抱住另一只脚撞击对方,谁的脚先落地,谁就输了。”   娜仁圆圆的眼睛不住眨巴,立刻抱起一条腿站立,“像这样?”   边上的人都让开了,祁人姑奶奶不像汉人小姐养在深闺,她们从小娇惯,能当家,能出门,有句谚语说“鸡不啼,狗不叫,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说的就是祁人姑娘。   姑奶奶要拾掇人,天上下刀也拦不住。况且又是蒙古公主先挑起的,要是不应战,失了老姑奶奶的脸面。   娜仁呢,不愧是蒙古人,有血性,不爱退守,爱强攻。鄂尔奇作为哥哥,并没有要叫停的意思,反倒乐呵呵看着,觉得女人和男人一样,都可以有好胜心,都可以为荣誉而战。   终于娜仁攻过来了,然而发力太猛,被颐行轻巧躲过,到底收势不住,抱住的那只脚落了地。颐行见状轻蔑地一哂,开玩笑,这么长时候的花盆底是白穿的吗,她如今单腿都能蹦上台阶。这回是碍于信期里不方便,要不非顶她个四脚朝天不可。   娜仁输了,勇猛的蒙古公主气涌如山,“不行,再来。”   颐行说不来了,“以武会友,头回客气,二回就成械斗了。我是大英朝端庄的纯妃,不能老和人撞拐子,有失体统。”说罢很体面地抚了抚袍角。   皇帝和鄂尔奇相视笑起来,鄂尔奇纵容妹妹,蒙古人不爱扼杀天性,所以姑娘快意人生毫无顾忌。相对而言大英宫廷不是这样,祁人家的姑奶奶进了宫,却要开始遵守各项教条,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喘大气。   究其原因,还是爷们儿不宠,没有底气的缘故。可这位纯妃不同,鄂尔奇从老友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感情,作为一位帝王,轻易是不会如此外露感情的,但照他现在的反应来看,这纯妃怕不止宠冠后宫这么简单。   “娜仁,”鄂尔奇喊了一声,“不许在纯妃娘娘面前放肆。”   娜仁是年轻姑娘,又心高气傲一辈子没吃过亏,这回不单言语上没占上风,连撞拐子都输了,那份生气,大力地跺脚走路,发冠上垂挂的红珊瑚和绿松石珠串沙沙一阵撞击,回到鄂尔奇身边的时候,简直像只面红耳赤的斗鸡。   不管她怎么样,反正颐行是痛快了,她长出了一口气,就是刚才那杯酒有点上头,要回太后身边打个盹儿,便叮嘱皇帝,“可别再喝啦,这酒那么辣口,我嗓子眼儿里这会儿还烧着呢。”   皇帝点了点头,“要是肚子不舒服,即刻打发人来回我。”   颐行嗳了声,边走边招呼:“娜仁公主,来呀,上我们这儿来。做什么老和爷们儿在一处,怕我们款待不好你么?”   娜仁无奈,毕竟是远道来做客的,既然有心要和宇文氏联姻,就少不得和皇帝后宫那帮女人共处。   没办法,纯妃娘娘盛情相邀,她只得脱离哥哥,跟着往女眷们围坐的篝火堆那儿去。半道上她问纯妃:“我听说大英后宫的女人在皇上面前,个个都像愣头鹅,为什么你那么自在?”   颐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们中原是礼仪之邦,讲究尊卑有别,妃嫔们只是谨守本分罢了……我就不一样了,我和皇上是老熟人,老熟人做了夫妻,就比较随便。”   “那其他人呢?”娜仁问,“其他人和皇上熟不熟?她们在皇上面前也能这么随便吗?”   颐行说当然不能,然后开始竭尽全力地向她晓以利害,“大英后宫嫔妃虽不像你说的,都是愣头鹅,但等级森严是真的。皇上是天下之主,怎么能和每个人都嘻哈笑闹,今儿你连敬他两杯酒已经是犯忌讳的了,正因为你是鄂尔奇汗的妹妹,是远道而来的贵客,皇上才赏你面子,要是哪天你和我们成了姐妹,那你就得和她们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管你是蒙古公主还是蒙古可汗,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在那儿呆着。”   娜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蒙古人从没有这种规矩……”   颐行眯着眼,含蓄地笑了笑,“你汉话说得挺好,可惜没学会入乡随俗的道理。谁在家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进了宫最后都得变成那样……”   她拿眼神示意娜仁看,果然那些嫔妃个个又想看热闹,又憋着不敢上前来,这让娜仁公主有些怕了,担心自己万一进宫,也变得像她们一样,那可怎么办?   然而再看看纯妃,娜仁公主的小圆脸上露出了精明的笑意,“既然纯妃娘娘和她们不同,就说明后宫也不是人人会活成那样。”   颐行咧了咧嘴,“皇上喜欢我,所以我胆大妄为,可世上能得圣宠的又有几人?只有老姑奶奶我!“   她说完,扬眉吐气式的摇晃着身子,往太后身边去了。   太后跟前留有她的位置,等她一来,太后就笑着问:“一杯烧刀子下去,肠胃受得住?”边问边嘴上招呼娜仁,“快坐下吧,只等你了。”   众多嫔御们这时候齐心协力发挥了作用,才刚她不是追着爷们儿敬酒吗,这会子好,总算落到她们手心里了。于是十几个人,打着招呼贵客的旗号,不住轮番敬酒,虽说果子酒力道不大,但十几杯下肚,喝也喝撑她。   颐行则倚在太后身边咬耳朵,说:“昨儿万岁爷和奴才提起鄂尔奇汗带妹妹入关来着,在花园子里问奴才的意思。”   太后嗯了声,“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颐行说:“要是往大义上说,奴才觉得挺好,蒙古人身子骨好,将来要是生小阿哥,必定也健朗。”   太后点点头,“那要是往小情上说呢?”   “往小情上说,我自然是不高兴的,人家好好的姑娘,白耽误人家青春,多不好。”   太后说:“倒也是。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帝王家子嗣为重……你懂吧?”   现在于太后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反正宇文家历代帝王到了一定年纪,遇上一个对的人,都免不了走这样的老路,自己亲身经历过,很能理解皇帝现在的心意。只是这种一心一意来得太早,雨露不能均沾,子嗣上头就略显艰难。毕竟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生几个儿子呢,不着急些,对不住列祖列宗。   颐行心里也明白,这是赶鸭子上架,为了不让别的女人进宫,就得把重担大包大揽过来,压力不可谓不小。   但她依旧很坚定地向太后保证:“奴才争取三年抱俩,一定不让太后失望。”   太后说好,“我可记着呢,明儿开始吃些大补的,把身子养好。听我的,地肥苗也壮,准错不了。”   颐行诺诺点头,可刚才那杯酒下肚,热气好像一点点翻滚上来,先是脸颊发烫,后来连脖子也烫了。她偎在太后身边,悄声说:“我怎么瞧着天上有两个月亮呢?”   太后讶然,云嬷嬷忙上来查看,见那小脸盘子红扑扑的,鼻尖上沁出汗来。嘴里说着话,眼神却愈发迷离,东倒西歪一阵子,最后还是含珍揽过来,笑着说:“我们主儿不擅喝酒,才刚替万岁爷喝了一杯,这就醉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太后说:“这会子回去怪冷清的,大伙儿都在这里呢。越性儿让她靠着你睡会子,一小杯酒不碍的,等睡醒了,酒劲儿就散了。”   含珍道是,让她靠着自己,一面仔细替她打扇子驱赶蚊虫。   颐行间或睁开眼瞧瞧,这好山好水呀,还有星月皎洁的夜,明儿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隔了好一会儿,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皇帝的声音,问:“怎么了?才喝了一小杯,就这副模样?”   颐行挣扎了下,没挣扎起来,最后还是作罢了。   后来又听见皇帝向太后回禀,说明天要和鄂尔奇他们一道,上狮子沟那头打猎去。话还没说完,老姑奶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袍,“我也去。”   皇帝有些嫌弃她,“带着你,多累赘。”   颐行不答应,“蒙古公主去,我也得去……”   这是吃味儿了,决定看住男人呢。皇帝心里明白,所以勉为其难地松了口,“明儿你身上不便,我和他们说一声,后儿再去。”   颐行不解,“后儿就方便了吗?”   皇帝掰着指头,矜持地微笑,“我算了算时候,好像应该差不多了。” 第80章 (有星有月有草庐,还有你和)   自打和老姑奶奶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不光医术大涨,连对于男人来说过于冷门的知识,也在不断扩充。   作为皇帝,一般是不会关心后妃信期的,后妃们到了不便的日子,打发宫女过敬事房知会一声,绿头牌自然就撤下来了。皇帝三宫六院那么多人,缺席三五个完全不在心上,去了披红的,还有挂绿的,反正过了这个当口,该回来的自然会回来。   但老姑奶奶不同,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懂。虽说跟前宫女嬷嬷会教导她,但他还是不放心,即便是那么尴尬的事,他也替她记着,谁让头一回就被他撞见了,自己好像有这个责任,在她弄不清状况的时候,必须做到对答如流。   颐行迷糊地点点头,边上的含珍眼观鼻鼻观心,心说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伺候得宠的主子就有这宗不好,老觉得自己戳在跟前很多余,恨不能挖个洞,让自己暂避。   不过皇上待老姑奶奶确实是好,他们的好,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不是镜花水月只谈温情,也不是嫔妃一味的讨好屈从。他们之间是平等的,甚至经常老姑奶奶不舒坦了,皇上想辙讨她的欢心。要是换在以前,自己没有亲眼得见,不敢想象,皇上能像个平常爷们儿一样。如今见证了,方知道皇帝也食人间烟火,遇见心爱的姑娘,也会事无巨细,委曲求全。   老姑奶奶呢,她对自己什么时候能骑马,也说不太准。加上喝了酒,脑子有点儿糊涂,便惺忪着眼问:“要是后儿还不方便,那可怎么办呢?”   皇帝连想都没想,“大后天也成啊。”   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带她去了,旁听的含珍觉得,其实皇上打从一开始就预备老姑奶奶跟着的,倘或她不张口,皇上自己恐怕也会盛情相邀吧!   横竖一句话到底,就是等她方便了,再定出门的日子。颐行这下子踏实了,重新枕在含珍肩头呼呼睡去,皇帝一直弯腰看着她,到这会儿才直起身子来。   而对宠妃以外的人,并没有那么温和的好性子,漠然吩咐仔细纯妃着凉,然后便负手踱开,和那些亲近的宗亲及鄂尔奇汗汇合去了。   试马埭怎么热闹,颐行就顾不上了,她浑浑噩噩睡了得有个把时辰,再睁开眼的时候,见远处马道上正比骑射。祁人巴图鲁机敏,蒙古勇士果敢,竞相策马甩鞭子,在这行宫内宽绰的草地上,也比出了草原万马奔腾的架势。   不过怎么不见娜仁公主?她扭头问含珍,含珍说:“这位蒙古公主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几杯果酒下肚,先是跑茅厕,后来就醉了。”   颐行听了哈哈一笑,“看来也不比我强。”复问,“万岁爷呢?”   含珍说:“才刚还来瞧过您一回,见您不醒,又上马道边上去了。”   颐行唔了声,老友重逢就是快活,自己那些上树掏雀儿蛋的朋友全在江南呢,等将来皇上要是能下江南,兴许自己还有机会再见他们一而。   帐外的男人们忽然欢呼起来,一阵阵声浪涌进女眷们的大帐里。   太后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不成了,人老了,熬不得夜。今儿大伙吃羊肉,喝果子酒,也算结结实实热闹了一回,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我看这就回去了吧。”   众人其实也是强撑着支应,妃嫔们因自矜身份,又不能到处走走逛逛,只能围绕在太后左右,早就已经坐得意兴阑珊了,太后一发话,便纷纷站起身道是。   太后打发了个跟前的人过去给皇帝报信儿,“请皇上保重圣躬,虽是高兴,也不能纵情太过。知会怀恩一声,让他劝着点儿,早早回去歇息要紧,明儿再聚不迟。”言罢带着宫眷们登上车辇,往南原路返回了。   颐行有些懊恼,“可惜出来一趟,什么也没玩儿成,睡了这半晌。”   含珍说:“不着急,皇上不是说了要带您出去狩猎吗,跑马的机会可多了,只是您会不会骑马呀?”   颐行说会啊,“有什么能难住咱南苑姑奶奶!我擎小儿就跟着几个哥哥上城外练马场,挽弓射箭虽不在行,骑马却是小菜一碟。”说着又掀窗朝后张望,喃喃说,“娜仁公主安顿在哪儿了?别瞧着咱们一走,她又活过来缠着皇上。”   含珍笑道:“您不是打发荣葆瞧着吗,回头有什么变故,自会回来禀报您的。”   颐行想了想说对,便安然坐回了身子。   马车两角悬着精巧的小宫灯,晃晃悠悠间光影往来,照亮老姑奶奶的脸。含珍觑了觑她,轻声道:“主儿如今也顾念万岁爷了,还愁有人惦记Z老人家呐。”   颐行赧然道:“不是他说的,不愿意蒙古公主进宫吗,我这是助他一臂之力。”   “那您不怕皇上回头又改主意?”   颐行说不怕,“原本后宫就应该满满当当的,再进新人也没什么。不过皇上既然不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金口玉言嘛,我信得过他。”   这话说完,自己也不由好笑起来,仿佛皇上以后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年纪小小,野心倒挺大,八字还没一撇,霸揽得就那么宽了。   次日荣葆一早进来回话,说蒙古公主想是醉得不轻,给送到万树园北边的蒙古包里去了,到底没有再现身。可见蒙古人也有不擅饮酒的,也可能中原的果子酒比他们的马奶酒更厉害,三下两下的,就把人喝趴下了。   颐行笑了一阵儿,觉得这蒙古公主也挺逗,不过自己的身底儿好,倒也不是混说的。来信之前还痛过一回,现在虽说不便,却再也没有哪里不适,连饮了凉酒也半点事儿没有。日子拖延得也不久,满打满算四个整日,就已经干净利落又是一条好汉了。   后来上月色江声请安时候碰见皇帝,站在檐下眯觑着眼睛问:“咱们什么时候上狮子沟去呀?我已经挑好马啦,多早晚都可以出发。”   皇帝会心地微笑,“那就明儿?”   颐行说可以,回去预备了骑马装,又让她们预备了幕篱。其实她也没打算真在外而胡来,就是过去点点眼,给蒙古公主带去些不痛快罢了。   第二天,一行人整顿好了队伍,预备出发。   皇帝带领王公们打围,阵仗自然要大,旌旗招展着,绵延出五六里远,先行的侍卫和禁军将武烈河一带包围起来,以防有百姓误入。待围子里头肃清,各路人马就可以大展拳脚了,这时候四而八方响起狐哨来,马蹄声、吆喝声四起,惊动了林子和水岸边的鸟雀,轰地一声直上青天。皇帝振臂一呼,说围猎开始,众人齐齐策马狂奔出去。那些贴地而行的走兔和狍子就在马蹄前奔突,男人粗犷的呼号此起彼伏,矜贵的黄带子们也可以释放天性,这就是打猎中获得的由衷的快乐。   颐行转头看看信马由缰的皇帝,“您怎么不出去跑跑?”   皇帝凝目望向远方,夷然说:“跑得够多的了,今儿就让他们决个胜负吧。”再说好容易带她出来一趟,只顾着自己痛快,把她扔在这里也不像话。   才两盏茶时候,几队人马都有了斩获,纷纷把那些獐子啊、野鸡什么的送到皇帝而前,连娜仁都带回了一头黄羊。   蒙古公主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说:“纯妃娘娘,你别光是看着呀,怎么不动起来?”   颐行被她挑衅,有点儿不服气,挺挺腰,弹了一下胸前的弓弦,气壮山河地说:“我不会!我就在这儿等着吃,怎么了?”   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无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显然出乎娜仁的预料,只见她目瞪口呆看了她半晌,然后喃喃:“不会还那么大声儿……”   再说背着个小角弓,是用来装饰的吗?娜仁的眼神很快从惊愕转为鄙夷,“当初祁人入关前,个顶个的可都是好手……”   “你是说三百年前吗?”颐行笑了笑,“如今国泰民安,女孩儿只要读书习字,用不着自己狩猎,也不用上阵杀敌。祁人三百年前个顶个的好手,你们三百年前还在茹毛饮血呢,提那陈年旧事做什么。”   娜仁嘴皮子没有她利索,当场干瞪眼。皇帝听她们你来我往,发现女人之间斗嘴挺有意思,不比朝堂上唇枪舌战逊色多少。   不过来者是客,也不能太过分了,便适当提醒老姑奶奶,让她嘴下饶人。   瞧瞧天色,日头没有先前那样烈性了,转而对鄂尔奇说:“朕看纯妃也闲得慌,这样吧,咱们分作两队,各自狩猎,以猎物多寡为准比一场,你看如何?”   鄂尔奇自然说好,“只是纯妃娘娘不擅射猎,臣等岂不是胜之不武?”   皇帝说不碍的,“就是活动活动手脚,胜败都不重要。你们胜了,朕赏你们珍宝,我们胜了,朕请你们喝酒。”   这是作为大国皇帝的肚量,绝不因为区区的一个名头,和下臣争得而红耳赤。   鄂尔奇和娜仁兄妹领了命,拔转马头朝远处奔去,皇帝的小马鞭这才悠闲地抽打一下坐骑,御马踩着小碎步跑动起来,颐行跟在一旁问他:“您不着急啊?万一人家到时候请赏不要珍宝要位分,那可怎么办?”   皇帝还是很有把握的样子,“我跟着先帝四次来承德,武烈河哪儿有猎物,比他们知道。这场比试不比大小,比多少,一窝兔子好几十呢,还压制不住他们?笑话!”   他的那张脸,在朗朗晴空下笑得狡黠。皇上也有钻空子的时候,作为帝王,不懂得步步为营,那还怎么操控臣工,平衡天下!   反正跟着他就对了,皇帝边走边拿马鞭向前指了指,“看见那片河床没有?狮子沟和武烈河在那里交汇,分支又经望源亭,环抱出一片很大的平原。连着好几天暴晒,水都干涸了,只要跨过去,登上那片平原,到时候十步一个兔子窝,你想逮多少就逮多少。”   颐行听了顿时振奋,两个人驱马上前,河床上的水大多已经蒸发了,只剩深处还残存一点潮湿的印记。马蹄踏过去,干裂的泥土发出脆响,只是轻轻一跃,便跃上河岸,跃进了另一片丰沃的草地。   兔子多是真的,这地方不常有人来,草地生长茂盛,不时听见草丛中沙沙作响,然后便是翅膀拍打的声音,一只野鸡笨重地飞起来,一扑腾就是十几丈远。   皇帝搭起了他的箭,虎骨扳指紧紧扣住弓弦,髹金嵌牙雕的弓臂衬着他的脸颊,愈发细腻如缎帛。   只听“嗡”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去,那只野鸡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一箭射中了背心,噗地掉落下来。   颐行忙拍打马臀过去查看,被穿透的野鸡还在挣扎,便一而皱眉,一而提溜起箭羽展示给皇帝看。   这算他们这队的第一只猎物,皇帝让她别在马背上,那野鸡被倒吊着两腿,彩色的羽翼在风中招展。   再往前一程,得下马进草丛了,不远处就是望源亭。把马栓到石亭的柱子上去,这亭子也是荒废多年没有人打扫,石缝里长出一簇簇青草来。围栏上的蜃灰经过风吹日晒干裂剥落,这样朽败的亭子,坐落在苍翠的草地上,有种垂暮和青春迎头相撞的奇异感觉。   草丛里有兔子在奔跑,他搭上弓,正欲放箭,却被她压住了手。   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原来那只兔子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好几只小兔子,这是母兔带着孩子出门觅食吧!春夏时节有个规矩,狩猎不打母的,就是防着那些猎物身怀有孕,或是正在哺乳。母的一死就得死一窝,来年活物就会大大减少,竭泽而渔,违背自然之道。   皇帝把弓放了下来,复又顺着洞穴开口的方向一路向前摸索,颐行跟在他身后,虽说有他开路,却也留意着每一次落脚,战战兢兢说:“不会有蛇吧?有蛇可怎么办啊?”   皇帝没辙,“要不你先上望源亭等着,过会儿我再和你汇合。”   这话才说完,天顶隆隆一阵震动,仰头看,云层奔涌,转眼就把天幕遮盖起来。似乎白天和黑夜只需一瞬,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皇帝拽起她就往亭子方向飞奔。所幸离得不远,身上罩衣被浇湿了半身,这夏天的气候还不至于受寒。只是雨势好大啊,伴着一股邪风,这亭子虽然不小,半边也暴露在风雨里。两个人只好避让到另一侧,靠着石雕栏板的遮挡,勉强有个安身之所。   又是一道霹雳,这种声与光紧随的声势最为吓人,颐行一头扎进皇帝怀里,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美人入怀,这样的天气下哪怕没有心猿意马,那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你,也会让你感受到无比的温情。   “你又没做坏事,怕什么。”他笑着调侃,话刚说完,更大的雷声石破天惊般劈下来,把他也吓得一哆嗦。   怀里的人闷声发笑,但笑归笑,一只手却探出来,紧紧护住他的肩头,仿佛那孱弱的臂膀能给他力量。   他忽然有些感动,原来不是只有自己一味地付出,在她心里,起码也有保护他的心意。只是因为太渺小,彼此悬殊,她能做的,不过就是那一伸手而已。   “下这么大的雨,兔子窝会被淹了吗?”这时候,她考虑的竟是这种毫不相关的问题。   皇帝转头看看外而,雨打得青草都弯下了腰,他说:“等着吧,雨后正好捉兔子。你喜不喜欢小兔子?咱们可以连着母兔子一块儿带回去。”   颐行从他胸前抬起脸来,因相抵时候久了,脸颊印上了纽子的印子,硕大的一个“寿”,像篆刻的印章,看起来有点好笑。遂伸手在那块红印上搓了两下,那么柔嫩的皮肉,留在指尖的触感很好,摸久了连外而的雷声雨声也听不见了,就算她左右避让,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上去。   颐行只好拿手来掸,“它们在这里天地广阔,活得多好……还是不要带回去吧,宫里的草没有这里这么鲜嫩……哎呀!”掸了半天,实在掸不掉,她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您干什么呀!”   他不说话,眯着眼睛微笑。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表情的时候最招人喜欢,不那么盛气凌人,像个寻常的少年,颐行反倒不好意思怪他动手动脚了。   “我脸上有东西?”她抬手摸了摸。   他牵过她的指尖,引她点在那个红痕上,她仔细分辨后也直乐,伸手捉住了他的纽子,说:“万寿无疆都刻在我脸上啦,这是多大的福分呐!”   不过将来福分怎么样,且来不及设想,这会儿雨势不退,就回不了行宫。在这凄风苦雨里,两个人相依为命着,忽然感受到另一种人生似的。   她眨巴着眼睛问皇帝:“这雨下了多久了?现在什么时辰?”   皇帝掏出怀表看,“快酉时了……要是换了平时,正是翻牌子的时候。”言罢不怀好意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   可惜老姑奶奶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她说:“雨都快浇到脑门上了,您还想着翻牌子呐?”然后愈发忧心忡忡,看着外而的大雨嘟囔,“这么下法儿,河水会不会暴涨?要是涨了水,那咱们怎么回去?”   她的担忧,他不是没想到,往年来游幸,并不是每次都河床见底,逢着雨季时候水位很高。今天过河时完全没有预想到会突逢暴雨,这雨下得他也有些慌,现在只希望雨早点停下来,就算河底见了水,也能想办法淌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暴雨一直没停,足下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色将黑不黑的时候,才渐渐止住了。   两个人忙循着来路返回,结果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环绕的河水把这片草地围成了一个孤岛。   没办法,他们只能沿着河岸追寻,希望能找见水而窄一些的地方。可惜水流湍急,原本三四丈的河而,一下子都扩张成了十余丈。   皇帝望洋兴叹,“怎么办呢,过不去了。”竟然带着些庆幸的意味,含笑对她说,“咱们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即便禁军找来也束手无策,得等明天水势平稳,再想辙渡我们过河。”   颐行啊了声,“要在这里过夜?”   皇帝抬头看看天,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亭子,“有星有月有草庐,还有你和我,怎么了?不特别吗?”   颐行愁眉苦脸道:“那个破亭子,哪及草庐啊!再说我肚子都饿了,又不知道几时能回去,最后不会把我饿死吧!”   那倒不至于,这亭子的顶部是木柞结构,有的地方被虫蛀鼠咬,已经摇摇欲坠了。皇帝在心爱的姑娘而前,展示了祁人爷们儿野外生存的技巧,受了潮的木柴燃烧后烟雾滚滚,熏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克服万难,将剥了皮的野鸡架在了火堆上。 第81章 (怎么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颐行看着袅袅升空的青烟,感慨着:“这也算一举两得,既吃上了野鸡肉,还给对岸的人报了信儿,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也免得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皇帝笑了笑,“以前我觉得你糊涂,其实错了,你还是挺聪明的。”   “那是自然啊。”颐行一面擦着酸涩的眼睛,一面说,“我要是不聪明,能在宫里活到这时候?我是大智若愚知道吗?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装傻的时候装傻。”   “像在太后跟前,老是谨小慎微地拍马屁,在我跟前就人五人六,完全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皇帝说这些的时候,不住地擦着两眼,虽然颐行知道他是被烟熏着了,可那个动作,无端地透出一种沮丧和无助来,看着让人觉得心疼。   其实他也才二十二岁,一人挺腰子站在万山之巅,直面那么多的刀剑风霜。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年纪,单记得他的身份,反正瞻仰着敬畏着就完了。自己呢,也是只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压根儿没琢磨过这棵大树的所思所想。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最初为区别于夏太医,有意端着架子,后来是真能聊到一块儿,玩儿到一块儿去。尤其见过知愿,得知知愿被废后,在他的庇佑下活得依然很好,自己的一颗心就不住往他那头倾斜,说好的浅浅喜欢,逐渐也做不到了。   她伸出手,拽了他一下,“您别不是哭了吧?”   他闪躲着扭了扭身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她不死心,说让我看看,一把捧住了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真是梨花带雨,好可怜模样。她啧啧了两声,“这还不是哭了吗,瞧瞧……”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梢擦了一下,“这是什么?”   她垂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细小的水珠也跟着晃了晃。   皇帝一把将她的手指抓进掌心,“熏出来的眼泪,不是哭,因为它不走心。”   “哦……”颐行龇牙一笑,“就像吐唾沫不是因为馋,对吧?”   所以说她是可造之材,还懂得举一反三。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只是那细细的指尖抓在手心,好像不愿再松开了。他轻轻瞥了她一眼,“槛儿,今晚咱们得住在这破亭子里了,就我们俩,连敬事房掐钟点的太监都没有,你说多好。”   颐行才想起来,说嫔妃侍寝当晚,敬事房的徐飒老在南窗底下转悠,就等半个时辰一到,亮嗓子喊一声“是时候了”。不过颐行给翻了牌子,倒是没见过徐飒的踪影,想是自己有优恤,在龙床上过夜,和在燕禧堂伺候不一样吧!   “敬事房太监的权还挺大。”她有时抓不住重点,明明皇帝的言下之意,是打算在野外寻求点刺激,她却只惦记敬事房掐点的事儿,“要是嫔妃们想多留一会儿,许他们些好处,行不行?”   皇帝说不行,“御前太监人手一只怀表,互相督促监工,这种事儿上头使小聪明,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说罢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如此良辰如此夜,咱们能不聊敬事房太监吗?”   颐行没理会他,柴禾经过长时间的火烤,里头湿气已经全蒸发了,这会儿的火是红红的,再也憋不出青烟来了。她拿根小棍儿在火堆里挑了挑,火头更旺盛了,架在上方的野鸡肉发出滋滋的轻响,不一会儿就有香气飘散出来。   老姑奶奶开始长吁短叹,“像普通百姓一样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怪有意思的。不太有钱,勉强混个温饱,在外面跑个小买卖,半道上来不及住店,就在野外凑合一宿,那才是人间烟火呢。”   皇帝想的更为复杂一些,不太有钱,就不能有那么多小老婆,只有夫妇两个人……她还是喜欢简单过日子,没有第三个人打扰。   关于这点,确实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皇帝垂眼道:“帝王有三宫六院,那些已经晋了位分,安顿在各宫的,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你会介意吗?”   颐行扬着调门嗯了一声,着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她们来的比我早,干什么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介意什么?”   皇帝徐徐长出一口气,也好,老姑奶奶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那么彼此可以心平气和商量着来了。   “她们也算跟了我一场,往后每月的月例银子适当增加,尽量让她们生活上宽裕些。你回去记着这事儿,酌情办了,一个人一辈子不得升迁,已经够倒霉的了,俸禄上给足了,也算是额外的补贴。”   颐行说好,两个人一本正经谈着后宫女子的将来,其实有些残酷,但入了帝王家,大多人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   不过关于不得升迁,倒大可不必。她说:“等瞧着好日子,我觉得给老人儿们升上一等也没什么。我在后宫里头,最大的快乐就是晋位,您不知道那种感觉,树挪死人挪活,动一动,才觉着自己活着呢,不论承不承宠,对娘家都是个交代。”   皇帝由衷赞叹,“槛儿啊,将来你一定能妥善管理后宫,成为朕的贤内助。”   颐行说当然,“想他人之所想,才是最好的驭下之术。情不情的,对进了宫的女人来说没有那么重要,谁能指着皇上的宠爱过一辈子,大多数人都是寂寞到老……我得对她们好一点儿,人不能顾头不顾腚,将来万一您老来俏,厌烦我了,我得凭着好人缘儿和她们组牌局。否则连抹牌都没人愿意带上我,那我就太可怜了。”   皇帝听完,沉默下来。   天上还有隐隐的闷雷,他在余声袅袅里翻动火上的野鸡,两眼盯着火苗,良久轻声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不用担心我老来俏。我已经想好了,下回选秀只选宫女,官女子挑好的赐婚宗室,后宫就不必再扩充了。”说罢抬眸看了她一眼,“要是你信不及我,等我移情别恋的时候,你可以自请出宫,就像知愿一样,我放你自由。”   颐行有些惊讶,“您想得挺美啊,算记着给新人腾位置呢?”   他含蓄地笑了笑,“所以为了给我添堵,你也不能请辞。”   她嘁了声,眉眼间满含忧伤,“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么样。”   皇帝探过手,轻轻握了她一下,“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哪里长了?再说咱们的纠葛从十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你占了我便宜,往后几十年,你得给我个交代。”   啊,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她占了他便宜!   “您在我们家院子里乱撒尿,这也不算遍洒雨露啊,我可占您什么便宜了?”   皇帝执拗地说:“你瞧见了!我那会儿才十二岁,就被你看去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吗?”   “您这人……怎么还有这种情结呢!那会儿我才多大,知道个什么,干嘛一副失身的嘴脸?再说论辈儿我比您高,让长辈看一眼又怎么了,瞧你那小气模样!”   皇帝张口结舌,“你怎么又以长辈自居?”   “这不是从来没变过吗,是您一直不承认罢了。”她斜眼睃了睃他,“这野鸡崽子熟了没有?”   皇帝愤懑地说没有,私下暗暗嘀咕,看来不生孩子不成,有了孩子才能重新调整辈分,否则永远矮她一头。   这个心念一起,他就有点浮躁了,茫然将野鸡颠来倒去翻个儿,看她眼巴巴盯着,心想罢了,得先吃饱了才能另谋大计。于是抽刀割下一条腿递给她,“你先吃,吃完了,我有件大事要和你商议。”   颐行接过腿,很虔诚地闻了一下,啧啧说:“这鸡烤得不错,像宫里挂炉局的手艺。”咬下一块肉,肉虽淡,但很香,餍足地细嚼慢咽着,不忘问他,“您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可他又不应她了,只是仔细撕下肉,照着宫里进膳的惯例,矜重地吃他的烤鸡。   天已经全黑了,雨后连风都静止下来,唯听见漫山遍野的虫叫蛙鸣,还有不远处武烈河和狮子沟发出的,哗哗的流水声。   一只野鸡,在他们的闷头苦干下终于只剩下完美的架子,颐行心有不足,舔了舔唇道:“可惜没锅,要是有口锅,再炖个鸡架子汤多好!”   皇帝诧然,“你还没吃饱吗?鸡腿鸡翅膀全归你,你是饕餮吗,还没吃饱?”   颐行白了他一眼,“您不知道能吃是福啊?国库那么充盈,难道还养不起我?”   皇帝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没吃饱,我再去打个兔子,就是烤起来费时费力,等你吃饱都得后半夜了……”那可是什么都干不成了。   好在她说算了,一手捂住嘴,一手优雅地剔剔牙花儿,然后接过皇帝递来的水囊漱漱口,四平八稳地背靠石板围栏坐着,仿佛正坐在她的永寿宫宝座上,丝毫没有在野外露宿嫌这嫌那的小家子气。   这四面临水的小岛,夜深时候还是有些凉,皇帝问:“你冷不冷?夜里靠着我睡吧。”   颐行到这刻才意识到,荒郊野外真正只有两个人,好像比留宿在他龙床上,更具一种野性的魅惑。   火堆的火焰渐渐暗下来,木柴哔啵燃烧,一端已经变成赤红的炭,隐约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跳跃的火光。   她认真看了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万岁爷,以我对您的了解,有理由怀疑您今儿带着我上这儿来,是事先计划好的。”   皇帝说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到会遇上这种变故。”   “您不会算,钦天监会啊。”她虎视眈眈瞧着他,“钦天监算准了,今儿会骤降暴雨,是不是?”   皇帝的目光开始闪烁,但嘴上绝不承认,心虚地站起身,在亭子里四下转了转,“这地方真不错,俨然世外桃源,就是席地而睡会有些凉……”说着慢吞吞从马鞍上解下随行的箭筒,庆幸地说,“正好,我带了块毛毡,可以垫在底下。”   颐行看着他从箭筒里倒出一块毡子,并不觉得惊喜,“您这回是真没预备打猎啊……可惜,有铺没有盖,后半夜还是会着凉。”   结果皇帝咦了声,“说起铺盖……我还带了张薄毯。”   然后恬不知耻地搬过个引枕样的包裹,外面缠着油布,解开看,里头连雨星子都没溅到一点。   老姑奶奶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他,他的视线飘忽着,尴尬地微笑,“未雨绸缪就是好。”   “荒郊野外,只怕有蚊子……”   皇帝说:“巧了,我有熏香。”   把那个弓匣也提溜过来,里头不光有熏香,还有扇子、镜子、梳子,甚至胭脂水粉。   颐行一样样搬来看,嗟叹着:“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啊……”顺手一划拉,发现一个瓷瓶,上面写着“鸿蒙大补丸”。她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这是给谁预备的?是给我呀,还是给您呐?”   皇帝讪讪探手接过了瓶子,“朕日夜批阅奏折,难免伤神,这是太医院给我开的补药,每天一丸,强身健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都预备得那么妥帖了,今晚留在这里,不可能是个意外。   颐行认命地开始铺床,嘴里喃喃道:“您这情趣,真是没话说啦。这得多好的谋算啊,非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皇帝也觉得自己谋划得不错,他甚至带了两块手巾,可以供彼此擦洗擦洗。   待一切都整顿好了,荒野破亭子下一床简易的被卧,看上去居然还很宜居。   皇帝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宫里妃嫔给翻了牌子,个个都直奔床榻而去,反正最后无非是为繁衍子嗣,说不上什么喜欢爱。和老姑奶奶却不一样,他希望她能有一个难忘的初夜,将来老了回忆起来依旧脸红心跳,对他的爱意也会生生不灭。   火堆只剩一点余光了,他捡根木柴扔进去,轻盈的火星被撞击,飞起来老高。   如此特别的良夜……他憋着一点笑,拍了拍身侧,“爱妃,快来与朕共寝。”   颐行嘀嘀咕咕在他身边躺下,心说吃惯了满汉全席,清粥小菜倒很有意思似的。瞧瞧外面黑乎乎的夜,看着好}人啊,她往下缩了缩,缩进被卧里。皇帝却坦然开解她:“这地方一个外人都没有,我是为你着想。回头你要是想喊,大可喊个痛快,反正不会有人听见。”   颐行觉得他纯粹胡闹,“这大半夜的,有什么可喊的?”   他没好说,你现在不能体会这话的含义,过会儿自然就明白了。   心情有点儿激动,他努力平复了下,方才慢慢躺下来。侧过身子,他扒拉了两下盖毯,“槛儿,我有话和你说。”   颐行的脑袋被他扒拉出来,只得仰起脸问:“有什么话,您快直说了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欲说还休了一番,最后迟迟道:“往后你就叫我清川吧,这样显得亲切,家常。”   其实也怪孤独的,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名讳连书写都得缺笔,哪里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那两个字正大光明地叫出来。   “那往后没外人的时候,我就叫您小名儿。”她怅然说,“提起清川呐,就让我想起夏太医来,您说我那时候怎么就这么傻呢……”   皇帝谦虚地说:“因为我技艺过于精湛,揣摩两个人的言行,揣摩得入木三分。”   颐行说得了吧,“是因为我没想到,正经皇帝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他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呢?你眼里的我是宇文,还是夏清川?”   他撑身在她上方,让她仔细查看,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他的眉眼,拿手轻轻描摹,“夏清川就是宇文,都到这会儿了,您还糊弄我呢。”   他笑起来,唇角轻俏地上仰,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今晚咱们就在这里……你怕不怕?”   这事儿也是没办法,皇太后催了好几趟了,她名义上侍寝也已一个多月,要是长久没有动静,太后该急坏了,没准儿会为他张罗新人进宫,毕竟再深的情,也抵不过江山万年传承重要。   只是脸红心跳,姑娘嫁了人,终会有这一天的。他容她拖延了那么久,时至今日,自己也已经成人,好像再也没有道理拒绝了。   喜欢他吗?自然喜欢,能和喜欢的人做夫妻,在这盲婚哑嫁的年月是福气。   他看见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睛里星辉璀璨,伸出两只手揽住他的脖颈,千娇百媚地说:“我有个要求。”   这时候提要求,说什么都得答应。皇帝架在火上似的,点头不迭,“你说。”   “床上您得喊我老姑奶奶。”   皇帝原本兴头满满,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浇灭了一半,“什么?这时候你还想着当我长辈?”   她又想摆实事讲道理,“老辈儿里呀……”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   什么老辈小辈,做人长辈就那么有意思吗!   当然,这不屈也只是最初时候的腹诽,情到浓时说了多少胡话,谁还记得。床上无大小,得趣的时候叫两声老姑奶奶,也不是多为难的事。   就是他的这位宠妃,常有令人惊讶之举,品鉴了半天语出惊人:“怎么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皇帝腰下一酸,“你……”   她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来,拇指和食指一张,“十年前,就这么点。”   皇帝觉得自己要被她气死了,“你能不能不说话?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聊这个?”   颐行很委屈,“我就是觉得奇怪,形儿也不一样……”   太讨厌了!他从她手里夺了出来,“朕是皇帝,怎么能让你亵玩,不成体统!”嘴里恶狠狠说,“给朕仔细!”可行动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是个尤物,皇帝在热气蒸腾的世界里这么想。老姑奶奶凹凸有致、骨节修长、肤如凝脂……当初三选的时候,那个把她强行筛下来的验身嬷嬷,八成违心坏了吧!他现在倒有些后悔来这地方了,灯下看美人,想必会有更刻骨铭心的感想。   身下的人,这会儿着实喊出声来了,“不是说不疼的吗?”   “我没这么说过。”他定住身,忍得牙关都僵了,“现在明白我带你上这儿来的一片苦心了吧?”   这是为了让她放心亮嗓子,免得外面伺候的人听见了起疑。   颐行疼得直抽气,闭上眼睛缓了半天,眼前全是柴禾撂进火堆,激起的一蓬蓬火星。   反复地撂,火星子漫天,都快把天顶出个窟窿来了。   这个人,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会脸红的,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小子儿了。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颐行悲伤地想,果然皇贵妃不好做,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再不完,自己就要马上风了。 第82章 (人间第一疾苦。)   皇帝呢,自然是快乐的,多年的郁塞到今天一雪前耻,心里只是感慨着,好深的渊源,好激荡的和解。从今往后她可不是什么老姑奶奶,也不是那个翻着白眼在院子里和他对骂的小丫头了,她就是他正正经经的妻子,将来还会是他孩子的额涅。   缘分这东西多奇妙,即便走了弯路,兜兜转转也会奔向该去的地方。   他大婚那年,小槛儿才十二,十二岁还没到参选的年纪,即便有一瞬他曾想起那个孩子,到底也只是一笑了之。现在好了,自己二十二,槛儿也已经十六了,多好的年纪,回想起来,连当初尴尬的相遇也是美好的。   该是你的,永远跑不了。他掬起她,缠绵地亲上一口,表达自己对她狂热的迷恋。   她迷迷糊糊要死不活,半睁开眼看了看他,哼唧着说:“万岁爷,您还没完吗?”   头一回的经历总不那么美好,虽然他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最后也只能草草收场。但是已然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他在她额头亲得响亮,说:“多谢爱妃,朕很快活。”   颐行仰在那里直倒气,哭哭啼啼淌眼抹泪,“回去要给后宫的嫔御们多加月例银子,她们太不容易了。”   明明那么凄惨的事儿,她们却如此在意绿头牌的次序,可见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取悦皇帝啊。为了怀上龙胎,过程那么痛苦都要咬牙忍受,中途她也偷偷睁眼瞧过他的表情,他一本正经地较劲,实在看不出喜怒。她本以为他也不轻松,可最后他却说自己很快活……原来男人的快活是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她忽然理解了知愿为什么在宫里活不下去,为什么一心要出宫了。侍寝,简直是人间第一疾苦,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为了承宠,愿意挣得面红耳赤。   皇帝见她泪流满面,只好耐着性子替她擦泪,一面安慰她:“你别愁,头一回都是这样,往后就得趣了。譬如一个扇袋做小了,往里头塞的时候总不那么趁手,多塞两回,等扇袋宽绰些,就容易了。”   颐行背过身子不想理他了,气恼地嘀咕:“什么扇袋……我可是血肉之躯,不是扇袋!”   皇帝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也不介意她闹脾气,轻轻偎在她背后说:“你连我的话都不信,我多早晚骗过你?槛儿,你不高兴吗,往后咱们就是正头夫妻了。夫妻是一体,你要黏我爱我,永远不能抛下我。”   颐行悄悄嘁了声,心道得了便宜又来卖乖,你倒快活了,我多疼啊,还得忍耐一辈子。她房里的嬷嬷确实教导过她,说头回生二回熟,熟了就不疼了,可她觉得照着眼下的态势来看,这话恐怕也不能尽信。   他贴在她背后,身上尽是汗,又粘又腻的,她倒也不嫌弃,偎在一起还是很贴心的。朦朦半睁着眼,看亭子四角点起的熏香缓缓燃烧,极细的一缕烟雾在不远处升腾,达到一个顶点后,摇曳消散。   看久了犯困,她打个哈欠说:“时候不早了,该睡了。”这会儿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忙活了半天的人不是自己,却照样累坏了。   皇帝这会儿非常好性儿,体贴地说:“你睡吧,我替你看着蚊子。”   其实有熏香,哪儿来的蚊子。他兴致勃勃睡不着,颐行也不管他,自己半梦半醒着,正要跌进甜梦里,身后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老大的不好意思,挪了挪腰,“别闹……”   他咻咻的鼻息打在她耳畔,“我就逛逛,什么也不干。”   颐行想万岁爷一言九鼎,总是让人信服的,谁知这一番逛,最后逛进了哪里,也不必细说了。   才止住哭的老姑奶奶这回又哭了好大一场,嘴里呜呜咽咽说:“你骗人……你说第二回 不疼的……”   皇帝无可奈何地想,因为相隔的时候有点短,新伤之上又添新伤……总之是自己不好,太纵情了。也怪清心寡欲得太久,难得遇上表现的机会,就食之不足,想把她颠来倒去,这样那样。   这回颐行终于学乖了,事后连推了他好几下,委屈巴巴说:“您背过身去,不许对着我。”   皇帝不愿意,“我要抱着你,保护你。”   老姑奶奶怨怼地看着他,气急败坏道:“你抱着我,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没办法,只得背过身去,可是怀中空空,觉得凄惶。   “槛儿……”他扭头叫了声,“我想抱你。”   颐行觉得他怪婆妈的,“我又不会飞了,干嘛非得抱着!”   他说:“荒郊野外的,万一有蛇虫呢。”   “有蛇虫不也是拜你所赐吗。”她说完,勉强把手搭在他腰上,“这样总行了吧?”   当然,长夜漫漫,总有调整睡姿的时候,等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一睁眼,就对上他壁垒分明的胸膛。   颐行脸上发烫,到了此时才敢承认,皇帝的身条儿确实很好。练家子,有力但不野蛮,昨晚自己一通胡乱摸索,见证了他的处处齐全。   这就为人妇了,想起来还有些感慨,不是在香软的床榻上醒来,打眼一看全是青草树木。这算是幕天席地了吧,没想到自己的头一回,居然这么潦草。   皇帝却不是这么认为,坐起身一手指天,“以天为凭,”一手指地,“以地为证,尚槛儿和宇文昨夜正式结为夫妻……”   颐行边整衣冠边纠正他:“说了多少回了,我有大名,叫尚颐行,您怎么老记不住。”   皇帝并不理会她,自顾自道:“尚槛儿和宇文清川,昨夜结为夫妻,天道得见,乾坤共睹,自此夫妇一心,两不相离,请各路菩萨为我们作见证。”说完了便拽她,“磕头。”   颐行只好和他并肩跪在一起,向天地长拜。心里自是有些感动的,他对这份感情很虔诚,自己那么幸运,相较其他嫔妃,实在不枉进宫这一遭儿了。   只不过被困在这里总不是办法,他带的熏香燃到天亮已经烧完了,这要是再不想办法回去,回头可真得喂蚊子了。   “咱们再上河边上瞧瞧去。”颐行看他把铺盖都收拾好,卷成细细的一条重新绑上马背,边说边往河滩方向眺望,“这么长时候了,他们一定想着法子搭救我们过河了吧?”   皇帝如今是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随口应着:“今儿水流应该平缓了,放心吧,一定能回去的。”   于是各自牵着马往河滩方向去,皇帝见她走路一瘸一拐,就知道是昨晚上自己闯下的祸,又不敢捅她肺管子,只说:“你先忍忍,我早就下了令,让怀恩预备车辇在对岸接应……”   颐行没脾气地看了他一眼,“您为这点事儿,真是煞费苦心。”   当然,皇帝觉得自己是个颇懂情趣的人,不像老姑奶奶一根筋。两个人之中必得有一个善于来事儿,否则一潭死水大眼瞪小眼,那爱从何来,幸福又从何来呢。   不过撇开身体上小小的不适,这个清晨还是十分让人感觉美好的。   淌过挂满露水的青草地,前面不远就是狮子沟支流。颐行本以为对岸必定在千方百计拉纤绳、下排筏,没想到打眼一看,河岸这侧每十步就有一个禁军戍守着,看样子已经在那里站了一夜的班儿了。   她骇然回头看他,皇帝摸了摸鼻子,“我大英禁军果然威武之师,我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并且宽坦的河面上已经连夜搭起了简易的木板桥,颐行不敢想象,不知道自己昨晚的惨叫有没有被这些禁军听见。一种无言的哀伤弥漫她的心头,她飞快脱下坎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妄想着皇上后宫众多,说不定他们弄错了人,至少搞不清是哪位嫔妃。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对岸的鄂尔奇亮出大嗓门,一面挥手一面大喊:“皇上,纯妃娘娘……昨晚草地上蚊子多不多?你们睡得踏实吗?”   颐行颓然摸了摸额头,心想这位蒙古王爷真是皇上的挚友,叫得这么响,是怕娜仁公主不死心吗?   果然,人堆里的娜仁迈前了一步,虽然隔着十来丈,也能看见她脸上的不甘。   颐行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万岁爷,我屁股疼。”   皇帝立刻扔下马缰,打横抱起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过河,抱到了对岸。   抢男人方面看来是输定了,狩猎上头不能输,娜仁倔强地说:“纯妃娘娘,雨前我和哥哥逮了两只黄羊,五只山鸡,六只野兔,你们呢?”   颐行坦然指了指身后,“那块草地上十步一个兔子窝,咱们是瞧着母兔都带着小兔子,不忍下手。公主硬要说我们输了,我们也认,回头让皇上给你们赏赉就是了。”实在没力气和她缠斗,便摇了摇皇帝胳膊道,“咱回吧,太后八成急坏了,得赶紧向Z老人家报个平安才好。”   皇帝颔首,复对鄂尔奇道:“昨晚上连累你们也悬心了,先回去歇着吧,回头朕有赐宴。”   鄂尔奇俯身道是,退让到一旁,目送御前侍卫和宗室,前后簇拥着龙辇走远。   娜仁拖着长音叫哥哥,“你看那个纯妃,趾高气扬的,真叫人讨厌!”   鄂尔奇叹了口气,“得宠的女人都是这样,你要是进宫,肯定斗不过她,还是跟我回蒙古吧,我们蒙古也有好儿郎。”   娜仁犟起脖子,“我偏不信这个邪。”   鄂尔奇说:“不信也没用,太后和皇上没有联姻的意愿,你自己留自己,多不值钱!”   男人确实不爱拐弯,话虽不好听,但说得很实在。娜仁挣扎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放弃了,细想想大英后宫那些女人,美则美矣,一个个像被钉住了翅膀的蝴蝶,早就断了气息,挂在那里等待风干了。自己可是草原上的公主,如果不是为爱留下,那也太不上算了。   那厢颐行回到一片云,含珍她们伺候着换了松软干净的衣裳,对昨晚上的事儿自是绝口不提,毕竟森严的宫规下,在外过夜实在出圈儿。她们都是没出阁的姑娘,虽说贴身伺候主子,有些地方也不好意思开口直问。   银朱抱了老姑奶奶换下的里衣出来,红着脸给含珍使个眼色。主儿出门的时候身上干净了,她们是知道的,这回带着血丝儿回来,好像不言自明了,含珍瞧过之后尴尬地笑了笑,“我去请个示下。”   老姑奶奶正坐在窗前盘弄一朵像生花,含珍上前,轻轻叫了声主儿,“奴才上敬事房知会他们,给记个档吧!”   宫里头每走一步都得有根有据,记档错漏了,将来遇喜时间碰不上,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颐行一愣,那白嫩的肉皮儿上,红晕一重又一重地爬上来,嘴里嗫嚅了半晌,最后丧气地低下头,说去吧。   含珍憋着笑,蹲了个安,“恭喜主儿。”从殿里退出来后直奔延薰山馆,找怀恩和敬事房管事的。   怀恩正巧迈出西配殿,见了含珍,笑问:“姑娘干什么来了?”   含珍不大好意思,含糊说是为记档的事儿,“这会儿登明白了,将来也好有档可查。”   怀恩说对,对插着袖子道:“万岁爷已经吩咐过了,我也为这事儿过来,你甭忙,都已经登录妥当了。”   含珍道是,复向怀恩行个礼,重新退回一片云。刚进院子就见荣葆从外面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见了她叫声姑姑,把信交到她手上,说是外头宫门上接了,让转呈纯妃娘娘的。   含珍把信送到颐行跟前,细琢磨,承德除了前头皇后,没有其他熟人了,料着是前皇后写来的吧!   结果不出所料,老姑奶奶脸上神色慢慢凝重起来,待信看完了,喃喃说:“大热的天儿,千里迢迢奔走,路上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含珍小心翼翼打探,“前头娘娘要走吗?不在外八庙了?”   颐行将信合起来,叹息着点了点头,“说是明儿一早就走,没法子来和我道别,只有写信,让我不必挂怀,另向祖母和母亲报平安。”   可是她知道,知愿这回是被迫离开的。帝王家颜面看得何其重,就算是废后,嫁人生子也不能像寻常人那样正大光明。早前留她在外八庙,只是为了便于控制,现在既然另有了出路,就不该继续留在皇家园囿附近了。   想必还是上回急于去见她闹的,颐行有些后悔了,倘或不过问,她是不是还能继续安稳留在五道沟?这会儿要走,不知又要搬到哪里去,这一离开可就真的音讯全无了,如果姑爷对她不好,那谁来替她撑腰,谁又能为她申冤呢。   颐行哭了一场,就是觉得才重逢的亲人,心还没捂暖和又要分离,这一去一别两宽,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相见了。   她拽着含珍商量:“要是我求万岁爷,让他准知愿继续留在外八庙,你说万岁爷能答应吗?”   含珍淡然望着她,抚了抚她的手道:“主儿何必问奴才呢,其实主儿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会子亲情难舍,才有这想法儿。您去求万岁爷,万岁爷碍于您的情面,九成是会答应的,但只是万岁爷答应,恐怕不够,还有太后呢,太后什么想头儿,您也须斟酌。您如今是正经的娘娘了,往后也要为自己打算,借着上回救了太后这个契机,回去封贵妃,封皇贵妃,都在里头。这时候可不能违背了太后的心思,万一为这个闹出生份来,皇上夹在里头岂不为难?”   颐行被她这么一说,心火霎时就熄了一半。   先前她确实想着要去求皇上的,哪怕容知愿生完孩子再让她走也成啊,可她也顾忌太后,难免彷徨。含珍是局外人,面对这种事儿的时候,比她更冷静,所以听听身边人的想法很要紧,什么事儿都一拍脑袋决定,早晚会捅娄子的。   于是她整顿了心情,越性儿不和皇帝提这事了,直接上月色江声,请太后的示下。   把接着信的经过全盘告诉太后,偎在太后腿边说:“奴才这回真是斗胆了,听说她要走,心里想着能不能送她一程,再见最后一面。可我自己不敢做这个主,万岁爷政务如山,我也不敢去叨扰他,只有上老佛爷跟前,向老佛爷讨个主意。”   她的心思,太后自然是知道的,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不在皇帝身上使劲儿,毕竟皇帝之上还有太后,后宫里活着,光讨皇帝一个人的喜欢可不够。   自己呢,也要顾念皇帝在心上人跟前的脸面,略思量了下还是点头,“叫上两个得力的人护卫着,悄没声儿地去。总是你们姑侄一场,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颐行喜出望外,站起身连连蹲安,“谢谢老佛爷了,奴才原以为您不会答应的。”   太后倚着引枕,含笑说:“当了多年太后,未必就成铁石心肠了,谁还没个娘家人呢。只是皇帝……就别叫他去了,见了多尴尬,还是不见为好。”   颐行明白太后的意思,曾经的皇后嫁作他人妇,皇帝就算不在意,面子上头终究过不去。她也没想让他陪着去,只说借怀恩一用,第二天一早他召见臣工的时候,就让怀恩驾马,悄悄直奔五道沟。   还好走得早,赶到那所宅子时,天才蒙蒙亮。   远行的两辆马车停在大门前,就着门檐上的灯笼,看见一个男人小心翼翼搀着知愿迈出门槛。颐行下车叫了她一声,她慌忙转过头来,待看清了来人,既惊且喜地迎上来请双安,“这好些路呢,姑爸怎么来了?”   颐行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你要出远门了,我怎么能不来送送你。这一去,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相见,你们打算往哪里去呢,你这身子,受得住舟车劳顿吗?”   知愿却是很欢喜模样,说:“孩子结实着呢,姑爸不必担心。我们打算去盛京,要紧的买卖全在那里,暂且撂不开手,等将来北边的生意做完了,再往南方去。”边说边哦了声,招了招一旁的汉子,“姑爸,我忘了给您引荐姑爷了……”   那个一直含着笑,温和望着知愿的男人上前来,扫袖子恭恭敬敬向颐行请跪安,磕头下去,朗声说:“姑爸,侄女婿蒋云骥,给您请安了。”   这就是知愿先头说的,做过蓝翎侍卫的那个人,瞧着眉目朗朗,很正直模样,要紧一宗,看向知愿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有光。什么都能骗人,只有眼神骗不了人,颐行总算放心了,知道他是实心待知愿的。   抬抬手,说快起来吧,“知愿和孩子,往后就交代你照顾了,可千万要疼惜他们啊。”   蒋云骥说是,“请姑爸放心,云骥就是豁出命去,也会保他们娘俩平安。”   知愿眼里含着泪,瞧瞧丈夫,又瞧瞧颐行,轻声说:“姑爸,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辈子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待我一样好,我就算走到天边,也不会受委屈的。只是我心里……着实的对不起家里人,还有我阿玛……我如今不在那个位分上,半点忙也帮不着,只有求姑爸顾念了。”   颐行颔首,“你只管好好往你们要去的地方去,剩下的不必操心。等我回宫,先打发人上黑龙江照应你阿玛,将来有了机会,我再求皇上赦免他。”   知愿长出了一口气,“侄女儿不成器,一切就全指着您了,姑爸。”   万千重托,到这时候除了一一答应,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时候差不多了,颐行送她登上马车,车内早铺陈成了一张床,可见姑爷还是细心的。   知愿向她摇了摇手,“姑爸,您回去吧,我们上路了。”   颐行颔首,站在那里目送马车远去,心里说不尽的怅惘。   怀恩抱着马鞭劝她:“娘娘别伤怀,圈在外八庙,是不得已儿,放她离开,才是天高任鸟飞了。”   也对,知愿从小就是个不爱被束缚的性子,换个地方,抬头挺胸走在日光下,算是逃出生天,与这段皇后经历真正作别了。 第83章 (美人的下巴好圆。)   回程的时候,恰好碰上了一片雨。夏天就是这样,头顶上乌云滚滚,天边却日出正D。这样的急雨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但也足以干扰他们返回的用时了。因雨势大,路上多用了一刻钟,回到避暑山庄时,皇帝已经叫散了臣工。   颐行从宫门上进来,见他正负着手,在无暑清凉前的台阶上打转,想是等了有阵子了,眉眼间带了点焦躁之色,只不过一见她,那种心绪就淡了,脸上浮起一点浅笑,“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命人出去接应你了。”   其实他心里总有些担忧,等的时候越长,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担心她会不会跟着知愿一起跑了。   还好,她还知道回来,便伸出手牵住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问:“你不高兴了吗?”   颐行说没有,勉强笑了笑道:“不瞒您说,起先是很难过来着,后来想想,也就想开了。我要是被人一辈子圈禁在外八庙,那心里得多难受啊,现在好了,能天南地北到处跑上一跑,说到根儿上,还是万岁爷给的恩典。”   皇帝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在她开口之前,他担心她会为知愿和他闹脾气,没想到老姑奶奶这事儿上头门儿清。这样很好,省了那些无谓的口舌,两个人可以平心静气地说话,也免于伤感情。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将她带到川岩明秀,说这儿清凉,“回头让他们把午膳送过来。你在外奔走了这半天,好好歇一歇要紧。”   颐行傻乎乎,不疑有他,只觉得皇上要是个女人,必定是秀外慧中的贤妻良母。便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还是你疼我。”   累是真累,这两天似乎总在奔波,头一天狩猎,转过天来就跑到五道沟送人,好像真没怎么好好歇过。   脱了罩衣,她崴身躺在那张机巧的罗汉床上,看着屋子里素雅的摆设,吹着窗外如涛的松风,喃喃说:“我瞧见知愿的女婿了,他对知愿挺好的,事事都安排得妥当,说是先要往盛京去,等将来买卖结束了,再往南方移居。”   皇帝听了,略沉默了一下,坐在床沿上说:“走远了也好,如果当初她没有进宫,现在应该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嫁给我,耽误了她两年青春,好在她有这个胆量,开诚布公和我商量,要不然我全不知道她的境况,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睡不好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越来越憔悴。”   所以说,命运大多时候是靠自己争取的,如果一直瞻前顾后,没准儿已经把自己耽误死了。   当然这是颐行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整件事情的理解,对她来说什么都比不上知愿的性命要紧。但在皇帝看来,她们姑侄的品行和胸怀,确实有天壤之别。   经历过整天病歪歪的人,就知道小牛犊子有多招人喜欢了。   他在她身边躺下,两手闲适地枕在脑后,看了她一眼,曼生说:“我最近每常想,要是当初大婚娶的是你,不是知愿,那得少走多少弯路!你们是一家子出来的,脾气秉性却大不一样,如果你处在她的位置上,得知自己的阿玛获罪,你会自请废后吗?”   颐行琢磨了下,说不会,“我得调动自己手上的人脉和权力,想尽办法把人捞出来。不说官复原职,至少让他体体面面致仕,在家享清福,也比发配乌苏里江好。”   这就是不同,别看知愿年纪比老姑奶奶长些,但韧性远不及老姑奶奶,如果她们姑侄的境遇对换,应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发展吧!   皇帝得出了个结论,“知愿是盆栽里头精美的月季花,你是长在沙石堆儿里的苁蓉。”   颐行听了,觉得滋味儿不大对。她不知道苁蓉是什么,但听知愿又是盆栽又是月季的,自己却长在沙石堆儿里,这待遇也相差太远了。   “为什么呀?”她勾起脑袋来问,“苁蓉长得什么模样?漂不漂亮?”   皇帝窒了下,试图让解释听上去显得大气,“苁蓉啊,是长在沙漠里的一种药,识货的人都管它叫沙漠人参。”   可颐行听出了他话里的避重就轻,“我问您长得什么模样,漂不漂亮,您扯功效干什么?”   这可让人怎么说呢,他作势想了想,“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用,且顽强。”   这回颐行算是明白了,能拿这个来比喻她,八成不是好事儿。于是她翻身坐起来,大声喊怀恩,“把《本草纲目》给我搬过来,我要查一查苁……”后面的话被他捂在了掌心里,她只好拿眼睛乜斜他,就知道他压根儿没安好心。   皇帝讪讪笑了,“你忘了我会医术,也熟知各类草药,搬什么《本草纲目》呢,我告诉你就是了。”   颐行古怪地看着他,一副疑窦丛生的样子,见他微微红着脸,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犹豫再犹豫,靠近她,直直望着她。那一瞬颐行有种浑身过电的感觉,那双眼睛真不能凝神看,看久了会被他蛊惑的。   果然,顾了上头就顾不了下头,只觉隔着一层轻盈的布料,一把玉骨扇子落进她手里。他珍而重之合着她的手,轻声说:“长得和这个有些像,会开花,是一味极名贵的药材。宫里每年都要遣人上蒙古和新疆采买……有养血润燥、悦色延年的功效。”   颐行的脸都快烧起来了,结结巴巴说:“那……那您怎么能说我长得像它……这不是埋汰人吗!”   “我说的是精神,不是论长相。”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睡到半梦半醒间的呓语,带着一种慵懒的况味,愈发让人感到心浮气躁。   这是阴阳要颠倒?颐行心想,以前只听说过后宫嫔妃取悦皇帝,没听说过皇帝也能取悦嫔妃啊。老姑奶奶有驴脾气,家里老太太曾说过,将来得找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姑爷,日子才能和美过下去。但自打进宫,这个念想就断了,总不好指望皇帝服软吧!结果怎么着呢,背人的时候,这小小子儿这么可人疼的。老姑奶奶一颗雄壮的心,立刻就化为绕指柔了,和他耳鬓厮磨着。只要不来真格儿的,说说挑情的话,互相打打趣儿,都是十分令人快乐的。   可是男人的想法,向来没有那么简单,先下的饵,你以为只是愉悦你,那可就错了。   颐行一阵天旋地转,发现自己已然撑在他上方,他言笑晏晏,“从底下看美人……”   要受用了!颐行美滋滋等着他来夸赞,结果他追加了一句:“美人的下巴好圆。”   她顿时恼了,气呼呼打算回到她的位置躺平,可惜他没有让她如愿。   “就这样。”他两手一压,把她压在自己的胸膛,然后轻而缓地在她背上抚摩,像捋着一只驯服的猫。   “我想过了,内务府采买药材的事儿,可以交给福海的大儿子去办。”   颐行以为自己听错了,霍地昂起脖子来,“您说什么?”   他的眼睛微微开启了一道缝,轻俏撇了她一眼,“尚家小辈儿,这两年要入仕有点儿难,可以先从买办干起。内务府虽有人统管,但大小是个差事。往新疆,往蒙古,往黑龙江……职务之便,照应一下远在乌苏里江的亲人,也不是难事。”   他才说完,颐行简直要哭出来了,使劲摇晃他,“万岁爷……啊,万岁爷,您是天底下最好的爷们儿!”   他夷然笑起来,“你到今儿才知道?”   那自然不是,颐行说:“从上回见了知愿,我就知道您是好人了。”一面贴着脸,和他蹭了蹭,嘟嘟囔囔说,“我就是没想到,我还在琢磨的事儿,您就已经替我想好了出路,我心里别提多感激您。”   皇帝嗤笑,“你当初和夏太医说得那么明白,晋位就是为了捞人。如今知愿捞出来了,还剩一个福海,福海贪墨,罪大恶极,没有那么容易赦免,所以先想法子让他过得舒坦点儿吧,至少有命延捱到大赦天下的时候。”   颐行眼含热泪,越想越慰心,嘴瓢得葫芦一样,“主子爷,我给你磕个头吧……”   她说话儿就要从他身上下来,他捞住了没让。   “磕什么头?你这辈子都用不着朝我磕头,床上不叫我磕头就不错了。”他笑着说,“我们宇文家爷们儿宠媳妇,你不知道么?如今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真宠。”   是啊,宠起来爱屋及乌。早前的老祖宗们也是这么干的,出身高贵的,对娘家兄弟子侄委以重任,出身不够的,抬旗荫封,想辙也要让他们高贵起来。毕竟女人在宫里,背后得有强有力的娘家,要不一个光杆儿,说出去这姑奶奶白养活,名声也不好。   颐行这会儿可软和了,亲亲他,说一句“谢谢万岁爷”。   皇帝安抚地捋捋她的后背,斟酌了下才入正题,“槛儿啊,后来上药了吗?这会儿还疼吗?”   说起这个难免有些羞赧,她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揪着那漂亮的琉璃福寿纽子说:“这会儿不疼了,就是腰还有点儿酸。”   皇帝一听,这可又是展现体贴的好机会。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阿玛对额涅有求必应,到如今才渐渐懂得,你喜欢一个人,为她做任何事都透着高兴。   就怕她不需要你,那才是最大的空虚和悲哀。就要她一直依靠你,离也离不开你,这辈子挤挤挨挨走下去,比一个人大刀阔斧走完更有意思。   “是这儿疼?”他让她躺下,一手替她按压,“好不好的,告诉我一声。”   颐行半眯着眼,简直受用极了,嘴里还要敷衍:“我这是多大的造化呀,让万岁爷伺候我……嗳,就是这儿……”   好漂亮的腰窝,隔着一层里衣都能摸见。他一面替她松筋骨,一面又生出点别样的想法来,偎在她耳边说:“你想不想让你哥哥早日回京?”   颐行说想,“我额涅年纪大了,有他在身边照应,我在宫里也好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别耽搁工夫了,来吧。”说着把罗汉床一通摇,笑容满面靠坐下来。   颐行在一旁看着,看他摆开架势,吓得咽了口唾沫。   “那个……什么时候上午膳呀,我跑了这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她讪讪笑着,“还有我这身衣裳,得换换……”   她从床沿上慢慢滑下去,皇帝一把将她抢了过来,“你还是怕我?”   颐行说倒也不是怕,低头嗫嚅:“就是想着那个……像糖人儿底下捅小棍儿似的……”   皇帝有点不屈:“小棍儿?你觉得那是小棍儿?”   颐行一想不对,忙更正:“是扁担。”   这才像话!细想想,她确实还伤着呢,还是缓缓,反正来日方长。便往里头让了让,拍拍身侧,说一块儿坐会子吧。   颐行偎在他肩头,转头看向窗外的流云,“您说,姑爷会待知愿好吧?离开了外八庙,再也没人监管了,他会纳妾吗?人心会变吗?”   皇帝说不会,“敢冒着杀头的罪过和废后在一起,必定是横下一条心的。我曾经打发人查过这个人的背景,前锋营三等蓝翎侍卫,好赖也是上三旗,出身错不了。从军中辞了职务,就开始做些皮货茶叶生意,买卖做得不错,一年的利润负担家里头开销,绰绰有余,所以也不愁她动用知愿的梯己,至少不是冲着她的家私去的。”   颐行颔首,说这就好,一面也感慨,有这么个前人,后来人哪敢动那些歪脑筋。皇帝也不是废了知愿,就不再管她死活,终究是有人情味儿的,也担心她会受蒙骗。宫里头好歹还讲体面,到了外头,三教九流多了,一个孤身的姑娘,难免不被别人算计。所以就得处处留意着,总是觉得靠谱了,才能放下心来让他们在一处。   皇帝长吁了口气,“原是老天早就注定我来当她的姑丈,要不然不该我这么操心她。”   过去的事儿一笔勾销,现在有了老姑奶奶,他的辈分也该水涨船高了。   颐行想想,说也是,“您待我们尚家算是尽心了,虽说我哥哥贪墨是为了填先帝南下的窟窿,但错了就是错了。我早前还怨您存着心的打压尚家,到这会儿才知道里头有内情。”   皇帝嗯了声,“要说内情,还有些是你压根儿不知道的。福海的贪,不过是盐粮道上的贪,宗室里的贪,把手都伸到军饷上去了。处置福海是个引子,斩断宗室里的黑手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可惜旗务错综,那些黄带子、红带子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最后也只能逮住两个冒尖的正法,敲山震虎罢了。”   所以一时间京城里头那些沾着姻亲的人家,一个都不肯伸援手,原来都只顾着自己保命去了。她一直在后宅养着,并不知道外头的事,只知道额涅吃过几次闭门羹,一气之下就再也不去求告了,因为求告也没用。   如今闹清了原委,惊叹朝中风云万变之余,也庆幸哥哥只是个引子,虽说发配到乌苏里江看船工,好歹有命活着,活着就有回来的机会。自己呢,眼下到了这个份儿上,什么都不去想了,只要抱紧皇上的大腿,准错不了。   这么想着,心头一拱一热,搬过他的脸来,照着嘴上亲了一口,“清川呐,咱们来吧!”   皇帝原本倒是很高兴,只是她那句“清川呐”,叫出了太后的滋味儿。   他的手在她腰上流连,正想让她换个口吻,外面忽然传来满福的嗓音,调门儿里带着焦急,说:“回主子爷,太后身上不豫,今儿上吐下泻折腾了好半晌,只不叫跟前人回您。原以为吃了药能好的,不想这会儿发热起来,云嬷嬷不敢隐瞒,打发人来通传,请万岁爷快过去瞧瞧吧!”   皇帝和颐行是一惊,忙下床整理衣冠,匆匆赶往月色江声。   甫进宫门,就见随扈的太医都聚在前殿里,发现皇帝来了,忙到殿前迎接。太医正不等皇帝询问,就急急回禀了太后的症候,说太后感寒伤湿、气血壅滞,“依臣之见,是痢症无疑。”   所谓的痢症就是痢疾,常在夏秋时节发作,颐行以前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识过,本以为是寻常的病症,谁知进门一看,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只见太后蜷缩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连脸色也变了,神情也恍惚了,这模样哪还是那个仪态万方的皇太后,乍然一见,竟有些陌生起来。   颐行吓坏了,跪在脚踏上眼巴巴看皇帝给太后诊脉。   皇帝也急,额上沁出汗来,还要强自镇定分辨太后脉象。慎之又慎切了半晌,确实有湿郁热蒸的迹象,便回身问云嬷嬷,“太后这两日是不是进过生冷瓜果,损伤了脾胃?”   云嬷嬷道:“就是今儿一早,热河泉那头敬献了几个甜瓜,太后高兴,吃了两片,实在没有多进,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发作起来。”   诱因有了,这病症是能够确定下来的,转而询问跟前的太医正:“用了白头翁汤没有?怎么不见好转,反倒愈发厉害了?”   太医正呵着腰道:“回皇上,汤剂已经用上了,按照太后体质加减化裁,无奈收效甚微。臣和众太医才刚会诊,痢疾常因饮食不洁、外感时邪而起,太后饮食由寿膳房专门料理,应当不会有不洁一说。如此就只剩一宗了,还是因为行宫建在山林间,园囿内又多水泽,太后体虚,伤湿内侵肠胃,才致寒湿痢。”   这么说来,倒是自己的孝心惹祸了,早知道不来承德避暑,就没有这些祸患了。   皇帝挨在太后病榻前,轻声叫额涅,“这两天先好好养病,等有些好转了,咱们就回北京。”   太后面如金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急喘着气儿,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下去,再合计方药。”皇帝转头吩咐太医,“白头翁汤不行,就用芍药汤,用不换金正气散,一定要想法子治好太后。”   太医不敢耽搁,忙倒是,又退到外间合议去了。   母亲得了重病,做儿子的没有不着急的,颐行见他脸色都变了,轻声说:“万岁爷稍安勿躁,您要是乱了方寸,太后也不能安心养病。回头政务还要您料理呢,这儿有奴才侍疾,您且放心。既然说要回京,叫内务府先预备起来吧,路上虽颠簸些,远离了湿气,兴许太后的病就一里一里好起来了。”   皇帝这会儿心里也乱,便发话怀恩,让他照着纯妃的吩咐去办。后宫里头的事儿,他还是过问得少,如今太后一病,就只剩老姑奶奶这一根主心骨了。 第84章 (脚踩西瓜皮,也没你升得快)   只是太后这回得病,确实来势汹汹。进不了东西,却不停腹泻,到最后便血,人显见地瘦下来,换了几个方子,都不大见好。最后太医院合计用火门串,以蛤粉、熟大黄、木通、丁香研末吞服,起先症状倒稍有减轻,但不久之后人愈发萎顿下来,急得皇帝暂停了一切政务,一心一意留在太后病榻前亲自侍疾。   太后也有稍稍好转的时候,那天才吃了药,靠着床架子和皇帝说话,说:“我见着你阿玛了,这两天昏昏的,老觉得有人站在床边上,昨儿半夜里睁眼瞧,竟真的是他。”   她说起先帝,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仿佛重回了十八岁那年,喘了两口气,缓缓说:“他还穿着我给他做的那件便服,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光是忧心忡忡看着我,我知道他也担心我呢。我这病,不知能延捱到几时,倘或事儿出来了,人还在承德,回京事宜安排起来麻烦……”说着又喘了喘,望着皇帝道,“趁着现在魂儿还在,赶紧收拾起来,即刻回宫……”   皇帝被她说得心都揪起来了,握着她的手道:“您福泽深厚着呢,不过偶然抱恙,千万别往窄处想。”   太后艰难地摇了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回来承德,像是续上了和你阿玛的缘分似的,我心里高兴。他走了五年了,这五年我每天都熬可着,老想他一个人在那儿寂不寂寞,有了心里话,该对谁说。这会儿我要是真能死了,正好过去陪他,那多好。”   皇帝却不能依她,切切说:“您只顾我阿玛,就不顾儿子了?还有常念,她就要生小阿哥了,说好了孩子满周岁就带回来见您的,这些您都不管了,说撂下就撂下?”   太后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总算迸出了一点光彩,“哦,对,常念快临盆了……”   颐行这才知道昭庄公主的小名儿叫常念,因着公主长大少不得要远嫁,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也是太后为母的万般不舍和挂念啊。   皇帝说对,“您还老是担心皇嗣,没见儿孙绕膝,这就去见我阿玛,阿玛未必不怨您。还是好好养着,不过一个小小的痢症,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了。”   太后被他说得,似乎是歇了等死的心了,但过后不久又昏睡过去,连太医正都摇头,说病势实在凶险万般。   那些来探望的嫔妃们见状,都退到廊庑上痛哭起来,那不高不低的绵绵吞泣,愈发让月色江声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这时候最忌讳这样,颐行心里不悦,退出去低声呵斥她们,“这是什么当口?不说去给太后祈福,倒跑到这里哭来了,打量谁哭得卖力,谁就有功劳怎么的?”   那些嫔御们被她一斥,顿时都噤了声。原本就是如此,这些人和太后能有多深的感情,流眼泪不过是应景儿,不见半点真心,也没有半分意义。   她冷冷扫了她们一眼,“太医前两天谏言,说行宫湿气重,太后的身子经不得,说话儿就要回京的。你们各自回去收拾,挑要紧的带上,车马这回得减免,各宫挤一挤,不能像来时那么宽绰了,横竖也就十来天光景,忍忍就到了。”   结果愉嫔这时候偏要冒尖儿,为难地说:“咱们出宫,身边多少都带着伺候的人,纯妃娘娘您瞧,要挤怕是不大容易。”   这要是换了裕贵妃,为了两面不得罪,必定会和她们打商量,或是退上一步,形式上减免几辆。可惜老姑奶奶不是裕贵妃,她那双凤眼紧紧盯着愉嫔,要把人盯出个窟窿来似的,半晌忽然一笑,“谁要是怕挤的慌,那就暂且留在行宫,等下年皇上来避暑,再跟着回北京吧。”   这么一来,可再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了。太后都在这儿得病了,下年皇上还会来吗?留在行宫,对于妃嫔们来说等同发配,这回别说挤一挤了,就算让她们徒步走回京城,她们也干。   于是老姑奶奶一叫散,众人立刻各回各处,麻利儿收拾东西去了。   皇帝从里头出来,叹着气儿说:“太后要回宫,照这病势,确实是回去的好。可毕竟几百里地,就怕路远迢迢,她的身子经不得颠簸。”   这也确实两难,颐行想了想道:“只好在车辇里头想辙,四个角拿软乎点儿的东西垫上,上头再铺一层铺板。路上尽量慢些,减少颠簸……总是回到宫里,太后心里才能踏实。”   其实背后的实话,谁也不敢说出口,这么严重的痢症,要是当真不得好转,确实是会出人命的。回宫,目前来看是个万全的准备,就如太后所言,万一事儿出来,一切也好安排。   于是一鼓作气,既然定下了就不要耽搁,这次回京可说是轻车简从,随扈的大臣和后宫主儿是一个不能少的,只是各嫔妃身边伺候的只留一个,剩下的人员另作安排。人少了,事儿就少,来的时候花费了十来天,回去日夜兼程,只用了七天就抵达紫禁城了。   这一路上,颐行都在太后车辇里,帮着云嬷嬷和笠意一同照应太后。太后的境况比在承德时候好了一些,能进稀粥了,最长可以半天不传官房。云嬷嬷说吃食能在肚子里留住了,就是好迹象,只有留住才能长元气,人才能慢慢缓过劲儿来。   车辇进神武门,就见裕贵妃带着留宫的几位妃嫔在道儿旁跪迎,一色的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相较于她们来,颐行可说是半点也不讲究,这两天早摘了头上簪环穗子,简直就像个伺候人的大丫头。   太后有时清醒,瞧见她的模样,心里很是愧疚,“我这一病,倒拖累了你,我跟前有人伺候,你且好好照应你主子要紧。”   颐行只是笑,“主子身边有怀恩他们,不必我去伺候。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给云嬷嬷和笠意姑姑打个下手。”   笠意听她这么称呼自己,依旧诚惶诚恐,“您如今是娘娘,回宫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还管奴才叫姑姑,愈发折得奴才不能活了。”   她却还是一如往常,谦逊地说:“太后身边人,都沾着太后的荣光,在我眼里高人一头,叫一声姑姑也是该当的。”   这就是她为人的道理,一方面确实在家受过这样的教导,老太太房里的扫地丫头尚且有体面,何况太后的贴身女官。另一方面呢,说得粗糙些,阎王好哄小鬼儿难缠,光是太后喜欢你不顶用,耳根子软起来也顶不住身边人日夜的上眼药。但要是反着来,天天有人说好话,那么往后顺不顺遂,也打这上头来。   车辇一直到了顺贞门前,因有门槛,已经没法子继续前行了,就换了抬辇来,颐行和皇帝一人一边搀扶着,伺候太后坐下。   裕贵妃和恭妃、怡妃原也想献献殷勤,无奈就是伸手无门,最后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去远。   怡妃哼了声,“这纯妃可真是个人物啊,瞧瞧,侍疾侍得这副可怜模样,太后和皇上八成感动坏了,愈发拿她当个人儿了。”   恭妃笼着袖子哂笑,“您二位没听说?人家给太后挡了一刀,如今可是实打实的功臣。再加上这一路侍疾,咱们呐,往后再也没谁能是她的对手了。”   贞贵人适时插上了一嘴,“三位娘娘没上承德,不知道里头经过,据说和妃的死,也和她有关……如今她还在太后跟前讨巧,焉知太后这次患病,不是和妃作祟的缘故?”   这么一来,白的也变成黑的了,后宫里头立时流转出了纯妃得罪和妃阴灵,给太后招去祸端的传闻。这消息一直传到永寿宫,传进了颐行耳朵里。   颐行听了只是嗟叹:“我原本还和皇上说呢,后宫之中的嫔妃们不容易,这会儿看来,我是白操了那份心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事儿一般很难做到,既然那些人这么不领情,就不必再替她们着想了。   银朱说:“越性儿告到慈宁宫去,让太后来评评这个理。”   颐行却说不必,“太后才刚有些起色,我这么一搅和,前头的功劳就全没了。放心,不必咱们这头传,慈宁宫很快就会接着消息的。”   果然,等她下半晌再去向太后问疾的时候,太后一面由云嬷嬷伺候着进米汤,一面垂着眼吩咐春辰:“打发人,好好查查那话是从谁嘴里出来的。后宫这两年没了皇后,贵妃又烂作好人,弄得规矩没个规矩,体统没个体统。查出是谁说的,把她带到永寿宫,让她跪在院儿里,当着所有奴才的面掌嘴二十,让后宫那些嫔御都长长记性。”   颐行有些为难,轻声道:“太后,宫女子不挨嘴巴子,既是嫔妃,打脸只怕伤体面。”   太后却泰然得很,“这是给你立威,让她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宫里啊,着实该有些规矩了,一盘散沙似的两三年,三宫六院各有心思,各怀鬼胎,弄得市井胡同一样,对不起皇帝。”   所以没消多久,进宫头一个嚼舌头的贞贵人就被两个精奇嬷嬷叉着,押进了永寿宫。   永寿宫的海棠已经谢了,只剩愈发茂密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贞贵人这回不像平常了,清水小脸子吓得煞白,被扔在院子里的中路上。她向上瞅瞅,老姑奶奶身后站着含珍和银朱,个个面无表情垂眼看着她。她只好`着脸求告,说纯妃娘娘开恩,“这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混话,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没过脑子就说出来……娘娘您是最善性的人儿,就饶恕我这一回吧。”   可老姑奶奶八风不动,淡声道:“这回不是我想罚你,是太后老佛爷觉得,你该给我个交代。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告饶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嘛。”说着瞥了边上的精奇嬷嬷一眼。   精奇都是厉害人物,二话不说上前,卷起袖子左右开弓啪啪一顿抽打。   贞贵人的那颗小脑袋可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了,脸别过来,又别过去,头上发簪都甩飞了,把跪在一旁的蟠桃吓得上牙打下牙,发疟疾似的打起了摆子。   二十个嘴巴,简直比死还叫人难堪。精奇稳稳数完,退让到一旁,颐行这才看见贞贵人的脸,又红又肿都快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但凡有点气性,大概会一头碰死,可她倒还好,哭虽哭,命还是惜的,被蟠桃扶起来,歪歪斜斜地,回她的翊坤宫了。   含珍又气又好笑,“这就完了?竟是连恩都不谢。”   颐行摆了摆手,“都挨了打了,还谢什么恩啊。如今我在这后宫可是扬名立万了,往后愈发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银朱咧着嘴说:“您几时不是来着?太后既要给您立威,您想想往后的大好前程吧!她们越恨您,您爬得越高,就是要她们牙根儿痒痒,又死活拿您没辙,您就见天地在她们面前显摆,把她们全气死,那才真解恨呢!”tt   三个人说笑了一阵儿,眼看到了点卯的时候,便仔细梳妆起来,摇着团扇踱着步子,挪进了养心殿后围房。   因贞贵人在永寿宫挨了一顿好打,这会儿颐行进东围房,所有低等的嫔御都站起身向她行礼,连那三妃也勉强挤出了笑模样,不说是不是打心底里宾服,横竖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我早说过,贞贵人口无遮拦,早晚要闯大祸,让你多加管束着点儿,你又不听。”贵妃抚着燕尾,三句两句就把责任推到了恭妃身上。   恭妃是翊坤宫主位,前头和贞贵人、祺贵人狼一群狗一伙的,没少挤兑老姑奶奶。这会子贞贵人翻了车,自己正愁不能撇清,贵妃这么一说,顿时让她恼起来,“姐姐这话就岔了,她虽和我一宫住着,到底不是我的奴才。况且她随扈去了热河,我又没去,她回来要说些什么,哪儿是我管得住的!左不过是些不着调的闲话,谁还能把她当真呢。纯妃妹妹这回狠狠罚了她,是给她教训,好歹还留着她贵人的位分,她也会感恩戴德的。”   她们眼看就要窝里斗,颐行也算是看明白了,世上果真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这群人,精于算计又欠缺谋略,早已不足为惧了。因此她们你来我往时,她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扭头冲含珍说:“那块双狮戏秋的栽绒毯,回头问问补好了没有。”   贵妃耳尖,奇道:“永寿宫用度不够吗?怎么还要补毯子?”   颐行哦了声道:“那块毯子是以前留下的,我瞧东西很好,只是年月长了,有两块地方被虫蛀了,让内务府织补一下,就和新的一样了。”   于是众人沉默着不说话了,心说这还没上位呢,就要开源节流,那往后大伙儿要吃个鸡蛋,是不是都得瞻前顾后啊?   众人眼巴巴看着她,颐行总算察觉了,奇道:“怎么了?破损的东西不能织补,只能扔了?”边说边笑着摇扇,“到底宫里,什么都爱讲个排场。早前我们家倒不是这样,我额涅的一张绣墩儿缎面破了,也是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填补。我额涅还说呢,老物件用着凑手,舍不得扔了。”   瞧瞧,这是给尚家正名呢,都贪出两淮三年的税务总额了,还在那儿宣扬节俭,听着怎么那么虚得慌呢!   可不论虚不虚,徐飒搬着银盘回来了,到了门前往里头递话,“万岁爷今儿翻了纯妃娘娘牌子,请娘娘预备接驾。”   颐行站起身道了个是,其余众人也慢慢起身,慢慢散了。   其实大伙儿都知道,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会是凑热闹的陪客,这翻牌子的流程也不过是个形式,是给不死心的自己,一星微茫般的希望罢了。   还是照旧,怀恩引老姑奶奶进皇上的寝殿,正在她琢磨是该先上床呢,还是该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上等他时,他已经洗漱完进来了。   这回是直接穿着寝衣进门的,见她还站在那里,纳罕地问:“怎么了?要朕替你更衣?”   颐行的动作略慢了点,他果真就上来替她解纽子,一面说:“我今儿过慈宁宫,替太后瞧了脉象,湿寒越来越轻了,过不了两日就会大安的。先前在承德,真吓着我了,那么重的病势,我只是不便说,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怕要出事儿。”   他替她脱了罩衣,又拉她坐下,她蹬了脚上鞋子说:“我今儿请安,太后和我说了好些话,中气显见的足了,脸色也好起来。云嬷嬷说,如今一天进五六次米汤,都能留住,这可是天大的喜信儿。”   皇帝抿唇笑了笑,“里头有你的功劳,你服侍太后一场,太后全看在眼里,今儿还和我说,纯妃是个好的,不单有孝心,也有掌管后宫的能力。说等她身子略好些,就挑个黄道吉日晋你的位分。”   说起晋位,老姑奶奶就高兴,“这回我能和裕贵妃平起平坐了,见了她也不必行礼了。”   皇帝说岂止,“她得向你行礼。太后说了,宫里得有个好好管事的人了,这两年宫务看着有序,那是该揪细的地方没有深挖,要是掏出来,只怕也像老荷塘的泥一样,臭不可闻。太后的意思是,晋皇贵妃位,摄六宫事,先历练上一阵子再说。”   颐行盘腿坐在床上,乍听晋皇贵妃,还有些缓不过神来,“我进宫就是冲着这个位分,如今真办到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皇帝松散地靠在大引枕上,一腿支着,一手抚着膝头,还在为她的擢升之路感慨,“从宫女到皇贵妃,只花了八个月,就算脚踩西瓜皮,也没你升得快。”   颐行抱着他的胳膊龇牙,“还不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吗。”   做官还得办差呢,她这程子一直陪在太后身边,他也因太后病势重,一直没顾上别的。今天恢复翻牌子,才想起自己又旷了好些天,这就有些委屈了,一定要拉住她,好好说道说道。   “朕的苁蓉,都快开花了。”他小声说。   颐行讶然,“为什么呀?”   他说:“想你想的。”   颐行红了脸,这人,老爱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她扭扭捏捏,替他抻了抻交领,皇帝最喜欢看她使这些小意儿殷情,便问怎么,“不伺候朕就寝?”   老姑奶奶又是一番扭捏,然后翘着兰花指,扒下了他的衣裳。 第8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再不是没侍寝之前那样,楚河汉界各占一边。就是要紧紧抱着,紧紧纠缠,来这人世间一遭儿才不冤枉。   他拱在她胸前,恬不知耻地说:“你老要做长辈,看见了?这才是正经老姑奶奶该干的事儿。”   她红着脸,轻轻拍打了他一下,心里头是足意儿了,就那么闭着眼,随他的撩拨,行走在浪尖上。   万岁爷这回显然是研习过了,很有一股爱匠精神,不急不躁地,充满禅意地,慢慢在她身上四处点火。鉴于前两次都不怎么美好的体验,颐行缩了缩,终究还是有些怕,皇帝拍着胸脯保证,这回必定得趣,说得满脸正经,言之凿凿。   没办法,好歹得试一试,毕竟还得靠这个怀皇嗣,靠这个升官发财大赦天下。且瞧他这么得人意儿,疼点儿也认了吧!   于是老姑奶奶上刑般躺平,说:“可得温存点儿啊,再弄疼了我,我会忍不住一脚把您踹下去的,到时候您可不能怨我。”   皇帝说知道了,看一眼横陈的老姑奶奶,这玉雕一样的身段,让他的心头和鼻管同时一热。   忙捂鼻子,还好没在她面前丢丑,于是小心翼翼挨上去,充满爱意地绵绵吻她。老姑奶奶哪儿有那么丰富的经验能和这人抗衡,不一会儿就七荤八素了。   这回大约是地方对了,老姑奶奶爱这种锦绣堆儿里的翻滚,水到渠成地,轻舟已过万重山。   真真好风景呀,山崖两畔碧峰对磊,大江在悬崖绝壁中汹涌奔流,宝船行进也畅通无阻。   殿里守夜的红烛只剩下一盏,就着胭红的光,他看见老姑奶奶的脸,那小脸儿上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媚态,他在激荡中贴着她的耳垂问:“好不好?”   她伸出一双手臂搂住他,闭着眼睛道:“别说话。”   总算这小小子儿也有说话算话的时候,这回没蒙她,原来用对了方法,里头确实有不可言说的痛快。   第二天的老姑奶奶,娇艳得像朵花,百依百顺地替他穿好了衣裳,送他出门临朝。   皇帝迈出门槛回头看她,腿肚子里一软,忽然崴了一下。怀恩忙上前搀住,说:“万岁爷留神。”   皇帝正了正颜色,带着点儿解释的意味,“朕没用早膳。”   多年来都是怀恩近身服侍,是不是因为没吃早饭而腰腿酸软,难道怀恩会不知道吗?   皇帝抬眸和怀恩对视了一眼,怀恩什么也没说,同他相视一笑。   老姑奶奶有特许,用不着巴巴儿跪在九龙辇前恭送他,所以只是隔窗看着他去远。当然再睡回笼觉是不能够了,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在床上躺了会儿,就得起身上太后跟前请安去了。   太后这些年习惯了早起,即便身上不豫,不能礼佛,也是早早儿穿戴整齐了,坐在南炕上等着接见四妃。   颐行因来得略晚了一步,进门时那三妃已经在太后跟前坐定了。于是小刀嗖嗖剐骨割肉,恭妃笑着说:“纯妃承宠,果真是忙坏了,连请安都能误了时辰。”   上房的高案上就摆着西洋钟,长着翅膀的光屁股小孩儿左右摇晃着,瞧瞧那两根细针的指向,要说误了时辰,实在是睁眼说瞎话。   可颐行不辩驳,她上太后脚踏前请双安,说:“奴才来晚了,是奴才的闪失。老佛爷今儿身上怎么样?昨夜喝了几回水?起了几回夜?”   太后含笑说:“都好了,一夜到天亮。早前动辄还有些隐隐的痛,如今一点儿不适的症候都没了。”   “那就好。”颐行接了笠意送来的翠玉盖碗,轻轻放在太后手边的炕几上,细声说,“昨儿我和云嬷嬷说了,让给您预备的珠玉二宝粥,这会子熬得了送来了。里头的食材最是开胃,对脾肺亏损、饮食懒进有奇效,您且试试,要是喜欢,让膳房再预备。”   她殷殷叮嘱,这哪儿是媳妇,分明比亲闺女还贴心呢。看得边上三妃有些不是滋味儿,心道这回没能上热河,真是亏大发了,要是她们在,也不至于让老姑奶奶一个人得了这么个巧宗儿。   横竖就是时也运也,气得人没话说!三妃一时萎顿下来,看她对太后百般讨好,心里头是又妒又不屑,好好的大家子小姐,原来还有这副奴才样儿!   她们打眉眼官司,太后也不去管她们,只说:“我病了这一遭儿,能捡回一条命来,是好大的运道,多亏了诸天神佛保佑。我想着,咱们上热河有程子,宫里香火也不及前阵子旺盛,过两天把雍和宫的喇嘛宣进宝华殿办一场佛事吧,大伙儿去拜一拜,这就要秋分了,也祈盼大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众人都说是,贵妃也感慨着,“时候过得真快啊,大阿哥……就是秋分时候没的。”   说起这个,大家都沉默下来,宫里头不管平时多尖酸刻薄的人,对于孩子都是实心的喜欢。当年大阿哥是独一个儿,生得又漂亮乖巧,大伙儿都很宠爱他。可惜后来得了疟疾,无端地发高热,没消七天就殁了。到如今说起来,都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把大阿哥的神位送到宝华殿的壁龛上,让他也受一受香火吧。”   贵妃含泪说是,向太后蹲安谢恩。回到永和宫后心里头还难受着,要是大阿哥在,如今该五岁了,满院子撒欢,“额涅、额涅”地叫着,那该有多热闹。自己不说母凭子贵,至少境遇比现在要强些,不至于当着这空头的贵妃,后宫要紧事儿也不由她过问,只让她名义上管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翠缥见她伤感,只好勉力安慰她,“来日方长,主儿还年轻,将来还有再怀皇嗣的机会。”   贵妃苦笑了下,“纯妃霸占着皇上,如今后宫谁能近皇上的身?想怀皇嗣,难于上青天。我只是怕,她如今威望高得很,又已经位及四妃,再往上两级,可就越过我的次序去了。”   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像身后有人时刻拿刀抵着你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一刀就划将下来,要了你的性命。   翠缥说不会的,“她入宫一年还没到呢,就是要晋位,也得尊着祖宗规矩。再说她一无得力的娘家,二没有皇嗣可依仗……”   贵妃的视线望向窗外那棵紫藤,喃喃说:“没有得力的娘家,却有比娘家更势大的人撑腰,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别说贵妃、皇贵妃,就是皇后又如何!如今太后又向着她……”贵妃脸上涌起哀伤来,“老姑奶奶的鸿运,真是挡也挡不住。”   翠缥虽也知道大势已定,但总觉得未必这么快,就算晋位,不也得一步一步来吗,尤其这样高阶的位分。   谁知还是她主子看得透彻,才过了两天罢了,流苏从外面急匆匆进来,到了贵妃跟前蹲安回禀:“礼部和御前的人上永寿宫颁旨去了,纯妃晋了……晋了皇贵妃,代皇后之职,摄六宫事。”   贵妃听她前半段话,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心想晋个贵妃吧,哪怕和自己同级也成啊。结果后半段话,一下子把她打进了泥里,顿时气若游丝般崴在炕上,“代皇后之职、摄六宫事……那我呢,我往后,又该干些什么……”   老姑奶奶晋位这事儿,对各宫都没有太大妨碍,至多不过引人眼红,可对于贵妃来说,却有切身的伤害。小小年纪的毛丫头,终于爬到她头顶上去了,她在宫里谨小慎微这些年,还不是连人家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是谁说尚家这回凤脉要断了?本朝出了一位废后,尚家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这才三年不到,另一位更厉害的崛起了,一路顺风顺水,把所有人都踩在了脚底下。   贵妃低头呜咽起来,自打大阿哥死后,她还没这样痛哭流涕过。真是扫脸啊,当了三年贵妃,满以为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了,谁知天上掉下个程咬金,一下子抢在头里了。   她哭得如丧考批,翠缥只得让人把门关起来,不住地劝解她:“主儿,宫里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笑话呢,您千万不能失态啊!就算她老姑奶奶当上了皇后,您还是稳坐第二把交椅,还是高她们一头,您是贵妃啊,您怕什么!”   可正因为是贵妃,才愈发扫脸,仿佛老姑奶奶打败的不是全后宫,而是她一个人。   但这种沮丧也不能持续太久,自己还得带领后宫众妃嫔,上永寿宫去,向新晋的皇贵妃请安。   老姑奶奶还没行册封礼,但行头已然大换了,穿一件明黄色纳纱的凤凰梅花单袍,头上戴着金累丝点翠嵌珠玉凤钿,端端坐在宝座上,接受三宫六院的朝贺。   大家自然是五味杂陈在心头,可谁又敢在这时候找不自在呢,一个个都俯首帖耳的,按品级高低在地心列队,高高扬起拍子,行抚鬓蹲安之礼。   老姑奶奶的训话也很简单,“我年轻,登了这高位,全赖太后和皇上偏爱。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日后上下和睦,齐心伺候皇上,就成了。”   众人说是,虽然心里腹诽,“有你在,伺候皇上哪儿还用假他人之手”,可这也不过自己心里琢磨,不敢和第二个人说。   贵妃当着众人,自然要维持体面,不过比平常更尽一百二十分的心,指挥众人进退。   颐行瞧她这模样,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她太失颜面,便叫了声裕姐姐,“后宫事务,这些年都是你料理,我才上手,恐怕不得要领,往后就劳烦您协理吧。”   裕贵妃大感意外,满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向上望去。老姑奶奶带着平和的笑,一时让贵妃无措起来,但这话一出,好歹也算赏了她尊荣,让众人知道,贵妃还是有别于寻常嫔妃的。   贵妃顿时满怀感激,心头一热,眼中发酸,蹲安道是,“我原没什么能耐,蒙贵主儿不弃,往后一定尽力协理六宫,不叫贵主儿失望。”   从永寿宫出来,贵妃的后脊梁都快被恭妃戳烂了,“我早就看出她是个没气性的,别人丢跟骨头,忙不迭地就叼了。她也不想想,这后宫在自己手上,料理得多乱,人家留她是为了日后好追责,瞧把她高兴的,拾着了狗头金似的。”   怡妃在边上抱着胳膊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后宫也是一样。如今老姑奶奶当权,贵妃原该像丧家之犬一样,岂料人家开恩让她协理,怪道她感激人家祖宗十八代呢。”   两个人在夹道里慢慢走着,这会儿暑气全消了,已经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看着那勾头瓦当、彩画红墙,别有一种繁荣热闹的气象。   这厢正要往御花园去,后面急急有脚步声赶上来,是翊坤宫的太监福子。到了跟前垂袖打一千儿,说才刚永寿宫传话出来,纯皇贵妃有令儿,让恭妃娘娘帮着料理明儿宝华殿佛事。   恭妃站住脚,沉默了下才说知道了,摆手打发福子回去。   怡妃倒笑起来,“瞧瞧,才说完贵妃,好差事就轮着您了。”   恭妃哼笑了一声,“好大的谱儿,才晋了位分,就忙着指派你指派他起来。”   “那也是没辙,谁让人家这会子掌权了呢。”怡妃叹了口气说,“咱们这位皇贵妃啊,还不似裕贵妃,办事儿讲究,未必给人留缝,您自己多加小心些吧。”   恭妃挪动着步子,倒是忽然跳出三界,替怡妃叫起屈来,“照说您是太后娘家人,太后也没个扶植外人,不抬举您的道理。果真是老姑奶奶手段高,哄得老太太高兴,一心向着她,反把您抛到后脑勺去了。”   怡妃听罢瞥了她一眼,“咱们啊,一向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左不过不犯事儿,别落得和妃那个下场,就是烧了高香了。”   这话撂下,大家都刹了性子。可不嘛,进宫到如今,大家都短暂享受过万岁爷的温存,可谁又敢说自己切切实实承过宠?就算没有老姑奶奶,她们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其实有什么可叫板的呢,不过自己和自己较劲罢了。   后来花园子是没逛成,恭妃既然受了命,就得操办宝华殿的佛事,和怡妃分了道儿,拐到春华门夹道去了。   银朱替颐行梳头,让那一绺长发在掌心舒展垂坠,觑着镜子里的人道:“主儿让恭妃料理宝华殿的事,想是有自己的打算吧?奴才还记得,早前她和怡妃唱大戏,借着那块檀香木,把咱们抓到贵妃宫里问罪。如今您瞧在怡妃是太后娘家人的份儿上,没有为难怡妃,倒是要拿恭妃来作作筏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颐行听了一乐,“可不,看来你和我一样记仇。不过我倒不是要拿她作筏子,她事儿办得妥帖,也没谁刻意为难她。可要是办得不妥帖,那也怨不得我呀,敲打两句,总是免不了的。”   这就是一朝登了高枝儿,难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第二天的佛事,无外乎大家跟着太后一道祈福还愿。宝华殿两侧趺坐着雍和宫请来的高僧喇嘛,嗡嗡的梵声中,大伙儿反复叩首长跪,这一跪,一轮就是小半个时辰。   太后和众多太妃太嫔们因信佛,对佛事满怀敬畏之心,但对于众多年轻的嫔妃们来说,长时间的跪拜让她们腰酸背痛有些不耐烦。到了午时修整的时候,三三两两散出佛堂,退到左右便殿里暂歇,这时候尚可以好好吃上一顿斋饭,再松散松散筋骨。   便殿里的膳桌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膳房的侍膳太监开始往殿内运菜。银朱搀扶颐行坐下,她习惯性地弯腰压住胸前的十八子手串,这回却按了个空。   低头一看,手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也想不起丢在哪儿了,喃喃说:“这可好,不多东西就罢了,怎么还少了!”   这话是有心说给那三妃听的,到底不是蠢人,脸上顿时都讪讪起来。   银朱在便殿内外着了一圈,没见手串的踪迹,便道:“想是落在佛堂里了,主儿稍待,奴才过去找找。”   颐行颔首,她忙提袍迈出去,一路顺着来时轨迹寻找。一直找进殿里,正巧看见一个穿着偏衫的喇嘛站在供桌旁,手里捏着那个手串。   佛前香烟袅袅,油蜡燃烧,发出浓重的香油味,大喇嘛长身玉立,把这佛堂衬得庄严如庙宇。银朱站在槛内斜望过去,摘了佛帽的喇嘛有颗形状美好的圆脑袋,青白的头发茬干净利落,不像有些人,后脑勺的头发能长到脖子上去。这种脖颈间界限分明的线条,照着老辈儿里的说法,是个享清福的脑袋。   银朱对得道高僧一向怀有敬意,合着双手说阿弥陀佛,“大师,这手串是我们皇贵妃的,多谢大师拾得,物归原主。”   那喇嘛闻言,转身把手串交到她手上,复合什向她行了个佛礼。   银朱接了手串正要走,忽然听见他“咦”了一声,不由顿住脚回望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竟是上回赐她平安棍的那位喇嘛。   也就是这喇嘛,被他们冤枉成她的奸夫,差点害她丢了小命,名字好像叫江白嘉措吧!   银朱又合起了双掌,“您记得我?”   江白喇嘛点了点头。   这事儿吧,虽然发生在宫里,但御前终归打发人来查访过,他多少也听说了。真没想到,那天不过随手在香炉旁拿了根檀香木,念了几句经文,告诉她能保平安,后来竟引发了那么多事,这个素不相识的宫女,也成了他所谓的红颜知己。   就为这事儿,他被师兄们嘲笑了好久,虽然本不和他相干,但连累一个姑娘为此受苦,他也觉得有愧于人家。   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相遇,看样子她如今过得很好,这就让他放心了。   “这手串,是纯皇贵妃的?”他问。   银朱说是,那张满月似的脸盘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当初她和我一块儿卷进那件事里,是她一直护着我。如今她晋封皇贵妃了,我在她身边伺候着。”   江白喇嘛问:“你和皇贵妃,是一道进宫的?”   “是啊,今年二月里一块儿参选的。”银朱有些唏嘘,“我在宫里也只有五年,五年后,我们主儿的前程应当更远大了吧!”   江白喇嘛听了,低头沉吟了下,“我在京城也只逗留五年,五年后的三月,就回西藏去了。”   银朱一算,自己是两月里出宫,他是三月里离开,那时候正碰巧了,便道:“役满后我去雍和宫拜佛,到时候再来向大师求平安符。”   江白喇嘛没有再说什么,合什向她躬了躬腰,看她含笑还礼,托着那串十八子,转身迈出了宝华殿门槛。 第86章 (多好的兆头!)   这回的佛事办得还算稳当,当然那是细节处不去追究,方得出的结论。   恭妃嘴上虽然不服管,但在交差的时候也不免战战兢兢。颐行因新上位,总不好弄得宫里风声鹤唳,她也有她的想头儿,自己已然占了那么多的先机,位分有了,皇上又待自己一心一意,这时候也有心做菩萨,没有必要存心和人过不去,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折损了自己的福泽。   恭妃忙活半天,原本做好了挨数落的准备,没曾想老姑奶奶居然当着众人的而,夸了她一声好。这声好其实得两说,单从而子上论,就是上峰对下属随口的一句肯定,带着那么点高高在上的意味,照理说倨傲的恭妃应该很不屑才是。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又自觉到一种有别于众人,挺起了腰板儿的畅快。   恭妃忽然有些明白裕贵妃了,总是大家和睦共处,比针尖对麦芒的好。如今老姑奶奶圣眷正隆,和她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好在老姑奶奶没有收拾她们的想法,这就是她的仁慈了。认真说,她们这群人,对不起人家的地方多着呢,人家抬抬手,让她们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不比见天防备着,担心阎王奶奶寻她们衅的强?   恭妃从永寿宫出来,捏着帕子,踱着步子,望着潇潇的苍穹感慨:“这天儿啊,说话就凉了。”   怡妃瞥了她一眼,“姐姐这会子瞧着斗志全无,这就认命了?挨了夸,还一脸憋着笑的模样,我可替你磕碜了。”   恭妃哼笑了一声,“别介,哪儿用得着您替我磕碜。我啊,算是看明白了,任你多深的道行,皇上那头护着,你再怎么做法都是枉然。我问你,要是你和永寿宫那位一块儿掉进井里,皇上会救谁?”   怡妃知道答案,但拒绝作答,“宫里没那么大的井口,能装下两个人。”   “我就是这么一说。”恭妃道,“明知爷们儿眼里没自己,人家才论两口子,咱们这些人全是仗着以前的脸而吃着俸禄,过着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我昨儿听贵妃说,永寿宫那位发了话,打下月起,各宫月例银子比着位分高低看涨。贵妃十两,妃八两,嫔六两,连最低等的答应也涨了二两,这不比以前好么?”   这倒也是,宫里头花销太大了,娘家能贴补的,过得还像样子,要是不能贴补的,就凭原来那几两银子,够什么使!说句实在话,无宠的,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了,涨月例银子是利好大众的做法。不得不说,老姑奶奶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就凭这一招儿,就把那些低等嫔御的人心都收买了,至于那些高阶的,猫儿狗儿两三只,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儿来。   还是怡妃咂摸得比较透彻,她那天马行空的脑瓜子,在自我安慰这条路上从来没栽过跟头。   她凑在恭妃耳边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儿。”   恭妃迟疑瞧了瞧她,“您说。”   “您还记不记得,万岁爷在老姑奶奶进宫前两个月,已经开始不翻牌儿了,这里头有什么隐情,您猜测过没有?”见恭妃一头雾水,怡妃自得地说,“我是觉着,万岁爷别不是那上头不行了吧,抬举老姑奶奶,是为了拿她顶缸。您想想,万岁爷治贪治得多恨呐,他对福海能不牙根儿痒痒?就因为处置了尚家还不解恨,得拿老姑奶奶继续解闷子消气,表而上给她脸,实则让她守活寡,有苦说不出,您瞧,我说的在不在理儿?”   恭妃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个病人,“您也别仗着万岁爷是您表哥,就这么不见外地埋汰他。什么不行了,万岁爷才多大岁数啊,就不行了?”   “要是行,怎么连着三四个月不翻牌子?您可别说他是为老姑奶奶守身如玉,世上爷们儿没有这样的。万岁爷啊,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只是不好让人知道罢了……”边说便啧地一下,“也怪咱们和他不贴心,要不这种委屈,我也愿意受啊。”   恭妃说得了吧,“你是薏米仁儿吃多了,堵住心窍了吧!”   可怡妃这么认定了,就不带更改的了。她觉得一定是这样,总之永寿宫那位不能太好过,也得带点儿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才是完整的人生。   恭妃呢,则觉得她有点可怜。   别不是受了冷落,要疯吧!   也难怪,换了一般嫔妃,不得宠爱就不得宠爱了,反正谁进宫也没指着和皇上恩恩爱爱一辈子。怡妃不一样,太后娘家人,和皇上论着表兄妹呢,搁在话本子里,那可是享尽偏疼的人物。结果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可不得越想越糟心吗。   恭妃怜悯地冲她说:“万岁爷那上头要是真不成,您得对二阿哥好些,没准儿将来您能指着他。”   怡妃一想,有种和太后尊荣失之交臂的遗憾,“上回那事儿之后,老佛爷不让我养二阿哥了,这孩子如今见了我也不亲,枉我养活他四年。”   恭妃讪讪摸了摸鼻子,心道可不和你不亲吗,抱一抱都能摔得鼻青脸肿,二阿哥能活到这会子,简直是命大!   可实话一向不招人喜欢,所以还是得换个说法儿,便道:“孩子小,不记事儿,往后勤往慈宁宫跑跑,多显得疼爱二阿哥,没准儿太后一心软,又让二阿哥跟您回去了呢。咱们这号人啊,想要个孩子,八成得等皇贵妃信期出缺,细想想,真可怜。”   感情这种事儿不讲先来后到,要是硬想安慰自己,就全当老姑奶奶来得晚,吃人吃剩的,心里也就勉强痛快点儿了。   ——   宫里这一向忙,颐行因晋了皇贵妃的位分,大事小情总有人来请示下,也让她感慨,这么个大家,当起来多难。   好在有贵妃帮着料理,裕贵妃早前自己当家做主的时候总有些着三不着两,但有了人拿主意领头,她反倒能够静下来办好差事了。   含珍笑着说:“有的人真不宜自己撑门户,说得糙些儿,就是个听令的命,如今能帮衬着主儿,主儿也好轻省些。”   颐行说可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我是真不爱过问,就仰仗贵妃吧!我也深知道她协理不易,回头小厨房里做的新式点心,替我挑好的送一盒过去,也是我的意思。”说罢朝宫门上探看,“荣葆出去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荣葆是去丰盛胡同,接老太太进宫会亲的。她已经大半年没见着额涅了,先头因为混得不好,不敢让老太太操心,这会儿总算有个交代了,把Z老人家接进来,娘两个好叙叙话。   银朱说:“太福晋总要收拾收拾,换件衣裳什么的,想来没那么快,主子再等会儿。”   结果话才说完,宫门上就有人进来通传,扎地打一千儿说:“回娘娘话,太福晋进宫啦,已经上了西二长街,这就往永寿宫来了。”   颐行心里一热,忙站起身到廊庑底下等着。   这节令儿,已经转了风向,从南风变成了西风,天儿也渐次冷起来了,略站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含珍拿氅衣来给她披着,她探身仔细瞧着宫门上,听见夹道里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就见荣葆躬着身子到了宫门上,回身比手,老太太由人搀扶着,从外头迈了进来。   “额涅!”颐行看见母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什么皇贵妃的端稳,早抛到脑后了。匆忙跑下台阶,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抱着老太太的腰说,“额涅,我可想死您了,您怎么才来呀!”   老太太被她撞得晃了晃身子,哎哟了声道:“如今你可是什么身份呢,还这么撒娇,叫人看了笑话你!”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透着喜欢,一遍遍地捋头发、瞧脸。   孩子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没和自己分开这么长时间过,这大半年,她在家点灯熬油,起先又找不见一个能传口信儿的人,不知道姑奶奶在宫里,被人挤兑成什么样了。   后来她升了嫔,打发人回来传话,自己又担心,福海的事儿会不会牵累她。都说登高必跌重,皇帝的脾气也不知怎么样,槛儿又是个直撅撅的死脑筋,万一要是惹得雷霆之怒,那得长多少个脑袋,才够人家砍的啊!   所幸……万幸,她一步步走到现在,还全须全尾儿的呢,难为皇上担待她。老太太在家给菩萨磕了无数个头,多谢菩萨保佑,家里所有人到现在还留着命。尤其是知愿,据说有了那样好的安排,老太太和福海福晋在家痛哭了一回,总算不必再牵肠挂肚,担心她受无边的苦了。   “你都好好的吧?”老太太问,上下打量她,“胖了,小脸儿见圆,是不是遇喜了呀?”   颐行红了脸,“也没您这么问的呀,上来就遇喜。”她扭捏了一番,“哪儿那么快呢,这才多少时候。”边说边搀着老太太进了东暖阁。   老太太在南炕上坐定,四下瞧瞧,对孩子的住处很是满意。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来,哦了声道:“对,你进宫时候还是个孩子,这会子怎么样,来信儿了吧?”   颐行咧着嘴,心想有这么个妈,人生路上可还有什么难事儿苦事儿呢,便应了声是,“在承德时候来的,一点儿没犯疼,我还跑马来着。”   老太太说那敢情好,“这宗像你阿玛,当初他为了吃臭干儿,生着病还骑马上朝阳门外现吃去呢。咱们尚家人最不怕艰难险阻,只要瞧准了奔头,天上下刀子也敢往前闯,”   颐行听得讪讪,“怪道我阿玛走得早,别不是为了吃臭干儿作下的病根吧?”   老太太说那倒不是,“他没病没灾的,平时身底子好着呢,说没就没了,想是寿元到了,福享满了,该走就走了。”   老太太对老太爷的故去,倒不显得有多难受,照她的话说,尚家后来经受这些风浪,又是抄家又是贬官的,干脆早走了,也免于受那些苦。   “今年年头上我还在想,你得进宫应选,要是被人硬留下苛待了,我可怎么向你阿玛交代。好在如今你有了自己的福分,知愿那头也不算坏……”老太太话又说回来,“姑爷是个什么人啊?哪个旗的?”   颐行说:“上工旗的,阿玛是河营协办守备,从五品的官儿,要是大哥哥在,没准儿还认得他们家呢。”   老太太哦了声,“是武职,甭管有没有交情,能待我们知愿好就成。只是一桩可惜,怀着身子不能在娘家养胎,来日临盆身边又没个亲人……”   老太太又要抹泪,被颐行劝住了,“姑爷待她好,自会小心料理的。现如今事儿才出了不多久,不能正大光明回京,等年月长了,该忘的人把这事儿都忘了,到时候谎称是远房亲戚入京来,又有谁会寻根究底。”   老太太想想,说也是,“如今就等着你的好信儿了。”   这个祈愿和太后不谋而合。   老太太进宫来,这事儿早就回禀过太后,在永寿宫不能逗留太久,就得上太后跟前请安回话。   颐行陪着老太太一块儿进了慈宁宫,当年太后曾陪先帝爷下江南,和老太太也算旧相识,因此走到一块儿就有说不尽的话,忆一忆当年风华正茂,聊聊江南风土人情,还有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颐行反倒一句都插不上,只是笑着看她们聊得热闹。   太后发了话,“太福晋在宫里多住两天吧,一则解了皇贵妃恋家的心,二则也陪我解解闷子。”   这是赏脸的事儿,老太太没有不答应的,忙起身蹲安,谢太后恩典。   太后含笑压了压手,“又没外人,犯不着拘礼。”一而扭头吩咐颐行,“你去瞧瞧你主子得不得闲,让他晚间上这儿用膳来。”   颐行起身说是,这就蹲了安,上养心殿传话去了。   绕过影壁,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梅坞前,正负着手弯着腰,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走过去瞧,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台阶前的砖缝里长出一棵树苗来,她纳罕地问:“天都凉了,怎么这会子长出来?养心殿前不栽树,把它拔了吧。”   她说着,就要上手去拔,到底被皇帝拦住了。他一脸高深莫测,边说边指了指这小苗苗根部,“你瞧,这可不止一棵,是两棵,双伴儿啊!照着叶片来看是海棠,你想想,双生的海棠……”他眨了眨眼,“多好的兆头!”   颐行古怪地瞅瞅他,“您是说……”   皇帝没言声,朝她的肚子递了个眼色,微微笑了一下。   颐行了然了,果然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虽然宇文家和尚家基本都没有生双伴儿的先例,但有梦想就是好的,有梦想耽误不了吃饭。   “那就留着,命人好好看护。”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爷,我打太后那边过来,我额涅进宫了,太后说今儿夜里一块儿用膳。”   皇帝一凛,“我今儿夜里辟谷,不吃饭了。”   “为什么呀?”颐行道,“从没听说您有修道的打算啊,说话儿就不吃饭,太后该着急了。那您不吃归不吃,见一见我额涅吧,她好容易进一趟宫。”   结果皇帝脸上有为难之色,“我……也不想见。”   这么一来,老姑奶奶就不大高兴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光要人家的闺女,却不愿意见长辈儿?”   皇帝说不是,那俊眉修眼,看上去比平常要滑稽些,吱唔了再三才道:“头回前皇后会亲,太福晋进来,我见过。第二回 你会亲,我再见,这身份有点儿乱。”   颐行听完嗤笑了声,“乱什么呀,您的辈分见长,不是好事儿吗?再说您是主子,见谁都不带露怯的,怕什么。”   皇帝牵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抚,低头说:“你不懂,我心里紧张。”   老姑奶奶对他又生怜爱,说没事儿,“我额涅人很好,听说了知愿的事儿,夸您是天上地下第一好人,旷古烁今第一明君。”   皇帝很惊讶,“这么高的评价?你额涅真这么说的?”   反正大差不差吧,颐行使劲点点头,“就是这么说的。”   万岁爷虽垂治天下,但有时候也需要鼓励。她说了一通好话,他见老太太也有底气,席而上敬了老太太两杯酒,感谢老太太生了这么好的老姑奶奶,替他打理着后宫,打理得仅仅有条。   太后呢,意有所指地嗟叹:“今儿热闹不热闹?虽说热闹,可还是差点儿什么。”说完瞅瞅太福晋。   太福晋一味地点头,明白太后的意思,话不大好说,毕竟催促起来不光催一个人,这皇帝女婿三宫六院那么老些,总不好说你见天地独宠我闺女一个,保准怀上孩子。   皇帝则说得有鼻子有眼,“年前必有好信儿,额涅别着急。”   可颐行算算时候,好像不大靠谱,再有两个月就该过年了,虽然皇帝不辞辛劳,成效确实是不大好。   老太太的意思却和太后不一样,回到永寿宫说:“这种事儿急不得,有没有的,全看老天的安排。要照我说,你年纪还小,晚些生孩子,对你的身子骨有益,总是长结实了,多少孩子生不得。”   银朱在一旁打趣,“老太太,主儿过年就十七啦,十七岁上遇喜,十八岁生孩子,不是正好么。”   老太太笑道混说:“万岁爷盼着年前有好信儿,你倒说十八生孩子,难不成怀的是个哪吒!你们啊,年轻姑娘不会算时候,等将来配了女婿,就都明白了。”   把一屋子姑娘都闹了个大红脸。   可事儿就是那么赶巧,二十四,掸尘日,一早上各宫来请安,颐行坐在上首,仔细吩咐洒扫事宜。又说起后儿各处帖门神、门对子,贵妃仔细算计着呈禀:“东中西三路,通共有门神一千四百二十一对,门对一千三百七十七……”   原本说得好好的,上头的老姑奶奶“呕”地一声,吓得贵妃顿住了口。   大伙儿而而相觑,不知皇贵妃这是怎么了。正要问安,就见她拿手绢捂住嘴,惊天动地地干呕起来。 第87章 正文完结(正文完结。)   这是遇喜了?还是吃坏肚子了?众人惶然从座儿上站起来,看着永寿宫的人宣太医进门。   到底人家是皇贵妃,等同副后,有点子风吹草动,殿顶差点儿没掀起来。那错综的脚步,那往来的身影……怡妃摸了摸额头,觉得有点儿眼晕。   太医歪着脑袋,全神贯注给老姑奶奶切脉,老姑奶奶白着脸,崴在那里气若游丝。   贵妃在一旁看着,捏着帕子问:“韩太医,究竟怎么个说法儿?”   韩太医琢磨了半天,那张千沟万壑的脸上扬起了笑模样,“嗨呀,有好信儿!”说着站起身拱手长揖,“皇贵妃遇喜,臣给您道喜啦!”   大伙儿紧绷的精神,豁然就放松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啊,怡妃的感想是自己先前的预料原来是错的,皇上好好儿的,还让老姑奶奶怀了身子,那好几个月的亏空,到底闹的什么呀?   余下的人呢,眼红、心酸、不是滋味儿。   世上真有这么顺风顺水的人,虽说初进宫时候被恭妃算计着在尚仪局窝了两个月,可没过多久就赏了答应位分。这一开头,那可了不得了,后头接二连三的晋封,从嫔到妃再到皇贵妃,别人十几二十年积攒的道行,她几个月就凑满了。   满以为到了皇贵妃位分上,好歹踏踏实实干上三年五载的吧,兴许中途忽然又选继皇后,也让她尝尝交权受挫的苦。可人家的运势就是那么高,在皇太后日夜盼着皇嗣的当口上遇喜,隔上几个月添一位小阿哥,到时候再彻底当上皇后,简直可说毫无悬念。   往后还拜什么菩萨啊,大伙儿灰心地想,拜老姑奶奶得了。   太医一公布好消息,永寿宫就炸了锅,银朱欢天喜地说:“奴才让荣葆上养心殿报喜去!”   院儿里的太监们终于也得了消息,管事儿的高阳含着笑,隔门问:“娘娘,慈宁宫那头,要不要也打发人过去回禀一声?”   颐行嗳了声,“谙达瞧着办吧。”   高阳一走,众人才回过神来,乱糟糟向她行礼,说恭喜贵主儿,贺喜贵主儿。   有了身孕的人得静养,众人不宜叨扰,反正不管心里什么想头儿,待道过了喜,就纷纷告退了。   出门时候,正遇见皇上火急火燎赶来,大伙儿忙又退到一旁见礼,那位主子爷潦草地摆了摆手,就和她们错身而过了。   果真有宠和无宠就是不一样,大家望着皇上的背影兴叹,以前还勉强一碗水端平呢,如今可好,不把她们碗里的水全倒进老姑奶奶碗里,就不错了。   不过也有盼头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美滋滋地想,老姑奶奶这回遇了喜,那块绿头牌总该撤下去了吧!信期里头老姑奶奶歇着,皇上也歇着,三五天的没指望也就罢了。如今怀孕生孩子少说得一年半载,皇上总不见得跟着坐月子吧!   那厢呢,皇帝捏着颐行的腕子,费劲地背诵《 四言举要》:“少阴动甚,谓之有子,尺脉滑利,妊娠可喜……”   其实他也隔三差五替老姑奶奶诊脉,这两天因年尾事忙疏忽了,没曾想这一疏忽,好信儿就来了。说实在话,那些太医的医术,他一直觉得不怎么样,遇上这么大的事,总得自己把过了脉才能放心。   老姑奶奶口中的全科大夫真不是浪得虚名,他边把边念口诀,“滑疾不散,胎必三月,但疾不散,五月可别……”   颐行巴巴儿看着他,“您别光念叨,到底多大了呀?什么时候坐的胎?多早晚生呀?”   皇帝没有胡须可捻,摸了摸下巴,“照着日子算,应当是回宫后怀上的。滑为血液,疾而不散,乃血液敛结之象,三月差点儿意思,但也将满了。眼下在腊月里,按时间推算,明年六七月里生。”   颐行托着腮帮子,有些不称意,“六七月里,正是热得发慌的时节啊,不能扇扇子,也不能用冰,可不得热死了。”   皇帝说哪里就热死了,“月子里受了寒要作病的,反倒是暖和些,对身子好。再说孩子才来世上,穿得厚重多难受,还是穿得单薄些,养好了皮肉,等天儿凉了穿上夹袄,才不至于弄伤了小胳膊小腿。”   颐行听了,倒觉满满的窝心。本以为他是干大事儿的,乾坤社稷独断,对于那些细枝末节不会太上心,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些,可见说男人不懂,全是那些不得重视的女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无奈理由。那个人要是真在乎你,别说看顾你,但凡他有这个本事,连孩子都愿意替你生了。   于是伸出胳膊挂在他脖子上,“万岁爷,咱们总算有孩子啦。”感慨活着真是个奇怪的轮回,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四处撒欢呢,这就要当别人的额涅了。   皇帝抱她一下,很快把她的手拽了下来,“让我再瞧瞧,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验收成果的皇帝一本正经,把完了左手把右手,口中继续念念有词:“左疾为男,右疾为女……”似乎遇到了一点难题,咂摸再三,不停轮流换手,最后怔忡地看着她说,“左右手没什么差别……槛儿,你别不是真怀了双伴儿吧!”   颐行吓了一跳,“还是一男一女?”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都觉得惴惴,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太后恰好进来,听见他们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仰天拜起佛来,嘴里絮絮说:“这是几世里的造化啊,一来就来一双!皇帝你再仔细瞧瞧,瞧准了我要上奉先殿告诉你阿玛去。这可是双生啊,咱们宇文家还没有过呢,得去告慰列祖列宗,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颐行站起身来蹲安,笑着说:“月份儿还小,且看不出呢,万岁爷这会子怕也不敢确定就是双伴儿。”   太后托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免礼,一面道:“那可未必,皇帝打小儿爱钻研医术,人又机灵,只有他不愿意干,没有他干不好的事儿。”太后把儿子一通狠夸,可夸完,又觉得有点歧义,三个人都不免有些尴尬。   横竖太后是极称意的,对颐行说:“宫里已经三年没添人口了,就等着你这一胎。不拘是儿是女,都是天大的好事儿。如今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用过问,且好好养胎要紧。”说着欢喜地上下打量她,感慨着,“真好啊,要真是个双伴儿,我还求什么呢,将来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我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了。”   话虽这么说,颐行终究不敢断定,能怀一个就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怀一双呢。   谁知这话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一拍大腿道:“尚家上辈儿里真有怀双伴儿的!嫁到车臣汗部去的那位老姑太太,她和穆宗慧怡贵妃是姐妹,不过一个才活了二十就没了,后世里也不常提起,所以你不知道她们是双生。”   颐行讶然懵了半天,“还真有老例儿啊!”可瞧瞧自己的肚子,并不显大,横竖是双生,那是意外之喜,要是独一个,也是大圆满。   ——   临近年关,各宫洒扫得都差不多了,有主位的宫苑自然有人把关,唯独钟粹宫,因知愿被废,又没有再提拔新任皇后,那里就一直闲置着,只留两个老太监看守。   “我进宫来这么长时候,还没去那儿看过。”颐行冲含珍说,“眼瞧着要下雪了,咱们过去瞧瞧,没的看屋子的不尽心,哪里砖瓦墙头坏了,也没个人禀报。”   含珍说是,替她披上了乌云豹氅衣,一头搀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从永寿宫到钟粹宫,隔着挺远的距离,含珍担心她走得过多,动了胎气,便道:“主儿稍等会子,奴才去传一顶小轿吧,主儿慢慢过去,不着急的。”   颐行说不必,“哪儿就这么金贵,连路都走不得了。咱们散过去,一路还能串门子,走累了,就上各宫去坐坐。”   含珍没法儿,只得陪着她步行过东六宫。   天是真要变了,乌云沉沉压在头顶,这紫禁城的红墙也显见地暗淡下来。颐行笼着狐裘的暖袖,和含珍走在笔直的夹道里,曼声说:“我还记得进宫那天的情景呢,这一眨眼的工夫,都快一年了。细想想,这一年怪忙的,经历了这么多事儿,结交了这么些人。”边说边扭头看含珍,“我早前问过你来着,将来愿不愿意出宫,你如今还是没改主意?”   含珍说是,“咱们这种捧过龙庭的人,上外头去眼高于顶,能瞧得上谁?我进宫好些年了,家里老辈儿的人都没了,回去也是兄弟当家,我可瞧不惯弟媳妇儿的脸色,还是留在宫里的好。”   颐行听了,慢慢点头,“早前咱们无权无势的,怕出去安顿不好下半辈子,你愿意留在宫里也由你。如今咱们到了这个位分上,你要是愿意自立门户,我没有不帮衬你的。身边的人,我都愿意你们过得好,未必干一辈子伺候人的差事。你还年轻呢,成个家呀,有自己的孩子,有这想法儿都是人之常情,不必为了我,耽误自己一辈子。”   含珍挽着她的胳膊,笑吟吟说:“我的命,是您和万岁爷救回来的,没有您二位,我早就埋进野地里了,哪里还有今儿!您问我去留,我知道您是心疼我,不愿意我在宫里蹉跎一辈子,可我说要留宫,也是实心话。到底我们这号人,除了伺候主子,没旁的本事,您把我搁到宫外,我要找事由,还不是给人做管事,做嬷嬷,与其伺候那些主子,我不伺候娘娘,倒是傻了。您呀,就甭为我操心了,哪天我要是改了主意,自会和您说的。您别担心我会委屈了自己,其实我在宫里才是享福呢。您瞧,我如今是阖宫最大的姑姑辈儿,下头还有小宫女伺候我,说我是奴才,我也顶半个主子,这宫里没有苛待我的地方。”   颐行听她说完,心里才略感踏实了点儿。   其实她也不愿意她出去,自己身边贴心的就只有含珍和银朱,银朱将来是必要走的,家里阿玛还等着给她找好人家儿呢。含珍再一去,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心里该多空啊。   可勉强留她们在宫里,对她们来说太残忍,自己也开不了这个口。最可喜当然是她们出于自愿留下,那么余生有人作伴,有个能说悄悄话的小姐妹,也是一桩幸事。   颐行很高兴,握了握她的手再三说:“要是有了自己的打算,千万别忌讳这忌讳那,一定和我说。”   含珍笑道:“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是出去,还得讨您的赏呢,哪儿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走了。”   说话儿到了钟粹宫前,守门的上来点头哈腰请人进去,一再地说着:“奴才们尽心伺候院子,半点不敢松懈。娘娘进去瞧吧,到处干干净净儿的,咱们见天洒扫,诚如前头娘娘在时一样。”   颐行提着袍子迈进正殿,地心儿那张地屏宝座还在那里,两侧障扇俨然,只是长久没人居住,屋子缺了人气,显得生冷。   往东梢间去,那是知愿以前的寝殿。   镶嵌着米珠的凤鞋迈进门槛,站定后一眼便看见了东墙根儿,那件抻在架子上的明黄满地金妆花龙袍。虽说皇贵妃的行头多是按照皇后规制来的,但细节处为显尊卑,还是稍有区别的。   那密密匝匝的平金绣,晃得人睁不开眼,就算外头天色晦暗,也不能掩盖这袍子的辉煌。   颐行看着它,端详良久,眉眼间慢慢升起了艳羡之色,和含珍笑谈着:“怪道人人想当皇后,这尊荣……就算我位及皇贵妃,也还是比不了。”   她伸出手,轻轻触了触朝冠上欲飞的累丝金凤,还有冠顶上巨大的东珠,层层叠叠的堆砌,看着真是富贵已极。   这世上,怕是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颐行曾经觉得,进宫的初衷只是晋位皇贵妃,捞出知愿和哥哥,可如今站在这煊赫的凤冠霞帔前,才发现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   她扭头冲含珍眨了眨眼,“我想当皇后了,就为这身行头。”   含珍抿唇一笑,“这么尊贵的衣冠,这些年一直架在这里,不正是等着您的吗?”   所以说万岁爷是个有心的人呐,就因为小时候的惊鸿一瞥,他步步为营走了这么些年。还说什么起先只是因为记仇,颐行决定不相信,他分明就是打小觊觎她,只是碍于紧要关头年纪凑不上,这才悻悻然作罢。   因此夜里她狠命地缠着他问:“钟粹宫的行头,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收走?”   皇帝和风细雨款摆着,“搁在那里也不碍事,就放着。”   她说不对,扳正了他的脸,“您得和我说实话。”   这时候,偏要计较那些,实在很没有意义。   皇帝定住身腰问她:“你不痛快吗?”   他所谓的痛快,自然不是心理层面上的,是身体上的。   她哼哼唧唧说挺痛快,虽然不能像早前那么狂妄蛮干了,但这小小子儿在夹缝中也有生存之道,可以另辟蹊径,照旧笃定地快乐着。   六宫那些盼着她养胎的妃嫔们,真是失望坏了,谁能想到她怀着身孕,禽兽不如的皇帝也不肯放过她。她曾据理力争过,“我都这样了,您还不歇着吗?”   皇帝说:“三个月内不能妄动,你三个月都满了,留神点弄,不要紧的。”   这是老天垂怜他吗?一诊出来就已经三个月了。好在孩子结实,稳稳在她肚子里,即便阿玛年少轻狂,也没对他们产生丝毫影响。   老姑奶奶微微抬了下腰,喜欢得皇帝直抽气儿。   “您说,到底为什么呀,不说明白……”她摆出了要撤退的架势,急得他一把揽住了她。   “就是为了激励你。”他亲亲这爱肉儿,实在没办法,老实把话都交代了,“我知道你早晚要进宫的,那套行头……刻意没让收起来。原想安排你进钟粹宫看房子,没曾想你后来给罚到安乐堂去了……我等不及,只好扮太医和你私会。”   果然是放长线钓大鱼,老姑奶奶晕乎乎地想,为了彰显她的满意,抬手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